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半,她从六楼阳台上掉下来,手上还拿着做卫生的抹布,她落下来的地方距离四岁男童夏星星二十公分,距离另一侧私家车三十公分。夏星星一直啼哭不止,他奶奶抱着他,拍打他的后背和肩头,他把脑袋埋在奶奶怀里,脑袋扎得很紧很深,仿佛想回到奶奶身体里面去。
夏星星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外地,潜意识里,他有时候错把奶奶当成母亲。他没有停止啼哭,每过一会儿又把头抬起来,望向那里,望向她落地的那个地方,然后更大声地哭,并再一次把头扎进奶奶怀里。奶奶本应该抱着他离开,回家去,可是因为不懂心理安抚,不懂心理创伤,以为小孩子哭一会就没事了。一下子来了很多人,奶奶奇怪,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能掉下来了呢。
楼下每天都坐着一些人,分别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和下午三点到五点两个时间段,他们坐在楼下喝茶、闲聊。夏天乘凉,冬天除了下雪,也多半会捂着暖水袋坐着。都是些退休的人,平时又不上班,坐着的小板凳小马扎就放在沈老师车库里。这个小区的车库都在一楼下面,不到一层楼那么高,也不止半层楼高,一个单元两户人家,共有四个车库。挨着沈老师的车库,有个叫熊婆婆的老太太住着另一间车库。那边,单元对面,隔着楼梯,肖婆婆也住着车库。熊婆婆是跟着她儿子的,儿子在五楼,她就住着儿子的车库。这是个旧小区,最高层也只有六楼,没装电梯,熊婆婆年岁大,上楼困难,所以儿子就让她住在车库了。肖婆婆也一样,不同的是她没儿子,她是跟着女儿的。
沈老师住在三楼,楼下的车库里没住人,只堆放些杂物,他很热情,照例每天张罗着给大家烧茶水。
谁家里来了快递,若是刚好没人在家,便吩咐送快递的放在熊婆婆或肖婆婆家,她们倒是从不拒绝,车库里于是总放着来历不明的快递包裹。
车库门前有片空地,也是走道,楼与楼之间有花坛,种了树,还有灌木,算是小区里的绿化带。从车库门口到绿化带,大约有三到四米远,此处空气对流,在夏天有时能形成凉爽的穿堂风,冬天呢,也能晒晒太阳。楼上的人们没事就都坐在这里,休息,闲聊,耍嘴皮子消磨时间。
老头们坐着喝茶抽烟,茶叶泡在玻璃杯里,有时候相互比较一下茶叶优劣,看汤色是不是好看,叶片是不是芽尖。所谈话题无所不包,有本地八卦,也有国际形势分析,各种阴谋论大揭秘,比如朝鲜伊朗以色列美国俄罗斯及阿富汗局势,可说的事情很多。老罗是普京的铁杆粉丝。老徐崇拜金正恩。老朱对塔利班总有话可说。老李十分关注克里米亚。老古相对话少,很少插嘴,不知道在倾听还是在思考。老乔热衷于讨论宗教。大家事实上不过是在各说各话,很难有共识,因此老头们有时候也会很激烈地抬杠。沈老师戴着眼镜,几乎不就具体问题表态,特别是在老头们争执起来时,沈老师擅长微笑,擅长左右逢源敲边鼓,东补一句西补一句,很巧妙就化干戈为玉帛了。他是个补台的人,这倒不是因为油滑,说实话,在他看来,聊天嘛,不就是图个嘴巴快活,犯不着彼此伤了和气。
男人聊男人的,女人们上午把买回来的菜择一下,下午做些针线活,她们有她们自己的话题。偶尔老头和老太太也会扯上同一个话题,这种时候其实也很多,共同的话题一般都涉及小区里的人和事。
小区濒临府河,是二十多年前由福建商人开发的,不老,也不新,一共建了三十二栋房子,沈老师他们这栋房子是第十一栋。
他们每天都在下面闲聊,互通信息,互通情报,对他们而言,差不多这个小区每家每户都没有秘密。谁家里夜里拌嘴了,谁家里有纠纷,谁谁谁有什么社会关系,哪一家添人进口了,谁升迁谁倒霉,哪一家谁生病了,谁将不久于人世,他们都一清二楚。没有谁有意窥视什么,也没有谁在有意打探什么,但是水滴石穿,日积月累,经不起天天交换信息,换句话说,天天在一起嚼舌头根子,就那么些邻居,谁家里那点底细还不被翻个底朝天。
沈老师是退休教师,在乡下教了一辈子书,然后在县城退休。老伴姓郭叫郭师傅,从商业局下属的百货公司退休,退休金虽微薄,但他们的儿子在天津做服装生意,可以经常寄钱回来。郭师傅是我们县里的抗癌明星,十五年前她的肺癌就到了中晚期,至今还活着。她是个奇迹,她当时开始吃的那种抗癌药,制药厂跟她有个约定,规定她每存活一年,药价就按比例往下降多少,降到如今,她已经免费吃了几年的药了。她很自豪,也很感激制药厂,每过三个月,制药厂就会按时把她需要的药邮寄过来。制药厂宣传产品,总是拿郭师傅当正面典型。但是郭师傅胖,她不爱运动,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楼下,永远对人笑眯眯的。沈老师倒是长得瘦,又瘦又高,热心快肠,还在业主委员会任了个职,他陪着郭师傅,见人就请人坐,反正方便,他早在车库里烧好了茶水。
楼下坐着的这些人,就是这样慢慢形成了一个圈子,如此说来,沈老师和郭师傅便是这个圈子的核心,或者就是这个圈子的发起人,怎么说都不为过,两个人在我们眼里都是和和气气的,人品也好。
老罗是国企退休职工,腰板挺直,爱喝点小酒,脸总是红的。他老伴叫老辛,跟他是同事,年轻时肯定长得漂亮,老了老了身材也没走样,性格又阳光又开朗,笑声和讲话的声音都很嘹亮,她跳广场舞,据说在太白广场老年舞蹈队中,她是最引人注目的老太太。
熊婆婆独身,肖婆婆也独身,她们的老伴可能已经不在了。
老徐是老中医,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是公安局的缉毒大队长。
老古在乡下老家开了家超市,由着老伴和子女经营。还有个将近百岁的长寿母亲,跟着他住在城里,他跟老母亲斗智斗勇,每每对她的淘气叫苦不迭。
老朱叫朱正宽,从皮匠街街道办事处退休,老伴在河滨公园练太极。老李叫李义信,从海棠镇政府办公室退休。两人都是退休公务员,他们的名字都是自己主动说出来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還有老乔,年轻时在街上拖板车。
这些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虽然杂乱地坐着,但秩序还是有的,边界也还是有的。却又很开放,路过的人也会在这儿站一会,其他楼栋的人也有过来坐坐的,大家都很友好。
夏星星的奶奶住在十三栋,一个人带着星星,星星的父母在江苏,他喜欢到十一栋这儿来玩,沈老师有糖给他吃,其他人也爱逗他,他站在中间,一会儿走向这个老爷爷,一会儿又走向那个老奶奶。可是自从看到做卫生的那个女人掉落在身旁,他连着四天哭个不停,夜里睡着了还在呜咽,有时哭醒来,便扯起嗓子更大声地哭。
他奶奶从第二天开始,以土法子为他叫魂。她用白石灰在星星额上点了个圆点,傍晚时分,揪着他的耳朵在小区里来回走着,大声叫着,“星星回来呵,星星回来呵。”她的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混杂着,在小区上空回响。
很多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老徐配了服中草药,让夏星星的奶奶煎给星星喝。
郭师傅把夏星星的奶奶拉到一边,关切地问她告诉了江苏的儿子媳妇没有,孩子这样哭下去恐怕很麻烦。她回答说告诉了,他们都没时间回来。郭师傅说当爹的没时间回来,当妈的也没时间吗?郭师傅知道两人离婚了,这个消息她暂时还没有传播出去,可是星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就算离婚了,也不能不管呵。夏星星的奶奶搂着孙子,忍着眼泪没落下来,她带着哭腔说,我又哪管得了他们!
好在夏星星从第五天早上就不再哭了,他饭量变得很大,餐餐吃很多东西,吃零食,还老叫饿,一张嘴就嚷嚷着说饿了。不光他奶奶,大家都备着饼干蛋糕水果什么的,只要星星说饿了,都忙不迭塞给他。
老李担心地说,“孩子这么狂吃会不会出问题呵?”
老朱也说,“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老罗反驳说,“能吃有什么不好,我就爱吃。”
老徐揪了揪胡子,“只要能消化,就无大碍,边吃边看吧。”
我是个不入流的作家,住在四楼,成天在家里闭门不出,写些自生自灭的小说,我所写的书,注定都是消失之书,我对此心知肚明。有天我下楼,遇到住在三楼的女人,她剛下班回来,同情地望着我说,“不要老待在家里了,一个大男人,好歹还是找些事做。我在保险公司,虽不管事,但还能跟领导说得上话,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说说,先到我们公司做段时间保险吧。”
我惊慌失措地往下跑,嘴上说着,“谢谢,或许,以后再去。”
她的善良和慈悲令我羞愧,单靠写作,我真还养活不了自己。素不交往的邻居,居然如此关心我,为我的生活操心,岂不令我肃然起敬。
他们闲坐聊天的地方,就在我书房的窗口下面,即使我不下去,没和他们坐在一起,也能断断续续听到说话声,除非他们刻意压低嗓音,否则我都能听出个大概。
老罗和辛大姐(我们后来都叫她辛大姐不叫辛师傅)年轻时应该很般配,男子俊美,女子漂亮,走在一起很能惹人注目,到了暮年,一举手一投足,还能看到过去的味道。这个小区刚刚建成的时候,他们就搬来住了,住在我们这个单元的一楼。两人所在的国企,在县里很有名,可以说是当年全县最大的工厂,厂里还办了自己的报纸。一家工厂能办报纸,那是很厉害的,能在那里上班的人,自然很骄傲。那家国企在城东,有职工住宅楼,如果不愿住职工楼,还可以就在附近购买商品房,开发商在城东也开发了很多房子。但是老罗辛大姐没住在城东,却选择在这里买房子,作为他们退休后的居住地。二十多年来,他们好像从没和从前的工友来往过,至少一次也没见到他们过去的同事来访。这算是离群索居吗,或者算是隐居吗?我有时会想,他们是不是在刻意逃避过去?如果是,他们为什么要逃避?可是呢,似乎也说不上。但老夫妻很和睦,差不多是这里的模范夫妻,他们的女儿和女婿,经常带着外孙,从武汉过来看望他们。
就在昨天,也就是六楼出事的头一天,老罗突然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通脾气。大家印象深刻,事情虽不大,但事情的性质却让人大跌眼镜。
起因是辛大姐做主买了张新沙发,本来家里有张旧沙发,她以旧换新,淘汰旧的,再加些钱又买了新的。先买了这种沙发的人是沈老师,沈老师的老伴郭师傅说,新沙发坐着又软又舒服,还便宜,花不了几个钱,辛大姐专门去看过,也动心了。她跟老罗商量,老罗坚决不同意,他的意思是我们还能活几年,旧沙发又不是不能坐,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辛大姐以为,尽管他口头上不同意,但只要买回来,估计也只能默认。以前也有过这种事,也是这么处理的,她还加了双保险,把娘家弟弟和侄女叫过来吃饭,安排老罗陪他们打麻将。下午四点多钟,新沙发送来了,就算老罗真不高兴,也应该会忍着吧,这种时候发作,要多不成体统就有多不成体统。
没想到的是,老罗偏偏就发作了,他摔掉手上的麻将牌,一扭身跑到外面来坐着,坐在他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嘴上还骂骂咧咧,“叫你不买你要买,旧沙发不能坐吗?看你还能活几年,等我死了你还活着,你一个人老活着,活成个老妖精。”
大家都劝他,已经买了就算了,又不是多大个事。辛大姐自始至终没回嘴,张罗着送货人赶紧把新沙发装好,把旧沙发拖走。老罗也有一阵没吱声,这事好像过去了,可事实却是他还在酝酿情绪,他此时的沉默是暴风雨前的沉默,他还有更厉害更戳人心的话要说。
老罗突然喊叫着大声说,“你心里就没点数吗,心里没数吗?凡是你做主的事能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好结果,不是你做主,我们的儿子能没了吗?我说不能那样你偏要那样,我们的儿子好好地活到了十八岁,说没就没了,你心里就没点数吗?你不记得吗?”老罗嗓门大,这些话是喊叫着说出来的,声音却越说越小,最后那句“你不记得吗”,听着就像是耳语。
他的脸像刷上了石灰,所有人都惊呆了,没一个人再开口劝他。
送货人已经走了,辛大姐在扫地,她踉跄了好几下,差点摔倒在地。还是她娘家侄女把老罗拉进去了,她对大家说,“我叔叔中午喝多了。”
老罗没再说话,辛大姐也没跟他吵架,吃过晚餐,她又照旧到太白广场跳舞去了。
没有人议论老罗的家事,大家都在一起,要说什么也没机会说。
但是在背后,各自在自己家里,免不了还是会叹息。
沈老师就说,“谁能想到,在那么和睦的家庭里,还有那样痛苦的暗伤。”
郭师傅也说,“真是暗伤呵,隐藏那么久那么深的疮疤,怎么说揭就揭了呢?”
“活着都不容易,谁没有暗伤?”
这话触碰到了什么,都不吱声,沉默了一会儿,沈老师又说,“可是不至于呵,竟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就为了一张沙发。”说到沙发,郭师傅心生愧疚,“都是我,怪我多嘴,不是我,辛大姐也不会买沙发,她不自作主张买沙发,老罗也就不会说出那些话。”
“也是。”
沈老师也觉得郭师傅应该愧疚,是她的错,她不该怂恿辛大姐买沙发。这么一想,他决定明天早晨请老罗吃早餐,陪他喝点早酒,彼此心照不宣,既是安慰,也是道歉。
“道歉,那也是替我道歉,”郭师傅沉思着说,“这样也好,你顺便问下老罗,他怎么能那样说。”
沈老师很不高兴,“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呵?有些事能碰,有些事不能碰,这种事也能谈论吗?”
说着,关灯睡觉,沈老师眼眶有些湿润。
天刚亮,沈老师就带着半瓶白酒,约上老罗去吃肥肠粉丝。老头边吃边喝,没有一两个钟头回不了。
郭师傅也老早搬着小板凳坐在楼下。两个做卫生的女人大约是在早上七点出现的,提着又大又脏的布袋子,还拎了个吸尘器。两人中,年纪大点的那个女人身体壮实,年轻点的女人身体单薄。郭师傅看到挺壮实的女人有些面熟,一时间又不记得到底是谁,于是就对着她咧嘴笑了笑。
还是她先认出了郭师傅,她快嘴快语地说道,“郭师傅早,我一进小区就想起来了,想起了你,我记得你住在三楼,你记得吗,过年的时候我在你家做过卫生。刚才我还在寻思会不会碰到你呢,这不,果真就碰到了。”
郭师傅这时也想起来了,过年时的确请过她。
“又来做卫生呵,谁请你的,你这是要去哪里做?”郭师傅热情地问道。
“六楼,就在这个单元,六楼买了新房子,请我们过来开荒,做卫生。”
“哦,听说过,六楼的房子卖出去了,一定是买家让你们来做的,好早呵。”
“是的,是买家请的我们。天太热了,坐着不动都会出汗,我们早点来乘天气凉快,早点做完早点回去。”
“也是也是,那你们快上去。”
“嗯嗯,我们上去了。”
沈老师和老罗吃早餐的地方是个网红店子,肥肠做得很有名,来得早也要排队,老罗数了数,前面还排着十个人。
沈老师说,“不急,我们不上班,不赶时间,等会儿慢慢把这半瓶酒干掉。”
老罗忧虑地望了一眼酒瓶,“为什么要干掉呢?天儿这么热。”话是这么说,沈老师还是确信两人能干掉。
辛大姐出来跟郭师傅打招呼,“还是热,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气温要到三十八度。”
“我也听了预报,比昨天还高两度。”
“什么时候能下雨呢?”
“好像要到下周。”
“老罗昨天喝多了,发神经。”
“男人嘛,过一段时间就得发一次。”
但是辛大姐正色道,“老罗不是,他很少发神经。”
聊了几句,辛大姐又进去了,她说,“我洗完衣服再出来坐。”
熊婆婆在咳嗽,肖婆婆的电视锁定在戏剧台,此时正在播放京剧唱段。
郭师傅这会儿清晰地想起了腊月间的事,在天津做服装生意的儿子媳妇原本说不回来过年,到了腊月二十几又突然说能回来。沈老师早几天就把屋子打扫过,按他的说法,那是自己过年的标准,既然儿子媳妇要回来,卫生标准应该更高一些,那就要请保洁公司的人来做一次。逼近年关,保洁公司请不着人,老李给他出主意,你实在要找,就去太白广场找一个吧。太白广场哪有做卫生的?有,你去找擦皮鞋的女人,问她做不做,只要价钱合适,一般都会做。擦皮鞋的女人倒是见过,听说都是李店那边的人,只是不知道她们还做卫生。沈老师到太白广场转悠了一大圈,就只发现她一个人,其他擦皮鞋的女人都被请走了。
沈老师领着她回来,跟郭师傅说,“只找着了一个。”
郭师傅看着她干净、顺眼,就说,“那就做两天吧,两个人做一天和一个人做两天,是一样的呵。”
“那也是。”
她在这儿做了两天,郭师傅很满意。
第一天做粗活,紧锣密鼓擦窗户,拆洗抽油烟机;第二天做细活,跟绣花一样抹家具擦地板。郭师傅跟她聊天,女人和女人在两天时间里说了很多话。她生于1963年,老公在武汉做事,是个油漆工。做油漆工收入还行,就是结局都不太好,听说容易得职业病。她老公运气还不错,每两年她让他做一次体检,那种病他到现在还没得上。她担心老公,希望他永远别得那病,因为那种病很痛苦。她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成人了,也都成家了,都在外地。李店田少人多,多数在外面做事,凭良心赚钱,凭力气挣口饭吃,也有人做电信诈骗。郭师傅吃惊地看着她,听说你们那里就是诈骗窝点,她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点头说是。也不是都做这个,有人做,更多人不做。现在国家打击得厉害,好多人抓进去了,少数没抓进去的都发财了,不过呢,那种伤天害理的财不发也好。听说沈老师的职业是教师,她便说到小时候读书的事,她也曾有过理想,她的理想是唱歌,做歌唱家,她唱得最好的歌是《山歌好比春江水》,适合在地里一边干活一边唱。郭师傅让她哼几句,她没哼,说这歌哼哼不好听,得亮开嗓音,大声唱出来才好听。她还说,第一次到太白广场擦皮鞋,觉得丢人死了,生怕碰到熟人,后来擦过几次就好了,碰到熟人也不怕。
郭师傅就记得这么多,她是个做事麻利讨人喜欢的女人,1963年出生,如果在单位上班,应该也退休了。
老头们准时在快九点的时候出来了,沈老师和老罗还没回来,半瓶白酒快干完了,老罗正在跟沈老师讲普京,讲他的传奇经历。
夏星星也来了,他站在肖婆婆门口,离他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轿车,那是老徐的女婿停在那儿的。
辛大姐拿了几颗糖给星星,给了他一把花生,还给几个老头发烟,都是昨天待客余下的东西。没人提老罗昨天发脾气的事,辛大姐自己也没说“他喝多了,发神经”这类话。
老朱在逗星星,问他长大了娶几个媳妇,星星嘴里有糖,回答不利索,但他还是顺着老头们以前的意思说,“三个。”
大家又一阵哈哈大笑。
老李说,“刚刚来了两个擦皮鞋的女人,谁家在做卫生?”
熊婆婆说,“六楼。”
“这么热的天呵,真辛苦。”老徐说,“什么价格呀,给人家多少钱?”
辛大姐说,“我听到郭师傅跟她聊天,说是四十块钱一个小时。”
郭师傅说,“是的,有个人过年的时候在我们家做过,很好的人,我们刚见面,相互认出来了,还说了会话。”
“四十块钱一个小时,太便宜了。”
“我想起來了,”郭师傅说,“我记性不好,一会儿的事情,一会儿就忘记了,幸好你说到价格,我才想起来。四十块钱还不是六楼给她的钱,是保洁公司给她的,六楼付钱保洁公司,保洁公司再付钱给她。”
“她进了保洁公司吗?”
“不是她进了保洁公司,是保洁公司临时拉她来干活。她在家带孙子,保洁公司找她表妹,问能不能来做,她表妹才是保洁公司的,要找个同伴,就找了她。她听说四十块钱就答应了,她把孙子送到邻居家,就跟着表妹过来了,来挣些活钱。”
“这样哦,明白了,六楼不直接给她钱,而是给保洁公司,再由保洁公司付钱给她。实际上保洁公司也不能直接付钱给她,而是付给她表妹,再由表妹转给她,是这样吧。”
“是这样,是这样。”
“这一次,她还拿了保洁公司的吸尘器。”
“那她不再是擦皮鞋的女人了。”
“她还是。”
“夏天了,哪有皮鞋擦?”
六楼!六楼住过一家人,比较怪,不怎么跟我们打交道。去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他们家男主人还被强制隔离过,一度说是确诊了,后来又说不是,只是普通肺炎。已经几个月没见到这家人,说是房子也卖了。
“那么,六楼的房子卖给谁了?”
这时,物业公司老秦走来了。老秦常来,经常跟业主委员会副主任沈老师商量事情。老秦说,“卖给了一个女孩。”
据老秦讲,女孩生于1993年,本地人,在制药厂打工。女孩可能年底要结婚,匆匆买了这房子,急着打扫卫生,好买家具回来。她父母也在外地打工,男朋友在武汉工地上干活,买房的钱是他们一起凑的,听说还借了钱。老秦还说,卖房的业主向来是个刺儿头,跟物业关系紧张,连着三年没交一分物业费。为什么?跟物业扯皮呗,说是他在顶楼,楼上漏水,一下雨房间就沿着墙壁滴水,没法住人。物业帮着做了几次防水处理,还是不交物业费,直到要卖房,才一起交了。
老秦说,“不怕你狠,不交清物业费,你房子过不了户。”
“房子还漏水吗?”老古问道。
“不知道还漏不漏水,反正他墙面刷了一层石灰水,看着像是新的。”
“这不是害人家女孩吗,等人家搬进去了,一下雨,又漏水?”?
“那可说不准。”
“你们看,”老秦指着楼梯说,“就是那女孩。”
果然有个女孩在从楼道里往下走,模样端正,皮肤粗糙。我站在窗口,看不到女孩,可是我能看到沈老师和老罗正从外面回来,他们两人手挽着手头挨着头,不像是酒鬼,却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正是这个时候,九点半,她从六楼掉下来了。她站在护窗上擦洗窗户玻璃,护窗是用不锈钢管做成的,不知是材质的问题,还是二十多年锈蚀的原因,肯定是护窗栏坏了,承受不了她的重量。在护窗底部,她站立的那个位置上,一整块不锈钢的钢管齐刷刷断裂了,它的四周一起断裂,像个规则的正方形,就那么一小块,带着她往下坠落。
从下往上看,六楼护窗上有个空洞,那里本应有不锈钢栅栏,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空洞。这是一次意外,谁也想不到的一次意外,那个原本就在那里,直到此时才裂开的空洞,一下子吞噬了她。
我们没有听到尖叫声,在她坠落的过程中,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听到尖叫声,除了她落地时的那一声闷响。她落下的地方距离夏星星二十厘米,距离老徐女婿的私家车三十厘米。星星是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人,他号啕大哭,继而,大家都围上来,齐声惊叫。
女孩吓得瘫在地上,全身颤抖,不得动弹。表妹——也就是更年轻一些,身体看着更单薄的那个女人咚咚咚跑下来,却不敢走到她身边,她就蹲在楼梯那里,跟星星一样号啕大哭。
沈老师高声叫着,“报警呵,快打电话报警。”
老罗也高声叫着,“赶紧打120。”
听到叫声,我在下楼之前已经打了110和120。
老秦从地上拉起女孩,对她说,“报警电话你来打,应该是业主打,不能由物业打。”
女孩说,“哦哦,那你替我做主。”
说着,战战兢兢拨了110,接电话的人说,已经出警了。又拨120,也说,救护车在路上。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检查她没了生命体征,又迅速开走了。
老秦听到女孩说,“那你替我做主”,真就替她做主了,他让女孩通知父母亲,女孩犹豫着不愿打电话,她哭着说,“买这个房子我就掏空了他们,我不能再麻烦他们。”
“那就通知男朋友吧,”老秦说,“你不能一个人扛着,你一个人也扛不住。”
女孩打了男朋友电话,把实情对他说了,男朋友说,他马上坐火车回来。
警察也来了,出警的是派出所温所长。温所长很有经验,拿绳子在她坠落的地方拉起警戒线,保护现场,不让人靠近。他劝她的表妹不要再哭,处理后事要紧,还要尽快通知死者家人。
表妹只顾着哭,可能还是太愧疚了。经警察(即温所长)提醒,这才想到死者弟弟,即刻跟他通了电话,温所长问,“她弟弟能主事吗?”
“能主事。”
“叫他快来。”
她弟弟来了,是从李店骑电动车过来的,跟他一起来了四个人,也骑电动车。她弟弟没哭,先给姐夫打了电话,我听到他说,“哥你快回来,家里有急事。”他并没有在电话里告诉姐夫,姐姐不在了,他只说有事,让姐夫回来再说。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样才能维护他们家的利益,能够得到必须得到的赔偿。毕竟是他们家死人了,但又不是刑事案件,不可能以命偿命,那么只能看怎么善后了,他作为受害人一方的主事者,考虑的重心就得放在这里。
老秦也在问女孩,跟保洁公司签了合同没有,女孩还蒙着,不明白他现在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老秦悄悄说,“什么意思?现在你就要开始考虑赔偿的事情了,你得和保洁公司划清责任。”
女孩说,还没见过保洁公司的人,是在网上找的,约定每小时给保洁公司六十块钱,还没签合同。
“没签合同怎么行?”老秦着急了,“没合同,你也得有个别的什么东西。”
“别的东西没有,就给了他们三百块钱押金。”
“从哪儿给的?”
“我在微信上给他们转的账。”
“也行,一样,你赶紧截屏,保存,这肯定是凭证,到时候管用。”
她弟弟在和温所长交涉,手上做了一些很激烈的动作。温所长有个建议,希望能得到她弟弟的同意和支持,温所长说,“事情我们都了解清楚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很容易弄清楚,我还是建议把你姐装进冰棺,先送到殡仪馆,后面该怎么处理再怎么处理。”他又说,“天气太热了,让你姐留在现场不好。”
不行!她弟弟坚决不同意,“在把事情完整处理好之前,不能把我姐装冰棺。不能一了百了,我要一个说法,一个方方面面签字画押的说法,不能草草地把我姐给烧了。”
从李店来了四个人,她弟弟轮流和另三个人低声交谈,他们分别给他出主意,他拿着小纸条,把他们说的要点用铅笔写在纸条上。他向温所长提要求,保洁公司的负责人要来到现场,小区物业要有人在现场,买房子的业主和卖房子的业主也要同时在现场,对了,保险公司也要来人。缺一个人都不行,等人都到齐了,大家再来协商解决。
“实在不行,我们还要上访,去找上面的领导。”
温所长不觉得她弟弟的要求有什么过分,却还是头疼,所里同事刚给他回了电话,他们调查了她弟弟,说是个难缠的家伙,他在老家是果农,经历曲折,对什么都不满意,说不上有什么心计,但是粗暴,一根筋,容易发火,总想着跟谁吵架,总想着别人欠他的,根本没有什么人可以信任。这种人温所长平时也碰到过,可是她弟弟这时是在维护姐姐的利益,他在为姐姐着想,而不是为自己。
过了会儿,温所长望了望炙热的太阳,心急如焚,便问她弟弟,“你姐夫呢?他是什么意见?”
“他还在火车上。”
“我能和他通个电话吗?”
“不用,他是个老实人,这件事不由他做主,即使他回来了,也不由他说了算。”她弟弟拿铅笔猛戳手上的小纸条,“他们人都到齐了吗?”
温所长看了看,还没到齐,“保洁公司的代表快到了,賣房子的业主至今没找到,还在找呢。”
“你与其问我什么意见,问我姐夫什么意见,还不如问他们是什么意见,他们准备承担多大责任。”
在他们那些人商量事情的时候,她就躺在那里,三十多摄氏度的高温,躺在水泥地面上。郭师傅拿来一张湿手帕,弯腰钻过警方牵起的绳子,尽管温所长已经用白布盖着她,郭师傅还是想帮她擦洗一下——露在白布外面的那只破碎的手,那只手在阳光下面是那样苍白。
温所长看到了,大声斥责说,“赶紧出来,你在那里做什么?”
“天气太热了,这样不行。”郭师傅回答道。
“快出来,”温所长看了看天,皱着眉头走近她说,“你是哪里的?”
“我住这儿,”郭师傅指了指三楼,“这是我们家车库,”郭师傅哽咽着说,“她就落在我门口,我不能不管。”
“那你配合一下,”温所长这时温和地说,“不要破坏现场。”
说完,温所长又到她弟弟那里去了。
郭师傅走进车库,拿出一把伞。她又一次弯腰钻过绳圈,把伞撑开来,放她旁边,替她遮着太阳。“太阳太大了,给你遮点阴凉。”
这次,温所长没有斥责郭师傅,也没有吆喝她赶紧出来,因为她放下雨伞后,就自己钻过绳圈出来了。
郭师傅人长得胖,来回折腾了两次,全身都在淌汗。她站在绳子外面,对着绳圈里躺在地上的死者慢悠悠地说话。
“我还想端一盆清水,细心地帮你清洗额头脸颊耳朵脖子和手指头,可是警察不让,所以你别怪我,我不能帮你清洗。”郭师傅又说,“你怎么不叫一声呢,你不怕吗?那个时候不都是要叫的吗?你叫一声是不是就能舒服一点,是不是就不那么怕了?可是你为什么不叫呢?”
辛大姐拿着小板凳过来,给郭师傅坐着,“你坐下,人胖了站着难受。”那是郭师傅每天坐的板凳。
老罗把辛大姐的板凳也送来了,顺手还拿来一把纸扇和两杯茶。辛大姐望着老罗,眼中闪过泪花。
“我昨天没喝多。”他说。
辛大姐给郭师傅打扇子,郭师傅说,“别给我扇,你要扇就给她扇吧。”
“但是她太远了,她在绳圈里面。”
“是呵是呵,我们谁也帮不了她。”
辛大姐请郭师傅喝水,郭师傅说,“我不喝,你给她喝。”
“她再也喝不了了,就算放在她嘴边,她也张不了嘴。”
郭师傅问辛大姐,“她掉下来了,为什么不叫呢?”
辛大姐说,“她没叫。”
郭师傅说,“她还会唱歌,会唱《山歌好比春江水》。”又说,“我一个癌症晚期病人都没死,她怎么就死了呢?”
这话说得!这时,辛大姐看到郭师傅在哭,郭师傅也看到辛大姐在哭。她们忍不住,一声接一声地哭,就像两个为亲人哭灵的女人,而事实上,她们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名字的她,很像是她们的亲人,她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不是她家里的地方,也有了为她哭灵的人。如果没有人为她哭灵,她又怎么上路呢?
买房子的女孩还在发抖,物业的老秦陪着她,跟她保持交流。
死者的弟弟从过来到现在,还没有看一眼地上的姐姐,他姐姐就躺在那儿,有两个老婆婆隔着一段距离陪着她。他一直忙着跟温所长说话,跟其他人说话,他这会儿暂时还顾不上已经不在了的姐姐。
如果不是郭师傅和辛大姐为她哭灵,她可能更凄凉,可是在这么炎热的桑拿天气里,她们又能支撑多久?
外边的人听说我们小区出了事,出了大事,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小区里的人知道是我们这栋楼出了事,大家不约而同都涌到这里。总有些闲人喜欢围观,人群熙熙攘攘,踮着脚张望。
温所长指挥手下维持秩序,社区赶来的人也在帮忙维持。
郭师傅突然很讨厌那些不请自来的人,看什么看,她痛哭流涕地说,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能看出什么来?郭师傅为她抱屈,不想她就这样被人看到,不想她就这样被人围观。郭师傅就是觉得这样不好,太可怕了,没有给她颜面,没有给她尊严。郭师傅拉着辛大姐,钻过绳圈,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
温所长这时又大声叫着,“你们在做什么?赶紧给我出来,快点!”
“我们什么也没做,”郭师傅说,“我们就是想挡着她,不让人看。”
温所长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那些围观者,没再吱声。
于是,沈老师那帮老头儿也围上来了,他们拿着小板凳,钻过绳圈,围坐在她四周,把她围在中间,把郭师傅辛大姐也围在中间。他们围着她,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能让人看到她如此悲惨的样子,此时的她,不能被任何人围观。他们背对着她,脸朝向外面,不让越聚越多的人看到她被白布覆盖的身体和面容。这帮平日里多嘴多舌的老人沉默着,举着伞,都摇着扇子,试着给她遮住阴凉,试着给她送去一点凉风,他们像一层层屏障,把她包裹在最里面。
陆续赶来看热闹的人,只能看到在烈日之下,在绳子里面,有一群紧紧围坐在一起的老人,把她遮得嚴严实实。他们能看到老人脸上的悲戚,却不能看到老人背后还有什么。
温所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时间过得太慢了,比什么时候都慢,死者的弟弟还在跟温所长和那些人讨论事情,没完没了,我望着武汉方向,仿佛能看到她老公。她老公就是那个油漆工,人们都叫他老张,老张接到妻弟电话的时候,刚刷完一堵墙壁,又在刷另一堵墙壁。妻弟让他赶紧回来,他说正忙着呢,妻弟说,再忙也要放下,先回来。
老张问,“什么事这么急?”
妻弟说,“天大的事,你回来再说。”说着,挂了电话。
老张心想,什么事会是天大的事呢?他给老婆打电话,电话通了,她却没接。她一向是这样,你给她打电话,她总在忙事,总听不到。不会是她出事了吧?不会不会!她在家带孙子呢,能出什么事?她喜欢孙子,他也喜欢孙子。
妻弟在卖关子,那就回去吧,回去就知道了。
上了火车,老张坐在三人座的中间座位上,左边靠过道,坐了个老头,右边靠车窗,是个年轻小伙子。车上有空调,老张趴在小桌板上睡着了,他干活太疲惫,很容易入睡。睡了一个多小时,到站了,他还在睡,里面的小伙子往外走,把他弄醒了。
小伙子说,“对不起,把你弄醒了,”他又说,“可是我到站了,我要出去。”
老张问他到了哪个站,小伙子说了个站名,老张忙说,“这也是我要下去的地方。”
他站起来,跟着小伙子往车厢出口走,“谢谢你把我弄醒了,我差点就坐过站了。”
小伙子说,“你可能太累了。”
两个年龄相差三十余岁的男人走下火车,走出高铁西客站,坐着同一辆公交车回来。
我仿佛看到了他们,他们都是从武汉回来的,也将去往同一个目的地,那就是我们这个小区,他们正向我们走来。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2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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