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蒙特费罗(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3805
  安东尼奥·阿尔博斯(西班牙) 赵超 译

  我们到达小镇的老城区后,来来回回兜了好几个圈子,直到塞莉亚说了一句“就是这里了”。我将车停在一幢单层的连体别墅前,别墅装修得和周围的房子几乎没什么两样。门和百叶窗都漆成了绿色,门口摆着一盆天竺葵。我们走了进去,屋子里很黑,我将拉杆箱放到了地上,塞莉亚竖起一根手指摁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很快,她和她的拉杆箱就消失不见了。

  “我妈妈在午睡。”她压低了声音和我说。

  没多久她又出现了。她把我领到了一扇门跟前,点头示意我让我把门打开。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把椅子。我将手提箱放到椅子上,回到客厅,塞莉亚这时又不见了。我一时间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做什么好。我环顾四周,看到碎花布蒙着的沙发一侧摆着一张扶手椅,沙发前有一台电视机,窗帘很厚,光线很难透进来,让我看不清墙上照片上的人。靠墙的折叠式桌上有一幅刺绣作品,刺绣上的人物看起来像是站着的使徒圣地亚哥,除此之外就几乎没有其他摆设了。我不知道这么小的客厅他们是怎么围着桌子坐下来的。厨房同样光线昏暗,但能依稀看清日历上的字,我还听到冰箱在“咕噜咕噜”运转的声音。七个小时的车程让我疲惫不堪,我很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但我没有,因为这里的一切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塞莉亚又出现了,她的裤子已经换成了一条短裙,头发也放下来了。

  “我们走吧。”她说。

  我很想洗个澡,觉得自己一身恶臭,而塞莉亚看上去已焕然一新了——我觉得是因为她没开车的缘故,她从没主动提出过要帮我开车(鬼知道她是否有驾照)。我想换件衣服,但这时她已经走到街上了。我只好顶着大太阳跟上她。我们启动了那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汽车,穿过一座桥时她告诉我:“这是米尼尔河。”

  我屁股疼得要命,还困得不行,光线太强,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兜了一圈后,车子终于停下来了。我发现自己现在连下车都困难了,因为两腿发硬。

  “这里就是巴约纳。”她说。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向人山人海的海滩走过去。塞莉亚似乎并不怕热,我却额头直冒汗,被汗水打湿了的T恤衫贴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

  我们在港口休闲区的一个露台边上坐了下来,时不时地有车子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但在遮阳篷的遮挡下我有一种难得的解脱感。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似乎第一次看到塞莉亚,因为直到今天早上之前我们都是晚上见的面。

  她皮肤很白,比我还要白,脸上布满了雀斑,胳膊上敷着一层略微发红的绒毛,在太阳底下她的鼻子看上去比夜晚时要大。服务员端来了饮料,我看了看表——四点三十分。我饿得不行,自从中午十二点停下来吃过一串烤肉后我们就再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拜塞莉亚的不懈所赐,我们总算提前到达了。我们每人点了一个三明治。塞莉亚说得由我来付钱,因为她把包落在家里了。我记得之前除了油费,十二点钟吃的那顿烤肉也是我付的账。

  “你睡觉的房间是塞萨尔的。”她说。

  “塞萨尔?”

  “我弟弟。”

  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她有个弟弟。

  “胡安晚上八点钟的火车到。”她说,“我们去接他吧?”

  “当然!”我说。

  胡安是塞莉亚的男友,一路上她一直在跟我说胡安的事。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要快马加鞭赶来这里了。胡安在圣地亚哥大学医学系念书,据塞莉亚描述,胡安父亲很有钱,一家人住在维戈,但夏天会去巴约纳海边的一栋别墅度假。

  塞莉亚在安东·马丁附近的一家名为“月亮”的酒吧做服务员。酒吧在一个地下室里,得往下走好几级又窄又小的台阶才能到。每周四到周日,酒吧会有现场音乐表演,我第一次去就是因为一个朋友的弟弟在那里演出。几天后我又回到了酒吧,因为我觉得酒吧老板很有意思,我们俩似乎很聊得来。老板喜欢摄影,我建议他去我们几天前看过的马丁·查比的摄影展,我非常喜欢摄影展上那些人像作品(我对那些其主人不久就会死去的老照片和匿名肖像很着迷)。

  查比摄影展结束之后,我又连着几个晚上去那家酒吧,但老板经常不在那儿,每次都是我一边和塞莉亚聊天一边等他出现。

  塞莉亚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她的老板感兴趣。她说他的脸长得很奇怪,他比我们俩都年长,而塞莉亚和我同龄。对我来说这个男人长得英俊还是丑陋(这个都是相对的)、年长还是年轻无关紧要,喜欢一个人不需要有太多的理由,尽管摄影展结束后我连着三四个晚上去找他,他都没搭理我。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是同性恋(我并不这么认为),还是他对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感。

  一天晚上,在百无聊赖中我跟乐队的贝斯手福斯蒂诺发生了一夜情,福斯蒂诺在音乐学院学过大提琴。我们上完床后福斯蒂诺开始变得很烦人了,我告诉他我真正喜欢的人是酒吧老板,跟他发生关系纯粹是因为我窝了一肚子火,而在這之后我与他不会再有第二次,但福斯蒂诺对我满怀希望,他告诉我他不在乎,他会坚持下去,一旦他想要得到某种东西他就不会松手。他认为我们已是男女朋友了。对他来说,这不是单纯的性。我不能理解他,对我来说与男孩滚个床单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凌晨时分我将塞莉亚捎回了家,她问车子是不是我的,我说是的,然后她就邀请我去班洪海边她妈妈的家了。我因为已经有点烦福斯蒂诺了,再加上酒吧老板对我的视而不见,很爽快地就接受了她的邀请。对我来说这场邀约简直是一场及时雨。

  第二天我们提前到了车站。等火车时,塞莉亚一直不停地看着手表和站台墙壁上的挂钟。我试着东拉西扯找话题,跟她讲烦人的福斯蒂诺,但她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手表。

  火车终于进站了。胡安从车厢下来,但他没有吻塞莉亚,而是直愣愣地站在我们跟前,眼睛一直盯着我而没有看塞莉亚。他指着随行的朋友向我们介绍他——福斯蒂诺——我简直不敢相信!塞莉亚也把我介绍给了胡安和福斯蒂诺。我看到胡安和塞莉亚相互间流露出的尴尬表情。一路上只有胡安和我聊天,他问我此行的情况以及我的一些日常生活,他还给我讲了他大学里好玩的一些事儿,他告诉我福斯蒂诺是他在圣地亚哥读书期间的室友,法律系的,家在卢戈的一个小镇上,跟着他来这里只是玩几天。胡安不叫他“福斯蒂诺”,而是称他为“浮士德”,因为他是一个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的人。

  “那他换来了什么?”我问胡安。

  “什么都没有。这不过是一个悲剧。”

  他讲的这些东西和他讲述的方式里有某种轻浮的意味,他以贬低他朋友的方式让他自己显得重要,从玻璃反光镜中我看到浮士德和塞莉亚坐在我们后面一声都没吭。

  “浮士德就是一个悲剧。”胡安继续说道。

  他在抖机灵,这让我有点不舒服。他的夸夸其谈让人有一种就像是过去的骑士用剑术来证明他们的英勇的感觉。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长得很帅。

  我们花了半个小时才到达巴约纳。一路上尽管大家话不多,但开着车窗涌进来的新鲜空气让经历了炎热的一天的我们感到很惬意。

  “还有多远?”胡安问我。

  “不知道。”我说。

  “明天你在的吧?”

  “在。”

  “明天我们坐船去出海你们来吗?”

  “当然!”塞莉亚抢在我面前回答他。

  我疲惫不堪,迎面驶来的汽车的大灯更是让我睁不开眼睛。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路面上的那几道白线上。

  “你晕船吗?”胡安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晕不晕船?”

  “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出过海?”

  “没有。”

  送他们到巴约纳别墅后,我们就回去了。到家已是十点。我累得骨头都散架了。

  “我妈妈已经睡下了,我也要去睡了。”塞莉亚走进了浴室,而我则坐在扶手椅上听着厨房里嘀嗒作响的钟声等她。

  半夜我被一个老妇人“哎呀……哎呀……哎呀……”的叫声吵醒了,那声音凄惨得好像有人要杀了她似的。该不会是塞莉亚的母亲吧。我跳着从床上爬起来,来到了客厅。声音不在这里,是从与我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传来的。我热得大汗淋漓,因为房间里没有窗户。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叫声还在继续。我有点饿了,于是去厨房的面包篮里取了一些面包,倒了满满一杯牛奶,我还想弄点果酱来着,但只找到一些橄榄油。厨房里的钟正指向三点,在老女人的呻吟声中我回到了客厅。卧室仍旧热得像个烤箱。我于是又折回客厅斜歪在沙发上,看是否还能再睡一会儿。

  游艇有三十米长——或者可能更长——里面挤满了胡安父母的朋友。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个个看上去精力旺盛,嬉闹声时不时地传到我们耳朵里。离开港口后,船就一直向北往海湾入口处的谢斯群岛驶去。

  我们在船头找到了一个立足之处,因为甲板上其他空地都被人占了,只有这儿没什么人。船开得很快,不一会就驶入了水面宽阔的海域。一群海鸥在我们周围飞来飞去,一会儿逼近我们的游艇,一会儿又振翅远去,时不时地还会倏地钻入水中,随我们游艇漾起的波涛跟着一路漂浮过去。天空万里无云,海面深蓝里带点灰,随着船行的速度海浪越来越大了,塞莉亚脸色苍白,浮士德也好不到哪里去。浮士德建议我们找一个晃得不那么厉害的地方待着去。

  “我留在这儿。”我说。他们走了后我继续盯着大海和越来越迫近的谢斯群岛。我脸朝下趴着躺在一张休闲椅上,头探出去,以便看船是如何迎风破浪的。就这样待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胡安,我赶紧起身坐了起来。

  “很美吧?”他凑近我的耳边喃喃说道。

  “美极了。”我说。

  “那里就是蒙特费罗。”

  他指了指一个长满松林向大海伸过去的海岬。

  “那儿又是什么?”

  “埃斯特拉斯群岛,外面和里面的那一圈都是。”只要对着海风直吹,我的眼睛就会流泪。

  “我昨天说的不是真的。”我用一根皮筋扎着头发一边和他说话。

  “你昨天说了什么?”

  “我说我父亲有一艘三桅帆船。”他被我的谎话逗乐了,朝我眨了眨眼睛。

  “在哪儿?”

  “在伊比萨。”

  一只鸬鹚从我们身边飞过,我们盯着它,直到它越来越小。

  “我宁愿塞莉亚不知道这事儿。”我说。他用手捂住了嘴示意表示赞同。

  船绕过谢斯群岛继续向西北方向驶去。天空被云压得很低,渐渐地,一团混沌的薄雾出现在了我们跟前,大海也由深蓝变回了浅绿色。

  我们驶入了一片平静的海域。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奇特:我们远离海岸,航行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海域上,海面却风平浪静,只有一层发白的雾霭笼罩着我们,海水的颜色则又苍白又污秽。

  水手们在船尾的甲板上摆放了一张很大的桌子,桌上擠满了盛着食物的盘碟,船上的乘客可用一次性餐盘随意取用。胡安和浮士德给我们端来了啤酒,塞莉亚这会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当我还在一口一口啜饮时她已经一口气将她的那杯啤酒喝空了。

  “这里天气变化太奇怪了。”我说。

  “人们将这类地方称作‘浅滩’,因为它下面是一个浅沙高原,来自海底的冷流差不多可以升到海面上,所以尽管这里风平浪静但经常会有雾。”胡安显得很了解这一带的样子。

  水手们取出渔竿和鱼饵分给那些有需求的人,其余的人则聚在一旁看热闹或进入船舱内继续聊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钓到了第一条鲨鱼,鱼被渔竿甩上甲板后,我看清了那是一条身体细长的小鲨鱼,嘴巴还在翕动着,尾鳍不停地拍打着甲板。一名水手见状赶紧用狼牙棒击打它的头部。小鲨鱼体形优美,腹部呈亮白色,有两片蓝色的鳍和光滑的背脊。

  塞莉亚和胡安走开后,只剩下了我和浮士德。我问浮士德悲剧一说是否属实。他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悲剧。

  “我觉得是我们有时候把事情看得太过了。”我说。

  “什么?”

  “爱情……命运……死亡……”

  “那你会拿死亡开玩笑吗?”

  “有时候会。”

  “可死亡就是一个最大的悲剧,你不觉得吗?”

  “没有什么事自身就是个悲剧的。”我说。

  “你错了——”

  “生活让人有痛感,但并不悲惨。所谓的悲剧都是我们人为给它命名的。”

  “瞧你说的,丫头片子!悲剧是构成事物的一部分,你怎么能否认这一点呢?

  “生活本身并不是个悲剧,是我们在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去看待它。”

  “既然选择权都在我们手中,那我们为什么要选择以悲剧的方式看待它呢?”

  “因为无聊——”

  “是这样吗?因为无聊?”

  “我就是这么看的。”

  “所以你觉得我是因为无聊才把死亡看成悲剧?”

  “拜托你不要叫我‘丫头片子’了!”

  “你和胡安很像。你俩经常这样拿生活开玩笑?”

  “我就是这样的人。很抱歉你不喜欢。”

  “对胡安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在有钱人眼里什么都不是个事儿。”

  “我父亲也很有钱。”我说。

  “好吧,你父亲也很有钱——”

  “事实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说明了一点什么?”

  “你们游戏人生的态度。”

  雾气一点一点散去后,白花花的阳光让我头冒金星,我闭上眼睛,但仍旧能看到一个个光点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头越来越痛了,没法集中注意力与浮士德继续聊下去——我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对我说什么——我跟他说了声“抱歉”后就走进了船舱。我下了舷梯后沿着过道往前走去,在船头找了一个小房间,之后躺下来后闭上了眼睛。

  一个声音把我吵醒了:“你在睡觉?”我不知道我只睡了一小会还是很久了。我觉得我应该只睡了一小会,因为头还很沉。

  “我吵醒你了?”胡安坐到了我旁边。

  “我只是打个盹放松一下。”

  “累了吧?”他笑了。

  “昨晚隔壁有个人一直在叫个不停。”我说。

  “你不喜欢钓鱼?”

  “老实说,我不喜欢。”

  “钓鲨鱼是这里每年夏天的一个传统。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说。

  “嗯。”

  “我和塞莉亚谈过了。”他一本正经地和我说。我担心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

  “你们闹掰了?”

  “算不上‘我们闹掰了’,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我们从去年夏末开始联系的。她把这事看得很认真,可我们事实上什么都不是。”

  “她一直把你当男朋友的。”

  “我知道。她这一年来都在给我写信和打电话。”

  “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我本以为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不过是闹着玩的。”

  “闹着玩的?”

  “你知道……”

  “我不觉得她认为她只是和你玩玩的。”

  “可能是这样的。”

  船在码头上靠了岸。塞莉亚没跟他们告别就拉着我离开了。经过一天的炙烤,车子还是滚烫的。我们驱车驶过米尼尔河上的那座桥时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我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哭,但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前方。

  塞莉亚去洗澡了。我半倚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等她。突然,她妈妈出现了。我赶紧起来。

  “塞莉亚在洗澡。”我说。

  老太太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就走进厨房,然后关上了门。

  塞莉亚穿着一件休闲衫,头发湿漉漉地从浴室里出来了。她说有一个问题,让我跟她上去。我们爬上阁楼后,她在那儿倒腾了好一会儿,直到找到一包东西,看上去像是用罩子包着的一个睡袋。

  “你不能呆在这里了。”她一边说一边继续翻找着东西,没多久又找到一包東西。我们下楼后将找到的两包东西放进车里。我把刚才取出来的几件衣物也塞回了拉杆箱,之后,与那两个包裹一股脑儿塞进了后备厢。

  “我可以找家旅馆。”路上我说。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根本用不着。”她说。

  在她的指引下,我们将车开到了被称为“蒙特费罗海岬”的一条又窄又小的土路上。路面上满是车辆碾压过的痕迹。

  之后我们穿过一个地堡和几枚大炮。

  “这些是内战时期留下的。”她说。

  在一片被一大片松树环绕的开阔的草地上,我们下了车,之后来到了往大海一直伸过去的一段斜坡。我看到了被松林覆盖的埃斯特拉斯群岛,深蓝色的大海以及头顶的太阳——只差一根手指太阳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下了。

  “好美!”我不由自主地感叹。

  我们将后备厢的行李取了出来,搭好了帐篷——帐篷形状就像一把伞。睡袋扔了进去后,我们拉上了帐篷的拉链。塞莉亚让我把她送回家,因为她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我们沿着来时的那条土路又开回去。与那个烤箱似的以及隔壁一整晚都有女人呻吟的房间相比,我觉得我在帐篷里会睡得更香。

  有可能是她弟弟回来了,我没问她,因为塞莉亚一副不想任何人问她任何事的表情。我有点不高兴。但此刻我只想闭上眼随便在哪个地方睡上美美的一觉。

  到她家后,她说“你在这儿等一下”,两分钟后她出来了,她给了我一个像玩具一样的微型手电筒。

  我们就此别过。

  我从蒙特费罗草地向斜坡的起点走过去。从地平线发散出来的金色光芒这时洒落在那些小松树的树枝上,我的左边是埃斯特拉斯群岛和深邃的大海,风刮得更猛烈了,几乎要将我撂倒,我不得不抓住一棵树让自己站稳。乌云又黑又厚,在我头顶朝前快速移去。我打开手电筒,但光线很弱,为了省电我又把它关了。到目前为止我还能看到一点路。

  臀部一阵接一阵的剧痛将我疼醒了,好像有块石头在往我骨头里钻。我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躺着。我觉得肩胛骨下似乎有根树枝,肾脏里像是掖着个菠萝一样的东西。松树树冠在一阵紧过一阵的海风中用力摇曳着,时不时地还有什么东西撞击着帐篷,我猜想是颗粒很大的水珠或者掉落的树皮之类的东西,也有可能是松树的残枝。我脚冻得发麻,穿上袜子后,我蜷进了睡袋,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我看了一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了。

  我被一连串刺耳的声音吵醒了,我打开了手电筒。帐篷被风刮得嘭嘭作响,先前塞莉亚和我穿上铁丝用绳子已把帐篷固定在地上了,但此刻它却晃得很厉害,我担心帐篷和我都会被连根拔起,不知道能否挺过狂风的这场肆虐。我犹豫着上车还是待在原地不动。我又看了看表:三点一刻了。

  我穿上衬衫、毛衣和裤子钻回了睡袋,希望这样能让身子暖和点。尽管现在风小了点,可无济于事,我还是浑身冰冷,根本无法入睡。外面有淅淅沥沥的声音,应该是下雨了,因为帐篷表面已经湿透了。我再次打开手电筒,仍旧什么也看不见。我摸了摸帐篷的防潮垫和睡袋,尽管冷得让人硌手,但还是干燥的。我又看了看表:已经四点钟了。

  我梦见了一群黑色短毛狗——有可能是杜宾犬——体形庞大,血红的眼睛瞪着我,哼哼唧唧地朝我龇起尖牙。它们一步一步地逼向我,将我团团围住,直到我哆嗦着醒了过来。我意识到这哼叫声不是梦,它们听起来很真实。我等了一会儿,没敢再睡着,以防继续做梦。外面的确有狗在叫。我打开手电筒,以便确认它们并不在帐篷里,尽管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的确不知道此时我还能干什么。我已几近魂飞魄散了,帐篷面料很薄,疯狗群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帐篷撕成碎片。

  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身体不停在哆嗦——我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我发誓狗群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最好还是套上运动装收起睡袋赶紧回到车上。但我犹豫不决,因为我突然想到我离车子有十五到二十米的距离,也许在我跑的时候它们就会冲上来将我扑倒。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拉开帐篷拉链,拿起车钥匙拼命地往外冲去,一边跑一边祈祷“拜托,拜托,拜托……”上车后,我飞似的关上了车门,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自己大叫:“去你妈的!”

  我放下椅背,钻进了睡袋,但身体冷得像坨冰,根本睡不着——尽管已是清晨五点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我现在可以在没有风雨和狗群的车内安静地待着了。但我只是躺了一会儿就又起来了。

  我收起了帐篷,将它装回套子里,之后胡乱地与睡袋和拉杆箱一起塞到了后备厢。

  回去前我最后一次走近那道斜坡,望着海面上仍旧黑黢黢地横陈着的地平线——那种黑让我觉得我的眼睛里像是揉进了沙子。

  到塞莉亚家后,我将睡袋、帐篷和手电筒一股脑儿放在了她家门前的地板上,之后回到车上发动了车子。松开手刹时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胡安和浮士德,我决定去和他们道个别,至少昨天他们俩对我不错。

  我沿着巴约纳一路驶去,路上我想找一处已开门的地方喝杯咖啡,但因为时间还早所有的咖啡馆都还没开始营业。到了胡安家后,我将车停在他家别墅边上,决定先去走一会儿,因为我得活动一下我的双腿。

  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大海翻滚着一条又一条灰色的海浪。只要合上眼睛,我的眼皮就像砂纸一样硌得我生疼。刺骨的寒风让我的关节也隐隐作疼,臀部尤其疼得厉害。我记得我妈妈给我讲过印度修行者的故事,她说那些修行者能用意念克服任何疼痛,因为意念可以控制身体,只要愿意,他们甚至可以意愿来让心脏停止跳动。

  我没有让心脏罢工的念想——我告诉自己。但我确实想做些疯狂的事,而且是不计后果的那种。

  我回到车上,从后备厢拿出之前准备好的换洗衣服来到海滩上。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个点儿怎么会看到其他人!?)。我脱掉外面的衣服就剩个胸罩和内裤,对自己说“加油,加油,加油”,之后就一脚踩进水里,像个醉汉似的又笑又闹,我自言自语:“我可不要你跟别人说你去了海滩却没下水,疯子,疯子,疯子。”在经历了蒙特费罗令人费解的一夜后,只有干些出格的事才能让我心理平衡。我头朝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拼尽全身力气向前游去,我确信在某个时刻,冰冷刺骨的海水所带来的疼痛感会消失,它不可能一直这样钻心疼下去。但我错了,疼痛感越来越强烈,我内心的欢笑几乎变成了哭泣,但我继续在海水里泡着,直到我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才转身往回游。我可不想溺死在水里。

  海滩上仍旧空无一人——谢天谢地——我脱掉内衣裤,迅速擦干身体,穿好衣服,瑟瑟发抖地跑进车里。不一会儿,热气就从肚子窜到了胸口。我对自己说“太好了”,寒冷和疲倦就这样都消失殆尽了。

  胡安父亲给我开了门。他看到我后先是顿了一下,接着马上笑着向我打招呼:“你好。”他迟疑了几秒后又说:“你等会儿。”没多久胡安就来了,他问我:“出了什么事?”他将我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我意识到自己一副邋遢样儿,微笑着拈了拈乱成一团且沾满盐分的头发。我告诉他我在蒙特费罗独自呆了一晚。我还跟他说了塞莉亚和帐篷的事。

  “我不想就这样不辞而别。”我说。

  “这么说你要走了?”

  他拉起我的手进了门。到了二楼,他将我推进了一间有窗户的浴室。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扔给我几条干净的毛巾,之后找我要了车钥匙下去帮我取拉杆箱。

  我在热水里泡了很长时间,用带有橘子味的洗发水洗了个头。浴室变得很潮湿,镜子和窗户的玻璃上蒙上了一层水汽,一切看起来白得浓稠,但令人赏心悦目。

  我换上干净衣物后,胡安在厨房边上的小餐厅等我。

  “浮士德呢?”我问他。

  “他还在睡觉。”他说。

  胡安的一个姐姐出来了,我们行了个贴面礼。她坐在我对面自我介绍说她叫朱莉娅,她说她不喜欢船上都是人,这就是昨天她没和我们一起出海的原因。

  “塞莉亚真的把你扔在蒙特费罗一个人过夜?”她问我。

  我盯着她手里的书。

  “你在看什么书?”我问。

  她把书递给我。我用纸巾擦了擦手接过书,是亨利·詹姆斯的《波士顿人》。我问她喜欢吗,她说很喜欢,但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华盛顿广场》。我说我也很喜欢,尽管詹姆斯的英语在我看来太浮夸了。

  “你看英文版?”

  “我媽妈是英国人。”我说。

  女佣端来了一碟炒鸡蛋和热气腾腾的新出炉的面包。胡安妹妹这时也来到餐厅了,她没要咖啡,而是冲了杯加冰牛奶的高乐高。

  “胡安告诉我他们把你赶出了塞莉亚家。”她说话时阳光从我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我的肩膀和脖子被晒得热乎乎的。

  “你得补个觉。”胡安把我带到了三楼的一个房间,同时祝我好梦。床上的被单有股衣物柔顺剂的味道,绿色的墙纸上印着花朵的图案,这一切让我想起了我外婆在英国的家。

  我醒了,但半天才想起自己在哪儿。我没找到我的表,有可能洗澡时落在浴室里了。现在一定很晚了,因为太阳已像铅块似的垂直坠下了。我穿好衣服后到一楼,胡安和浮士德正在客厅里和他姐姐聊天。

  “几点了?”我问道。

  “两点。”他姐姐回答。

  “我们走吧。”胡安说。很快,我们就出门来到一辆蓝色的梅赛德斯车旁。

  “我父亲的车。”胡安说。

  他让我坐前面,浮士德坐在后座。我们沿海边公路一路驶去。云层悬得很高,并快速地向后移去。海浪用力地拍打着防波堤,激起高达数米的浪花。我打开车窗,大海的潮气、咸味和海藻的腥味这时朝我们扑面而来。车子继续往前开,左边的山丘上出现了一座灯塔。我们在一家海边餐厅门口停下了车。

  胡安给我们点了一桌子的海鲜。我一口气干掉了两杯啤酒。

  海浪在离我们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不断地拍打着。

  胡安摊开《维戈的灯塔报》的头版指着一个标题让我看:《昨晚风速每小时120公里的阵风吹断了树木和树枝,造成了两人受伤》。在随附的照片中可以看到一棵树扑倒在一辆汽车上,一名消防员手里拿着电锯。

  “我不认为塞莉亚不怀好意。”我嗫嚅道。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这么做都不对。”浮士德说。

  “我很小就认识塞莉亚了。”胡安说。

  胡安告诉我们塞莉亚的父亲是个渔民,在一场事故中伤了一条腿,之后就办了病退并领到了一份可终生享用的抚恤金,再后来,他就一直在别墅区干园艺活儿。

  “她母亲夏天会来我家打扫卫生,塞莉亚经常陪她一起来。”胡安说。

  后来她父亲死于心脏病,她母亲就不再来打扫卫生了。她弟弟也离家出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尽管有人说他可能参与了烟草走私。

  “前天晚上我就睡在她弟弟的房间里,”我说,“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

  胡安给我倒了满满一杯红酒。我已记不清这是第二杯还是第三杯了。

  “在马德里的时候她跟我说她爸爸是个律师。”我说。

  “她是这么说的?”胡安问我。

  “她为什么要撒谎呢?”浮士德表示不能理解。

  两人开始激烈地讨论起谎言、谎言的形式和谎言的各种品性,我在一边用面包蘸着蛤蜊汤一边听着海涛声。

  我们又上路了,车子沿着与海岸线接壤的公路继续向南驶去。两人还在讨论真相到底是什么,仿佛他们嘴中的真相是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他们得弄清楚它的密度。在我们的右边,一层又一层的白色泡沫向远处蔓延开去,天已经开始放晴了,光线更加透亮了,防波堤上爬满了形状不一的岩崖。

  我们向米诺尔河口的沙滩走去,浮士德待在我们后面抽烟。

  “你抽烟吗?”我问。

  “我只抽雪茄,你呢?”

  “我不抽。”

  我手里提着凉鞋,沙子还是热的,海滩上几乎空无一人,太阳很快就要消失了。胡安牵起我的手。

  “明天一早我就走了。”我说。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留下来再呆几天。”

  “我已经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了。”

  “你知道我不介意这个。”

  “浮士德说我们两人很像。”

  “你和我?”

  “他是这么说的。”

  “他说我们哪方面像?”

  “在将一些严肃的事情当作笑话这一点上。”我说。

  “什么样的严肃的事?”

  “比如说死亡。”

  “我跟你说过,死就是个悲剧。”

  “你觉得我们像吗?”我问。

  “在某些方面我们的确有共同点。”

  我们来到沙滩的尽头,河水与海洋在这里交汇,因而水面上布满了漩涡和各个方向的水流。胡安指着河口一座细沙堆起来的小岛上的一个堡垒让我看,现在这座堡垒已被海水层层环绕了。

  “那是因苏亚堡,”他说,“隶属于葡萄牙。”

  我们牵着手继续往前走。我回头看到远处的浮士德正注视着葡萄牙的方向。

  “有件事我想问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可能会听了不舒服。”我说。

  “你说。”

  “我猜一旦有哪个女孩子吸引你,你就会跟她睡觉。”

  “你猜得没错。”

  “我想让你喜欢的女孩子一定很多。”他松开了我的手,停下来看着我。

  “你这么说是因为塞莉亚?”

  “跟她没有关系,我只是好奇。”我说着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然后拉起他继续走。

  “你想知道什么?”他问。

  “我也不知道。”

  到家已是晚上了,胡安姐姐和妹妹在客厅看电视,她们邀请我和她们坐在一起。我告诉她们我累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回我的房间看会书。

  窗户又窄又高,在床上我就可以看到下弦月。房间有股油漆味,好像刚装修不久。我听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进来!”

  是胡安。他在我床边坐下后,拉起我的手开始吻我。

  “你们人都不错。”我说。

  “马马虎虎。”

  他还想吻我,但我躲开了。我说:“不要——”他笑了。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不识好歹的人。”我说。

  “我知道。”

  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站起来。

  “晚安!”他说。

  “晚安!”门完全关上时我回他。

  我突然怀念起我外婆和她在切斯特菲爾德的房子。我决定到了马德里就给我外婆打个电话,然后坐第一个航班去看她。

  2020年8月29日,马德里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2年3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