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译蔓(青岛城市学院)
有独到见解的学生。他总能从生活的琐碎中捕捉到有意义的素材,他有讲故事的天赋,又勤勉于读书和写作,个人气质上也有强大的情感内蕴。这不禁令人感慨:当天赋与才情揉成一团,他将优雅地推开这扇门。
《疤脸老虎》是一篇很能体现杜宝龙情怀和心思的乡土小说。小说围绕“我”家与郭永奎的几十年恩怨,分别写了几个特定年月的几个特定事件,塑造了郭永奎这个乡村恶霸形象。但郭永奎的形象又是复杂的,他并不单纯是“恶”
直到去世,我爷爷仍然记恨着郭永奎。他说自己昼盼夜盼,盼着郭永奎老死病死饥荒死、摔死淹死雷劈死,可郭永奎就是不死。他说郭永奎残而不死,老而不瘫,是千年一遇的大孽障。他还说,郭永奎的疤像一条虫,蠕动在他的梦里,搅得他二十年来不得安宁。的化身,还是千年以来主导农村社会的男性文化。我觉得这篇小说另外一个比较成功的点在叙事上,他虽然运用了第一人称主观视角,但又通过引入种种人物的第三人称叙事,扩大了叙事的可能。不同于传统的乡村叙事,《疤脸老虎》更具象征性和传奇性,夹杂着诡秘感与魔幻感。
杜宝龙的语言干脆利落,简洁精炼,颇有趣味,这向来是他的特色。读过他的文字,很难不想去了解他这个人;如果你了解了他这个人,就会更喜欢他的文字。在我看来,他的性格、气质与其作品的风格是高度一致的。
临死之前,他嘱咐我的父亲:要将他葬到河边那片只立了七个坟头的墓地里。那是仅有百年历史的常家墓园。这百年来,常家只死去了七个人,而我爷爷将是第八个。
将死之时,我爷爷赤着脊梁,斜倚在墙上,眼睛里蒙了一层白翳。他的六个兄弟姊妹围在床边,我父亲和我叔叔跪在地上,都想听他有什么遗言。可是爷爷什么也没有说,不待合眼,便咽了气。
杠会的老杠头伸出手,将爷爷的眼睛合上。他哐哐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大喊一声:老爷子驾鹤归西了。东屋里随即传出我奶奶、我姑姑还有我母亲的哭声。
出殡那天,抬棺路祭,郭永奎拄着拐,站在远处柳树的阴影里。在那一刻,他脸上的疤终于完全变为黑色,随着白色的灵幡,随着绿色的柳枝,招摇在小清河南岸的土地上。再有三年,他所企盼的死亡,也会到来。
郭永奎祖籍河北馆陶。他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举家迁移到炮家庄来。我奶奶说,郭永奎的爹亲睦乡邻,见人先说三分好话,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但郭永奎不像他爹。他当过兵,做过纺织工人,也在肉联厂杀过一年零四个月的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回到炮家庄做农民。那时他的爹娘已经去世,坟立在馆陶。郭永奎最瞧不起自己的爹,几十年来,从没去祭拜过爹娘的坟茔。在庄人看来,他性情阴冷,变幻无常,又时有欺人之举,动辄与乡邻结下仇怨,好勇斗狠,偏又身手不凡,从无败绩。
早年间,他与北岸乔家结了冤仇。乔家有四个儿子,个个五大三粗,可郭永奎赤膊上阵,一人便挑趴了四个。他不但打了儿子,还要打老子;不但打了老子,还要打老子的娘。八十多岁的乔家老奶奶见郭永奎举起瓦罐大的拳头,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娘来。多亏了老村长常有福出面,遣了十七八个小伙子,才把郭永奎捆回家去。那一仗,不知是谁下了黑手,板砖拍在郭永奎脸上,从太阳穴到右嘴角,留下血淋淋一道伤。这道伤后来成了疤,十年红,十年青,十年紫,三十年的疤脸,造就了他的威名与恶名。
北岸乔家人丁少,又有内隙。而郭永奎最善攀附,广有人脉,在权势上,甚至要压村长一头。乔家吃亏,或肯闷头认下。赵家受气,却不肯就此了结。
赵家是炮家庄最大的家族,子子孙孙绵延开去,足有几百口人。郭永奎的亲妹妹郭凤香,嫁给北岸赵子善的儿子做媳妇。她是个性烈的女人,因受了婆家欺负,几次三番在街上厮打谩骂。骂的词汇繁多,调式各异,经常引得乡邻围观。
赵家的几个长者觉得这女人辱没了门楣,亵渎了祖宗,遣几个后生将她绑起来殴打,打个半死,关在公婆家里。郭永奎兄妹二人,殁了双亲,多年相依为命,感情亲厚。听说了妹妹的遭遇,郭永奎动了真怒。一个晚上,他酒后提刀,跳进赵子善家,不单救出妹子,还剁了赵子善的三根手指。
赵子善的儿子连滚带爬,跑出去喊人。那时赵家的赵子庭在村里威望大,他带人来堵郭永奎。郭永奎说,多叫几个狗崽子出来,不然老子不够打。赵子庭叫来三十个壮丁,排在大街上。郭永奎说,我这里有一把刀,你们一起上。我先宰赵子善,再宰赵子庭。这些老东西丧尽天良,人头狗面,只会欺负年轻媳妇。他们不但要摸新媳妇的奶子,还要偷她们的人。让你们的媳妇也都看看,赵家的忠厚长者到底是怎样一副嘴脸。他扶着妹妹走出来。郭凤香满面青红,疤痕遍布,一只眼肿成球,半张嘴结着疤,鼻子歪,额头凹,惨不忍睹。她边走边哭,边哭边骂,污言秽语全招呼在赵家的八辈祖宗上。
赵子庭指着郭永奎说,你个狗日的,三更半夜闯民宅,还拿刀要杀人,这是犯法。
郭永奎说,老屌,你们老赵家囚禁妇女,欺辱乡邻,这是要造反。我的把兄弟在县里做公安,看不枪毙了你们。
赵子庭说,你胡屌说。
郭永奎说,你试试看。
眼见围观的乡邻越聚越多,赵子庭不由怂了三分。再加上村干部在一旁好生规劝,他便顺水推舟借坡下驴,遣散了族人。他和郭永奎到村长常有福家里签了一张和解书。两个人摁了手印,喝了茶,说好既往不咎,互不报复。
虽说不报复,但郭赵两家已经撕破了脸,水火不容。那之后不久,郭凤香便与赵子善的儿子离了婚,改嫁给了冠县的一个跛子。跛子的爹开陶厂,是县城里数得着的大户。这一来,更加打了赵家的脸。
可赵家并不是肯吃亏的主。那年麦收时,他们撺掇一伙外乡人,点了郭永奎家的麦场。那大火烧得旺,麦粒和麦秸噼里啪啦,像是在火里蹦跳。郭永奎的妻子号啕大哭,拔腿就要往火里冲。郭永奎的儿子郭祥贵一边抱住他娘,一边喊他爹。郭永奎就站在丘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那火愈烧愈大,最后偌大的麦场上,只剩下一层黑灰。
郭永奎在妻子死后的第五年,娶了百里屯的一个寡妇。这个寡妇从二十岁开始嫁人,一连死了五个丈夫。等到郭永奎娶她时,她已经有了克夫的恶名。可郭永奎毫不在意。
续弦的媳妇进门时,郭永奎的儿子郭祥贵十九岁。自从亲娘死后,祥贵便像中了邪,疯言疯语,举止反常。那时村里关于他的流言,还只是得了疯病,脑子不好。郭永奎还满心希望着,以自家的阔气,能娶一个好儿媳进门。
那时他已经开始做贩驴的生意,几年过去,赚得盆满钵满。他给儿子盖起五间新房,又摆下一桌席,请媒人务必尽心而从速,给祥贵说一桩婚事。
他在炮家庄没落下好名声,没人愿意将女儿嫁到他家。再者,郭祥贵二十啷当,一事无成,不仅长相奇丑,而且脑子不灵光。丑点也便算了,但没人愿意嫁给一个傻子,何况傻子的爹凶名赫赫,以蛮横闻名。郭永奎托了几个媒人,四里八乡去打听。可是好闺女都不愿嫁到郭家来,愿意的几个人家,女孩子又都有点毛病。
郭永奎左思右想,认准了朝盛德的女儿。朝盛德就是我的姥爷,他的大女儿后来也就成了我的母亲。但那时,我母亲还不是我母亲,她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黄花闺女。
郭永奎带着媒人,去我姥爷家说了三次。
前两次来,姥姥躲进里屋去,姥爷赔着笑脸,只说着闺女不在家,容后再说。第三次登门,郭永奎牵了一头牛犊子。他说,咱们是乡邻,离得都不远。庄里人胡屌侃,说俺祥贵有毛病。俺祥贵没毛病。你闺女要是嫁过来,我先拿两千块彩礼,还要送你们家一头牛犊子、一头黑驴。
姥姥说,我们不图你的钱,咱家虽然穷,但是不卖闺女。
姥爷说,是这个理儿。
郭永奎沉下脸来,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他大步走出门去,姥姥姥爷出来送。等他走到远处的场院上了,姥爷大声说,郭兄弟别记恨俺,大人不计小人过,乡里乡亲,这件事就过去吧。
姥爷刚说完,我父亲就从自家大门里走出来,他身后跟着我母亲。
父亲说,郭大爷,你别来了,我跟敏芝好了,她不能嫁给祥贵。
郭永奎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盯着我的父亲母亲看了半晌。然后他点点头,说,俺祥贵没这个福分,那就算了吧。
可是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姥爷家的大黑骡子被人麻晕,卸掉了两条后腿。那两条血淋淋的骡子腿就扔在我爷爷家门前,紧紧挨着。
这件事发生后,两家四个老人,心神不安,但束手无策。父亲要去报警,爷爷摇摇头。郭永奎的把兄弟遍布乡里,没有证据,奈何不了他,反而会坏事。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胡茂生老先生那里。没过几天,胡茂生披着军大衣,骑着自行车赶到我爷爷家来。他在车子上绑了一杆长枪,枪头则揣在怀里。
他对我爷爷说,老伙计,他这样欺负咱,咱不能答应。
爷爷说,他比咱有权势,咱斗不过他。
胡茂生低下头,将长枪卸下来。他说,我在这里住几天,他再来,我给他攮个对穿。
胡茂生与我爷爷有着四十年的交情,他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一九七一年,二十多岁的爷爷在临清县城做木匠学徒时,认识了住在隔壁的京剧演员胡茂生。那时的胡茂生已经名噪鲁西北,擅演革命样板戏,专工武生。他幼承庭训,习得祖传的六合枪,不仅在台上耍得一手漂亮的花枪,在台下也能练几趟沉稳扎实的枪架子。他比我爷爷大十一岁,却比我爷爷显得年轻,这是因为他春风得意,正活在人生最辉煌的日子里。但那辉煌的日子不长,没过多久,他便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逮捕入狱,关了七个月。从狱中出来,他被遣返下堡寺老家,组织上批示,让他安心务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那时我爷爷学成回乡,与他同路。他因骤然获罪,一跌到底,早已经心灰意冷,萌生了死志。路过卫运河时,他抱了块大青砖,一头扎进河里去。我爷爷跳进河里,将他救出来,又打又骂,让他好生活着,不要想不开。那一路上,我爷爷紧紧看顾,直到将他送到老家的炕上才罢。从这时起,两人建立了长达四十年的友谊。所以后来奶奶常说,这两人是过命的交情,等闲朋友是无法这样交心的,何况交命。
胡茂生在我爷爷家住到第三天,郭永奎牵着牛,去了我姥爷家。
这一回,他惦记的是我的小姨。那一年,我小姨刚十七岁。他当然不是真想把我小姨娶回家,这次上门,只为敲打、折磨我姥爷。
他将牛系在树上,敲开姥爷家的门。他说,朝兄弟,你家的敏兰有十八了吧?
姥爷摇摇头,板着脸说,孩子小得很。
他笑着说,不小了,也该定个婚事。我家的祥贵二十二,和你家敏芝没缘分,总也能和你家敏兰结个缘。朝兄弟你说呢?
姥爷要关门,郭永奎用手按住门闩。他说,你是看不起俺,还是看不上俺儿?
我父亲揣着袖子,不知何时走到了牛后面。他一脚踹在牛肚子上。小牛嘶叫,围着树转圈。我父亲骂了一句畜生,说,郭永奎,你过来。
郭永奎就走过去。
我父亲说,操你娘的,你净祸害人,你又想干啥?
郭永奎扇了父亲一巴掌。
父亲骂了声娘,挥起拳头,和郭永奎扭打在一起。姥爷身子不好,不敢上前,只是红着脖子,急得瞎转。姥姥跑向我爷爷家,边跑边喊,边喊边骂。
爷爷正在院里磨刀,用一块砂石,将两拃长的刀磨得剔亮。
姥姥跑进门来,爷爷已经磨好了刀。爷爷说,我日他亲娘,我去把他宰了。胡茂生按住我爷爷的肩膀,说,兄弟你把刀放下,咱不能闹出人命。二爷爷撇开烟锅子,一边骂娘,一边伸手夺爷爷手里的刀。胡茂生说,兄弟你只管看着,春刚出不了事。
他把包了浆的长枪提起来,大步走出门去。
门外面,五十岁的郭永奎将二十岁的我父亲打得满脸开花。他薅着我父亲的头发,用巴掌狠狠扇我父亲的脸。我父亲力气比不过他,又被制住,一时间只能大骂。郭永奎看见胡茂生提着一根两三米的大枪杆子走过来,就把牛缰绳解下,勒住我父亲的脖子。
他叱喝,你别过来了,再走一步,我勒死他。
胡茂生不管不顾,越走越近。
郭永奎骂一声,操你娘,当我不敢。
胡茂生走到他身前一丈处,提起枪来,擤气出声,扭腰送胯,嗖的一声,那枪头就从郭永奎腰边掠过去,深深扎进牛的脖子里。
牛犊子惨嚎几声,便四蹄发软,有出气没进气。
胡茂生又把长枪抽出来,牛脖子上留下一个鸡蛋大小的洞,血在喉咙里咕噜噜作响,又如洪水般涌出。牛一趔趄,摔在雪地上。
郭永奎将牛缰绳松开,退到五步开外去。
牛血冒出热腾腾的烟,像热泉,将我父亲浸在雪里。
胡茂生提起长枪,指着郭永奎说,我今年五十五岁,孤家寡人。别人怕你,我不怕。再来,你们一家三口,我都给攮死。我今天不动你,你回去吧,牵着你的牛。
郭永奎不说话,提起一根牛腿,将还未死透的牛拖回家去了。那小牛有二百斤,郭永奎一只手拖着,不显得费力。
那时,郭祥贵就蹲在远处的石碾子上,用一根破布头,搔挠自己的脸。他看着自己的爹拖着牛犊,一步一顿,悄无声息。长长的血痕从雪地上绵延过去,一直绵延到自家门口。这情景在郭祥贵看来,似曾相识。但是这光天化日下的血,似乎就不好洗去了。
从我记事起,郭祥贵就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外号,叫作“狗眼祥贵”。他早年失去了一只左眼,为了不使眼皮塌陷,便用一只处理过的狗眼填充在眼洞里。狗眼最像人眼,但毕竟不是人眼。装了狗眼的祥贵,不但看起来怪异,而且在某种神秘的意味上,他已经失去了完整的人的资格。
因此,人们都远远避着他,就像当年避着他爹。
二十多年前,祥贵的娘吊死在了门梁上。他娘的死充满了神秘色彩,离奇中夹杂着诡诞,历来为乡人私传。这个故事后来被我的四姥姥矫凤兰完整而真实地讲述出来,并作为一桩丑闻秘事,暗中流传在临清十二镇的乡间。但这是后话,暂且放下不谈。祥贵的亲娘死后,他爹又给他娶了个后娘。这个后娘只比祥贵大十二岁,在郭家待了四五年,就与郭永奎离了婚。离婚后,她四处宣扬,说郭永奎屌大如驴,而他的儿子郭祥贵却是个天阉。
郭永奎本来不在意这些传言,只是在与朋友喝酒时,笑着说此话半真半假。真的是自己确实天赋异禀,假的是儿子并非天阉。他以为这种报复式的谣言终会止于智者,可当儿子的婚事一推再推,最终竟没有一个媒人再肯上门时,他便慌了心神。他带了五个流氓,一起去百里屯找他那嘴大的前妻。可是才几个月过去,他那寡妇命的前妻,已经离开了临清市,去风水上佳的哈尔滨找寻下一个真命天子了。
直到十年后,三十二岁的郭祥贵依旧没能找到老婆。三十多岁的他已经不再是任由父亲摆弄的孩子。他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主张。在这十年里,郭永奎依次将寡妇、瘸子、神经病甚至黑瘦的越南妇女介绍给郭祥贵。祥贵对这些父亲“钦选”的女人一概不中意。他对父亲说,我不想贩驴养驴了,我要去聊城打工。
于是祥贵离开了炮家庄,一走就是两年。
二〇〇四年开春,郭祥贵带着一个身高一米二的女人回到了炮家庄。他回来时,穿着大红色的毛衣、酱红色的裤子。他身边的女人,穿着红衣红裤、红帽红鞋,还在脖子上围了一条红围巾。他们像一团红云,像一簇飞火,飘进炮家庄,飘过小清河,飘在干干巴巴的巷道里,最后飘到郭永奎的身前。
郭永奎那时已经过了六十岁,中过一次风,左腿已经不大听使唤。他见两团红色飘到眼前,立即便将脸拉下来。
祥贵喊了一声爹,郭永奎便问,这个女的是谁?祥贵说,是我在聊城处的对象,已经领了证,回家来结婚。他身边的女人羞羞怯怯,喊了一声爹。
郭永奎说,你不要喊爹,你爹是谁你去喊谁,我不是你爹。
祥贵说,你是我爹,你就是她爹。
郭永奎的疤在脸上蠕动,他的眼睛像刀一样刮着郭祥贵的脸。春节刚过,别家的院子里都撒满了鞭炮纸,只有郭永奎的门前,雪厚半尺,分外冷清。祥贵和他的妻子站在雪上,两条红色蔓延下去,在雪地上织出赤殷殷的毯子。三个人伫立在门前,冷寂的影子两长一短。没有人再说话,直到郭永奎一头栽在雪里,祥贵不冷不淡,喊了声爹。
郭永奎二次中风后,半身不遂,瘫在床上。祥贵一边照顾他,一边筹划自己的婚礼。可是郭家本就没有什么亲戚,郭永奎的驴厂倒闭后,原先的酒肉朋友也都一哄而散。那年四月,祥贵和侏儒妻子结婚,前来道喜的亲朋,不过一掌之数。姑姑郭凤香和丈夫来呆了半晌,饭都没吃,就回家去了。当天晚上,郭家再次冷清下来。祥贵将郭永奎扶到堂上,让他坐好,然后偕妻子,给他磕了三个头。
祥贵说,爹,我给你磕几个头,感谢你的养育之恩。
郭永奎口齿不清,但还能吐出字来。
他歪着嘴,流着口水,对祥贵说,你过来。
祥贵走过去。
郭永奎说,给我倒杯酒。
祥贵说,你不能喝酒。
郭永奎说,给我倒酒。
祥贵就给他倒了一杯酒。
郭永奎用右手将酒杯接过来,顺着嘴缝将酒倒进嘴里。可是他左半边嘴巴合不上,酒又大多流出来,流到衣服上。
他说,擦擦。
祥贵就拿来毛巾,仔细给他擦着酒渍。
郭永奎的脑袋凑到祥贵脸前,他对祥贵说,你跟你娘一个屌样,都该死。
祥贵愣住,却只见郭永奎的右手像刀子一样伸出来,三根手指狠狠插进他的左眼里,不待他反应过来,一颗眼珠已经被郭永奎拿在手里。
祥贵像狗一样嗥叫,满地打滚。他的侏儒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比祥贵叫得还惨。郭永奎将那颗带着血的眼珠抛出去,眼珠似乎还在转动,骨碌碌滚出屋门,滚下台阶,滚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从此,祥贵失去了左眼。不久后,乡里的大夫将一只狗眼安在他空空的眼洞里,他便有了那个响亮而神秘的绰号:狗眼祥贵。
三十多年前,我的四姥姥矫凤兰,在一个炎热的夜晚,目睹了郭永奎掐死他原配老婆的场景。她将此事埋在心底二十年,直到郭永奎过世后,才借由一场疯病说出来。
郭永奎死在五月,死法奇特,死状凄凉。他下葬后第三日,我的四姥姥矫凤兰,突然发了疯病。她身体僵直,眼神呆滞,见人就亲,见树就爬。农村人都信个鬼神,矫凤兰的儿子儿媳就嘀咕,说隔壁郭老虎刚死,老太太就中了邪,这怕不是被郭老虎上了身附了体?一番计较后,他们就把我姑奶奶请来家里作法。
我姑奶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她能喊魂,会换娃娃,专门治邪病风疾。传说她有一双阴阳眼,能看见阴魂秽物。我姑奶奶穿着碎花连衣裙,踩着小碎步,碎叨叨念着经,走到矫凤兰的院前。她先是朝着奶奶庙的方向作了个揖,然后被四姥姥的儿媳领着去看老太太。我姑奶奶先是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特意去看了看茅厕和水道。接着走进门去,对着矫凤兰就是一顿骤风急雨般的喝骂。最后,我姑奶奶拿出一根针,让人抱住老太太,一边叱喝,一边用针轻扎老太太的嘴唇。
经过我姑奶奶的一番医治,矫凤兰恍然惊醒,号啕大哭,一边流泪,一边擦血,一边叙说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二十年前,也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矫凤兰的丈夫刚盖好这处院子,便因雨后失足淹死在小清河里。她那时刚四十岁,大儿子虽然已经成年,去了城里打工,但两个闺女还小。她一个人照料,着实困难。她与郭家做邻居,但深知郭永奎一家不好相处,有什么事宁肯多走几步路去求我爷爷,也不肯去敲郭永奎家的门。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矫凤兰的孩子已经睡下。夏天炎热,她睡不着,便爬着梯子坐到房顶上吹风。那晚月亮挂在中天,四下里亮如白昼。她听到郭家屋里传来争吵声,然后看到郭家北屋的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郭永奎的老婆赤身裸体,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郭永奎也赤着身子在后面追,一个大跨步,他把自己的老婆摁在地上。矫凤兰见状,连忙伏下身子,紧紧贴在房顶上,心脏咚咚作响。她像游击队员一样慢慢后退,退到烟囱后面,偷偷看向郭家院里。郭永奎拎起老婆的头,狠狠撞向石磨盘。撞了三下,他老婆已经鲜血淋漓,神志不清,像一摊烂泥,软糊糊地萎在磨盘根上。郭永奎一边搓手,一边哭笑。他儿子郭祥贵从偏房里走出来,喊了一声爹,又喊了一声娘。郭永奎指着他,狠声说,你给我滚回屋里去。郭祥贵说了一声不。郭永奎就拾起一块砖,砸向郭祥贵。郭祥贵躲过去,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往屋里走。矫凤兰清楚地记得,郭祥贵进门前,哭着对他爹说,爹,你别把俺娘打死了。
郭永奎的老婆并没有被打死。她赤身裸体,费力地倚靠在石磨盘上。她的脸像一块揉皱的红布,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流向乳房,流向肚子。她说不出话,煞白的皮肤与殷红的鲜血,在冷凄凄的月光底下,分外扎眼。趴在房顶上的矫凤兰吓破了胆。她的尿顺着裤腿流出来,在房顶的坑洼处积聚。矫凤兰将嘴巴轧进胳膊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又望过去。她看到,郭永奎伸出一双大手,掐在了他老婆的脖子上。
矫凤兰在房顶上趴了整整一夜。到早上,郭永奎已经把院子里的尸体冲洗干净,用麻绳拴住脖子,吊在门洞的梁上。天亮了开门,郭永奎把儿子叫出来。他说,你娘上吊死了。郭祥贵不说话,蹲在他娘尸体旁,用一根碎布头刮擦他娘的脸。郭永奎说,你没娘了,你哭吧,我去给你姥爷报信。郭祥贵点点头,郭永奎就骑着自行车出门了。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桥上,矫凤兰才慢慢退回梯子旁边。她下梯子的时候,她大闺女正蹲在门口尿尿。闺女大声问她,娘,你上房干什么?矫凤兰的脸上全是干掉的泪水和鼻涕,头发和衣服上全是露水。她的裤子被尿浸湿,胸口和肚子、大腿和脚指头,无处不疼。她感觉到两股寒流冲触着她的身体,一股从外部,一股从心里。她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说,闺女,娘上房看看咱的玉米,去年囤的玉米。
郭永奎死在二〇一二年。
那年刚过了五月,村里还未收完麦子,天就开始下雨。这雨极大,如天泄瀑,哗啦啦下个没完。雨一连下了三天,仍然不见有停的样子。收完麦的闲下来,没收完麦的就满面愁容。连日的大雨,使小清河的河水暴涨,冲垮了连接河南北两岸的石桥。雨下到第二日,郭祥贵就穿着雨衣,在南岸的林间地头走动,从早到晚,几乎没个停息。过了两天,他的老婆,那个已经有了白发的侏儒妻子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是否见到她的公公。众人一打听,才知道郭永奎已经失踪了三天了。我姥爷就说,失踪了三天,这样大的雨,人估计已经没了。姥姥瞪他一眼,说,或许他躲在哪里避雨,也或许在桥断之前走到了北岸去吧。
姥爷摇摇头,他说,最大的可能,就是已经被河水卷着,冲到卫运河去了。河里的鱼虾王八,或许已经将他啃成骨头了。
狗眼祥贵的侏儒妻子悻悻地离去了。
雨下到第七天,小清河已经水漫上岸,庄稼地里一片汪洋。这一天的中午,雨终于停息,大太阳悬在空中,蒸腾着水汽。人们都走出门来,挖沟的挖沟,通渠的通渠,南岸又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临近傍晚时,郭永奎的尸体从奶奶庙那边漂过来,像一截枯木,被水流带到小清河的入河口。有通渠的乡人看见,用铁锹将他的尸体钩到岸上来。人们见到郭永奎的死状,无不作呕。
他赤身裸体,肢体残破,身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噬得乱七八糟,缺胳膊少腿,脸也只剩下半张。他带疤的那半张脸被啃掉,露出森白的脸骨与空空的眼洞。有乡人想要仔细辨认,但没了那道疤,谁也不敢断定这就是失踪的郭永奎。
得到消息的郭祥贵和老婆赶到岸边来,看热闹的乡邻也围成一圈。
狗眼祥贵的右眼那时也已经视线模糊。他让妻子仔细看看,这尸体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他妻子仔细看过,点了点头,于是祥贵就跪在水里,号啕大哭。
姥爷拄着铁锹,看了一阵,他说,这可不是鱼虾王八咬的,我看这样子,八成是奶奶庙附近的那群野狗咬的。疤脸老虎落了平阳,这就被野狗给欺了。
别人不似他这样爱说闲话,都只假惺惺劝解着祥贵。
狗眼祥贵哭了一阵,站起身来。他向诸位乡邻抱了抱拳,说,俺爹死了,明天就要发丧,郭家在炮家庄没亲戚,还希望乡亲们来帮个忙,趁早把俺爹埋了。
我父亲这时赶到场,他问祥贵,你打算把他埋到哪里?
祥贵说,郭家没墓园,没坟地。
我父亲说,先说好,俺老常家的墓地,你不能埋。
姥爷这时说,贤侄,你得知道,宗宗族族,这可不能乱埋啊。朝家的坟地,从来不埋外人。
小清河南岸就这两个墓地,付家的坟地在北岸。
郭祥贵就说,那把俺爹埋在东南角,那里有俺一块田,适合做坟地。
可是大水已经漫了南岸的土地,郭永奎的尸体在家放了七天,地里的水仍未消下去。郭祥贵将杠会的兄弟们请来,摆一桌酒席。他说,俺爹已经发臭了,身上生了蛆,再不埋,可就难办了。杠会新任的杠头是我二爷爷。作为杠头,无论我家与郭家有多大的恩怨,他都得秉公办事,为主家着想。
二爷爷点点头,他说,地里还有二指深的水,一踩就陷,完全进不去,别说抬棺,连坟坑都挖不出。这可如何是好?
郭祥贵给杠会的兄弟磕头,央求大家一定想想办法。二爷爷磕了磕烟锅子,叹了一口气,他说,去请一台挖掘机吧。挖掘机挖好坑,我们将棺材抬到路边,系好麻绳,让挖掘机把棺材吊进坑里。
说到这儿,二爷爷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他说,郭老虎没这福分啊,我们杠会的兄弟,是伺候不了他了。
就这样,郭永奎的薄皮棺材在零零散散的乡邻的见证中,被一台挖掘机,埋在了东南角的田里。这片田偏僻而荒芜,四下望去,就只有他这孤零零一个坟头。他是小清河南岸第一个由挖掘机送走的人,在他之后,挖掘机替代了杠会,驾驶员取得了和杠头一样的地位。
疤脸老虎死了,这段故事也就该完结。
但是关于他,还有最后一件悬案。那就是当年百里屯的寡妇所传出的流言,说郭永奎屌大如驴,而郭祥贵是个天阉。可郭祥贵如今有了两个女儿,个个都出落得极为标致。而据当时见过郭永奎尸体的人说,被河水泡得鼓胀的郭永奎,两腿之间并不见有那根闻名遐迩的生殖器。有人猜测那东西是被野狗叼了去,有人猜测是被鱼虾王八咬了去。可我的二爷爷说,在他给郭永奎装殓时,他看见郭永奎的胯下,还有一小截残留的阳根。那是被整整齐齐切断的阳根,浑然如玉,晶莹剔透,不但不见腐烂的迹象,还在扑鼻的恶臭里,散发着一股清香。
二爷爷说,一千年后,那物什会成为一块古玉,并且重返人间。
作品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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