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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桑的岛屿(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588
  索南才让

三场大雪

大雪从早晨下到了晚上,又从晚上下到早晨。大雪一层一层地把大地包裹住了。刚开始的时候,丹增很高兴,每隔一会儿,他跑到外面去踩雪,白晃晃的雪地上踩出的脚印清晰地印出鞋底花纹,一排排别提多好看了。他踩出了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踩出了一个家里盛放馍馍的那种圆瓷盘,踩出一个大大的茶壶,踩出了一头大大的犄角的公牛……他玩得不亦乐乎,眼睛被雪光耀得发花,流起眼泪。阿妈几次让他回来,老实在家待着,但他不听,直到脖子上挨了几巴掌才哼哼唧唧地回屋去。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吃了晚饭,听了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听了天气预报。阿爸说这雪呀,哎呀呀……下得好啊!

  过了几天,又下了一场大雪。这次阿爸心情不好了,对老天骂骂咧咧,阿妈也忧心忡忡的。然后是第三场大雪。这下丹增也知道事情不妙了,牛呀,羊呀,马呀要遭殃了。他心里埋怨这雪真不老实,叫它下它不下,叫它别下它却非要下个不停。他觉得阿玛冤枉他了,大雪才是调皮捣蛋鬼,顽固得跟橡皮筋一样。

  大雪把草原上的草藏了个严严实实。放眼开去,牧场上连一个杂物都看不见。因为吃不到草,家里的羊群马上就瘦下来了。每天早上,阿爸都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到房顶上去,站在本来就没有多少捆的燕麦草前,唉声叹气。然后抱上三两捆燕麦草下来,小心翼翼地撒在屋前清理了雪的地面上,去将羊群放出来。

  饿坏了的羊群一拥而上,极短的时间里把燕麦草吃得干干净净,连一丁点的残渣都不会留下。一些很聪明的羊开始在屋子周围寻找,到垃圾堆和狗窝那里去寻找,总会找到一些可以吃的东西。有的时候运气好,它们会得到小半盆子狗食,尽管已经冻得硬邦邦,但它们却啃的很高兴。

  从下完几场大雪的第三天开始,阿爸每天早出晚归,和其他的几十个叔叔们一起去挖路。从丹增他们家到公路上的这段沙砾路有八九公里,沿路上有几十户人家,这些人都在铲雪挖路。每天都干得热火朝天。丹增跟着阿爸也去了几次,帮忙干活,每次都累的走不动路,要休息好几次才能回到家。他的胳膊和手掌从第一次干活开始就肿胀起来,手掌手背好几处都破皮了,还有几个裂口,那是冻伤。他有手套,但干活的时候碍事的很,他不爱戴,没几天就被冻伤了手。更麻烦是,由于一直被雪光反射,流泪,丹增的眼睛一直以来都是红通通,火辣辣的,回到家,阿妈一边流眼泪一边骂他是犟板筋,活该。隔三岔五的阿妈不让丹增出门去,逼着他好好待在家里,把伤养好。但丹增不想待在家里,哪怕受伤的手流血不止,哪怕晚上眼睛又痒又热,让他睡不着觉,他依然想去帮忙。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天。

  一天,阿爸哭了。丹增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阿爸会哭。丹增从来没见过阿爸哭泣,连想都没想过。但现在阿爸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弄的丹增也跟着哭起来。丹增当然知道阿爸为什么哭。因为家里的羊群开始一天比一天减少了。每天早上,羊棚里都会有几只羊硬邦邦地死去。他和阿爸每天都要将死去的羊拖到倒垃圾的坑里,几天工夫,坑里就已经装满了。刚开始的时候,丹增还在计算死羊尸体,两只、五只、九只……后来他就不想算了,甚至连羊棚里都不想去了。

  阿爸每天都赶着羊群和十几头牦牛,几匹马走,一条固定的牧道去放牧。路的尽头是一面低缓的阳坡,因为前两场大雪后有大风,所以这面阳坡上的雪是最少的,虽然后来的雪并没有被吹走,但雪后的几次西风还是把一大半的雪吹到阳坡两边的凹地里去了。这样一来总算给他家的羊群留下一点的希望。可怜的羊们,除了那几捆都不够塞牙缝的燕麦草,就是靠着这片阳坡艰难地活着。

  每天,丹增都能遇到瘦骨嶙峋的羊走着走着,走不动了,站着站着,站不住了,然后轻轻地卧倒,慢慢地死去。它们好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路边。后来连野兽都不吃它们了。

  每天早上阿爸叫醒丹增,他穿好衣服,迷迷糊糊地跟着阿爸去羊圈里。但到了门口,丹增磨磨蹭蹭,不愿意进去。他不敢看到又有羊死去了。它们睁得大大的,无辜而又渴望的眼睛让他害怕,他仿佛能听到它们在不停地呼喊,为什么要让我们饿死?为什么不管我们……

  可这天早上,他听到阿爸惊叫了一声,喊他快进来。丹增走进羊棚,吃惊地看到一只洁白的母羊在角落里卧倒着,后身那里的皮毛湿漉漉的,被羊粪染黑了。它的状态十分不好,一看就知道活不多久了。而在它身旁,露出一个黑色的小羊羔的脑袋。小家伙不停地摇晃脑袋,想从它阿妈的身下出来。它的阿妈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动了身子,小羊羔就扑腾着站起来了,是一只全身乌黑,没有一点杂色的小家伙。它颤颤巍巍地站着,但喊出的声音简直洪亮得惊人,在羊棚里产生了回音。它蹭着自己的母亲想要吃奶,但这位可怜的母亲,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羊羔?”这是好几天来丹增在羊棚里说的第一句话。

  “好母羊就是这样。”阿爸握着母羊的犄角,半天没有起来。

  小黑羊羔还在跌跌撞撞地寻找。它还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母亲的乳房在什么地方,只是凭着与生俱来的本能寻找着。看着这对母子,丹增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滑下脸颊,心里像是针戳般地痛起来。

  “阿爸,母羊死了,小羊羔怎么办?”丹增泪眼婆娑地看着阿爸,希望他能够救下母羊。

  “用奶瓶喂活,不能让两个都死了。”阿爸语气坚定地说。

  “阿爸,母羊活不了吗?你能把母羊救活吗?”

  “它太虚弱了。”阿爸走到母羊身边,摸着羊角的手微微颤抖。“把羊羔抱到家里去吧。”他说。

  丹增抱起小黑羊羔,它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看着丹增的眼睛闪着光,像黑宝石一般璀璨。它一点也没有挣扎,乖乖地在丹增怀里待着,轻轻地咩咩叫着。

  这时候母羊开始挣扎,也咩咩地呼唤自己的孩子。它想站起来,但再一次失败了。于是它跪着,定定地看着丹增,看着他怀里的它的孩子,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它紧紧地盯着丹增,仿佛在央求丹增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让它死掉。

  丹增确定自己懂了它的意思,于是庄严地向她点点头,把小黑羊羔抱得更紧了。

  丹增哭着,把小黑羊羔抱回屋里。阿妈问怎么回事,丹增哽咽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阿妈叹息一声,轻抚着丹增的头发,用她的红头巾给他擦拭泪水。她说以后啊,你就照顾好它,让它好好长大。丹增泣不成声,一个劲儿地点头。丹增让母亲给一些牛奶,他要喂他吃奶。但母亲说家里已经没有奶了。

  “你等着。”她说完便提起挤奶桶出门去了。丹增看着阿妈一直朝马厩走去,就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她是想从黄牡马那里挤点奶水出来,可黄牡马也快要饿死了,它瘦的吓人,一根根肋骨像弓一样绷紧、弯曲;她的脖子那么细,而头又那么大,她一直垂着头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她再也没有力气将头抬起来。她的孩子死了。那匹刚出生不到五十天的可怜的小家伙,并不是饿死的,它本来就有病,它死的时候从鼻孔和嘴唇边都有血流出来。

  过不多久,阿妈提着木桶回来了。木桶底部的奶水真是少得可怜,倒入奶瓶里后还不到一半。阿妈说:“这已经很多了,刚喝奶不能太多,而且还要掺些热水。”

  “它会喝吗?这不是它阿妈的奶。”

  “它就会喝的,我教你怎么做。”

  “‘巴勒’怎么样了?”丹增问阿妈,期许能得到一句欣慰的话。

  阿妈沉默了片刻,细声说:“放心吧,她还没事,会好起来的,她很坚强。”

  “挤奶也没事吗?”

  “每次挤一点点,就不会有事。”阿妈转过身说。

  给“巴勒”留下的燕麦,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一个月?丹增问进来穿大衣的阿爸,他摇头说很难。“就算一天给她吃半捆,那也就够吃半个多月。”

  “那然后呢?”

  “看她的造化吧。”阿爸说。

  “那你的黑枣溜怎么办呀?他一点吃的都没有了。”丹增突然想起好几天都不见踪迹的黑枣溜马,不知道它跑哪里去了。

  阿爸的身子一僵,后背忽然变软了,整个人蓦然沉重起来。他摆摆手,无言地出门去了。丹增突然意识到他说到阿爸的痛心处了,黑枣溜是他最心爱的走马,一直以来都陪着他。地位简直和家人没有区别。尽管他已经很老了但如果没有这场几十年难遇的雪灾的话他一定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因为他就是一匹可以长寿的马。但现在,阿爸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了“巴勒”。

  “‘巴勒’还要活着,还要它的奶灌养羊羔,它活下来还能下马驹。”阿爸说。

  阿妈用开水兑了奶,兑了水的奶刚好装满奶瓶。她说小羊羔喝半瓶就够了,太多的话会闹肚子。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小黑羊羔仿佛知道似的在她脚下磨蹭,等阿妈小心翼翼地将奶嘴塞进它嘴里后,它有那么一瞬间不适应,僵硬着舌头和嘴,一动不动。阿妈一只手握着奶瓶,另一只手在它脖子下轻轻地挠着。这个动作让他感到痒了,他的喉咙动了动,接着是舌头。它的舌头一动,便猝不及防地喝进去一口奶,然后它再次动了舌头,并且越来越快,丹增在旁边能清晰地听见他咽奶水的咕嘟声。他吃的欢快极了,一个劲地摇动小尾巴,摇得像风扇一样。

你叫“哈桑”吧

“我叫丹增,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别伤心。”小黑羊羔喝完奶,丹增擦干净它的嘴,捧着它的小脑瓜,轻声细语地和它说话。小黑羊羔追逐着丹增的手指,只要他把一根指头伸到它的嘴里,它便欢快地吸吮起来,过一会儿,发现没有乳汁流出来,它便闷闷不乐地松开,接着找,碰到另一根指头了,又傻傻地欢快地摇着尾巴吸吮,然后再次松开……

  丹增开心地和它玩闹着,突然皱起眉头,该给它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它不能没有名字呀。嗯,对了,它这么黑,有这么亮,又黑又亮,对了对了,它跟阿妈脖子里的那块黑玉一样……那就叫你“哈桑”吧!多么好听的名字呀。

  “哈桑,哈桑。”丹增叫了几遍,没想到它真的转过头,瞪着眼睛看着丹增。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叫哈桑。丹增的对它亲了又亲。

  临近中午,阿妈给阿爸帮忙完了,回来了。她问丹增羊羔怎么样?

  “以后他有名字了,你们都要叫他的名字。”丹增高兴地说。

  “哦,叫什么呀?”阿妈问。

  “哈桑。他以后就叫哈桑了,阿妈,他和你的玉石一样。”

  “哈桑?”

  “对呀,阿妈你听这个名字好听吗?”丹增伸手去掏阿妈脖子上的那块玉。

  “那以后咱家又有一个家人了。”阿妈任由丹增胡闹,宠溺地看着他。

  “是啊是啊,哈桑和我一样是个男孩子,以后他就是我弟弟。”

  丹增一高兴,就帮着阿妈干活,他扫了地,抹了炕上的被哈桑踩出几个蹄印的桌子,然后把簸箕里的垃圾拿出去倒进专门装垃圾的袋子里。丹增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哈桑一直紧跟着他,挨着他的腿,仿佛在寻找依靠。哈桑的依赖让他欢喜不已,又抱起来亲了亲,直到哈桑咩咩叫地挣扎起来才放开。

  这时丹增才想起那只母羊,哈桑的阿妈。丹增向羊棚走去,但马上想到不能让哈桑看见他阿妈,不然他会伤心的。于是就抱着他进屋,从外面把门关上。哈桑在里面一个劲地叫唤。

  丹增跑到羊棚,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想肯定是母羊死去以后,被阿爸拖到大坑那里去了。

  丹增回到屋里,哈桑一下子扑到跟前来,围着他的腿转圈,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和羊不一样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刚刚学着发音的小孩子。

  丹增打算带着哈桑去看阿爸,但阿妈不让去,说你要是想弄瞎眼睛的话就去吧。

  “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没有眼镜戴,一点也没事,为什么我就不行?”丹增气恼地质问阿妈。

  “因为他们都是大人。”阿妈淡然地说:“等以后给你买一副墨镜,戴上就不用害怕雪光了。”

  “太好了,什么时候买呢?阿妈,能不能给哈桑也买一个,他的眼睛那么大,肯定会害怕雪光。”

  阿妈笑了。“等到秋天了,就给你俩买。”

  中午阿妈炒土豆片,蒸了米饭,都是丹增最爱吃的。他帮忙放好筷子,拿来三个碗倒了茶。然后他把哈桑的奶壶中剩下的那点奶用开水热了热,喂给哈桑。

  阿爸在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回来了,他脱去宽大的羊羔皮的袍子仍在炕上,一边使劲地搓着双手,一边瞧着哈桑问丹增:“怎么样?它吃奶了吗?”

  “吃了一点,可是他肯定没吃饱,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吃的很多很多。”丹增说。

  “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阿爸阿妈被逗得哈哈大笑,丹增气鼓鼓地瞪着他们。

  阿爸摸着丹增的头发说:“下午再吃半瓶,一次不能太多的,一旦开始拉肚子就麻烦了。”

  “知道了阿爸。”丹增点点头:“我给他起名字了,叫哈桑,就是玉的意思,他的颜色和阿妈的那块玉一模一样,真的,我刚才又看了玉,一模一样。”

  “哈桑?好!”阿爸说:“你要当你的亲人一样照顾它。”

  丹增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阿爸,我会把他当作我的小弟弟的。”

  “羊群怎么样?我看那山坡上出现的草多了一些。”阿妈说。

  “只要再不下雪就不会有大问题了。”阿爸难得露出开心的模样。“而且我去了一趟扎西家,再过几天,只要开通了到公路的这段路,他的车就可以出去拉饲料了,而且外面的车也可以进来。”

  “谢天谢地,真是的天大的好消息。”阿妈激动的眼泪汪汪。

  羊群能吃上更多的草了,而且在有饲料喂养,那就不会再有羊死去了。丹增听着这些好消息,特别高兴。很快母羊们就要产羊羔了,要是有了饲料,它们肯定都会好好的活下来的。但同时,他又为哈桑感到难过,他的命真不好,只要他再过一段时间出生的话,他阿妈就不用死了,他能吃到自己阿妈的奶,跟着阿妈,快快乐乐长大。而现在,他没有了阿妈。他连阿妈长什么样子都可能不知道。

  听到阿爸说下午要先去看看牛羊,再去开路。丹增就说:“阿爸,下午我也去。”

  “你没有眼镜。”阿妈再一次强调。

  “反正我和哈桑都要去。”丹增倔强地说。

  “那就去吧,你去了好好看着它们。”阿爸这会儿已经上炕了,他一口答应下来。

  由于心情好,这顿午饭一家人吃的其乐融融,是多少天以来最开心的一次。谁都多吃了一碗。

  吃完饭,阿妈烧了一壶好茶,阿爸心情放松地靠着被子,美滋滋喝了三碗。丹增也喝了三碗。然后他穿上袍子,戴上了火红的狐皮帽子,穿上了阿妈的那双长腰的马靴(他自己还没有这样一双好靴子)。阿爸穿好后叫阿妈把她的一条丝绸的头巾拿来。

  “干什么?”阿妈问。

  “蒙到丹增的眼睛,这样怎么着也能保护保护眼睛。”

  “想得美,那可是我最宝贵的……算了算了,以后你要给我买一条新的。”阿妈说着摸出钥匙,打开了佛龛旁边的门箱,从一个看着很陈旧的小木盒子里取出丝巾来,她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后才递给阿爸。“怎么早一点没有想到,你看看你儿子的那双眼睛,以后不会有事吧?”阿妈担心地问阿爸。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小时候什么也没有,现在不也好好的吗?”阿爸一边接过丝巾一边又承诺道:“放心吧,等到明年秋天,我给你买两条不一样的,你换着戴。”

  “少吹牛。”阿妈笑骂道:“说不定到时候忘得干干净净了。”

  “绝对不会。”阿爸再三地保证说他不会忘记。

  “阿妈放心吧,我不会弄坏的。”丹增也保证自己会小心翼翼地戴着。

  阿妈瞪了丹增一眼:“到了你手里,不弄坏那才叫奇怪呢。”

  “这次我真不弄坏。”丹增大声说。

  “走吧走吧,只要你爷俩好好的就谢天谢地了。”阿妈说着把丹增和阿爸赶出门去。

  白净白净的雪原在太阳的照耀下强光四射,形成五颜六色的线条。这些彩色的光线的强度更厉害,丹增刚看了一会儿眼睛就有点痛,开始流泪了。阿爸将丝巾叠了一折,然后直接蒙在丹增的脸和眼睛上,等于把他的整个脸都蒙住了。

  眼睛上有东西很不习惯,丹增睁开眼睛看了看,世界的颜色一下子全变了,变成了一个粉红色的世界。透过丝巾,他看到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点朦胧的,恍惚的,仿佛随时会消散了似的。

  那些光线已经不能够伤害到他的眼睛了,他也看不到光线折射的细节。刚开始还不适应,总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快要撞上去了,走着走着就突然受惊,停下来。不过这种情况只是持续了一会儿,等丹增慢慢适应了丝巾之后,感觉就好多了。他跟着阿爸,在雪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着。之所以很小心是因为这条被踩实的路实际上就是一条冰道。走在上面异常滑溜,稍不留神就会摔一跤。阿爸牵着“巴勒”,走得又快又稳,他已经丢下丹增走出去老远。丹增叫阿爸等一等。阿爸回过头来看,叫丹增把身子端正起来。

  “越怕越不成。”阿爸说道:“你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当,不要虚。”

  丹增把身子弄得笔直了以后,走起来果然有用了点。

  相比于丹增,哈桑走的就稳当多了,他紧紧地跟着丹增,踩踏着极为细碎的步子,时不时地咩咩叫两声。仿佛在给丹增鼓励。他的两只细耳朵像铃铛一样摇晃在脑袋两边,几簇曲卷的头发垂在额头;而身上的毛发也是去卷着的,像一个个6字,小尾巴短而肥,亮晶晶的。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丹增远远看见羊群和寥寥无几的可怜的十几头牛。它们在这片并不大的,用自己的蹄子“刨出来”的草场上艰难觅食。说是草场根本就不对,因为到处都是一片雪白,只有近距离了才能看到隐藏在雪中的这儿一簇那儿一簇的孤零零惨兮兮的枯草。羊和牛就是刨出这样一棵棵的枯草来填肚子的。

  可别小看这些枯草,它们是有能量的,只要一天能吃上一些,只要不浪费,就能让肚子里有点东西消化,就能活下来。

  尽管这次牧民们损失惨重,但好在这一切都快过去了。天空一碧如洗,瓦蓝瓦蓝的。而且比前几天暖和数倍。阿爸说按照天气情况看,短期内是不会有雪了,只要这样的好天气连着有个十来天,大部分的雪都会融化。

  “雪会那么快的融化吗?”丹增问阿爸。他有点不相信,因为他知道冬天的雪可是很顽固的,哪有那么容易消失。

  “这就是住在避风的山谷里的好处,不好的一点是下的雪比别的地方厚,但只要天晴了,这里可比外面热多了,雪也比外面消融的快,再说,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丹增看着周围,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厚的雪会在短时间内让草地露出脸来。尽管太阳的确非常热情,但他还是不相信。

  “要不咱俩打个赌吧!”

  “打赌?什么赌?”丹增警惕地问道。

  “如果十天以后草还没有出来的话,就算我输了。”

  “然后呢?”

  “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买。”

  “什么东西都可以吗?”

  “只能是五十块钱以下的。”

  丹增飞快地在脑中盘算,愣是没想出有什么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是五十块钱之内的。他想要一匹比赛的马,几十块钱能买得到吗?他想要一辆自行车,一双长筒马靴,这些都是很贵的。所以他的兴致就提不起来了,无所谓地说道:“随便好了,反正你会输的。”

  “要是你输了呢?”阿爸问他,大有不说清楚誓不罢休之意。

  “阿爸你想说什么呀,我输了怎么办?”丹增有点儿不情不愿地说,他大概已经猜到阿爸要说什么了。

  “你输了打算怎么办?”

  “你说吧。”丹增大咧咧地说。

  “到九月份了,你再接着去上学。”阿爸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丹增嘟囔一句。

  “这次你去寄宿学校,你会和很多同学住在学校里。”

  “我知道,海尔汗跟我说过那种学校。”丹增有气无力地说。

  “哦,海尔怎么说?”

  “他说没意思的很,老师管的可严厉了,一点也不能调皮。”答应了这件事,丹增自然是知道掉入阿爸的陷阱里了,但他真的不在乎。赢了固然好,输了也能接受,反正他总得去上学。因为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他已经休学一年里。之前的三年学习,他是在村里的小学上学的,但村里的学校只有三年级,再往上就得去乡里或者县城。而阿爸说的寄宿学校,就是县城的学校。丹增一下子想起好多海尔汗说过的学校里的事情,开始有点期盼那种学校生活了。

  丹增跟着阿爸,哈桑跟着他。他们在羊群的左边走动,阿爸从雪中摸出一把雪锹来,在没有露出枯草的地方铲雪。但效果并不理想,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但就是想干,好像他这样做了,雪会更快的消退似的。他干得直冒热气,也只是弄出了一片炕大的地方。然后他丢下雪锹,将羊群往这边赶了赶。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羊群里的几十只大羯羊带头踩入完整的雪地里,后面的羊群紧跟着,它们就这样来回走了几趟。踩出了一个片大一点的“草场”。

丹增,你选什么?

羊群们刨食的声音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丹增带着哈桑在羊群周围转了一圈,没发现有问题的羊。

  哈桑走不动了,陷入松软的雪地中拔不出腿。他朝着丹增咩咩叫。丹增过去把他抱出来,然后一直抱着。哈桑的四肢全湿透了,冰凉冰凉的。他很机灵地把四肢收曲起来,紧紧地缩在丹增的怀里。

  丹增离开羊群,朝牛群走去。牛群中没有大公牛,有九头母牛和六头小牛犊,还有四头去年的牛犊,还有一头犏牛,这头犏牛没下过一头牛犊,但吃得最多。丹增十分不喜欢它,认为养它十分不划算。但阿爸却喜欢,身板够高够威风,放在一片黑色的牦牛群里显眼。可再怎么喜欢,不能产生利益的牛就不是好牛。阿妈也不喜欢它。所以它要是还坚持这副德行的话,好日子就真的不多了。阿爸也做出了妥协,秋天的时候,如果它还是潇洒地孑然一身,那就没什么可说的,拿它换别的牛也好换了钱也好,反正都比现在好。阿妈觉得还是牦牛好,牦牛从来就不会有这种毛病。

  牛群里有一头可怜的瘦小牛犊,因为生它的母牛是头产,没有多少奶,加之倒霉地遇到这场大雪,奶就更少了。小牛犊勉强没被饿死。它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木桩一样地站着,好像在保存体力。它还没到吃草的时候,每天仅靠微不足道的奶水吊着命。阿爸说从未见过生命这么顽强的牛,对此惊讶不已。但也就只是惊讶而已,要是在母牛和这头小牛犊之间选择,他阿爸一定会选母牛。这毋庸置疑。他甚至希望小牛犊早点死掉,他怕它会耗死母牛。

  小牛犊是无辜的。丹增曾这样表达了对它的同情。但父亲说,母牛同样也是无辜的。

  “难道她不应该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吗?”

  “它不能因为照顾这一个孩子而失去性命,因为以后它会有更多的孩子需要照顾。”阿爸客观事实地说。

  “这不公平。”丹增气愤地说道:“难道就因为它瘦弱就不管了吗?”

  “是的。”

  “那我要是像它一样瘦弱快要死了,你们也不管了吗?”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它是我们的财产,我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家,我们要相互保护照顾,就算你瘦弱,你病了,我和你阿妈会好好照顾你将你养大,一直疼爱你的。”阿爸试图说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但他并没有说清楚。

  “那它为什么不能被我们好好地养活?”丹增还是不依不饶地问。

  “因为我们要选择,尤其是在这种特殊时期。”

  “那为什么哈桑可以活下去?”

  “我说过了,我们需要选择,一只小羊和一头牛之间的选择。”

  “再没别的办法了吗?”

  “要有,我们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抛弃它们的。”阿爸说:“将来,不,从现在起,你也会常常面临选择。各种各样的选择。”

  “我还没长大。”

  “不管你是不是长大了。”阿爸说:“比如,在上学和放羊之间,你怎么选择?在努力学好知识和马马虎虎混日子之间,你怎么选择?”

  “这个我不用选啊,你们不是已经帮我选好了吗?”丹增很不满地嘀咕一声。

  “那么,在坚持与放弃之间呢?”阿爸的声音仿佛远远飘去了,又幽幽地转回来,“你会怎么办,你想过吗?”

  丹增没想过。他从来都本能地拒绝去想这件事。而且他也总认为事情并不复杂,但被阿爸一分析,事情便复杂了,这是他不喜欢的。

  下午三点过后,他们让牛羊群动起来,接着往没有草冒出来的雪地里踩。这回踩得比上回好,它们划拉出一条条雪道,又有草出现了。踩出来的面积比上次更大,也许它们渐渐掌握了该怎样踩的技巧。羊和牛,它们都知道这么干是为了什么。

  “你观察的如何了,有什么发现?”阿爸问他。

  “没有什么。”丹增回答:“我什么也没发现。”

  “要用心。”

  “我用了,用得很厉害。”丹增说。

  “可那只羊怎么回事?”阿爸指着一直落在后面,但表明上看不出什么的羊问。

  “它肯定累坏了,哎呀,它要快死了。”他叫嚷起来。

  “你再看,用心看。”

  丹增盯着那只羊,一刻也不放过。渐渐的,他真的瞧出问题了。“我知道了。”丹增又高兴地叫起来:“它快要下羊羔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见它的奶头了。”丹增得意扬扬地说。

  “像它这样的羊多得很,难道都要产羊羔了?”阿爸笑呵呵地问。

  丹增看了看阿爸,又看了看那只羊,进一步纠正道:“它身子重了,又跟不上营养,所以乏了。”

  “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立刻处理,不然羊羔不保。”

  “哦,那怎么办呢?”

  “从明天起放到小草场里,喂燕麦。”

  “哦。”丹增答应一声,又说:“可燕麦是留给‘巴勒’的。”

  “它会挺过来的。”阿爸轻飘飘地说道:“它还死不了。”

  丹增心里难受,以前他不知道生活是这样的,他以为……其实他哪里会有这方面的思考,以为这些事情都是大人的事,现在却不知为什么到了他头上了。

  阿爸吆喝几声,羊群慢慢地散开,在踩出来的那片草场开始觅食了。丹增观察着那母羊,见它也在找草吃,只是它没有像其他的同胞那样频繁地动用蹄子,它更多的是用嘴去找。只有实在没办法了才会用蹄子。丹增想这个与众不同的举动应该和它的大肚子有关。

  下午的雪比早上更湿,一捏,水就流出来了。他们不敢坐在雪地里,丹增的鞋袜已经湿透了。尽管阳光明朗,但对于脚没有什么作用。他在羊群边缘走来走去,扭动着鞋里的脚趾头。要是不动一动,指头就冻麻了。他阿爸则这里蹲一会儿,抽根烟,那儿蹲一会儿,抽根烟。很快就在地上丢下了十几根烟头。待到三点钟,看着羊群都挺乖得,没再发现不好的情况。阿爸让丹增回家,自己去通路去了。

哈桑开口说话了

哈桑一天天长大,身子骨一天天结实。他比一般的小羊羔壮硕,犄角和牙齿长得也快。自从他的牙长出来以后,他就开始吃东西了。之前他吃的是马奶和牛奶,或者用面粉和大豆粉加上糖煮的面糊糊,这种东西刚开始他不吃的,饿了两三天,饿得晕晕乎乎,眼珠发飘,站都站不稳了,这可把丹增吓坏了,以为他要死了。但到第四天,他憋屈地叫了几声,丹增把装糊糊的奶瓶递到他嘴边时,他一下子就含住,使劲吸吮,很快把半瓶多面糊糊喝的一干二净……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挑剔过食物。直到他出生一个多月后,有一天,他把丹增碗里的面片吃了,吃完后他意犹未尽,把碗翻了个底朝天,舔了个干干净净。

  以后每次他们吃饭也都给他准备一份,就在炉子跟前,丹增用大碗给他当食盆。他们在炕上吃饭,他就在地上吃。他长得越来越壮了,成天都圆鼓鼓的像一个毛蛋一样在家里滚进滚出。

  他越来越聪明、警惕。任何危险还没有到来他就觉察到了,有好几次一只流浪狗打他的主意,每次他都提前有了预感,然后飞快地跑进家里躲起来。他还大叫着引起人们的注意。阿玛看得清清楚楚,说这小家伙,都快成精了。夸奖哈桑,最高兴的却是丹增,比夸他自己还要高兴,于是他对哈桑更好了。哈桑呢,也完完全全接受了这份好意,天天夜夜黏着丹增,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大雪慢慢融化了。黄色的草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视野中,路开通了,饲料被大货车拉进每家每户。饲料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丹增家库房的那一晚,阿爸尽管累的灰头土脸满头大汗,但高兴地不得了,吃饭的时候把自己喝醉了。阿妈和丹增也高兴,所有的牧民都高兴,因为有了饲料,就再也不会有牛羊死掉了。

  母羊们都抓紧时间吃草、吃饲料,努力恢复体质。它们开始产羊羔了。

  丹增每天都带着哈桑跟着羊群,照顾那些第一批产了羊羔的母羊们,防止小羊羔被狐狸或老鹰叼走。在这方面,哈桑干得漂亮极了!哈桑的鼻子简直比狗鼻子还要灵敏,只要附近出现狐狸,或别的动物的气味,他就一仰脑袋,一伸脖子,一扯嗓门,大叫起来。因为有哈桑,他们家的羊羔再也没被狐狸或者老鹰叼走过,除了那些生来便死掉的,流产的、病死的,其他都好好活了下来。

  好好活下来的很有阿爸的黑枣溜马,它最惨不忍睹的时候每走一步都要歇一歇,颤颤巍巍仿佛随时会倒下,居然也活了下来。丹增难言震惊地嘟囔说这样也不死?不料被阿爸抽了一巴掌。阿爸说怎么的?我的马活下来你不高兴了?

  到了第二批羊羔出生时,整个羊群的面貌变得和去年这时候差不多了。母羊的体质在饲料的帮助下一天天地好起来了,奶水也跟着多了起来。吃饱的羊羔们沿着一条土坎沿蹦蹦跳跳,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对啥都感到好奇。看一群百十来只萌得可爱的羊羔跳来跳去是一件非常赏心悦目的事情,丹增就喜欢看它们玩,百看不厌。哈桑也喜欢看,他虽然是羊,但从来不到羊群里去,晚上他也要睡在家里面,仿佛他不是一只羊。他就跟着丹增。

  哈桑不和羊来往反而遂了丹增的心意,他渐渐就不把哈桑当成一只羊了,他越来越多地和哈桑说话。有时候哈桑会咩咩地回应一两声,而有时则理都不理他,好像丹增根本不存在。

  有一段时间,哈桑最爱干的一件事是在石头上磨自己的小犄角,或者用乌黑闪亮、坚实的蹄子刨草地。这是因为犄角生长让他发痒了,但丹增从来没见过别的羊有他这样的举动。阿爸说那是因为别的羊不是哈桑。丹增一想对呀,可不是嘛,别的羊怎么能和哈桑比呢。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看哈桑各种奇怪的动作。越看,越发现哈桑的不正常,因为哈桑太不像一只羊了,除了长得像一只羊,其他的都不像。这可把丹增高兴坏了,也引发了强烈的好奇心,他觉得哈桑突然变得神奇起来。

  每天,他们跟着羊群,去屋后隔着一个山梁的春季草场。一路上丹增除了对羊群吆喝,就是和哈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哈桑在听。哈桑身上表情最丰富的是眼睛,其次是耳朵。长久观察后丹增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哈桑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睛就会翻白眼、又是瞅又是瞥的,反正就是不好好地用眼睛;可如果心情十分好了,那耳朵就动个不停,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活似两条小鱼。掌握了这个习性后,丹增就算是掌握了哈桑的心情表了,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明明白白了。

  比如此刻,他看哈桑心情好,就多说了一些,一边回想昨晚的事,一边观察哈桑。来到每天都来的一个小小的避风凹地。他坐了一会儿,然后躺下了。他想眯一会儿,昨晚阿爸和阿妈为了一件极小的事吵了半晚上。吵完之后他们各自美美地睡去,丹增却睡不着了,瞪着眼睛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就在这个时候,哈桑跑来了。周围什么也没有,羊棚啊牛圈啊什么的都没有了。只有他和哈桑。他来不及细看就见哈桑张开嘴,说了一句话。他先是大吃一惊,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接着就觉得太有趣了,他太兴奋了,以至于都忘了哈桑说了什么。后来更是一激动,惊醒过来。他摸黑看看哈桑睡觉的地方,那里黑乎乎的,安安静静,哈桑的气息清晰可闻。他舒口气,躺进被窝接着做梦,但这回什么也没梦到。

说话的羊不是羊

这会儿他觉得困,又和昨晚那样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哈桑又来了。他走过来的样子就像一个得意扬扬的小孩子,正盼望大人夸奖,可他鼓溜溜发光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丹增,丹增心里发毛,思忖着,这是干嘛,跟我有仇怎的,干吗这样瞪着我?

  他们越来越近了。这回丹增长了心眼,一言不发地观察,想瞧出个门道,羊的嘴巴怎么能说出人话呢,这也太好笑了!

  他死死地盯着哈桑的嘴巴。哈桑真的张嘴说话了。

  “嗨!”哈桑很自然地说:“昨天晚上,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了呀?”他的声音是脆亮的,带着一点懦懦的尾音,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说话,十分动听。但丹增顾不上研究声音,更顾不上震惊好奇,他努力控制自己,但还是声音颤抖地道:“哈桑,哈桑,你……你……怎么会说话呢?这……这是梦……梦对吧?这不是真的,对吧?”

  “哎呀呀,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是我先问的。”哈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脆生生地说道:“你真没有礼貌,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哦哦哦。”丹增心痛似的捂住胸口,眼神简直要把哈桑融化。“你你你……我不知道你问了什么……”

  “哎呀呀,昨天晚上我说,你上辈子是哑巴吗?”哈桑用一副气鼓鼓的语气说:“你肯定当过哑巴,不然你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呢?你知不知道,你都快把我烦死了,我的耳朵都快被你说的掉下来了。”

  “啊……你听得懂我说话吗?”丹增惊叫起来。

  “瞧不起谁呢,瞧不起谁呢?我就算是猜也能猜得到你说什么。”哈桑用黑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丹增。

  “可是,你为什么会说话呀?”

  “因为我本事大呀,想说就说。”哈桑扬扬得意地抬起前蹄子,他似乎想要拿蹄子指指自己,表达自己的厉害,但蹄子没办法弯曲,他做不出来这个动作,于是悻悻地放下了。

  “可是……你不应该跟我说吗?是我把你救活的。”

  “喔唷,你的良心一点也不好。”

  “反正你应该跟我说说的。”丹增坚持己见。

  “哼哼,就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活下来,我的……算了,跟你瞎掰什么呀?”哈桑晃晃脑袋,说道:“为了让你听见我说话,我费了老大劲了,但凡你稍微机灵一点,我就不用这么吃力了。”

  “但我一点也不知道呀。”

  “所以说你笨嘛。”哈桑跳立几下,又亲昵地碰碰丹增的腿。“这是你的梦里,我千辛万苦才进来的。”

  丹增恍若做梦,但他就在梦中,宛如梦中的梦中。哈桑居然会说话,这多么不可思议!哪怕是在梦中,他也觉得太神奇了。他努力想把事情搞清楚,但是越想越乱糟糟,一着急,醒来了。

  羊群就在附近,一切如常。丹增看看卧睡的哈桑,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哈桑,哈桑。”他试探道,“听见我说话吗?”

  哈桑呆头呆脑没有反应。过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瞅他一眼。

  果然不一样了。丹增喟叹一声,颇有岁月沧桑的感慨。他再次试探道:“哈桑,快去羊群周围转一转啊,你别偷懒。”

  哈桑一连翻了十几个白眼。

  “怎么,你不愿意去?”丹增凶巴巴地说:“要是不听话,我就吃好东西,我馋死你信不信?”

  哈桑怪声怪气地叫起来,像一只钻了圈套被抓的兔子。他委屈地呢喃一声,屁颠屁颠跑去巡视了。

  这天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哈桑老老实实的,乖得像一只小猫咪。回到家,丹增对哈桑的表现只字不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给羊群饮了水,赶进圈里关上木板门。丹增和阿爸将白天生了羊羔的母羊赶到小一点的那个羊棚里去,那里还有其他的七八只这两三天刚生产的母羊和它们的羊羔。再过一星期,等羊羔们变得机灵了,学会警惕了,再让它们回到大羊群里去。这样做是为了保证小羊羔不被丢掉,因为刚出生一星期的小羊羔们,吃饱了就知道睡,不管不顾地睡。等一觉醒来,可能羊群走远了,它看不见,一惊慌,便开始乱跑。有时运气好,会撞进羊群里,有时候却跑得无影无踪。

  今年因为有哈桑,睡懒觉的羊羔一只也没有丢,狐狸和老鹰更是一只也没得逞。阿爸和阿妈对哈桑赞不绝口,夸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心不在焉地吃过晚饭,丹增迫不及待地去睡觉了。走之前他大有深意地瞅了瞅哈桑,这家伙毫不在意,埋头大吃特吃。他的肚子跟个无底洞似的,白天吃那么多草,晚饭依然是给多少吃多少。阿妈开玩笑说今年没有损失的那些羊羔也基本上变着法儿进了哈桑肚子了。

  丹增睡的地方是一间用来当库房的屋子,里面除了一张炕,其他的地方都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夜阑人静,这里就是老鼠的乐园,一晚上唧唧吱吱不绝于耳。有时梦里也是这种声音,好像它们跑到丹增梦里来玩了。现在哈桑也到梦里来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打起来。

  炕是属于丹增的,他邀请过哈桑和他一起睡在暖和的炕上,但哈桑不喜欢。他喜欢睡在凉飕飕的地上。所以偌大的炕只有丹增一个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煨得烫烫的炕上温暖,舒服。在外面挨冻一天,家里的热茶热饭和这滚烫的炕就是最好的奖赏。每天晚上睡觉前的一个小时是他最舒心的时刻,因为他可以在炕上尽情地打滚玩耍。但今天丹增什么心思也没有,只想赶紧睡着,赶快到梦里去。尽管他已经经历了两次神奇的梦境,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相信。

  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焦急的睡不着。睡眠躲起来了,连个影子都没有。他起身从门口张望几次。哈桑在阿妈脚底下来回溜达,仿佛在散步。阿爸在说春季草场转换的问题。有什么可商量的,丹增想,来来去去就五片草场,除了夏季和秋季的,这里只有三片,怎么着都是三片,难道还能变出第四片来?接着他们聊起采购的事,听得出阿妈也很想去一趟县城,但又担心两个人去会更花钱。阿爸说去也无妨,花不了几个钱。阿妈说不行,去了就买的多,其实不买也是可以的,但见了就想买……阿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声音就是催眠曲,很快把丹增催眠了。哈桑也慢吞吞地来到炕边,卧在丹增头底下,一副思索的模样。

哈桑的梦

丹增到了梦里,也同样焦急地等待着。他气得快要醒来时,哈桑才慢吞吞地出现了,他好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赶到的。

  “你怎么才来?”丹增免不了要发一通脾气。他觉得自己受骗了。

  “我说过要来吗?我说了要来吗?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呢。”哈桑梗着脖子说:“我一点没说过我要来。”

  “你除了吃,还忙什么?”丹增故意轻蔑地反驳。

  “吃也是非常重要的。”哈桑一点不生气他被这样说,他甚至还有些得意,“我的胃口,比想象中的好,这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嘻嘻,哈哈……”

  “别忘了你吃的是我家的食物。”

  “你知不知道我很辛苦的,要干那么多活。”哈桑一说起这个就很委屈,“我要是一不小心,那些坏动物就悄悄来吃小羊羔,它们为什么非要来吃小羊羔,去吃老鼠不行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老鹰和狐狸都喜欢吃小羊羔。”丹增说:“你要小心,它们会来吃你的,它们又凶又狡猾。”

  “放心吧,我的本事很大的,才不怕它们。”哈桑用头顶了一下丹增,说道:“现在咱们说说关于我们的事吧。”

  “哦哦,那你快快说吧。”丹增眼睛一亮,催促哈桑。

  哈桑遗憾地咋咋嘴说道:“要是有一杯酒就好了。”

  丹增差点栽一跟头。“你喝过酒?”

  “嘿,上回乘你老爸不注意,偷喝了一点,美味啊,至今怀念呐!”他老气横秋地摇晃脑袋。

  “羊也能喝酒?”

  “说白了和水是一样的,只不过加了点东西而已,我正是喜欢加进去的那点东西。”哈桑老气横秋、摇头晃脑地说。

  “你快说正事。”丹增催促。他实在看不惯这家伙这副臭屁的样子。

  哈桑打了一个哈欠,甩甩两个风扇一样的大耳朵。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天,我突然间像从冰窟窿里出来一样哆哆嗦嗦好一阵子,然后就知道了好多事情,这些事一样一样在我脑子里排队着,特别特别多。可是呢,我连一点惊讶都没有,就那么高高兴兴地看起来。哦对了,我就是在那两个巴掌时突然有了变化的。好像那两个巴掌抽在你脸上的同时,也抽在了我脸上。啪啪两响过去,我在想,这是干吗?太狠啦。从那一刻起我就看你爸不顺眼了,全世界数他最不顺眼。他干吗那么打你?太狠啦。

  自从我变了以后,我就一直看着你出各种洋相,简直笑死我了。你傻乎乎的样子倒是把我的伤心冲淡了不少……我不知道为什么很伤心……你记得吧……本来我可以什么都不做的,我是羊,天生除了吃就什么也可以不做。但我觉得你对我好,我就应该帮助你。后来……你爸居然也掺和进来了,他为什么要管我,我又不是他儿子。为了抗议,我罢工了几日,但他们也太现实了,马上就克扣了我的伙食,质量一落千丈。我一看不行啊,所以我只好继续工作。说到这儿,我觉得我的工作量是越来越大了,你们似乎正在一步步剥削我,嗯?是不是这样?

  丹增气呼呼地和哈桑对视。“我们什么时候没给你吃好了?你说话不讲良心,这可不好,你吃的比我好对不对?”

  “可是我懂了很多以后觉得很多事情不对劲呀,我感觉到你们瞧不起我。我没有说你,我说的是来你家的那些大人,它们干吗非要欺负我?”

  “因为你最可爱啊。”丹增实事求是地说。

  “……算了,我们还是接着说事吧。”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相当静怡的夜晚,半夜里我去外面尿尿,回来继续睡。睡得正美的时候,我居然开始做梦了。这是我第一次做梦,那种感觉怪怪的,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梦,然后我就很高兴。第一次我梦见了一些风景,很漂亮。看得我眼睛都花了;第二天晚上我做了同一个梦,但不一样的是,我发现自己变得大了一些,感觉也更敏锐了。而我一觉醒来,发现变了。你也看出来了,我长得有点快,也壮了一些,但这不是我的错啊……到了第三个梦里,我隐隐知道了一些什么,我只有找到了什么东西,我才会变得正常,才不会永无止境地大下去……你听懂了吗?我会一直长大,我要是长到跟一匹马一样大,那该怎么办啊,我会把自己吓死的。

  “真的吗?真的这么神奇吗?”丹增激动瞪大了眼睛:“你要是长得跟我家的那头大公牛那么大的话,那不是成了天下第一了?”

  “你傻呀,我会被当成妖怪宰掉的。”

  “你是我家的,我看谁敢把你怎么样。”丹增气势汹汹地说:“你别怕,我们全家都会保护你。”

  “可是我害怕我会一直长下去,我要是变成一个房子那么大的怪物呢?我该怎么办呀?”

  “没事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是你的哥哥,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丹增很有义气地拍拍哈桑的头,语气坚定地说。

  “可我不想当怪物,我想正正常常的。”哈桑又接着说:

  后来我弄明白了,我要去找一个地方,只有到那里,我的这个病才会好起来。那地方有一块巨大石头,光秃秃地在那里。

  丹增醒来时天色刚刚发白,远方的山峦黑黝黝、一团一团的,能感觉到冰冷而蛮古的气息。

  哈桑要去寻找什么东西,那东西在哪里呢?对这件事,他比哈桑更上心,也更激动。

  他现在要考虑的事情首先不是打听那个地方,而是怎么才能让阿爸和阿妈同意他出门远行。同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出门远行可不是一般父母能做出来的,丹增已经可以想象他们的反应了。他觉得不能直接告诉他要出门远行,也不能把哈桑的事告诉他们,那样只会更糟,他们会以为他生病了或者魔怔了。

  丹增窝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却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他必须在今天解决好这件事,不然晚上没法跟哈桑交代。

  今天又是一个明朗的早晨。自开春以来天气一直是这样,但这种天气从另一方面来说也不是好天气,对于草原来说,最理想的天气是下一整天蒙蒙的细雨,然后再暖暖地晒上三天,接着又是一场湿润的雨水,只有这样的天气才算是好天气。这是他阿爸的观点。几十天的晴朗天气,他已经担心了,春天要是没有雨水,那可绝不是一件好事情。而春天已经到来。春天的到来不是明目张胆来的,而是悄悄地来了。丹增甚至不知道春天来了,因为一切都没变,还是和冬天一样,荒凉、枯寂、尘土飞扬。只有暮春入夏的时候才会突然鲜艳起来,在这之前春天会悄无声息地把一切都准备好,然后一夜间大地变得绿油油的。

  洗完脸,吃了早饭,他和阿爸在羊圈里转了一圈,将昨晚生下羊羔的母羊引到外面,然后赶去屋后的小草场里。

  昨天晚上出生了四只小羊羔,齐刷刷都是纯白的小羊羔。他突然想到今年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多半母羊生完羊羔了,但除了哈桑,没有一只是黑色的,往年最少也会有十来只的,但今年没有。仿佛哈桑把今年所有的黑色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

  驱着羊群去草场的路上,丹增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很苦恼啊,真苦恼啊!怎么说服阿爸阿妈呢。他都快想破脑袋了,列出了不下十个方案,一个也行不通。他发现要是不坦白哈桑的事情,任何一个理由都是有缺陷的,但哈桑的事又怎么能说出去。最后他想,还是得找海尔汗帮忙,但关于哈桑的事,到底说不说?说的话是没有守住这个秘密,辜负了哈桑;不说又欺骗了好兄弟好朋友。他们都是他的好兄弟,他纠结的一个劲儿挠头。

  他将羊群散开在草场里,去了几只狐狸常常逗留的地方看了看;朝山里呼喊了几声,然后他看见哈桑直挺挺地躺在草坡上,正抬着黑乌乌脑袋看他。

  丹增走过去,见他果然又大了些,皮毛在阳光下油光闪亮,简直漂亮非凡。他的犄角也长了一些,很尖利,很锋锐的样子。

  “哈桑,我去找海尔汗帮忙,我一个人没办法跟阿爸阿妈请假。你好好看着羊群,别睡觉。”丹增坐下,搂着哈桑嬉闹了一会儿,然后去找海尔汗了。

好朋友海尔汗

海尔汗是丹增最好的朋友。他今年十五岁,长的一表人才。他们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他俩性格相投,爱好一致。他们都喜欢玩弓箭,那种用竹子做成的弓和用高山柳削成的箭。他们常常在一起自己动手做。刚开始的时候做出来弓箭都不如人意,但他们有耐心,有信心,便越做越好了。

  他俩在海尔汗家屋后用羊皮和木板做了一张箭靶子,有空的时候就射箭。也就是现在产羊羔大家都忙,不然他们几乎每天见面。在夏天的牧场,他们是邻居,虽然也有将近一公里的距离,但到山里放羊的时候,他们往往就把羊赶到一起。夏天他们最爱干的事情是找狼崽,或者小鹿崽,或者爬到山顶往山下滚石头玩。他们合力将一块几十斤的大石头从陡峭的山坡上滚下去,石头越滚越快,一路上惊天动地,摧枯拉朽,非常震撼。但他们也就只在山下旷无一物的时候这样做,但凡有人有牛或者羊,借他俩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夏天的时候他们每一天都带着弓箭,见什么射什么。虽然他们的箭还没到达目标便已经精疲力竭,软绵绵掉地上,但有时候,还是很有希望的。就像去年,他俩射伤一头竄猪,追了七座山,最后竄猪活活累死了,而他俩也累得够呛。狐狸大小的竄猪肉有一股古怪的臭味,他们当然不会吃。但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猎物,所以异常高兴。累死累活地背着战利品回家,炫耀了一番,然后喂狗了。

  今年他们打算猎只更大的野物,比如岩羊就很好,肉也好吃。但岩羊现在成了保护动物,不能随随便便猎杀了。还有其他很多动物都不能再伤害了。但他们并不灰心,因为还有野兔啊,野兔不是保护动物,而且多得数不过来。而且它们的身体皮毛都很柔软,箭法好的话一箭就能射死,所以他们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他们打算忙完这阵子就做两把好弓,开始狩猎野兔。

  海尔汗在水渠上面的春草场里。海尔汗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把他宽宽松松地装起来了。他将头蒙得严严实实的。戴着棉口罩,外面又用一条灰色的围巾缠着。这样一来,他简直像一头胖猪,显得非常笨拙。他的眼睛从帽子和围巾中间的那一条细缝中露出来,盯着哈桑。

  “快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我有事要跟你商量。”丹增特别强调,“是特别大的事。”

  起西风了。风呼呼吹着大地,被羊踩折的枯草顺势而起,浩浩荡荡地跟随着风一路向东。沿路不断地有枯草加进来,有一些在穿过铁丝网的时候被截留下来,但更多的成功逃走。逃得迫不及待,仿佛在这里多待一刻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

  丹增不用多去观察也知道今天的风是最大的那种,这种风很怪,早上不会有一丝动静,安静得就像天边有一道巨墙,把风给彻底阻拦了。可这是假象。快要到早上十一点的时候,突然间就出现了一阵风。这是大风的先锋,一路探过去,之后的大军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铺天盖地横推而至。沿途把所能搬动的一切都搬走,这其中,枯草是最愿意追随的小兵,它们简直等待的焦急了,风还没来,它们已经蠢蠢欲动,风一到,它们毫不留恋地动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无影无踪。它们走了的草场就像冬天里脱去外衣的人,冻得瑟瑟发抖,草场的褐色的皮肤露出来,草场一下子就变得难看了。

  这种风一个月前来过一次,那次不但把仅存的一些残雪全部带走,也同样带走了相当一部分草。这次没有雪,只有枯草,丹增和海尔汗缩在这条沟里,看着风越吹越大,漫天都是沙尘和草屑,打得他们睁不开眼。

  他们默默无语地看了一会儿风。然后开始说事。

  “你有啥重大的事?”海尔汗将围巾直接拉到额头,把眼睛也蒙住了。他闷声闷气地说。

  “这事可不是一两句可以说清楚的。”丹增不禁有点得意,煞有其事地说。

  “能有多复杂?”

  “很复杂,非常复杂,但只要你相信的话,那也简单。”丹增这会儿才开始担心这件事,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海尔汗。“你会相信吧?”

  “你说吧,我相信了。”海尔汗心不在焉地说。

  “是真的相信。”

  “我没说要假相信。”

  “你就是那么想的。”丹增揭穿了海尔汗的小心思。

  “好吧好吧,你说,我真的相信。”

  丹增也把围巾蒙到眼睛上去,沙尘顿时就少了。他斟酌了一番,开口道:“你知道我家的哈桑吧?”

  “知道,他怎么了?”

  “他变了。”

  “哦。”

  “他会说话。”

  “什么话?”

  “他说话了。”

  “你说啥?”

  “他开始说话了,就像我们说的这样。”丹增加重语气说道。

  海尔汗一骨碌坐起来,蠢头蠢脑地盯着丹增。

  “放心,我没疯也没傻。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但这也不怪你,放到谁的头上也一样。”他大度地拍拍海尔汗肩头,表示理解。

  “我的个老天爷啊,这是怎么回事?世界要变了吗?”海尔汗一把拉去围巾,夸张地大叫起来。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有什么了不起啊。”

  “哎哟哎,我的老天爷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天了。但他只在晚上说,只在梦里说。”

  “晚上,在哪里?”

  “当然是在家里。在梦中。”

  “梦中?不是……你说的是一个梦?”海尔汗勃然大怒。

  “不,不是你想的那种梦,他只有在梦里才能说话。”丹增辩解道:“但我所有的都记得清清楚楚,跟真实的一点区别没有,第二天一看他那个表情,我就知道是真的,而且我说什么他都知道。”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些马呀牛呀什么的不都一个个精明得很吗?”

  “我知道,但这真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那你的意思是?”海尔汗半信半疑地问道。

  “他让我带着他去找一个东西或者地方,这对他很重要……”

  “就是说,你要带着他去找,而他每天晚上在梦里和你见面?”

  “没错,就是这样。”

  “好啊好啊,把我也加进去,我知道地方比你多。”海尔汗一下子又来了兴致。

  “我就是来找你帮忙的,我跟家里说,他们不会同意的,但要是说是你带我去帮忙,我想他们就会同意。”

  “我怎么跟家里说?”

  “你总比我有办法,而且你阿爸比我阿爸好说话。”丹增有些不情愿地承认道:“还有就是,你已经是大人了,他们会相信你的。”

  海尔汗很受用这句话,笑嘻嘻地搂住丹增。“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越快越好。”

  他们商量了一下旅行中需要带的东西,大概的路线,要骑的马。海尔汗也不知道哪里有独立的巨石,但他提出一种可能性,他认为东南两个方向概率最高,因为北边是夏牧场,西边是大湖地区,这两个地方他都比较熟悉,没有巨石的印象。所以可以先去东南两个方向。

哈桑很能干

把困难交给海尔汗,困难就变成海尔汗的了,而他总有办法解决困难。仅仅就这一点来说,丹增便很佩服,更何况他还有其他很多本领。丹增估算过,他到了十五岁的时候,也应该不会有海尔汗那么厉害,这让他很沮丧。不过他很快又高兴起来,既然不能超越,那就跟着学习,再说了,海尔汗是他的好朋友,好哥哥,是会一心一意照顾他教他本领的人,只要自己不灰心,成为和他一样棒甚至超越他那是迟早的事。

  他回到草场时,羊群被风赶到铁丝网的一角,一个个都缩着身子卧着。母羊用身体挡住风,羊羔将头伸进母羊的厚厚的毛里,寻求安慰和温暖。

  哈桑也在那里,他躲在一大堆蒿草背后,眼睛闭得紧紧的。丹增走到他跟前都没察觉,他轻轻地踢了哈桑一脚。然后在他边上坐下,尽量把身子往蒿草里面靠,也闭上眼睛。大风从蒿草上划过去,发出一阵阵吹口哨的声音,大风有力地划过铁丝网,发出尖锐地口哨声音,大风从他和哈桑身上划过,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到处都是大风制造出来的声音。他们兄弟俩,和羊群一起,忍耐着这种恶劣的天气,等待着天黑归圈。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哈桑如约而至,和丹增讨论路上或许会出现的意外,以及如何有效又快捷地找到巨石。

  到了第三天下午,天气还算正常,没有风沙也不冷,阳光照在身上也暖洋洋的。丹增在吃草的羊群中间睡了一觉。睡醒了以后呆呆地眺望远处,接着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这时候海尔汗骑着马来了。他进入草场后直奔哈桑,围着哈桑一连转了好几圈。哈桑呆头呆脑地支棱在那里,仿佛傻掉了,被海尔汗吓傻了。他屁股后面有一堆新鲜出炉的羊粪蛋,颗颗亮晶晶地散发热气。

  “也看不出来嘛,反而傻乎乎的。”海尔汗下了马,近距离观察哈桑。

  哈桑直愣愣地盯视着海尔汗,一副见鬼的表情。过了一分钟,他果断掉转身子,美美地给海尔汗放了一个大屁。一声巨响后,他优哉游哉地朝羊群走去。留下丹增和海尔汗闻着一股大蒜味儿,目瞪口呆。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把这种臭味闻了个彻头彻尾。哈桑早已到了羊群的另一边了。

  “哎哟喂,果然了不得啊!”海尔汗让丹增等着,他骑上马朝哈桑追去。他堵截住了哈桑,又开始围着哈桑绕圈子,远远听见他一惊一乍的叫声。当哈桑再一次逃跑后,海尔汗催马跑回来。

  海尔汗炫耀着骑术,马还在跑,他已经手扶马背跃身而起,轻飘飘在空中“滑翔”了片刻,而后双脚点地,急速地跑动几步,稳稳站住。他得意地吹一口哨,摸了摸爱马的耳朵。海尔汗从家里一路狂奔而来,让马流了一身汗。这匹马的汗味有点像点燃的柏香的味道。

  “我的马怎么样?”他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丹增,说:“最近我的骑术大有进步,是时候在‘那达慕’大会上亮亮相了……你阿爸还不给你置办一匹马?”

  “别提了,本来今年肯定是要买的,但那场该死的雪把一切都弄没了。我说了一次,被阿爸臭骂了一顿。”丹增一提起这件事心情立刻就不好了,他做梦都要一匹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好马。

  “实在不行,我把我那匹马借给你吧,你知道的,它也很棒!”他和丹增一并坐下,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麻利地抖出一根。“抽不抽?”

  丹增摇摇头,烟这东西,他抽过一次,一天之内把一包烟全部抽完了。但第二天,嗓子被猛火烧烤过一样的疼痛感使他大呼上当,以后再也不碰了。

  看他这样海尔汗又是得意一笑,他也才学着吸烟,并不能做到潇洒自如,也没有大人那种嘴和烟浑然一体的感觉。但他一直在努力学习,不断地模仿见到的任何抽烟的人。一些动作很熟悉,一想,原来是在他阿爸那里见过。他装模作样地享受了一番。丹增一直数着,数到海尔汗吐出第八口蓝烟,他问道:“你怎么跟你阿爸说的?”

  “嘿,那还不简单,就说去锻炼锻炼。而且正好我们家的一头牛丢了有一个月了,一直没找到,我就说去找找看。”

  “他们同意了?”

  “当然,我又不是去闯祸,他们对我放心的很呐。”海尔汗说。

  “那太好啦,你今天就去跟我阿爸说,然后咱们明天立刻出发。”丹增高兴地说。

  他们说好下午四点半在海尔汗的草场里碰头。丹增很忐忑,觉得阿爸不会同意,但海尔汗拍胸脯说绝对没问题。

  海尔汗走后,丹增绕着草场走了三圈,又在几个地方坐了不下一个多小时,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不急不缓地往家里走。中午刚过去不久,西风微微地吹起。四五点钟风会变得更大一些,但绝对不会有那种沙尘暴了。

  揣着患得患失的心情回到家,他的饭预留在炉子上的铝锅中,是炒洋芋。他洗完手喝了一碗茶,坐在炕沿就着馍馍吃洋芋的时候,他的阿妈正在和面,她晚上要蒸馒头。阿爸出去给小草场里的一只不认自己的孩子的头产母羊的羊羔喂奶去了,这会儿进屋来,一边给炉子里添火一边点了烟抽。

  阿爸坐在丹增对面的炕沿上,看了他一眼,无甚表情。收音机里一首歌曲舒缓的音调缓缓响起,给午后时光添加了几分慵懒的宁静和安详。丹增慢慢吃完最后一口饭,倒了一些热水在小铝锅里,端到外面去洗干净了。一边洗着一边琢磨是先开口说还是耐心等待。要不然先去海尔汗那里也行,去了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他又回到自家草场,一直走到铁丝网门口,隔着网围栏看见哈桑在羊群边上,吃着草,时不时地四处张望,还会发出那种只有他才会的怪声,以此来警告那些对羊羔们图谋不轨的野物。

  丹增看了一会儿,大声和哈桑打了招呼。然后去海尔汗那里。

  从他的草场到海尔汗的草场直线距离并不是很远,但在这条线路上正好是路过自己家,所以为了避免被发现他只能绕行,翻过几个小山包穿过几家的草场,走了两公里左右才到。海尔汗家的春草场比丹增家的有一个很大的优势是有一道不大不小的山梁可阻挡了一大半的西风。就是说丹增家的羊因为剧烈的西风而不能吃草,缩在网围栏的一角依偎取暖时,海尔汗家的羊却因为有山阻挡大风的缘故而不受太大的影响,可以在山坡上吃草。这点不一样很快就会产生两种不同的结果:吃草的羊体质在产完羊羔后就比被迫卧着的羊要好很多,之后一直到秋天的时候,这问题就更明显了。

  所以海尔汗只要操心好羊羔不被吃掉就可以了。而丹增除了这个,还要操心今天的风会不会很大?要是不是很大,他就得把羊赶起来,让它们吃草。不然常常不吃草,就和常常不吃饭的人一样,谁能受得了。

  海尔汗并不在草场里,他的羊撒开一大片,看起来很多。

  他在海尔汗常常睡觉的地方躺下,一边想出发后的是什么情况一边闭着眼睛享受安静的阳光。

骄傲的哈桑

丹增仅仅坚持了一会儿便坠入睡眠了。他看见哈桑,被吓了一跳。

  “你不是不能在白天出现吗,怎么回事?”他以为出了什么事,语气有些焦急。

  哈桑倒是淡定得很,他的嘴里居然还刍嚼着草,他的嘴和牙齿很有规律地左右磨动,将一根根枯黄的草碎成屑,吞进肚里去。他慢条斯理地吃完,又空着口腔磨动了一会儿牙齿——仿佛在漱口似的——这才回答:“白天嘛,不是不可以,就是麻烦得很呐。”

  “我可以进入你的梦吗?”丹增说:“自从你来了我的梦里,就直接霸占了我的梦,我再也没有别的梦了。”

  “你现在就在我的梦里呀,我们的梦是同一个梦,就是说,这个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那个……其他的梦啊,那些都是一点用没有的,有什么梦比我更好啊。”哈桑云里雾里的解释。

  “好吧。那你今天来干什么?”

  “哦哦,我又梦见那石头了,但它好像又跑到西方去了,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呀。”哈桑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那东西是个活的?”

  “是活的吗?”哈桑一脸茫然地问。

  丹增深深地呼吸一口气:“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

  “那现在怎么办?”

  “咱们去找呀。”哈桑傻乎乎地说:“我好高兴啊,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

  丹增随即醒来,注视着海尔汗和马的身影渐渐清晰。丹增把哈桑的话给海尔汗说了。

  “我阿爸你搞定了吗?”丹增说:“我吃饭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说。”

  “你阿爸说要找我阿爸商量商量。他说不听我的片面之词。”

  “你阿爸同意吗,该不会有变化吧?”

  “谁知道呢,也许不会吧。”

  “你就没嘱咐一声?”丹增很不满地看着海尔汗。

  “我想他知道怎么说,放心吧,他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因为哈桑的事情,他摇头晃脑地感叹世界奇妙。他说他有一种碰到鬼的感觉。

  “我都已经害怕见到哈桑了,你说他会不会真的是鬼?”

  “不可能,哪有活在大白天的鬼?他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羊。”丹增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海尔汗就回去了。他们说好明早出发。海尔汗这会儿又向他保证,说一定可以出发。他们在被碾压得像水沟一样的沟壑不平的土路上分开。

  丹增又回到草场里找哈桑,一股脑地将和海尔汗商量好的都跟他说了。哈桑静静地听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丹增说完后一脸期待地望着哈桑,期望他下一刻从嘴里吐出话来。但是没有。哈桑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睡意沉沉地摇身回自己的岗位上去了。黑色的身影很快便在一群白色的云朵中消弭不见。即使丹增把眼睛睁得足够大也找不到他,这一刻他真的觉得海尔汗说的或许是真有道理的,哈桑真是一个鬼?

  他不信邪,想冲入羊群瞧个仔细。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哈桑既然会入梦而说人话,那么再有其他的一些神秘本事也未尝不可,他隐身、飞遁、重叠于白羊的身体之内,都是在他的原则上可行的。丹增突然意识到哈桑无论是自愿也罢被动也罢,自从他有了这种后果难料的变化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更复杂的方向发展,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和哈桑已经牢牢系在一起,难以分割。

春天的大风沙

下午出生了两只小羊羔,一身洁白,毛茸茸的。丹增的羊群里像这样洁白的羊羔已经有一百五十三只了,放眼望去,煞是养眼。有很多人已经羡慕得不行,而且觉得不可思议。丹增家的种羊有十一只,纯白的却是一只没有,怎么就全是白羊羔呢?而且白得如此彻底而纯正。简直是一大奇事。

  丹增也对今年的这种奇迹感到惊讶,但他更骄傲。他理所当然地将这神奇之事归结为哈桑的出现。

  因为其中一只小羊羔有些腿软,走不好路,所以回圈的时候,丹增抱着它,母羊跟在丹增后头,不停朝他咩咩叫。有时会跑到丹增跟前,用头撞他的腿,绕着丹增一圈又一圈地跑。时间一长,母羊越来越焦急,这时候丹增便把小羊羔放到地上,让母羊和它的孩子待一会儿,然后接着抱走。这样母羊就知道它的孩子没事,就会乖乖地跟着。

  丹增抱着小羊羔,驱着羊群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家。但在这之前,他要顺道给羊群饮水。水是一个公用的水房,离家有一公里,在他家房子的南面。他的阿爸一直在嘱咐他,给羊饮水一定要在有太阳的时候,不然太阳一落山,气温就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降下去,而羊正好走动的身体发热了,一喝冰凉的水,很容易得病。一旦得病了就不容易好……

  阿爸说在丹增只有四五岁的时候,那一年他们家损失惨重。那时候只有一百一十三只羊,其中有五十二只母羊,一个产羊羔期结束,死了母羊二十只,羊羔只剩下十三只。这些损失是在流感、野物袭击和口蹄疫的三重攻势下造成的。沉重的损失让他们家好几年都缓不过劲儿来。那以后,到现在,他家的羊群数量一年年稳步上升。虽然今年因为雪灾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但好在都过去了。今年的羊羔照现在的趋势来看,夏天的时候,丹增就要放一群数量超过四百只的大羊群了。他眼红别人家的大羊群不是一天两天了,赶着一大群羊不管是转场还是放牧,都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情。

  他饮罢水,最后一点光线透穿了红彤彤的晚霞将他前面的草地染成一片橘红色。羊群变成了粉红色。远处家的被照射的金光闪闪,窗户上的玻璃更是像大灯泡一样耀眼。这是在春天最好的天气,好的舍不得让它离开。但丹增知道还有几场每年不来誓不罢休的大风沙尘天气在某个地方蓄势待发。他和阿爸阿妈,乃至所有的牧人都在像等待审判一样静候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是一连几天的漫天黄沙还是挑选着日子来。反正那种仿佛世界要被暴风和沙尘摧毁的天气一定在某个地方养精蓄锐,等待进攻的时刻。

  所以牧民们格外珍惜没有风没有沙尘的天气。不仅仅是牧民们,所有的牲畜也一样珍惜这种日子,它们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尽可能地吃好喝好,养精蓄锐,为不久的考验做准备。而最可怜的是羊羔,它们并没有经历过那种天气,所以不会理解。当那种可怕的天气来临后,它们当中相当一部分就被冻坏了,被吹坏了。被沙尘伤了眼,吸了尘土,呛坏了肺腑,从此有了病根。几十天以后,它们不是原来的羊羔,它们变得瘦小、羸弱,几乎一阵随随便便的风就能把它们吹走……

  不是只有人活得是艰难的。阳世上的每一个动植物都在危险和艰辛的重重困难中挣扎。丹增觉得谁也没有权利去责怪别人的不是。因为每个人都是在不断地犯着错误在生活。他遇到的、相识的很多人,往往都在为某件过去的,做过的事而后悔不已。他阿爸也是这样,他阿妈也是这样,现在他认为不久以后,他和哈桑也会这样。大家都在不断地犯错误,然后改正错误。所以当有时候阿爸骂他的时候他就很不服气,为什么我就不能犯错?大人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还是个孩子呢。

和阿爸对着干

阿爸看见丹增怀里的羊羔,脸色就阴沉下来,说话也很凶:“你有毛病还是怎么的?不知道先把羊羔抱回来吗?你自己羊羔冻成什么样了。”

  丹增本来就在担心阿爸会因为远行的事找他麻烦,现在一见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觉得他正在借题发挥。而羊羔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这么一想,丹增就很不服气,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简直压都压不住,他以一种以前从未有,激烈的语气反驳阿爸。“我就是耽搁了一小会儿,这也错了吗?要是这样你错的比我多,我可没看见你骂自己。”

  这种责问让阿爸一时间愣住了。爷儿俩大眼瞪小眼。站在羊棚门口对峙着。丹增很机灵,察觉到最高等级的危险。果然,阿爸冷不丁大吼一声,就冲过来了。丹增早在感觉到危险时就已做了准备,一看架势不妙他扔下羊羔撒腿就跑。他有足够的信心甩掉阿爸。在跑步这项运动上他的信心是经过数不清的实践而得来的。他相信只要他一奔跑,他阿爸连个影子都追不上。但问题是跑过之后的事情,他不可能一直跑。他总得回家去。他觉得找阿妈求救是一个好主意,于是转而朝家里跑。这时他爷儿俩已经离家有一段距离了。他阿爸一边跑一边骂,气喘吁吁。丹增很轻松,事实上他根本没跑起来,他一直和阿爸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

  看见他往家里跑了,阿爸一下子仿佛又有了力气,速度比刚才快了一些。丹增开始加速,很快又将阿爸甩远。他老远就喊阿妈。其实不用喊,自从他们一追一逃,他阿妈就站在屋前张望着。

  丹增一下子拽住阿妈求救,但阿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问他他也支支吾吾,只是拣着对他有利的说了一些。

  “你顶撞你阿爸了?”阿妈马上就察觉出不对了。

  “嗯……本来就是嘛,为什么我就一点错都不能犯?”丹增越想越不服,气愤地说道:“他比我还犯错误,但他就是不骂自己。”

  “别说啦,你阿爸来了。”阿妈推了他一下。

  他一扭头,果见阿爸悄然靠近。丹增像兔子一样从阿妈身边跳开,跳到更远一些的地方,警惕地盯着阿爸。他不会让他靠近自己,他正在气头上,一旦落到他的手里绝对会脱一层皮,一顿昏天黑地的胖揍是免不了的。

  阿妈在劝阿爸。但满脸通红的阿爸没有一点善罢甘休的意思。他还在想方设法靠近丹增。就在阿妈劝说的这会儿功夫,他已经不动声色地向丹增这边移动了几米。他一边剧烈地揣着气一边弯着腰吐着唾沫,嘴里念念叨叨:“好你个臭小子,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你是想气死我还是怎么的?”

  这就是阿爸的一个诡计,丹增才不上当。他先等着,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五米的时候,他又往后跳开几米,再次把距离拉到十米以外。阿爸的希望破灭了,他憋屈的一声怒吼,再次气势汹汹地冲来。丹增蹭蹭几下子就跑远了。然后他又停下,等着阿爸过来……

  阿爸放弃了追逐,他跑不动了。他警告丹增最好不要回家,“你要是敢回来,我揍死你个小兔崽子。”这是每次他气急时的口头禅,丹增知道等过几个小时他气消了就好了。但问题是他等不了,他明天就要走了。他有一瞬间想过不告而别,但他知道一旦失踪,阿爸绝对会兴师动众地找他,那将会是一场浩劫。

  于是他远远地朝阿爸喊:“我去海尔汗家了,明天我出门去了,你知道吧?”

  他阿爸一声不吭地回家去了。丹增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羊圈的门还没关,他走去关上。他看见阿妈出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很大的包,招手让他过去。

  “衣服和吃的都准备好了,别贪玩,注意身体。”阿妈很不放心地说道:“早点回来,你还要放羊呢,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丹增高兴地答应着,接过很沉重的大包。“什么东西这么沉?”

  “里面还有被穴呢,晚上要去找个人家睡觉,千万不要睡在外面。”阿妈看见他鞋子湿了,又去拿来袜子和靴子让他换上,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他各种她能想到的问题。

  “知道了知道了。”丹增马马虎虎地答应着,气的阿妈狠狠地揪他耳朵。

  “海尔汗说他那边准备好了马,你骑他的一匹马。”

  “是啊。我又没有马。”丹增委屈地觑一眼阿妈。

  “你阿爸正在给你找一匹好马呢,别着急。”

  “真的?什么样的马?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马在哪里?”丹增一蹦三尺高,兴奋地拉着阿妈的胳膊摇晃,让她快说。

  “本来是打算给你的奖励,但现在你这样惹你阿爸生气,这事恐怕——”

  “哎呀哎呀,我以后不顶嘴了,你跟阿爸说说,赶紧把马给我,我保证以后好好听话。”

  丹增开始撒娇,搂住阿妈的脖子不松手,直到阿妈同意好好劝说阿爸他才告别了阿妈,他大步朝海尔汗家走去,走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一想,原来哈桑没跟着。他重回羊圈,找了一圈没找到。远远地叫出来阿妈问了,说家里也没有。他愣了愣,再次离开。路上琢磨哈桑到底去哪儿了?

  怀着这样的疑虑,他到了海尔汗家。天色渐渐黑暗下来,冰冷的气流到处游动着,专门往活动的身体上扑,丹增尽管穿得很厚,但也冻得一个劲儿吸冷气。他在半路呼唤几次哈桑,都没有回应。他赶在黑漆漆的夜晚来临前来到海尔汗家门前,他叫海尔汗,很快海尔汗就出来了。

  丹增简短地说了原因。海尔汗了然一笑,拉他进了屋。他们一家人都在。他的父母亲和年迈的爷爷,他还有一个离过婚的姑姑,这几天去日月山那边了,好像是和一个男人约会去了。海尔汗白天说这个事的兴致大好,说了很多他姑姑约会的事;他的阿爸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但骨架出奇的大;他阿妈是一个矮小的胖妇人。丹增特别喜欢这位达力毛婶婶,因为她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即便是很不高兴的时候,她也细声细语地骂人。丹增从来没见过她骂海尔汗。海尔汗的爷爷已经盲了一只右眼,左眼也正在去往黑暗的路上,他的耳朵由于太大,仿佛比一般的耳朵活的更累似的也早早聋了。他基本上像个植物人一样坐着,或躺着。对于他的过去,丹增曾听阿爸提起过,阿爸用的是一种崇敬的语气。至今,每到节日,爷爷的生日,还有过春节的时候,阿爸会早早地带着礼物来拜望他。丹增以前也被带着来过几次,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很小,还不认识海尔汗——他们就是在那次认识的——更不认识这位爷爷和海尔汗的父母。那时候老爷爷尽管很老但眼睛还是好的,一只耳朵侧耳倾听也能用,他们会说很多话,发出久久的、爽朗的笑声,他们从早上一直说笑到下午。这期间丹增和海尔汗混熟了,很自然的亲密起来,把一些小秘密告诉彼此。如此一来,他们分别的时候简直像亲兄弟一样恋恋不舍。第二天海尔汗就在他父亲的陪同下来找丹增,他们又玩了几个小时……丹增算了算,他们的友情已经有五个年头了,真是不容易啊。

  看见丹增,他们起先很惊讶,等海尔汗一解释,他父母就笑了。达力毛婶婶问丹增是不是把阿爸差点气死。丹增说他追不上,气得脸像苹果一样红。于是达力毛婶婶笑得更厉害了。

哈桑说,我不知道啊……

一天的生活结束了,草原静悄悄的。各种各样的草儿开始小心翼翼地活动起来,朝着天空使劲生长的自己的身体。白天的草原太吵闹,牛啊羊啊的走来走去,喊喊叫叫不消停,它们不习惯在那样的环境里生长,所以它们在夜里和野生动物们一起活动。

  这天晚上的丹增和海尔汗毫无睡意,他俩商量明天的事,丹增更因为哈桑的消失而忧心忡忡。而海尔汗则对这次行动中隐藏的那些困难心中有数,他比丹增更有经验,有独自或跟别人远足过的经历,知道意外是无法掌控的,困难也是绝不缺席的,只能迎难而上。他倒是对哈桑不担心。

  他对丹增说道:“像哈桑这样神奇的羊,当然会神秘一点,放心吧,他会回来的。”

  “就怕又有了变故。”丹增担心地说。

  “怕什么,就算那什么东西到了天边,都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我们这次有几天时间?你是怎么和家里说的?”

  “时间我们来定,但要是超过五天我想他们一定会着急的。我给你把马也准备好了,吃的用的也准备好了。”

  “其实我觉得不用那么麻烦,饿了找个人家去吃就行啦。”

  “还是自己带上最保险,听我的绝对没错。”

  丹增强迫自己赶紧睡着,去找哈桑。他越想睡越睡不着,于是他就开始数羊,数到三百,从头再数,一连几次,他想大概数了一千五百只羊,他终于感到可以睡着了。海尔汗早已睡得深沉,他羡慕着,也渐渐进入睡眠。

  哈桑如约而至。奇怪的是他仿佛大病一场,走路摇摇晃晃,那憔悴的样子丹增差点就没认出来。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丹增吃惊地看着他。

  “嗨,这可说来话长,一时半会真是说不完,我拣紧要的先说。”哈桑很苦恼地摇晃大黑头,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唇,把正在生长的胡须舔的一根根立起来,这才慢悠悠地说:“我到梦里去找巨石,而且还很容易找到了,但它在我眼前动来动去,我没管它,我在它周围走啊走啊,想知道是什么地方,但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累得我快把小腿跑断了,但好像一直在一个地方打转,又好像不是,我实在搞糊涂了,可是我也记住了好多东西,本来是出来跟你说的,但我一醒来,都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那……它在哪儿啊?”丹增还抱有希望地问。

  “不知道。”哈桑一个劲地摇头,仿佛想要把自己晃晕过去。“那地方着实古怪,我一用心去看就头昏脑涨,愣是不知东南西北。”

  “一点线索都没有?”丹增地嗓门一下子提高了。

  “有是有,我仿佛看见了一条被洪水冲击过的平展的吓人的土路,那路好像是红色的,像血一样,非常漂亮,但也吓人!”

  “哪个方向。”

  “不知道,这个我真不知道。”哈桑又把黑脑袋晃动起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跑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哇!”哈桑丝毫没有感受到丹增的怒火,依然可怜兮兮地摇头。

  “哎……这下可糟了。”

  “也不,我们可以找人问呀,询问就是一条捷径……”

  这个梦并不完整。第二天清晨丹增醒来,像前几日一样回忆梦的内容,吃惊地发现除了上述的这点可怜的信息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他肯定他们说了别的内容。

  海尔汗的房间里没有闹钟,不能确切地知道时间,他的阿妈起来忙碌的时候,丹增推醒了海尔汗,俩人默默地穿戴整齐。海尔汗拿来了两个褡裢,他们将各自的东西一样样装进去。丹增出去尿尿,看见哈桑在窗户下闷头大睡。丹增放下心来,进屋去吃早饭。

  他们每人拌了一大碗糌粑,每人喝了一大碗牛奶和一大碗茶,把胃吃得热乎乎的。然后他俩到一个草场里牵出要骑的两匹马。海尔汗骑的是自己的“大旋风”,而丹增则骑那匹年老的但稳重的“奥可阿咪”。

  据说它已经二十岁了,可丹增怎么也看不出它到了那个岁数。他骑过“奥可阿咪”两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他要求骑它。他知道走远路需要好马,而“奥可阿咪”就是一匹货真价实的好马,无论是舒适度还是稳妥性,它都能完美胜任。他无与伦比的经验让它比别的马做得更好。丹增很奇怪为什么海尔汗不骑这么好的马,难道仅仅是因为它年龄太大了?

  给马带笼头、备鞍子,一切收拾好了,褡裢也搭到马鞍上。这时太阳刚冒出小半张红脸,他们出发了。海尔汗的阿爸对他们出行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兀自早早地到羊圈里忙去了,他的阿妈倒是担心,让他们别在外面过夜,去到热心的人家里住……

  他们应诺着,双双上马,逶迤而去。哈桑在后面摇头晃脑地跟着。

行路难

他们只在非常熟悉的土路上行走了两个小时,就来到一条旷无人烟的牧道里。牧道两边是已经吃光了的冬草场,没有牛羊在里面,一片颓败。这宽阔的地方上冷风嗖嗖地吹着,青草不敢冒出头来,天气多变,一冷起来如同重反严冬,而且没完没了。只有在有些保障的地方,比如墙根处、羊圈旁、背风的阳坡等地方才可以看见一些绿色。

  由于那天的事,哈桑对海尔汗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看都不看。但海尔汗笑嘻嘻地看着哈桑,眼神发光,好似下一刻他便会扑向哈桑,将他掀翻在地,研究研究他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说实话,这种想法丹增也有,而且不止一次地想过。但想过也就想过,真要有谁对哈桑那么干,丹增绝对会去拼命。在他心中,哈桑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兄弟,决不容许有人去伤害他。

  海尔汗有时候走着走着,会突然掉转马头,跑到哈桑的身后,两眼贼兮兮地盯着哈桑,喃喃自语说着什么,或是围着哈桑转几圈,居高临下地瞅着哈桑,嘴角带着嘲讽地冷笑。丹增问他干什么他也不回答。丹增很生气地警告海尔汗不要欺负哈桑。“哈桑是我弟弟,你不要欺负他。”这句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我没欺负他,却就是好奇。”海尔汗每次都这样说。

  他们在这条牧道的第一个岔口停下来,伸向西北方向的牧道比较宽阔,有一条小溪向南流淌着。他们下马休息,揭开马嚼子给马饮水。这条牧道海尔汗也没有走过。他们一边活动骑马僵硬了双腿,一边朝小溪边的一个土堆上走去,站在土堆上眺望,牧道尽头是夏格尔大雪山,高耸入云。巨大的山体分成两部分,下部分是四下延展开着的青灰色,山体的本来面目;上部分是积雪重重的山峰。夏格尔山簇拥在一起的九个山峰,无一例外都被常年不化的积雪覆盖着。传说在夏格尔的最高峰有西王母栓八匹神马的“昆仑铜柱”,高高耸立,赤焰鎏镗,在阳光照耀中金光四射。有很多人看见过从那铜柱上发出的闪闪光芒。久而久之,夏格尔铜柱峰成为牧民心中的神山,每年前往朝圣祭拜的人络绎不绝,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到达铜柱跟前,因为最后一百米的四周悬崖峭壁,根本没有上去的可能性。

  丹增对这些传说不陌生,他也想去那山顶看看,这是他的一个梦想。而且他知道这也是海尔汗的梦想。

  海尔汗正在判断前面的地方。“这条路走下去,估计会到察拉大草滩,那里正好是夏格尔山的正南面。”

  “那我们走不走?”

  “走也行,不走也行。反正我们没有一个明确的地点。”海尔汗说完很不满意地觑了哈桑一眼。哈桑站在两匹马的旁边,他们都已经喝好了水,在草地上用舌头撸卷碎草吃。

  半个小时后,他们骑上马,朝夏格尔山的方向走去。这一天他们并没有走多少路,按照海尔汗的建议他们首先需要确定最正确的路线,以免走冤枉路。所以他们向人打听哪里有一条红色的路。无论遇到什么人,年轻小伙也好中年妇女也罢,他们都没有放过,一个个仔仔细细地问了,都说不清楚。不知道。这里没有!

  他们途经一户富丽堂皇的房屋,海尔汗站着不走,一边赞叹一边咋舌,一边羡慕一边嫉妒。无论是海尔汗还是丹增以前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房子,简直把他们震住了。这是一栋横竖有十几间房屋的大瓦房,全封闭式阳台,玻璃闪亮光洁,墙面贴着带有画的瓷砖,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幅从左到右大约九米的八骏图。这些骏马匹匹了得,姿态潇洒强健而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便会从墙上奔跑出来。

  他俩呆头呆脑地瞅着,瞅出来一个大汉。见两个孩子傻站着,就张嘴一笑,说道:“小子,你们看什么?”

  “我们找东西。”海尔汗回答道:“想问问您。”

  “什么东西?”

  “这附近有没有一条红色的路?或者一块很大的石头?”

  “像墓碑一样的石头。”丹增补充道。

  “墓碑?就是汉民的那种墓碑?”

  “就是。”海尔汗说:“但也不是真的墓碑,就是可能很像。”

  “唔。”他应了一声,凝神沉思着。

  “要说这种石头我还真是见过,可是在哪儿呢?我不清楚,一点都不记得了。”

  “您再想想。”

  “我正在想,但的确是不记得了。”

  “大概的方位也不知道吗?”

  “方位嘛我想大概是有的。我想是南方。”他笃定地说。

  “正南方?”海尔汗紧追不舍地问。

  “大概是的。”

  “那有多远呢?”

  “这个嘛就难说了,总之是不近的。你们吃饭了吗?”

  “还没。”

  “那进来吧。”

  “哦哦好的。”海尔汗爽快地答应了。

  得知这位大叔叫扎西达瓦,他的家人去串亲戚去了。他加热了一些煮过的羊肉,让他们吃。然后他端来茶,和他们聊天。主要是他和海尔汗聊,丹增听着。他问了他们找石头的原因,海尔汗谎称丹增日复一日地梦见那块巨石,所以他们想去看看。

  扎西达瓦对此连连称奇,详细地观察丹增,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看完后他明显对此事比之前认真多了,再次冥思苦想。

  “地点的方位大致是不会错的。”他说:“但距离不知道,我根本就……也许你们可以找别人问问,你们先朝正南去吧。”

  “好!”海尔汗说:“我们边走边问,一定可以找到的。既然您以前见过,那我想一定有别人也见过。您在哪里见过一条红色的路吗?”

  “没有。我没见过。”他说:“而且我保证,附近肯定没有。”

这个大叔有意思

他们告别扎西达瓦。一路上海尔汗意犹未尽,反复地赞美那房子是如何如何的气派,里面的装潢是如何如何精致。海尔汗发誓以后他也要盖一栋那样的房子,并且比这栋还要好,还要大。

  “那么大干什么?”丹增觉得盖得太大没用,还不如盖得牢固。

  “你懂什么,房子越大越气派,别人看见了就会眼热,就像现在的我俩一样。”

  “是你眼热,我才没有。”丹增很认真的纠正。

  “那是因为你还小,不懂房子的意义。”

  “你是说我什么也不懂吗?”

  “我刚要说呢,没想到你有自知之明。”海尔汗笑呵呵地说。

  “你别得意,我不用多久就能追上你。”

  “我除了在学校,还从别处学习。所以你追不上我。”

  “在哪里?”丹增好奇地问。

  “就在这里啊,难道你不向他们学习?”他指着已经是一个小黑点的扎西达瓦说:“我可是学了不少。”

  “你对这些那么有兴趣?”

  “我对所有能帮助我的学问都有兴趣,因为我很快要去做生意。”

  “生意?”丹增咀嚼着这俩字,觉得离自己太远了,但似乎离海尔汗很近,这纯属一种直觉。像海尔汗这样精明机灵的人真是应该去做生意。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你会不会太小了点?没人愿意跟一小孩子做生意,他们都不会跟小孩多说说话。”

  “谁说我马上会去做?我这不正在学习吗?再说,很快我就是成年人了。”

  “可你后年才是十八岁,而且,你也一点都不像大人。”

  “怎么就不像了?”海尔汗将遥望夏格尔山的目光收回来,凝视着丹增,一字一句地说:“我身高超过了一米七,体重最少有你的一倍;我懂的东西比很多年轻人都多,我已经开始长胡子了,你说我怎么就不像了?”

  “说不清楚,总觉得你离大人好像还很远似的。哈哈,一想到你成大人了我就想笑,哈哈哈……笑死我了……”丹增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看你才是一个永远的小孩子,等你长大了,我的孩子都可能长大了,比你大,哈哈……”

  他们一连走了三个小时,没遇到一个人,仅看见的一户人家也锁着门,一只狗在门口趴着,看见他俩那只狗变了姿势,改为蹲着了。它象征性地吠了几声,就把他俩唬住了,不敢再向前一步。

  这是路上的一个小插曲,下午四点将近的时刻,终于见到一个赶马的牧人。他俩追了上去。海尔汗热情地打了招呼,那人一转身,一股冲天的酒气便扑向他们,差点把他俩熏了个跟头。

  “嘿,带酒了吗?”醉汉布满血丝的眼睛猎豹般盯住他们,续而一个劲朝它们的褡裢瞅。他伸手,嘿嘿狞笑着让他们把褡裢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我要检查。”他大呼小叫道。

  “检查什么?”海尔汗强硬地拒绝道:“又不是你的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

  此刻的海尔汗,还真有一番大人的担当和风范。丹增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可惜他正在紧张而专注地盯着醉汉,无暇理会丹增。

  醉汉被海尔汗的反驳惹得勃然大怒,打马冲了过来,一副杀人的模样。早有心理准备的他们立刻朝预设好的路线逃跑,他们一边逃跑一边回首骂醉汉,怎么难听怎么骂,骂得爽快无比。毕竟,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骂一个大人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那醉汉大喊大叫地追,然后在一阵飞扬的尘土之中,醉汉不见人影,他的马孤零零地从尘土中冲出来,慢慢停下来打喷嚏。

  丹增他俩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拽住马,静静地等着那股尘烟散去,看见那醉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怎么摔下来了?”丹增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不会摔死了吧?”海尔汗没心没肺地说道。

  “你看他动了。”

  果然,他的一条腿先是曲了一下,接着他坐起来,左右看看。然后又像雕塑一样僵硬地不动了。这次时间更长,让他俩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坐着死去了。但他又动了一下,这次是一只手臂,他大概是想摸摸头,却怎么也提不上去,他换了另一只手臂也不行。

  “完了完了。”海尔汗嚷道:“肯定是胳膊折了。”

  “现在怎么办?”丹增没有过这种经历,一时六神无主,很自然地把希望寄托于海尔汗。

  “这是他自找的,不关我们的事。”

  “说的有道理。”丹增一想果然如此,此事全是醉汉的错。他放下心来。“现在怎么办?”

  “再等一会儿。”

  “要不要去看看?”丹增说。

  “也行。”海尔汗犹豫了片刻,率先骑马过去,丹增紧跟其后。

  醉汉的脸上有血,是从头上流下来的。他的脸也被划出几道口子,红艳艳地醒目手。他一身尘土,这会儿经过努力,他终于成功地把手臂弄到头上去了,他一边摸一边龇牙咧嘴,对他们视而不见。

  他们在他五米远的地方站住,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过了两三分钟,他总算将身体检查了个遍,这才有功夫关注他俩。

  “你们可把我害惨了。”他说道:“这马也该死,一个软蹄子。”

  “谁叫你追我们?我们又没惹你。”海尔汗像是解释又像是在提醒他。

  “我就想要瓶酒,你说没有不就行啦?”

  “我们怎么会有酒?分明是你想欺负我们。”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都有好几年的酒龄了,你都这么大了还不会喝酒?”他对海尔汗说道。

  “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酒鬼。”海尔汗小声嘀咕道。

  “什么?”

  “没什么,你的酒醒啦?”

  “这么一整,能不醒吗?哎哟,疼死我啦。”

  “你没事吧?”

  “牧人哪有不被马摔的道理,放心,我没事。”醉汉大度地说。

  “可把我们吓坏了。”丹增看着灰头土脸坐着不起来的这个男人,心有余悸地说道:“以为您死了呢。”

  “笑话!”醉汉夸张地一笑:“我这火与铁的身躯,从来都是折磨出来的,只不过被马摔了一下而已。”

  他的话有一种感染力,使得他俩觉得,这位醉大叔,是一个有过人之处的大叔,他们变得尊敬了,下了马,走过去扶大叔起来,但他摆摆手,示意他俩坐下。于是他俩盘腿坐在大叔对面。丹增满怀希望地问他有没有看见过一块像墓碑一样的大石头,或者一条血一样红的路。

  “哦,你见过?”

  “可以这么说。”丹增回头,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哈桑,这个狡猾的家伙,一看有不对头的地方立刻逃之夭夭。刚才,他早就在前面等着他们呢。一看他们逃跑他麻溜儿转身,夹着尾巴就狂奔。此刻他站着,闭目养神,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丹增收回视线。“大叔你也见过那石头?”

  “……我有些迷糊……也许我见过……”

  “那您知道在哪儿吗?”海尔汗问道。

  “嗯,嗯嗯。”他稀里糊涂地应着。

  “您仔细想想,什么时候,在哪儿?”

  “是啊,我想想,想想。”他念叨着,陷入沉思。丹增和海尔汗屏住呼吸静静等候,时光一秒一秒地流逝,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眉飞色舞地说道:“总算脑子好使,让我想起来了。”

  “在哪儿?”

  “在哪儿?”

  他俩异口同声地问。

一条曲折的道路

醉汉大叔的那匹马一边吃草,一边移动着步子朝他们这边来。丹增发现它的蹄子每次都很巧妙地避开了嚼环的扯绳,拖着长长的缰绳,它一次也没踩上去,一看就是匹经验老到的马。

  醉汉大叔不动声色地瞅了眼自己的马,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他点了第二根烟,当烟雾从鼻子和嘴里喷吐出来后,他开口说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那是我发现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丹增和海尔汗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同一个意思:这个大叔要胡搅蛮缠了,或者摔得糊涂了。

  短暂思考后,丹增说道:“叔叔,是我先发现的,肯定是我。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现了,但如果您不说,我们就自己去找,我们一定会找得到。”

  醉汉大叔沉凝许久,然后他第一次发现哈桑的存在。诧异地大叫一声:“嚯,嚯,这羊好看,它什么时候来的?是你们的吗?”

  “他是我家的,他是我弟弟。”丹增摸着哈桑额前的那撮刘海一样的长毛,宠溺地看着他。

  醉汉大叔看着哈桑,犹如在看一件绝世宝物。“你从哪儿得到的?”

  “我家母羊生下的。”

  醉汉大叔一听满脸失落,“哦,那太遗憾了。”

  “什么?”

  “所以说他注定是你的喽。”

  “那当然。”丹增头一扬,得意地说:“一辈子都是我家的。”

  “好羊啊!”醉汉大叔感叹着站起来,走到马跟前,一边检查马鞍是否受损,一边说道:“你们跟着我吧。”

  “去哪儿呀?”海尔汗问。

  “我带你们走一段路,之后就自己去找吧,我也算是帮忙了,可别说我欺负你们了。”

  海尔汗装得老气横秋地说:“不会是不在阳世上吧,老兄?”

  醉汉大叔踩镫上马,居高临下俯视着海尔汗,表情严肃庄重地说:“小伙子,大千世界,哪里是你小小年纪能够明白的?你们到底走不走?”

  “大叔你别吓唬我。”海尔汗依然大大咧咧的。

  醉汉大叔摇摇头。“你心里已经埋下了一个种子,很快要发芽了。”

  “什么什么?”海尔汗听得糊涂,追问道。

  但醉汉大叔已不再理会,率先催马而行。海尔汗招呼丹增跟上,悄声说:“这人神神道道的,话里有话,不知真假,咱们得防着点。”

  丹增点点头:“你说他带我们去的地方对路吗?”

  “先走着瞧吧。”海尔汗自信地说:“难不成他还有本事把我们买喽?”

  “晚上我问问哈桑。”丹增低头瞧瞧哈桑说。

  “行,反正天也快黑了。”

  他们这一走,就是足足两个小时,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气温飞快地降下来,但醉汉大叔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丹增一直留意路线,他们先是沿着朝向夏格尔山的牧道走了三四公里,在一处三个牧道的交汇处拐向西面,过了一条水不深但足够宽阔的河流之后再次转而向南了。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进入一片山林区域,在翻过一个像茶壶盖一样的山梁后再次转向西面,然后一直走。

  海尔汗渐渐有些焦急,于是开口说道:“大叔大叔,我看您就不要再送了,给我们指点一下,我们自己去吧,您看天都快黑了,耽搁您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醉汉大叔扭头看着海尔汗,嘴角带着一点古怪地笑,仿佛他知道海尔汗心里的小九九。他又瞅瞅哈桑,撇撇嘴,说:“你们过来,我说说接下来的路,既然你们害怕,那我才高兴呢。”

  “瞧您说的,我们是不想再麻烦您。大叔您看,天都黑了,你也得回家不是。”海尔汗说。

  “接下来你们直直地往前走,大概五六公里,你们会看见一道铁丝网拦住去路,旁边会有一条窄窄的牧道,会有一具牛骨头架子,你们就从那条牧道过去。”醉汉大叔眯着眼睛,好像在努力回忆,然后他眼睛一亮,继续说:“走完牧道,你们会看见一条水渠,是干枯的,上面没有桥,你们找个地方过去。过了水渠,对面是一群山坡,你们翻过去,记得不要破坏别人家的铁丝网,不然没好果子吃。山那边是一群人家,你们放心,那里没人,但也不要靠近那些房子,保不准有一群狗。那些人家的前面有一条简易的砂路,你们跟着路走,会碰到一条更好的砂路,但不要管,你们只管走破烂的砂子路,走到路的头上,再是好几个牧道,那就是考验你们的时候了。”他说完就嘿嘿地怪笑起来,怎么看都藏着一个坏心眼。

  他说的是真的吗?

  海尔汗和丹增再次面面相觑。他最后一笑显然别有用意。但他们还是很用心地记住了他说的路线,千恩万谢地和醉汉大叔道别,分道扬镳。

  他们放开马缰奔跑起来。一口气将几公里的牧道跑到头,天色已晚,看不清周围了。

  海尔汗四处瞧了瞧,颓然地吐一口气,说:“完了,只能露宿了,咋就成这样了呢,你能行吗?”

  “我无所谓。”丹增很生气海尔汗小瞧他,语气硬邦邦地说:“大不了少睡一点,我一晚上不睡都可以。”

  “我们应该问问他哪里有人家。”

  “他不是说了吗,那边有人家,但没人?”

  “就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看他是好几天没清醒,喝酒喝神经了。”海尔汗似乎想起了醉汉大叔那诡异地笑,有些担心:“他不会是在耍我们吧?”

  “不可能,费了那么大工夫就为了开玩笑?”丹增坚决不信,他觉得大叔不是一个坏人。

  “那也不一定啊,他一惊一乍的,反正我不太放心。”

夜宿荒野

他俩找了一个避风的宿营之处,把褡裢从马上取下来,卸了马鞍,卸下马嚼子,马也饿坏了,立刻低头吃起草来。海尔汗跪在地上从褡裢里掏东西,他掏出一个化肥袋子,让丹增去拾干牛粪,越多越好。“我们生起火来,热乎乎的吃晚饭。”海尔汗开心地说。

  尽管天色已经很黑了,但丹增拾牛粪并没有太吃力,他的眼睛好,能准确地找到牛粪,就是分不清是干牛粪还是近期的冻住的牛粪,他得先用脚踢一踢,如果是冻牛粪,脚上传来的感觉是沉甸甸的像铁一样的,但如果是干牛粪,会有一种空松的感觉。他很快就在附近转了一圈,背回来一袋子牛粪,倒在地上,又去拾第二袋。等他再次回来,海尔汗已经点燃了一个火堆,火光将周围十来米的地方都照亮了。海尔汗又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很小的茶壶,去打水。他早就观察好了,最近的一处水源只有二三百米的距离。不一会儿他就提着茶壶回来了,小心翼翼从火堆里拨出红彤彤的一小堆火,摊平,将茶壶放到上面。接着,他拿出装有茶叶和盐的小荷包,又拿出装在饮料瓶的牛奶。“够我们喝两顿奶茶,今晚一次,明晚一次。”他说。

  “明晚也会睡外面吗?”

  “谁知道呢?”海尔汗说:“出门了,啥也不好说,这方面我有经验。”

  海尔汗的褡裢像是一个百宝囊,什么东西都有,他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当他拿出严严实实地包在塑料里的一大块牛肉,又掏出同样包在塑料袋里的一大摞油饼时,丹增再也忍不住了,他绕过火堆去看那个神秘的褡裢。他看到褡裢里面还有很多东西,但都是各种装有东西的袋子,有布袋子,也有黄色的饲料袋子,有大有小。他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你到底拿来多少东西?还有什么?”

  海尔汗得意地笑了。“学着点,这方面我可是很有经验的,我已经好几次住在野外了。今天晚上,我给你做牛排。”

  丹增很认真地点点头,崇拜地看着他做的每一个动作,他坚信这些事对自己会有帮助。

  丹增没想到出门在外第一个晚上会露宿荒野,更没想到第一次在野外吃到的晚饭居然如此美味。他赞不绝口地吃着被海尔汗用铁碟子烤出来的带有油汁汤水的牛肉,享受着越烧越旺的火堆带来的炽烈的火热气息,开心得不得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夸海尔汗,海尔汗将自己的一半牛肉分给了他。“我想吃油饼。油饼和这汤汁蘸着吃,那才是更美味。”他说。

  丹增吃了那么多牛肉,又吃了一块半油饼,而且小茶壶里的奶茶也被两人喝得干干净净。丹增心满意足,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哪怕现在再次上路,走一个晚上他都没有问题。

  到了晚上九点,他们去把马牵回来,各自从褡裢里拿出马拌,拴在马腿上。两条马拌都是“一字”拌,而不是“三角”拌,海尔汗不放心,又将两匹马的缰绳拴在一起,这样它们就不能分开了。它们又因为有马拌而走不远。海尔汗唯一担心的是它们会遇到狼,单独的狼遇到也没事,他怕遇到狼群。“不过不用怕,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这里已经好些年没有狼群里。你不会害怕吧?”他问丹增。

  “我才不怕,我已经好几次看见过狼,有一次只有二三十米那么近,我都看见狼的嘴皮上的伤口了。”

  “那就好,那咱们睡觉吧。”

  他们打开被穴钻进去,连鞋也没脱。然后他们用围套和帽子把头和脸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只在眼睛那里留下一条细缝,用来看外面的情况。

  哈桑不知何时来到了丹增的睡袋边,靠着睡袋已经昏昏欲睡了。他好像从来都不会感到冷。

  海尔汗一个劲地喊冷,但丹增并没有感觉到。等睡好了,海尔汗又说应该再去拾一些牛粪,他怕后半夜牛粪不够。

  “我怎么都行。”丹增无所谓地说。他觉得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太冷了,要不然我真的会起来的。”海尔汗缩在睡袋里,瓮声瓮气地说:“你先睡,我在等一会儿,再给火堆添一些牛粪。要是后半夜我们谁先醒了,就起来添火。”

  他俩又开始纠结要不要起来去拾两袋子牛粪,但这会儿睡袋里越来越缓和,他们也越来越不想出来了。没过一会儿,海尔汗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两匹马从丹增视线中消失了,他只能勉强听见它们吃草或走动的声音。他又叫了海尔汗一声,没有反应。他又叫哈桑,也无动于衷。哈桑的皮毛在火光的照耀下奇异地闪出一点一点的亮光,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哈桑的脊背,他热得像一个火皮袋子。

  丹增最后一个睡着了,并且立刻进到了梦里。在梦里,哈桑好像等了很长时间的样子,满脸不高兴地站在那里,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丹增。待丹增站到他跟前,他把上嘴皮一翻,露出一排整齐的亮幽幽的牙齿。他用一种特殊的本事将上嘴皮往上翻撅,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状,然后又突然弹收回去,和下嘴皮子碰撞,颤抖了几下。他瞪眼看着丹增,用一种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很拽的样子说道:“那家伙神经兮兮的干什么,他说了什么呀?”

  “他说见过那个地方,并给我们指点了一下路线。我们明天或许就找到了。”丹增打量着四周,漫不经心地说。

  “你想得美!你以为是牛是羊吗,那东西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吗?”哈桑稚嫩地叫嚷道:“那家伙看着就不靠谱,你可别上当呀,你要多一些心眼好不好,我发现你似乎一直都是很笨的样子,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我笨?”丹增气得头发都快立起来了,恨不得立刻把哈桑痛打一顿。他闷声闷气地说:“不管是不是,反正是一个机会,不去看看又怎么知道?难道你知道?那你倒是说呀。”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就别胡说。”

  “我就是提醒一下你,真是好心没好报。”哈桑有开始装作很委屈的样子。

  “我心里有数,你别太担心。”丹增劝慰道:“反正我们一起努力,肯定会有收获的。”

  “好吧好吧。”哈桑服软地蹭了丹增一下,说道:“刚才你吃那油饼,感觉很好吃呀。”

  “你刚才去哪里了?我没看见你,我还喊了好一会儿呢。”

  “我去吃草填饱肚子了。”

  “那你怎么不来吃油饼呢?”

  “不用,我又不是非吃不可,你们吃吧,等回家后你给我吃。”

  “好,但你要想吃了就吃,反正等吃完了,我们可以找一个好心人家要一点吃的。”丹增问他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他就要真的睡觉了。“自从你来了以后,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那是你的错觉,其实你睡得一点也不差。”哈桑委屈地说。

  “反正我感觉每天都是昏昏欲睡的,但没事,我已经越来越适应了。”

  哈桑用一只后蹄挠脖子,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那就再见吧!”他说。

马儿在夜间奔跑

丹增睡得不踏实,他老是担心马。没过多久他便醒来了,一点也不含糊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蹦跶几下热乎热乎身体,给火堆添加了最后一点牛粪。他打算叫醒海尔汗去找马,但看他睡得那么香,又不忍心了。于是独自打照着手电筒去找马。马消失的方向他记得,于是就向那边走去。走了大约两三百米,并没看见它们。侧耳倾听,四周静悄悄的,万籁俱寂。他想了想,觉得它们不会一直走下去,兴许在另一边。他转了个方向,接着找。他很快发现自己走在一面缓缓展开的山坡上,他不敢再往前走了,于是往回走,那边火光若隐若现,他不一会儿就到了。丹增走到海尔汗跟前,蹲下身,把海尔汗摇醒。

  海尔汗糊里糊涂地看着他,他好像还没醒过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马不见了。”丹增直奔主题,“我找了一圈,根本没有。”

  “马?”海尔汗一机灵,总算回过神来,“你说马不见了,你找了?”

  “嗯。”

  “什么时候?”

  “就刚刚。”

  “你没睡?”

  “别废话,咱们赶紧去找,我怕它们遇到危险。”

  海尔汗磨磨蹭蹭地钻出被窝,很不高心地说道:“都两点半了,正是最冷的时候。你去哪里找了?”

  丹增指给他。他点点头,说:“好。咱们去另一边,快跑起来……好冷啊……”

  丹增鄙视地瞅着海尔汗说:“你冷个屁,我都快冻死了,可我说了吗?”

  海尔汗哼哼唧唧地没言语,闷声在前头跑。丹增说:“你慢点,黑漆马虎的别——”

  他话没说完,就听一声沉闷地响动。好一会儿,海尔汗才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差点把脖子给摔断了,哎哟哟,是什么东西?”

  丹增摸了摸。“一个土疙瘩。”他说。

  “不可能。”海尔汗不相信,蹲下来摸索,“我明明感觉到有东西,像一条铁丝。”

  “什么东西?”

  “找到了。”海尔汗抬起手,让丹增看,丹增看到了一条像蛇一样的东西,他感觉到那个东西在动。

  “啊……是蛇。”

  “别喊,傻瓜,不是蛇,是半截绳子。”

  “胡说,分明就是蛇。”

  “真的不是啊傻瓜,你看嘛。”

  “别过来,你这个混蛋……”

  海尔汗气得把东西扔到丹增身上。丹增尖叫着在身上乱抓,把那东西丢到地下,然后他才觉得不对,确实是一条绳子。

  “怎么是绳子,我明明看着像蛇。”

  “瞧你那出息,有那么可怕吗?”

  “好了好了,快走,找不到马我们就别想睡觉了。”

  海尔汗重新捡回那条绳子,甩动两下说:“我嘛,是马也找觉也睡,你看这是什么?”

  “绳子。”

  “哎呀你真笨,你好好看看。”

  丹增接过来,却是自己的马缰绳。

  “就在附近,缰绳是被踩断的。”

  他们听到嘎嘎地怪声,寻过去,就找到了两匹马。但他们不知道那“嘎嘎”的声音到底是马发出来的还是别的东西。他们等了一会儿,只有沙沙的吃草声。丹增将断了的缰绳接好,解开马拌,两人牵着马小跑回到睡觉的地方。这回不用纠结了,给马打了拌,拿着袋子到处找牛粪,本以为很麻烦,却出乎意料地好找,很快拾满了一袋子,背回来倒下,再去拾了一袋子,将半袋子牛粪添进火堆里。

  俩人蹲着烤火,把身子烤得热乎乎之后,麻利无比地钻进被窝,把自己整个儿都蒙起来了,接着睡觉。

  天快亮的时候,丹增突然惊醒,看见哈桑就在原来的位置睡得死气沉沉。他惊讶哈桑的睡觉能力,这会儿是最最冷的时候,但哈桑仿佛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是冷。丹增对它的能力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自己冻得直发抖,哪怕缩在毛茸茸的羊皮被窝里也无济于事。他心中遗憾,要是哈桑身子小一点,他们就能一起睡在被窝里了,他相当于搂着一个热水袋子……可惜呀。

  丹增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只好起来。

  火堆早就灭了,他重新点了火。然后再次跑出去牵马。马又到了很远的一座小山包上吃草。他跑着跑着就热起来了,哈出去的白气迎风扑到脸上,让冰凉的脸麻酥酥的。

  两匹马把缰绳搅在一起了,加上有马拌,它们只能紧紧地相挨在一起吃草。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缰绳解开,解开马拌,一路小跑回到“营地”。正好看见哈桑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站起身来,撑开四肢,伸着脖子,用力地将整个身子抖动了一番。然后心不在焉地瞅了丹增一眼,优哉游哉地迈着碎小的步伐,吃草去了。

  丹增踢醒海尔汗。海尔汗勉强睁开眼睛,马上又睡意十足地闭上了眼。丹增再踢,他就嘟嘟囔囔地挪动身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出被窝。

  丹增觑一眼这个摇摇晃晃的朋友,撇了撇嘴,没说什么。他从褡裢里摸出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馍馍,准备在火上烤软了吃。

  “别吃了,咱们找一个人家吃早饭去。”

  “行吗?”

  “怎么不行?”

  “去吃早饭,有点怪怪的。”

  “没事,你就当是去吃午饭。”

  “那走吧!”

  “别急,这么早去了吃不上早饭,再等一会儿。”

  “要不就在这儿吃一点算了。”

  “不行,早饭我得好好吃一点,不然一天都没力气。”

  “你的事儿真多。”

  “出来才一天,你没长本事长脾气了呀。”海尔汗气呼呼的反击。

  丹增将头扭向一边,摆出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今天怎么办?”

  “好办,照那个大叔说的去看看呀。”

  “我都快忘了他说了什么。”丹增确实忘记了一些内容,这让他感到惊讶。

  “没关系,我记着呢。”海尔汗说。

  “那走吧!”

站在路边的女孩

他们开始收拾被褥,将小茶壶和小锅等东西装进褡裢里,给马套上嚼环,备上马鞍,搭上褡裢,系好固定褡裢的细绳,将被褥紧紧地卷困好,绑在马鞍后面。一切收拾妥当,双双上马,跑起来。跑着跑着,海尔汗就跑到前面去了,他的马年富力强,脚力好,但丹增骑的这匹老马不知道怎么了,走走停停,吭哧吭哧地翘着尾巴把一疙瘩一疙瘩热气腾腾的粪抛到地上。有时候它会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撑开四腿站稳了,开始撒尿。它的尿没完没了。丹增骑在马上,听着淅沥沥地液体浇灌在草地上,左等右等,就是没个完。那火气是噌噌地往上蹿。他终于知道海尔汗为什么不骑它了,原来它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奥可阿咪”了。海尔汗一路上不停地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气喘吁吁,他就等着看丹增的笑话呢。丹增气得两眼发晕,对海尔汗破口大骂,而他的朋友却笑得更欢了,笑得差点栽下马来。丹增去打他,他就一溜烟地打马跑了。丹增追又追不上……实在是快要气哭了。

  海尔汗笑够了,嚷着丹增太慢,就自个儿先跑去查探前路了。但才一会儿工夫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后面撵着一条大黑狗。大狗追击迅猛,撕心裂肺地狂吠着。海尔汗一边惊慌失措地甩动着缰绳,一边高声呼叫丹增过来帮忙。丹增急忙下马往怀里拾了几个石子,然后上马朝前冲,他们很快交错而过,丹增用石头发动攻击,几个石头一个也没打中,但成功阻止了大黑狗的追击。这时海尔汗调转马头来帮忙,在他们的夹击下大黑狗落荒而逃。

  这会儿哈桑鬼魅地从远处淡定地走过来,来到丹增身边,抬头瞅了瞅两人,又伸着鼻子嗅了嗅,继续吃草了。它在大黑狗出现的一刹那飞似的逃跑了,跑到一个它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观望。待到一切结束,那条大黑狗被赶走之后,它才若无其事晃晃悠悠地走下山坡,走过连串的鼹鼠毁出来的土疙瘩,挑挑拣拣地吃着草来到丹增身边。

  海尔汗抹着头上的汗水大呼过瘾,显得兴致勃勃。过一会儿他又蠢蠢欲动地当先锋探路去了。他的身影消失不久,丹增便听到了马的咴咴嘶鸣,紧接着,几乎就是一晃眼的工夫,海尔汗的马独自扑腾扑腾地奔跑而来,它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到了丹增跟前,恹恹地垂着头停下来。

  不用说也知道,海尔汗被摔下马了。丹增弯腰下抓住海尔汗的马缰绳,牵着它接着向前跑。翻过了前面挡住视线的小山包,他看见的还是一条望不到头的牧道,牧道两边几户孤零零的人家,几座歪歪斜斜的羊舍,以及躺在牧道中哼哼唧唧的海尔汗。看见丹增来了,海尔汗叫得更欢了。他甚至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会儿连气息都屏住了。丹增对他的这点小伎俩再熟悉不过了。这几年——自从两人成为朋友后——他在这方面没少骗丹增,所以现在丹增再也不会上当了。他没有走上前去,在几十米之外下马。然后他的目光被一个像是忽然冒出来的人给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女孩,年龄大概和海尔汗差不多。她伫立在铁丝网围栏之内,身着一件绿色的羽绒服,像一只立起的青蛙。倒不是说她很胖,但给丹增的第一感觉就是这种意象。为了看清她的脸,丹增朝她走过去。她定定地站着,脸膛又红又亮,但不是那种难看的红亮,而是一种粉红的亮。他觉得这个女孩真是漂亮!到了这时,他才发现少女身上最美丽的不是别的,而是头发。这让丹增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头发会让人产生美的感觉。她的头发真亮啊!乌黑乌黑的、油亮油亮的。但丹增一眼就看出这种油亮不是因为涂抹了某种东西产生的,而是天生的油亮。她居然有给人一种因为头发而整个人都仿佛莹莹发光的感觉。他莫名其妙地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她。

不讲义气的海尔汗

海尔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丹增身边,开始和女孩说话了。丹增在恍惚间听到他这样说:“没事,别管他,你知道吗,他有一种病,有时候会突然发作,一发作就像现在这样,跟傻子一模一样。”

  “那为什么还要出门呢,身体不好的话,不是很危险吗?”

  丹增听到了悦耳动听的,充满少女活泼与灵动的声音。

  海尔汗扶着丹增的肩膀,眉飞色舞地吹嘘:“这个你不用担心,有我照顾他,他永远不会有危险。再说这次出门,也是迫不得已,我们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今天恰好路过这里,我们昨晚就睡在那边。对了,还没吃早饭,昨晚也没吃什么东西,不知道可不可以去你家吃个早饭?”

  少女有些难为情,可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她扭扭捏捏地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我怕阿爸生气,他昨晚喝得很醉很醉,现在都没清醒呢。”

  “你阿爸为什么生气?”

  少女低眉顺眼地瞅了眼前的两个小伙子。

  海尔汗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他颇感纠结,生怕她父亲醉醺醺地逮住他胖揍一顿,那就太冤了。看丹增还是傻傻的,海尔汗使劲一拍丹增后背,说:“丹增,你说怎么办?”

  丹增被这一拍给打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摸着咚咚震动的胸口,有心还给海尔汗一拳,但在女孩面前无论如何也缺了勇气,只好憋着气闷闷地说道:“我们赶路吧,一两顿不吃你会死吗?”他威胁地瞪了海尔汗一眼。

  “你好啦?你这病真怪,你没事吧?”女孩满眼好奇地看着丹增,把他从头到脚看了几遍,一副要找出毛病的样子。

  丹增恨死了海尔汗。打定主意离开这儿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但这会儿觉得他不能再露出一点愤怒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甚至是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病,要说有病,他才是真的有病。”他把“有病”这俩字狠狠咬了一下。

  女孩扑哧一笑,宝玉般的眼睛在他俩之间转来转去,似乎想到什么,她又笑了一下,露出了羞涩的几颗小而晶莹的牙齿。“既然没病,那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呀?”

  丹增努力不去看她,盯着她穿着一双蓝色休闲鞋,心里想我该怎么说,难道实话实说,那还不得羞死?可不说又有什么好理由呢?他心里慌慌张张的,根本想不起什么好主意。

  “怎么了?”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丹增一会儿。她把目光投向海尔汗,后者立刻精神抖擞起来,聚精会神地盯着她。她也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她用一种淡定的过分的语气说道:“你们就去我家吃点东西吧。”

  “好啊好啊。”海尔汗连忙答应,生怕她反悔。他乘女孩不注意时拽拉丹增,而后凶巴巴地眼神警告了丹增。下一秒,转向女孩的脸又变得柔和快乐了。

  丹增很鄙视地撇撇嘴,觉得这家伙现在的面目真是可憎可恨。

  但他的恼火啊什么的海尔汗一点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他屁颠屁颠地跟着女孩,一个劲儿地套近乎,一个劲儿地想要知道她的名字。他炫耀似的、傻子似的把自己的名字郑重其事地告诉了她。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他心中忐忑,勉强聊了几句,见她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终于尴尬了,闭了嘴,默默地跟着她走。

  走着走着,女孩突然停下,转身看着东张西望摇头晃脑的哈桑,又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是什么?”她瞪着大眼睛看着哈桑。而哈桑也不是示弱,同样瞪着大眼睛对视。

  “羊,羊啊。”丹增说。

  女孩有些愠怒,气吁吁地说:“它从哪儿出来的?怎么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说完,轻蔑地蹙着眉看着丹增,仿佛在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丹增觉得她一下子又变得像只青蛙了,他对她的羞涩胆怯瞬间全没了,因此他的脸上的表情也在瞬间变得冷漠了,但他没有说话,他不想再和她说话,甚至都不想去她家了。但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孩突然变得刁蛮起来,她居然蠢蠢欲动地上前,欲要擒住哈桑,好好蹂躏一番。

  丹增大吼一声,毫不犹豫地摁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开,护在哈桑前。

  海尔汗却火急火燎地给她赔礼,说了一些让丹增听不下去的拍马屁的无耻的话。丹增一秒也没犹豫地在海尔汗后背上狠狠踹了一脚。海尔汗猝不及防下向前扑倒,险险与女孩擦身而过,而后“扑通”一下趴在地上。

  女孩一时间惊呆了,傻傻地看着地上的海尔汗,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丹增突然兴奋起来,想知道她会怎么做。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站着,连看也不看海尔汗一眼,他紧紧地盯着她,一个细微的动作也不放过。

  她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对视丹增。她看着他有十秒钟。而后转过身去,大步离去。她似乎已经无法顾忌形象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丹增的视线。海尔汗哼哼唧唧坐起来,失魂落魄地目送女孩远去,看向丹增目光里满是埋怨。显然他是极其想要和女孩交个朋友的,但被丹增给毁了。

  “别看了,都没影了看什么呀。”丹增气鼓鼓地说完,朝马走去。他决定不到下午不再停留。他脚边紧跟着哈桑。他和哈桑挤挤挨挨地走着,他摸摸哈桑圆鼓鼓的脑袋,心情好了起来。

  海尔汗磨磨蹭蹭跟在后面,小声嘀咕,质问丹增为什么要踢那么狠。“差点腰都踢折了。”他说。

  “谁叫你胡说的,你不讲义气。”丹增满脸通红地说。

  “我哪有?我只不过是想多说两句好话把午饭搞定了,现在好了,一顿也吃不上了。”

  “我可以一天都不吃饭。”

  海尔汗唉声叹气,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丹增看着不忍,就安慰说:“行啦行啦,下次我走开好了,眼不见心不烦,你爱怎么拍马屁就怎么拍。”

  “对女孩子说话不是拍马屁,那叫赞美。笨蛋!”

  “你说谁是笨蛋?”

  “好好好,我是笨蛋,我是笨蛋行了吧。”海尔汗举起双手服软。

行动总有意外

这一天直到下午三点多钟,丹增果真什么也没吃。他气呼呼地不理睬海尔汗,有时候还往往一口气催马走上十公里。海尔汗好说歹说,丹增这才答应找一户牧人家去吃点东西。他们环顾四周,在视力可见的范围内的寥寥几户人家中挑选的时候,丹增突然发现哈桑不见了。他仔细一想,根本记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不见的。问海尔汗,他也一头雾水。丹增紧张了,想回去找。被海尔汗劝住。

  “就算我们把自己丢了他也不会丢,放心吧。我们先去吃饭。”

  丹增一想也对,哈桑要是自己弄丢了自己,那就不是那个神奇的哈桑了。他们一起朝选好的那户人家走去。

  他们离着那几间土平房还有一百多米远时,从房子里出来三个女人。其中有一个迎面走来,她披着头巾,脸色憔悴、略显病态。走路的姿势说明她的关节或者脚受过难以恢复的创伤。

  丹增和海尔汗下了马,弯腰行礼,向她问好,并说明了来意。中年女人哦呀哦呀地满口答应,接过他俩的马缰,朝站在门口张望的一个年轻女子喊了一声。她牵着马去一根高高地木杆子上拴马。那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打开房门,也不说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丹增的目光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除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在他和海尔汗走过来时她就很自然地戴上了口罩。丹增一点也不奇怪,草原上害羞的女人都这样。不过他想主要的害羞对象不是他,而是海尔汗。他有自知之明,谁会和一个小孩害羞?

  他没来得及看另外的那个女人就已经进屋了。眼前突然一暗,一股又闷又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看见一排红色的带着碗柜面柜的家具摆在北墙,南面有一扇小窗户,一张炕,炕下几座拼凑的沙发,歪歪扭扭的。为了继续能坐上面而加了厚厚的垫子。他俩像僵尸一样坐下,一点也不能动,任何一个动作都会让这组破旧的沙发发出吱吱咯咯的叫声。丹增继续观察着屋内,海尔汗又开始像他老子那样说话聊天。丹增以前没留意过,这会儿突然觉得简直太像了,从语气、动作,到表情都像。简直就是年轻版的他老子在说话。

  茶端来了,馍馍也端来了。那个少妇正在切肉和葱,旁边的一个小的绿桶里有泡着的粉条,她可能要炒一个粉条菜,要不然就是粉汤。丹增更愿意喝两碗热乎乎的粉汤,但他是绝对不好意思张口的。他一边喝着茶吃着馍馍,一边听海尔汗在蒙语中夹带着汉语胡吹海说,他说他在找丢失的马和牛。他说两匹马是什么样的马,一头牛是什么样的牛。他问她们是否留意过,看见过。

  她们都说没有。当然没有,她们怎么可能看见胡编乱造的东西。丹增听着听着,开始佩服海尔汗,要是换作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那个拴过马的中年女人也没有冷落丹增,每隔一会儿都会让一让他,要么请他喝茶,要么让他再吃一点馍馍,总之很热情。丹增渐渐放松下来,更让他高兴的是,年轻女子如他所愿,竟真的在做粉汤,而且闻起来还不赖,尤其是肉和葱炝锅的味道让他腔内的口水都来不及咽了。他不再喝茶,也不吃馍馍,眼巴巴地等着粉汤。

  海尔汗总算没忘记最重要的事,当他认为差不多了的时候,话题开始往那方面转变……

  “也有可能看起来像一块大石头,或者像别的什么,反正就差不多的。”

  中年女人思索了一会儿,迟疑地说:“我好像是没见过,但听老人说起过,时间太久,都忘了,是怎么说的来着?”她蹙着眉,昏黄的眼睛盯着海尔汗头上的墙壁,摩挲着手腕上的银手镯喃喃自语。

  等了一会儿,那个坐在炕沿上一直没有开口的女人突然说道:“我也好像听说过,那石头在有月亮的晚上是黑色的,但可以发光。我阿爸说只有有缘人的才能看得见。”

  “怎样才能算是有缘人呢?”丹增忍不住问了一句,心里暗暗得意,有缘人就是我和哈桑呀,至于海尔汗……他还是不太确定。

  “哦,对的。”中年妇女轻轻挑开眉头,说道:“只有有月亮的夜晚那石山才会出现北面……就是这样。”

  丹增和海尔汗对视一眼,醉汉大叔的话和这位大娘的话不一样。一个说向东或者南,一个笃定地说是北,他们不知道怎么选择。海尔汗指了指北墙,“就是那面吗?”

  “当然就是那面。我们和藏民的夏牧场之间的那片大地方你们知道吧?”

  “是的。我们知道。”

  “嗯,错不了。”那个沉默的女人接着说:“在靠水的地方……我想起来了,我的男人也这么说过,在水湾最多的地方,他在那里兜住过很多鱼,都是自己跳上来的,挡也挡不住……那里的野狐也多得吓人……”

  这时粉汤端来了,丹增两人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吃起来。对面的大娘让他们泡上馍馍,调上辣子和醋,多吃几碗。她念叨着小小年纪出门不容易,接着有点得意地说:“我儿子在上大学,考了个什么本,反正说是非常好的一种大学。”

  “在哪儿上大学呀?”海尔汗一边吃着一边客气地问。

  “叫啥来着?”她转过头去问年轻的女子。

  “山东大学。”

  “对,就是那个大学。”

  “唔,好大学。”海尔汗含糊不清地说。

  大娘开怀一笑,一双浑浊的眼睛闪着特别的光盯着丹增。丹增下意识地狠狠点点头,以此来表示他虽然嘴里塞满了东西说不出话,但对这件事还是既羡慕又佩服的。看着她收回满意的目光丹增才松口气,他从来就没在意过什么大学,他任何大学都没听说过,更没有产生过要去读大学的念头。但在此刻,被这位大娘毫无道理的一逼迫,丹增对大学古怪地产生了强烈的,乃至不可抗拒的兴趣。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大学到底是什么样子?究竟有什么了不起。他瞥一眼海尔汗,他在煞有介事地问大娘她儿子学的是什么专业。

  “是桥梁专业。”这次年轻女子回答了。但她没说名字。海尔汗惊叹道:“天呐,那以后就是工程师啊,可了不得啊!”

  “我还有点不满意呢。”大娘眉开眼笑:“我想让他当个医生,可他死活不愿意。”

  丹增连吃三大碗,感到肚子舒服极了。他给海尔汗打了一个眼色,两人站起来告辞。她们送出门。年轻女子将马牵过来。海尔汗再次确认了“石山”的方向,然后郑重地道谢,在她们的目送下离开。

  所谓“石山”,是那个话不多的女人说出来的。她说的时候流畅自然,显然不是头一次说。这就有问题了,海尔汗认为她知道的比她说的要多得多,但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告诉他们。丹增叫他不要着急,晚上可以咨询一下哈桑,它会有答案的。说道哈桑,丹增既着急又气愤,他七八个小时不见踪迹,丹增要回去找他。海尔汗说你看。丹增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在有一道残破的土墙上,他看见了哈桑。尽管离得有些远,只能看得见一个黑点,但丹增一眼就认出来了。对哈桑的熟悉是不用外表来辨认的,只要一眼,就能感觉到。

  他们打马过去,丹增喊了一声,哈桑抬起头来,慢慢吞吞地站起来,身影一闪,接着从墙根的缝隙里钻出来,晃晃悠悠、似乎还迷迷糊糊地走着。丹增被他的样子气笑了。

  等他好不容易近前来,俩人看着他那鼓胀得像气球一样的大肚子目瞪口呆,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走得摇摇晃晃了。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东西,居然把自己撑到这种地步。他浑身懒洋洋地站在那里,活像一个吃饱喝足后睡意十足的大爷。丹增发现他的前腿器盖上的红色的皮毛更亮更红艳了,仿佛火一样跳跃着。再看那犄角,像两把尖刀插在头上,丹增惊奇的是,他居然在一只羊身上感受到十足的威慑力。他问海尔汗是不是也有同感。海尔汗皱着眉觑他:“你瞎说什么呀?我看你是昏了头吧,净胡说。”

  他叫海尔汗正经点,再好好看看。海尔汗撇撇嘴,心不在焉地说:“还真有那么一点样子,不错不错,很厉害!”然后他马上转移话题,催促丹增快走。丹增知道他的毛病,却也无可奈何。

  哈桑跟在后面,无论他们走得多快他都不紧不慢地跟着。这点倒让海尔汗惊奇不已,频频回头去瞧,还刻意跑去驱赶哈桑,想看看他到底快在哪里。直到丹增发火了才作罢。面对海尔汗的虐待,哈桑表现出的沉稳和气度让人叹服,它根本就没有理睬海尔汗,一点没让海尔汗占到便宜。

  再次碰到一个垭口。周围全是荒凉的山丘,能看见的活物只有草地上跑来跑去的长得一模一样的草老鼠,偶尔天空有一些鸟儿或者一两只老鹰。这是他们下午遇到的第三个垭口了,到了这儿,有些疑虑,他们算是察觉出来了,醉汉大叔,还有那个大娘,他们说的没有一个是靠谱的。他们遇到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沿着这些牧道走了一下午,离夏牧场那边更远了。

  海尔汗沉吟了一会儿,开始说他想到的方案。

  “我觉得应该等一等,看看哈桑怎么说。”

  “行,我怎么着都行。那就等吧。我们还是睡外面?”

  “别别,再往前走走看看,去挑一挑。”

  “挑什么?”

  “当然是挑住宿的人家啊。”

  他们遇到了三户人家,都不满意。一家没人,一家全是人,都喝酒喝疯了,还有最后一家那人很不友好,说你们想偷什么?把俩人气得够呛。

  “大不了睡外面。”丹增有些失望,气哼哼地说。

  “不行啊,你看,晚上要下雪的。走吧,咱们再往前走走看。”

  再往前很长一段路上都了无人烟。这点他俩不知道,走着走着后悔了,但以前不着村后不见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翻过了好一些大小山头,马都被汗水从头到尾地蒸腾了一遍,散发着浓郁的汗酸味儿。眼看天色飞快地暗下来,前面还是一片苍茫,到这儿,连铁丝网围栏都消失了,自从翻过那道不知经历多少雨水洗礼而袒露内部大块大块的巨石的垭豁之后,就再也没有分隔草原的东西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苍苍茫茫、厚重旷远的高寒草原景象。这里已经是青海湖藏民的夏牧场了,再深入多少公里后,就到了蒙古人的夏牧场,所有的这些牧场连成一片,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洪呼日”,一大片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

  到了这儿,不能再走了,再走太危险,几乎板上钉钉会遇到狼。海尔汗建议回去,但丹增另有想法,他觉得还是往前走更好,因为哈桑没有停下来,他超过他们,径直地朝前方的未知走去,走得坚定果决。丹增叫了几声他都没有回应。

  海尔汗还是有些犹豫,他担心哈桑靠不住,担心有意外。他将这些想法跟丹增讲了,因为他有这个义务。他年长几岁,就有这个义务,他更有作为最好朋友的责任。

  但最终他们没有返回。

  他们走了整整半个晚上,期间停下来休息了两次,一次是给马一些缓气的时间,让它们吃了一会儿草,饮了水。那会儿他们周围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但无论是马还是他俩都适应了这黑暗,觉得很安全。另一次他们在一个营地上找到一堆牛粪,是这营地上的牧民转场时没有烧完的。他们在这里生了火,简单的吃了一点东西。海尔汗提着小茶壶去找水,很快就回来了。因为这里是山区了,山里的雪水、小溪到处都是,但有些水太脏不能喝,这就要有分辨的能力。海尔汗很在行这个,他阿爸教会了他这个本事,只要尝一口水,就知道能不能喝。

  午夜过后,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牛倌,在他很狭窄的小屋里安顿下来。俩人又累又饿。那个牛倌睡眼朦胧地腾出一点地方,扔给他俩一条被子,自个儿接着呼呼大睡。海尔汗和丹增躺在热乎乎的小炕上,顿时感到心满意足,担忧遁去,疲惫一阵阵袭来,他们很快就睡着了。

玉山玉山入梦来

丹增在一大片草地上静候哈桑。这是哈桑第三次迟到了。丹增入梦的时间、状态越来越好,以至于到现在都不用刻意去做梦。只要一闭眼,一沉睡,他自然而然地到了梦里,和哈桑会面,似乎除了这件事他再也没有什么梦可做了。他这么一想,就觉得问题很严重,哈桑直接剥夺了他其他的做梦的权利,但哈桑却说要其他的梦干什么?这真没有道理,难道人不是生来就要做无数个千奇百怪的梦吗,怎么他就不能了?但他又觉得这不应该怪哈桑,他其实也没有办法。

  他百无聊赖地坐着,到处瞧了瞧。这里亮堂堂的,仿佛有阳光即将穿透云幕投到地上。近处的东西只有草,他摸的时候都能感觉到柔软,和外面的草有些不一样。除此之外再无一物,而且丹增这会儿才注意到,所有的草在整体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光晕,只是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在进入这个梦境多次之后,丹增终于可以用客观而审视的目光审视这里了。他站起来,随便朝一个方向走去,他想去看看那边还有什么,他会不会像第一次那样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些什么东西,他之前有几次也付出过行动,但一无所获。

  他缓慢而坚定地走了很长一段路,仿佛在原地踏步,但另一种变化告诉他不可能,他的的确确地在走动着,因为脚下的草地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要不是之前便心血来潮地好好研究了一番这些草,他肯定是难以捕捉到的。为了验证这一对错,他接着向前走,他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饥饿使他的感官与嗅觉更为灵敏。是的,他自己也忽略了仿佛突然出现的,又好像一直都存在的嗅觉。他呼吸着一种清凉而微馨的空气,看见了一道身影。

  这是一座小巧,却给人以无比厚实之感的莹白如玉的小山。

  他精神一振,见哈桑站在山下,面对丹增。哈桑将尾巴甩了一个漂亮的圆弧,用浓浓地得意语气说道:“瞧瞧,丹增,看见没?我怎么说来着……看看,看看吧!”

  丹增呆呆地看着这山,无须多言,这小山,这玉一样的小山就是他们的目标。

  “想必你猜到了吧?不错,就是这里。而且你发现了吗,它是一块神奇的玉,你快来看看它的光芒……它是天然的,多神奇啊……你看……”

  “太雄伟了……太伟大了。”丹增喃喃自语。

  “嗯嗯,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咱们叫它神山吧!”哈桑一脸满足地说:“我就像到了家里一样。我们要赶紧找到它,这是哪里你知道吗?我感觉出来了,这里是一座岛。因为我感觉到四面都有水。”

  丹增仰头望去,“玉山”的最高处闪着璀璨的星星点点地光芒,丹增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但那些光点太耀眼了,他眼泪流出来,很快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欣赏了好一阵子“玉山”之后,靠着“玉山”坐下,开始思考。一座岛?不可能啊,草原上哪来的岛呢?

  “我们上哪儿去找一座岛呢?你不会弄错了吧?”他把依然围着“玉山”转的哈桑叫过来,问他。

  “不会错的,你相信我好不好。这回我感觉很厉害,外面的玉山,真的在一个小岛上。”哈桑笃定地说。

  “可是,你好好说清楚啊,你不说明白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我认为跟想象有关。”哈桑说。

  “想象?”

  “对。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想象当中,然后就仿佛有指引一般发现了这里。”

  “你是说我走在外面的时候使劲儿地想象一座岛,而后草原上就会出现一座岛?”丹增吃惊地说。

  “嗯嗯,就是这个意思。”

  “哈桑,你觉得可能吗?”丹增气笑道。

  “怎么不可能,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能呢?”哈桑反问。

  丹增郁闷地摆摆手,心想还是要靠自己啊,哈桑有些靠不住。

  “发挥你的想象!”哈桑突然站直身子,异常严肃地说:“答案就在你的想象中,只要你好好地想象了,就会有发现的。”

  接下来,哈桑详细地跟丹增讲了关于想象的作用。他说想象是另一个庞大多彩的世界,那里可了不得,任何东西都可以在一瞬间出现,也可以在一瞬间改变更可以在一瞬间消失。但要到达那里,首先要锻炼想象力,想象力就像肌肉一样,越是锻炼,里面的密度、力度以及操控度就越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想象的结果,包括人类!

  “我也是想象的结果。”哈桑意有所指地说:“我就是你的一种想象,存在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高级的想象。”

  丹增震惊地看着哈桑,“你……你说你是想象……你不是真的?”

  哈桑的额头皱成一堆沟壑,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丹增,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笨的孩子。”

  “你才见过几个人?”丹增小声嘀咕道。

  “想象。我不是说了吗,想象,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象过一些东西?”

  丹增一想,还果真有,但都没有深刻的印象,犹如昙花一现。

  “所以你才需要锻炼,把想象力锻炼得像一头公牛一样强壮,然后你再试试。那看到的、听到的、感触到的都将大不一样,甚至是翻天覆地。你远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

  丹增下意识地点点头。

  哈桑咯咯地笑,显得特别开心。他蹦跳着围着“玉山”转圈,丹增也被欢乐地气氛感染,绕着“玉山”奔跑起来。

  哈桑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你让海尔汗回去吧,那个地方,只能是你和我去。”

  “啊?”丹增大吃一惊,要是没有海尔汗,他可不太相信自己能够应付路上所遇到的各种状况,而且他觉得这样做太不讲义气。海尔汗会不会伤心死?

  “这……这样不太好吧?”丹增结结巴巴地说。

  “哎呀呀,大错特错!”哈桑怒叱道:“接下来的事只有你一个人才能做,这一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一定要听我的。”

  “可是,我怕会有危险?”

  “我会保护你的。”

  “你?”丹增想到哈桑一有危险就逃之夭夭的德行,有些怀疑。

  “哎呀,我真的没问题。”

  丹增见他着急了,就说:“好吧好吧。我相信你。但是海尔汗——”

  哈桑狡狯地说:“你让他回去,就说是我说的。嗯……你让他去找那个女孩吧,他不是很喜欢吗?让他回去找她。你告诉他,是一个男孩子该拿出勇气的时候了。”

  “你怎么知道?”

  “我是谁?难道这点事情会难倒我吗?”哈桑拽拽地把头一扬,舔了舔鼻孔。

  哈桑尽管很厉害但他的很多行为都免不了带着羊的习性,比如刚才舔鼻孔的动作,人肯定是不会舔自己的鼻孔的。丹增忍不住舔一舔嘴唇:“哎呀,可是咋说呀,他会不会生气再也不理我了?”

  “我说了就说是我说的。”哈桑吹胡子瞪眼,忽闪忽闪地张着鼻孔瞪着丹增。

  “哎呀,要是他能进来就好了,你可以直接跟他说……”

  “好了好了,你赶紧去睡觉吧。”哈桑把丹增赶出了梦。

在牛倌的地窝里吃早饭

被赶出梦的丹增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他瞪着屋顶的破旧的塑料天花板,回忆梦境之事。哈桑居然有本事把他赶出来,这是他最近学到的本事还是一直就有?丹增又想,哈桑是不是也有能力把他拉进梦里?因为最近他很容易入梦,跟刚开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他觉得这件事得问问清楚。

  牛倌不见踪迹,海尔汗还在打着呼噜睡得香。丹增把他摇醒,穿衣服跳下炕,来到门口向外张望,好家伙,又是一场大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一群有二百多头的牛群正在缓慢朝滩地走去,后面跟着那个牛倌。昨晚来的时候什么也没看清,现在才明白这是一个荒芜的大山垴里,除了这一个小小的半掩在地下的小屋之外,除了这个牛娃之外,除了慢吞吞地移动的一群牛之外……除了这些,就剩下寂旷而寒冷的空间了。好苦的生活啊!一天到晚就和一群牛相伴,也没有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什么娱乐,这个牛倌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一待,可不是一两天,也不是一二十天,而是几个月,日复一日的单调,日复一日的枯寂,日复一日的荒凉。丹增想一想,就孤独绝望了。

  炉子上,茶壶里的水沸腾着,冒出的蒸汽中带有茶香。丹增将壶提到一边,给炉膛里添了牛粪,搭上另一把大号的铝壶,然后在门背后找到脸盆,倒了半盆凉水洗了脸。冰冷的水刺激皮肤神经,整个人一下子振奋起来。这会儿海尔汗也起来了,嘟嘟囔囔地打着哈欠,倒了一碗茶喝。他坐在炕沿上,斜靠着墙,半眯着眼睛不动弹。丹增也盛了一大碗茶,找到碗柜里的馍馍,俩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饱喝足,海尔汗再次靠着墙,舒舒服服地叹口气,戏谑地说道:“咋样啊?你的哈桑大侠有什么指示?”

  丹增闷声闷气地说:“他要求我一个人去。接下来让我一个人去找,我该怎么办?”

  海尔汗一下子坐起来,“一个人?荒郊野外让你一个人?他是个骗子吧!”

  “他说有他在,一切都没问题。”

  “哼,骗子!”海尔汗要找哈桑算账,但哈桑又不见踪迹了。海尔汗皱着眉头沉凝,脸上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才说:“既然他那么说,或许是有什么意思,你就按他说的去做吧。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了。”

  丹增心里暖暖的,怕他更担心就说:“我不会往深山里去,这点你放心。”

  “那就好。”

  “你先可以去找那个女孩啊,在那附近等着我。”丹增说。

  “找她?”海尔汗眼睛猛地亮了,然后一个劲地点头,“不错不错,你说得非常对,我的确应该一边等你来一边找她聊聊,我得去跟她道歉,那天你很不礼貌你知道吗?为此我去跟她道歉。嗯,就这么办!”

  海尔汗这么容易同意了这件事,又没有生气,让丹增松了一口气。显然,他尽管嘴上在骂哈桑,但其实是相信他的。不然他可能就不是这个态度了。但不管怎么说,哈桑给他的任务,丹增完成了,晚上可以交差了。他也可以安安心心地按照自己的(哈桑说的)意愿去找玉山了。直到此时,丹增才真正意识到他的目的更明确、更精练了。不再是什么墓碑或者什么东西,而是玉山!一个有名有姓的东西。仿佛前面的困难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变得简单了变得明朗了。

  牛倌回来了。他们重新认识了一下。他叫闹迪,已经在这儿待了快两个月了,他说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回家了。闹迪大概三十岁,身子骨不是很健壮,甚至有那么一点单薄,但他的精神头格外好,一点不像孤独坏了的样子。由于天天待在屋里,出去的时候也会戴上围套,他的脸令人惊讶的白,皮肤光滑整洁,犹如涂了一层蜡。而且他并不像昨晚那样死板,热情地挡住他们,非要吃过一顿饭再走。然后他一边和他们聊天,一边忙活起来,手脚麻利地洗了土豆,叮叮当当地切着,他用刀飞快,不一会儿几个圆滚滚的土豆全变成一堆土豆丝。海尔汗很快就和闹迪称兄道弟了,他守在闹迪身边,舔着嘴唇大讲自己的得意事儿。说着说着眉飞色舞。闹迪呢,听得神了,甚至忘了放调料,还是海尔汗提醒了他。闹迪起先是不以为然的,尽管他的脸上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但丹增还是能够察觉到他的不屑,海尔汗一定也看出来了,但他一点不在乎,他更有一点兴奋和征服感,两眼贼亮贼亮地闪烁着,比任何时候都注意力集中,因此说得也更好,渐渐的,闹迪的神情就变了,海尔汗不管是否真有其事,总之让闹迪相信了,他听得聚精会神,佩服之情溢于言表。时而拍腿叫绝,俩人心有灵犀地哈哈大笑,真可谓是相见恨晚!

  丹增只有听的份,根本插不进去话。想询问玉山的事,却愣是插不上嘴。一顿饭连做带吃,居然花了三个小时。他们还没有罢休的意思,丹增忽地站起来,向外走去。海尔汗很快便追出来,拽住他不放,一边喊叫闹迪,问了玉山。闹迪一听就是一惊,说:“呵呀呀,你们找它干吗?”

  海尔汗说:“你别管太多,这个可不能随便说,瞧你样儿是见过喽?”

  “OK。”闹迪说:“YE SIR。我当然见过。不过——”

  “在哪儿?”丹增说道:“好大哥,快说在哪儿?”

  闹迪说:“别瞅我,我说不准。”

  海尔汗说:“啥意思?哎哟哎,痛快点行不行啊?……”

  闹迪苦恼地说:“可叫我咋说,我也稀里糊涂,我也迷迷糊糊啊,我非常喜欢它但……”

  “在那个方向?大概的方向你总该有吧?”

  “那边。”闹迪爽快地一指东方,说:“我以脑袋保证,就在那一带,离这儿也不是很远。”

  哈桑晃晃悠悠地从闹迪身边走过,身子蹭到了闹迪的小腿,可把闹迪吓得够呛,怪叫一声跳开,引得海尔汗大笑不止。

  闹迪说:“羊?”

  海尔汗说:“不是羊,你好好瞅瞅。”

  闹迪又说:“一只羊,一只黑羊?”

  海尔汗更乐了,说:“哈桑,过来,来。”哈桑闻声望过去,翻了一个大白眼。

  海尔汗一瞪眼:“嘿,脾气不小,我对你不好吗?狼心狗肺,一点不像羊。”

  “这羊好,漂亮!”闹迪很是羡慕丹增,说:“这是你的?卖给我吧,给我当个伙伴。你看看,它的体型,长条条的,完美啊!”

  闹迪说话很有个性,但丹增觉得妖里妖气的,动不动要加上英语,显摆什么呀。

  闹迪说:“嗨,卖给我吧,你带着多不方便。”

  海尔汗拉住闹迪说:“住嘴。你死了心吧,他绝对不会卖的。”

  闹迪遗憾地说:“真遗憾!”

  “你真要一个人去,不需要我?”海尔汗再次不信任地看着丹增,确认道。

  丹增点点头。他看见马离着小屋有些远,就背着鞍子过去,走了几步,他转身说:“你的马怎么办?”

  海尔汗无所谓地摆摆手,“就地拴住好了,我待会儿去牵。”

  丹增说:“好!”

一条流浪的小狗

终于只剩下丹增和哈桑了。哈桑非常高兴,连走路都带着一股虎虎生风的威猛劲儿,跑在前面带路。他们翻越了一座很长很高的山梁,眼前忽然展现一派广袤无垠的旷野,气象非凡,即荒凉、冷寂,又充满生机。几条冰雪汇成的小溪反射明晃晃的刺眼光芒,伴随着阳光而起的清风低低地压着金黄的枯草和碧嫩而柔软的青草,带着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地、永不停息地向前拂去。几匹流浪的马卧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见到丹增后受惊,一溜烟地奔腾而去。

  丹增瞧着、望着,满足地舒口气,轻磕马腹,朝平坦之地走去。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反复出现并且不止一次,一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总有什么东西遮挡着不让他达到目的。这里没有路。哪怕一条小路也没有。搞不清这是藏人的还是蒙古人的牧场,总之,没有了网围栏,那就是夏牧场了。经过了好几个去年扎过帐篷的营地,丹增来到一条小溪边,下马俯身,喝了几口冷冽的清泉,他一哆嗦,牵着马朝上游走去。哈桑说了,凭直觉和本能走。丹增认为其意思就是乱走,至于什么直觉啊本能啊的他有点迷糊,甚至觉得很好笑,但又不知道好笑的理由。

  丹增并不担心夜晚住宿的问题。没有人家也无所谓,他就睡在外面。生一堆篝火,吃一些干粮,怀着警惕心眯一会儿,一晚上就过去了,多简单的事,丹增觉得事情没有海尔汗说的那么糟糕,他那是怕遭罪,怕没有舒适的睡觉的地方,海尔汗简直越来越矫情了。丹增再次留意到海尔汗跟两年前比起来变得狡猾了,也少了些许勇敢。难道这就是年龄加上去的坏处吗?丹增有些疑惑,他这一趟远门,见识增长了,心性锻炼了,但随之出现的问题也更多了,待在家中大抵是不会有这些烦恼的,他觉得自己这几天想的实在是太多了。想的太多是不好的,就像海尔汗一样。

  丹增甩甩头,轻声嘀咕:麻烦……

  他没注意脚下,等意识到不妙时已经晚啦,哈桑笨笨的身体恰好横在脚下,丹增双脚被一拌,身子“忽地”从哈桑上空飞了过去,“扑通”一下趴在地上,半天哼不出一个声儿来。哈桑无辜地看着丹增,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歪着脑袋瞅瞅,就不再理会了,自顾自向前走。丹增哼唧哼唧地坐起来,他忽而想到前天海尔汗被摔,当时他幸灾乐祸,这么快就轮到他了,真是难兄难弟,一个也逃不掉啊!忍着浑身那种又酥又麻的痛,他四处张望,哈桑那混蛋早已远远地走开了。丹增可是被气得不轻,怒吼一声,差点把自己疼得背过气去,肺部仿佛抽血样的痛,肩头也是一阵阵钻心的难受。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马,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让马儿迈步,他收紧缰绳,绷直了身子,随着马的步子轻轻地摇晃身子,以便减轻身上的疼痛感。但尽管如此,走了不到一公里,他就已经满头大汗了。这时的哈桑,却已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扬着头一动不动,宛如一座有思想的雕塑。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狗,正趴在草丛中盯着他。见丹增发现了,就摆出一副随时逃命的架势。这是一条红火焰狗,四肢和眼窝火红火红的,胸脯也是一片火焰,所以才叫红火焰。最标准的红火焰是该红的地方红,其他部位全部是油光闪亮的黑。丹增看着这条狼狈的红火焰,记忆飞快地回到过去,他想起来自己的那条不知所踪的,陪伴了他近十年的阿勒。他去了哪里?他已经消失三年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其实丹增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它可能早就死了,但就是不愿意相信。他总是认为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消失几天(只不过这次时间有点长而已),然后一天早上,它就乖乖地卧在家门口,摇着尾巴讨好地望着丹增……

  他知道这不可能了,自从那次它带着惨烈的伤回来,并丢失了一只眼睛,又是几天好好吃不下饭,紧跟着它就消失了。从那时候开始,丹增就已经意识到了,阿勒找一个地方默默等死去了,它那么老了,再不复年轻时候的勇猛和强壮,受了伤也不能毫不在乎,让伤口自己迅速恢复,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早已衰退了,等待的是什么呢。丹增不想去找它,那是它的尊严,活了一世,它的骄傲不容许它的懦弱,它也不可能懦弱。

  如今丹增在这荒郊野岭遇到一条红火焰小狗,一条没有长大的小狗。他试着叫它过来,它紧张地盯着丹增,身子一动不动。他下马,慢慢地朝它走过去,嘴里发出一种安慰哄骗小狗时用的声音,这是一种类似于口哨的声音,仿佛这种声音具有很好的安慰性,因此用得广泛。那小狗忽地站起来,夹着尾巴跑了,然后又站住,懦懦地叫了两声,仿佛在警告丹增。丹增从褡裢里取出一点馍馍,远远地扔过去,但它犹豫着,不敢过来,丹增朝后退去,一直退到离着那块馍馍有些距离了,他坐下来。乘机休息一会儿,不管怎么说,刚才那一摔可让他够呛,精神头都不好了。

  小狗最终还是迟疑地靠近馍馍,它太累了,瞧模样也没本事自己抓兔子、老鼠等小动物来填饱肚子。丹增朝哈桑站立的山头望去,他不见了。丹增苦笑着摇摇头,像老汉一样叹口气。哈桑果然还是哈桑,自有一套行为方式,哪怕再怎么着都不会改变。他瞥见小狗叼了馍馍就跑,跑到一个自认为足以安全的地方享受起来。

  一阵风撩起丹增有些长了的头发,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鼻子痒痒的,又“哈欠”了一声。那条小狗警惕地抬起头来,然后叼着剩下的半块馍馍又跑了。丹增想了想,忍着痛费力地骑上马,跟了过去。他想反正不管哪里都是走,不妨跟着它瞧瞧去。小狗一看惊慌了,飞快地撒腿远去。狠狠抽了两下在马屁股上,老马终于奔跑起来了,丹增刚要朝小狗那边望去,只觉得身子猛地往前一斜,接着他就飞了出去,多像刚才的那一幕啊,丹增在第一时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马失前蹄,他们连人带马都没能幸免,都被摔倒了。丹增居然还有时间和刚才的那一摔对比一下,这一比就发现这次他在空中飞的时间更长,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浑身的肌肉猛然间收缩紧闭,他还想调整一下姿势,但却来不及了,他已经全面着地,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他只觉得自己被大地吸住了一样,时间在此刻僵住了。丹增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怕是摔坏了,没有感觉就是最大的问题,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呢?这下完了!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下意识地扭动身子,还是没有感觉,他脸色难看地坐起来,再次动了动,还有没有,他站起来,走了两步,没错,没有感觉,连之前的疼痛都没有了,他呆呆地仰望着天空,不知道怎么办?他已经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信心,按照阿爸的说法,这种情况就是说明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被马摔得严重后就是这个样子,当时觉得没什么,慢慢地状况才凸显出来,而且会越来越严重。丹增首先想到的是不能放弃这次行动,丹增决不放弃。但身上的伤怎么办?他朝马儿慢慢地过去。这时马已经站起来了,正在摇头晃脑地打着响鼻清理鼻孔里的泥土。看见丹增它就走开,不让丹增靠近。丹增心里一紧,仿佛预感到不好,他站立一会儿,心平气和,尽量不让它察觉到他的意图。但这匹老马成精了,哪会让他如愿,它慢条斯理地再次移动开来,和丹增的距离保持在二十米,丹增几乎就要握住缰绳了但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在这过程中,丹增逐渐感知到身体的疼痛是如何一步步攻占了他的身体的,又是如何呈现进击的方式而占领的他的意志的。丹增几乎是举步维艰,眼前的景象忽而分成无数碎片,又猛地收拢,变得奇形怪状,甚至他的耳朵里的轰响宛如雷霆天罚,鼻孔里热流涌动,一摸,鲜血染亮了手掌。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左手指痉挛了,他扳动手指,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像一个医生一样,在扳动别人的手指,甚至有兴趣每根指头都扳动三四下,不感到一丝的疼痛,甚至有一点欢快的成分在内。丹增无比吃惊在逆境中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些无意识的,或者是潜意识的行为到底隐含着什么意义?他强制性地掐断这条通向未知的深渊或是光明的线索,他必须要考虑眼下的事情:他的马跑了;那条原本可以当向导的小狗没了踪迹;环顾四周到处都是荒凉的嗖嗖作响的气氛,一条之前满是光亮的河水变得阴沉沉了……更远的地方群山四绕,寒意沉沉,这就是全部。

  丹增疑惑地摇摇脑袋,脑袋里面嗡嗡作响。空荡荡的仿佛自己的回声在奔绕其中。脚步移动之际,他才得以恢复些许常态,于是他接着向前走。这一路过去,竟然越走越顺了,好像僵硬的身体里重新热量涌动,血液冲破顽疾,越走越是轻盈。他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多远。反正一瞬间似的,他出现在一个山顶,俯视下去,隐隐约约看得见有冒着青烟的地方。

  天色晚了,夜色渐次弥漫,冰凉的空气被吸入肺腑,他的状态回升很好。他自嘲地一笑,梭巡四周,看看能否发现老马。可老马走得很彻底,连褡裢和皮衣全部带走了。褡裢里面可是装着他所有的东西,食物、衣服、手电筒和绳子,还有便捷的迷你望远镜。这个东西是他的宝贝,几日里用的那个望远镜是海尔汗的,他根本就没让海尔汗看见迷你望远镜,因为他知道一旦让他看见就会玩个没完没了。只要是感兴趣的东西海尔汗都会誓不罢休地玩到残废了。而迷你望远镜正是他感兴趣的东西,这点丹增很有把握,所以他把小东西用衣服包起来,一点都没有暴露。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几乎要压到身上来的暮色,转身朝冒出白烟的地方走去。

  但丹增太过想当然了,哪里有什么人家,他一口气走了三公里,早已经过了有炊烟的地方。他这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烟那里是牧人家炊烟,那是大地之气腾氲。

  周围一片寂静,河水声都仿佛隐蔽地响动在另一个空间,太安静了,以至于丹增长这么大头一回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身体所发出的各种各样的怪异的声音。他的脚步仿佛踩在空旷中的一面玻璃上,叮咚脆响。很多以前不甚在意的事情如今接踵而至,顷刻间将他淹没。太可怕了,丹增来不及担忧眼下的处境,甚至来不及害怕这空寂的夜晚,就软绵绵地晕倒了。倒下的那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可恶的哈桑哪里去了?

  是的,哈桑呢?他去了哪里?其实哈桑一直就在。黑夜给了他黑色的保护,给了他黑色的安全。哈桑其实一直游走在丹增周围,他已经在这条河里来来回回淌了六七次了。每一次都是对未知的探险,前面、后面、左右,乃至上下,哈桑用自己不为外人道的方式检查了一遍。丹增倒下的一幕哈桑瞧得清清楚楚,他一点也不着急,依旧是那么晃晃悠悠,慢吞吞地度到丹增跟前,他先是撅着上嘴皮子和鼻子闻了闻,而后围着丹增转了半圈,找了一个舒适的地方卧下,把自己的脑袋塞到肚子下面,很快便呼噜噜地睡着了。

哈桑的孤独

一堆跳跃燃烧的篝火旁,丹增愣愣地出神,他在想昨晚的事。昨晚他在昏迷了。在那梦里的草坪上看见等着他的哈桑。哈桑邀功说我在照顾你。

  “请起。”哈桑对跪坐在地的丹增说:“我可不受莫名其妙的大礼!”

  “你胡扯什么?我好像晕倒了。”

  “没事,现在在外面,是我在照顾你。而且我还看见海尔汗了。”哈桑面对着空气,仿佛那里有一面镜子,它在仔细地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对于长势凶猛的犄角特别满意,对愈发地油黑闪亮的皮毛更是心满意足,他从各个角度审视自己的身材,越看越好,忍不住嘿嘿傻笑起来。

  “海尔汗?他在哪儿?”

  “他在后面偷偷摸摸地跟着呢,看来是不放心你的安全啊。”

  丹增心中暖呼呼的,下意识朝四周看看。“我没看见他。”

  “让他跟着好了,我们只管往前走。”不知什么原因,哈桑没再坚持让海尔汗离开。

  “嗯嗯,让他跟着保护我们。”丹增更担心的是他怎么就晕倒了呢?这是否是身体给自己的警示,他越想,觉得可能性越大,不禁有点悲戚,好像真的要死了一般。哈桑还在叨叨。声音忽而远去忽而近来,无比玄妙。他晃晃脑袋,说:“什么?”

  “我说我热爱生命的每一刻,热爱所有快乐和烦恼……”哈桑激动地说。

  “哦。”丹增心不在焉地说:“我要出去,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哈桑斜瞥着丹增。“啥意思?听这话,颇有告别的成分呐。”

  丹增被盯的心虚,别过脸去。

  哈桑一张羊脸上亮闪闪的,那双乌黑无瑕的眼睛淡淡地泛出些许威严。哈桑的变化是丹增最为惊奇的事情,比之任何事情都感到不可思议。他算是明白了,哈桑极为善于变化。他的成长好似一把巨弓射出去的利箭,大有一去不回头的狂野架势。丹增甚至觉得哈桑可能已经半疯了。

  “你真可怜!”哈桑见丹增无甚反应,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是哪里?”

  “所以我说你真可怜。”

  “你到底在隐瞒我什么?你别狡辩,我知道,所以我才感到害怕。”

  哈桑耸耸肩,无辜的眼睛更加无辜了,前腿膝盖处的一团皮毛火焰般地燃烧着,把丹增的目光死死地吸引过去。丹增看得入迷了,连哈桑说了什么都一恍惚而遗漏了。“你说什么?”他在哈桑闭嘴的那一刻才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

  哈桑怔怔地望着丹增,语气悠悠忽忽地说:“嗯,很好,既然不曾听到,那就不留遗憾。我说了,你听了,这就是结果。”

  “我没听。”

  “那是你的事。”哈桑打断说:“你不能否认我说了。”

  “可是——”

  “没有可是。就如同没有如果。你懂吗?”

  丹增木木地点点头。哈桑撇撇嘴,那口型相当标准,简直和人的撇嘴没啥两样。

  哈桑的身影渐渐淡去,那身影看上去是那么悲伤那么孤独,就像一片水域中唯一的一条鱼一样消失在了梦境中。丹增看着他远去,消失,心里很难受,泪水溢出眼眶。他被冻醒了,晃晃僵硬的脑袋,活动又冷又硬的身体。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起来,他居然倒在这里睡了一个晚上。他自嘲地摇摇头,没有海尔汗在身边他还是不行啊,出现这么多意外。马也跑了,食物也没有了,身体也受伤了,而且还晕倒在荒山野岭之中,真是太危险了。不过他记起来,哈桑说他在保护他,还说海尔汗就在附近。他向四方查看,没有看见海尔汗,他知道海尔汗一定躲在某个难以发现的地方默默地观察着他,保护他。丹增的脸感到火辣辣的,这回丢脸丢大了,但在内心之中,他又觉得一阵温暖和轻松,哪怕情况眼下这样糟糕了,他也信心百倍。这个信心当然是来自于海尔汗和哈桑的。他相信他们,也相信自己。

  丹增叫醒睡得酣甜的哈桑,找准了一个方向,开始慢慢地走。他只能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因为他浑身都快疼死了,每一块肉都在活跃地疼痛着。他知道这是因为连日来高强度的身体运动,再加上被摔了两次的综合结果。他头一遭体会到什么叫痛不欲生。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让身体活动开,热起来,这样就会减轻疼痛,还有治疗的作用。这是他耳濡目染学会的。他认识的人都是这样开始治疗摔伤的。他咬牙坚持着,淌过依然冰寒的河水,费力登上一座山头眺望,四下里被阳光照耀着白茫茫的,好像有无数的小东西在这种白光中生存、忙碌着。这些小东西挡住了视线,目所能及的地方尽是荒芜,寂寥。

  他朝着太阳走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这一天眼看就逝去了一半,丹增一筹莫展,他几乎都快饿疯了。

  也许是饥饿让他的感官自动地向“发现事物”这方面调整,在一条很小的河里他发现了鱼。是只有大人拇指大小的鱼。他高兴坏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因为路上看见一片酒瓶的底片,他装进了兜里。想在一个恰当的时候用来生火。现在有了鱼,时机就恰当了。他站在那里,嘿嘿傻笑起来。

烤鱼

沿着小河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在分叉的地方看见一滩汪水,丹增如愿以偿地再次找到了几条手指粗细的小鱼。他兴奋地拿下帽子,沿着水池边走动,在一块大石头上停下,石头的下半部分浸泡在水里,而且石头下方有空洞,鱼就喜欢待在这种地方,尤其是阳光强烈的时候。丹增小心翼翼地把帽子伸进水里,往空洞的地方推过去,帽子里涨满了水,丹增必须注意力高度集中,否则什么也捞不着。他技术不好,一连兜了十几次都没有成功,不过也渐渐找到一些窍门,终于有了收获,一条小鱼被装进帽子里,直到捞上来都没有多大反应,仿佛睡着了似的。他一捏,小鱼就激烈地挣扎起来。他将小鱼放在草地上,看着它在草地上蹦跳,看着小鱼小巧而精灵的眼睛,他愣愣地出神了,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遥远的冬天,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特别震撼的事情:叔叔才布丹提出要分家。他什么也不要,就要额吉传给阿妈的一盒首饰。丹增看过那盒首饰,里面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串眼睛一样的石头,当初丹增第一眼看见就爱不释手,越看越漂亮,在阳光下尤其令人惊艳。

  叔叔要的就是这串“眼睛”,但被阿妈严词拒绝了,还骂叔叔心眼坏,猪狗不如。叔叔恼羞成怒上前去打阿妈。阿爸一把拉倒在地,叔叔就在那时骂了阿爸是死鱼眼。丹增对这一句话印象深刻,后来他看见过几次死鱼,也看过它们的眼睛,别说还真的和阿爸的眼睛有点像。现在,他看着这条小鱼慢慢地没了动静,眼睛也在变化着,他于心不忍了,想放它回去。但另一个自己在脑海里极力反对,说出好多个不能这样做的理由,他被劝服了。而这时,小鱼已经死了。丹增怀着罪恶感将小鱼捧在手里,思绪却又回到过去了。

  如今过去多少年了?尽管阿妈不说,但丹增知道阿妈一直在念叨那串不翼而飞的项链,当然也没忘记痛骂同样消失的叔叔才布丹。和阿妈的心痛不一样的是,丹增更在乎那项链值多少钱。当他得知那串项链中的随便一颗就能买来好几头最好的牦牛时,他头一次对留着飘逸的长发,剑眉朗目,帅气得不得了的叔叔产生了怨念。此后的几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串“金灿灿”的项链,尤其是家里经济困难,阿爸阿妈为了生计而劳累憔悴的时候,他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悔不当初。要是那时候他们把项链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那就不会被叔叔偷走了。

  眼下,丹增站在荒原上,由一条倒霉的小鱼联想到这段晦气的往事,不由得面露愠色,依然愤愤不平。好一会儿,他才收拾心情,利用愤怒的力量再捉了三条小鱼。他开始生火烤鱼。他在路上拾到的厚厚的玻璃瓶底片特别好用,他没费多少劲就把一把枯草点燃了,阳光透过淡绿色的玻璃,集成一个强劲的光点,白滋滋地耀眼,丹增伸出手试了一下,手背立刻感到钻心的灼痛,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丹增很满意,觉得一种新技术被自己掌握了,颇为自得地打量四周,想看看海尔汗是否看见他的一切行动了。不得不说他很佩服海尔汗,隐蔽的功夫很高级,要是哈桑不说,他根本不相信。

  几条小鱼被烤得焦脆,丹增嘎嘣嘎嘣地咀嚼着。他嘴里含糊地呼唤了几声,声音空荡荡地散去,他听到了好几个回音。哈桑理所应当地没有出现,他也不理会。当务之急是将自己照顾好,填饱肚子,积攒力气,恢复身体,后面还有大把大把需要卖力气的时候。他对自己过去一天一夜的表现很不满意,很羞愧,更后怕,他在毫无措施防范的野地里睡了一夜,哪怕哈桑说在保护他他也好怕,感到后背发凉。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出门人该有的水平,他还差得远呢。

  火堆无声无息地熄灭了。丹增站起来,眼瞅着太阳像酒汉一样摇摇晃晃地下坠着,这片牧区就突然缺失了眼睛一样暗淡、阴冷了。丹增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天就要黑了,刚才还不是下午吗?这一天什么也没做就完了吗?他被一股沮丧的情绪包裹起来,感到失望。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不管怎么说,他这一天也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虽然出现了些意外,但他没有失去信心,没有退缩,没有胆怯。而且,现在除了牙齿,丹增的身体哪里都不疼了。但他宁愿别的地方都痛,只要牙不疼。牙疼不是病,疼起要人命。丹增在吃最后一条烤鱼的时候感觉到牙疼,他没在意,以为只是平常的一次短暂的疼痛,但当天空逐渐暗下来,远处的水面幽暗中传出空荡荡的流动声音时,丹增终于意识到这次的牙疼绝不是一个小插曲,而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袭击。他的腮帮子轰轰地肿胀跳动着,他摸了摸,右脸颊已经肿起来了。

  他四处眺望,满怀希望能看见老马,或者看见那条小狗,或者海尔汗,但他们连个影子也没有。他气死老马了,因为它带走了他的“去痛片”。要是有药,他可以少受一点罪,但现在他只能干忍着,并且很细微地感受着疼痛感与层次感。这一天下来,他搞得精疲力尽,当夜晚来临,他无论怎么做都没有办法阻止两个眼皮的打架,他也渐渐地顾不上牙疼,强烈的困倦分分钟将他俘虏,带着他去见周公了。

哈桑病了

哈桑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一连串有节奏感的音符。他说他已经感受到了“玉山”,就在附近。因为他现在的感觉和之前几天都不一样,他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激动得眉飞色舞,简直要立刻飘飘然地飞起来了。“我是不是英雄?”他问丹增。

  “你是英雄。”丹增捧了一句。

  “过奖过奖,我们都是英雄。”哈桑高兴地龇牙傻笑。

  他笑一会儿,开始摆动下颌,仿佛嘴里安装着一个机器,正在一刻不停地拨弄着他的下巴。令丹增惊奇的是哈桑好像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他好几次想说话,都被摆动的愈加狠劲的下巴给阻挠了。哈桑的眼里出现了紧张的神色,黑漆漆的眼珠急剧收缩,口水沿着嘴唇两边拉着长长的丝线掉下去。然后丹增眼睁睁看着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蹄乱蹬,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这下可把丹增给吓坏了,慌里慌张上前扶住哈桑的头,但哈桑抽风似的动作很有力量,丹增怎么也摁不住,手一松,哈桑再次想抬起头,但那四条火红的蹄子胡乱一甩,他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这下可能真晕了,他好一会儿没折腾,接着他终于抬起头,含糊地对丹增说:“别怕……一会儿……就好。”

  “我不怕。”丹增说完就后悔了,觉得好像在狡辩。但他已经吓得快要哭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哈桑总算消停了,他累得都瘦了一圈,双目无神,看着丹增的时候仿佛在看一片虚无。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又过去了很久很久,丹增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在梦里待过这么长时间,哈桑才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向丹增解释道:“我这病,我知道自己有这病,也一直在等着发作,等了这么长时间,我都快要忘记了。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对吧?”

  “我不知道啊,这是什么病?”

  “羊癫风啊,你不知道?”

  “这个我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病,羊会得这病吗?”

  “这病本来就是羊得的吧?”哈桑有气无力地说。

  “你不会死了吧?”

  “不。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哈桑说:“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们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我现在糊里糊涂,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们现在都在荒郊野外,周围肯定有狼。”

  “没事。有我在,狼不敢近前来,你放心吧!”这件事上哈桑恢复了傲慢霸道的自信:“再多的狼也不会来我们身边的。”

  “可我觉得事情变了,心里有点害怕。”

  “你害怕,我告诉你,我也害怕,我都害怕极了!”

  “你胡说,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害怕。你为什么害怕?”

  “因为真相总是让人害怕!”

  “是啊,其实我就是陪着你,我其实不用害怕的。”丹增给自己鼓励般地说道。

  “知易行难呐!”

  丹增扶着哈桑卧好,他在旁边坐下,观察着周围,依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草地上的草好像长高了一些。“我们的梦里为什么一直都一样的景色啊,你探查过吗?”

  哈桑靠着丹增,望着远处的虚无愣愣出神。然后他说:“你发现了没有,虽然这里很安静,但并不让人紧张,这里很灵活,因为好像还有其他的动物也在这里,就是我们看不见,有时候我会听见一些别的声音,我去看的时候也没有。”

  丹增好像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仅有的两次探访也收获不大,但这里很安静也很让人安宁倒是真的。现在丹增越来越有一种觉悟,这个梦,其实就是因为他的原因才出现的,只要他不想了,他不再和哈桑是好兄弟了,这个梦可能就再不会出现了。这样说来这个梦会一直都在,因为他绝对不会抛弃哈桑的。绝不会!

哈桑的“岛屿”,哈桑的“玉山”

“我在梦里见到的天空永远是别的颜色,而不是蓝色。这肯定有一种说法,对吗?”哈桑抬头看着梦幻的天空,喃喃自语:“我心里有一个想说出来的东西,但就是说不出来,我可以通过梦境强加给你,但你的承受能力有限,我怕危害到你的身体,所以我不敢冒险。我的想象世界是经过很多次锻炼而扩展了的,和你的不一样。其实你也可能这样,就像玩过家家一样打造一番,最好是经营的像一个小小的国度,里面什么都可以有,因为那样的话你的畅想世界就是稳固的,就像长着几条粗壮的腿一样可以站的稳稳当当的……”

  哈桑的精神头起来了,他说他身体不好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身体的不好了。他在丹增面前走来走去,一边说话,一边沉思,努力想把自己知道的,感觉也会对丹增有好处的经验说给丹增听。丹增对他说的关于精神世界想象世界并非一无所知,当然也不可能一无所知,但和哈桑比起来,他发现自己的确差得很远,就好比哈桑在半山坡他在山脚下一样。他看见了这个世界的一些面貌:浑厚、变幻、神秘。他有很长的路要走。

  哈桑说一个孩子在成为大人之前最宝贵的东西有两个:一个是纯真无瑕的心;另一个是带着翅膀的想象。

  丹增觉得很对。

  “那么,具体要怎么做呢?”

  “其实并不复杂,你只要将营造精神的事情简化,不是简单,是简化,就是通过一系列的想象,最后得出一个饱含更多意义的精神,看上去清清爽爽,一旦需要就应着需求变动快速,精神的迅捷非常关键。”

  “我不懂。”

  “所以我说了你要简化,把你能够理解的东西全部糅合一起,再分成几个明朗的步骤,然后一步一步来。”

  “这么说来似乎有点懂了,但我还得再想想。”丹增木木地点点头。

  “好好想,你想象得越多越会有收获,因为你的精神也会参与其中,到时候它会也有的自己的判断,它会帮助你。在你思考的时候,你的想象力和精神是两条河流,里面的东西有很多,但你抓不住好的,你也留不住它们的脚步,它们一分一秒都不耽搁地流逝,但那就是浪费,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大量地浪费我们最宝贵的东西。”

  “你说的有道理。”

  “所以你最终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两条河完美地合在一起,成为一条听话的大河,而你可以随时随地从里面捞取你想要的东西。”

  “那东西就是我的世界里的我的鱼吗?”

  “没错,你说的对极了,就是你的世界里的你的鱼。只属于你的鱼。”

  “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你看准一个事物,直接钻进去就好了,你要不断地给自己提出问题,要让这些问题惊动想象力。”

  “我试试吧。”丹增不大有信心地说。

  “不要灰心丧气,干任何事都有困难,当你最困难,感到失败的时候,你应该庆幸,因为紧接着成功就接头了,失败和成功就好比双节棍,这头是失败,那头便是成功。”

  ……

  丹增睡着了,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寒冷。他没有听到哈桑最后说的一句话:“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我最害怕以后,我再也不能和你说话了……”

  早上他醒来,哈桑已经神气活现地站在面前。看见他醒来,愉快地摆动着尾巴,然后转身朝前跑了几步,到处观望。丹增跟了过去,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因为他发现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就被无数条小河小溪包围了。这些仿佛一夜间从天上流下来的水正在这片土地上悄然无声地流动着,在即将腾升的太阳溢出的光线中影影绰绰,闪动着漂浮不定的碎光……然后太阳升上来了,一瞬间将水面照耀的迸发出大片大片的银辉,这些光芒将小山包裹在其中。

  丹增看向眯着眼睛看初升的太阳的哈桑。他的耳朵摇来晃去,显得心情很不错。丹增看着他,压在心里的沉重负担变得轻盈松动,他的身心也愉悦起来,因为他突然间全明白了,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不就是一座小岛吗?不就是一座被水包围着的小岛吗?他们已经找到地方了,“玉山”一定在这里。

  他和哈桑并肩站在一起,眯眼向太阳。脸上和身上被晒得暖烘烘的,仿佛身体都要飘起来了。这种感觉真好啊!世界一片宁静,微拂的风轻轻地摩挲着大地,拥抱着丹增和哈桑。这一刻钟的时间,仿佛有一生那么久,等到他俩睁开眼睛,彼此相视,一种经过了时间检验的情谊在他们心间油然而生。他们开心地笑了。哈桑咧开大嘴露出的大牙让丹增笑得更欢实了。他抱住哈桑,激动的差点掉出眼泪来,但他使劲地眨眼睛,忍住了。要是让哈桑看见他流泪,一定会笑话死的。他们玩闹了一会儿,开始朝山顶走去。那里就是哈桑的解惑之地,他最终的目的地。如果以前,没有到来之前,哈桑对这里感到紧张害怕的话,那么现在,他丝毫看不出害怕的样子,他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支棱着耳朵到处听,睁大着本来就足够大的眼睛到处瞧,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丹增跟着他,他们一路上不停步地来到山顶。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了“玉山”,“玉山”那么显眼,那么耀眼地伫立在山顶。“玉山”它没有很大,只有一辆货车那么大,却给人的感觉是它本来是更小的,但它在一直在长大(就像哈桑一样),而且将来会越来越大;它也不是纯白色的,但却从内部透散着莹莹的光彩。它简直就是一个无价之宝!

  丹增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哈桑以一种稳重姿态一步步朝“玉山”走去,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他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玉山”。他好像在和“玉山”建立一种联系,他好像在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玉山”。他严肃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他动了,他转过头,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的目光凝视着丹增,仿佛要将丹增烙印到眼睛里,刻印到心里去。但丹增什么也不知道,他被看得发毛,朝哈桑挥手,示意他赶紧干自己的事去。

  哈桑又看了一会儿,这才向“玉山”靠上前去。他慢慢、慢慢地将身体贴在“玉山”上,他闭上了眼睛,放松着身体,他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流露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撒娇的表情,接着他卧下了,头靠着“玉山”。他好像睡着了,好像去做梦了。

  丹增悄悄地退远,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心中祥和。他望着远方,欣赏阳光表演着色彩斑斓的魔术,耐心等待着哈桑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他们回家去。家里还有很多活需要哥俩去干呢。

  作品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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