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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斑马的男人(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216
  李世成

  条纹衣服

  男人把带有条纹的衣服交给站着的神父后换了一套漂亮的西服,在此之前,他们一同把爬满条纹的衣服套在躺着的神父身上,躺着的神父嘴里塞满了泥土,他们一致认为从门外园子里刨出来的新鲜泥土能让躺着的神父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神父紧握住男人递给他的衣服,准确说是紧握住衣服的两只袖子,这是男人的意思,他需要神父替他抓住罪证。没来之前他们就谋划好了,这次你当神父,下次我当罪人。我们都有罪,他们说。

  这套西服的颜色极为漂亮,穿在男人身上再合身不过了,男人有点得意,但很快就变换了表情,以无比忧郁的眼神望着神父:

  “我有罪,亲爱的神父……”

  神父先是打了个冷战,转瞬即镇定下来,以慈爱的眼神关切地注视着男人两片嘴唇的纷乱的开合。神父,男人继续说,我有罪,我不应该把我的手停留在她们身上,她们呼吸的声音常常令我发抖,每次靠近她们我都要让自己的双手去听听她们的心跳,我轻佻的手掌——这无耻的跳跃让我寝食难安……过后我常常后悔,我是爱她们的,我更爱她们的姐姐,她们的姐姐有着漂亮的面孔,无论去哪都要带着她俩,这么温柔的姐姐——我想让她们共享荣光,我找来铁锹,我为她们找好住处,她们姊妹俩面对我的袭击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是她们的姐姐发出了慌乱的声音,这声音令我感到害怕……我偷来水泥,去河边取回最清凉的水……我很庆幸我还能在草丛里发现她们仨,我的先见之明——我把我的衣服撕碎,我不得不堵住她们姐姐那张精致的小嘴。接下来你们都知道了,我用水泥把她嘴巴堵住,我在她的嘴里建造奇异的迷宫,我要让她的声音在我的迷宫里飞檐走壁,极尽施展她的潜能,但谁也别想听到她发声。在她口腔里的这座迷宫,我的手掌看见声音的颜色,迂回婉转的密室通往何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神父,她们的心跳,她们的嫩白无双,这幕雪帘让我呼吸急促……很糟糕……警察是那时候找到我的……我为什么要用水泥堵住她的嘴?

  神父听得满头大汗,他的带有条纹的衣服湿透了,他紧张不安地不断向窗外望去……

  神父,我找不到要说的了。(某张桌子下还藏着一个躺着的神父。)

  就在这时闯进几个黑衣服男人,和几个白大褂。

  神父一拍脑门这才想起了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用水泥堵住他的嘴?

  忏悔

  以前他跟他的朋友说笑过,这辈子如果能进一次监狱,或许也是很好的尝试。人们常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但有的言语,只需要说一句,一句就可以。后来他去的是另一种监狱,在那里有他的很多“同道”,他的道友们都曾做过许多翻江倒海的事情,他们中的许多人,能者辈出,在他们的地盘,魔幻主义与存在主义并存,但他们都一致认为,他们是现实主义的拥趸,他们没有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差别。那些穿黑衣服的和套白大褂的才是异类。

  有天他在给其中一个道友讲笑话:

  蚯蚓少爷问母亲大人,母亲,父亲去哪儿了?他的慈爱的母亲亲吻了他的额头,说,父亲陪渔夫去河边钓鱼了。

  道友用了另一个关于“钓鱼”的笑话作陪:

  院有吾友,友盘腿持竿,盆离身丈余,大夫问曰:兄台闲情逸致,鱼上钩否?友叹:汝病矣,盘匜堪渔事哉?

  他们相谈甚欢。道友问他,何故来此?

  一言难尽。他说。他早就明白,世间唯有这四字可抵挡一切言谈。

  他说起另一个话题,他说起他的过去,他的少年时期,他很想试验一下,在人群中大喊一声“猪”,他想看看会有多少人回头。你猜猜看,会有多少人回头?他说那天他在大街上,突然对着前方大喊:

  “猪……”

  他也不相信,但想来肯定也有一点可以预料到,总会有几个人回头——那天街上聽到声音的人都回头了。

  “时间这头猪,一直都在。”他说。

  “是啊,可我们的时间,至少在昨天和今天是不同步的。你的时间早一点,或者我的时间慢一些。”

  这样推心置腹的交谈极易拉近心灵的距离。

  此外,他们还谈论“人”与“罪”的话题。

  一旦面前的人与他熟悉后,他一定会搬来他的故事。这个故事他说过很多遍了,从他去警察局那天便开始说起,他说他杀人了。是个女孩。起初他只是赞美她有两只漂亮的乳房——姐妹俩都很漂亮——然而她们共同的姐姐——脸庞,那是她们的大姐,大姐更美丽……

  他和他新结识的道友约定,需要忏悔。我们都有罪,他们说。在如何做场景布置等方面,他们充分交流了意见,预先作出规划,一定要有一场逼真的出逃,或许可以多喊几个道友。

  那么谁是神父?

  小溪

  一个设计师跑来中国,出版了多条小溪。(人群里发出小溪怎能出版的疑问。我在转换语言的机制下失灵已是常事。我已经很久没睡好了,说出来谁信,很多年了,但这和我的用词有关系吗?有,只是对我来说是。设计师在山壁与奇石间引来清流,小溪真的出版了。世界的面貌本来就日新月异,谁规定小溪不能用“出版”二字来开阔了吗?你看,我不仅用错词,连读音都读错,我本来想说概括的。设计师真的是相当乐善好施了,在中国多处建造以小溪为核心的主题公园。小溪漂亮极了,我在山道旁都能感受到愉悦和美好,我用手机拍下它们。山道没有车辆经过,我没等到一辆车,我已经忘了我在等什么了。构树叶下有一颗崭新的红球,它应该是能吃的,只是人们都没机会吃,蚂蚁和苍蝇比人敏锐。)

  照片里我多么年轻。(我拍的构树果实不见了,倒是在山道遇到三五个穿校服的学生。我也知道,其实我已经老了,我偷拍他们的同时把自己照进去,这并没有让我觉得意外。我想拿给少数朋友中最信任我的那一个看。看着看着朋友可能就哭了。我们都不年轻了。这有什么关系,路过的学生——照片上的学生多么年轻啊。)

  酸菜可能并非酸的。(这可能是我在离开老家前就已经思考过的问题了。此刻我在一个楼道里坐着等他们。我清楚,他们会穿黑衣到来。或者黑衣已经和他们的皮肤黏在一起。那帮学生不见了。我倒是把我的某个同学掐闭气了。)

  有人骑马经过草地

  四只蹄子的凹形反光擦过草尖。他骑着马,草地上投落着马头的影子。为了让他的马不太孤单,他在马的脊背上绑了一个草编的马脖子。两具马脖子悲壮地经过草地。浓密的草坪被安放在山上,这让谁都感到安心。那些流经草坪的故事太多了,关于兔子的,就有“狡兔三窟”“兔死狐悲”“龟兔赛跑”“兔子不吃窝边草”等等。与他的马有关的,他便只记得,除了这匹瘦马,还应该有一匹其他的什么马,斑马,骆驼——骆驼是不是马呢?骆驼也会喜欢这个草坪的。

  一匹马会不会在经过草地的途中,突然就疯了?

  一个骑马的人,会不会在马背上,突然就疯了?

  马疯了不会让人知道。但人疯了一定会想他的马。假设啊,有一个骑马的人,在经过心仪的那片草地上前,他觉得应该为他的马匹做点什么。实在没有别的主意了,任何一个灵光闪现的东西都被他自己拂掉。他已挥手打落了很多想法,尽管那些想法看起来是那么成熟。他不仅仅要思考马蹄,光马蹄就要思考四遍,关于马蹄的一些想法,要在心内制造出四个雏形,那些想法的形状,它们必须是四只马蹄应有的形状。

  假设,有人骑马经过草地。骑马人让路人看到了两具马脖子的悲壮的影子。那他后来的心情还会不会变好?他的孤独,马的孤独,是不是可以分担给目光照见马影的人?

  有人骑马经过草地。他仅仅只是怀抱一把竹枝做的扫帚,他骑在扫帚最肥壮的一端上,天气炎热,他刚好有理由放出他的斑马抱在怀中。只要他高兴,他当然可以扮演一个特立独行的骑士。最好骑士看起来无比孤独,骑士清楚,只有孤独是世上最坚实的倚靠了。他不愿扮演走马逐月的英雄,英雄的故事难免落俗,哪有那么多的英雄呢,要是有,也就没人需要孤独的骑士了。

  怀想孤独的骑士正和他的马匹经过草地。

  收衣服

  他右鼻孔在滴血,十秒钟,他没有堵上。右手抬着垃圾桶接住鼻血,向客厅走去。他几乎把房灯都打开了,除了囤书的那间屋子。

  这不是他第一次迷路了,有的是他从未走过的路,有的是他只走过一遍,第二遍返回时走岔了,有的是他走过多遍,经过时却还不确定应该朝向哪个路口。

  此刻,他立在客厅感到有些焦灼,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转身朝向何处,他不清楚应该钻进卧室,还是厨房,或是卫生间,又或者那间用来囤书的屋子。他轻轻地将臀部摆放在沙发上,确定自己坐稳了,他双手轻抚沙发凹陷的边缘。他再次摸了摸沙发凹陷的边缘,感到有些歉疚,但也只能如此了。

  久未联系的一个学妹给他发来消息,一直是他在听,确切说是他在看她发来的消息。学妹不停地在抱怨她的老公,说他只知道研究窗台上的植物,叶子与昨天相比,更绿了還是暗了,他都能准确捕捉到。他和她越来越没有默契,以前她一叹气,他便知她口渴了或是靠背累了,他会给她倒水,会给她揉揉肩膀。他现在对她是不闻不问了。

  “你在听吗?”

  “你在听吗?”

  他不回复。

  “每一次吵架都是那么的心痛。”她说。

  “节哀。”他说。

  他想,他终于将她打发了。他听到胸腔有指针转动的声音,刚好是每秒钟一响。

  他的胸腔响了一千八百下后,她发来消息,“半夜一定会下大雨,一定要收衣服。”

  “我媳妇没挂在外面。”

  该死的输入法。

  过马路

  红绿灯总是不放过翻垦他的每一寸慌乱,他总会尽可能地加快脚步,他害怕候在一旁的车辆突然冲过来。他发誓,下次,他一定要在确保绿灯时间足够的情况下尽可能缓慢步行,他不会觉得是车辆在等他,他只是以正常步速经过斑马线,如此而已。

  一旦行动起来,他发现,是他在等绿灯消失,他在等车辆所等待红灯的时间。他还是需要等待时间,这让他再次感到惆怅。

  拥堵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时间,时间的每一只眼睛都在盯准目标,它们将淹没一切可以攀爬的物体,人类,植物,各品种的狗,栅栏,路面,车辆,座椅,皮质或布艺上存留的温度……

  除了害怕时间,他还惧怕自己的肉身,他早就觉察到肉身这块床板该散架了。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在流动的马路上,总比他待在房间好啊,尽管世人所知的床板对人类的懒惰毫无敌意。

  不安全的,不安分的,没有安全感的,不可能安分的,永远只是人类啊。人群中总会有一个人试图将这份心绪掩藏得不露分毫,那人在等电梯,那人经过商场旋转门,那人路过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下狐疑地抬头看广告牌,那人穿过拥堵的车流旁将身躯尽可能地靠边行走……

  在这段没有天桥,没有斑马线的必经之路上,横穿马路是这个小区住户必须练就的技能。有的车辆过于凶猛,有的车辆过于顽劣,有的车辆过于狡诈,它们总是不甘于多等几秒钟。车轮转动,时间转动,车轮停止,时间并没有为它们停留,这一点,急躁的车轮、车灯,它们将赶路的状态展现得无比逼真,它们不会有丁点儿歉意。

  缓慢的好心的车辆拥有同一副脸容,它们包容,它们和蔼,它们亲切。过马路的小女孩、小男孩,他们只需要看一眼停下的车轮,以及车头蜷缩的耳朵,甚至他们看到了车辆眨动眼皮——孩子们心情愉快地穿过马路,回头还要再看看车辆的耳朵,以及它们再次眨动的双眼皮或单眼皮。

  一个父亲,正在牵着孩子的手,他在教他的女儿如何过马路,小女孩还没有到上小学的年龄,但他们已经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你会知道,父亲教女儿掌握过马路的本领多么重要。

  一个男孩拉着他同伴的书包,他同伴拉着他旁边同伴的书包,最左边的小男孩负责看左边的车道,最右边的孩子负责看右边的车道,中间的孩子将脑袋左右探看,最左边的小孩回过头看右边车道,最右边的小孩回过头看左边车道。三个小男孩嬉笑着向对面快步走去,最右边,他们的视线探到了一两部车辆,那边的车俩开始放慢车轮滚动的速度,孩子们相互搭背向即将接近的对岸奔去。

  这依旧是人们安全过马路的一天。

  对岸

  我们在枫林相遇。遇到一只乳白色的小虫,他寻来一根树枝,轻轻一挑,虫子滚落在地坎外,直抵马路边,一群蚂蚁即刻扑上去,虫子被树枝挑走前,应是被他用力将枝尖碾了一下。我们顺着土坎走下,经过马路,我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他说在家做点小生意,反正还年轻,我说是啊,我们都还年轻。我却在他的寸头上瞥见灰白相间的发,他沉默并且坚定地朝着小路走去,那条小路发出灰暗的光泽,准确说,那是一条与黑色融为一体的小路,我没有同他继续走下去,在通向小路的那个路口我就决定往左边走了。

  此时我身上的冬衣已经湿了,被浸在水田里,高处的田坎上有人唱着山歌嘲笑我,我看着对面的儿时伙伴,他说那个青年是在嘲笑他,我说我早上出门时太冷了,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回家,没来得及换衣服。我们坐在田坎上,我说我们就像喜欢互挨的鸡群,散落在田坎上。他们没有反驳,也没有人同意。我们都在等着什么。先前他和我经过那条小路前,我已经听到妹妹们提到我的名字,我经过她们身后,她们便不说话了,而是说,提谁谁就到了。我朝着田坎走去,并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我的冬衣后摆浸在水田里,在夏季的水田中吸食水分。

  对岸有一对在约会的青年男女,他们像是两只羽毛鲜亮的鸡挂在石头上。亮黑的羽毛,噢,服饰,那是女青年,她的一只手拖着石头边延伸出的一根树枝,那个姿势是男女青年惯用的,有时那些树枝能叫出名字,有时是不能叫出名字的树枝,如果是在果树林而不是在这对岸的山顶上,我们肯定都认出了女生手中的树枝。他们旁边,有一个男生在自己玩耍,他将四角板扔到此岸给我们,在那一岸,他的伙伴已经抛弃了他,他只好用四角板像掷飞盘那样,自己同自己玩耍。后来四角板改变了方向,飞向我们这边,我亲手抓到了一个,我用手指轻轻地捻了捻,上边的线条相当结实并且严密。

  我身旁的小伙,他诚恳地对我说,让我把初四留给他,他那天要摆酒。我说初四是几号,我们没有谁想得出来,初四到底是几号。

  没人知道的是,我今天在忙些什么。更早的时候,我便相当忙碌了,我在用我拙劣的厨艺,准备和锅里的腊肉周旋,为表诚意,我只好亲自动手,妈妈和我的未来妻子,她们都没有帮我。妈妈先前已经悄悄告诉我,腊肉怎么做才好吃,她的身旁,坐着我未来妻子的母亲,我不明白,妈妈为何不和我未来的丈母娘说话,我猜她肯定是怕说错话,或者是她对汉族方言的表达极不自信,她说布依话说惯了。我也想象不出来,母亲说汉族方言会是什么样子,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要等我做好这顿饭,肯定得是一两个小时之后了。

  骏马

  他站在坡地的高处,看到他那匹雕塑一样的枣红马正在脱离马身的骨架。母亲让他独自养马,他终于能够将一匹马喂养得极为健壮且俊美。等待他们的不是往日一人一马建立起来的默契,他负责喂养,马负责成长。此前他喂養过多少匹筋骨柔弱的马,他想不起来了,像是他的养马经历,只须投喂时间,最后在他的马圈里长出来的,自然是一匹令众人满意的骏马。

  骏马得罪了谁?他在坡地上感慨,如果妈妈不让他养马就好了。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一个自视经历足以让后辈叹服的长者早已倚在坡地某块独立岩旁等候他。待他靠近,长者告诉他,青草有攒动和化泥的使命,马儿也有毁灭力量和祭祀土壤的恳求。你看他,这位老者,他将他的无知经过口舌积极搬运,嗓声滚落,他的自信令他眯起眼睛,他不得不喃喃低语,对面的养马人没有在听。年轻的养马人却也不得不在路边装作静听他的教诲。他捏了捏割过无数青草并将其捆成束的双手,这双手还在做一些陈年的动作,青草被他的双手束紧,青草顺着他手臂挥动的弧度被投掷到坡地稍平的空地上……他继续柔缓地双手互捏那些勤恳劳作过的手指,碰到指关节时,左右手默契地掰动它,发出的声响,老者装作没有听到。指关节弄出的声响在怀疑,老者哪儿来的沉着,哪儿来的笃定,是树的年轮,还是鸡腿骨头上遗传的细眼?……

  乡人在空地上晾晒马肉,可以肯定的是,坡顶炎热,他和他的马,他们相互的联系,只能靠彼此最后一次眨眼前,眼目尽可能盯着对方。人们用晾晒谷物的竹器拨动地上的肉片。有几片已经略显焦黄,展现出一种被烟熏过的痕迹。除非是阳光太甚,哪儿来的柴火呢,这里没有人点火,无人抽烟,人们观望他的骏马,所有人都变得铁石心肠。他的话声更是比平时轻弱,像是一条疲惫的鱼还在拼命晃动可怜的几片残鳃。

  他的目力最后只能看到骏马刚健的影子了。为了忘掉心爱的骏马,他还需要做很多事情。诸如和老者谈话后,他需要忘掉空地上晾晒的肉片,忘掉青草,忘掉马群,瘦弱的幼马,老死的瘸马,麻木的坡地……

  他将洗面奶涂在手掌心,轻轻揉捻出泡沫,丰富的泡沫散发出香味。洗漱池的龙头不遗余力贡献水流,这样的天气,无须再用热水洗脸了。泡沫在他的脸池漾开,白色的泡沫热烈地绽放,脸池的不锈钢滑动塞横着堵住了流水。他左手食指轻轻戳开可翻动的钢塞,水流扑簌坠下,向他身前的管道流出,潜到楼下,继续经过长截管道,往下奔涌。

  他打开一个专事配送的手机软件,在“美食”那一栏相中了一家店,在显示“腊肉盖饭”的商品下点击“下单”。

  他的腊肉盖饭正在送来的路上,一双筷子,一盒蒜薹炒腊肉,一盒米饭。

  猫心糖果

  蟋蟀偷了马铃铛。黑天鹅在一棵披满绿袍的夏日树桩下等待同伴。马铃铛安静下来,悲痛吟诵,“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你在迷宫里遇到表妹,你们匆匆擦肩行去。她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再次同行。她身着灰白色羽绒服,从水泥地宫的一处阴影中遁去。那件她为你缝制过一颗纽扣的黑色大衣,你已经穿不上了。表妹用她不算精湛的手艺勉强给你将那颗掉落多时的纽扣固定好,此前她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慈母手中线。你瞪了她一眼,这娃儿。

  要是她知道,你敷衍回复她的理由,只是你想在这地宫寻到一处可以如厕的地方。这个愿望,在你清醒听闻肚腹打雷前,是不会出声了。闷在肚子里的,连同你的奔跑,你的颓唐,你的郁闷,你的焦灼,那你自知是白色但眼目告诉你它确为黑色的一道道门板均已关上。你在地宫遇到几个多年未见的青年,你们相互忽略,没有挥手,也没有动用眼目稍做与问候有关的神情。

  麻木不仁的你不得不回到现实中解决实际问题。与表妹的相遇不止无疾而终的这一次,甚至是一个喜庆的节日——人们口中的春节——一年未见,你看到一个长得像表妹的女孩在和她的同伴闲聊。十分钟后表妹发消息告诉你,她说刚从你家院旁经过。你回复,你问她是不是穿白色衣服,戴黄色帽子。她说是。那她便是她了。你说,你们错过了。她说没事,下回还会遇到。对,你说。不会太久,就算是一场梦,你也要安排遇上。她说她要吃一个猫心糖果。你问那是什么?她说心形糖果,或者猫形糖果。她继续说,有没有猫心糖果?她还说,猫的心是什么形状?

  五星好评

  她向你问路,白枣小区三单元怎么走?你耐心地答复她,穿过院坝的停车场,那儿停着两排车头相向的车,从它们中间穿过,直走,不用往两边的石梯走,一直走到里边,穿过类似于负一楼的拱门,对,像一个涵洞,穿过涵洞,左手边墙上有三单元的字样,它被一根锈蚀了的巨型消防水管挡住了,从旁边的楼梯上来,慢一点,不急。

  她爬四十八级阶梯,才会到你门外。她轻轻地敲门,给她开门前你看了一眼镜子,如果头发乱了,你会稍微拨动一下刘海,或者整理头顶某一处头发。这一顾虑基本不会出现,你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漱洗脸洗头,你会将吹风机插进插板的插孔,电吹风的呼呼声在你头顶乱跑,你管不了它们。就像楼梯上的那些灰尘,没有谁会管它们。除了楼道里偶尔窜进暗风,没有谁理会台阶上的灰尘,你也不会理会发干前湿发上电吹风的跑动声。

  你从猫眼看向门外,你的耳朵负责跟随目光,等候她的脚步声,等候她的身影。直到她的头盔离你越来越近,你打开门,她清秀的脸庞映现在你目中,她低头将食物递給你。她没有抬头,你确信她看了你的人字拖和睡裤裤脚。你接过食物,它们是你点的一碗细粉、一瓶豆浆,细粉里加有肉末和烤肠。谢谢,你说。不客气,她说。她转过身去,你看清了她的嘴唇划过你目中伸出的光线,她侧脸的皮肤极为光洁,肤色也好看极了。她甚至比你年轻,也比你好看太多。她轻微喘气,她尽可能想赶在程序的算法所规定的时间内到达,她还是迟到了十分钟,她小心翼翼却又想尽可能快一些地赶到目的地。她终于到了,虽然迟到了十分钟。

  她的运气很好,她将电瓶车停在院坝前的十分钟,雨便已经停了。你的运气也很好,这一切从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你的歉意,你会同往常一样动用你的自欺欺人的习性,没有看到她衣服上的水珠,你会安心一些,她的头盔上,也没有淋雨的痕迹。

  她下楼后,你便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你轻轻地关上门,你接过她亲手送来的食物,她的脚步声便会轻了许多,直到听不见。

  回到桌前,准备进食你的早餐或者午餐,你对她的记忆,存留在她的后颈留给你的匆匆一瞥:为了更好地戴上头盔,她将头发剪短,她后脑勺坚毅的短发陪着她下楼梯。

  她的电瓶车在院坝等她,电瓶车上载着送餐盒,她即将赶往下一个小区。她正在前往的小区,我们祝愿它们是电梯房。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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