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的南瓜
南瓜生下来就像南瓜,鼻子、脸蛋、额头、脑袋、屁股都是圆溜溜、胖嘟嘟的,像大大小小的南瓜。他娘叫他爹给孩子起名,他爹吃着南瓜说,整个就像一南瓜,就叫南瓜吧。
南瓜娘奶水不足,南瓜饿得哇哇直哭,南瓜爹把自己碗里吃着的南瓜挖一坨塞进南瓜嘴里,南瓜立马不哭了,吧嗒吧嗒吃完,张开没牙的嘴,咯咯咯笑了。
南瓜真是跟南瓜有缘。南瓜喜欢吃南瓜,永远也吃不厌。不管吃什么山珍海味,十盆八碗,如果没有南瓜,南瓜就觉得少了味儿。只要有南瓜吃,即使别的什么没有,南瓜从来没有缺少味儿,吃不下饭的时候。
南瓜不光喜欢吃南瓜,也喜欢种南瓜。田边地畔、墙头屋角、山腰河堤,只要南瓜丢了种子下去,那南瓜必定长得叶大苗粗,结果又大又多。
冬天,南瓜家里每一个旮旯,都堆满熟透了的南瓜。即使大雪封地三个月,他家也不愁没菜吃。粮食欠缺,口粮紧张的年月,他家从来没有饿着一个人。
“割资本主义尾巴”那阵风吹来的时候,南瓜种的南瓜被生产队扯的扯,铲的铲。南瓜就偷偷在深山里种南瓜。没有谁发现。直到瓜熟蒂落。南瓜半夜用箩筐把南瓜挑回来,一家送一个,队长家也不例外。大家也就对南瓜种南瓜的事只字不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上头问起来,南瓜种南瓜了?大家的回答也是出奇地一致,谁看见南瓜种南瓜了?在哪儿种的?没看见,没种。
分田到户后,南瓜如鱼得水,发挥特长,大量种植南瓜。他种植的南瓜,不愁销路,有人专门来收购,听说能加工成南瓜粉,是很好的保健品。南瓜因南瓜致富,有良好的经济条件把儿子芝麻送去最好的学校读书。芝麻名牌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到体面工作,成家立业。他知恩反哺,不想让南瓜再辛苦种南瓜,把南瓜接到城里享福。南瓜只在城里住了一个月,就又回到乡下种南瓜,被人耻笑。现在不是搞城镇化吗,山里人想办法往镇里跑,镇里人想办法往城里跑,你倒好,有条件,不跟着芝麻在城里好好享福,又跑回乡下来辛苦种南瓜?南瓜嘿嘿一笑,懒得跟你说,跟你说你也不懂。
南瓜是南瓜的魂。南瓜离不开南瓜。
只是世事难料,新开的大广高速路跨村而过,南瓜家的田地、房屋都被国家征收了。芝麻借此机会顺坡下驴,不同意拿补偿款在农村新建一套房,又说孩子读书需要有人接送,硬要把南瓜接去城里。这年头,孙子是爷爷,爷爷是孙子。南瓜无奈,只好跟芝麻去城里接送孙子上学。
搬家的时候,老房子的家具、用品等,芝麻一样都不要,丢的丢,送人的送人。只是十几个老南瓜,南瓜死活要带上。芝麻不喜欢吃南瓜,但也只好依了南瓜爹。
从乡下带去的南瓜吃完后,没南瓜吃了,南瓜吃饭吃得没滋没味,叫儿媳妇去市场买个南瓜回来炒。才吃了一口,就呸呸呸吐到桌上。这是什么南瓜?一点南瓜味没有。
第二天,南瓜送完孙子上学后,自己亲自去市场挑了一个南瓜,结果炒出来也是没南瓜味。南瓜就纳闷了,这南瓜看着是南瓜,怎么就没一点南瓜味呢?南瓜问了好几个人,有的说反季节,有的说转基因,有的说水土污染,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南瓜决定自己种南瓜。
城里不比乡下,除了水泥就是水泥,哪有土地给你种?南瓜就把种子撒到小区绿化带、苗圃。南瓜苗是长出来了,但才几寸长就被花木工连根拔除。南瓜心疼得像割了自己的肉。你怎么把南瓜苗拔掉了?你以为这是在乡下,什么都能让它长?影响美观,我不拔掉它,会被主管扣工资。
南瓜不死心,后来又在小区不远处找到了一块废弃的工地。凭经验,南瓜知道这里原来是良田。那土,南瓜挖出来碾了一下,肥沃得很,就这样闲置着、荒废着,太可惜了。南瓜在上面一口气种了二十多棵南瓜。不久,肥嫩翠绿的瓜苗长出来了,南瓜忙浇水、施肥……一天午后,南瓜送完孙子上学,来到瓜地,一下傻眼了。瓜苗全部被毁,地上只剩下横七竖八的车轮印子。一台挖掘机正忙碌着挖地基。原来,这地是有主的,现在主人开始建房子了。
接連受挫,南瓜像丢了魂。
为了让南瓜“走出来”,芝麻叫儿子周末带爷爷出去玩。没想到歪打正着,让南瓜找到一个好去处,从此不再没魂一样到处找地儿种南瓜了。
是什么让南瓜安心下来,不折腾了呢?芝麻跟踪南瓜,一探究竟。
早上,南瓜把孙子送到学校后,来到“儿童活动中心”,走进一间挂着“趣味橡皮泥手工DIY”牌子的室内,许久没有出来。芝麻纳闷,爹在里面干啥呢?难道和三岁儿童一起捏泥巴?他好奇地走近窗子,往里面瞧去。果然,南瓜手里拿着彩色橡皮泥,揉捏着。他面前的大案板上,摆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南瓜,绿的、橙的、黄的……
泥鳅的泥鳅
泥鳅是一个人。
泥鳅的身子滑溜溜、油腻腻、黏稠稠,就像水中的泥鳅。哪怕通身打上一层厚厚的肥皂,狠狠地搓上一两个小时,再用干毛巾擦干水,末了,还撒上一层爽身粉,他的身子还是滑不溜秋。自小,就没人能捉得住他,不管是抓住胳膊, 抱住腿,还是箍紧腰身,只要他一闪,一准挣脱,你力气再大也奈何不了他。有一次,鸭子大伯从背后冷不防捏住他两个耳朵,死死地钳住,说:“这回,你挣不脱了吧?!”眼见着“抓不住”的神话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被打破,泥鳅呆愣了一秒钟,然后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起来:“你抓,我不动,你使劲抓,抓紧点!我要是挣不脱,我就是一条死泥鳅!实话告诉你吧,抓我耳朵我一点都不怕,捏住我鼻子我就真的跑不了。”鸭子大伯信以为真,松开耳朵伸手去捏住了泥鳅的鼻子。结果泥鳅一甩头跑得没影了。
泥鳅从小不爱说话,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玩。他喜欢玩水。但和别人比起来,他学水上功夫明显慢了半拍。别人像条鱼儿在水中畅快地游来游去时,他还像只呆笨的企鹅胡乱地拍打着水面。他想让那些耻笑他的人到时反而被他笑话。他就每天多半时间把自己泡在水里反复练习。后来,他就把那些人远远地甩半条河。他变得像真正的泥鳅一样,在水里游刃有余了。父亲劝他少玩一点水。他嘴里应着,一转身又钻到水里去了。父亲要揍他,却抓不住他滑溜溜的身子,让他跑脱了。父亲拿着棍棒追赶,他跑到河边一纵身跃到水里,许久才从对岸冒出头来,用手抹一下脸上的水,笑嘻嘻地看着父亲。奈何他不得,牛不喝水强按头,只好任由他去。
泥鳅在水中,就像鸟儿归了树林,得心应手。但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泥鳅在水中虽然如泥鳅一般钻上钻下,进出自如,却有一次差点把命丢在了水里。那次他在水中突然腿抽筋,幸亏鸭子大伯路过,才把他从河里救了上来。父亲让他给鸭子大伯磕了三个响头认鸭子大伯做了干爹。
泥鳅开始也不会抓泥鳅,抓了,滑脱,又抓,又滑脱。但泥鳅有一头钻到泥底的死性子,不到巷尾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他用脸盆装了几十条泥鳅练习手法,竟练得出神入化:水中的泥鳅,他只须二指一夹,泥鳅便动弹不得,也不会被夹伤,养十天半月还活蹦乱跳的。
别人下河都摸螺、捉蟹、捕虾、捞鱼。泥鳅不屑,泥鳅只抓泥鳅。泥鳅抓的泥鳅多,家里吃不完,就送给左邻右舍。左邻右舍也吃不完,就拿到集市上去卖,得了钱,能补贴家用。
前些年,市场上的泥鳅多了起来,个大,肉肥。那是人工养殖的。泥鳅看着羡慕,也想饲养泥鳅。他买了一斤回家煮了试吃,发现寡淡寡淡的,没有泥鳅味。一盘泥鳅全倒进潲桶里喂了猪。泥鳅从此断了饲养泥鳅的念头,只抓野生泥鳅。
泥鳅的泥鳅,个小,价高,但买的人多,供不应求。
可是,泥鳅摸回来的泥鳅越来越少,味道也变得越来越难吃。
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泥鳅搞清楚了,是鸭子大伯建在河上游的工厂排出的污水污染了水源。
泥鳅找到鸭子大伯,要求他采取措施,还河水清白。
“就为你那几条泥鳅?你到我工厂来,我随便给你安排个职务挣的钱都比你卖泥鳅多。”
“不只是泥鳅,村里人的生活都受到了影响……”
“别人的事你管他做甚?”
泥鳅却梗着脖子犟上了:“你如不改,我只好代表村民去上级主管部门上访了。”
鸭子大伯气得脸红脖子粗:“泥鳅呀泥鳅,你的良心给狗吃了,我是你干爹,你这条命还是我捡回来的呢,你就这样恩将仇报?”
“泥鳅归泥鳅,黄鳝归黄鳝,不是一码事。”
“你就是去告我也不怕,老子上头有人。”
“我泥鳅现在就真做一条泥鳅一头钻到泥底了。不过,为了让你知道我泥鳅不是为了自己,我发誓,以后我永远不再去河里捉泥鳅。”
……
事情确实没那么顺利,颇费了一番波折。不过,一年后,鸭子大伯的工厂被环保部门勒令关停。
河水变清了,泥鳅又回来了,繁衍生息,活蹦乱跳,越来越多。
却没有人去捉泥鳅了,捉泥鳅的能手泥鳅,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听说,他买了几十斤泥鳅,分别倒进了河道、池塘、沟渠、水田,让它们自由生息,然后,他背起行囊,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
树苗的树苗
一个电话,树苗从东莞回到了家乡。
电话是和树苗一起嫁到杨树村的闺蜜莲妹打来的。莲妹说:“树苗,河坝有一块沙石滩,不是你的开荒地吗?我看见你嫂子黄花在上面种树呢。”
树苗说:“那里种树能活?”
莲妹说:“你还不晓得吧,大广高速路要从我们村子经过,谁家地上有树,听说一棵能补偿十三元呢。管它能不能活,都是骗上面的。好多人都在赶着种树。黄花不打电话告诉你,是想独吞补偿款吧。”
树苗估算了一下,二分地可种树苗七百棵,上万元呢,抵她三四个月工资了。这事要回去搞清楚。她请了一星期假。
这块河滩地,是十多年前树苗用了半年多时间开垦的。她每天起早贪黑,搬石头筑堤坝,砍灌木,除杂草,担泥填土,在上面种了玉米、茄子、辣椒等。树苗在垦荒的时候,黄花走过来说:“树苗你真行啊,荒滩上也能种东西,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树苗说:“就怕涨大水白费力气,只求老天爷保佑。”又说:“大嫂你想种吗?我们可以一起种的。”黄花就和树苗一起在上面种了作物。后来兴起打工潮,多数人外出打工,大量良田丢荒,这块贫瘠的石滩子地,就又长满了杂草。没想到时来运转,高速路从这里经过,这块地竟还有利用价值。
树苗坐长途车回到家,天正下雨。她打着雨伞首先去了河坝,见那块地三分之一杂草被除去,栽上了树苗。树苗来到黄花家,黄花很诧异:“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回来了?”树苗说:“不是听说修高速路吗?我刚才看到河坝那地种了一些树苗,是你帮我种的吗?”
黄花的脸一下子就由黄变黑了:“什么叫帮你种,那是我的地。”
树苗说:“那地……是我垦的荒呀。”
黄花说:“你是垦过,可那么多年了,那地早就丢荒了。这几年你不在家,河里涨过几次大水,那堤坝早就被冲垮了。我重新筑过几次堤坝呢。你看到有钱补了,就回来争,怎么筑堤坝的时候不见你。”
树苗咬着嘴唇,觉得特别委屈:“大嫂,你知道的,我那年筑堤坝、垦荒,花了大半年时间,你只不过帮了我几天。你要说分一点给你也可以,可你不能全部……”
黄花冷笑一声:“这块地全村人都知道是我的,我没闲工夫跟你争,我要去种树了,现在下雨种正好。”说着拿起斗笠、锄头就往外走。
树苗来到莲妹家,红着眼圈说:“黄花真的要独吞那块地呢,下这么大雨她都赶着去种树了。”
莲妹愤愤起来:“真不要脸,太欺负人了!你别怕她,这种人,你弱她就强,你也种去。我这刚好有树苗,先借给你。斗笠、雨衣、锄头都有,你现在就去和她抢种。万一村里说‘谁种谁得’,你不能吃了亏。村主任去县上开了几天会,听说刚回来,我这就去找他说说,看他怎么给你们评这个理。”
树苗被莲妹连推带搡送出门,她六神无主地来到河坝。黄花看见树苗走来,手中的动作稍停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种树。
树苗把树苗放下,叫了一声:“大嫂……”黄花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并不理会树苗,动作却明显比原来快了,分明有“抢种”的意思。
下了几天雨,河里的水涨了很多,快要漫到坝边了。树苗像棵树一样杵在那里,并没有动手种树。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黄花却只顾匆匆种树。树苗看到,黄花在种靠近河边的一棵树时,脚下趔趄了一下,似乎踩到了一颗松动的石头,接着整个身子就滑进了河里。树苗“小心”两个字还没喊出来,人已飞跑到河边,伸手抓住黄花的胳膊,一把把黄花扯上了岸。但黄花的斗笠掉进河里了,眼看要顺着水流漂走,树苗又伸手去捞斗笠。浑身湿漉漉的黄花一把把树苗扯回来,大喊:“你不要命啦!”
莲妹不知什么时候打着雨伞过来了。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把黄花种下的树苗一棵棵拔出来扔到河里。树苗和黄花赶紧拉住她的手:“你疯了?”
莲妹仰头大笑:“傻子,村主任说我们大家都是傻子。国家的钱是那么好骗的吗?人家用卫星、无人机早就拍下了,哪里有树,哪里没树,清清楚楚。并且只有十三厘米以上的树才有得补。我们全都白忙活……”
责编:周三顧
作品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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