大雁的诗
◆月圆之夜,剪脚指甲
并不经常欣赏月亮并不经常观察母亲脚指甲的长度
反正亏了会圆
剪了会长。而且速度奇快
母亲哈口气,举手帕
揩净床头的窗玻璃,夜空更加明亮
我拿把小矬子
想减少母亲足上的角质层。她弓不下腰
我记得这事时,就是母亲脚趾疼的时候
我处理完了她双脚的八轮圆亏
留下两轮,给
说这几日就能回趟家的我哥
每次,母亲总说她能在夜空中认出一条路
黑黢黢、露闪闪的,太熟悉,两边是
苦荞田,走着她自己的一双脚,真慢
指甲真厚,真黄,嵌肉里真深
如果停住,是它想等随行的谁,此时
又煞是耐看
◆蛇
公园中那个铁笼,好多巨大的“一”字闲闲地在空中、丫上写着
餐馆里这么多竹篾笼
一字和一字临别前,纠缠在一起
我在纸上写一字,歪歪扭扭摇摇晃晃
写成蛇身
师父说,想把一字写好,就要把它写死
写死一字,世界才是活的
一条活蛇,肯定不屑做个一字
一个一字死过,复活,肯定还是条蛇
旷野中隐蔽了更多一字,每天
在寻索,在藏匿。我不靠近它
也不侵犯它
我走着走着
走直我的一字
◆被咬住的地平线
有一刻太阳咬住地平线
用它已经
变软了的黄色牙齿
我咬住我爸的肩膀
那天我要流浪
可他强行把我抱回家
我必须咬破他的肩膀
他有一张沉默的嘴
我的牙齿告诉他肩膀的
他肩膀会告诉他的嘴
但他的嘴不会告诉世界
而我,我的稚齿,只能在
一副汗涔涔的肩膀上流浪,结果是
牙齿越来越硬
肩膀越来越薄
如果说这最小的流浪能成立
那,远跟近岂不是没分别?
我总苦思:什么是地平线?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
干净清楚的地平线。管它呢。我还是不能
松嘴。我的齿嵌进的肩膀,皱巴巴,一尺来宽
上面除了太阳的咬痕
什么都没有
◆起大风了
起大风了走得很慢的老爹,被跄出了快步
他怕,就拽紧我
我却感觉是他拖着我前行,跟小时候
去赶班车一样
他侧侧身,变成了顶风,整个人反转
扑到我怀里
我抱住他,用最慢的动作往地上倒
好像他是个婴儿
我累了要用双臂锁住他睡
大风一时半会儿不会熄灭
倒让我放了心
我只怪大风你比时间还顽皮
你让两个人
心安理得地表演不知所措
我要知道今天风大
才不敢领着最让我忧心的人,外出
我常常押上我所有的不知道!
爸,把我搂稳了,不怕
我体内也孕有呼呼大风,你摸摸
它恰是来保你安然的。后来平静重临人间
像车站巡视员,边推我们边嚷:醒醒,你俩
要错过发车啦!
◆多想
一块草坪上。一个爸爸躺着一个女儿躺着
父女中间有一条大狗躺着
对这三位来说
这是一个难得的安静下午
许久之后
我才发现那条大狗不只是睡着了
我没有去细想父女俩怎么把大狗
弄下楼,搬上车,然后背到公园草坪
我也不愿观察他们最后如何处理
自此,我将缺乏想象
这世界却早有准备
它辟出一处如床绿草
对那些离奇的共枕开始沉默
离开时我许下一个蠢愿:愿那个浑身粘满
异样盯视的女孩儿,像披上长长的绒毛
且能借一双新的小狗的乌瞳,摇摇晃晃
看一切人
并喜欢这个稳重寂静的人间
从未多想
非亚的诗
◆尤加利树
在桂平,西山公园,我们遇到了很多的尤加利树粗大的树干,蛋清色的光滑树皮
来自于热带
但扎根于此,在各色的树种之中,易于辨认
它们高大,笔直,每年会自动褪去
一层皮,树皮可以拿来烧火
(我常常喜欢把树皮扯下,喜欢听树皮剥开的声音)
尤加利树的叶子,有它特殊的形状与气味
作为经济作物,和密度板的板材
被广泛种植
我想起在某个丘陵山坡
一个带着砍刀、锯子的植树人
正在砍伐尤加利树
他拿砍刀,削去多余的枝条,将树干切割成三米一截
装运到卡车,从一条砂石路驶出
去往海边一座工厂
我眼前这些尤加利树,正伸展向空中
它们躯干粗大
枝条有力,吮吸着雨水
几乎一动不动
仿佛要抓住,落到森林里的
任何一点光线
“哦,它们也叫桉树,也有个好听的学名
叫尤加利树。”我对身边的妻子说
而此时,我们的头顶
是两把张开的雨伞,和上午
被树叶遮蔽的天空
◆雨
昨天他看了一周的天气。每一天都是雨!雨!雨!
他感到有些烦闷。还有不到一周,他将回南方那座城市
那里有他的母亲,妻子,岳父岳母,亲戚和朋友
他住在快环附近的小区,不靠近地铁
离江边不算太远,在雨中
他没有出门
他打算午餐之后再坐地铁出去。他泡好了茶,正坐在椅子上
看昨天没写完的小说
打算给那个女人,再加几个情节
他依靠想象去编织生活。后来,在窗口涌进的光线中
他想到死亡那一个词
他乡下的堂叔,不久前告知他自己到了生命的晚期
他想到自己以后,如果也到了那一天
是否还能优雅地在门口
穿上自己的
布鞋,他不能确定,自己在死亡面前
是否会狼狈不堪,而此时
雨!雨!雨!
正从天而降,持续地敲击着
楼下蓝色的铁皮
屋顶
◆给一个朋友
他每天写诗,各种各样有句子,分行,也有形式的实验,他家里的客厅,有一扇窗口(肯定!)
平时他会坐在那里抽烟,喝水(农夫山泉
或者依云之类)
观察外面的动静(比如太阳,云,远处的树木,一座尼姑庵,并想象几个和尚)
如果遇到一只鸟(最好!)
他就会把它写到诗里
那只鸟,当然不知道他在楼上做了这一切
它只是飞着,并且继续
欢快地,掠过了早晨
◆鲶鱼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在池塘边发现一条跳上岸的鲶鱼,我拿一根木棍
把这条鱼敲晕,然后招呼老五,独独,亮别,还有另外的几个
说把这条鱼,拿到路边的餐馆
我们后来,跟老板娘说,做红烧吧,外加一些油豆腐
那个我们逮到一条鱼的夜晚,靠江边的街上热闹非凡
桥头附近的美食街,不断传来猜码声
和吆喝声
烧烤摊的青烟升上天空
我们后来,围坐在一起,吃着这条鱼
喝着酒,讨论着诗,写作,以及词语的化学反应
那真是一件有点久远的事情了
我在北方新街口大街的一个酒店,梦见了这些画面
那条鱼在岸边挣扎着,我们涌了上去
可能是那条鱼,让我想起过去的生活,也可能是后来被敲晕
被切成几大块的鱼
让我想起曾经青涩,放肆,痛苦
与天真的岁月
◆诗
诗拎着一把斧头,在砍伐一棵树上多余的枝丫,或者像一个穿着波鞋的雕塑师
在工作室外面的院子,对着一个粗糙的泥坯
切削大块的泥巴
诗有时一整日,都在树林里砍伐,或者有时停下来
走到湖边,在一块石头上
抽根烟歇息一会,落日转移到山脉那边的时候
诗将收拾工具回家
昨天,我在一间河边的咖啡馆,和朋友们聊天
我们谈到写作
谈到乱七八糟的遮住天空的枝丫
午夜十二点
我告别朋友,骑车离开,在深夜的浴室
在灯下,在嘶鸣的排气扇中
淋浴我的裸体
之后的子夜,我又一次沉沉睡去
我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乱石密布的山岗
我穿着皮靴,整夜都听到斧头
砍伐树林时那种来自
森林的吼叫
◆给我没见过的弟弟
妈妈告诉我我有个弟弟,但是出生没几天
就死掉了
弟弟,有很多次我默念
这两个字
就好像看见弟弟,站在我的面前
他那时很小,又脏
又不太听话
然后后来长大了
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站立在客厅里
弟弟,我们一起去鱼塘或者河边钓鱼吧
(就像爸爸一样)
或者一起谈谈,谈谈我们肺病的
和妈妈两地分居的爸爸
谈谈妈妈(我想起她失去这个孩子后,坐船
和奶奶回来,缓慢地走上码头,码头上的那棵榕树
覆盖着一块水泥地)
弟弟啊,我有左和右这两个肩膀
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
我带着它们出门
就好像带着你,如果你
活下来
还在这个世界,弟弟
你可能是一个工匠,也可能是一名出色的
给排水工程师
你熟悉复杂的管道,也会熟知自己
兜兜转转的命运
阳光从客厅照进来,爸爸和妈妈就坐在椅子上
弟弟,让我们一起
离开307地质队的那片围墙吧
去公路边的桉树林走走,让我们一起
去甘蔗地旁边的那条泥路
骑单车
让我们手拉手,在这个阳光照耀
与月亮升起的人世
让我们又一次,和虚空
拥抱在一起
黎阳的诗
◆雪中的乡音
这俗世的雪声不大,不像惊蛰的雷穿透润物细无声萌芽的岁月
落在纸上很轻 落在耳边很润
她只是静静地在心谷里飘着
有点疏远,让冰沁的气息
透过乡音的婉转 落入行者的心湖
落在断肠人发潮的眼底
很多时候 这片欲望的雪好小
从文字排山倒海的缝隙里
飘出来一点黑土地的谷香
落在眼里很远 如梯田上的草
从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里
捎带点俏皮话和歇后语飘过来
顽皮的雪很会抓心抓肝
纠结雪花的温度
雪内涵盖着一片辽阔的松嫩平原
落在心里很重 厚重的
还有敦厚的大小兴安岭
以及松花江、嫩江、黑龙江
他们只是一片雪
◆星光如雪
把夜注入一片书简里闪烁记忆是独立的星星
星光里徘徊的雪
不曾咽下寂寞的云层
抬头是一盏盏发黄的灯
从书案的一段,铺开往事的卷轴
把端正落于小楷的笔画里
汇聚成一张熟悉的面容
和不再熟悉的雪
嘶鸣的鸟和瘦马踢踏的足音
凝聚成一个大篆 行走坐卧
都是断肠人雪中的背影
而雪不会退回这些温度
他们收藏、堆积这些隐私和秘密
让平原的坦荡和盆地的包容
衍化成知更鸟蜿蜒的足迹
雪还在落下
这富裕的华发里
青春还在流失
而雪峰越来越高
◆浑身积雪的人
从一场雪中走出你会抽出双手
摘下帽子,弹落
凝固在衣领的记忆和人情世故
回头看去,那场雪中
一个严厉的帽子和手套
教你如何走逆行的路
饱尝冰冷和孤独 在人海里
跺一跺麻木的脚
一场一场雪在前面等你
你会伸出双手接住 搓一搓
浑身积雪的人
在一场雪里也是雪
却不是雪的全部
雪的王国,都是雪的颜色
浑身积雪的人也是雪的颜色
◆一场雪从生命里透出的光
一场雪,落在春熙路的颈子上耳边是四川成都匆匆的脚步
或许这一场雪,是川中平原
第一场雪,也是女儿一生中
巴蜀的第一场雪,雪花在开放
地面积水成潭的日子
放在雪中,放在一朵雪花里
等待着从天空落下来的凝重
等待落到地面融化的细节
成为路人一场无法忘记的雪
等公交的人戴着口罩
银行柜台里的职员也戴着口罩
做未来储蓄和转账的人,也戴口罩
我记不清还有多少。属于自己的
青春可以转账,就让这场雪下吧
下到头发白了。下到成都银装素裹
下到生命银装素裹
刘频的诗
◆暮晚的火烧云下,我看见那个人还在大海捞针
那天,海面依然是一块烧红的巨铁在彤云垂天的大海
鲸鱼向远方射出红色的喷泉
一艘装满集装箱的巨轮,像古代神话中的英雄
在航行中压低了夕光中的海平线
爱情的心,把一望无涯的海面布置成了浪漫的吧台
但我无意关心这些
我只注目于一个在大海捞针的人
从少年时代起,他一次次纵身入海
要捞回那根失落海底的针
要捞回那根给他带来一生剧痛的
针
在漫天的红光里,我再次看到了他
看到了他被晚霞染红的白发,看到了他裹挟着一团火烧云
扎入大海的身影,正像一根带血的针
朝海底狠狠戳下去
那一刻,只有我知道海水在疼痛,在痉挛
在回应着那个人——波涛下隐没的悲怆
◆气球
在节日的广场上,一万只气球从晨风里升起来了五彩缤纷的气球,以逃逸者的速度飘飞
一尊天鹅的雕像扑打着翅膀,朝它们遥遥致意
我像孩子一样仰望着高空
没有人知道,我的那只气球混在其中:浑圆,透明,虚无
像盛典里一个小小的喜剧
和那些用打气机充气的众多气球不同
我的那只,是我用肺腑之气吹起来的。气球里充满了我的——
牙膏味,烟草味,打嗝味,和一个诗人特殊的口臭
我借助一层薄薄的橡胶,将我的私人气息和外部的晨风、尘雾
以及淡淡的工业废气彻底隔开,和这个一望无际的世界
彻底隔开
喏,害怕孤独的粉红气球靠过来了
但我的气球,拒绝了身边一只气球的时尚爱意
在一座地标性大厦楼顶的平行高度上
我的气球推开了风,脱离了气球队伍,往灵魂的方向脱身飞去
一只只气球在模糊的光影里炸裂了
我的气球,如此单薄,危险,仍在气流里摇晃着飘升
我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在吃力地
望着它,直到它像一颗痣,消逝在命运一样深远的虚空
◆布宁的窗帘旧了
布宁的窗帘旧了,是因为沃罗涅什镇的阁楼是旧的
旧得像忙碌的晚霞。一顶礼帽向田野低头行走
蒸汽火车头的浓烟,从巴黎的黑铁轨涌来
旧窗帘的一角,蜷缩着被放逐的国度
冬苹果核的辅音,在乡间爱情里低喘
被修辞俘获的偷窥者,站在胆怯的夜窗外
书写着一匹马,战战兢兢穿过黑暗的山口
一张旧窗帘收卷了俄罗斯的天空
野生醋栗树带来了贵族的阴雨天气
最后的林荫小径,从庄园的右边蜿蜒而来
那是旧窗帘的瞭望:平静哭泣的莠草
在孱弱的雪水里,偷偷吸饱了一场典型的春雨
◆想念柳江下游的两个老朋友
在我的下游有两个老朋友
一个在梧州,喜欢爬白云山看云
一个在广州,喜欢在商品中散步
西江边上的是盘妙彬
珠江边上的是杨克
我想他们时就像江水一路而下,流到他们的屋顶
有时我闲着无事,就敲着柳江水面,问他们
——喂,看云的,散步的,吃饭了没有
◆火柴人之歌
请让小镇朝右倾斜二十度左右火柴人就从暮光里逃出来了
孤儿,歪着小身子走吧,唱儿歌壮胆吧
这卸妆的小丑,还带着火柴盒呢
但要说再见了
格斗的火柴人,烧军火库的火柴人
请放下昔日的装备
在去古堡的路上,小心啊
那只被剪掉胡子的山羊,在等他
那个女海盗的香烟,在等他
蒲公英,请帮他飞起来
在游戏程序外面,我要和火柴人手挽手
带走两只越狱的气球
山羊胡子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嘘,别下雨,也别升温
键盘的天空上,是危险的小脑袋,是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
◆跟学生谈中国古代诗歌
在中国古代诗歌里一定有酒,有剑,有一匹烈马
踏碎冷月。马尾卷起悲怆的一生
被沙尘横扫的眼睛
火镰一样,隐没在大地的苍茫处
在天涯海角尽头
一定有落日的斧子,斩落叛徒的头颅
而在千里江山的起起伏伏里
一定有一个躲在油灯里的村妇
憔悴,哀苦,在桂花落下时,轻叹一声——
郎君,早点回家
李章斌的诗
◆蛏之魂
这是人世中最简洁的对称:石头,食物——食物,灰烬
石头,灰烬的尽头,你看
蛏之魂在激烈中上升
椒,一个可爱的身影,嘴型
有无数未开启的秘密
引诱所有的人背转身来
它不会带来任何多余的东西
却在暗中给梦境减轻了重量
我来了,带着火与铁与盐
我来了,没有任何怜悯与脸色
蛏之魂继续上升,灰烬的尽头
有一个人造天堂,迅速成形
◆吉尔吉斯斯坦令我抑郁
吉尔吉斯斯坦令我抑郁——太多的山口,河流,太多的高山湖泊
过于笔直的冷杉林,过于透明的草场斜坡
每一处山谷都太像山穷水尽之处
该往何处走?吉尔吉斯斯坦令我抑郁
蜿蜒如同温润之双眉的河流与小路
如同两根忧郁的和弦在山脉间弹奏——
此刻你在托木尔峰,我在别迭里山口
在淡蓝的北方午夜,吉尔吉斯斯坦令我抑郁
我无法忍受你高耸的峰顶离我过于遥远
如果我躺在纳伦河上顺流而下,是否
能在你微甜的河水深处激起波澜?
当你在边界设起关卡,牧场的牛羊关上
我的日子便如丝绸一般迟缓而艰难
我只好消失,像地图另一侧的古城和断流河
我从未到达过的吉尔吉斯斯坦,令我抑郁
◆投篮
他用他的十四岁无止境地追逐一座空中飞行的篮球场
时钟在球场中线与底线之间
嘀嗒嘀嗒地走完一圈又一圈
看台上坐满不在场的观众
众口一声地用惊叹号称赞
他那空中旋转360度的完美
但这还不够。他必须把球
投进月亮正中心去,投进
全班女同学交头接耳的暗语中去
就像放空篮一样“嚓”的一声
顺滑入网,荡漾空气流动的笑靥
要用中指拨动球体,但不要太快
不要快到雪碧喷了一脸泡泡的程度
最好高高地跳起又四平八稳地落下
就像语文老师转身放下粉笔时那样
很轻,又足以撩动喉结上停留的羽毛
最好让落地的一刻也是掌声响起的一刻
而在他运球猛然转身的时候,突然
就把十五岁也“唿”的一声转了过来
躲过了那来自漫长岁月的紧逼式防守
◆工地
笔记本是一个工地,而我是一个吝啬的工头,我喜爱
墨的水位线逐渐下降
奴役,字的血汗压榨
笔画盈满历史的喧哗
来,爬上句子的脚手架
看这百米高空的凛冽
我的安全帽治不好恐高症
但语法可以拦住从平流层坠下的
啤酒瓶,因为行数太少
我只干立即获取暴利的生意
在页码夹紧的双腿松开的片刻
意义自动生成——打开
一阵人世间的尖锐喊叫——合拢
午夜民工的麻将声如潮
◆房产
像寄居蟹一样,我们把它视作唯一能让我们感到安全的外壳
我们不介意它是从谁那里抢来的
并且,换壳是一件比换伴侣更紧要
也更危险的事:和所有的抢劫一样
必须悄无声息地进行,迅速地决断
最后满意地占有,直到下次机会来临
◆鸟。一群飞翔的孩子在空中打闹
鸟。一群飞翔的孩子在空中打闹它们的翅膀在发亮的空气中滑翔
啁啾之中或许已经在对人说话
有关我的气味和动作。可惜无法听懂
有太多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
无法相互说清楚
当一只喜鹊失足跌落枝头
几万人也在瘟疫中默默死去
我对着夕阳写下的几行文字
和它们在枝柯间擦落的羽毛
究竟孰轻孰重——这是一个
人和鸟都无法说清楚的问题
和所有的沉默一样,我的沉默
具有同等的重量
哪怕此刻风吹树叶的声响
正如午夜萨克斯管嘶哑的独奏
西阔的诗
◆孝庄园
我要在日落前喊回达尔罕亲王府的马匹在遥远的山上,一群雨的到来都是一阵马头琴声
有时候,多喝一杯就醉了
有时候会在深夜脱掉积雪和雨水
而头顶的星子,它们有时像含蓄的舞者
有时像讲述古老传说的哲人
久远的故事,多听一遍也会宿醉
同样地,隐在树冠后的脸
会同北斗星沉下去
像一个谜
◆西拉木伦河
多么汹涌的水,也会在动荡的芦苇里变得安静多么隐秘的水,也会在高悬的月亮下折射出古老的经文
孤独的行人,寂寞的酒
一匹在深夜追着西拉木伦河绝尘的马
我悄悄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佛牌,除了汗渍,还沾染了尘世过多的露水
一条隐藏在草坡中的小路,多么像一个人的旧疾不想被发现
我隐约看见几个蒙古族姑娘,穿着盛装
在猎猎作响的酒旗下摇曳,纤长的河水
像是一条天空色的哈达
下马吧,路人
她们顶着巨大的银碗
装着落日和被岁月镂空的山峰
把一队急着赶路的行人,迎进了无边的苍凉中
◆白音格尔草原
一群羊,天边滚动的云朵一枚旧时光发黄的书签
一个牧羊人,就是一个远古的巫师
精通神秘的语言和控雨术
都是一个佛陀,想到这儿
自己就仿佛一道被闪电挟持的雨水
仿佛一声羊啃草的声音
就会令背阴处的积雪消融
一声响鞭,就像一个内心坚硬的人
被远古的经文击中
在白音格尔草原,所有的雨和雪
都是一次降临
一次重生
◆宝固图沙漠
我常常一个人在旷野行走把自己想象成一粒沙子
哦,一粒散沙,终究不成气候
直到遇见了你:我看见一队沙丘
像一座移动的敖包。一粒粒沙子都张着嘴念念有词
像一场古老而庄严的仪式,一只鹰在夜色里扮演巫师
一头撞碎月亮,一半掉进乌云口中
另一半残月挂在沙柳枝上,吱嘎吱嘎
仿佛一个疼痛的人等待重生
突然想在这个夜晚大喊一声
每一粒沙子都是滚动的佛珠
突然想捧起挂在沙柳上的月牙
等了太久的爱和感动
都不及落在她身上炽热的吻痕
沙冒智化的诗
◆曼拉吉
从门口说到家里的话天笑得云都干了
孩子抓着妈妈的手问:
蚊子为什么不叮天
因为蚊子的嘴巴抓不住空气
蝴蝶为什么飞在花丛中
因为花比蝴蝶美
为什么人有撒谎的习惯
因为人要骗圣者
为什么时间可以不要休息
因为人们把她困在一个圆圈里
为什么狗要拴着
因为狗只有一种命运
为什么人们喜欢看赛马
因为人们没有跑出肉体
为什么猫头鹰在夜里看到珠宝
因为白天人们像黑暗
为什么人要穿上衣服
因为从小要学会绅士
为什么妈妈要让我穿衣服
好孩子!你问多了
妈妈你问我一个问题
曼拉吉不耐烦地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问题
我要明天回答
我铅笔盒里的数字
每次数数时
都出现一个规定的问题
决定对错
妈妈想痛了脑子
孩子抓着
被蚊子叮上的痒
吃着舌头
睡着了心
◆阿旺加措
他去年老了一次之后他学会了不要老的脸
一名歌手的声音带着他走了路
他从酒吧唱歌回来时
好好的一把吉他
第二天砸断在他的床头上
血迹刚洗好的妻子脸上
还看到心里哭着的泪滴
他的手指间还有一些血迹
打破了妻子的心
打破了孩子的爸
他彻底打破的家没有次数
睡回去的床底下
还有几瓶酒在摸着嘴巴
让他亲。一斤五粮春
两斤泸州老窖
他打算还不让自己走出门
家里还要哭一次
孩子抓住母亲的左手
说我们出去
瞪着他爸爸的眼睛越来越大
突然痛跳出孩子的嘴巴
大声说:
如果我奶奶健在
我们家里不会拴着一个无赖
他一听出这句话的力量
他用那残断的吉他
掐住自己脖子说
我不戒酒
我要去趟妈妈的墓地
回不来了
孩子很不相信地
带走了妈妈
◆永吉措
懂爱的人只有一只眼要看透语言的骨头
只能用一只眼睛看
他们家保姆
是主人家给她的名字
一粒木珠子摸出光
摸到透明
一双眼要看透一片叶子
用紫光灯能看到叶子的骨架
肉身里的血液会变得紧张
时间的沙漠里
人们看不到呼吸的次数
他的眼睛在她脸上
能拨出一个心情
每一次心情的痕迹里
主人对永吉措
十八岁的身体接种了怕
怕她的姐姐知道
怕跑出去做了酒吧陪酒
一次一次地
磨损尊严上的贝壳
脱下了保姆的称呼
醉一次想一次姐夫的诺言
一年之后在酒吧
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他装作不认识她
她燃烧的眼珠
把眼泪烧干在脑子里
过了三年
检查出她得了梅毒
他的一位客人爱上她
半夜送她回家
没有任何身体关系
她还听到了一句
“我等你嫁给我”
她治好身心就嫁给了他
姐姐带着姐夫
来给她祝贺
◆西日巴丹
一场风带来了他生在了玛曲草原
他带来了自己的路
一九九六年
他读完了博士学位
他的眼睛较大
脸上有很多书的痕迹
有一次他听到了
一个赌徒的祈祷词
赌徒站在佛前说:
慈悲的佛啊
给予我一次发财的机会
西日巴丹自言自语地说:
佛不会帮助
一切有违于美德的事儿
他说完这一句话
突然他的舌头痛了一阵
他看着赌徒的样子
用一口气
抓着牙齿间流出的口水
跑到大街上
数着人们的脸
藏回了书里
他现在是一名教授
每次站在风里
他给自己说:
愿我的孩子不要愚蠢到
想欺骗佛
◆格桑欧珠
被蜘蛛咬伤的身体都是空的网上晒着的是死亡
他妈妈给他讲
长大以后要远离屠宰场
远离偷鸡摸狗的念头
远离一个人逃跑的计划
妈妈总是给他这样说
他觉得妈妈不对
开始学会了和朋友往外跑
跑进夜里让家人找他
在冬天的雪地里打滚
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妈妈没有办法之后
爸爸为把他安顿得好一些
给他找了一个妻子
他有了一个家
有了孩子
他帮父母做饭洗衣
有一天他的儿子又不听话
他想用爸爸的计划
抓住他的心
孩子给他说:爸爸
你不要丢掉爷爷对你的信任
我不会自找苦吃
一定吃空你留下的家
他笑着说:
好榜样
石才夫的诗
◆声音的楼宇
坐北朝南,楼宇轩昂声音凝固之后
风就刮不走了
恋人的争吵,牲畜的叫唤
马达的轰鸣,虫子的吟唱
甚至夜里老人的咳嗽
筑就一座大厦
我每天坐在这楼宇里
用耳朵和忍耐
接纳人间消息
声音是有形状的
像砖头那样,像混凝土那样
能盖起一座楼房
声音的楼房矗立在城市里
一楼是叫卖
二楼是呼唤
三楼是婴儿的哭
四楼静默——静默也是一种声音
越往上,声音也复杂
直到云朵擦着楼顶
发出沉闷的声音
有一个房间
是用歌声建造的
原以为会有很多人喜欢
但事实上相反
这个房间门庭冷落
人们是什么时候开始
不喜欢歌声的
谁也不知道
开发商和建筑师
都失算了
不同的方言
用来建造窗口
这样一来,窗口的形状就五花八门了
它们各自发声
担负起接纳阳光和通风的职责
即使关闭
也会被再次打开
有时是半夜
会从乡音里醒来
最昂贵的声音
做了地板
光滑明亮,任人踩踏
踩踏的声音
则用来粉饰墙
声音的颜色原来是白的
那些黑的
比如夜晚,比如日全食
是另一种声音
被当作砂子
埋在地下
要拆除一栋声音的楼房
需要耐心
把声音拆分,打碎
要用到冲击、愤怒、决绝
和抛弃
最先被敲下的是誓言
接着是承诺、乞求和赞美
直到一张丑陋的嘴
终于闭上
坐在声音的楼宇里
我一言不发,思考或是睡觉
不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我的声音已经多余
直到有一天
一个声音对我说:
快跑吧,这楼要塌了
这警告的声音
为下一栋大厦
做了奠基
唐允的诗
◆在桥上
有个人,背一面很大的鼓走上喧闹的桥头
那鼓沉重,他弓着上身
一手拿两支鼓槌,一手撑腰
他老了,胡须花白
跟那面掉了漆、发白的鼓
像一对兄弟
赶赴一场重要的事
我跟很多人一样
看着他,又好像没看
明明看到他从另一边下桥
又感到他还在桥上,跟我们混在一起
意识到这点,我想找到那面鼓,四处看
感觉就要找到了,
忽然发现我手里抓着一杆唢呐
不用放到嘴边,就知道,它已等了我很久很久
◆知了
夜半的寂静中响起知了的歌我不知道是否有绝望
我和它们一道体验爱在心中耗尽的滋味
这竟然是欢快的——
我感觉到了,旷日持久的折磨
正在我不识得的某人身上获得解脱
◆家
呵。积满灰尘的窗户已有人用指尖画出一条孤单的弧线
充满遗憾
热风一件件地查看房里的家具
在它们眼中,我是陈旧的
我的快乐藏在身体里,无法找寻
而太阳留下的痕迹
在所有物中,是那么明显
月亮的痕迹则很黯淡,我不知道它们
哪个更好,也不知道哪个亲人
更令我伤心
◆写给穿海魂衫的风
这树林间的音乐,风使我想起一个缓慢前行的朋友
他拖着瘸腿和拐杖
走遍桂西大地,常和野狗做伴
也常空着肚子给人唱歌
身边带一包糖,遇到孩子就给
自己也吃掉一些。这是他仅有的财富
“足够了,”他说,有时别人叫他留宿几天
做些简单农活,请他喝酒。很多人
都喜欢他
也许他不会停下来了,也许他
不会收到新的欠条
淡淡的欢喜不容易断绝,微薄的恩情
让人相视而笑,没有人敌视
穿海魂衫的闲浪汉子
我的朋友,就像这树林间的风
使树木知道自己还活着
还可以为远方捎去一点快活的消息
快活啊,我常常想起
我们饮酒落泪的夜
我在斗室里,他在旷野中
为失望的父母唱起忧伤的歌
不会快乐了,只有快活
只有滑过林梢的短暂的失落
◆物理学
结婚数年。早上醒来刷牙,吃早餐
她出门后
他留下来抽了支烟
在椅子里转过头
昨夜喉咙里的沉默不见了
然后他看到窗外两棵挨得很近的树
“也许,这静静的两棵
才是我们”
他想。他想了又想
觉得它们和两本放在架子上
已很陌生的书是
一样的
只要在一起,
挨得很近的物体
都有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秘密
郭建强的诗
◆热贡诗珠
太阳在左,杨树金箔片片隆务河的泥浆扑向车轮
墨汁一样的辙痕提醒我:
金属版画须得血肉蚀刻
月亮斜挂在杨树林的右边
银丝黑线清凉地勾勒盛夏
头也不回地离开又悄悄回眸
狗吠异乡,盛酒的土碗微晃
只有一个,只有今天的正午
正午的鸽子,正午的经幡,正午童僧的脚步
风擦着眼镜,风敲着心,风从飞檐铜铃钻出来
细细地琢磨钻石一样的你
渴望就是在水里寻找水
直到水成为唯一的水,万有的水
启程的时候,开始给万物分类
在每颗水珠里种上安卧的你
在以往对你的赞美中
听出了对自我的嘉许
我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呢
如果不是你映出我的倒影
究竟在赞美中力求纯一
像画师在前贤的框架里触摸真核
还是像那些被开光的大地的唐卡
用五色矿石在“万”的世界处处显示你
悲哀在于这隆隆作响的隆务河水
从未带我汇入黄河,远天远地的大哭和大笑
喜悦也在于梦里一遍遍洗濯骨架的隆务河水
仿佛一次次千曲百折地入海后,我又回来了
离金色的河谷越来越远
在一条高陡的坡崖行走
每走一步,都会遇到野狐和蜜蜂惊诧的表情
其实寸步未离啊,我是酥油灯盏沉默的一滴
燕子啊,你要从秋天飞往春天
牧人只能勒紧马缰注目你闪电的羽翼
另外一个“一”吸引着我跨过高山深河
背负行囊,喘着粗气穿过帷幔重重的梦境
看啊,看啊,看啊
看我这个疯子来和这些高贤大德斗法
看我这个疯子要把酥油灯盏的光焰擦得更亮
看看这个悲哀的癫狂者,看看菩萨眼里的这个苦孩儿
一层层地迈过阶梯,沉渊涌动,山云入眼
原本形象清晰的导师,却从眼前转到了身后
七彩阳光里蝴蝶舞蹈,翅羽筛落零碎阴影
而蜜蜂落在花蕊,弓起身子采蜜
这两只草原百灵鸟在争辩吗
不,仔细听听,它们在为爱而弘法
都要用自己的爱为爱侣洗礼——
难怪这个早晨变得焦急而甜蜜
酥油灯火梳着夜幕厚重的流苏
像是天空流泻的牛乳劝慰所有无形象者
一只明亮的燕子驮着风暴远走
我知道谁在这片草原祝福万物
对于竹节做成的笔杆
铁制的笔尖大概就是异端
铁器和木头被温暖的手指握住
在藏纸上写下芬芳的云纹
多少次在梦里遗失了你
醒来,加倍地感到孤单
就在这冬夜禅坐到天亮
念珠一颗颗在指间流转
搭建了三座桥,终于心意相通
塔加山像核桃展现全部果肉
一转念竟然陌路,无从相认
并坐在一根针上,也隔着大壑深沟
谦卑的种子怀藏骄傲的愿望
压挤内心,让蜜汁提前流走
一株芨芨草在暮色摇动枯羽
与飞鸟投落的影子啜饮涩酒
看见这些锦囊中长条经文
看见贝叶经上一行行文字
看见经文的颜色转向沉着
显示黄昏、琥珀、氤氲的你
以为已经走到最后一座殿宇
以为沉睡在匣盒最底下的经叶上
以为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别人吹亮我
一阵山风却把香灰舀到夜的空茫里
山垭,路口,桥梁缠挂经幡
这是在追忆光的每次流转
每时每刻,水都边呜咽边祝福:
你在身边,你刚走过,你就要来……
作品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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