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案子,对于夏铁坚法官来说,渐渐变得滑稽。当事人夫妻要离婚,夏铁坚建议他们调解,女人便拉着他建立了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微信群。他们夫妻每天在群里吵架,要夏铁坚评理,他们理解的“调解”就是这么回事儿。
然而他们只是不停地吵,全是鸡毛蒜皮,相互之间从没有一句“你爱过我吗”或“你没爱过我吗”的话,所以,离婚的事儿好像遥遥无期。那是一座悬崖,你往那里去,却永远不可能到达它的边沿。到不了悬崖的边沿,就永远不可能看到深渊。看不到深渊,深渊就不可能凝视到你。
夏铁坚不胜其烦,说:“我在这不是法官,是媒婆。”可他们是打工时自由恋爱的,现在天各一方。夏铁坚要他们回来,当个面,他们都说没空。
“那么,你们到底是离还是不离?”
“她给个说法就离吧!”
“他给个说法就离吧!”
“他妈的!”夏铁坚心里骂道,嘴上说:“我退群,你们继续吵,吵好了来办手续。”
女人说:“夏法官,是你说要调解的,退群是不负责任、不作为。”
夏铁坚不苟言笑,十六年的职业生涯,在北湾地区,人如其名,有“铁面无私”的口碑。这女人递诉状时,他见过,年轻,漂亮,衣着光鲜,然而空有皮相,却不懂婚姻,更不懂爱为何物。夏铁坚哭笑不得。这年头,“不作为”三个字,对公务员是个紧箍咒,夏铁坚还真不敢退群。
好吧,你们吵,我静音,不插话,不回复。夏铁坚把手机熄屏,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下班。他随手翻翻卷宗,这是另一个案子。
镇中心小学状告一该校前代课老师霸占两间教室办私人幼儿园。这事儿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候夏铁坚还没来北湾镇上班。代课老师诉称当年的教育办主任想打她主意没到手,就骗她主持学校的附属幼儿园,后来以她一直教幼儿为由,不给转正。教育办主任说她血口喷人,反诉到镇政府。镇政府领导出面调解,在代课老师的诉状上签了一行字:“经协商,XX同志继续主持幼儿园工作,自负盈亏。”学校不肯认这个批示,因为该诉状上并没有就批示加盖公章。由此,双方扯皮十多年。公立的附属幼儿园转变为私人拥有的幼儿园,这无疑是侵占国有资产的违法行为;而且这所幼儿园无证经营,在行政上也该予以取缔。但问题是,事主家在当地颇有势力,她丈夫就在镇政府上班,她本人已多次上访。上访这事儿,在如今,颇有无理占三分的味道。夏铁坚想判决该幼儿园强制搬离,然而,那女人以喝农药相威胁。无奈之下,夏法官向上级反映情况,县法院院长亲自带他向县委书记汇报。此时恰逢全国“两会”召开,书记说:“对这个事,我心中有数,不能让她有再去北京上访的借口,不能激发矛盾。叫学校撤诉。”
“学校校长不肯撤诉。”
“我给教育局局长打电话。”书记当场给教育局局长打电话,局长说当然按书记的指示办。
可是,案子已经快两年了,那个校长依然不来办撤诉手续。
夏铁坚在犹豫,得到了领导的指示,他可以不经过学校法人签字就办理结案手续,但这有违司法精神。他将这两件案子联系到一起,觉得生活真是不可理喻。
“再拖一拖吧。”他想。
还有一个案子。有个女人在街上丢了苹果手机,被一个小学男生捡到。通过调取监控,失主找到该男生的母亲,母亲开始否认孩子捡到手机,最后在证据面前承认捡到了手机;可是当她把手机还给失主时,手机已经坏得彻底不可使用了。失主状告该母亲故意毁坏私人财物,而该母亲坚持孩子捡到手机时,已经是这个样子。我们的法官不难判断此案的是非曲直,难就难在又碰到一个下定决心耍赖的女人。问题是,即使全社会都是一场罗生门,作为法官,你也得宣判。
唉,人性!存在即合理,还要法官干吗?人类是地球上最不讲法则的动物,每个人又都以为自己可以是法官。夏铁坚又看看手表,扶了扶眼镜,提起包,回家。
天气真热,正午的太阳烤得皮痛。街道有些脏,两边的商户总是占道经营,留给车子经过的空间不多,也没给人行走留多大余地。最恼火的,是一个卖烧烤的,占据着丁字街的中心,成了车辆行人绕行的标杆。这条路上,有一座中学、一所小学,都以北湾镇命名。学生中午和下午下课,这条道路更拥挤不堪。夏铁坚曾在一辆汽车的车轮边救下一个调皮的小学生,因此对这种拥挤状况非常恼火;但他不是政府行政人员,更不是市场管理者,他没有直接行使行政权力的可能。作为镇人大代表,他写过很多次关于整顿街市的提案,都没有什么效果。一个临近河边的有点古老的小镇,习俗总具有强大的力量。
每一次走在街道上,他都想:“我本来可以是一个警察的。”——他毕业于警校,因不满足在乡镇司法所的岗位,自学通过司法考试进入法院系统,几年后,获得了现在这个职位:北湾镇人民法庭庭长。
回家路上,夏铁坚在街对面一堆杂货中间,看到了蹦跳着走路的儿子夏垂钰。兒子在北湾镇中学念初中一年级,继承了父亲俊朗的相貌,学习成绩也十分优异,只是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
儿子看到了父亲,停止了蹦跳,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有些胆怯。然后走过街道,叫了声:“爸爸。”
“嗯!走路好点走。回家吃饭。”夏铁坚语气平板地应了一声,走在前面。内心里,他对儿子十分满意,儿子基本上是按他的理想发展的。但他从不在儿子面前把这份满意表现出来,他认为,一个男人,必须有钢铁般的意志,为人楷模。他既希望儿子敬畏他,又对儿子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谨小慎微颇为担忧。自己从不对孩子恶言恶语,有什么好畏惧的呢?他认为孩子惧怕他,只能是性格使然,这应该不是父亲的错。他经常反思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不是没发现自己的缺点,但他不苟言笑的特点已是一种习惯。
夏垂钰从小就觉得常年穿着制服的父亲有着无上威严。父亲说法律是神圣不容冒犯的,在他心中,父亲就代表着法律。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往家里走,对北湾镇农民街上的人来说,这对父子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两截戴眼镜的树桩子。”他们说。
夏垂钰走在父亲身后,身子也变得笔挺,目不斜视,步伐方正。
2
家里更热,但夏垂钰不敢脱掉校服打赤膊,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
这两室一厅的房子,属于镇工商所。法庭的房子是20世纪60年代的老旧建筑,没有多余的公房可以住家。公家安排夏庭长一家住在这里。三年前,他们在县城买了商品房,不过夏庭长连周末都不太去县城住。妻子林梅青是北湾镇中心小学的老师,新房子装修好后,曾兴起过调进县城的念头,她认为这样至少对孩子的教育有好处。
“我是从北湾镇最偏僻的山村学校里走出来的。想读书的孩子在哪都能读好书。北湾中学是我的母校,我是那里的第一个中专生。”夏铁坚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否定了妻子的提议,并对儿子讲了一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道理。所以,他们小小的三居室里,连空调都没装,只有两台风扇。
温柔小巧的林老师在丈夫面前并没有多少发言权。她并不漂亮,却有风姿;就像伍尔夫的意识流名作《到灯塔去》里的拉姆齐夫人,总是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丈夫,总是默默将家里的一切弄得井井有条。整日与小孩打交道,她也孩子气。她内心丰富,偶尔会对生活生点“别无选择”的怨气。孩子的教育问题,环境是一个重要因素,但不是绝对因素。北湾镇中学虽然是一所乡镇中学,但其教育成绩一度超越某些县级中学,又基于一向对自己孩子有充足的信心,所以,林老师并没有固执己见。她的家庭理念很朴素,不爱跟风。世风有沉沦的危险,世事也越来越举步维艰。北湾镇很小,常住人口不会超过两万,街里街坊相互熟悉,即使不熟悉也互有耳闻。有人私下里嘲讽法官夫妇的处世方式与现时格格不入,也有人对他们表示支持,毕竟,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心中有份对沉沦不甘妥协的信念总归值得钦佩。
一家人围桌吃饭,即使吹风扇,依然汗流浃背。
“街上气温只怕有四十度。”端着碗,林梅青朝窗外瞄了一眼。
“嗯。”夏铁坚含糊地应了一声。
夏垂钰低头吃饭,他吃饭的速度极快,却又不发出很大声音。今天炖了鸡,林梅青将一只鸡腿夹到儿子碗里,儿子说了声“谢谢”,并没抬头看妈妈。夏铁坚看了看儿子,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林梅青每天为调节吃饭的气氛烦恼,她为丈夫和儿子之间缺乏交流而忧心。
“西方人吃饭前向上帝祈祷,好有仪式感的。”她给丈夫添汤,微笑着说。
丈夫看了看她,似有笑意,依旧“嗯”了一声。这时儿子抬眼看了微笑着的母亲一眼,又迅速低头吃饭。
父亲说:“垂钰,夹菜,多吃蔬菜。”
儿子忙向蔬菜碗里伸筷子,夹了几根蔬菜放碗里——他的饭已经吃完了。夏垂钰起身将碗筷送到厨房,出来说了声:“我去睡了。”
“先冲个凉再睡。一上午,你已经出了好多汗。”母亲说。
“好吧。”儿子走进了卫生间。
夏铁坚点头,他也吃完放下了筷子。不过他从不午睡,十多年来,都是躺在床上看侦探小说:爱伦·坡、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希区柯克、东野圭吾……都有。他和妻子小小的卧室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就是一个装满侦探小说的书柜。平时,这个书柜是锁着的。相对于20世纪70年代生的人,夏铁坚又是个另类,别人爱武侠和琼瑶,他爱福尔摩斯和波洛。即使做了法官,他依然有做刑警的梦想。论理,法官的地位比刑警高,然而夏铁坚并不由衷喜爱自己的工作岗位。一排排侦探小说之间,有一本薄薄的书,那是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不知道为什么,这本薄薄的书,他读了不下十遍。
他讨厌夏天,夏天有蚊子,一只蚊子可以造成他的失眠;炎热也影响读书的心情。他在儿子门口晃悠了一下,确定儿子已经睡了,轻轻替儿子关了门。林老师洗了碗筷,也冲了个凉。来到卧室,她看到丈夫半躺在床上看书,身上只有一条裤衩,不禁会意一笑,轻声说:“也怕熱啊?”
夏铁坚放下书,取下眼镜,微笑着打量妻子。妻子一面将裙子换成睡衣,一面充满歉意地说:“来那个了……”夏铁坚白了她一眼,又拿起书,戴上眼镜。
“让门开着吧。”他说。
“我们房间可以不装空调,阿钰房间还是装一台吧?……”妻子偎到丈夫臂弯里,小心翼翼地说。
“现在的人,好逸恶劳,我不想阿钰成为那样的人。”
林老师还想说话,但丈夫从她颈脖下抽出了手,这是要她别干扰他看书的意思。她得在一点半时起床上班,通常只能眯半个小时左右。儿子两点钟起床,丈夫负责叫醒他。如果丈夫出差在外,儿子自己起床,到目前为止,他从没迟过到。
法官夫妇不知道的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夏垂钰就不睡午觉了。他知道父亲书柜钥匙藏在什么地方,那些书,他已偷偷看了大部分,包括那本唯一的非侦探小说《麦田守望者》。
他羡慕霍尔顿能反戴帽子、粗话连篇,他喜欢霍尔顿的一切。喜欢上霍尔顿之后,他自己房间里的那些童话书、绘本,从此不屑一顾。
他幻想,霍尔顿才不去麦田呢,他应该是一个自由的小侦探,在野外遭遇种种传奇,破获无数的疑案。现在的夏垂钰,每次开口说话前,都会学霍尔顿,先在心里冒一句北湾脏话:“X你妈!”比如吃完饭后,他说:“我去睡了。”其实说的是:“X你妈!我去睡了。”
3
夏垂钰起床出门前,见父亲房间的门开着,就瞥了一眼。看到父亲并没看书,而是在看手机。他瞥到了父亲双腿间白裤衩隆起。
夏垂钰一点都不怕炽热的太阳光,阳光晒到皮肤上,让汗珠迸出来才好呢!他与康国辉在丁字街相遇,这是每天的约定。每天,康国辉在这里买两串羊肉串。他爸爸是开化工厂的,有的是钱。
“夏夏,给你。”除了羊肉串,还有五块钱,“岳珊瑚把情书交给小岳岳了,但这不怪你。”
夏垂钰替康国辉代写情书,写一封五块钱,他现在攒到五十块了。他们把班主任岳小鹏称为“小岳岳”,那家伙长得和岳云鹏一样,蛮滑稽。
夏垂钰嚼着羊肉串,把钱揣进裤兜:“昨晚自习时我去上厕所,看到小岳岳他们和校长在垃圾池边上用气枪打老鼠。”
“昨晚学校停电,热死人,老师也怕热啦!打老鼠,证明他们挺无聊的。”康国辉不屑地说,“小岳岳拿着我的情书,嬉皮笑脸地说我胆子不小。我就胆子不小了,怎么着?他敢把情书给我妈看到,我就从教学楼上跳下去。他什么都不敢做的。嘿嘿!”
夏垂钰吃完了羊肉串,把竹签丢掉,“没停电他们也打老鼠。学校的老鼠又大又肥,他们在食堂里把老鼠剥了,炒了鼠肉当宵夜,喝啤酒。”
康国辉瞪大眼睛:“吃老鼠肉?!”
“康胖子,有人说街头羊肉串很多都是老鼠肉做的……”夏垂钰冷冷地睃了康国辉一眼。
“呸呸呸!”康国辉的小眼睛几乎要和鼻子挤一堆了,其实,他没有吐的欲望。他很快舒展了眼睛鼻子,用肘子抻了抻夏垂钰:“你小子怎么知道小岳岳他们吃老鼠肉呢?”
“今天晚自习课你陪我上厕所,我可以告诉你许多秘密……”夏垂钰笑道。
从丁字街去北湾镇中学,在农民街走一段路,然后就向左拐进一条叫“樟树街”的小街,这里的民居杂乱,街道不规整。有的人家有小院子,有的没有。夏垂钰告诉康国辉,他喜欢巷子中段那栋两层小楼前的花园。
“那家就住着个老太婆,但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花。”
“这个我也知道,你不要炫耀你善于观察了。”
“可你知道她家一共有几种花吗?你知道她家大厅里的神龛上摆的是哪位尊神吗?”
康国辉摸摸后脑勺:“不知道。”
天天走在这条路上,哪家是小牌馆,那家是游戏厅,哪家热热闹闹,哪家死水微澜,他们都知道。不过康国辉并不在意,而夏垂钰留心,他老早就乘没人的时候溜进过那个院子。
那个院子,虽然在这条小街的中段,却很宽敞,围墙将它与其他的房屋隔开了距离。左右几户人家都有四五层楼高,大门直接临街,没有院子。这座两层的小楼显得另类,它的前墙与左右两边房屋后墙几乎在一条线上,从左右房屋的后窗看不到它的大门。院子里除了花,还有一株大香樟树、两株碗口粗的桂花树;香樟树上了点年纪,桂花树也亭亭如盖。两米高的围墙将这个院子安安静静地与外部隔开,不过,铁栅栏围墙大门常年是敞开着的。但樟树街是南北走向的,两边房子是东西向的,所以,院子每天的日照时间不长,加上房子老旧,到处都显得阴暗潮湿。但是院子十分干净,从围墙大门到正屋大门的小石子路布满苔痕,花卉与树木都井井有条。主人六十多岁了,胖胖的,但动作还利索。据说,老太婆的丈夫死得早,她没有儿女,所以大家都说她性格有些古怪。她不太与人交往,别人一般也不轻易走进这个院子。
可是,这个院子里开的三色堇、曼陀罗、玫瑰、月季、紫罗兰对任何小孩子都有吸引力。沿着农民街去北湾镇中学比走这条小街要近,但许多孩子喜欢走这条小街。他们上学放学,都会在围墙门口流连一会儿,因为主人不可亲近的传说,不敢往里去,孩子们因认不全院子里的花儿而懊恼。
“那是玫瑰,那是茉莉……”
“听说有勿忘我,可是哪一株花是勿忘我呢?”
……
以前,围墙铁门两边有两盘含羞草,这个所有的北湾孩子都知道。他们经过,忘不了用手去轻碰那仿佛懂得人感情的植物。后来,含羞草被人偷走了,门口就再没有任何花卉了。孩子们议论纷纷,一面声明自己没干这件事,另一面骂小偷祖宗十八代。
不过,孩子的兴趣总是容易转移,他们对花也只有一阵子热情。熟悉的地方没风景,一旦失去兴趣这个最好的老师,风景便沦为庸常。对这个院子有持续兴趣的人,只有夏垂钰。他有一个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就是他已经与小院主人相互熟识,他称她尹奶奶,她叫他小钰。夏垂钰能识别院子里的所有花卉,都是尹奶奶教的。夏垂钰已被允许登堂入室,尹奶奶家的神龛上是一尊白色瓷观音、一個铜香炉、两支铜烛台。他吃过神龛上供奉的橘子。尹奶奶说,吃过敬了神的橘子,人会变聪明,更会读书。尹奶奶家后面还有个菜园,但她不准夏垂钰去,说那里危险。几年前,湘江下游建了一座电站后,水位上涨,使菜园下面的一条小港子变成了很深的湖湾。走到樟树街尽头,穿过一片油茶林,登上一座不高的黄泥坡,可以将这个湖湾一览无遗。湖湾碧蓝,波光粼粼,小渔船都靠边停泊着。太阳太大,渔夫们都休息了,傍晚时分才会驾船撒网。
两个少年爬上黄土坡,沿着这个坡再走几十米就是学校。他们回转身,面对湖湾,脸颊上汗水流淌;阳光刺眼,他们皱起了眉头,不得不把手放到额上遮挡阳光。从湖湾吹来一阵风,顿时令人舒坦极了。两个少年几乎同时感到膀胱有些胀,小胖子毫不犹豫扯下裤子,叉腰道:“我要尿了!”夏垂钰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人,靠近一棵油茶树,双手拢到胯下,也开始撒尿。
“夏夏,我长毛了……”小胖子扯长脖子瞧过来。
夏垂钰微微侧身,不让他看:“我也有……”
“比比?”小胖子涎着脸,裤子都不拉上,走近。他走路迈的外八字步,样子分外流气。
夏垂钰慌忙提起裤子,一巴掌推开他:“走开些!”
小胖子耸耸肩膀,扭扭脖子,胡乱两下提起裤子,然后指指湖湾:“夏夏,下晚自习课回家,我们也从这里走好了。我带你去巷子里那棵木棉树下取鱼笼子。”
那棵老木棉枝叶繁茂,春天开花,橙红得像一把大火。此时若站在树近旁,这棵高大的乔木仿佛嵌在天空上的一块绿玉。附近的孩子们都喜欢到那树下玩,渔夫们也爱将小船停泊于此。这是一棵孤独的树,北湾人没有谁见过还有第二棵这样的树。
“晚上去,我怕蛇。”夏垂钰冷冷地说。
“切!胆小鬼。”
夏垂钰转过身,右手向后朝小胖子竖了竖中指,左手在裤兜里摸了摸那张五块钱纸币,撒开步子朝学校走去。
“嗨,夏夏!”小胖子追上夏垂钰,“今晚上再帮我写一封吧……”
“算了吧!都第十封了,我都想不出新词了。如果让我爸知道……”
“我不是出卖朋友的人吧?”这是討好的语气。
“我想小岳岳已经有怀疑了。”
“让他怀疑去!我是写不出这么好的文字,打死也写不出;不过,他没证据。每次我都誊抄了,还故意写几个错别字,只是字难看点……”小胖子摇着头,嬉皮笑脸。
“不说了,今天心情不太好,要写的话,过几天。”
“说好了?喂!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X你妈!”夏垂钰才不会说出他心情不好的原因。
他们一脸汗涔涔闯进教室,两分钟后,上课铃声响了。
4
岳老师穿着件白色运动T恤,捧着一沓试卷走上讲台,把试卷放下,用手轻轻拍了拍。
“这次月考,我们班的夏垂钰同学又获得年级第一名,数学和物理满分。离期末考试只有一个月了,大家都得努力哦!”他笑眯眯的,颧骨上的肉就成了一坨,活脱脱一个岳云鹏。
“哇!”响起掌声,鼓掌的人,女生多于男生。
夏垂钰笑了笑,双手叉开在课桌上撑住下巴,表示宠辱不惊。他习惯了荣誉与赞美,因为还没到能感受嫉妒和爱慕的年龄,所以每当此时,骄傲的神情是显而易见的。
夏垂钰对康国辉说自己心情不好,其实不准确,应该只能说心情怪异。因为今天上午下课后,回家路上,走过铁道路口,岳珊瑚从一块广告牌后面闪出来拦住他,说:“那些信是不是你帮胖子写的?”
她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眼睛大而水灵,但眼神怨恨。
夏垂钰立时面红耳赤,讨饶似的看了岳珊瑚一眼,说:“我没有……”然后慌不择路地绕过她,快步跑了。大概跑了一百来米远,回头见岳珊瑚缓缓地拐进了另一条街,她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放下心来,无意识地将步伐改为了蹦跳,刚蹦跳几步,就遇到了父亲。他的怪异心情,就是在见到父亲的一刹那间形成的。
老师宣布完成绩,下发了试卷后,夏垂钰偷偷看了看坐在斜前方第二排的岳珊瑚。即使在全班嘈杂鼓掌时,岳珊瑚也没回过头。岳珊瑚的数学成绩是九十二分,也算好的了。她在班上一直排前十名,是个成绩好又颜值高的女生。她父亲在北湾农业银行上班,母亲在供电所,供电所离康国辉父亲开的化工厂很近。也就是说,岳珊瑚与康国辉其实算得上是邻居。但康国辉读小学就很浑,吸烟、打游戏、看录像样样都来。据他自己吹嘘,他看过毛片。因他“臭名昭著”,放学时夏垂钰从来不肯与之走一路,怕被父亲撞见。但这两个孩子自小就是铁哥们,算是又一道风景。这种情况,夏垂钰的母亲林老师是知道的,私下里警告过儿子;但夏垂钰与康国辉死铁,却并没影响学习,这几年下来,便完全放心,觉得没有告诉丈夫的必要。岳珊瑚是个活泼的女孩子,但小学不与夏垂钰和康国辉一个班。虽然如此,毕竟都生活在同一个镇子里,她没少受那死胖子的骚扰,所以一直讨厌他。不想,到初中,却在一个班,转眼快一年了。
岳珊瑚个子要高过夏垂钰,扎着马尾辫,平日风风火火,身边总围着一群女生,这些女生都是住街上的走读生,谁也不怕,敢和男生打架。按理,康国辉浑,又有钱,应该有不少志同道合者,但他却爱做一匹孤狼,并不与另外整日浪荡的“街上的”浑小子搞到一起。这一点,夏垂钰也觉得奇怪,曾问过他:“康胖子,你为什么喜欢我?”
“从小学到现在,我们都在一个班呀!”
“刘建伟与汤可可不也是和我们一个班吗?”
“他们算老几?都是我手下败将,现在倒好,比我还屌似的!我进镇小第一个认识的是你!你那天给了我一件小礼物,记得啵?一个能尿尿的陶瓷猪八戒,我一直珍藏着呢!”
“就这个原因?”
“如果有其他原因,那就是我爸爸说的,读书人不能得罪。他说读书人一个字就可以玩死人。而你,还有你爸,都是读书人。”
“初三年级那个叫‘猪嘴’的,谁都欺负,你怎么不跟他?”
“切!”康国辉只能“切”一声,他被“猪嘴”揍过,鼻子被揍出了血。不过,后来他瞅准“猪嘴”落单,捏着一块砖头撵了“猪嘴”几条街。双方算扯平了,如今井水不犯河水。夏垂钰也明白,若不是康国辉的保护,自己的父亲哪怕是法院院长,也保不了他不被人欺负。
可是,岳珊瑚那逼人的眼神,使夏垂钰觉得自己跟康国辉这类“痞子”玩得好,似乎有点掉份了。今天中午岳珊瑚独自一人拦住他时,他从她身边绕过去,闻到她身上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香味。这香味,或许就是搅得他心情怪异的罪魁祸首,但他并不能确切把握自己的情绪和情感,他莫名烦躁,莫名兴奋,莫名头晕。有一句话反复浮现在脑海里:“她知道是我写的了,那么,她该十分讨厌我吧?”
老师在分析试卷,夏垂钰因为拿了满分,加之心烦意乱的,更加不会去听课。但他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身子坐得笔挺,眼角余光却在岳珊瑚身上。
懵懂少年的心绪就像湖湾的涟漪,小心翼翼地波动着,他惊讶于自己为何过去从没有如此去关注过一个女同学。
他感到害怕,笔挺的脊背终于支撑不住,萎靡下来。他从课桌里拿出一本漫画书,《名侦探柯南》,偷偷看起来。老师敏锐地发现了夏垂钰的小动作,但他没作声。对成绩优秀的学生,老师的心就似大海一般宽容。
岳老师的班,是年级的重点班,成绩相对优秀的学生都集中在此;不过,有特殊关系的个别不咋的的学生,也有十来个,比如康国辉、刘建伟、汤可可。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我们理解教师不太欢喜成绩不好的学生;如果教师是一个模具工,学生便是他们制造出的产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次品。但是,从教育的本质来说,则必须因材施教,一视同仁。岳老师年轻,大学毕业才四年,学校就给他当重点班的班主任,必定是有两把刷子的。他精力充沛、乐观、风趣,数学课堂逻辑清晰又气氛活跃,爱和学生嬉皮笑脸又不失师道尊严。学生私下里叫他“小岳岳”,无疑是表达喜爱之情的。他会毫不犹豫地惩罚违纪的学生,也懂得教育的艺术。因为他是学生心中的“小岳岳”,像康国辉这样油的学生也并不恨他。就拿康国辉给岳珊瑚写情书这件事来说。康国辉说如果老师把情书告诉他母亲,他就以跳楼相威胁,这纯粹是出于模仿。康国辉是对谁都无所畏惧的,并不真怕母亲知道他的劣迹。但岳老师不会冒这个险,当下世风,“安全第一”的高压下,哪怕轻弹学生一指头,哪怕一句稍微刺耳的话要说,都得三思而后行。他对学生最重的处罚是:“拿起扫帚把厕所扫干净!”他教的是重点班,督促学生学习的任务重于其他普通班,但在维护校纪校风方面,相对要轻得多。
北湾镇中学建在一座光秃秃的土坡上,土地是那种俗名“见风消”的红赭色的页岩,只适合长刺槐树;所以学校没什么绿化,篮球场用水泥硬化,田径场跑道铺的是黑煤渣。到了夏天,这里便是个火炉,夜晚又常常停电,停电后的偌大校园,对一个单身狗来说,简直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当然,岳老师不知道他最好的学生夏垂钰会在停电后走出教室瞎逛,发现了他吃老鼠肉的秘密。
教室里闷热,天花板上连台吊扇都没有,面对昏昏欲睡的学生,岳老师忽地“嗨!”了一声,全班学生为之一震。
“同学们!”他笑起来,脸上两坨肉堆起,“数学语言是世界上最简练的语言,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在数学语言里,我们不能说‘两个漂亮的小点决定一条漂亮的直线’,不能说‘两个性感的等腰三角形面积相等’。我知道你们给我取外号叫小岳岳,我高兴,小岳岳是德云社最笨的,为什么火得这么厉害?你们也许不知道他成功后面付出的艰辛,他有踏实、努力、忠诚的品质。所以,学数学要霸得蛮、吃得苦,思维要朴素;做数学作业不是写情书,不需要用比喻拟人的修辞。‘爱你就像爱空气’,这话好啊,我要说‘数学是空气,对我们很重要,爱它吧’!”
学生哄笑。康国辉朝夏垂钰看了一下,无聊地笑笑,有一条腿在上下抖动。夏垂钰面无表情,从这死胖子身上收回目光,猛然发现岳珊瑚回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爱你就像爱空气”,作家王小波的话,夏垂钰是从一部电视纪录片里看到的,他拿来用在了康国辉的情书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师知。老师以诙谐的方式进行秘密警示,既不影响课堂,又不伤学生自尊。
但夏垂钰的心,给岳珊瑚眼睛狠狠一剜,噗噗跳起来,耳根立即火烧火燎。
5
站在教学楼楼顶上,可以俯瞰小小的北湾镇。景色很美,湘江在西面蜿蜒北上,途经北湾这一段河面宽阔,波光潋滟,渔船和运沙船从容地南来北往。小镇的屋顶,五花八门,火车站那一片有许多蓝色的棚顶。河对岸的稻谷快熟了,一阵风吹来,仿佛能闻到稻谷香。镇子北面高高低低无数小丘陵,南面是平原,一望无际的农田与农舍。教学楼虽然只有四层,但因为矗立在小丘陵顶上,俨然北湾海拔最高的建筑。
教学楼东面的围墙外,是一条由北而南的省道。北湾镇农民街从北湾噗中学校门口延伸至省道,要下一个陡坡,交叉道口是北湾凌乱的木材市场,各种车辆彪悍地狼奔豕突,车祸频出。汤可可右脚踝关节以下畸形,便是拜一辆拖砂石的卡车所赐;那是去年期末的事儿。司机被汤可可家人臭揍了一顿,赔了不少钱。他家人闹到学校,有两个人一把扯住校长的领带,拉出了办公室,像黑白无常勾着了一个即将下地狱的幽魂。学校赔了几万块钱了结此事,汤可可还扛着“瘸子”的荣光从普通班转到了岳老师的重点班。
课间休息期间,夏垂钰伏在走廊水泥栏杆上看风景。收回目光,看到楼下康国辉、刘建伟与汤可可几个人脱得上身赤条条的在追打嬉闹。康国辉拉住汤可可,要推他倒地,汤可可顽强地对抗,用那条好腿死撑,嘴里嚷道:“我们斗鸡,我们斗鸡!不用手!”康国辉才不听他的,手上用力往旁边一甩,汤可可便摔倒在地。
忽地,夏垂钰觉得康国辉十分讨厌。他并不知道这种厌恶潜伏着危险。汤可可本是个英俊孩子,残疾后变得乖戾,他摔倒的样子狼狈滑稽,虽然他自己并不在乎,但夏垂钰对他充满了怜悯之情。
初三年级有四个班在一楼,汤可可的摔倒惹得许多人大笑。“猪嘴”靠在篮球架上,他厚厚的上唇几乎要翘到鼻尖上去了,只听他叫道:“瘸子,你狗吃屎啊?”
汤可可一时起不来,只得坐在地上,对“猪嘴”怒目而视。
这时,体育老师从楼下经过,对一群学生说:“来!你,你……跟我到后面食堂卸柴火去!”坐地上的汤可可也被他点了。
一群打着赤膊的少年懒洋洋跟着体育老师往教学楼后面去了,上课铃响了他们还没回来。
也许是因为天热,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夏垂钰整个下午都无精打采。这次月考成绩,老师会在班级微信群里公布,这时候,也许父亲正坐在他带空调的办公室里,捧着手机看呢。父亲会很高兴吗?夏垂钰摸摸下巴,他的下巴与父亲的下巴最像,颌骨中间微微有道凹槽。在父亲的脸上,这道凹槽显得特别坚毅。父亲是个怪人,喜怒从不形于色,从不夸奖他,也不批评他,却让他好怕!他真想吃一大桶冰激凌,然后下到湘江码头去痛快游一回,但这都只会是一个梦。
康国辉和汤可可他们回来了,闹哄哄的,老师不得不停下讲课,叫同学们做作业。康国辉的上衣一直没穿起来,肥肥的肚子上淌着一溜溜的黑汗,估计卸柴火十分卖力。
第七节课是体育课,因为天气太热,老师要同学们自由活动,许多女同学就在教室里踢毽子,夏垂钰趴在桌子上想睡一觉。女生们不时尖叫,仿佛要把这间教室的窗玻璃震碎似的。
毽子“啪”的一声落在夏垂钰课桌上,把他惊醒,女同学们哈哈大笑。岳珊瑚走过来拿毽子,挑衅似的斜觑着他,还轻轻“哼”了一声。
夏垂钰终于忍不住愤怒,呼地站起来,骂道:“三八!你们不晓得到外面去踢呀!”
“你罵谁呀?不要以为你成绩好就了不起!”几个女生立即围过来,杏眼圆睁地指着他。岳珊瑚拿着毽子,冷笑着,因为运动而红润的脸庞既骄傲又艳丽。面对如此阵势,夏垂钰立即蔫了,红着脸讪讪地离开座位,走出教室。教室里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
“臭娘们!臭娘们!”夏垂钰心里骂着,一面用手掌搓脸颊。他得搓平了因为趴桌上睡觉而形成的皱纹,不然吃晚饭时被父亲看到会询问这是为什么的。
胖门卫老头拦住了他,说还不到下课时间。夏垂钰说,我们上体育课,我中暑了。
门卫说:“拿老师批的条子来。”
夏垂钰无奈,只得返回,他没再上楼,而是走向后面的操场。
田径场在学校最里面,去年才由坡地整平而成,边上的黄土堆起来几乎与围墙持平,但离围墙还有一截不少的距离。土堆与围墙之间,是学生们干隐秘事的好场所。
有几个人在踢足球,有几个人在沙池里玩沙子,有两个人走进土堆又鬼鬼祟祟地出来,再又走进去。
夏垂钰百无聊赖,他顶着烈日,蹇足而行。在操场上,他也算是个另类——穿着太干净。他的校服,从来难得有个泥印。他母亲有洁癖,遗传到他身上,浑身的皮肤就是一块肥皂。无论寒暑,母亲都要求他每天洗个澡,这样的夏天,即使不出汗,也要洗几次。他的手伸进裤兜里,又摸了摸那张五块钱钞票,心想:“我中午已经洗了一次澡了。”
他溜达到土堆旁,土堆下有好几个脑袋在晃动:他们在抽烟,一股股烟升腾一下就没了。
“你妈X!敢说我偷懒?”然后听到“啪”的一声响,这是皮肉之声。夏垂钰探过头去,却见汤可可靠墙站着,被“猪嘴”掐着脖子,打了一记耳光。旁边有人一面哈哈笑一面拿手机拍视频。康国辉和刘建伟在旁边说:“不要打了!”
“猪嘴”松开汤可可,推了刘建伟一把:“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打!”
另两个初三学生走到汤可可跟前,一左一右,又是耳光。汤可可没有哭,忍受着,他的脸肿了。夏垂钰觉得每一巴掌都打在自己脸上,紧张得直冒汗。他看到站在刘建伟身后的康国辉死死地盯着“猪嘴”,慢慢地弯腰捡起一坨石头。“猪嘴”叼着烟冷笑,看到了康国辉的动作,他指了指康国辉,对同伙说:“行了!我们走。”他对康国辉颇为忌惮,只是表面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康国辉在“猪嘴”不落单的情况下,也不敢与他真枪实弹地干,毕竟无论从个头还是气力来说,自己这边人少,啥优势也没有。
“猪嘴”他们四五个人大摇大摆地从土堆下上来,得了极大胜利似的。看到夏垂钰,有个矮个子瞪眼骂他:“四眼狗,看什么看?”
“别理他,他是法庭那个人的儿子。那个人把‘四癫子’都抓起来了。”“猪嘴”口里的“四癫子”,是北湾街头最坏的恶棍,他强奸了一个饭店服务员。
汤可可在康国辉和刘建伟的帮助下,爬上土堆。下午四点半之后的太阳,依然炽烈,汤可可肿起的脸,给阳光照着,像贴上了一张红纸。夏垂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红脸,不说话,但他的目光仿佛在问:“疼不?”
刘建伟丧气地问汤可可:“告诉你爸妈吗?”
汤可可摇摇头,脸上淌着屈辱的汗水,拄着拐走开去。康国辉朝夏垂钰耸耸肩,苦笑了一下。面对校园凌霸,弱势的一方除了忍受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他们,也经常欺凌更弱者。夏垂钰置身在这个生态圈之外,奇怪的是,他内心里常想挤进这个圈子里去,但他没勇气对别人实施暴力,更怕被人欺凌。在这方面,他自卑,常常为此自责。
他们都走开了,这是故意排斥夏垂钰,因为谁都不愿意被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踢足球的依旧在踢足球,玩沙子的依旧在玩沙子。
夏垂钰仿佛忍受不住酷热,也把T恤校服脱了,打了个赤膊。他再次来到校门口,那门卫懒洋洋地看着他,他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分明还是那个意思:拿班主任的批条来!
不过这时,下课铃响了。
夏垂钰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跨出校门,直冲到街对面,把那张已经被捏得汗涔涔的钞票递给了南杂店的老板娘:“甜筒!”他从不在校内商店买东西,校内商店每样东西都比围墙外贵五毛钱。
老板娘是一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漂亮姑娘,他听小岳岳喊过她:“冰棒西施!”夏垂钰确定小岳岳有泡“冰棒西施”的意思,但又因为她没有个正式国家工作而犹豫。“冰棒西施”认得夏垂钰,很奇怪这个平日一本正经的孩子今天怎么也打赤膊。
她一面将甜筒与零钱给他,一面问:“你们打群架了?”
“什么?”夏垂钰一愣。
“都传视频了!”老板娘把手机伸到夏垂钰眼前,视频里,“猪嘴”几个人轮流扇汤可可嘴巴。
“我不知道……”夏垂钰低下头,转身就走,与人重重相撞,甜筒飞出了手,自己一屁股摔倒,眼镜掉到地上。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咔嚓一声,眼镜被人踩在脚下。
他大叫:“我的眼镜!”
惹来的是一阵哄笑,眼前正是“猪嘴”那几个人。
“你自己不长眼睛,怪我?”
他们撇下他,围到南杂店的柜台前,买冷饮,买冰,买槟榔,买烟。老板娘说:“要是派出所的问起来,我可没有卖烟给你们。”
他们嘻嘻笑,乱作一团,说些讨好老板娘的话。
夏垂钰捡起眼镜,右边镜片已经碎了。他立时觉得天要塌了,要是父亲问起,怎么说他也只会相信他儿子参与了打架。
他是个脑子转弯很快的孩子,想到了老师。除了先告诉老师,没其他办法。
他捏着破碎的眼镜,穿好衣服,快步冲进校门,背后是“猪嘴”他们重量十足的嘲讽目光。
夏垂钰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岳老师正在看手机。
“老师……”夏垂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怎么啦?”岳老师放下手机。
“我的眼镜被初三那个‘猪嘴’踩坏了!”他把眼镜递给老师。
岳老师本来自带笑意的脸瞬间严肃起来,说:“垂钰,你别担心,我会处理这个事,他得赔偿你。你现在去教室看汤可可在不在?要是他不在教室,你和几个同学分头去找,把他找来。快去!”
汤可可挨打的视頻已经扩散,岳老师意识到问题十分严重。
岳老师在看到视频前,在手机上阅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的一篇名为《笛梦》的童话。吹笛少年流浪人间,看到了人间美好,领略了纯真的爱情,见识了死亡。流浪的人生依然没有尽头。
“从天真到世故,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岳小鹏刚刚这样想,就看到自己学生遭遇欺凌的视频。接着,夏垂钰就走了进来。岳老师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的思路。
他给校长打电话,校长说也看到了视频。
“把那几个打人的学生都找到,报案吧!”岳小鹏内心掩不住愤怒。
校长说暂时别报案,学校先内部处理。
岳小鹏想,校长也许对去年汤可可家长到学校大闹还有点耿耿于怀。岳小鹏是汤可可的班主任,汤可可即使残疾了依然捣蛋,但一码归一码,岳小鹏的护犊子心理无疑是存在的。他真想自己动手把“猪嘴”揍一顿,那家伙把整个校园都搅得鸡犬不宁。
家长群内被愤怒的申讨声吵翻了,汤可可的父母打来电话,此时已火急火燎地上了从广州回家的高铁。他们在广州开店,不是事关儿子,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
风暴即将来临,岳小鹏不禁为学校和自己捏把汗。
汤可可在夏垂钰的陪同下一起来了,在见到老师的一刻,他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了。
岳老师皱着眉头,摸了摸汤可可受伤的脸,问:“你感觉怎么样?”
汤可可把老师关心的询问错解为批评,连忙道:“老师,我没还手。我们帮食堂搬柴火,就跟康国辉说了一句‘猪嘴’他们偷懒,就被打了。”
“你行动不便,去搬什么柴火?”
“可是体育老师指到我了……”
“你有没有感到头晕头疼?”
汤可可停顿了一下,向上翻了翻眼珠子,然后摇摇头。
“得去医院做个检查。”
“我没事,老师。”
“不行,必须得做个检查!”
这时,校长打来电话:“岳老师,把你班上那几个学生都叫到校长办公室来。”
岳小鹏问夏垂钰当时在场的是哪几个人,然后说:“都叫来,跟我去校長办公室。”
十多平方米的校长室内挤了不少人:分管副校长、政教主任、“猪嘴”的班主任、几个老师、“猪嘴”以及他的“同伙”。校长和老师们杂乱地坐着,学生们站在办公桌旁边,只有“猪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斜眼瞅着岳老师带着人走进来,其他几个低垂着脑袋,眼神里有些愧疚与胆怯。
室内开了空调,但每个人都感到闷热。
事情的原委很快一清二楚,校长拍桌子将“猪嘴”怒骂了一通。在这个过程中,校长接了四五个电话,有教育局的,有县政府、镇政府的,有朋友的。这段校园欺凌的视频像病毒一样以极快的速度不断扩散。
最先赶来的是“猪嘴”的父母亲,他们在湘江里有一条挖沙船。这个黢黑的父亲走进屋,不容分说,一个大耳光打在儿子的脸上。儿子的嘴角瞬间流出了鲜血。
然后,这个父亲向学校和汤可可道歉,并表示立即带汤可可去医院检查。
夏垂钰说:“他还踩坏了我的眼镜。”
“猪嘴”的妈妈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态度卑下地说:“我赔你,赔你!这么多够不够?”
岳小鹏替夏垂钰把钱接下。校长同意“猪嘴”父母带汤可可去医院,要求分管副校长和岳小鹏老师陪着去。等汤可可父母来了,一起协商解决此事。
两个警察出现在门口,宣称接到了汤可可父亲的报案。
其中一个高个子警察有一张笑眯眯的脸,他笑眯眯地看着“猪嘴”,以揶揄的口气说:“你在街上很有名咧!但那个挨打学生的父亲在电话里说,一个耳光至少赔两千块钱!如果你爸妈破产了,你心疼不?”
警察听了校长的情况说明后,要求一起去镇医院。这正是校长求之不得的。
夏垂钰和康国辉因为顺路回家吃晚饭,所以跟在老师后面走出校园。岳小鹏把那五百块钱给了夏垂钰,叮嘱他好好回家向父母汇报。
“如果你需要配眼镜,我准你晚自习一个小时的假,但不可在街上胡乱逗留。”
夏垂钰与众人在丁字街分手,回到家里。夏铁坚不在家,林梅青已做好饭菜。
“你比往常晚了二十多分钟,干吗去了?你爸也没回,说在单位有事,你先吃饭。”
“不等一下爸爸?”
“有什么等的?他自己会回来,我等他。你先吃了去晚自习。”
夏垂钰开始吃饭,他想跟母亲说说下午发生的事,但母亲在厨房里搞卫生,一直没出来。他在裤兜里摸了摸那五百块钱,埋头三两下吃完饭,说:“我吃完了。”
林梅青在厨房说:“去学校吧。”
“好。”
夏垂钰撒腿就下楼,在楼下平地上停了一下,又伸进裤兜里把那几张钞票摸了摸,然后慢慢走向街道。可是他又折了回来,往工商所后面走去。
工商所与法庭其实只有一墙之隔,法庭就在工商所后面,工商所大门临街。因一道围墙阻隔,从法庭大门出来到工商所,必须从街上绕过来。不过,工商所与法庭之间的围墙有一小段坍塌了一半,这里是孩子们经常爬进爬出的所在。从法庭大门出去有一条狭窄的无名小巷与樟树街相通。
夏垂钰从这个围墙缺口爬过去,只要不被父亲看到,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夏法官是从来不会爬围墙的。
这个下午没有什么急着要办的事,那几件滑稽案子准备下周结了。夏铁坚法官在手机上看到了被疯传的视频,立即意识到这件事最后非得到他案前不可。
这时早过了下班的时间,他并不急着回家。对面办公室副庭长和一个年轻法官已经走了,隔壁办公室还传来年轻的书记员打字的声音。
法庭大门朝东,是一栋只有一层的过去学苏联建筑的老式盖瓦平房:中间一条走廊,两边并列几间房子。庭长办公室的窗户朝东,从窗外的光线判断,夕阳已经接近尾声。
夏铁坚把窗帘拉上,开了灯,给书记员发了一条微信:过来吧。
不到两分钟,年轻的书记员笑盈盈出现在门口,双手抱胸,身子斜靠到门框上:“庭长大人,有何吩咐?”
夏铁坚站起来笑了笑,拿起手机:“你看到微信里北湾中学学生打架的视频吗?那些学生真是疯了!”
“看到了。没有你儿子,放心!”她走过来,顺手带上了门。
他揽住她纤细的腰肢,闻她的头发:“真香!我儿子考试又是第一名!”
她将脸埋入他胸前。
他们都未发现,窗帘并没有拉严实,留了一条缝,从那里,一双愤怒的眼睛窥视到了这一幕。
6
夏垂钰大汗淋漓地奔跑在无名小巷里,脑子里估计骂了数千个“X你妈!”
从两边房屋透出的人间灯火在他的心里已经变得丑恶。有一条小灰狗朝着他吠叫。他停住脚步,往身上摸了摸,目光凶恶地盯着小狗,心里道:“X你妈!我杀了你!”
那小灰狗也许读懂了他的眼神,胆怯地夹着尾巴逃进了屋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虚脱了,眼睛灰蒙蒙的,看不清路。并没有眼泪,脸上火辣辣的,全身燥热,喘不过气来,夏垂钰感觉自己要死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背靠着一棵枇杷树,树上有果子,熟得烂透了也没人摘,地上掉了许多。有个老头佝偻着背踱过来,奇怪地看了看他:“兔崽子,像个落水鬼……”然后他又驼着背自顾自走了。
夏垂钰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买眼镜的事忘了,汤可可被打的事也忘了,他怎么跑到这棵树下的也忘了。忽地,脑子里闪出那个反戴帽子的霍尔顿,闪出妈妈在厨房里洗碗的侧影。
“我就是那个逃离学校的小子,我回到家里,站在门口看着妈妈,妈妈却没看到我……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谁都不告诉,谁也不知道我会去哪里……”
他一阵胡思乱想,感到万分疲惫,眼皮沉重,昏昏欲睡,若不是一只蚊子叮疼了他的额头,他一头就会栽倒在树下。
尖锐的疼痛感把他拽回现实,天已经全黑了,火车隆隆而过的声音穿越一片蛙鸣——无名小巷里有一口荷塘,莲花已开。
他站起来,临到池塘边:“可惜这池塘不深,康胖子以前跳进去抓过青蛙……”
蟋蟀声也铺天盖地,繁星满天,月光越过屋顶,在荷塘上投下光影。
他懒洋洋地穿过了无名小巷,走进了樟树街,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X你妈!我要杀了她!”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法庭书记员妖媚的脸庞。过去,他叫她姐姐,她辅导过他的英语作业,买过冰激凌给他吃,她青春的气息曾经使他迷糊。而现在,她多可恶啊!她就是《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杰奎琳,美女蛇!妖精!
一股脑的最恶毒的咒骂都出来了,夏垂钰拖沓地走到了尹奶奶小院门口。尹奶奶家的大门敞开着,厅屋有昏暗的灯光:尹奶奶十分节俭,厅屋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四十瓦的白炽灯泡。夏垂钰像在大海里迷失的小船一样获得了救命的光亮,朝那盏灯光移动过去。
“噫?小钰,你怎么来了?”躺在竹扶椅上看电视的尹奶奶半欠起身子,侧脸问,她的声音清脆而慵懒。她穿着一身黑绵绸衣服,一面扇着蒲扇。厅屋里弥漫着檀香和蚊香。
夏垂钰闷声不响地在电视机旁的小凳子上坐下,双手插在双腿间,强忍着泪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不读书吗?”尹奶奶坐起来,看到夏垂钰扭曲着脸,不禁吓了一跳,“你爸打你了?”
孩子低垂了头,双腿颤抖,还是不说话,这时眼泪已经憋不住了,无声滴落下来。
尹奶奶站起来,把蒲扇朝夏垂钰扇了几扇:“热吧?把衣服脱了吧!吃西瓜不?”
她把蒲扇放在扶椅上,摆动着矮矮胖胖的身子朝左边厢房走去,一会儿便抱着个大概四五斤的西瓜出来,搁在厅屋神龛下的八仙桌上,拿起一把长水果刀,嘴里说个不停。
“你是个会读书的伢子咧,难道也像那些小流氓一样逃课?你准是受了谁的欺负,躲我这里来了。谁敢欺负你,我打断他的腿!莫不说话,小小年纪,要哭就哭出来,憋着苦气,会伤肺的!”
夏垂钰麻木地听着西瓜“剥”的一声开裂,听到刀子划入西瓜瓤的声音、刀尖碰到桌面的声音。
尹奶奶托着一瓣西瓜走过来,在另一张小凳上坐下:“家里没冰箱,放在井水里的,也清凉,快吃!”
夏垂钰一直在淌汗,他喘着粗气脱下身上的T恤校服,接过西瓜,把双肘支在膝盖上。这时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来,埋首将西瓜啃了一口,立即被噎着了,不禁咳嗽,“哇”的一聲把西瓜吐地上,像吐了一地血。
“你看你,慢点吃,别哭!”尹奶奶关心地轻拍他后背。
夏垂钰像发了疯一样啃动西瓜,吃得满脸满手是西瓜汁,似乎要把西瓜皮都吞下去。
尹奶奶不禁笑了:“怎么像个猪崽子一样!还吃不?”
夏垂钰捧着光光的西瓜皮,摇了摇头,保持着刚开始吃西瓜时的姿势。
尹奶奶起身拿来一块湿脸帕,说:“来,帮你擦擦。”
“我自己来。”夏垂钰把西瓜皮丢地上,抓过脸帕,捧着脸帕捂到脸上,又把双肘支膝盖上,一动不动。脸帕清凉,但有点霉味,无疑不是经常被使用的。但夏垂钰不想松开手,他渐渐冷静了些,但还没想好在松开手之后,该对这个非亲非故的老女人说些什么。
尹奶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这个孩子,她很喜欢。他干净,秀气,虽不太爱说话,有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老成,但又掩饰不住少年人该有的纯真。
她喜欢种花,却因为没什么文化,并不懂多少花的知识。她的花种得好,全凭经验。有一次,她在侍弄几盘三色堇,这个少年蹲在旁边,喃喃自语:“红色,思虑,思念;黄色,喜忧参半;紫色,沉默不语,无条件的爱……”
“你说什么呢,小钰?”
尹奶奶看到少年红了脸,眼镜片后面的目光羞涩,她听到他轻轻说:“这是花语。”
尹奶奶不懂什么是花语,但听得懂这些短语。“无条件的爱”这个短语尤其触动她心弦,就像她情窦初开时,第一次碰到男孩投来羞涩胆怯的目光一样,让她陷入迷糊。那时,她也只有十二三岁,可是,可是……后来那个成为她丈夫的少年背叛了她,和另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私奔了……于是,她说他死了。时间久了,樟树街的人都默认了她的说法。时光渐渐把她变成了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婆,是眼前这个少年给她死水微澜的生活投下了一颗富有生趣的小石子。
“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要是有个这样的孩子多好啊……”尹奶奶在心里自怨自艾,无限怜爱看着他,替他扇风。两个人身上仿佛罩着一层透明的薄膜,电视的嘈杂声被隔绝在薄膜之外。
悲伤的少年终于想好了借口,擦了擦脸,然后轻声说:“我考试没考好……”
陷入瞬间哀愁回忆的尹奶奶立即舒展出慈祥笑容:“哎呀,一次考不好,哭成这样子?多没出息,你把奶奶吓坏了!来,再吃片西瓜,下次考好!”
“我怕爸爸打我……”少年人继续撒谎,捧着尹奶奶递过来的西瓜,却不吃,眼睛往神龛上的观音像睃了睃。他有一个秘密,尹奶奶并不知道:他帮胖子写情书赚的钱都藏在观音像后面。买一副新眼镜应该不会超过三百块钱,他想先把剩余的两百块藏好。原来,他潜意识里时刻存在着这个想法,现在思路明晰了。
时间大概超过八点钟了,夏垂钰算计着老师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尹奶奶催他吃西瓜,一面教育他不能因为怕爸爸打而逃学。
“尹奶奶,”少年说,“我吃完这块西瓜就去学校。你为什么不吃?”
“呵呵,老人家晚上吃西瓜容易闹肚子的。”
“那你把西瓜收起来,招蚊子苍蝇呢。”
“也是哦。”
尹奶奶放下蒲扇,去桌上搬西瓜:“唉,人老了,脑子不好使,先前咋不用个脸盆装着它们咧?这一块一块拿着,多麻烦!”西瓜如果放在吃饭屋的碗柜里,用个小脸盆罩着,既不怕蚊子、苍蝇也不怕老鼠。
当尹奶奶一手托着一瓣西瓜走进吃饭屋,夏垂钰立即放下西瓜,一个箭步窜到神龛下。他迅速从裤兜拿出那五百块钱,分出两张,与买甜筒剩下的几张一元零钞一道,放进观音像后面的空间。原先放在那里的钞票,妥妥的。他的手指碰到了这些硬硬的纸张,这种偷摸之举令他十分激动。
“你在干什么?”不啻一声惊雷,尹奶奶站在八仙桌前,“你手里哪来这么多钱?”
少年瞬间陷入慌乱:“我……我……”
老女人绕过桌子,拉开少年,伸手往观音像后面掏弄,把里面的钱都掏了出来:“天哪,谁的钱?你偷的吗?你变坏了,你变坏了……”
她面对神龛,低头数着这一把凌乱的钞票。
夏垂钰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瞥到桌子上的水果刀,一个罪恶念头立即电闪雷鸣地冲进他的大脑,一种鼓胀的气充塞了他的胸腔。他迅速抓起那把刀,朝着老女人的背心狠狠地刺了下去!一刀,两刀,三刀……少年全身肌肉痉挛,眼前不是一具人的躯体,而是一根没了生命的树桩,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知道不停地刺,一共多少刀,他脑子里没有概念。老女人一声都没吭,脸朝下瘫倒在神龛下,趴伏在血泊中。灯光照耀下的观音像多么圣洁啊,她面带微笑地注视着这一切……
夏垂钰停止了疯狂的举动,沙哑地低吼着,感觉肺部就要炸裂,全身肌肉绷紧到就要断裂的边沿。他紧紧拽着血淋淋的刀子,紧紧拽着几张鲜红的钞票;他的脸上、胸膛上都是血;他圆瞪着双眼,直视神龛里的观音,看不到自己可怕的样貌。此时,他的耳朵变得异常敏锐,电视的嘈杂声掩盖不了街上的声息。有一辆摩托车突突驰过樟树街,他悚然回首,看向大门口:院子里什么也没有,比大门更长的长方形光圈之外,是黑暗。恐惧立即袭上他心头,他终于僵硬地移了移双腿,这几乎用上了他千钧之力,手里的刀子掉到地上,另一只手里的三张红钞也坠落,有一张飘到了血泊里。这时他才发现,已经死了的女人手里,还紧紧地拽着一把纸币,它们都浸泡在血里。
“X你妈!”他的肌肉紧张有所缓解了,内心咒骂着,弯腰捡拾那些钞票;绕过血泊,他踉跄了两步,去拽老女人手里的百元大钞,拽了几下才拽出来。这时候,他惊人地冷静下来,快步走到大门口,把大门关了,拴上,然后捡起水果刀,急匆匆穿过吃饭屋,进入厨房旁边的洗手间。他把沾了鲜血的钞票和刀子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他只要了那几张面额一百的钞票,几张零钞和刀子随便丢弃在地上。钞票半新,血未凝固,水一冲就没了),然后才脱下裤子冲洗自己。这些都没有花去他多少时间,但他确信自己洗得很干净。重回厅屋,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T恤校服穿上,想立即逃走。他不敢去看地上的尸体,仿佛害怕那尸体会动起来。可是,當走到门口准备抽掉门闩时,他停住了,折了回来,拿起椅子上那块还没吃的西瓜慢慢吃起来。清凉的西瓜似乎比冷水淋浴更能使他肺部的高温下降,他虽然依旧恐惧,却有了一种直面恐惧的勇气。吃完西瓜,他把原来丢在地上的西瓜皮捡起,走进厨房,连同第二块西瓜皮,一起丢进了泔水桶。“X你妈!”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得意起来,在走出大门然后回身关闭大门时,从门缝里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和神龛上的观音。他没忘记扣上挂在门外的大弹簧锁,扣锁的动作麻利而冷静;那锁,几乎没发出声音。
走出樟树街,夏垂钰向右进入农民街。街上十分热闹,吃宵夜的人很多,几乎都是些喧闹的年轻人,月光里都飘荡着煮小龙虾和各种卤菜的香气。他咽了咽口水,绕过一个夜宵摊位,走进老杨明眼镜店。戴上一副黑边圆框的新眼镜,镜子里的夏垂钰更加斯文秀气。他刚洗过澡,头发和身上都散发着沐浴露的香气。眼镜店里的老板娘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她问了夏垂钰为什么钱是湿的,夏垂钰一句“洗澡打湿的”就搪塞了过去。
出了眼镜店,夏垂钰就开始跑,等进入教室,他已大汗淋漓。
教室里乱哄哄的,他们在议论汤可可和他的父母。
胖子康国辉腆着肚子过来,趴在夏垂钰的课桌上,瞅了瞅夏垂钰的眼镜。
“买新眼镜了?知道汤可可怎么样了不?”
夏垂钰不说话,盯着小胖子不眨眼睛。
“汤可可躺在医院里,两只耳朵里面出血,医生说脑震荡。他爸爸说要杀了校长和小岳岳。校长躲起来了,小岳岳也不见了。派出所把‘猪嘴’他们抓起来了。”
“X你妈!”夏垂钰心里说。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张兴奋的胖脸,眼睛一眨不眨。他想对他吼:“我杀了人!我杀了人!”这终究是吼不出来的,憋在肚子里的狂潮使他眼眶里有泪花闪烁。他突然觉得胃里翻腾,喉头一紧,一股又酸又辣的液体喷出!
“你吐血了,夏夏!”小胖子尖叫,教室里的哄闹立即停歇,大家纷纷围拢过来。
“不是血啦!是西瓜!”刘建伟弯腰检视,然后嘲笑说,“胖子,你真是头蠢猪!”
教室立即又恢复了热气蒸腾的哄闹,他们还小,不会对同学的不幸寄予太多的同情和怜悯;不幸是随时可以发生的,所以他们也不会关注身边出现的不易觉察的异常。
夏垂钰吐的并不多,他拿纸擦干净嘴边的涎和眼睛里的泪,把眼镜片也擦了擦。他全身都酸痛,此时他觉得教室里所有人都与他无关。蓦然,他看到了岳珊瑚投过来的惊鸿一瞥。那目光似乎在表示关心,似乎有些慌乱,这让他产生了错觉。
“她为什么这样看我?难道……?”
刹那间,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内心里狂呼:“我是个杀人犯!我是个杀人犯!”
夏垂钰踉跄着扑出教室,扑到走廊边的栏杆上,眼泪和鼻涕混杂在一起,像流水一样流淌。他大声号哭,朦胧中,他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是红色的,正悬挂在谁家屋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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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是2011年才产生的,以下情节纯属虚构之虚构:
十四年后,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头发花白却一丝不乱的夏铁坚法官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衣冠楚楚的儿子夏垂钰杵立在门外,鼻梁上还是那副十四年前买的黑边圆框眼镜。
“爸爸!”
夏法官愣了一下,然后说:“请进。”
夏垂钰没脱鞋子,进屋,没看到妈妈,用目光找寻。
“你妈妈在邻居家打牌。”
夏垂钰嘘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这套在县城里的房子,他才第一次来。
父亲给儿子倒了一杯凉开水。儿子在接到杯子时,手指与父亲的手指相碰,他抖了一下。他看着父亲,挤出一丝笑容,深沉地说:“我回来自首,向你。”
夏法官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儿子的目光坦然得可怕,他猛然想到了什么,瞬间毛骨悚然,不禁像挨了一记重锤,頹然坐下,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乱了。
“为什么?”
“当我儿子喊我爸爸时,我太恐惧了,头痛欲裂。”夏垂钰紧紧捏着手中的杯子,手指苍白。他的眼神露出怯意,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父亲的脸。
父亲颤巍巍地在裤兜里摸索,掏出一包烟。
夏垂钰静静地看着父亲点烟,然后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从你成绩不断下降,我揍了你开始。”
“现在一天抽多少?”
“从你外出打工不再回来开始,一天两包。”
“八年了。”
“什么时候结的婚?”
“前年。孩子已经一岁半了。”
“他像你吗?”
“像。”
“你回来,妻子知道吗?”
“我什么都跟她说了。”
夏垂钰站起来,每间房子都转了一下,然后回到父亲身边。
“你的书呢?”
“都烧了。”
“我很抱歉……”
刹那间,夏铁坚法官的脑子里蒙太奇般出现十四年前的所有记忆:炎热的夏季,要离婚的夫妇、上访者、耍赖者、偎依在他怀里的年轻女人;然后是:头上包着纱布坐在法庭原告席上的残疾学生、樟树街民居里腐烂发臭的尸体、湖湾边绿玉般的木棉树……
“也许,你还要对一个人说抱歉。”
“不!他被处罚、离开教育岗位不是我的错。”
“为何你想到的就不是你可怜的妈妈?”
“你在伤害她时,想过她吗?”
“别说了!明天……”
“明天在那里,它走不掉。爸爸,我一直很讨厌北湾,可是你不知道这一点。爸爸,你知道吗?我杀了人的那个晚上,天上的月亮是红的。”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2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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