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陪你
终于找到他了,终于可以见他了。丘娅妹看到信的那一刻,如少女见到意中人般心如鹿撞,她用手压住心脏,努力不让它跳出来。
心跳平复了,眼泪却像开闸的河水,汹涌而下。这积攒了六十年的泪水,早已发酵出了酸咸苦辣各种味道。丘娅妹没有控制自己,尽情让眼泪肆意奔涌。
泪眼蒙眬中,六十年前的情景清晰再现。
朱红的轿子刚刚停在吴谦门前,锣鼓声响起,一支荷枪的队伍由远而近,恰似为丘娅妹的婚礼助威。而她万万想不到,这一偶遇,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夫君没有急着掀开轿帘,而是全神注视队伍,神情激动。待丘娅妹自己下得轿来,夫君才回过神来。丘娅妹不知道,仅仅一瞬间,夫君的魂已被队伍勾走。
吴谦引领娅妹到洞房。洞房里,大红的被子鲜艳夺目,两支点燃的蜡烛正红,娅妹双颊绯红,她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们是世代之交,可谓青梅竹马。
娅妹羞涩着,微笑着,等着夫君的亲抚。吴谦捧起娅妹的脸,却一脸严肃,说,娅妹,对不起了。娅妹知道,夫君心意已决。夫君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吴谦还是个小男孩,曾经对她说过,我要去参军。只是造化弄人,选择了这一天。
去多久?
胜利了就回来,应该很快了。
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还可以追上队伍。
娅妹的胸部剧烈起伏着,饱满的身体似要冲出鲜红的嫁衣,她一把抱住夫君,紧紧地,生怕一松手夫君就要飞走。
也仅仅一刻间,她便淡定了下来,她知道,夫君要去完成他的心愿,她不但不能阻拦他,还要帮助他。她平静地对他说,你走吧,我等你回来。
夫君吻了一下娅妹,一转身,消失在娅妹的视线里。
这一消失,便再不相见。
娅妹一直在等。战争胜利了。中国解放了。当年一起参军的有的牺牲了,有的回来了,有的当官了,唯独吴谦杳无音信。
有人说他牺牲了,有人说他叛变了,有人说他变心了。她不信。她每天为他祈福,他不會牺牲。他从小接受革命教育,不会叛变。他对她情深意长,更不会变心。
但是他依然没有回来,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六十年。
她依然等他。他是家里的独子,婆婆长吁短叹,说,娅妹,吴家对不起你,你另择良家吧。你有婚嫁之名,无夫妻之实,别人不会嫌弃。
娅妹说,我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您别赶我走。
婆婆泪如雨下。
大姑子出嫁了。小姑子出嫁了。婆婆走了。公公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娅妹一个人守着,她的大门要随时为吴谦敞开。
由于吴谦没有下落,娅妹没有烈属补助,生活捉襟见肘。
媒婆上门了,今天介绍一个工人,明天介绍一个老师,都能保证她生活无忧。但媒婆来一次被她赶一次。媒婆再次来的时候,说有个复退军人,供销社上班,适合你。
她终于答应见面。一见面,她问男人,你见过吴谦吗?
男人摇头。
你听过吴谦吗?
男人又摇头。
她起身走了。男人说,莫名其妙。
媒婆再不上门。
她一遍遍找部队,找武装部,找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参过军的人。她就不信,一个大活人会石沉大海。
一遍遍无果,一遍遍失落,一遍遍重新出发。
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六十年。
日子在脸上的皱纹里深陷,苦涩在头上的白发上凝结。希望蹒跚着,越来越渺茫。
终于,她收到了武装部门寄来的一封信,吴谦找到了。
她去发廊染了头发,穿上结婚时穿的衣服,往脸上扑了些粉,抹了些胭脂,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六十年前。她随武装部干部出发,坐火车,转汽车,两天两夜,从北到南,终于到了一个英雄纪念园。在纪念碑上,她从二百多个名字中,一眼看到了吴谦的名字,她抚摸着名字,就像抚摸着夫君,久久不愿松手。
吴谦,我来看你了。娅妹把鲜花放在纪念碑前,深深地鞠了三躬。此刻,她没有泪水,没有心脏狂跳,她如放下了一副重担,全身轻松。
纪念园工作人员告诉她,吴谦应该是在原部队走散,加入到了这支部队,在一次战斗中牺牲,因为没有资料档案,找不到户籍。
其实,她知道他早已牺牲,他只是一直活在她心里,她一直对他说,一定要找到你,让我来陪你。
这一年,是2006年。那一年,是1943年。
洗心
我是一支毛笔,出身豪门,身价自然非同一般,说出来会吓你一跳:十万元。
我这支老板花高价专门请名师定制的毛笔,并非老板自己所有。老板把我送给了先生。
先生端详着笔杆上嵌入的一圈金片,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为了显示与狼毫羊毫兼毫的不同,先生给我起名叫金毫。
先生西装革履,衬衣洁白,头发纹丝不乱,皮肤光洁红润,给人整洁干净的绅士气质,先生的外表与他的身份非常吻合。先生的书房一如他的外表,图书摆放齐整,归类分明,纸墨高档,桌面纤尘不染。我庆幸拥有先生这样的主人。
先生视笔如命,这让我非常享受。每次书写完毕,先生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直接将笔放在水池里,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冲洗,让笔浑身直打冷战,或者将笔弄得凌乱不堪。先生要小桃用三十摄氏度的蒸馏水在笔洗里清洗,小桃小心翼翼地,像对待婴孩一样,轻轻柔柔,一遍一遍,洗得我干干净净,舒舒服服。
先生对小桃说,金毫是有生命的,要用爱温暖他。
我感激先生把我当人看。
当然,先生更爱的是小桃。小桃对外的身份是先生的秘书,其实小桃就是先生的小情人。明眼人一看都明白,何况我长期在先生身边,看得一清二楚。小桃芳龄二十有余,五官精美,貌美如花,人见人爱。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小桃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一口洁白的牙齿,有银铃般的笑声。大大的眼睛一眨,先生就像接到指令一般,就算正在书写,也会匆匆丢下我,立马弹起来,再也坐不住,拥着小桃往卧室里去,银铃般的笑声就冲破房门四散开来。他们整天整天不出来,也不管冷落我多长时间。
我见过先生的太太,先生的太太随先生的儿子在国外陪读,偶尔回来。太太其实也很漂亮,太太的漂亮是由里到外的那种,也说不上来五官有多突出,但整体看上去很优雅,很舒服,让我很是喜欢。太太也写字,也画画,一笔一画规范得很。太太也喜欢我,先生说,喜欢就送你。太太笑了,说,君子不夺人之爱。
小桃經常背着先生收取客人的钱物,或者替先生答应客人的要求。有时候我真为先生捏把汗,普通人都懂的“红颜祸水”,先生这么精明厉害的人,怎么就不懂呢?
那天一个满脸胡子的大胖男人,由小桃带来先生办公室,交给先生一张卡,悄悄跟先生说,里面有五十万,希望先生可以帮我。先生却慢条斯理说,这事有点不好办。胖男人听懂了先生的弦外之音,赶紧说,事成之后,再加一倍。
一天先生正在写字,我透过先生的衣服、肌肤,看到先生的心脏有些发黑。心脏不是红色的吗?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保不准哪一天先生的心脏就腐烂了。连一支笔都要洗得干干净净,不然笔头就会坏掉,何况心脏呢?不行,我要提醒先生。我扭着身子,竭力让先生写“洗心”,但先生无视我的努力,写出来的却是“喜心”。
先生是个喜欢干净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先生的心就这样毁了,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先生把心洗干净。
那晚,先生累了,伏在桌上睡着了,沉重的呼噜火车声音一样碾压我的耳膜,我却听到先生的心脏在呼叫:“金毫,我难受啊,快救救我。”趁着先生熟睡,我在先生的急救箱里,拿了一把手术刀,小心翼翼把先生的心脏取出来。先生的心脏已经黑透了,在夜光下闪着幽暗的双眼,忧戚地说,先生把我弄黑了,真是糊涂啊!我把心脏放在笔洗里,希望先生像洗我一样把心脏洗得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先生看到这样乌黑的心脏是什么感觉,我想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先生看到他的心,震惊,震怒。先生虽然喜欢我,但他不能容忍别人看透他的心,更不能让人把他的心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气急败坏一把抓过我,用力一折,断成两截,或者狠狠摔在地下,抑或直接从窗口把我扔出去。
第二种是先生看到他的心,震惊,震撼,先生弄不明白,他一直讲究整洁,纤尘不染,心是如何被染黑的?为什么会如此肮脏?令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吐,他一把抓住我,紧紧地用力握在手里,唯恐一松手我掉在地上粉身碎骨,或者怕我嫌弃他的心离他而去。
我不知道先生的态度,我静静地待在他的旁边,等他醒来。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2年2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