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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歌(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270
  曾庆泽

  推荐语:曾静涵(北京师范大学)

  《白夜歌》是一篇很有趣的小说。虽然在写作技术和情节安排上尚显稚嫩,但行文创新,有意尝试“元叙事”的創作方法,鼓励读者参与到文本中。茫茫白夜,飒飒悲风,在一个如罗网般的城市里,究竟何为虚构?何为真实?小说并没有为我们提供任何答案,而是给出了现实中的无限可能。“我”在文本中时而是一个亲历的叙事者,时而是一个有意保持距离的旁观者,时而又成为了一个被叙述的对象。随着“我”的叙事角色的变化,整个故事也如万花筒一般,不断产生剧变。因此,就像作者在文中所说的,常青市就如同一个雪国中的“暗店街”:所有的线索都回环交织,最终又指向叙事的原点。纯粹的线性叙事被消解掉了,余下的,更多的是一种语言游戏。小说的语言颇具特色。很多诗意的描写与意识流表达融合在一起,饶有新意。值得一提的是,小说致敬了很多经典的文学作品:开篇的环境描写与心理描写让我们想起别雷的《彼得堡》,而第四小节中的氛围又反讽地向萨特的《密室》致敬。总体来看,小说在内容方面虽有待打磨,但是,在形式方面的创新和尝试值得肯定。

  一、一个幽灵与他的感官集合

  一个幽灵,一个感官主义的幽灵,走在常青市的大街上。冬日低矮的光晕,街旁挺立的桦树,和他共舞于这白夜茫茫。

  三十余年的生活,让他除感觉器官以外的部分都逐渐迟钝、木讷。所以,当这个幽灵走在街上时,我们不必纠结他的名字、工作与来历,他只是一系列感官的集合。正因如此,以下古怪、荒谬的叙述方式都应该被原谅。毕竟对于纯粹的感官体验,我们不宜苛求过多。

  病入膏肓的太阳升起来了,怏怏地爬到半空。晶状体意识到。视网膜意识到。视觉神经也意识到。熹微的光线钻进颅内,在脑回里不断反射。于是他判断,这是个冬季的上午。雪的淡黄,建筑的灰,日光的惨白,全部在眼镜片上被渲染、糅合。街上的行人逐渐消失,只剩点点光斑,重重幽影,或者说:黑色枝头的片片落英。湿冷的团雾在无规则地运动着。野马也,尘埃也。没有边界,也没有轮廓。虚假的白银世界里,常青市正化为乌有。

  早高峰。车流里的汽笛怒吼、呜咽。一条凝滞又暗藏波涛的冰河。耳蜗里随之刮起带冰碴的旋风,其中夹杂着:嗡鸣,讪笑,霜哭雪嚎。然而不知怎么,慢慢地,冰融雪消,波声渐小。听觉神经追踪那风暴时,它最终来到一片喧哗着的雪漠。所有躁动的音符都沸腾着,高高把自己抛起,然后沉沉坠入虚无。他什么都听到了,可并不能理解听到的是些什么。

  今天的风很甜,是那种静脉血管与毛细血管里才有的腥甜。鼻黏膜传回一阵悸动,与冷空气拥吻时,它体会到某种受虐的狂欢。这狂悦逆流而上,直捣黄龙,让木讷的脑仁也为之一振。电路里不知哪个原件被激活了。它和他都很快乐,一种未经哲学审视的快乐。在这快乐的电击之下,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身上的每个毛孔、每个神经元都兴奋不已,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冰河前的十字渡口,他的感官暂时选择团结。“过河去。”意志如此指挥。于是他依靠生活的惯性,无视信号灯和汽笛声,再次朝那座遥遥耸立的高塔走去。没错,一座高塔,里面锁着他的睡美人、他的洛丽塔、他的少司命、他的阴丽华……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理智的灭火器监控到他处于一种危险的迷狂之中。人们大都知道,欲望会引火烧身。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高纯度的幻想加上乙醇味的血液,能让人直接自焚。他,这个走在常青市大街上的幽灵,已经把自己烧着了。可如水的虚伪抑制着他,因此,并没有滚滚浓烟冒出。他仍像街上的其他黑影一样,嘴角唯有丝丝缕缕液化的白雾。脚,作为人体乌托邦的另一个行政部门,无心理会其他部门的内乱,继续执行中枢下达的指令。它们坚定地朝那里走去,一步,一步,一步。

  省医院向他走近了。美妙至极,它正裹挟着腹腔里的睡美人奔赴而来。他也将继续自己的日程安排,正如出门前和妻子解释的那样:“去中医院,看一个男同学。(他下意识地把重音落在“男”上)好些年没联系了。现在精神失常,天天睡不着,怪可怜的。”

  在这三句话里,他连撒了四个谎。

  二、古文学者的旅途及其人生几何学

  李哲俊,D大学的中文系教授,正安稳地坐在网约车后座,从他的精神世界赶往现实世界,便如他那一股泡菜味儿的名字所揭示的那样:他是朝鲜族人。而由于他的研究领域,人们往往会不自觉地忘掉这点。

  车在疯跑,郊外的景色如银翼般飞速掠过。窗上的霜如殷墟的甲骨般龟裂,揭示出冬日的神启。内壁的露珠则优哉游哉地滴落,雕琢着时间的纹理。李教授对这些都无动于衷。他缩进貂皮大衣,像只藏进毛绒拖鞋的耗子。脸上古典的线条,如隶书般笔直、分明。而皱纹的壕沟,又比秦代的石鼓刻文都深。两个鼻孔里交替着喷出呛人的学究气,曾使无数研究生胆战心惊。幸而司机并不懂什么“甲骨四堂”或是“五经无双”,所以,他仍专心地开他的车,未受这浓郁学术气息的影响。

  接近六面体的封闭车厢给李教授以最大的安全感,就像他的办公室一样。当然,他对轿车的流线造型很是不满。依照他的人生几何学,直线是正义且正确的。它们笔直、方向确定,构成秩序。而所有曲线,都是这个世界的异端,它们暧昧、狡猾又不可预测,稍稍一弯,就是另一种可能,局面将随时失控。因此,他的生活信条就是擦除自己身边乃至社会的一切曲线。有时候,他希望整个世界都像常青市的火车站一样,棱角分明,庄严且了然。

  诚如读者所见,我们的李教授是一个体面人。他有着可观的收入和值得尊敬的头衔,每次出门都不必挤公共交通。这种体面在城市生活中显得尤为重要,它让人成为社交游戏里的高贵玩家,获得种种实惠。

  但体面的李教授却有着不体面的烦恼。和绝大多数“体面人”一样。那不体面的烦恼是他的隐痛,是他的逆鳞,毕竟他的女儿……嗯……甚至不愿多谈……她,呃……精神状态抱恙。

  他忌讳说“疯”字。(谐音都不行)这恶毒的字眼从同事、亲戚的闲谈里钻进他耳朵时,曾一次次地蜇痛了他的心。作为古文字研究者,他深知有些字从造出来开始,就在尾巴上带有毒刺。那毒素流进动脉,会迅速淌遍全身,让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壁垒如大厦崩倾。它不致命,但令人麻痹、浑身乏力,以至于手足无措。

  其实,他和所有的父亲一样,偶尔严厉,偶尔溺爱。送女儿学古筝,学英语,去省重点中学,一切都按部就班,完美得像欧几里得的直线。(他甚至预见到女兒会在自己的安排下去海关工作)但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的女儿忽而在计划的轨道上拐了一个弯(可怕的曲线!)……嗯,对……她退学了,因为身体……确切地说是精神方面,情况……很不好。曾经被发现过服毒……当然了,虚惊一场……他坚信其中有什么误会。现在,作为他数十年工作与社交的回报,她住进了省医院的高干病房。

  高干病房,极好的。“我想住都住不上。”他常常这样对女儿说,仿佛很遗憾。

  为了自己,他绝不愿堆着满脸假笑、博人怜悯似的求人。但为了他唯一的……呃,目前有点小……小小不适的女儿,他觉得这张老脸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开口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过去五十余年的价值系统已经全面瘫痪。

  现在,他正坐着早就预约好的网约车,从单位赶往医院。他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的,会的,会的。无数鸡汤式的鼓励已经挂在嘴边了。酝酿这些话时,他下意识地咽唾沫,口腔无由地刺痛,仿佛连它都难以承受这父爱的滚烫……

  三、睡美人谈她的睡眠艺术

  粗心的护士忘记拉窗帘了,房间被照得三面透亮。奶油色的壁纸溶溶欲滴,看着像是雪做的墙。睡美人就躺在雪原中央,艺术品似的被妥善照顾。

  久久久久久的沉寂,直到她的眼皮被阳光挠得发痒。

  她本该把头埋进被子,继续睡去。但不知怎么,梦里,她忽而一阵冰凉。那冷意游遍全身,酸心刺骨。她恍惚感觉到,自己是块春冰,见了光,就得化为没有轮廓的、银色的泥泞。沉下去不就好了吗?可湖底又反常地有十日并出。原本死寂、阴冷的湖水在沸腾,烤得她血流如注。听得到,她听得到,每条静脉、动脉乃至每条毛细血管的枝杈都在节奏分明地哭。白夜在燃烧。她无路可逃。脑子里的梦魇正纷纷越狱,带着昨日与明日的哀嚎。

  于是她醒了,生理意义上。

  她环顾温馨、整洁的病房,很恐惧,恐惧程度应该不亚于蝴蝶梦见庄周。一只小小的、自由的有翼昆虫,忽而变成了没毛的猴儿。猴儿是辛苦的。要写《齐物论》,要思考什么狗屁人生。可她就想飞,或者,也不妨变,但不要变成裸猿。她要变成土豆。什么都不考虑,就是活着,然后成熟,成熟以后滚进阴沟。变成米虫也行,躺着,白吃饭,和现在一样,但不会有人指责。(谁会指责米虫?它吃故它在。吃就是它的劳动)

  无力感。她想去拉窗帘,然后继续践行自己的睡眠艺术,这样她就可以在庄周的世界里留下一具蝴蝶的躯壳,然后在蝴蝶的世界里变成庄周焦虑。但她终归没有动,原因再简单不过:懒。其实她也懒得活着。可自杀需要一定的行动力。她曾经试过的,大概在很久很久以前,结果就是现状:被关起来,用她爸的话说就是“祖宗似的供着”。当祖宗是惨的,尤其是当她爸的。

  余光懒懒一瞥,落在床头的案台上。东西不少。护士的保温杯,她爸的《甲骨考辨》,还有精心准备的水果。杂物之中,还有本精装的《彼得堡》,应该是他的。

  想到他,心里又是小小的波澜,夹杂着好奇与反感。她想不出什么理由,让他坚持隔三岔五地来看她。一坐就很久,又只在这儿忙自己的事。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对他的存在都毫无察觉。白天是她的蝴蝶时间。

  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一个有着病态执着的朋友?或是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追求者?无论哪种,都令人厌恶。如果说,睡眠是她的艺术,那么,厌恶就是她的美学。唯有在对他人、对世界乃至对自己的厌恶中,她才能相对客观地来认识周围的种种。可最近,连厌恶本身,她都已经逐渐开始厌恶了……

  省医院提供安乐死和尸体冷冻服务吗?

  四、我们的叙事线索中断了……

  我们的叙事线索在此忽然中断了,毫无预兆。它像李渔笔下的风筝断线,脱手翻飞,也如阿波罗神弓上的银箭,射出后不见踪影,一去不回。没人能解释这是为什么,似乎也没人该为之负责。你可能会表示不满:作者呢?再差的小说起码也会有一个作者。那我只能遗憾地通知你,正如罗兰·巴特所言:“作者死了。”(当然,肉体上的他可能还活着)我不是作者,我是……很难说,大概算一个整理者,便是孔夫子说的那种“述而不作”。

  我在他的电脑文档里发现了几个像是小说的片段。严谨地说,“像是”而已。它们有可能是某种虚构过多的纪实……鬼知道。总之,我把他那些毫无逻辑可言、词句也不连贯的文字改了一遍,加入了一点点的个人风格,然后整理成篇。他是谁?他去哪儿了?我是谁?我从哪得到这部电脑?这又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可惜在这里,我无可奉告。

  所以,把他和我都忘了吧。这里只有“我们”,一个边界朦胧的暧昧称呼。我喜欢它,就让我们把这个称呼用下去吧!(瞧,我们已经在用了)

  让我们回到目前的困境:叙事线索中断了。这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原文如此。但我们可以想象,睡美人、她的父亲,以及丧失整体性的幽灵在病房里戏剧性地会面,然后又发生了一系列故事。这非常合理,合乎三一律,合乎读者期待。很好,我们就该这么写!但这时,我们了不起的张檬教授的教诲又回荡在耳边:“真正的文学不在乎写什么,而在乎该怎么写。”哦,与声音同时浮现的,还有他那张玩世不恭与严肃兼具的脸。

  因此我们又来到了“该怎么写”的窘境。这是我们的困境,但最后要由我来解决。没错,只能是我,而不是我们中的另外哪个。此处,请原谅我的个人主义以及不时的疯言疯语……因为我太爱这些文字了,爱到无所适从。我该怎么处理它们好呢?命运在暗示着,我的手肘突然碰到了桌上的《彼得堡》!

  ……

  好吧,我承认我其实是故意的。为了这次“意外”,我已经排练了很久。可《彼得堡》里没有答案,其中只有一堆故作高深且混乱的意识流。我平生不善于故作高深,那就让我们的故事混乱起来吧!你可以持有异议,但这是我们的决定,由不得“你”……

  五、密室里,人们无声地密谋着

  如果护士读过萨特的《密室》的话,她就可以很好地概括眼下的情境:一间小小的密室里,三个地狱中的灵魂在互相渴慕、彼此折磨。就这些,没了。

  可惜她没读过这本毒害心灵的书,所以,她只能老老实实地,用最直接、最缺乏概括性的语言来描述眼前发生的一切:

  省医院的高干病房里,L0146号病人躺在床上休息。她早就醒了,但仍在装睡,装得非常不自然。而来探望她的两位家属,则对此视而不见。甚至,他们对彼此也装作视而不见。但眼神在半空中无意交锋时,我们可以知道,他们是认识的。

  这是两个男人,一老一少。老的自称是病人的父亲,但动作毛手毛脚,削苹果时格外用力,倒像个粗心又热烈的情人。而那年轻的,则自称是病人的朋友,但眼神温存,态度得体,像是朵穿了裤子的云。或者说,他倒更像她的父亲。当然,从这些方面得来的观察,还远不足以否定他们的言论。因此,我们应该相信,那个老的是她的父亲,那个年轻的是她的朋友。

  他们都是这间病房的常客。探望时,老的总拎着水果,年轻的则带一些玩偶或书。通常,他们会错峰出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可反常的是,今天他们同时出现了,就像阳光出现在黑夜,变成一片白夜茫茫。科学上把这叫作极昼。它不是夜,因为有刺眼的光线让人无从安眠;它也不是白天,因为寒冷、枯寂的氛围仍主宰着一切。虚妄的光在地平线上绕行,一圈又一圈。

  而睡美人坚持在床上装睡,不肯面对白昼,也不愿垂怜夜晚。态度之坚决,表情之冷淡,有如基督教史上记载的圣徒殉难。当然了,她的抗争只要保持闭眼就可以了。身旁的两个“异教徒”再可恶,也总归不敢用火烤她,逼她说话。

  于是三个人沉默着,一个装睡,一个装作看书,一个装作削苹果。

  苹果总会被削完,翻厌了的书也没什么可看,但他们仍勉强自己做下去。其实,老的完全可以站起来,斥责那个年轻的,问他和自己的宝贝闺女是什么关系?如果没什么非来不可的必要的话,以后就不必来了。或者,那个年轻人自己识趣,乖乖地起身,向着空气道声别(因为房间里不会有任何回应),然后体面地离开。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固执地抓住自己的沉默,在半空中无声地肉搏。但这毫无意义,因为无论孰胜孰负,他们都是输家。睡美人不会在他们离开前醒来。这一点,是他们少有的共识……

  我们无从推断他们彼此间的态度是怎样的,至少可以说,无法完全推断。首先,仅从行为,我们就很难揣测那个年轻人的动机。一个普通朋友,大概不会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到病房来探望。但如果不是普通朋友,那他又算什么呢?爱人吗?追求者吗?他的热情似乎又不够。固然,他的眼里总有着一种无可挑剔的温柔,而那感觉,却更像是农场主望向他的奶牛。这实在令人不寒而栗。可若说他有什么歹意,似乎又很难拿出证据。他是那样的温和有礼,每次见护士都打招呼,从来也不打扰病人。如果有人把这样一个守规矩的体面人赶出病房,那简直是伤天害理!

  而那老的呢,眼神却夹杂着肉眼可见的颓丧、愤怒以及其他种种古怪的情绪。他是爱女儿的。这并不奇怪,也不必怀疑。父亲不该爱女儿吗?然而这正如文学一样,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某教授的话再次响起)爱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爱。显然,在方法论上,他出了点问题。他那严厉又带着强制性的爱,或许任谁都难以消化。

  总之,这场愤怒、猜忌与恐惧并存的哑剧仍无休止地上演着。所有人都在无声地用灵魂呼喊,却没有交流。他们的心思大体都写在脸上,脸上是他们预先声张的预谋。她要摆脱他们。他要她好起来,接着做他的乖女儿。他呢?他……可能想带她走。他知道他要和他作对。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在这古怪的叙事公式里,我们把谁带入到这个“他”里,式子都同样成立。总之,他们的关系很复杂,又很纯粹。无形的三角结构,反复出现在种种通俗文学中。没什么可提的,但又似乎不能不提。

  终于,护士有点生厌了。再好的文艺片也不能不懂剪辑,尤其面对一群没耐心的观众的时候。于是她拎起桌面的热水壶,准备离开。

  此时,他和他也同时起身,似乎都想先发制人,掌握谈话的主动权。而当他们意识到对方也正有此意时,沉默再次取得了胜利。

  死寂如连续剧,剧情单一,又没完没了……

  六、聊一聊我们故事的结尾

  我承认我既不会意识流,也不会制造叙事的混乱。我是个庸人,却又自命不凡。我不懂得该如何讲故事,因为脑子里只有一些诡异的、毫无联系的片段……

  我真是烂透了。

  下班时分,医院的走廊里人声鼎沸,吵得心烦。几乎写不下去了。幸而妻子仍安闲地躺在我身边的病床上,如同某种抚慰。哦,一朵水仙花,生着憔悴又漂亮的脸蛋儿。她仿佛永远如此,我的睡美人,让人甚至忘掉了她清醒时的恐惧、逃避和厌倦。没什么大不了的,病总会好的,抑郁症而已……有什么大碍?

  我强制自己不去想她,毕竟和我们的小说无关。我们要考虑一下结尾,再差劲的小说都该有的结尾。等小说结尾写好的时候,她也就该醒了,我们回家吃饭。我会喂她,像喂一只小猫似的。多么驯顺,多么美好,每天最温馨的时间……嗯?我怎么又提到她了?

  无所谓,这是个虚构的故事,请我们都深信这一点。故事该有一个结尾的,它必须有……对,让我们回到正题。

  故事的结尾该古典一点儿,还是现代一点儿呢?是中国式古典一点儿,还是西方式古典一点儿呢?我不知道。大团圆是好写的,却很难让人信服……而且谁和谁团圆呢?这又是个问题。假如不团圆,我们又能写些什么呢?不知道。我又开始厌烦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最近情绪控制得很好啊。

  还有,她怎么还不醒?都睡了十多个小时了。他妈的。

  ……

  好吧,无须经过什么深思熟虑,我已经决定随心所欲地胡写了。这样就能随时停下、随时结尾,反正是打发时间。谁知道这只母狗什么时候醒!我真要受……

  不,我不该这么说的。我的宝贝儿,我的小祖宗只是有一点的那个什么……没什么大碍,从来没有。

  行了,别谈这些不愉快的了,让我们来结尾吧。

  七、如果这可以被称为结尾的话

  “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命运。”北岛写了句好诗,因为在所有烂俗的故事结尾,我们都可以引用它。

  常青市的大街上,没有烟云。蔼蔼的白夜里,也无人看得清自己的命运。酷烈的风吹个不停,驰如奔马。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缓缓走着。

  他们认识吗?似乎不然。他们离得那样的远。他们只是偶然顺路吗?好像也不是。两个身影偶尔会在街角短暂重合。它们,如同是时针与分针,计量着沉闷的此刻。

  从科学上说,常青市的纬度不足以产生极昼现象。但白夜的氛围,却永远地笼罩着这里。太阳半死不活,被造化吊死在低矮的天空。所有的所有都很明亮。所有的所有又让人感到绝望。很多人从这里逃走了,也有极少数的人选择回来。逃走的,在外地受苦。回来的,在这里受苦……

  在常青市生活過的人都会患上一种失忆症,恍惚间,总会怀疑这个城市是否真实存在过。一座座高架桥毫无特点地复制粘贴,相似的面孔复现,昨日与明日重叠。没人能分得清身边种种的区别,直到他们掌握了自己心灵的考古学。他们要在现实与虚构的迷宫里扯出根线头来,拽着,慢慢慢慢地走出这《暗店街》。

  此外,他们必须学会忍受生活的本质:从一个笼子走向另一个笼子。千万不要试图逃离笼子,这会让人彻底疯掉。当然了,更文明的说法是焦虑症、躁狂症或双相情感障碍。得病的人,很可能会破坏由笼子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因此,所有没病的有识之士,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把他们抓回来,塞进特制的笼子。通常,我们叫它们“医院”。

  现在,两个没病的有识之士走在笼子外面。可心里惦记的,还是那个笼子里的疯女人。这种隐喻的说法似乎大有深意。但不幸的是,细究起来,那深意又等同于虚无。他们就踏着这虚无,飘然、潇洒地走着,宛如月球漫步。白夜里,路上的积雪被踩得沙沙地响,仿佛是扯开了它沙哑的歌喉,浅斟低唱……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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