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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三)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3810
  琳达·侯根(美国) 周筱静 译

  第五章

  当我看到风暴来袭时,我想知道罕娜是如何从风暴和汹涌的水中幸存下来的。有时,我想知道我的母亲对这个世界,那里的蜘蛛岛,从湖里跃出来的鱼,还有潜鸟和狼的哀嚎,有什么看法。她在水面和陆地的低空中看到了什么?她对来得如此迅猛,又回到了水里的风暴有什么感受?我也想知道这个世界对她的看法。老人们说,鸟儿、蜻蜓、树木和蜘蛛见证了我们的生活。我们被监视着,我们被衡量着,不仅被动物和蜘蛛观察,甚至被深空中活着的星系和北方的冰观察着,那被风吹着,即将落在我们身上的冰雪。

  第六章

  亚当肋骨的人相信一切都是有生命的,而且我们周围有众神的面孔和慈爱。这个世界,正如朵拉茹日所描述的,是爱的浓汤,我们周围遍布创造,充实而睿智。甚至光线投下的阴影也有意义,有故事,有深度。阴影落到大地各个角落,被任何走过的一切,动物或人填满,被空中的飞鸟填满。

  或者,正如哈斯克所说的:“总有一天这将被证明是真的。你等着瞧吧。”就连工具和渔钩都是活的,他坚持说,还有圆头锤。

  起初,当朵拉茹日和哈斯克说这些话时,我把地球看作一颗种子,里面孕育着伟大的生命,等待着,就像卵里的血点等待着下一次细胞分裂一样。逐渐地,我把这个世界看成是孕育了鱼的世界,它巨大的出生水分开时,就像鸟儿离开大海,在空中张开翅膀一样。

  石头也是活的,就像刺人的荨麻,毛皮岛的蜗牛,还有被人用手触摸后折叠起叶子的树。我在岛上散步时想到这些,我感受到了它的生命。我记得并且喜欢这样的感受。我为这个世界被砍伐而痛苦,为那些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和物而痛苦。

  不仅如此,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区分是错误的。过去,甚至不久前,人与动物曾经说同一种语言,动物回应朵拉茹日的歌。布氏说:“当人类忘记尊重这种纽带时,狼獾就会夺走他们打猎的运气。这就是为什么拉鲁从来捕不到猎物,或捉不到活动物的原因。”

  我没有再问狼獾是什么。我已经开始认为这是一种没有真实描述的动物。这次我只是听着。

  布氏对拉鲁的看法是正确的,他是买卖兽骨、兽皮和被保存的胎儿的商人。一天,雨后,他敲我的窗槛来引起我的注意。我过去往外看。“玻璃呢?”他问道。窗子是完全敞开的。

  “到门口去。”我对他说。这似乎更合适。

  他是来带我去钓鱼,他很久以前许诺过。他个子很高,必须弯下腰才能穿过布氏的房门。“你准备好了吗?外面还挺湿的。这是钓鱼的最佳时机。”他说。

  “真的吗?你来晚了。”很明显,我感到不高兴。我并不遮掩我的情绪。不只是我的声音能听出来,我用不满的眼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烦他到我窗前来找我。

  “嘿,是明天去,不是吗?”他耸了耸肩,几乎没有歉意。甚至他的帽子也是迷彩色的。他不想让鱼看到他。

  最后,我同意去了。钓鱼是我在这里可能需要的一种技能。我可能还会用我钓到的鱼打动布氏。

  “等一下,”我说,“我得告诉布氏。”他跟着我来到菜园。

  “我要去钓鱼。”我朝她喊了一声,准备走开,拉鲁一看到布氏,就笑了,向她抛了个媚眼,接着撞到树干上。布氏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好像根本没看见他。拉鲁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如果是我,我肯定会感到被羞辱了。

  他把独木舟划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湖湾,那是一个宁静的地方,那里的水,看上去不像拉鲁,很深。我们在长满草的岸边站了一会儿。“给,”他说,递给我一根钓鱼竿,“当你感到鱼咬线,就往上提。”他示范我如何猛拉钓鱼竿。

  “好吧。”我说。我练习了几次。“嘿,小心那个钩子。”

  “抱歉。”

  我决定走一段距离,离他远点。我看到了一个鱼会喜欢的地方。

  “别动!”他大声悄悄说,“光凭你走路,它们就能听到你的脚步声。”

  “嗯,我想去阴凉处。”

  “嘘,不要说话,它們能听到你的声音。”

  “你的红色T恤太显眼了。”

  “它们能看到你。”他说。而且,它们能感觉到我们在。

  “给,用这个。”他又递给我一个垂钓,教我怎样把它扔到水里,并轻轻地移动它,“你不够稳。哦,糟糕,你有鱼咬了。猛拉!糟了,鱼跑了。”

  我再次试图找到我自己的位置。

  “安静点。”

  “为什么只有我能钓到鱼呢?”我说,同时把刚钓到的那条鱼大秀一番,竭力装出不激动的样子。

  我这个大声嚷嚷,显眼,脚步太响的人,钓到了鱼。

  而且不是以他坚持让我用的任何方式、风格或技巧,也不像他教的那么猛地用力拉。我感到挺得意。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拉鲁把我钓到的两条北方梭子鱼系在绳子上,沿着船拖着它们在水中挣扎。“你不应该先杀死它们吗?”我问。我非常不自在,并为那些挣扎着,想获得自由的鱼感到难过。

  “这样可以保持新鲜。”

  我不喜欢他这样做。鱼想活下去。我们终于在布氏家附近停了下来,他说,“过来,”然后把鱼放在石头上,趁它们还活着的时候把它们的皮割下来,他没有杀死它们,也没有切除它们的器官。

  “杀了它们!”我坚持道。

  “它们太难杀了。”他被激怒了,“它们没有任何感觉,它们没有神经系统。你怎么回事,有小鹿斑比神经质还是别的什么心理问题?”

  “那它们怎么能感觉到你在场呢?杀了它们,”我坚持道。他是一个可悲的印第安人。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各种关于鱼的事情,我甚至没有和其他原住民在一起生活过。我从心底里知道。他冒犯了鱼的精灵,我现在彻底地懂得了。鱼死后不久,突然来了一场风暴,一片乌云从地平线飘过来,一下子笼罩在我们的头顶上。刮起了风,接着雨倾盆而下,一半是冰。当我们朝房子走去时,我感到有雷电穿过我的身体,我的头发竖起来,我的脊椎一阵战栗。

  “糟了!好险啊!”拉鲁说,“快点!”

  我知道雷电是冲他来的。我离开他一段距离。当然,他会说这只是巧合。

  又一個雷劈了下来。

  当我们到达房子时,布氏站在门口,担心我。我看得出,她并不想邀请拉鲁进屋,由于暴风雨,她别无选择。他走后,我告诉她鱼的事。她说,“人的罪恶是要承担后果的,有人说,狼獾是一个变野的人。这就是它为什么会知道怎样躲藏和逃避被捕捉的原因。它知道如何跟踪其他动物的足迹,尤其是人的足迹,就像影子跟着他们一样。这就是狼獾如何观察人,如何对待动物的方式。你永远不知道狼獾在哪里。它可能在你家门外的灌木丛里。你永远见不到它。它是一种黑色的动物,大下颚,有很坚实的牙齿和难闻的气味。人们谈论动物时一定要小心。它们有另一种听力。它们甚至能听到你的想法。”

  “有接近动物和鱼类的适当方法,就像接近女人要有合适的方法一样。”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组装一只海狸。她喂它一撮碎树皮。“拉鲁从来不知道这些。”她慢慢地工作。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拉鲁是如何把没有皮的鱼放在一块石头上的。它们还活着,鳃缝在动。只不过是一种反射动态,拉鲁说。我讨厌他。我敢肯定狼獾跟在拉鲁的大脚后面,绕了一大圈去跟他碰头,想夺走他的好运和吉祥,他的这两样东西已经大大减少了。我发誓再也不钓鱼了。但我现在认为,他说的一部分是对的,关于鱼会知道或听到什么。

  ……

  有时,布氏的话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安慰,生活在这个岛上给我一种安慰感,我看到从四面八方的水面上朝我们过来的一切,闻到生火时烟囱里冒出的烟,我感到一种平静。在其他时候,即使天气温暖,我也会感到阵阵寒意,我心里也有一种警惕——我留意着狼獾或其他鬼鬼祟祟的动物。我会忙着整理我的房间,清洗我的梳子和刷子,看着琥珀,看着我放在钱包里那面脏兮兮的小镜子里自己的脸。这是房子里唯一的一面镜子,有时我会独自在月光下审视自己。我注意到我的眼睛很悲伤,并在心里提醒自己要显得高兴一些。我试着想象没有伤疤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有一天我把镜子掉在地上摔成了许多碎片。有一段时间,我留着这些碎片,每次只看我的脸的一部分。然后,我别无选择,只能想象自己和故事的片段,仿佛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破碎的一部分,移动着,试图向完整移动——一条腿,一只胳膊,一个拼凑,就像布氏把动物的骨头拼在一起那样。

  最后,我放弃了镜子的碎片。我放弃了所有的表面,甚至湖水紧绷的皮面。我知道它容纳着什么,能容纳什么。至于人,我开始读他们的眼睛,看他们有什么样的灵魂。这样,我能看得更深。例如,布氏有一颗像硬木一样坚强的灵魂,她深受这片土地的爱戴。大自然关爱她。弗兰琪是一个悲伤的,戴着面具的灵魂。

  我开始看进水里,直到有一天我的视力改变了,我甚至可以看到水底的鱼,似乎我是一只苍鹭,站在浅滩上,有着敏锐、饥饿的眼睛。

  终究,我又钓鱼了,和布氏一起,我用眼睛找到鱼。

  “你怎么做到的?”布氏想知道。

  我为我的新天赋感到骄傲。“我只是看。”我说。

  我们把鱼处理得很好。我们尊重它们的生命和死亡。它们一被抓到,我们就把它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我是我所知道的唯一能看到深水里有什么的人。没有其他人能做到这一点,即使是布氏。她赞赏我的天赋。她说我能看穿一切。她擅长钓鱼,而我是幸运的。

  一天晚上,我梦见一个女人在一面白色墙的洞穴里把人类的碎片缝在一起,把胳膊缝在树干上,把脚缝在腿上。

  当我告诉布氏我的梦时,她说:“如果我们能拼凑出一个新的人类,一种新的男人和女人,那该多好啊!是的,我们应该创造一些新人。从骨头开始,放一点肉、皮,让他们呼吸。这次我们会做对。他们会充满爱,就像我们本来命中注定的那样。”

  我在想,岛上的一切都像我的镜子一样支离破碎,甚至那里的土地也破碎了。也许这就是我去那里的目的,把我和母亲生活中所有的历史碎片拼凑在一起,让一切变得完整。

  一天晚上,我听到岛上传来了音乐,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在歌唱。那是一种怪异的声音,就像风吹过笛子。这是我第一次在布氏的房子后面听到风琴管的声音。这些风琴管离老房子的废墟不远,也离存放多年前布氏从入侵者那里拿走的兽皮毛的棚屋不远。

  那些移民相信荒野充满了恶魔,只有他们的教堂和他们的神才能赶走恶魔。他们害怕夜里动物唱歌的声音。他们已经忘记了荒野。荒野已经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失去了荒野之后,朵拉茹日说,他们的世界再也没有能力自我创新了。

  布氏称他们为倒退的人。往后倒退。即使现在,他们摧毁了所有能拯救他们的东西,包括植物、水。朵拉茹日说:“是他们发明了地狱。”

  对我们来说,地狱就是砍伐光森林和残杀动物的地方。但对他们来说,地狱是这个广大、丰富多彩世界的全部。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大陆上为了建造教堂砍伐了一片森林,并派人去找风琴管,仿佛教堂能把这个世界变成一个他们拥有地契和黄金的地方。

  就在风琴管被运往亚当肋骨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大屠杀。这是土著人第一次向新来的人宣战。这是误会的结果。仅仅一年前,在南方,殖民者把大炮和枪支运进了内地,而那时,那些已经因疾病和饥饿而衰减和绝望的贫穷部落认为运来的烟囱是新的武器。随后的起义是由恐惧造成的,导致二百名殖民者死亡。消息传开后,主教下令把所有的风琴管都藏在湖边的一个岛上,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并误解它们是什么。这些管子被留在了毛皮岛,它们周围遍布陈旧的海狸牙齿、破罐子、成堆的鱼骨头、天鹅骨头和几块铜片。

  把风琴管运走的那些人以为是上帝指引他们去找铜矿的。他们推断,上帝一定是想让他们找到铜矿,得到铜矿,否则他就不会安排这场针对殖民者的战争了。

  我们坐在窗前,在最后一束秋光中。布氏说:“其中一个岛上的一位老人骗了那些想要得到铜的人。他们去问他是否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铜。‘在那边,在一个遥远的岛上。’老人说。他画了一张地图,指引他们往西边去。‘你们必须穿过最深的湖。’他告诉他们。如果你们马上去,就能赶在冰冻之前。如果你们再等,一切都会被雪覆盖。那你们就只能等到春天解冻了。”

  他们忙了一整夜。他们把干鱼和面粉包装起来。他们带上手提灯和工具,天一亮就出发了,顺着通往内陆水道和岛屿的地图走。

  就這样,老人让他的族人摆脱了那些梦想发财的外来人、那些想把铜变成金子的外来人、那些建造冰城堡的外来人,他们看着点点阳光在他们的冰城堡上舞动,当冰再次融化为水。

  “记住这些计谋。有一天你可能会需要它们。”布氏说道。

  我有时会想到许多世界的色彩。四个方向的颜色。对我们来说,这些颜色是红色、黑色、白色和黄色。毛皮岛是金色的世界,我开始认为,毛皮岛是黄色的光,淡黄色的铜、太阳和玉米的世界。

  在那里生长的玉米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那里的玉米是一种小植物,长着小小的玉米棒子与甜甜的黄色和乳白色的玉米粒。那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玉米,几个世纪以前起源于南美洲。在哥伦布到来之前,印第安人进行了许多无人所知的航行,其中有一次,他们航海绕过了世界的南端,这玉米是在南美洲时那里的人送给来自北方的,吃肥食的人中的一员。据朵拉茹日说,正是这趟旅程把琥珀中的青蛙带到了北方。玉米和琥珀一样,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虽然我的祖先,吃肥食的人,主要吃肉和脂肪,朵拉茹日还是个小姑娘时,就成了玉米的守护者之一。玉米粒保存在大的干叶子里,这样的玉米是北方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它们总是被严密地守护着。过去,它们被储存在营地帐篷下的阴凉干燥的洞里,那时我们的部落扎营跟踪动物和鱼的迁徙。在吃肥食的族人被政府禁闭后,他们把玉米藏到他们房子黑暗的地板下面,藏在从永久冻土中挖出并绝缘的小粘土洞里。他们每个人都认为,有一天人们的生活将依赖于玉米。

  一天,朵拉茹日送给布氏一把“母亲”玉米粒,并对她说:“如果有人能种这种玉米,那肯定是你。”

  布氏辛苦劳作,力求好的结果。尽管生长的季节只有九十四天,她却种出了优雅高大的玉米苗。玉米在毛皮岛黑色的土壤里生长得很快。布氏是一个不慌不忙慢而细心的园丁,干活时很快乐。通过她双手的劳动,成熟的南瓜挂在树上,西红柿用架子撑着,长得很高,嫩嫩的笋瓜铺在地上。

  每当我在菜园里帮布氏把最后一波玉米从秆上撇下来时,我走到两排植物之间,倾听植物发出的沙沙声。岛上出产的这些一包包的小玉米,实在是太甜了,仿佛是这片土地内在的乳汁,那个主教让人炸毁的从岩石里流出的治疗乳汁依然表露于这些植物中。

  从布氏那里,我也学会了与水共生。一次一点,我学会了怎样渡过水域去大陆,了解了去其他岛屿为冬季收集烧柴的方式和距离。我一点一点地学会了划桨和掌舵。我熟悉了路线,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从岛屿到大陆靠岸处的最短距离,知道湖中的暖点在哪里,以及如何绕过它。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变得多么强壮,我的双手变得粗糙,我的胳膊粗壮。这些变化是逐渐发生的。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改变的,或者需要什么条件,或者改变是如何变动的。我只知道变化是什么感觉;这种感觉在身体里,在胃里,在心里。变化开始时是疼痛的,随后是一种敞开的感受。我当时感觉到了;朵拉茹日曾说过,我们的变化一生中都在发生。她说我们是茧,消耗自己的身体,死后我们飞走时变了形,而且很美。

  一个星期天,我和布氏把独木舟装满了玉米、南瓜和笋瓜,准备运往大陆。布氏把独木舟拖到水里,很快地坐在里面,等着我。她划独木舟时总是穿裙子,这样更容易。过了一段时间,我也明白了其中的逻辑,不会湿裤子腿。腿没有束缚,我们的身体可以更好地与船身搭配。布氏穿的鞋子用带子系在肩膀上,这样万一我们翻了船,鞋就不会丢失。这个星期天,她穿着我第一次到这个岛上时她穿的绿裙子。当时,我觉得这裙子很普通,现在看上去很有魅力。

  布氏是从约翰·哈斯克和一些现在住在百年路上的老人那里学会划独木舟的。这是一种老式的划桨方式,出于某种原因,白人无法学会。现在很少有人使用这种方法,尤其是女性,至于来自南方的混血儿,那就更罕见了。这种方式在久远的过去使用过,无声地驾驶,缓慢而稳定地划水。这方式使我们轻松地向前驶去。布氏善于与水域打交道,她很自如。她熟悉水的节奏,水的动态和流向。乘着独木舟,她可以很快消失,在阴影中穿梭,躲藏在昏暗的光线中。我想,她对水域生活最拿手。而我,我更适合空气、光和无形的元素,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

  独木舟自然地移动,就像地球在太空中一样,有一道光线低低地穿过树木。我闻到和感觉到了季节的变化。

  让我高兴的是我们在廷塞尔曼杂货店购买用品时,我又见到了汤米。我和布氏一起站在柜台前,她买了一罐火腿和一袋面粉,在付钱。我能看出他喜欢我,他故意地去看其他东西,他咽口水,好像他有罪过,就像在电视上接受记者芭芭拉·沃尔特斯访谈时,被她揭穿了的人那样。

  我也喜欢他,我一看到他,我就把手插在口袋里,假装看宠物牛奶罐、架子上的渔钩、渔线和渔坠,这些东西的名字听起来都像是爱情。

  他努力表现得自信。“让我带你四处看看,”他说。

  我微笑着环视了一下房内,他要带我逛商店。

  “去吧。”布氏说。她轻轻推了我一下。

  我看着她:“你确定吗?”

  “我在艾格尼丝家等你。”她的眼睛明亮。

  我们离开时,她说:“哦,汤米,我们为你准备了食物,别忘了。”

  汤米把我带到百年路,在那里,一个看起来很疲倦的老妇人正弯着腰在一块菜园里把南瓜藤搭在架子上,一个男人坐在门廊的一张旧沙发上。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他说,“进来。”我摇头说:“不,我在外面等你。”

  “马上回来。”他跑进去。我看着老妇人慢慢地干活,头上戴着一块头巾。由于重力和重量,她弓着背。那些房子因多年的风吹日晒而褪色了。一些破窗户的玻璃换成了硬纸板。我很不舒服。我认为传统的老人知道我童年的事。我怕他们,我害怕那些曾经目睹我们世界濒临死亡的老人。那时我想,古老的智慧和传统不需要代代相传;幽默、事业和爱情不需通过祖先传给年轻的一代。后来,我发现只要沿着这条路走,我就会变得更平静。

  百年路上的人们住的地方曾经是一片森林的边缘,现在是一片树桩和荆棘。更远处,在树桩的后面,是茂密的森林。这是从伐木时期的那些强壮、有短短金发男人的大手下唯一留下来的一片森林。这些没被砍伐的树木得以保留,不是因为伐木人满足了需要,而是因为一场需要人力的战争。因此,这片森林幸免没成为火柴或牙签,也幸免变为风来时飞沙走石的地方。

  当汤米和我回到艾格尼丝那里时,我们坐在卡车里聊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你想进来吗?就一分钟?”他下了卡车,把我的车门打开。我们彼此陪伴着慢慢地走在小路上,就像情侣或夫妻一样。汤米的眼睛乌黑,似乎里边有乌鸦的翅膀或黑夜。我尽量不去看他时,便这样想。

  艾格尼丝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胖了。”她上下打量着我。在汤米面前,我脸红了。从上次见到艾格尼丝和朵拉茹日到现在还没多久,我首先注意到艾格尼丝的衣服变得太大,她穿着不合身了。朵拉茹日也变样了。我们到的头一天,牙医来给她安了新牙。它们太白,光照在上面时,看起来像《大赛》中托尼·柯蒂斯的牙齿。她对着汤米笑得很开心。她总是称他帅哥。她说:“那个帅哥在我们的客厅里。”

  戴上新假牙,朵拉茹日看上去又年轻了。那是她与卢瑟很亲密的一天。和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她就容光焕发地笑着,除了她和卢瑟,好像没有其他人在场。我有时想知道她的内心是什么样的,里面是否有往日的衣服,过去的家具,关于森林和狼的记忆,还有卢瑟的初吻。

  哈斯克跟我们打过招呼后,坐在桌旁看书。他不像艾格尼丝需要放大镜。“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边读边自言自语地说,完全沉浸在书里。

  “想的什么?”艾格尼丝想知道,“现在他们发现昆虫是聪明的。”

  艾格尼丝面部皮肤下的骨骼更明显了。她很安静,疲倦,那个秋天她还没有锄过菜园的地,它长满从法国和英国来的杂草,这些杂草她以前每年都会费力拔掉,这些外来的杂草占据了这里的土地。她更怕冷了,我看得出来。除了开怀的大衣,她脖子上还围了一条厚厚的围巾。

  后来,在她的卧室,朵拉茹日私下告诉我,艾格尼丝有时会不小心摔掉平底锅或餐具,然后忘记自己在哪里。朵拉茹日说,那天早上,她把茶壶弄丢了,后来在浴缸里找到了。

  那天晚些时候,当我们喝着沃特金斯牌速溶果汁的时候,艾格尼丝承认了她的记忆力在减退。?

  “可能只是因为生活中的变化,”当艾格尼丝修剪老太太嘴边几根长得像胡须的汗毛时,朵拉茹日说道,“这样的变化会使人忘事。”

  “她总是忘记我的年龄,”艾格尼丝对我说。“她忘了我的年龄。而她是我的母亲。”

  “你可以直接跟我说,艾格,”朵拉茹日抱怨,“你知道,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在湖水冻结之前,我多次回到亚当肋骨。我常常独自划独木舟到大陆,有时去给艾格尼丝送玉米,或者去看望朵拉茹日。有时我把护肤霜涂在她皮包骨头的背上。她说这让她想起熊的脂肪。每当我回去时,我都会看望汤米。我总去找他。

  我开始学游泳,甚至当湖水很冷时,我仍然害怕湖的深度,会像铅一样下沉。我告诉布氏我想游泳,她说:“你疯了吗?”她也认为,生活在水中心,学会游泳是必要的。

  她在岸上指导我,坐在黑色的石头上。“来呀,”我对她大喊,“这水很棒。”

  她又说:“你疯了吗?”她耸着肩膀,冷得打战,“游起来时,手臂似乎很长。更平稳点。对,就是这样。”

  很难不下沉。我冷得发抖。

  “想象你是海龟。”

  我冻得喘不过气。把自己想象为海龟。突然间,我变得清醒,感觉自己是一只年迈、顽强的龟,就像岛上的那只,穿越大海。我的手把水拨开。我就这样想着。我能游泳。我在穿越海洋。

  布氏有时很安静。有时她的脸上充满紧张和忐忑不安的神情,她在考虑水坝和北方的人们,我知道她会去北方,她会走任何必要的路线去北方,她将去到那里。

  秋天是喧闹的季节。动物们准备过冬。雪鞋兔脱去了夏天的皮毛,全身变白;未迁徙的最后一批鸟尽量吃饱了为飞行做准备。链锯在锯木头。一切都红得像火。世界的内部是锈,是氧化的缓慢燃烧,就像哈斯克说的。耐心的火燃透金属,就像湖上旧船生锈那样。

  在毛皮岛上,一个人可以感觉和听到遥远的,以及古老的在哪里开始。随着季节的变化,我能听到风里的声音,每晚返回那里的风,在岛上生活的风,通过风琴管对我们说话的风。我听到冬天的第一个声音在唱歌,试图进入我们的骨骼。空气似乎也是火红色的,它的寒冷刺入皮肤,树叶在飘落。

  在这种季节变化的过程中,我开始有种新的意识。我身边的三个女人和我,我们都处于某种旅程中,从我们各自历史的狭窄圈子走出去,就像光线从太阳散发出去。一个月前,我还不认识这些女人,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存在,现在我们的命运被血和历史、爱与恨束缚在一起(实际上,在这之前已经如此)。

  我和布氏一起忙于各种家务。夜晚延长了。我学会了使用楔子和斧头。我的手臂变得更强壮。为冬天做准备是种不间断的工作。我们仍然划船去其他岛屿收集烧柴,我们的柴堆增大了。布氏和我用苔藓和填隙物堵塞住了窗户周围的缝孔。我们把小岛上生长的水果做成了果干和罐头。其中一些,例如杏子、桃子,感覺像朵拉茹日的皮肤一样柔软。我们的西红柿装满了罐子。我朝后退一步,欣赏我们的劳作成果:玻璃罐里盛放着岛上的红色水果;木头堆的树皮金黄和灰白,木头上的年轮显示了多年的干旱和洪水。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观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他们说,狼獾是位凶猛的母亲。”布氏正在用绳子穿过动物骨头。她说话时,正用手组装一只小狼獾的骨架。她不时地喂给它无皮,尖齿的下颚少许玉米面和脂肪,喂那只动物的精灵。事物取决于尊重。世界秩序取决于尊重。

  如果我能足够长时间看着布氏工作,我会看到肉、皮肤和皮毛又回到骨头上。我会看到一只动物从骨质中心开始成长。狼獾的眼睛会开始闪闪发亮。它会呼吸。它会移动。它会跑进灌木丛的阴影里。这将是一种新的创造。就像第一个女人,第一个男人,来自黏土。

  人们说,在一切的开始,是上帝的的语言。他们忘记了上帝的孤独,对某种东西的向往成为了语言的表达:“让……有……”在孤独中,光被孕育,水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人们从粘土中立起,出现了能够梦见植物和鹿的人。我内心有着同样的愿望,对创造的渴望,布氏的沉默寡言就是创造。我曾经是一片空白,现在我在寻找一种语言,一个故事来塑造自己。我一直孤单一人,现在我的人生有了其他人。我被暂时困在一个蜗牛和苔藓、雪和暴风雨的岛上,我连续几天沉默不语,就像布氏的狼獾骨头一样,我在吃着圣餐,被重新组合起来。

  布氏谈到了我的母亲,那个充满冰的女孩。她说,某些东西生存在人体内,伤害了人类的甜美果实,毒害了我祖先饥饿的部落。愤怒和恐惧。致命的创伤。她以前从不知道丧失了爱的后果、神遥远的冷漠,人们离邪恶近在咫尺,只相隔一个原子、一粒灰尘。

  我喝着沼泽茶,听着,把关于我的命运和生活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在夜晚,随着冬天的临近,可以听到湖水对着天空说话的声音,露出了它自己的一部分,躺在它蓝绿色光里。湖面让人想起了去年的冰冻,想起了在这湖水中丢失的珠宝,想起了在暴风雨中落水的渔民,他们仍然在湖里。这是一个潮湿的秋天,在阴影中,深色的岩石上有蜗牛,它们闪亮的小径是我们不可思议的旅程。

  有一天在大陸,布氏和我去得罪了鱼的拉鲁家。布氏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然后她把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听到动物爪子跑开躲了起来的响声。我站在门边,等着布氏从拉鲁那里拿那几盒骨头。屋里太凉,太黑。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是拉鲁把动物的肌肉从骨头上煮下来的地方。背上有彩虹色的大甲虫被储存在小玻璃容器中。拉鲁付钱让布氏把动物的遗骨组装起来,供学校和博物馆使用。她是一个能把事物安排妥当的女人。这就是为什么海龟要在阳光下养护着。

  他们谈生意时,我环顾四周。那里有熊的牙齿、一只红脸的野鸡。他称它们为“好奇品”。一只山猫标本嘴里叼着雪茄。

  离开拉鲁后,我对布氏说:“这太可怕了。卖衬衫怎么样?”我看着她,“我能帮上忙,我会缝纫。”

  这是真的。我做过缝纫,而且厌恶缝纫。我改口说:“或者我来剪,你来缝,那你就不用和他一起工作了。”

  “只不过,当我把骨头组合起来时,”布氏说,“我帮助了动物的灵魂。”我觉得她也讨厌缝纫。“当我组装它们时,我尊重它们,”她说,“我喂它们,考虑它们的技能。我想到了它们的智慧。比如,狼獾是小偷。它储存食物。它知道人们需要什么,就偷什么。它偷人们的燧石。我尊敬它。它偷走人们捕猎器中捕捉的动物,如果它不饿,它会把从捕猎器中偷的动物放走。”

  她说话时身体前倾。每当布氏谈到动物时,她就会模仿它们的移动方式。她变得精神焕发。我想,跟人相比,她更喜欢动物。她有动物聪颖的灵魂,她生活在人类和动物世界之间。

  和我一样,布氏失眠。很多个晚上,我都听到她倒水,把东西放回原处的声音。她穿着牛仔裤,走起路来就好像她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她走路很慢,喜欢在岛上闲逛。一天晚上,我再也睡不着了,便走到窗前。我看见布氏在外面铺着白色石头的小路上,朝湖边走去。

  那两个年轻人去毛皮岛告诉她的关于水坝和河流改道的事情一直困扰着她。她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有时,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会说,似乎我们一直在谈论这件事,“是的,我想我要去那里。”

  整个秋天,她都沉浸在他们所说的,为那里的人和动物担心。

  她深思的还有其他的事。“你想更多地了解你的母亲。”布氏在寒冷的一天说道,当时我们头顶上有一束新的光线斜照在树梢上。我等待着。和其他人一样,她也在寻找一个起源。我的起源就是罕娜的起源,一个破碎的生命之一,起源于消失的动物,被砍伐、烧毁的树木。我们的起源与这片土地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已经知道,我的故事展开于美国的角落里,在大理石建筑的缝隙里。我想,这才是我母亲真正的房子。我真正的发源地是社工的办公室。对于发生在罕娜和我身上的事,布氏的愤怒依然强烈,从未减弱。那些社工没有能力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而她所抗争的是什么呢?一个处理各种案例的社工,她的办公室里满是她晚上接收的,受虐待和被忽视的孩子、一个锁着的文件柜、丢失的文件、由行政人员和秘书组成的等级制度。我们最终对抗的是制度。这制度可以追溯到更久远的年代,追溯到法律部门,他们签订了不受遵守的条约,追溯到人们与这个世界及其众多神灵之间支离破碎的关系。

  “你的母亲是一扇门,”布氏说,“永远关闭着。有时我认为她是一扇窗户,透过她,我看到了许多苦难的景象。”

  虽然我很年轻,但在某种程度上我明白这一点。我已经从那些女人的话中明白,她们说,我的母亲是没有目的地的楼梯。她是一座燃烧的房子,靠别人的空气为生。她没有地基,没有结构,没有横梁。有人觉得她离崩溃只一步之遥,但她仍然站立着。

  我们,艾格尼丝和我,住在叫作老鱼钩那个地方的一个深蓝色房子里,当你母亲被湖水冲到岸边时,她一无所有,除了头上别着的一把脏梳子和身上穿的衣服。艾格尼丝先看见了她。她说:“天哪,是哈罗德的女儿。”

  我们把她抬到房子里。我担心她会停止呼吸。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面色惨白。

  “她甚至还有那种味道。”艾格尼丝说。

  她看上去像在暴风雨中诞生。她很冷。我对她说:“让我把你的衣服烘干。”我给了她一些干净的衣服,但她不肯脱衣服。过了差不多一天,艾格尼丝出去给她买了新衣服,认为这能促使她换下身上穿的,但罕娜仍然坚持穿着男人的裤子和大衬衫。

  她有点不对劲。我说不出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认为,原因是她当时的处境,冰冷的湖水、翻沉的船、乌云和波涛。“你认为她是从哪儿来的?”我问道。

  艾格尼丝说她肯定是来自洛丽塔的身体,她有同样的苦杏仁和苹果籽的味道。我也闻到了。她有着同样的红头发和黑皮肤。

  我同情她,她有一半哈罗德的血缘。她是艾格尼丝的孙女。你一看就知道。我们收留了她。

  她的指甲断了,有些断到挺痛的地方。也许她在水中奋力抓住了一根木头。也许她就是这样从水里逃出来的。她一个人不可能在这场风暴中幸存。“或者,”艾格尼丝说,“也许她得到了别的帮助,幽灵还是什么的。”我呢,我不相信那些迷信的东西。

  一天,伊利诺斯太太来告诉我,罕娜走进她的房子,拿走了她深灰色的披肩。“我看到过那条披肩。”我对伊利诺斯太太说。我记得见过。

  后来,我问罕娜:“披肩在哪儿?”她直视着我说她没拿。我几乎相信她,即使我看到她把那条披肩裹在身上。她诚实的表情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其他人也说看见她出现在他们家里或晾衣绳那儿。她穿着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一条偷来的绿色裙子下仍然穿着我们发现她时,穿着的大号男式裤子,绿色裙子上还套了一条棕色裙子。即使天气热时,她也那样穿。尽管她否认,我已知道她是小偷。我在廷塞尔曼商店贴了张纸条,说我愿意买新的还回她拿走的任何东西。人们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写下她拿走的东西——弗兰琪:带蓝珍珠纽扣的羊毛衫;威利:工作衫。我想衣服是她唯一的保护,是她和其他人之间唯一的一层皮肤。

  她穿着那一身衣服走来走去,看上去比她本人高大,看上去就像一个拾荒者和一个颓丧的老太婆,而不是个年轻姑娘。她的眼睛不信任任何事物或任何人。它們黑而直楞,没有光泽。这是被折磨过的人的表情。现在我仍然观察那些被折磨过的人的脸。他们的表情就像罕娜的。我也在寻找线索,注视他们眼睛下方的黑色,好像它能解释人相互之间能做出何等不堪想象的事。

  老人们说那是灵魂的丧失,一种古老的疾病。我试图不去想他们的话,因为没有人知道治疗这种疾病的药。但我还是无法摆脱他们的话。如果真有人会丧失灵魂,失去的灵魂会去哪里?灵魂将流浪何处?我将怎样把它领回来?我想,一定有办法的。

  我们害怕她。我不知道我怕的确切原因。我一直都很勇敢。我什么都不怕,黑暗或冰都不怕。我曾在漆黑的夜晚去森林深处打猎,有一次我被困在一块冰的边缘上,朝下望着蓝色的裂缝,即使在那时,我也不害怕;我知道我会找到活下去的方式。但是有了她,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黑暗的。它们感到痛苦。你能感觉到。你可以看得到。现在还有人说这是邪恶。他们说是邪恶的精灵,冰冷的心。我不想相信他们,一旦我相信了,我就知道没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水、孩子,甚至爱都不能信任了,我相信爱的力量。即使爱也会让我们失望。

  从一开始,她就不睡觉。她在夜里走来走去,好像她被困住了,有什么东西困在了她体内。不是失眠或在床上辗转睡不着。她根本就不睡。我会听到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很忙乱。我想她会累坏的。很多时候,床罩都没有拉开,床也没碰过。其他一些夜晚,当我往她房间里看时,她似乎睡着了,安详地躺着,呼吸放松而有规律,我一走开,她的脚又把地板踏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有时她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变成了墙的一部分。老人们过去常说,动物遇到人类带来的危险时,就会退缩,躲到山洞里、湖里或石头下面,躲到那里,直到世界恢复安全。我觉得罕娜的情况就是这样。她在等待世界安全。她是一个被围困的身体,她的身体是个战场。但她本人从未露面。其他人,有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方式,他们都比她高大。她已经不在她的体内了。

  有一天,她身上的气味实在太难闻了,我决定给她洗个澡,我不得不把她按住,亲自给她洗。刺鼻的酸味已经深深地侵入整个房子,渗入了墙壁和地板。我已经够耐心了。我用炉子加热水,把金属浴缸装满水,叫她过来。另外两壶水放在炉子上加热。我站在厨房的浴缸旁边。“你得洗个澡,”我说,“脱掉你的衣服。”

  她察觉到了我的决心,开始畏缩了,令我惊讶的是,她一层接一层地脱掉了衣服。我一边擦肥皂,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我用的是费尔斯·纳普塔去污肥皂和卫保除臭防菌护肤肥皂。我试着不去看她,我感到难过。我不想成为虐待她的人之一。我拿给她一块洗澡巾。我扭过头,不想吓着她。我又清理了一次厨房台面,好像它需要清理似的。这次,她没有反抗。我擦桌子的时候,她把裤子脱了,剩下一件泳衣,穿在她身上太大了。当我看到她小小的裸体时,我停止了干活,盯着她看。在层层衣服下,她的皮肤是一件布满了伤疤的外衣,有烧伤和切口。

  就像有人在她身上写下字一样。那些伤疤为残酷折磨的特征。我无法克制自己,我哭了。她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傻瓜,我的眼泪是软弱的表现。在她身体更深处,还有其他种类的侵犯和侵占。具体是什么,我只能猜测。

  我先举起她的一只胳膊,然后又举起另一只。我给她洗了背,把水倒在她身上冲洗。她安静地坐着。她等着我伤害她。

  当黎植物还很丰富的时候,朵拉茹日曾经用它制作安眠药。这是一种珍贵、稀有的药草,许多植物都随着树木的砍伐而消失了。那天晚上,我给她吃了一些,想着她能睡着就好了,只要她能睡着。即使吃了那药,她也没有睡。很快我就意识到那些伤害她的人会在夜里醒来。他们,那些穿着她的皮肤在地板上来回走的人。

  有些人认为北极光会偷走人,把他们带到天上。也许那是很久以前她去的地方。有些人就是这么说的。那是我当时所希望的。我不愿想到她还在那受虐待的身体里。我希望她得到太阳的护持。

  每个人对她所受的折磨都有一种说法。朵拉茹日说那是记忆,我觉得她的看法最接近事实。我想,那是无法忘却的,伤害了洛丽塔的人的阴影,杀害儿童凶手的阴影。它活在她身上,穿着孩子的皮肤。它与我们同行,在我们认识的人身心中。

  当我看着她身上的一个个伤疤,我能感觉到她忍受的刀刃。我摸着她背上的伤疤,我能感觉到其他人的手。他们有冰凉的手。他们有冰冷的心。

  有时我能听到不是她的声音。他们在我耳边低语。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的翅膀从我身边掠过。牧师说她是个奇迹。我带她去他那儿,他说,她的情况超出了他的范围。“这是谁的范围?”他没有回答。

  有些人认为暴风雨是由她引起的,她走出风暴就像穿过一片云一样。

  有一天,她难得开口说话,她告诉我她体内有一只手,有手指、拳头。晚上,那只手爬出它的家、她的身体,试图猥亵她,想要勒死她。我以为她的话只是她病魔的一部分。我不太在意。有一天,我铲完雪回来,进门被什么东西推了回去。差点把我撞倒,那不是她。她在远处的角落,背靠着墙。使我吃惊的是它的力量巨大,冰冷。但我什么也看不見。我的狗当时还活着,它冲着看不见的东西吠叫。

  信教的人绝不会接近她。她考验了他们的信仰,在她身边,他们的信仰崩塌。她猥亵了他们的一个孩子。每当她从一个人身边走过,从她身上,他们能觉受到那个毁了的世界,那个再也不会完整的世界。

  我们去看了百年路上的那位老头。那时,她仍然不能睡觉。晚上我还能听到走动的声音,就像动物或人在封闭的房间或监狱来回走动的声音。

  除了我,没人愿意和她待在一个房间。我最有胆量。我愿意和她或他们,无论他们是什么东西,一起生活,为了帮助她。那位老头也不害怕。

  每当你去看那位老头时,首先是沉默。你会给他带些衣服、烟草或者食物。然后,他会给你些吃的东西。你说你去看他的目的。他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我们一进门,他就拿起一根羽毛。他没接受礼物。也没提供食物。他径直走到她旁边。“她是房子,”他挥动着羽毛,“她是个聚会的地点。”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慢慢地我懂得了,她的生命倒退到了时间与历史,以及种族灭绝聚集和移动的交叉点,就像撒在血海之上的一朵乌云。小女孩的身体是所发生的这一切汇集的地方。

  “他们过去常唤回迷失或被盗的灵魂,”老头说,“他们曾经能够从一个无辜的躯体里把精灵召唤出来。”这需要一个仪式,他说,仪式的歌词如此美,能把鸟从空中唤来,歌曲本身会毁坏歌手的生命。现在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有足够的力量来唱这首歌。他没有这样的力量,他说。一切都改变了。现在没有任何老年男人或女人有这样的能力。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她的病魔,他说,但没人愿意说出来。他们害怕它听到他们说它的名字后会来骚扰他们。

  “我能闻到,”老头说,“我能看见他们,他们所有人。她是他们的房子,是个会合的地方。”

  第七章

  我思考我的过去,想到这世界有强有力的歌曲。用科学的眼光看待一切的哈斯克,告诉我金属桥是如何被风的歌声,它的某种特定的音调,某种特定的音高所摧毁的。他说,如果风说着话时,正好在恰当的时刻吹过一座桥,桥就会倒塌。但有些歌曲具有其他的力量。约翰·哈斯克说,布氏知道一首歌曲,它能摧毁其他种类的桥梁。那首歌与不该出现的生灵从天上下来或从水上经过有关,或者是与不该出现的生灵从地面冒出来有关。通过她的话语,通过她的歌声,某种东西会被拆散。布氏学会了这样的歌曲,他说,不是因为她想学,而是因为她不得不阻止一些东西重新组合。罕娜体内的活物来自其他地方,她必须摧毁恶精灵和人类之间的桥梁,封闭那些地方与这里之间的桥梁。她唱歌是为了让幽灵之桥封闭,让那些幽灵不再重聚。哈斯克说,她知道那条通道。

  当时我不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他话中话的意思,现在我已看到了那座桥,它与正在北方建立的桥梁大同小异。浑浊的,冲走泥土的水从那些桥梁下流过,那些不应该存在那里的桥梁。被改道的水淹死了它途中的动物,使人们失去家园,流离失所,许多植物和生命永远消失了。

  “昨天晚上,一个男人伤害了我。”你母亲有一天说道。那年冬天没有人来我们这了。如果他们来了,我会看到的。

  “他到这儿来过,”她说,“看,我的裤子都撑开了。”

  我看了看。没错,她的裤子被撑开了,接缝处撕破了。

  又有一天,她说:“一个鬼魂解开了我的衣服。”这是真的。她的衣服敞开着,她,罕娜,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你看见进来的那个人了吗?“他拿着我的头。”罕娜对我说。

  她砸破了窗户。我看到她这么做了。她说她没砸破窗子,尽管我就站在那里。“我亲眼看到你做的。”我告诉她。

  “不,我没有。”

  我差点相信了她。我怀疑我自己的脑子、我的眼睛。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说夜里有个人来,是个鬼。不管怎样,这对她来说是事实,她体内有其他人,是他们做了她否认的事。他们才是危险的人。

  百年路的老头说如果你知道那首古老的歌,你就能把灵魂唱回来。我唯一能想出的办法是把我自己唱进她体内。如果那一切都能留在她体内,也许我能进去,去理解他们,那些住在她身心里的东西,去勾引他们出来,劝诱他们安静下来,让他们歇口气。我想知道她去哪儿了。一定有办法把她迷失的灵魂唤回来。

  我这么做了。我让自己准备好。我睡在户外神圣的土地上。我唱歌。我禁食。有一天,我的一部分走进了女孩的身体,环顾四周。我看到了她说的那只手,听到了那些我们都不懂的语言。我知道那有多么危险。那是一个无处可逃的地方,没有地图。里面是人类的废墟。里面有被烧伤的孩子,还有火。火把我拉向它,就像地心引力,就像灰尘落在土地上,不管那是什么,我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挣脱开。

  ……

  当鸟儿们喧闹而迅速地向南方迁徙时,我们为鳟鱼洄游做好了准备。在秋日的微光中,我们在清澈的溪水上撩起渔网。鱼很多。湖水里充满了鱼,变得拥挤而狂暴,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堆满了渔网,它们闪亮的两侧,白色的腹部,好像湖水本身在翻滚。我们沿铺着白色石头的小路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另一个世界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有一天,我去亚当肋骨买了一些填充物和塑料,为了堵窗户的缝隙。

  “让我看看你,”艾格尼丝说,“你的胸部更丰满了。你是不是胖了?你应该是胖点了。”

  但朵拉茹日说:“我离世的时候到了。我得回家,回到吃肥食的人那里。你可以跟我去,安吉珥,你的母亲在那里。”她神情变得恍恍惚惚,“有些关于你母亲的事情,布氏不会告诉你。”

  “不告诉我?”

  “布氏永远不会告诉你关于杀狗的事。她从来不提及。”

  她对布氏的看法是错误的。布氏告诉我了。她在最后一场雨那天,在水结冰之前,在云朵变成六边形的雪片,而每片的中心都有太阳尘埃的斑点之前,她告诉我的。

  有一天她杀了我的狗。我听见狗在嚎叫。我跑出門外去看它在哪里,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弯曲着身子。罕娜踢它。它的嘴、鼻子和耳朵里有针头,它被割伤了,它的毛沾满鲜血,缠结在一起,它的一只脚被割断了,舌头伸在嘴外。

  它悲惨的境况一直困扰着我。我想把它从脑海中抛弃。我无法忍受想象它当时所遭受的折磨。

  罕娜就是这么危险。这就是我想让你知道的。我喜爱那只狗。但我们都害怕她体内赤裸裸的冰。我们不想把她送走,因为不是她的错。我们是这么想的。但没过多久,她就走了,先是去了北方,也就是她现在居住的地方,然后去了俄克拉荷马州。我们很庆幸她离开了。

  然后你来到世间。她回来的时候,怀了你。为此,我们得把她留在这里。我们知道她会杀了你。你似乎知道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危险中;有一次我听到你哭了,当时你根本不在我们房子里。艾格尼丝也听到了,否则我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会杀了你的。哈斯克说那是概率定律。他还说,冰川释放出它无法吸收的东西,蓝光和美丽,你就是你母亲释放出来的光。

  那一年在岛上,我想,如果真的没有正北方,没有静止的中心,没有稳定的磁极,我怎么能相信我以前学到的任何东西呢?甚至大地也在不停地移动。因此,在一个泥炭燃烧多年的沼泽地区,伴随着不断上升的天然气,我学会了怀疑以前学到的东西。我也开始相信一些事情,比如布氏讲的事情,那些几个月前我根本不会听的事情。

  我有一天会理解我的母亲。有一天我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是那些走出枪林弹雨和饥饿的人,即使这样的经历是一种奇迹。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想这样的事实。风将如何把我们卷离地面,卷进风里。现在仍然有水流交汇的地方和人们被冻成冰的地方。我最初的理解是这样的:河口是单向的;我母亲恰恰相反。人和物落进她的生命,就像落入暴风之眼,会被毁灭。就像哈斯克向我描述的黑洞。我以哈斯克的叙述方式来理解事物。但自然科学无法使我理解我是如何从罕娜身上出现的,无法理解如此巨大的愤怒和创伤,爱被它们吞噬了,爱也被改变了,爱人被带走并毁灭了。

  秋天回来了,为冬天让路。风吹起树叶,树叶盘旋着向上飞,然后消失。窗户吱吱嘎嘎作响。我想知道风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知道,因为我想去那里。

  哈斯克给我们带来了艾格尼丝的,放在她家小床旁边的旧踏板缝纫机。上面画着和雕刻着金叶子,还有一串银色的葡萄。我第一次看到它一尘不染,现在我注意到它是台可爱的机器,黑樱桃色的。布氏向我示范了缝制丝带的技巧,以及如何缝制袖子。我们从弗兰琪那里借了另一台有香水味的缝纫机。这台是电动的,布氏只在发电机开着的时候才用,其他时候用手工缝边。

  我一坐好几个小时,浑身酸痛,有节奏地动着腿。起初,做衬衫生意是个好主意。但当第一根针断了的时候,我站起来,沮丧地来回走。这只是开始。如果缝纫机的穿线不完美,线就会断。有一次,油漏到了一件珍贵的、几乎完成的衬衫上。有时送料器不动。我便会低声咒骂,然后出去看湖。所有可能出的错,都出了。线轴绕得不对,我会撕开一条缝,重新开始。我讨厌缝纫。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做,很快我就对缝纫有了耐心。我想起在学校时读过的故事,我记得普赛克,记得她如何一粒一粒地把一堆谷粒分开。也许我是在分离谷粒。

  也许我是在重塑自己。就像使用缝纫机一样,我试着一遍又一遍地用文字来表达事情,就像布氏把骨架组合起来那样。有一天那些骨骼看起来会像一个活生生的动物,有玻璃眼睛、干净的皮毛。但对它们来说,总是缺少一些东西。它们的魂魄消失了。它们永远不会呼吸。我的情况不一样。有一天我会醒来,知道一切都已经开始改变,我不再是个空虚的空间,我已变得充实,或正在向充实发展。这种充实将从我胃里一个温暖的小圈子开始。这是渴望。这是悲伤。是欢乐的时刻。我把我新的梦归咎于朵拉茹日治失眠的药汤。我的转变来自于透过我的眼睛进入我身心的一切,包括明亮的北极光——那披在黑夜皮肤上的,薄纱似的衣服;来自猎人给的驼鹿肉,布氏抓到的鱼,还有哈斯克和他的理论。

  开始刮风了,暴风雨从远处逼近。接着下雨了,预示着冬天的来临。在陆地上,空气中充满了冰晶和烟雾的味道。草变硬了,土变硬了。我在泥里的脚印被冰覆盖。远处传来了狼的嗷呜。

  湖面结了冰,微微移动,随着冰碎的声音,湖面又重新形成。

  我拼出来的不仅仅是衬衫或裙子、袖子和领子。从我的许多祖母那儿,我懂得了我是来自生活着一群勇敢的女人和强壮的男人的地方,他们曾目睹他们共同建立的、保护族人的壁垒被推翻,他们的群体缩小,他们被围困,就像被围捕的兔子,困在猎人设置的越来越小的圈内。但是,有些人活下来了,有些人从在缩小的生命圈里幸存下来了。

  第八章

  在北方,人们用冬天来衡量他们的生活,记录每个冬季所发生的事情。就像我所称的“不之屋”,有些冬天被不存在的东西记忆。曾经有过没有狼的冬天,没有松鸡的冬天,没有孩子的冬天。也曾有过可怕的东西出现的冬季,流感的出现,冻雨把雪覆盖在坚硬的冰壳里的冬天,致使鹿和驼鹿折断了腿,鲜血染红了雪。那年冬天,弗兰琪的马摔倒了,被活生生地冻在冰里。当它身体周围的冰开始暖化时,它在冰里越陷越深。人们说,那是个有阴影的冬季。那年,人们在透明的冰里发现一个女人。一些气流在水域附近相遇,把一个男人冻成了冰。

  我属于那个冬天。我出生于二月深厚的雪中,那年冬季的积雪把屋顶都压塌了。我穿过无穷的时空,通过一个愤怒、尖叫的女人获得了生命,仿佛我来自风暴产生的地方,那个世界有种邪恶的能量来自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以及鹿的乳汁和失去的土地。我的出生地是一个商人们用他们的雪橇拖死去的被冰冻僵的动物尸体所经过的地方。

  据布氏说,我出生在一个雪屋里。

  那个冬季,树上堆积着厚厚的雪,遮住了阳光,在这样的黑暗中,白人以为这是日全食。

  屋顶被冬天的重量压塌了。树木摇晃着,呻吟着。它们抱怨雪的重量,甚至它们的声音都变得沉重。所有的房子都被雪堆覆盖着,雪堆在风中变动。接生婆说她听到你在你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哭了。

  当你永远离开你母亲宫内羊水的那天夜晚,或是那个凌晨,寒冷如此刺骨,你出生的房外的树木从树心裂开,碎片飞离。树木心材的炸裂声听起来像枪声。树皮飞向四面八方,飞过雪地,撞到窗户上,撞到墙上。回忆历史时,人们说,除了你母亲不怕任何枪声,他们都吓得趴在冰冷的地板上。

  接生婆是茹璧·肖尔,一个身材矮小、胖乎乎、结实的女人,戴着红色的头巾,有一双完美的手和一张平静的脸。她主持人们进入生与死的通道。当她接生的婴儿同时是生者也是死者时,她很痛苦。她讨厌同时处于一个生命的两端。她去了你母亲和一个捕猎人同居的房子,那个人以帮助身处困境的少女为借口,收留她们。罕娜是他收留的女孩之一,你出生的那天他不在。他出去查看他的捕猎器,顺着他的捕兽线向北去了。对于猎人来说,二月是一个忙碌的季节,是动物皮毛最厚的时候。

  当她剪断连接你和你母亲的脐带时,肖尔夫人并没有像每次接生时对待其他分娩母亲那样对待罕娜。她没对罕娜说:“跟宝宝说再见吧。”她仔细地看着罕娜,好像她知道这将是永远的告别。她后来告诉我,好像她知道为什么。

  第一天晚上,天空有一会儿是晴朗的。肖尔夫人借着照在雪上的光,能看到雪有多厚,树被雪压弯了。她告诉我,她抬头看时,发现屋顶开始向内凸出,她不敢出去清除雪。她不想让你和罕娜单独在一起,她担心你受危害。她感觉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在你生命的最初几天,她避免睡觉,倾听着沉重的雪压在树上嘎吱作响,守护着你,害怕让梦把她从黑暗、寒冷的房间和生下你的极度清醒的女人那里带走。她融化了几桶雪,但每一桶只能化出少量的水。茹璧·肖尔家里有孩子,也有丈夫,但她留在罕娜身边,希望严寒的天气能好转。她肯定,会有人来帮忙的,但没有人来。她看到白雪覆盖的道路没有人走过。

  “你是个好孩子,不闹。”她说。取暖的柴几乎没了,只有一点主食,大米和奶粉。罕娜的乳房是干的。就像她的思想和心灵一样,她的身体无法给予你任何哺育。它已经抛弃了你。

  雪下个不停,似乎没有尽头。有一天,屋顶下陷得太厉害,好像要塌了;老鼠在墙角和墙内到处乱抓。

  等罕娜睡着后,肖尔太太终于在那可怕的严寒中做了别无选择的决定。她穿上靴子,用大衣和红围巾把自己裹好,在结了冰的台阶上撒上盐,然后静悄悄地走到外面去铲屋顶上的雪。我脑海里想象着她圆鼓鼓的腹部,还有她呼出的热气停留在她的脸前,以及她穿着红色衣服走在白雪中的样子。雪很厚,她爬了上去,轻松地走上屋顶。她工作得很快。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时间总是太少。

  她气喘吁吁地回屋时,听见罕娜在摸索。她试着开门时,门从里面锁上了。“让我进去!”她叫道。她把门撞得咯吱作响。她呼出的气凝结了,像光环一样包围着她。她从屋外转到窗前,敲窗戶。“罕娜!开门。”窗户被人的呼吸和从屋里冒出来的气冻住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在可怕的、邪恶的寒冷中浪费宝贵的时间。她别无选择,只好冒着刺骨的寒风,来到我住的地方——老鱼钩,那地方当时叫老鱼钩。她想罕娜会听我的。

  我住的地方离那里不到一英里路,她没有穿雪鞋,不时地会陷进齐腰深的雪里。风在雪地上留下像小路一样的痕迹,形成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硬壳,她试图在这些有硬壳的地方走。

  一路上,有雪压断的树枝,茹璧·肖尔把几根落在地上的树枝从她认为是小路的地方移开。这时,一场刺骨的雨雪降临了,你能听到雨雪打在雪地上的声音。在不同的情况下,雨夹雪可能是一个好兆头,它意味着天空正在变暖;但这只会使路程更加危险。她匆忙地走着。冬天的阳光穿过白茫茫的,冰冻的世界。那个世界很美,它永远是美丽的,但它不给人舒适感。它的美,像罕娜的美丽,是危险的,它使整个冬天的重量落在茹璧·肖尔肩上。

  我一直在干活,把冰从门里凿掉。我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抵御雨雪。我只用一只手凿冰。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凿冰的声音尖脆,是冬天的空洞响声。我没看见肖尔太太。我抬头看时,茹璧的围巾已经冻在头发上了。她精疲力竭,步履蹒跚。她的脸通红,嘴唇苍白。我立刻向她走去。我把手伸进比我年龄大的肖尔太太弯曲的胳膊里,搀她进了门,让她坐到火炉旁。那种冰冷会偷走一个女人的思维和声音,当我加热咖啡,用一条温暖的毯子把她裹起来时,肖尔太太什么也没说。那把伞放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撑开着,冻住了。外面,一阵冷风呼啸着穿过树林,使冻僵的树枝咯吱作响。

  接生婆喝了一口咖啡后,从寒冷中恢复了声音,她说:“你得跟我走,我们得快点。”她站了起来,准备出发。

  我穿上胶靴,穿上我的黑大衣。我为你担心。

  路上,一根树枝折断,在我们面前的冰地上撞碎了。我俩谁也没说话。我们绕过掉在地上的树枝,快步向前走去,我们俩都确信你会受伤。我在路上摔倒在一块耀眼的冰上,伤了大腿,留下一块青肿。又开始下雪了。我们不顾一切地赶路。

  当我们到达那个捕兽人的房子时,门仍然锁着。“是布氏,”我说,我用拳头敲门,“我是布氏。让我进去。”

  门立刻开了,但木地板上没有脚步声。门不是罕娜打开的,在那里看不到其他人。屋里一点温暖也没有。炉子里只有一堆微微燃烧的备用火,木柴也没了。罕娜坐在房间对面的摇椅上,背对着门。“她不是我的孩子,”她说,“我的孩子出生时就死了。”

  你无影无踪。取暖的木柴也不见了。

  我假装喝了一口冰凉的咖啡。房间里很冷,我们呼出的热气在我们面前缭绕。

  罕娜坐在摇椅里,看上去像个孩子。接生婆看着我。根据我对罕娜的了解,我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那时,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对她说话。“小宝宝在哪儿?”我问,惊讶自己的声音如此平静。我沉默而缓慢,尽量不让她感到不安,但我一直在寻找你,在垃圾桶里,在壁橱里,在还沾着分娩血迹的床底下,到处找。

  “不在这里。”我在房间的另一头走动。她的声音像动物一样,比其他人的更强壮、音质更好,听起来更像猞猁或狼。

  接生婆哭了。“这是我的错,”她哭着说,“我知道最好不要离开她。”后来她说,她当时想,这样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也许还不如死了好。

  “别让它靠近我。它不是我的。”罕娜说,她指的是你,那个婴儿。她手里拿着一绺红头发。其余的红头发都在床边,像是一堆火被剪刀剪断了。

  炉子上放着一只黑色的空汤壶,在逐渐变小的火苗上冒烟。我把它从火上拿下来,看了看里面。我害怕会在那儿找到你。

  你没在汤壶里。你没在烤箱里。你也没被枕头闷死。我走到外面,回头看了看窗户,呼出的热气使所有的窗户都蒙上了一层冰。外面没有任何踪迹。我敢肯定,没有人能在这么冷的天气在外面生存下来。我还是开始绕着圈子走,一个越来越大的螺旋形,穿过冰雪,没有足迹可追寻,你没有作声。你也没踢腿,或挥手臂。

  也许你听天由命,听从出生于冰天雪地的命运。我发现你被藏在一棵桦树的树枝里。你一动不动,脸色发青,一层薄薄的雪落在你的头上和裸露的肚子上,印第安人称那样的雪为花粉雪,这意味着更多的雪即将降落,那个冬天还会继续延长。你警觉,有活力,但沉默,凉如冰。我把你放在我的衬衫下,用我的身体温暖你,而你在寻找一个乳房。你在寻找温暖。你想活下去。你又小又冷,但你想活下去。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2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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