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弱冠请缨
将军用计是基本的职业素养,原本没什么了不起。但像韦孝宽这样几乎一生用计而且屡试不爽,翻遍战史,并不多见。故而建中三年(782年),礼仪使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追封六十四位古代名将、为之立庙祭祀时,其中就有韦孝宽的名字。大宋的古代名将庙中祭祀七十二人,也有韦孝宽。至于《十七史百将传》,当然更不会落下他。
门阀制度之下,官员多为世家子弟,韦孝宽也不例外。良好的出身使他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自幼好读经史,为人深沉机敏、温和正直。而最终之所以会成为一代战将而不是文官,完全在于他自己的主动选择。
古人二十岁那年行冠礼,戴上表示成年的冠,即帽子。这个冠格外重要,所以子路临死之前还要正冠,不管马上就会被人砍成肉酱;披头散发也足以形容狼狈不堪,所谓明朝散发弄扁舟。二十岁体犹未壮,故称“弱冠”。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这是王勃的感慨。韦孝宽还真在弱冠之年像终军那样主动请缨,请求朝廷出兵扫平雍州(今陕西西安)刺史萧宝夤。为什么?因为萧宝夤杀了郦道元。
萧宝夤是南齐明帝的第六个儿子,在萧衍篡齐建梁前夕残杀南齐宗室子弟时逃到北朝,并效法申包胥哭秦庭,到洛阳后伏在宫门外痛哭一夜,风雨暴起也不肯离开,最终被封为齐王。此后率军南下攻梁,时有战功。然而长期的征战导致内部矛盾激化,原本是北魏起家根本的北方六镇终于叛乱,关陇各地相继烽烟四起。萧宝夤受命到关中平定莫折念生、万俟丑奴的叛乱时屡受挫折,一度被削职为民。客观而言,这并不能完全怪他,而是北魏国势衰微的具体体现。他担忧朝中的猜忌,干脆竖起了叛旗。
这个短命的叛乱在政治军事上都没有什么影响。受影响最大的很可能还是文学:地理学家、散文家郦道元因之丧生。郦道元执法严苛,《魏书》将之收入《酷吏列传》。他得罪了不少权贵,最终的结局也类似颜真卿,被权贵借刀杀人。当时萧宝夤的动向已经引起怀疑,朝廷决议派一名得力大臣前去安抚监视。派谁呢?有人隆重推荐御史中尉(御史中丞改置,以便于监察武将,适应战时体制)郦道元。你不是向来刚猛严正吗?果然,萧宝夤慑于郦道元的威严,在这位关右慰劳大使尚未抵达任所时,便派人将之杀害于阴盘驿(具体位置不详),连同他的两个弟弟、两个儿子。
在《水经注》中,郦道元记录了大小战役不下三百次,对交战双方至关重要的地理条件,如山岳、关隘、河川、渡口、桥梁、仓储等都有详细描述,“开兵要地理之先河”。冷兵器时代,山和水是对战局影响最大的两个地形条件,尤其是山地中的隘口。这一点,韦孝宽在此后的作战中将会有深切感触。而在当时,郦道元被杀的消息传来,他立即诣阙上书,请求讨伐萧宝夤,表示愿意“为军前驱”。朝廷当然欣赏这个态度,随即任命他为统军。
这道其实并不经意的任命,为一位史册流芳的名將徐徐拉开了舞台的大幕。
韦孝宽从军有功,被升为国子博士。此后侍中杨侃以大都督的身份出镇潼关,他很欣赏韦孝宽,便聘请他为大都督府司马。当时每位将军开府都设司马一人,位次将军,类似今天的参谋长,虽然品级不一定高,但地位格外重要。这还不算,杨侃干脆又将他收为女婿。然而家世与姻亲给韦孝宽提供的都是第一道台阶,或曰敲门砖。他此后所有的晋升都是靠战功的累积。可巧,他的出道之战,恰恰发生在潼关。
当时北朝刚刚分裂。北魏孝武帝元修本是高欢扶持起来的,因不堪摆布而逃入关中依附宇文泰,西魏随即建立;高欢顺手再立一个傀儡皇帝,也只能被称为东魏。此后宇文泰和高欢的后人都将鲜卑拓跋氏的皇帝一脚踢开,各自称帝,北周和北齐又浮出水面。
无论国号叫什么,反正当时就是“后三国时代”。原本的南北矛盾,立即被北方内部的矛盾所取代。东魏地域虽然略小,但人口有两千万之多,随时可以将二十万人拉上战场;相形之下,西魏地广人稀,不免局促,人口只有六百万,宇文泰的机动部队最初只有三万,典型的东风压倒西风。
二、潼关出道
这种战略对比格局,高欢那样雄才大略的人当然不会坐视。公元536年十二月,他出动大军,准备对立足未稳的西魏发起第三次攻击。全军兵分三路:猛将高敖曹从武关向上洛(今陕西商县)推进,攻击长安侧背;窦泰沿潼关西进,威胁长安正面;高欢自己从蒲阪(今山西永济)渡河,目标直指渭北。三个红色箭头,正好将长安包围。这其中窦泰所部为主攻方向。他是高欢的连襟,也是其得力干将。当初乘新年夜奇袭尔朱兆,就是他的杰作。他率领精锐连夜疾驰三百里,正月里杀到尔朱兆跟前时,敌军的新年酒还没醒,结果可想而知。
为掩护窦泰,高欢自己都当了群众演员。他大张旗鼓地在蒲阪修好三座浮桥,作出随时准备渡河攻击的姿态,掩护窦泰。做为北周和北齐实际意义上的奠基人,宇文泰和高欢都是百战名将,多少有点曹操的风范。宇文泰仔细观察审视敌军动向,判断高欢所部乃是疑兵:这戏唱得实在太投入。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扎浮桥?窦泰难道就不需要渡河?
宇文泰果断决定将计就计,声言敌军势力太大,打算退兵陇右,暂避锋芒。随即赶赴长安晋见皇帝,做出准备撤退的假象。这个皇帝已不是孝武帝元修。他跟宇文泰共事不过五个月便被毒死,正所谓才出狼穴又入虎口。此时的皇帝是魏文帝,当然不是曹丕而是元宝炬。不管叫啥,反正都是宇文泰的提线木偶。
敌众我寡,宇文泰暂时退避完全符合情理,因而很有欺骗性。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集中主力,先解决威胁最大的窦泰。如果首先攻击高欢,窦泰躁急,多半会去救援;而反过来则未必,因为高欢素来持重。窦泰一直打先锋,部下都是精锐士卒。一旦将他击败,另外两路人马遭遇心理打击,即便可以再贾余勇,他也能从容应对。
计议已定,宇文泰乘夜率领主力直奔潼关。谁打先锋呢?韦孝宽。为什么?他跟随宇文泰经年,深受信任,且对潼关这一带的地形格外熟悉。征讨萧宝夤时,他后来的幕主与岳父杨侃当时也在别人麾下效力,献计智取潼关;此后他又跟随杨侃镇守潼关。杨侃反对正面仰攻、主张智取潼关获胜,但兵无常势,历史不会简单地重演。
潼关为什么会取代函谷关成为关中门户?这个话题值得仔细说说。函谷关始建于周,因路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十五里长的道路,两侧都是高山绝壁,松柏林立,不见天日。在关中与中原间的唯一通道即崤函古道上,这里最为险要,是真正的咽喉要道。此后北崤道开通,汉武帝将函谷关设于其上,并东移至洛阳以西,废掉旧函谷关,改立弘农县。虽然关守废弃,但道路还能通行,赤眉军便由此入关。因函谷关无人把守,他们进兵格外顺利。
黄河由晋入豫后,在这一带呈几字形。由于流速降低,逐渐在南岸淤积出一条平坦的沙滩,将崇山峻岭中的通道取代。故而曹操攻取关中时,又将函谷关挪到这条路上(魏函谷关已被三门峡水库淹没)。通道越来越多,函谷关设在哪里都无法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因而被潼关取代也就顺理成章。
潼关之所以能成为新的咽喉,是因为两道天然防线的加持。北面基本呈东西走向的黄河大家都知道,但东面那条南北走向的大禁沟,不去实地考察则不会有深刻印象。禁沟是一条长达三十里的天然深沟,流水冲刷剥蚀黄土高原的结果。沟宽不到二十米,深达百米。沟底可以通行但官府禁止通行,以免百姓逃税:关卡也是税卡。因此缘故,这条沟被称为禁沟或曰禁谷。汉代以来的潼关城就设在禁沟西侧的麟趾塬上。其南部大约四里处,当时有流水冲刷出来的一条小路,被称为“小关”。就是这个小关,被宇文泰巧妙利用。
韦孝宽接到命令,迅速奔袭潼关。潼关主要是向东防御,因而从西面进击相对容易。他将潼关拿下之后,立即受封为弘农郡守。弘农还在遥远的东方,宇文泰此意不言而喻。窦泰果然好战,听闻西魏军队开到、潼关易手,立即从风陵渡渡过黄河,前来挑战。但他并不知道,宇文泰的主力悄悄从小关东出,已秘密绕到马牧泽,抄了他的后路。马牧泽在哪儿呢?在今天河南灵宝市西南。
窦泰再勇猛,也抵不住韦孝宽和宇文泰的两面夹攻,很快便溃不成军,见已无法挽回败局,只得含恨自杀。《史书》记载他出师之前,便有童谣说:“窦行台,去不回。”出发前一夜的三更天,数千红色衣帽的人进入台中,口称“捉拿窦中尉”,连宿值人员都受到惊吓,但天亮后又发现门镇毫无异常。如果这个记载准确,那么他的结局已被预示。
宇文泰的判断很是准确。接到窦泰兵败的消息,素来持重的高欢毫无增援的意愿,借口天暖冰薄、辎重无法过河,下令立即撤军。同样的冰层,不能承载东魏的士卒,却能承载西魏的追兵。宇文泰挥师渡河展开迅猛追击,战斗非常惨烈,奉命殿后的东魏将军薛孤延“一日斫折刀十五口”。将军都用坏了十五口刀,局面不难想象。
这次胜利的直接结果有两个:西魏站稳了脚跟,隋朝在小关修筑了潼关南城。随着黄河泥沙的进一步淤积,麟趾塬北侧又出现一块平坦的沙滩,成为大唐潼关城的新址。这个看似自然而然的举动,给唐朝的覆灭埋下了伏笔:黄巢所部最终由汉隋潼关旧址攻入長安,类似当年的赤眉军过函谷关。
三、反间破敌
人类大概是最喜欢自相残杀的动物。同族之间的敌对往往超过异族。随着西魏的建立,鲜卑统治者之间的矛盾激化为主要矛盾。高欢与梁朝通好,宇文泰则跟柔然通婚,目的一样,结援自固,打击对手。公元537年的潼关之战后,双方又在沙苑(今陕西大荔南部洛水与渭水之间的大片沙滩)和河桥(今河南孟州市西南黄河上)展开激战。沙苑之战宇文泰全胜,河桥之战本来也开局良好,他亲自率领的中军大胜,只因东西两路吃了败仗,这才败退。是役两魏军阵极大,首尾悬远,从早到晚交战数十合,气雾四塞,形势万变,信息无法准确迅速地传递,这才导致他最终的失败。但尽管如此,双方总算达成均势,东魏对西魏无法继续咄咄逼人。
所谓均势,就是双方互不服气,因而摩擦不断。这就给韦孝宽提供了表演的舞台。
河桥之战后,东魏收复了战略要地、前都城洛阳,但从洛阳以西直到潼关之间的广大地域,双方还在拉锯。当时韦孝宽任南兖州刺史,跟驻守宜阳郡的东魏将领段琛、尧杰和牛道恒对垒。南北朝时期州郡名号泛滥,南北皆如此;北魏分裂后,情况更加严重。州下无郡、郡下无县是家常便饭。有的两州同在一地,或一地有两个郡名。像河南鲁山县,竟有广州之名,不免让读史者头晕。韦孝宽的这个南兖州便是如此,并无固定辖区,在宜阳附近守卫疆界而已。这个宜阳郡古今辖区倒是基本稳定,治所就在今天的河南宜阳县城西北。
人口是最重要的战争资源。牛道恒在接壤地区利用各种手段招诱西魏百姓,韦孝宽忧虑不已。怎么办?他决定采取反间计。这个反间计分两步走,第一步,派细作潜入东魏军中,寻找牛道恒的笔迹;第二步,让善于模仿笔迹的人,伪造一封牛道恒写来的信。信的内容当然像黄盖的诈降书。写成之后,还制造了灯火烤焦的迹象,然后派细作送入段琛的军营。
段琛得到这封信,很难不疑神疑鬼,毕竟双方前不久还属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彼此渊源深远,无法一刀两断。他已经起疑,但又无法证实或者证伪,只能对牛道恒冷处理,不再采纳他的建议。
韦孝宽探听到这种情况,知道他们彼此已生嫌隙,有机可乘,于是发兵奇袭,最终将段琛和牛道恒等人全部俘虏,崤山、渑池一带的局面,随即得到安定。
四、玉壁成名
韦孝宽的成名之战上演于玉壁城。玉壁城在哪儿呢?今天山西稷山县城西南五公里处的白家庄,黄河东岸百里开外,典型的河东地区,西魏大将王思政主持修筑的。城池处于汾河下游,在汾河与涑水河分水岭峨眉塬北部,北滨汾河,东、西、北三面都是绝壁深沟,易守难攻。对于双方而言,这里都是战略要地:汾河是黄河的第二大支流。要么东魏军队顺流直下进入黄河,进而向西攻击,要么西魏军队逆流而上,直指高欢的大本营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不仅如此,由此径直向西,有太行八陉中的第一陉:通过轵关古道,翻越齐子岭,即可抵达轵关城(今河南济源西)。出了轵关,或趋东北进东魏国都邺城(今河北临漳),或向东南逼东魏故都洛阳。对于东魏而言,玉壁城就是扎进肉中的刺,让高欢日夜不安。尽管已在王思政跟前碰过壁,但还是不死心,因而在碰“壁”之后的第四年(546年)十月,再度倾巢而出,率领举国精锐十余万,连营数十里,直指玉壁城。
玉壁城周长不过八里,韦孝宽手下的人马撑死只有数千,高欢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打桩机砸核桃的姿态?因为他要“围玉壁以挑西师”,想围点打援。他在汾河北岸与玉壁城遥遥相对、视野开阔的地方,堆起土山筑出城堡,驻于其上观察指挥。
那时玉壁城的守将已经换成韦孝宽。两个月前,并州刺史王思政转任荆州,离任之前推荐了韦孝宽。韦孝宽接受这道命令是有条件的:将宇文忻调来帐下。宇文忻小时候玩游戏便显出军事才能,此后果然成为一代战将,其兄宇文恺则是中国古代杰出的建筑学家、城市规划专家。隋都大兴城和东都洛阳的规划建设,都是他的手笔。
这算什么条件?朝廷无不应允。韦孝宽偕宇文忻刚刚抵达,席不暇暖,高欢便兵临城下。那一年高欢正好五十周岁。他大概自知天命,意识到时日无多,因而几乎是孤注一掷,甚至为此抛弃了发妻娄昭君。
高欢出生于破落世家。如果不是鲜卑族妻子娄昭君的嫁妆中有战马,未必会有他的后来,因为他根本没有出任军中最基层指挥官队主的资格。可尽管如此,那时他还是让娄昭君居于别室,类似休妻或曰离婚,而娶了别人。这倒不是讨好新欢,因新人是柔然的公主,否则柔然就要跟西魏联手。
和亲一般是把公主嫁给少数民族酋长,反过来的情形极为罕见,高欢大概算是首例。说起来肯定屈辱,因为你的辈分会比酋长低,可为了所谓的统一大业,高欢居然低了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年的低头,尤其令人侧目。
高欢气焰嚣张,韦孝宽不慌不忙。因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王思政构筑的防御阵势很是科学:城西、北两侧,各有一座拱卫的城堡,没有门,用暗道通连,可与主城呈掎角之势;城东北有条羊肠小道,蜿蜒通向汾河,可以取水饮马。韦孝宽接手之后,知道这里的重要性,已做好充分准备,况且还有猛将宇文忻从中协助。
高欢也是一代名将,战火熏染出来的。他听说城中无泉,饮水完全仰仗汾河,立即命令部队筑起堤堰,让汾河改道。万人齐动手,结果“一夜而毕”。但是很遗憾,城中没有水源的情报看来并不准确,此举并未影响韦孝宽的战斗力。既然如此,那就展开猛攻。仰攻总是不利,因而他下令在城南堆土为山,希望居高临下。韦孝宽随机应变,命令部队在原来的两座城楼上不断缚木加高,总比东魏军队的土山高一点点,在上面布置防御战具,展开反击。
高欢又派人向城中传话:“即便你能把城楼架到天上,我也要穿过城池捉拿你!”口气如此笃定自信,他有什么奇思妙计?地道战。
地道战其实战国时期已经出现。《墨子·备穴》中便有如何防御的记载,只是缺乏具体的战例。此后曹操多次应用,已得心应手,久经战阵的高欢当然不会陌生。他采用天文历算专家李兴业提出的奇门遁甲中的孤虚法,在城北计算好阴阳方位,堆山猛攻,同时在城南挖出十条地道。
问题是高欢会攻击,韦孝宽会守御。他命令部队挖出长长的沟堑,留下兵士看守。东魏的士兵一露头,立即擒杀。与此同时,在沟堑旁边堆置木材,发现地道中有东魏士兵潜伏,便将木材投入,点燃火种,再用皮排不断向里面鼓风吹气。浓烟烈火之下,东魏士兵不是烧死,就是熏死。
东魏造成巨大的攻车,用来撞击城门城墙。攻车体积庞大,冲击力极强,所到之处,一片糜烂,相形之下,排楯就像是儿童玩具。怎么办?韦孝宽让人缝成巨大的布幔,攻车向哪里撞击,士卒就在哪个方向将布幔张开。攻车撞上悬于空中的布幔,就像拳头砸在棉花上,冲击力被大大吸收削减。
东魏军队又开展火攻,将油浸过的松麻绑在长杆上,点燃后伸向城楼。韦孝宽命令部队,在长杆前端绑上利刃,将其一一收割。高欢无奈,又回到地道战的老路,命令部队在城外四面挖出二十条地道,先用木柱支撑,挖成后浸油放火,烧掉木柱,造成崩塌。当年他就是这样攻陷邺城的,而今如法炮制,却不能见效:韦孝宽令人准备好木栅,哪里崩塌就将哪里临时堵住,后面布置坚矟硬弩,来一个杀一个。
武力攻击,所有的招数全部用光,而玉壁城头依然高悬着韦孝宽的战旗。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招降。这个计策此前也对王思政用过。高欢向王思政许诺:“若降,当授以并州。”并州太原郡晋阳县是高欢的大本营。尽管邺城是东魏的国都,但实际的政治中心还是在晋阳。王思政反问道:“可朱浑道元已降,何以不得?”
招降王思政是高欢亲自下书。招降韦孝宽用的则是祖珽。祖珽这个人很值得说说,因他个性格外突出。首先是才华横溢:善辞赋通音律懂医学,还能用胡桃油作画,通四夷语言。高欢曾经口授三十六事,他一一记下,无一疏漏。其次则是品行无端,淫乱骄纵,还有盗窃癖。按照司马光的定义,是典型的小人,才胜于德。
祖珽随即派人给韦孝宽传话:“未闻救兵,何不降也?”韦孝宽道:“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劳,守者常逸,岂有旬朔之间,已须救援?适忧尔众有不反(返)之危。孝宽关西男子,必不为降将军也。”
韦孝宽态度坚决,祖珽只能设法离间。他派人向城中喊话:“韦城主受彼荣禄,或复可尔,自外军士,何事相随入汤火中邪?”韦孝宽享受高官厚禄,你们普通吃瓜群众,何必跟着赴汤蹈火,值得吗?他们给你的军饷,够买你的命吗?同时将赏格射入城中。上面写道:“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邑万户,赏帛万匹。”
這个价码确实诱人。韦孝宽在背面写道:“若有斩高欢者,一依此赏。”然后再将之射出城外。
韦家是大家望族。韦孝宽有个侄子韦迁在山东,没有跟随入关,此时被锁到城下,脖子上贴着雪白的利刃。祖珽威胁道:“若不早降,便行大戮。”
当初项羽威胁要煮刘邦的亲生父亲,刘邦都无所谓,何况韦孝宽面对的还是侄子。他“慷慨激扬,略无顾意”,“士卒莫不感励,人有死难之心”。
高欢大军屯于坚城之下,已经五十多天,挖空心思,妙计用尽,全无作用。围点围不下,打援援不来,而他的士卒已大量战死。大概因为尸体积累太多,无法及时处理,又暴发了瘟疫,部队损失十之六七。这些尸体集中处理的结果,就是万人坑。而今玉壁城遗址的东西两侧,还有清晰的地道。城西那道长十多米、深三十多米的沟中,人骨依稀可辨。当时伤亡之惨重,可以想见。对于高欢而言,这是沉重的打击。他尽起精锐,挥师十万,竟不能拿下小小的玉壁。可巧正在当时,又有流星坠落于他的军营,众驴受惊一齐鸣叫。按照当时的说法,这是将星陨落的标志。
五十岁对于时人而言,已经不算年轻,虚实双重打击之下,高欢生了病。是不是瘟疫的传染,不得而知。疾病自然会影响人的精神状态,他变得疑神疑鬼,立即下令部队由内甥段韶指挥,解围撤军。其间军中讹传韦孝宽以大弩射杀高丞相,因而西魏派人四处高喊:“劲弩一发,凶身自殒。”为安定军心,高欢强支病体,在露天大营召集诸将宴饮。高车族(又称敕勒族)大将斛律金用鲜卑语唱出自己的民族歌曲《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斛律金的嗓音苍凉深沉,将宴席的气氛衬托得更加死寂。高欢被深深打动,不觉也开口和唱。他向来“深密高岸,终日俨然,人不能测”,甚至连酒瘾都能克制:“少能剧饮,自当大任,不过三爵。”就是这样一个心机极重城府极深的人,在那个瞬间不知是被音乐的力量打动,还是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终于表现出了真诚或者本性的一面。
众人全都哀感流泪。一个多月后,次年正月里,一代雄主高欢病死。
玉壁保卫战是战史有名的经典战例。对于西魏而言,这次胜利就像斯大林格勒之于苏联。东魏实力大损,西魏从此占据优势。一将功成万骨枯。韦孝宽一战成名,代价就是城外的万人坑,是七万东魏士卒的伤亡。他和高欢的故事就此结束,但跟祖珽和斛律金的故事,却只是个序幕。
高欢是能臣专权。这样的人一去,外部约束暂时空缺,各种力量自然要争着上台表演,其中不乏妖魔鬼怪。比方侯景天生残疾,左脚生有肉瘤,因而右腿显得短一截,行走无法便捷,也没有矫健的身手,但格外擅长骑射。大概是上帝没有给他强健的身体,所以给了他发达的大脑吧,他生性狡黠,鬼点子极多,从来看不上高敖曹、彭乐那样的猛将,视为匹夫之勇。以军功升为司徒、南道大行台后,他统治河南诸州十四年,心里只服气高欢,而看不上高欢的儿子高澄。侯景跟高欢曾有约定,高欢写给他的信要在背面留下微点作为标记。高澄伪造高欢的信召侯景,却没有掌握这个核心机密,侯景自然不肯前去,双方的矛盾由心照不宣转为公开。侯景先投西魏,后又南下投梁,最终在南朝发动叛乱,活活饿死梁武帝萧衍;自封相国还不算,竟还戴上“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帽子。
侯景之乱沉重打击了东魏和南朝。韦孝宽因而再度获得立功的机会。因南京已是一片废墟,萧绎在江陵称帝,所谓梁元帝。已经归附西魏、占据襄阳的萧詧跟他有杀兄之仇,请求西魏派兵援助作战。既有可乘之机,那当然要抓住。西魏立即借口萧绎跟北齐通好,派兵南下。这次战役由宇文泰的主要谋士、柱国大将军于谨统一指挥,韦孝宽以大将军的身份在其麾下作战。他们于公元544年九月出兵,十一月便攻克江陵,杀掉萧绎而立萧詧为傀儡。
每次战役都有成千上万人流血殒命。照理人命重于一切,但其实并非如此。这次战役的结果让文学史记住的并非被赐姓宇文的韦孝宽或者那些白骨,而是文学家庾信。他与韦孝宽正好南辕北辙。就在韦孝宽挥师南下之前不久,庾信奉萧绎之命出使西魏。而今国家已亡,他无处可去,只能留下。尽管从西魏到北周,他一直受到皇帝的厚爱、朝廷的优待,官职远高于南朝,但“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杜甫的评论虽然精当,却不足以概括庾信的一生。因为韦孝宽他们的能征惯战,庾开府再也无法继续小清新的人设。
五、两强相杀
大军班师之后不久,韦孝宽又奉命回到玉壁,继续坚守战略要地。直到十多年后,再度碰到一个强劲的对手。这人是谁?用鲜卑语唱《敕勒歌》的斛律金的长子、名将斛律光。当年斛律金的未竟之业,而今他的儿子要来接续。
斛律光字明月,擅长骑射,箭法精准,号称“落雕都督”。他有勇有谋,屡立战功,带兵作战二十年,胜率极高,很少打败仗,曾亲手射死北周大将王雄,手下的败将名单有一长串,包括很多能征惯战的宿将。韦孝宽善于防御,而斛律光则长于进攻。一句话,基本就是世上最锋利的长矛,遇见了世上最坚硬的盾牌。火星撞地球,场面必然火爆。
天和四年(569年),北周的實控人、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为挽回上次伐齐失败的面子,决定再度兴兵东征。韦孝宽得到消息,立即派长史辛道宪回长安力陈不可,但未被采纳。当年十一月,北周军队开始围攻宜阳。宜阳在洛阳西南八十里开外,有洛水相通,相当于洛阳的外围。当时被齐军控制,但深入周境,类似飞地。双方在此征战经年,相持不下。韦孝宽虽然远在玉壁,但对这里的局势却了如指掌,满怀忧虑。他对手下的将帅道:“宜阳一城之地,未能损益。然两国争之,劳师数载。彼多君子,宁乏谋猷?若弃崤东,来图汾北,我之疆界,必见侵扰。今宜于华谷及长秋速筑城,以杜贼志。脱其先我,图之实难。”于是画好地形,派人回到长安,具陈其状,请求施行。
但这个建议再度被宇文护拒绝:“韦公子孙虽多,数不满百。汾北筑城,遣谁固守?”
韦孝宽认为宜阳的位置虽然突出,但这个突出部并非事关全局。以玉壁为中心的汾水北岸战略地位紧要得多,因为这里既能控制汾水,又能控制轵关陉,对于双方而言都很关键。他判断北齐的明白人早晚会看到这一点,一定要派出重兵来夺。为抢占先机,他建议在华谷(山西稷山县西北二十里化峪镇)和长秋(山西省新绛县西北三十里泉掌镇)筑城,巩固防线,但宇文护以兵力不足为由,未予采纳。
英雄所见略同。韦孝宽与斛律光这对死敌,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天和五年(570年)冬天,斛律光率领五万人马开到汾水北岸,筑成龙门(今山西稷山西北)和华谷二城。城池筑好,脚跟站稳,他来到玉壁城外,邀请韦孝宽见面,对他道:“宜阳一城,久劳争战。今已舍彼,欲于汾北取偿,幸勿怪也。”宜阳争得好累,我们不要了,来这里换一点补偿,请不要见怪。
韦孝宽道:“宜阳,彼之要冲,汾北,我之所弃。我弃彼取,其偿安在!君辅翼幼主,位望隆重,不抚循百姓而极武穷兵,苟贪寻常之地,涂炭疲弊之民,窃为君不取也!”宜阳是你们的要冲,汾北是我们的弃子,怎么能补偿呢?您辅佐幼主,位高权重,不抚慰百姓而一味穷兵黩武,不合适吧?
言语的交锋再机敏,也不顶用。斛律光随即领兵北上包围定阳(今山西吉县),修筑南汾城后设置南汾州,大举招募流民。此后更是马不停蹄,一口气修筑平陇、卫壁等镇戍十二所,向西一直延续到龙门。这样一来,北周的重镇玉壁孤悬汾北,已完全孤立。
宇文护此时醒过神来,立即下令从宜阳撤军,增援汾北。韦孝宽和辛威(曾被赐姓普屯)奉命攻击平陇城。平陇城的具体位置史书无记载,但今天山西稷山县有个平陇村,就在玉壁城遗址所在的白家村对面不远,平陇城十有八九就在那里,差不多也是高欢当年攻击玉壁期间所筑的城堡旧址。正因为就跟玉壁脸对脸,所以韦孝宽才必须攻击。
火星撞地球的结果如何?韦孝宽吃了败仗,部队被俘杀千余人。这并不能证明还是矛更厉害,因为善于防守的韦孝宽这次是进攻作战,而野战进攻向来是斛律光的强项。胜败乃兵家之常,一次失败并不能打击韦孝宽。既然战场上得不到,那就从战场之外夺取。审时度势之后,他决定还是用计。什么计?反间计。因斛律光的身份对此最为适合:从斛律金到斛律光,“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宠之盛,当时莫比”。他们既是勋贵,又是外戚,同时手握重兵。而北齐当时朝政昏暗,陆令萱、穆提婆和祖珽这样的奸臣当道,斛律光自知身份特殊,为保全家族,向来廉洁自守,别说拉帮结派,甚至连正常的交往都很少,平常话都不多说。
最要命的一点是,斛律金和斛律光都参与过多年前的乾明之变。那场政变的结果,是高演、高湛联手勋贵,废了高洋的儿子高殷。当时的高殷年龄不大,而今的后主高纬也差不多。这种情形,最适合给对手斛律光上眼药。
施行反间计需要得力的间谍。韦孝宽手下有一批,无论驻军哪里。这得益于两点。首先是军纪严明,绝不扰民,否则出钱收买的间谍再多,也抵不过百姓的汹汹言辞。其次就是善于发现并且厚待间谍。他从北齐收买的细作都很得力,格外尽职。
具体怎么办呢?还用信吗?不合适。他决定用谣言。在他的授意之下,参军曲严编造出这样的歌谣:“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百升即一斛,暗示斛律光;北齐皇室姓高,“高山”影射北齐帝室,“槲树”自然还是谐音斛律光。
歌谣编成,立即向北齐境内尤其是邺城大肆散发。核心意思就是一个:斛律光要当皇帝,北齐将要垮台。
冰炭不同炉。斛律光的确跟祖珽、穆提婆有直接矛盾。谣言传到邺城,祖珽立即推波助澜,让人大肆传唱,然后奏报高纬。不仅如此,他还添油加醋,又编造出“高山崩、槲树举、盲老翁背上下大斧、多事老母不得语”的新内容。他曾触怒高湛被弄瞎了眼睛,是其中的“盲老翁”,多事老母则影射高纬的乳母、穆提婆的母亲(既非生母亦非养母,而是拍马屁攀亲认的所谓母亲)陆令萱。这样一来,斛律光的冤死结局也就不可避免。
斛律光具体怎么死的?暗杀。邺城昭阳殿内有配殿曰凉风堂,皇帝和臣僚在此议事。高纬将斛律光骗到凉风堂,安排人从背后突袭,用弓弦将他勒死。“血流于地,铲之,迹终不灭。”
这是公元572年的事情,就在他击败韦孝宽的次年。消息传开,刚刚诛杀宇文护亲政的周武帝宇文邕非常高兴,竟然宣布大赦。等他最终攻入邺城,追封斛律光为上柱国、崇国公,并指着诏书道:“此人若在,朕岂能至邺!”
斛律光的死后哀荣跟韦孝宽可谓毒辣的离间对比鲜明。这就是政治的无情。尽管从军事斗争的角度出发,这个反间计非常成功,但并不能让韦孝宽的形象可爱可亲一分。实际效果恰恰相反。有意思的是,在此后唐宋的名将庙和《十七史百将传》中,他都跟斛律光同列。
六、占领淮南
后三国时代中的西魏与北周原本最为弱小,却又最终胜出。这其中的原因很多也很复杂,无法以简单的后来居上概括,但可以肯定的是新兴政权往往相对干净、腐败现象不甚突出。而宇文泰知己知彼,最大限度地调和鲜卑与汉族的矛盾,整合了内部力量。反观南朝与北齐,守旧因循,政治腐败。树虽然依旧高大,但树干已经中空。在這种形势下,周武帝宇文邕决计先灭北齐。韦孝宽明白皇帝的心思,公元575年上了平齐三策,得到宇文邕的重视。
公元576年,宇文邕率领大军伐齐。经过玉壁时,他详细查看了城池守备,深表满意。韦孝宽请为前锋,宇文邕表示玉壁重要、非他无法镇守。这语气很委婉,真实想法是他多少有点嫌韦孝宽年老。那一年韦孝宽已经六十七岁。而且征战这么多年,他在攻势作战中并没有很精彩的战例。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宇文邕长期生活在比他年长三十岁的堂兄宇文护的阴影之下,即便当了皇帝,都不得不屈身。他对老人的态度自然会有较多的排斥。故而他没有带比宇文护还大四岁的韦孝宽,却带上了韦孝宽十分看重的宇文忻。而宇文忻在关键时刻,也的确立了大功。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都说杜甫是诗史,李商隐在此也约略称之。他的《北齐》组诗二首,对于北齐最后关头的描述有史有据,正好可以与战场血拼相映成趣,拼成完整的局面。即便周军兵临城下,“无愁天子”高纬依旧跟冯小怜荒淫作乐。很有意思的是,这是个爱好文学喜欢读书的人,曾经设置文林馆,安置文学之士。但看起来他的书并未读进去,或者精华部分都没有吸收,只吸收了糟粕,因而成为史册有名的混账皇帝,不但冤杀斛律光,还冤杀了号称中国四大美男子之一的战将、兰陵王高长恭。说起来皇帝本身就是个混账的物种,这不是皇帝自身决定的,而是皇帝制度决定的。然而混账程度总还是有所区别,这是个人品行能力微调的结果。宇文邕就比高纬好得多,因此统一了北方。
公元577年,宇文邕胜利凯旋,再度途经玉壁。他隐忍多年,终于可以向父亲帐下的老人夸夸战功,因而得意地问韦孝宽道:“世称老人多智,善为军谋。然朕唯共少年一举平贼,公以为如何?”
这其中的少年,疑似为宇文邕的弟弟宇文宪,他比宇文邕还小一岁,当年三十又三。
韦孝宽对道:“臣今衰耄,唯有诚心而已。然昔在少壮,亦曾输力先朝,以定关右。”
韦孝宽的态度不卑不亢,又很講政治。他提及自己年轻时的功业,并非仅仅自夸,同时又是对皇帝观点不动声色的赞同附和。其实即便在平定北齐的战斗中,他也并非毫无动作,曾率军围攻华谷城作为策应,最终攻陷当初斛律光修建的四座城。
宇文邕闻听哈哈大笑:“实如公言。”随即表露真实想法,以韦孝宽已经年老,命他随驾还京。
宇文邕嫌韦孝宽年老,但其儿子周宣帝宇文赟不嫌。他继位的次年即大象元年(579年)九月,便任命韦孝宽为行军元帅,指挥宇文亮和梁士彦攻击南陈的淮南之地。韦孝宽命令宇文亮由安陆进攻黄城(今武汉市黄陂区),梁士彦进攻广陵(今江苏扬州),他自己率军攻击寿阳(今安徽寿县)。最终三路大军全面告捷,陈军抵挡不住,将淮南居民全部迁到大江对岸,南北朝至此严格划江而治。
大象二年(580年),韦孝宽率军回师。这次作战顺风顺水,但他丝毫没有想到,危机已悄然降临,只是并非来自于敌方,而是来自于内部。具体而言,就是自己的部下宇文亮。
这个话题需要从已逝的宇文邕谈起。宇文邕算是个不错的皇帝,生活简朴,关心民间疾苦。除了统一北方,他在历史上最大的影响可能是大规模灭佛,为“三武灭佛”中的第一武。他知道长子宇文赟材质不堪继承大位,但别的儿子要么更差,要么年幼,只能矬子里挑将军——这就是帝制的混账之处。既然材质不堪,那就要加强教育。因而他对太子非常严格,朝见时的进止与群臣无异,虽隆寒盛暑,不得休息,完全没有储君的礼遇。太子嗜酒,他就施行最严格的禁酒令,酒不得出现于东宫。太子有过,辄加捶挞。还经常这样赤裸裸地威胁:“古来太子被废者几人?余儿岂不堪立邪!”
宇文邕命令东宫官员详细记录太子的言行举止,每月报告。太子害怕父亲的威严,便极力遮掩,许多过失和恶行因此都没有暴露。宇文邕一定不会知道,他的这一套严苛的确有效果,但都是坏效果。宇文赟即位一年左右,便杀掉齐王宇文宪,然后禅位于太子,饮酒作乐之余遥控朝政。其狂妄可与侯景媲美。侯景号称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宇文赟则自称天元皇帝、居住地为天台。对臣子自称为天,群臣朝见以前须素食三天、洁身一天。他自比上帝,不准群臣使用金玉和丝带,以及“天”“高”“上”“大”这样的字眼,姓名中有的一律改掉。除了宫中的女子,一律不准傅粉画眉。
这种行径,不可能得到拥护。宇文亮的不满尤其强烈。当初宇文邕突然诛杀宇文护,宇文亮便“心不自安,惟纵酒而已”,宇文邕随即“手敕让之”。宇文亮的纵酒是为自保,也可以说是无声的抗议。而宇文邕看似责备,其实是宽慰。这样一来,彼此两安。而今宇文赟的倒行逆施,宇文亮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进攻黄城途中,动不动“辄破江侧民村,掠其生口,以赐士卒”。很明显,这是在收买人心。他打算干吗呢?推翻宇文赟,另立新主。
大军抵达豫州(今河南汝南)时,宇文亮跟他的长史杜士峻密谋:“主上淫纵滋甚,社稷将危。吾既忝宗枝,不忍坐见倾覆。今若袭取郧国公(韦孝宽)而并其众,推诸父为主,鼓行而前,谁敢不从!”宇文亮不过是宇文泰的侄孙。他说得冠冕堂皇,但真正掌权之后会不会独裁专制,像宇文护那样,只有天知道。
皇帝再荒淫也是皇帝——这也是帝制的混账之处,所以并不是人人都拥护宇文亮,比方其部属茹宽。他得到消息,立即悄悄出了军营,飞马驰报韦孝宽。韦孝宽闻听大惊,迅速传令设下埋伏,将前来偷袭的人马一网打尽。宇文亮被击败后想要逃跑,但到底还是被韦孝宽派兵追上,砍掉了人头。
七、用计逃命
这次内乱有惊无险。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这一次如果不是韦孝宽善于用计,只怕小命都要丢掉。
“天元皇帝”伸腿儿前夕,郑译联合刘昉矫诏召杨坚入京为其外孙辅政,杨坚随即以左大丞相的身份掌控朝局。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巨大权力,很多人心怀不满,宿将尉迟迥是其中的代表。比起杨坚,他的资历要老很多,很早就被周武帝宇文邕封为太师,当时以相州总管的身份驻扎北齐旧都邺城,管辖十个州;其外甥尉迟勤是青州总管,管辖青齐胶莒等山东五州,手下有十万兵马。他们两个的控制范围几乎就是从前的半个北齐,势力巨大。而北齐刚刚收复,本来就人心不稳,因而局面非常严重。
杨坚心里当然门儿清,因而以赵王宇文招即将嫁女于突厥为由,召集各地藩王回长安。虽然最有实力的五位藩王奉诏回京,但尉迟迥还是决心发难。杨坚心知肚明,又以会葬“天元皇帝” 宇文赟为名,派尉迟迥的儿子尉迟惇前去催促父亲回朝,毕竟他是宇文泰的外甥,跟周宣帝是近亲。至于他的相州总管职务,则由韦孝宽接替。
韦孝宽跟尉迟迥是老熟人,彼此知根知底。他抵达朝歌(今河南鹤壁南部)时,尉迟迥已派大都督贺兰贵带着书信在那里迎候,催促韦孝宽尽快接任。韦孝宽不动声色地跟贺兰贵周旋一顿,疑心有变,便借口身体有病,拖延行程,同时派人以求医找药为名先行前往相州探察。双方都是明白人,尉迟迥决心趁机除掉这个强劲的对手,因而再度派人催促。他派的是谁呢?韦氏是关中望族,子弟中高官大将很多,甚至南梁还有名将韦睿。韦孝宽的侄子韦艺当时就在尉迟迥手下担任魏郡太守,此刻他是尉迟迥的使者,或曰说客。
面对侄子,韦孝宽毫不客气,直接逼问此行的真实目的。韦艺起初当然不肯实说。韦孝宽见状立即拉下脸面,以死相逼。这边面对的到底是朝廷与叔叔,韦艺无奈,只得吐露真情。判断得到证实,韦孝宽意识到尉迟迥很快就会图穷匕见、派人追杀,就像当初萧宝夤杀害郦道元那样。他没有耽搁,立即转身逃命。越是逃跑,越要用计。每到一个驿站,他都告诉管事的:“蜀公尉迟迥大人将要到来,你们赶快准备好酒好菜迎接。”同时将驿站的好马全部牵走。此举果然成功地迟滞了追兵。韦孝宽回到安全地带,便接到了出兵的诏命。他以元帅的身份统领梁士彦、元谐、宇文述、宇文忻、崔弘度、李询六位行军总管,讨伐尉迟迥。
当时很多地方局面都不平静,因而虽有六位行军总管,但兵力并不雄厚。故而崔弘度特意从长安招募骁勇几百人,别为一队。梁士彦也派家童梁墨作为先锋。甚至镇守潼关的都不是官军,而是刚从尉迟迥那里逃出来的杨尚希的三千宗兵。可见朝廷的捉襟见肘。不仅如此,李询还向杨坚密告,说是梁士彦、宇文忻和崔弘度都收了尉迟迥的重金,杨坚一度打算临阵换将,在谋士李德林的劝阻下,最终派高颎前来监军。
鉴于尉迟迥的兵力雄厚,官军抵达河阳(今河南孟州西)后迟迟不敢前进。前来跟监军高颎商议进军的只有宇文忻。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终究还是得向前开进。当时尉迟迥围攻怀州(今河南沁阳)甚急,韦孝宽率领大军前去解围,将其击败后全军屯驻于怀县(今河南武陟西)永桥城(武陟县大虹桥乡)的东南。
永桥城不大,但城池完备,当时还在叛军手中。诸将都要求先将该城拿下,因其正好当路。善于守城的韦孝宽连连摇头:“城池虽小,但雉堞坚固,防守严密。如果打不下来,有损于我们的士气。如果我们能击败他们的主力,留下这里也翻不起大浪。”随即指挥大军,进逼武陟。
当时武陟由尉迟迥的儿子尉迟惇重兵把守。韦孝宽派宇文忻为先锋,将之击败,然后一路追击,逼近相州。尉迟迥派出三千精锐甲士,埋伏于野马冈,想伏击官军。相州州治邺县,亦即邺城,最先由曹操营建,位于河北临漳县西南的漳河南岸,东南北三面都是平原,唯独西部十多里有丘陵。这个地方安阳人称为北岗,东汉人称为西岗,南北朝时期则称为野马岗。当初高欢击败尔朱兆的韩陵之战期间,这里便是重要战场,而今换两个主角儿,再度展开厮杀。
他们有三千甲士,宇文忻有五百骑兵。骑兵对付步兵,不是战斗,而是屠杀。将伏兵消灭完毕,大军进至邺城南部的草桥,发现尉迟迥所部已经摆开阵势拒守,宇文忻又率奇兵将之击破,一直追赶到邺城城下。
再无退路,尉迟迥尽遣精锐,出城布阵,与官军大战。他们穷途末路,孤注一掷,因而攻击凶猛,官军一时不利。国人有看热闹的习惯,这是吃瓜群众的一大爱好。双方激烈厮杀,邺城竟有数万百姓在旁边吃瓜。然而看热闹并非完全零成本无风险,有时难免受到连累,当时便是如此。
鉴于情况紧急,宇文忻与高颎、李询商议后决定临时改变策略,袭击吃瓜群众。看热闹的遭此巨变,立即叫嚷着逃走,进而互相践踏,叫声如雷,情形混乱。宇文忻所部顺势高叫:“贼败矣!”全军闻听立即振作起来,拼命攻击,尉迟迥大敗。梁士彦率军攻破北门之后,又打开西门,将宇文忻所部放进城内。
尉迟迥的最后时刻是崔弘度见证的。崔弘度为官治家都很严酷,子弟老得白了头,一不小心,依然会遭到毒打。武侯骠骑屈突盖也很苛酷,因而长安有这样的民谣:“宁饮三升醋,不见崔弘度。宁吃三升艾,不逢屈突盖。”
崔弘度的妹妹是尉迟迥的儿媳。尉迟迥逃上城楼后,崔弘度紧追不舍,一直追到龙尾,即盘旋的楼梯。尉迟迥停下脚步,弯弓要射他,崔弘度脱下兜鍪道:“认得吗?大家各为国事,不得顾私情。但因为亲戚关系,我可以约束士兵,不侵辱你的家人。事已如此,早点为自己打算吧,还等什么呢?”尉迟迥随即丢掉弓箭,大骂杨坚后自杀。崔弘度让弟弟崔弘升砍下他的脑袋,以便报功。此战之后,凡是行军总管都升为国公,但崔弘度没有及时杀掉尉迟迥,让杨坚挨了骂,因而降爵一等,只封为武乡郡公。
回过头来,永桥城中的叛军全被活埋。此时前来增援的尉迟勤尚未加入战场。根据杨坚的命令,韦孝宽毁掉邺城,将百姓南迁到四十五里外的安阳,仍称邺县。此时距高欢强行迁移洛阳居民到邺城,不过四十六年。当年高欢只给了三天时间,“四十万人狼狈于道”。
如何评价韦孝宽的最后一战?《三字经》的作者王应麟对此持批评态度:
韦孝宽知兵而不知义。尉迟迥之讨杨坚,所以存周也。孝宽受周厚恩,乃党坚而灭迥。坚之篡也,孝宽实成之,难以逭春秋之诛矣。
这种评价是否中肯,见仁见智。尉迟迥一旦得势,只怕十有八九也要当皇帝。更何况北周的政权也是刚刚从西魏手中夺取的,印玺还没暖热。有意思的是,当时韦孝宽麾下的六位总管,最后竟有三人以谋反罪被杀:宇文忻、梁士彦、元谐。这其中宇文忻的平叛功劳最大。杨坚这个皇帝很有意思,篡位成功后还杀了前皇帝、自己的亲外孙,而王谊、刘昉这样的开国功臣,也未能保住性命。
这是韦孝宽在战史上的最后身影。十月回到长安,十一月即病逝,享年七十又二。看来基本算是老死的,没有受到病痛的长期折磨。在他去世的当年魏徵诞生,次年庾信病故。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流落北朝将近四十年,其中的家国之思,妙笔再能生花,又如何能道得尽、写得完?南陈与北周通好之后,“南北留寓之士,各许还其旧国”,庾信本来是有机会回故乡的,但是很可惜,周武帝宇文邕放还了绝大多数人,但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庾信和王褒。
韦孝宽还有一个德政,留存于史册。他任雍州刺史期间,在道路两旁植树。《国语》有云:列树以表道。在道路两旁种树标记里程,秦始皇修秦驰道时便已广泛采用。从汉代起,将作大匠的职责中就包括“树桐梓之类列于道侧”。但是很奇怪,向来推崇周制的北周,竟然忘掉了这个传统。当时雍州路旁每隔一里设置一个土堆,所谓“堠”。这种设施常被雨水冲坏,需要不断修复。韦孝宽上任后,下令种植槐树代替土堠。这样既可免去修复之劳,又能让行人乘凉休息。朝廷得知后颇为赞赏,下令全国推广,夹道每隔一里种一棵树,每十里种三棵树,百里则种五棵。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韦孝宽的作战经验,不知被多少后人效仿、获益。李光弼缔造的太原保卫战的胜利,应当就有韦孝宽坚守玉壁的流风所及。
责编:梁红
作品 2022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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