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现在我时而听到曾祖母艾格尼丝的声音向我飘来,就像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一阵微风。
“房子在哭。”我对她说,当蒸汽顺着墙壁流了下来。做饭的炉子使房内暖和起来。玻璃窗上的冰形成白色的羽毛和蕨类植物的形状。
布氏说,这所房子可以承受。那时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美丽而柔软。她走到外面的寒风中,抱了一大堆木头进来。当她从我身边轻轻擦身而过时,我闻到了木头的芳香和一股冷风。她在炉子里放了一段木柴。木头仍然是潮湿的,当火焰卷住它时,木头噼里啪啦响,同时发出嘶嘶声。
我根本不相信这房子能经受得住。我早就知道它会倒塌。这是一座木头房子,里面很暗,而且空荡荡的。她扫地时,地板嘎吱作响。树枝摩擦着窗户,好像它们想要进来。也许它们抗议火和它所赖以生存的。
布氏把牛尾拆開,用板油把它们烤成棕色。她干得那么慢,你会以为她手中拿的是沼泽地香油膏,而不是脂肪和脊骨。我想起了过去的日子,那时候,黑色的火车把公牛从堪萨斯黑暗而平坦的田野运到这里,那些有疾病的牲口被套在一起驮运。所有的土地,甚至我们失去的土地,都被它们打造,都被那些可憎的与它们相连的东西所打造,就像落在它们辛苦脊背上的雨露、阳光和雪造就了土地一样。
鱼的影子漂浮在水池里。当时布氏自己打猎,她有一袋可怜的、瘦弱的冬季兔子。她剥掉兔子的皮毛就像脱长袜一样。她把脱了皮的兔子裹上一层面粉。在厨房里,这些兔子的生命沸腾于热气中。
她昼夜忙碌。她穿着睡衣,煮着仍然有泥土味道的树根。她搅动一个黑汤锅和两个平底锅。她穿着深色裙子切洋葱。直到一切结束后,我才明白她必须做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她着魔,或她得下多大的功夫才能摆脱纠缠。
她把毯子和衣服叠好,放到那间黑暗的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她取下窗帘,抖掉灰尘,在水槽里洗干净,然后用绳子把它们挂在墙上。在这段时间里,骨头在肉汤里漂浮,就像梦从睡梦中升起一样。
你的母亲曾经进入过我的梦境,不是浮现,她的出现就像鹿破冰跌落水中,或者石头落到水底那样突然而势不可挡。梦中,我在格兰德湖钓鱼时水突然冻结,就像两股风相遇时停止了它们途径中的一切,就像风在我们清醒的日常生活中那样来去猝然,就像那次风离开时,留下一个冻僵的人站立在魂河岸。在梦里我看到了你母亲在湖中心的冰下。我害怕她。我们都怕她。她到底是怎么了,我们说不出来,我们不相信那些没有名字的东西。她就像地下的铁,把指南针的指针拉向错误的北方。
不管你母亲在我梦里是什么,无论她现在是什么,那都不属于人类。既不是陆地动物,也不是鱼类。我无法凭视觉或触觉认出它。曾经是她的,或者说变成了她的那个东西,把我拉向它。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挺挺地被引向我所恐惧的、可怕的磁性中心。我滑过耀眼的冰面,像雕像一样立在那里,在冰的光下苍白而无能为力。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从克里族人那里听来的古老故事,关于那颗邪恶的冰冻之心,饥饿、嫉妒和贪婪,如何诱骗人们走向死亡或疾病,或使人们发疯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唯一能拯救灵魂的是找到一种方法来解冻那个被某种东西附体了的人的心,使它温暖,让它重新回归为水。但我们都知道你的母亲,罕娜·温,是站在通往地狱的无底通道。她受了创伤。她会危害别人。她的心不会融化。
布氏,你爷爷的妻子,曾在你母亲的冷酷世界中搏斗。她想把你留在身边,保护你不受你母亲的暴力伤害。有一次她听到你在屋里哭,而你当时人不在。我也听到了你的声音,你的呼救声,否则我不会相信她。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的灵魂在呼喊,布氏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绝望。她为你而战。在这场与成为人类邪恶的搏斗中,布氏没有赢,但她也没有输。是一种平局,一种随时可能被打破的脆弱平衡。这就是她做丧宴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她烤面包,把玉米浸在碱液和灰烬里,直到玉米变成最甜的玉米粥。谁会相信这样一种苛刻的东西能使玉米变甜、变脬呢?这就是为什么她煮了我们两年前收获的野生稻米,这稻米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那年秋天你和我们一起去了。你被裹在棉布里,脸上罩着网,这样当我们划船在野水稻间穿行,用棍子敲打稻秆,让稻粒落到船里时,小虫子和灰尘就不会打扰你。
布氏在为你准备筵席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打开一罐沼泽茶,当她打开盖时,我闻到茶的味道。我觉得它闻起来像药。它的味道像是一种治愈。这让我想起了那些日子,年老的女人把鹰放在伤口里,伤口就会愈合。
布氏是个文静的女人,很少说话。她从不喜欢别人告诉她该做什么。所以当她准备筵席的时候,我就不打扰她了,即使她的米汤做得很差。我一边织着毛线,一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直视着严冬的脸。沉默是如此的深沉,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为未来的岁月做准备,你回到我们身边的那一年,那些我们都将逝去的岁月,那些大地因害怕被淹没而颤抖的岁月。
窗户都结了冰,所以我是透过冰看到他们来的,那些人,在那个寒冷的星期天来赴宴。在冰面上,他们看起来就像黑暗的冬夜中的影子。风吹起湖面上的雪,有些地方的冰闪闪发光,就像用手擦得锃亮的旧东西。也许是风的手,但冰在他们脚下闪亮。我用指甲刮玻璃窗,往外看。天还没完全黑,但杰瑞尔·伊利诺斯,他现在已去世了,戴着矿工的头灯,其他人走过去向他靠近,似乎确信夜幕已经降临。当他们走近时,我看到他们的影子和倒影像幽灵一样跟在他们身边,或是他们自己的死亡,它终将有一天会立起来迎接他们。我记得我呼出的气使窗户蒙上了一层水汽。为了看得更清楚,我又擦了一遍窗面。
有些人身上裹着我们以前穿的兽皮,或者裹着毯子。他们一起走着,就像从冬天后面的密林里走出来的精灵。他们挺拔高大。他们沉默。
“他们来了。”我说道。布氏,与以往不同,有点紧张。她最后一次搅动铁锅,然后解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厚。人们说,头发是女人的荣耀。她的荣耀落到了她的背上。茶壶唱起歌来,似乎想起了我们其中有些人早已忘却的古老歌曲。当她把沸水倒在沼泽茶的椭圆形小叶子上时,茶壶的热气升到了空中。房子里弥漫着雪松的气味。
“你瞧,”我说,“他们看上去挺漂亮。”
布氏弯下腰看着窗外,来客正走过一条雪地上的小路。空气在矿工的灯和一个女人提着的灯笼的灯光下闪亮。布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着他们穿过门,挤满了哭泣的屋子。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习惯了在深雪中走路,跺着脚,他们的脸颊冻得通红。他们脱下靴子,放在火边。他们很有礼貌地向我们打招呼。他们中有的人欣赏食物,有的在火炉旁暖手。他们都看着桌子上你的照片。和我们打过招呼后,他们很少说话。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在布氏身边仍然感到不自在。她是个错位的人。她来到那里为的是嫁给我儿子哈罗德。他们一直不理解她,也不明白是爱让她留在那里的。为了让他们参加她的宴席,她告诉他们这是她的传统,这是唯一能帮她从失去你的悲痛中恢复过来的方式。我们中没有一个人不怀疑是她发明了这个仪式,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但哀悼是我们的共鸣,这就是他们来的原因,不只是为了她,而是出于對悲痛行为的忠诚。
布氏在她的蓝色碗里分别放了一片不同的食物给神灵,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把碗拿到外面。透过门口,我可以看到热气从碗里升起,就像一个被带到天空的祈祷文,祈求低低的云层中所有的神聆听。我的手关节疼痛,示意这是一个刺骨寒冷,最糟糕的冬天。布氏把碗举起来,给天空看,给冰的灵魂,给生活在云里的精灵,给即将到来的夜风人,因为他们住在皮毛岛,每天晚上都回到那里。在刚开始纷飞的雪中,我几乎看不出她身体的形状,但当她回来时,笑了。我记得。她对着人们微笑,好像一种负担已经被卸下来了。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就坐,要么坐到椅子上,要么坐到盖着我织的毯子的沙发上,要么坐在长桌旁。他们以前没来过那里,所以他们好奇地环视着这会儿赤裸的小房子。房子的木头和墙纸被雨水渗透的地方弄脏了。
当布氏端上食物时,我意识到我不想吃。那时我已是个胖女人,我好吃,但我当时肯定知道,吃这顿饭会改变我。我只随便吃了一点。
刚开始,我们几乎不说话,只是寒暄几句,只听到叉子放到盘子上、勺子放到碗里的声音。当风停下来时,四周一片寂静,你所能听到的只有雪花撞击着房屋的木头,倚着窗户死去,轻叩着,仿佛它饿了,想要进来。我记得我想到了她居住的岛屿,冰冻的水域,其他的陆地和它们的上升和倾斜的距离,甚至热爱我们的,寒冷而怪异的北极太阳风暴的光与灰尘。
我们吃了驼鹿肉、米饭和鱼。房间里挺热。有白发的人,有黑发的人,还有混血儿——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弗兰琪也在那儿,穿着蓝色的连衣裙。裙子的领口开得很低,她脖子上戴着莱茵石项链,脚上穿着一双大胶靴。我们习惯了她的穿着方式,所以不认为这是奇怪的装束。我们只是认为她上身是一种女人,腰下是另一种女人。
屋里又湿润又暖和,贴满树叶的墙纸开始从潮湿的墙壁上脱落下来。这让我的母亲朵拉茹日感到不安,她背靠着墙坐着。她一向是个有条理的女人,习惯于料理事情。而且那时她不像现在这么乖张,所以当布氏不注意时,她会试着把墙纸粘回去,她用手捏住纸角,直到她维持不了,只好放弃,继续把细小的鱼刺从她吃的鱼里挑出来。
杰瑞尔·伊利诺斯,那是个好人,他从烟盒里拿出几片烟叶,把它捏进嘴里,对着整个屋子微笑。
那一天,房子似乎变小了。它安定了。地板倾斜着,仿佛它知道这个地方很快就会被遗弃。这个岛宁静而孤独,只有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的记忆,甚至很久以前的船舶与海难。
我不知道如何衡量爱。不是通过杯子或碗,也不是通过距离,但爱是以从铁锅中升起的蒸汽,以我们摄入的食物来认知。我们那天吃的是你的圣餐,所以不要以为没人爱过你。只不过是在县政府把你送回罕娜身边后,我们之间便失去了任何门路,不管我们怎么努力,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你。
我们从晚上一直吃到快天亮了,或者是冬季的天亮。火焰在墙上投下了阴影,老年人把骨头啃干净后像古代算命师一样把骨头堆起来。他们把碗中餐吃得干干净净。那时,人们都在说话,有些人甚至在笑,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气氛。那天晚上,布氏当着大家的面剪掉了她的长发。很久以前,我们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悲伤或示意我们失去了亲爱的人。她说她的头发里有你的记忆。她说你和她住在岛上的时候她的头发长长了。她说她要释放那段记忆。
当所有的饭盘都堆起来时,她走到房间的中央,在那里她放置了她的俗世的东西,然后开始给赠品,她送给每位来用餐的人她世界的一部分。只是你的东西她不情愿舍弃,拿在手里,仿佛害怕它们将不在她身边了,她忍住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她很勇猛、坚定。她把你的手织毯子、T恤、鞋子、袜子统统送人了——这人送一个,那人送一个。有些人哭了。不仅为了她,也为了我们失去的所有的孩子们,我们的被夺走的孩子们。
她把自己的被子与那些在洪水和火灾中幸存下来的鹰的羽毛都送给了赴宴的人。她送给他们我儿子哈罗德做的鱼雕诱饵。那些诱饵的重量正好可以穿过冰面,吸引许多缓慢而饥饿的冬季鱼。没有任何人的诱饵有这么恰当的重量。她把她的鱼竿、鱼线和步枪都送给人。她把她的镀银餐具也送了人。最后,她穿着白色睡袍站在那里,因为她甚至把她那天穿的黑色裙子和毛衣都送给了来客。
由于做饭和许多人呼吸的湿气,门被冻住了。当人们准备离开时,约翰·哈斯克很费劲才把门打开。当他们走出门时每个人都带走了她的一部分。她说这是她的传统。没有人大声质问她,也没有人对她表示出一丝怀疑,我知道他们的感受。
那天晚上他们来给予她爱。她的生活已回到老传统,我们过去的生活方式。我们内心的地图指引我们来到她这里。也许这地图提醒我们,我们也在这里走出了自己的路,在这里我们自己起初也像是从其他地方和部落来的被驱逐者和逃亡者。
他们走出被撬开的门。黑夜已经过去了。湖面的呻吟声、噼啪声打破了冬天白茫茫的寂静。
我留下来,看着其他人胳膊抱着满满的东西走了。那天早上,在蓝色北极光的照射下,他们的胃里填满了食物,他们的胳膊上堆着毯子、食物和布氏偷来并为此被逮捕的一些海狸毛皮——这些海狸毛皮是她从侵入该岛的,为了贩卖毛皮,诱捕野生动物的人那里偷来的。任何可能被带走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弗兰琪推着一把椅子走过冰面,椅子的木腿在她身后留下了闪闪发光的痕迹。她的外套里面穿了一件布氏的黑色毛衣,套在她的连衣裙和莱茵石项链上。然而,他们携带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布氏的悲伤。她的悲伤现在缩小了,只有孩子那么大,悲伤把它自己的手伸进他们的手里,跟着他们走了。在那之后,我们都承受了悲伤。她的悲伤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我们中的一些人曾经想把悲伤还给她,但是当我们感觉到她的悲伤时,我们便知道那悲伤对一个人来说太沉重、太庞大。从那以后,你的空缺占据了每一张桌子,占据了每一个房间,走进了每一所房子的门。
人们走过随风飘的积雪,那些积雪似乎与树木的轮廓融为一体。我担心弗兰琪会掉进湖里没结冰的暖区。之前有人曾落进湖里,丢了性命。布氏出去拿碗。碗空了,而雪地上没有任何踪迹。或许是被风吹的雪盖住了。空了的碗使人充满希望,就像这只碗一样,布氏剩下了空无,一个等待着被填满的地方,一个她可以在里面移动并且能够按她的意愿安排周围的地方。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布氏对我说我该走了。“走吧。”她说,便把大衣和帽子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她只有几块柴和几个锅子。她甚至把食物都分发出去了。她看见我在四处看屋内没了的东西。我呷了一口热茶。前一天晚上,为了取暖,我们挨在一起睡觉,我的熊皮大衣盖在我们身上。有一会儿,布氏坐起来说:“这件大衣在唱歌。”我告诉她,那只不过是门外的冰声。我看上去一定很为她担心。“我没事。”她说道,举起大衣帮我穿上。
但我说:“那我呢?天快黑了。”她不被我愚弄。她知道我为了听冬天的声音,为了看天空和雪而在深夜步行。我一直很擅长走路。她递给我手套和帽子。我不情愿地离开了。我无可奈何地走出房门。离开她时,我感到很难过。我猜想是她的悲伤已经影响了我。我想哭,但我知道,风在去它所居住的岛屿的路上,会把我的眼泪冻成冰。
我慢慢地走回家。我的头顶上有一丝微微闪烁的光。我记得当时我在想,天空本身看起来就像一碗奶。
然后有一天晚上,我被担心困扰。我系好靴子的带子,走回冰冻的水面。她瘦了一些,但看起来很开心。当我打开这件我一直穿着的熊皮大衣,把它裹在我们身上,陪她走回大陆时,她没有争辩。唯一的声音是我们踩在冰上的脚步声,湖的嘎吱声和呻吟声。我们是在这只熊的皮毛里的两个人。她说她能看到在这张皮里出生和生活的熊崽儿,我说:“是的。”
第一章
我十七岁时,乘廷塞尔曼渡轮回到了亚当肋骨。那是北方的国土,在那里,水被陆地分开,陆地被水劈开,这样地图上就能显示出水域与陆地的边界。如果你知道怎么进去,你就知道那里的陆地与水域无边无际。长老们说,这里是土地和水通过古老的契约结合在一起的地方,而现在这契约被打破了。
我来这里所通过的水道有一段历史。在我之前,许多人和动物曾经来往过。当水域被冻住的时候,被狼群追赶的鹿能穿过。还有法国捕兽人和商人,他们清空了这片土地的海狸和狐狸。他们的船只将数吨珍贵的皮毛运往老勒杜的交易站。另外还有托运冰的船只、凿冰船和渔船,还有为从未建成的教堂运送管风琴的小船。英国人、挪威人和瑞典人也从这里经过,那时河流经常被拥挤的木材堵塞,有时木材堆积得又高又厚,堵住了从湖中流入水獭河的水流,河水变得太浅,鱼类无法生存。
几年前,就是在这个北方,一位名叫布氏的女人带着我的母亲罕娜·温去了一个住在百年路的老人那里。在昏暗的灯光下,老人摇了摇头。他伤心地告诉她:“我只听说过这些事情。我没有能力帮助她。”其他任何人也无能为力,因为我的母亲被某种可怕的暴力所控制。这暴力栖居在她的肉体、骨头和灵魂之中。
早晨的空气潮湿。从渡船上,随着雾的移动,我看到了皮毛岛,老人们仍然称之为世界的肚脐。它矗立在水的镜面之上,就像一片刚刚出现的陆地,是那天清早第一次造就的岛屿。
当渡船经过离大陆几英里外的两个岛屿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在独木舟上漂着。我靠在渡船的栏杆上望着她。她,那个漂浮着的女人,非常宁静,但我觉得她在观察我。托着她的水可以把她带向绿树成荫的地方,带到另一个荒野的大门,通往迷宫般的湖泊和岛屿,一个我们有一天会一起进入的更深、更荒野的北方,那个名叫布氏的女人和我。
她是皮毛岛唯一的居民,那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她是爱过我的女人之一。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种联系,就像古代土地和水之间达成的公约,或者人类与动物之间曾经建立的允诺。但就像其他的盟约一样,这盟约也被违背了。那天早上,我没有注意到布氏本人,只注视独木舟是如何随着波浪起落,以及在她身后的那些岛屿是如何漂浮在水面。
当渡船接近陆地时,幽灵般的渔船消失在水面上方的天空中,一层薄雾从湖面和温暖的大地升起。在雾中,白桦树的树干挺立着;我敢肯定它们鼻子之上的黑眼睛在盯着我。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一只潜鸟的叫声和其他乘客的喊叫声,他们互相呼唤着准备下船。我感到了最后一刻的恐慌,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漂过这个曾经掌握我生命的陌生地方。
渡船提前到达目的地。船一靠岸,船上的几个乘客就下船,走进滚滚的雾中。紧接着,他们便消失了,虽然我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我是最后下船的人之一。当我触地时,我的腿仍然保持着水的动态。水似乎在我的脚下移动。我体内的每一个曲线和褶皱使我知道即使是陆地也不稳定。
我要见的人是艾格尼丝·艾恩。她是我与母亲之间的纽带,是我母亲的一个血亲,住在一个叫作亚当肋骨的狭窄地带。几周前我才在法庭记录里找到她的名字,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亲爱的艾恩太太,我是安吉珥·詹森,罕娜·温的女儿,我相信你是我的曾祖母。”这封信我写了好几遍才写对,尽管它看起来仍然像一个孩子的笔迹。
艾格尼丝用颤抖的手写道:“快来。”除了她的字条,她还寄来了55美元,全部是很旧的1美元钞票。它们像布一样柔软,看起来就像被卷过、折叠过、数过、再数过一样。当我打开信封时,钞票散发出老妇人用的香水味。显然,这些钱来之不易,而且这几乎是她所拥有的全部财物。但是当我回到北方生活的最初时刻,听着潜鸟冲破迷雾传来的叫声,我没有勇气。在等待人来接我时,我身边的两个塑料袋里装着我所有的世俗东西,我紧张地把手伸进牛仔夹克包里,等着艾格尼丝到来,等着雾气升起或飘走,让我能好好看看留住了我族人的荒凉地方。
雾散了,我看到了一些建筑,一个牌子上写着:“汽车零件,船舶维修。”然后艾格尼丝走出迷雾,朝我走来,一个又老又黑的女人。我凭胸腔心跳的感受就知道她是谁。我的心认出了自己的血缘。她走路摇摇晃晃。她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略短。她体态生硬,穿着一件蓝灰色的皮大衣,有些地方已磨损,扣子沒扣上。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刚从冬天的洞穴里走出来的饥饿动物。如果她大衣上裹着树叶和树枝,她的样子会挺自然。
我看着她向我走来,但我自己的腿却一动也不动。它们都很害怕。我的心也是如此,当我怀着希望进入这片陌生的土地,希望找到一些我还不知道,还没有梦想过,也没有爱过的东西。艾格尼丝,穿着她的破旧的熊皮大衣,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想回头走,但她向我伸出冰冷而湿乎乎的手,然后又改变了主意,用她覆着毛皮的双臂抱住我,像摇船一样轻轻摇晃着我。她闻起来就像她邮寄的钞票。我拍了拍她的背,想结束她的拥抱。她把我拉开,好更清楚地看看我,我听到树上有鸟儿鸣叫。我没有正视她的眼神,但是我看见她笑了。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弯下腰来,提起了我的两个包。
“我能提。”我说。因为她的年龄,我伸手去拿。但她没有放弃。“很轻,”她撒了个谎,已经沿着路走开了,“你可能累了。”
我不时斜视她的脸,她的脸已经开始冒汗,我环顾四周,看看我通过一封信、一个信封和一张邮票进入的这个陌生世界。
这是一个贫穷的地方,有高高的、潮湿的青草味,还有比这更强烈,以鱼和季节为生的城镇的气味。我们往山上走,经过了烟筒和晒鱼的架子。生锈的汽车,美国制造的,又宽又重,停在房子外面。我们走过的那条路叫作“毒药路”。法国人把它命名为“泊松”,以鱼的名字命名,因为有一次沿着这条路,许多小鱼像下雨似地落到地上。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据说它们是在云里孵化出来的。但几年后这地方成了那些幸存的流浪狼和狐狸被毒死的地点。它们被毒死,为的是让更多的欧洲殖民定居者和他们带来的猪和牛有更多的空间。他们那些悲惨的动物从未有机会幸存于北方的严冬。现在这条路被称为“毒药路”,是丘陵半岛上唯一的连接通道。沿路的所有破旧房子都是深褐色的,在我看来令人沮丧。我一看就后悔来到这里。
房子都很小,有些是用柏油纸、金属片、包装箱或其他可用的东西修补的。这些房子最初是由传教士在好多年前建造的,他们盖这些房子的唯一目的是取暖。在漫长而深沉的冬天,男人在房内沉默几个月,而孤独的女人,被冰和冰川的风围困,站在窗口看着窗外巨大的、白茫茫的冰冻世界,期待地观看春天的迹象:一个芽,绿色的茎。仿佛春天是一个情人,将把她们从荒凉寒冷的冬季囚禁中解救出来。
我们走着,温暖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肩上和背上,在九月的温暖中,被圈养的哈士奇和老雪橇犬在临时搭建的篱笆后面喘气,吠叫。艾格尼丝有一张心地善良的女人的脸,但她的外表显得很邋遢。她用别针把眼镜别在一起,她的灰白头发绑在脑后,虽然梳得湿漉漉的,但并不整齐。我还记得看到她的衣服上,在她乳房之间,戴着一枚熊形的银胸针。那不是什么昂贵的珠宝,是沃尔格林药店卖的那种,但很漂亮,熊的眼睛是用一块黑石头做的。
我想和她谈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内心充满了话语;我心中甚至有一些我还没有考虑过,没形成的问题,还没成为语言能说出来的事情。但我保持沉默。我乘廷塞尔曼渡轮回到亚当肋骨那一天,艾格尼丝也默默无语。她哭了,当她的眼睛充满泪水时,她会停下脚步,放下我的包,然后用一条皱巴巴的旧手绢擦眼睛,而我则把目光移开,假装没有看见。
在那个温暖九月的一天,艾格尼丝和我会是一幅多么奇妙的画面,如果那些男男女女透过那些小小的带条格的玻璃窗向外窥视我们,他们就会看到一个黑黑的老妇人裹着破烂的蓝灰色毛皮,穿着实用的黑皮鞋,提着我的装着东西的两个塑料袋。我几乎无法跟上她,一个无根的少年,穿着牛仔夹克和紧身裤,一抹暗红色的头发盖在我黝黑脸的右边,像瀑布一样,我想象着,我希望它能遮住那些我相信会愈合,甚至可能消失的伤疤,如果我能记得这些伤疤的来历。伤疤塑造了我的生活。我被标记了,我知道这些标记与我母亲有关,据说她还在北方。虽然我不知道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但我知道它们是多年前我被从母亲身边带走的原因。
但是那天没有人往窗外看。没有一个人出来看我们。我的归来平平常常,平淡无奇。而我不知道这是我进入沉默,进入我害怕的地方的第一步。我本可以回头的,我想返回去。但我觉得我已经到达某种事的尽头,不仅仅是我的恐惧和愤怒,甚至不是健忘,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是我在另一个美洲生活的结束,我内心知道,这个结局也是一个开端,就好像当时当地发生了某种变化,在我内心和身上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感觉,我在朝着自己旅行,就像雨水落入湖中,我在回家,回归到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时我仍然在我母亲的体内,回到我从未见过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行事方式,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看他们。
我唯一随身带到这个开端的是我多年培养出来的坚韧、刚强的样子,一个大棕色钱包装着艾格尼丝寄给我的剩下的一张张一美元钞票,我的化妆品,连同我隐藏我的脸的头发,和一个未知婴儿的照片,照片是我在伍尔沃斯的一元拍一张自动照相机那发现的。我把这张照片给人看我是多么可爱、幸福的孩子。我用这张照片减轻我的失落感,因为我没有任何关于我的出生、我的亲人、我被爱过的照片。我所拥有的是记录在纸上的,存放在文件柜里的一条生命,还有一系列寄养家庭。我失去了同胞,失去了母亲。我住过的一个房子倾斜得好像要从地面上掉下去似的。另一个房子笔直、坚定,有清教徒的特点。还有一所房子,有水泥梯子通向前门,周围是乱糟糟的荆棘。有一所我喜欢的黄色房子坐落在干燥的草原中央,有两棵倾斜的树,使它看起来偏离了中心。我在那里一坐好几个小时,听着风吹过长而干燥的草。但到目前为止,在我的生活中,我没有任何长期住过以至能称之为家的地方。我是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孩,那个从来没有哭过,那个倔强到可以在手臂和手上文身的女孩。一个指关节上文着墨蓝色的十字,左臂是朗尼·法罗的首字母缩写。我的大腿上文着一个十字架。从来没有人想收留我。
到目前为止,我一生中有两个地方,两个东西塑造了我,感动了我,两个我自己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与它们分离,也不允许别人从我身边夺走。它们就像我居住的房间,我拥有的,而不是租的房间。其中最黑暗的是一个充满恐惧的房间,对一切都充满恐惧——寂静、亲密、静止,以及这状态将如何让我思考和感受。恐惧使我逃离家园,逃离人群。移动让我觉得好像我把恐惧抛在了身后,像脱下了一层皮一样,但总是,慢慢地,一次一层,但恐惧会再次找到我;然后我就会想起那些从未完整形成的事物。还有那间我永远居住的火红的愤怒之屋,它的墙壁无法掩藏或抑制我平静的愤怒。现在我能感觉到另一个房间正在建造中,但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沉寂靜。我迎面进入了我的恐惧。我将正视我的愤怒和历史。我的冷酷、我的愤怒在那个叫作亚当肋骨的北方无法承受,无法护持我。
在到达之前,在建造和入住那个新房间之前,我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发现了什么真相,我这次都不会逃跑,不会逃离这些人。我将试着挽救我发现的,内在的东西。虽然我还年轻,但我觉得我已经耗尽了我生活中的所有可能。现在这个女人,这些人,是我所剩的一切。他们是血亲。我怀着宗教炽热似的执着查找,并找到了艾格尼丝·艾恩。我认为她会帮助我,她将是我的救助者,她会懂得我并记得已远离我脑海的,那一切县工作人员不让知道的秘密,那已经从他们记录中丢失的:我的故事,我的生活。
我们来到一条踩出的小路。“我们到了。”艾格尼丝说。在小路的尽头,又有一座箱子似的房子,深棕色的方形,除了一块破纱门和门外一张铺着红罩的椅子外,它与其他房子没什么区别。像在其他没有许可而被占用了的地方一样,这房子是由信奉基督教,崇拜天空的人们设计和建造的,他们不愿透过窗户看到一边是可怕的绵延数英里的冰冻湖泊,另一边是茂密、黑暗、有狼群的森林。
艾格尼丝的房内弥漫着陈旧的气味。每个角落都有火烟味,这北方的房里即使在夏天也有一种令人窒闷的气味,日常生活的气味,冬季人封锁家中的气味。
“你睡在这儿。”艾格尼丝说。她把我的包放在一张小床旁。这是一间又窄又暗的客厅。她用手掌拍了几下床,好像要把它弄软,我已经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手势。我能看出床垫中的每个硬块,我的背已感到痛。
我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又大又笨。然后我坐在小床上,就像我在家具店里看到的人们在测试床一样。床中间有一处弯曲,糟糕的弹簧,它的形状被其他人的身体造就。就像我的生活,我的皮肤和体型,没有什么是由我缔造的。
亚当肋骨的第一批妇女称自己为“被遗弃者”。她们来自皮毛交易,一群分门别类的人。有些人的祖先是克里人,有些人是阿尼什纳贝人,还有一些人是来自更北部的吃肥食的人。我回来的那天,在皮毛岛附近独木舟中漂着的那个叫布氏的女人,是来自俄克拉荷马州的契卡索人。其他人则来自白人世界;这些白人不太关心他们的同类是否和他们在一起生活。
第一代被遗弃的人是跟随法国的為皮毛捕猎的人来到这片土地寻找财富。当土地被耗尽,海狸和狼消失了,它们大部分都死了,那些捕猎人便转移到还没有被摧毁的地方,留下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就好像他们也是被耗尽的动物一样。
那些被遗弃的妇女们想尽一切办法维持生计,捕鱼或缝纫。她们自己把冬季取暖的木头搬回家,用她们平凡的、劳作磨损的双手修补自己的房子,以防冻雨、大雪和大风侵袭。她们习惯于艰苦的工作,她们熟悉孤独;孤独生存于她们的颌部,存在她们凝视远方的眼神中。
当我到达时,那里只有几个男人,屈指可数。有一些渔民和造船工人,还有一个名叫拉鲁·马克斯·泰姆的人,他在老钓鱼钩附近的另一片土地上定居,那片一根手指般的土地,像钩子一样弯曲着伸入水中,谴责地指着亚当肋骨,好像它犯了罪。我们叫他鲁,他是一个动物标本剥制师,同时也是一个买卖骨头、蝴蝶标本、兽皮、捕猎器和枪支的商人,一个我心里不喜欢的人。他是来自南方的混血儿,我想是达科塔人,最近刚从越南回来。他来这里是为了躲避拥挤的城镇或那些陌生人的交易。他憎恨人们所能做得出来的一切,他的憎恨包括他自己。
在百年路上,安静地住着三个老男人和七个老妇人,他们都像熊一样谦虚孤独。他们都是最年长的人,甚至比朵拉茹日还要老。但人们很少看见他们。当印第安人在伤膝被屠杀时,他们还活着。他们记住了所发生的事情,他们不愿和新世界有任何关系。有人说这些人让鬼魂舞(The Ghost Dance)继续存在。大多数人都怀疑这一点,但我在某种程度上开始相信了,因为尽管他们目睹了悲剧,但他们都有一种平静的表情,就像那些仍然抱有希望的,仍然相信他们的人民和野牛会回来的人一样。对他们来说,时间没有影响。除了一个人,威利是他的名字,有一个非常年轻的妻子。他每天早晨用冰块擦脸,好让他年轻的妻子看他挺帅。
一个名叫汤米·格罗夫的小伙子和百年路的老人一起住着。他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年轻人,有一双大而漂亮的手。他很宁静。他打猎和捕鱼为老人提供食物。汤米比我小一岁,但在很多方面,他更像长辈。他能说三种语言,因为他和老人一起生活在死亡的领地上,所以他毫不畏惧死亡,这使他拥有一种强大的力量。
潮湿的百年路两旁的房屋比别的房屋更破旧。这些房子不是传教士建造的。那些老人绝不住基督徒盖的房屋,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那里其余的人都是女人,坚忍顽强的女人,当夏天渐渐远去,进入秋天的怀抱时,我回到了她们的身边。那是1972年,我在朝着自己旅行,回到我婴儿时期生活过的地方,回到我从未见过的人身边。我不懂得我自己待人处事的方式,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但我已经回到了正轨。当树木散发出一种金色的烟雾和气味时,我是那年秋天满载的许多空缺之一,某种东西回归了艾格尼丝阴暗的、小窗口的房屋,那房子是一个不想看到周围一切的传教士所设计的。
艾格尼丝的房内乱糟糟的,而且已经很拥挤了,看来没多大空间再容纳一个人。厨房漏水的地方有污迹,没有重新刷油漆。桌子摇晃。等待冬天来临时穿的靴子整齐地靠在墙根,仿佛冰冷的脚刚从靴子里走出来,就进入了夏天。
艾格尼丝是一个在生火时,甚至在温暖的夏天也穿着她的大衣的女人。她说因为怕冻疮,抱怨自己的手像冰一样凉。但我回来的那天,她脱掉了大衣。“我很暖和。”她说。我看着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弄蓝灰色的皮毛,用古老的动物梳洗动作,这是女人的手很久以前就记得的动作。她从大衣上摘下一块树皮、几根潮湿的草,然后把破旧的大衣与其他外套一起挂在门旁的钩上,突然之间她看上去和她棕色房内所有的东西一样小,一个女人在生活的重力下萎缩,就像一块石头由于河水变小。只是石头会变光滑,而艾格尼丝却不能。
艾格尼丝的母亲朵拉茹日住在厨房旁边的一间小房间里,铺着剥落的油毡,又旧又黄。她是我的血缘曾曾祖母。她的声音又细又老。她是一位受人爱戴的老妇人,一位性格开朗的长者。一直以来,她都在说我会回来的,而没有人相信她,但当她第一天看到我时,她叫我母亲的名字。“罕娜?”她说。她是以提问的方式说的。直到后来,当我见到母亲时,才明白她为什么认错我。我就是母亲的形象,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一个给我留下疤痕的女人。我有和罕娜一样的核桃色的皮肤和红头发。
朵拉茹日看起来很困惑。她就是这样。有些日子,她的记忆停留在遥远的过去,那是一段比陈旧、褪色的现在更鲜活、更清晰的时光。
艾格尼丝大声说:“不,母亲。是安吉珥,罕娜的女儿。”朵拉茹日目不转睛地盯着艾格尼丝。“你知道,我不是聋子。”朵拉茹日并非耳背,她的耳朵很好使。只不过她已经开始跨过这个世界的边界进入下一个世界。那下一个,她说,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世界,那里拥有丰盛的生活要素,也是她和死去的丈夫卢瑟交谈的地方。有时要把她从那个遥远的世界带回我们的世界是很困难的。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区域没有地图,但我知道,在我们称之为“之间”的空间里有一些美妙的东西。有时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但是艾格尼丝害怕,担心她的母亲会在来往的路上被陷阱缠住,再也不会回来。所以她才大喊大叫。她不想失去母亲,她想把她唤回亚当肋骨的世界。
朵拉茹日是我见过的年龄最大的人,满头白发,骨瘦如柴。她坐着,两颊凹陷,乱蓬蓬的头发像雪一样白。她的眼睛欢愉而明亮,充满喜悦。当她把脸转向我时,我感到了她的光芒。她笑时,我和屋子都会敞开一点。这种感觉让我很害怕,好像现在我找到了她,我就会失去什么似的。她向我伸出手:“安吉珥,是吗?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朵拉茹日没有牙齿,她那没有牙齿的笑容给她一种婴儿般的甜蜜,尽管她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她的双手布满了血管和人体的支流,这些复杂之处是像我这样的年轻女子无法想象的。一条红毯子铺在她的膝盖上,她骨瘦如柴的膝盖锋利得足以穿透羊毛。
第一天,我坐在有弹性的床沿上,仔细观察她的脸,寻找自己的面部特征,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朵拉茹日长着跟我一样的猫头鹰鼻子。同样的眉毛,白而长,不过她的眉毛边缘上翘了一点,像翅膀一样。她的嘴可能曾经和我一样饱满,只不过她吃的是别种食物,说的是另一种语言,亲吻的是那些早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的人。
“我一直把你叫作那个会回来的女孩。”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這不,你在这里。”
我试着对她微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
朵拉茹日房间里的桌子上放着鹿角,还有一根有一头烧过的草绳。房子的其他部分满是灰尘而且杂乱,她的房间却井然有序。她不能忍受混乱。
“打开窗户,”她对艾格尼丝说,“这里挺暗。”
“打开了,母亲,”艾格尼丝说,“都开着。”
“那你最好把门关上。一定是黑暗进来了。”
“我去帮她起来。”艾格尼丝说。她拿起朵拉茹日膝上的红毯子。
“我们要把她搬到外面去,她喜欢早晨的阳光。你抓住她的腿,剩下的我来抱。”
“我讨厌,艾格尼丝,当你谈论我的时候,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她穿着缀着珠子的鹿皮鞋,膝盖弯曲僵硬。她的皮肤有一种发酵的气味。她很小,但看起来比她实际块头大。她的身体似乎太轻了,容不下一个活生生的灵魂。我想那是因为她的光芒比她的身体更耀眼。这是生命之火,像磷火一样,美丽地燃烧着。她对被我们搬动一点也不感到尴尬。我们把她抱起来时,她对着我的眼睛微笑。她得意地说:“我老得荣耀。我在成熟。”
艾格尼丝不吭声,这是她和母亲长期以来的习惯。多年来,这两位女人已经学会了对她们不想听到的对方的话置若罔闻。这样,她们能保持家中和睦,虽然她们心里不和睦。
朵拉茹日向我靠过来说:“你知道吗,我记得人们曾居住在地底下,死后埋葬在地面上?”
”母亲,你还没那么老。”
我们抱着她穿过挂着熊皮大衣的厨房。她说:“每次我看到那只熊时,它都会抓住我的心。我不知道你怎么能穿它。”我看得出来,这话也说过很多次了。
艾格尼丝臀部一扭,推开纱门退了出去,她的脸因用力而涨得通红,甚至她的衣服也显得紧绷。我看得出来,她年纪太大了,抬不动母亲了。这使我看到了我的机会。我是个高大强壮的女孩。这是我在这里能做的,我想,如果我留下来,我可以照顾那老妇人,赚我的生活费。我很结实,一个人就能抱起那个纤弱的老太太。在那一刻,我开始明白了自己在这所老妇人的房子里的位置,这所油毡已经破旧不堪,屋顶漏雨的房子。我不确定她们是否养得起我,但我计划出了我能做的家务活,尽管在那之前我一直尽量不干活。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在那里守住自己,把自己拴在那个有狗、鱼和老人的地方。
外面,阳光照在朵拉茹日的头发上,就像蜡烛上的火焰。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抬头望着天空。“这样坐在火炉前真好。”昆虫在我们周围吵闹。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向我靠过来:“你知道不,我记得我们不得不砸开死者的头盖骨,让他们的灵魂离开。”
“她没那么老,”艾格尼丝说。“你没那么老,”她对母亲说,声音比她对我说话的声音还大。
艾格尼丝把朵拉茹日的头发往后梳直。“她的确是个角色。她是我们俩的源泉。我们这些来自北方的吃肥食的人。那是在胆固醇出现问题之前。”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开心。直到她在调整她母亲膝上盖的毯子那一刻,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活。当我们回到屋里时,我感到屋子的闷气散开了一点,里面很凉爽。我敢肯定有一种几乎是快乐的东西向我走来。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只是微微地笑;我的幸福一次只打开一点点,就像我的故事一样。
浴缸被富有铁的水染成了红色,使亚当肋骨的所有东西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血。我一边把龙头的水扭开,一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一半,从眼下面到下巴的轮廓,看起来有点像有陨石坑的月亮表面。我讨厌那一半。另一边是完美的,我本来可以在阳光和地球之光里变得美丽。我一生都拼命地想把伤疤藏在阴影里。即使那时在镜子前,我还是尽量假装没看见我的伤疤。我想知道,当艾格尼丝或朵拉茹日看着我棱角分明的颧骨和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皮肤上异乎寻常的红头发,以及那些伤疤时,她们看到了什么。也许她们和我一样感到惊讶和恐惧,当我看着自己的脸时。恐惧什么,我并不知道。我的伤疤没有记忆,来历不明。我身上还有其他伤痕。
我知道,这些伤疤是我母亲留下的。那是她留给我的一切。对我来说,她就像空气。我呼吸她。不管我想不想,我都得呼吸,她就像空气一样,看不见,尽管有时我觉得能回忆起她的心跳,当我还在她的身体里时。在那些时候,一个遥远的记忆以一种渴望的方式拽着我,我感到了比悲伤更深的东西。
我长得像她,他们说,1949年那个从暴风雨中被冲上岸来的女孩,一场凶猛的风暴把鱼都刮到了岸上。那时她才十岁,浑身冰冷,她是被暴风从湖中吹到岸上的唯一剩下的一点生命火花。
那天晚上,约翰·哈斯克从后门进来时天还亮着,他把两条大鱼放在柜台上,开心地微笑。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他。哈斯克脱下了帽子。他长着一张帅气的脸,两条细腿,臀部更是微不足道。除了前额外,他的脸被日积月累的岁月侵蚀和蚀刻了故事。由于经常戴帽子,他的前额仍然像婴儿一样光滑,显得苍白。他身高不过五英尺五英寸,身上有一股肥皂味。
朵拉茹日靠着几个枕头坐在桌旁。“这里真热。”她一边说,一边擦着额头。她抱怨木柴炉太热。但我看得出她为艾格尼丝担心。
艾格尼丝又冷又累。她不仅照顾皮肤变得像桦树的羊皮纸一样薄、容易擦伤的朵拉茹日,还得照顾这个男人,哈斯克,她为他做饭。他比艾格尼丝大。我相信他快七十岁了,尽管我不能确定,而且他很爱艾格尼丝。邻居们称他为“她的老头子”,但从来没有当面对她说过,因为多年以后,他们仍然很好奇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哈斯克和艾格尼丝没有结婚,很少在公共场合看到他们在一起,这两点使邻居们的猜测产生了怀疑。看体质,哈斯克比他的年龄显得年轻,他仍然敏锐,可以钓鱼和打猎,在寒冷的夜晚打牌,而且常说:“地狱是冷的,不是热的。”他亲身经历了许多漫长而又严酷的冬天,其中两次他在近乎北极的北方幸存下来,当他为了挣钱,被迫放弃自己的价值观和捕猎器。多年后,他仍然因为做了这件事感到内疚。他告诉我,人和动物之间曾经有过一个契约。他们会互相照应。这是一个很像陆地和水之间曾经有的协议。由于需要和饥饿,这个契约也被打破了。
哈斯克捕鱼和给生活在岛上的人们送杂货,他热爱科学,收藏了大量的揭示了原子和星系、粒子和夸克的秘密世界的杂志和书。他阅读关于蜜蜂通过舞蹈交流的文章。他生活中的主要愿望是证明世界是充满生命的,动物也能感受到痛苦,似乎他的这一愿望可以弥补他参与了打破动物与人类之间的契约的过失。
艾格尼丝用木勺搅动着水壶。她没看哈斯克,说:“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他没有回答,但我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火花。我对火花很敏感。哈斯克只说:“告诉我,熨斗在哪儿?我需要熨衬衫。”
艾格尼丝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熨斗在什么地方。“现在有永久熨平的服装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也许你应该买几件。”
艾格尼丝站在火炉旁,穿着厚厚的长筒袜和老妇人的黑色厚鞋。厨房里有炖肉的味道。朵拉茹日被支撑着,像鸟儿一样坐在那儿,但她仍然像女族长一样在餐桌上富有权威。哈斯克摸了摸她的手。“你今晚好吗,艾恩小姐?”他问道。
“我想回家去长眠。”她说。
艾格尼丝一边做饭,一边挥手赶苍蝇。
哈斯克朝朵拉茹日点点头,好像他理解。这句话她已经说得够多了。她的希望,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吃肥食的人们那里去。
哈斯克用手摸了摸刮干净的下巴,开心地笑了。当艾格尼丝把盘子放在桌上时,他的目光跟着她。出于礼貌,他对我很感兴趣,对朵拉茹日也很友好,但他活泼的眼睛注视着的是艾格尼丝。尽管他爱精心打扮自己,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邋遢,她眼镜上别的安全别针,以及从衣裙下露出来的内衣。他被她迷住了。很明显,他崇拜她。每天回家之前,他都会在码头冲个澡,洗去跟随住在毒药路那些人身上的鱼腥味。哈斯克的鞋子总是干干净净,丝毫没有迹象表明他曾经在鱼皮、鳞片、血液和内脏中来回走了一天。
他可能是人们曾经说过的那种风度翩翩、英俊的男人,留着细得像铅笔一样的小胡子,满头灰发向后梳着,穿着一件熨烫过的牛仔夹克。他为自己的外表感到骄傲,总是仪容整洁。在他看来,清洁仅次于圣洁。他这样做是为了艾格尼丝,而她根本没注意到。
哈斯克和我闲聊,谈的是你在哪里住過之类的事。我告诉他,我住过的主要地方是塔尔萨,我说时,俄克拉荷马州的树木和红土进入了亚当肋骨的小厨房。那一刻,我闻到了核桃树的浓郁气息和俄克拉荷马州的夜色。我为那片土地感到一阵孤独的痛苦。
“你看见盐放哪啦?”艾格尼丝问道。然后她对我说:“看他眯着眼了吗?”指的是哈斯克,“因为他曾经患过雪盲症,在1929年。”我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很关爱他。
哈斯克吃得少,他只吃了一点面包和炖肉,还有一片炸鱼。有一次,吃饭时,我津津有味地吃着热面包,艾格尼丝看着哈斯克,摘下眼镜,在她袖子上擦了擦,然后更仔细地看着他。直到晚些时候,当我上床睡觉时睡不着,才意识到我占据了哈斯克的小床。它闻起来像他的肥皂味。
那天晚上,我躺在他的身体形成的地方,无眠,意识到也许这是他们第一次共享一张床的夜晚,接着隔着这老房子薄薄的墙壁,我听到她对他说:“老头子,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他大笑起来,她也大笑起来。他们就像孩子一样。我想我的在场已经做了一点好事。
我像往常一样失眠。我走到外面,坐到朵拉茹日的椅子上,听着昆虫的叫声和潜鸟的哀号。
第二天早上,朵拉茹日说:“你气色好多了,艾格尼丝。看来你的气色赞同你和哈斯克先生上床。”
对于我将称之为我的族人来说,事情的开端极其重要。正因为如此,在我回来没几天的一个温暖潮湿的夜晚,艾格尼丝说:“没人知道你的故事是从哪儿开始的。”在她身后,白色翅膀的蛾子和六月的虫子黏在屏风上。“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琢磨你的经历的起源是什么。”她转向窗户,仿佛答案就在飞蛾的翅膀和虫子的噼啪声中。“你的遭遇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它开始于狼群被杀的时候,当人们忍受饥饿的时候。”尽管很暖和,她还是把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她在颤抖。“我想啊想,还是不知道。”
朵拉茹日用她弯曲的手指指着那件云色大衣,“可能是那只熊对人类的报复。”
“不。那是更久以前的事。”
她寻找合适的字眼。就像《创世纪》里一样,第一个词决定了接下来的事情。这是极其重要的。它决定了将要造就的世界的类型。
“那一年连一只海狸也没有。他们把海狸都杀了,而且他们把剩下的最后一片松树林也砍伐了。”
我试图弄明白她说的话,但一开始很难把它全部弄明白。哈罗德,她的儿子——我的祖父——和一个叫布氏的女人结了婚,她是那个岛上的女人,就是我看见的在独木舟上的那个。但是哈罗德遗弃了瘦小年轻的布氏,和一个叫洛丽塔·温的女人私奔了。这女人是我的血亲祖母,罕娜的母亲。哈罗德后来从地球上消失了,艾格尼丝说。
那是1938年,洛丽塔比哈罗德大。你可以看出来,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有黑眼圈和皱纹。我现在想,那可能是由于痛苦或秘密的悲伤。
她来得太突然了,我们都以为她是从地上冒出来的。有些人甚至说他们看到她从水里冒出来,浑身冰凉,冻得发紫。但她是和一个男人坐船来的,第二天早上那个男人偷偷溜走了,没带她。她的头发是唯一的,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黑暗的一天里的,一个彩色斑点。那天鸟儿很吵。它们在迁徙,那么密集的鸟群,看起来就像盐从一个巨大摇瓶里倒出来,撒向水面、陆地和天空。当时那地方很干燥,我们经历了一场干旱和暴风雨;树叶四处飞舞,湖中波浪汹涌,我们希望一场暴风雨从湖上向我们袭来。我们非常需要雨。我们这里甚至连一场清晨的雨都没下过。我们称森林为下泼水,雨水,但那时森林消失了,云也从我们身边消失了。
哈罗德和布氏都很年轻。他把她从俄克拉荷马州带回家。他在那里的一个油田工作时认识了她。这里没有人接受她。她很安静,而我们这里的女人都很健谈。现在我认为我们之所以爱交谈是因为内心的沉默让我们害怕。也许寂静是树木开始冻结和破碎的地方,或者是黑暗和冰开始的地方,而布氏似乎与寂静相处得很自如。她胆小,个子也小,在你了解她之前,也不怎么漂亮。你了解她之后,她看起来很美。
那些年轻人有晚上聚在一起喝啤酒的习惯。他们会常对哈罗德说,“你遇到过比这个更好的女人。”我听到他们这么说。我儿子哈罗德是个软弱的人。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个好父亲。但哈罗德还是听从了朋友们的意见。在他的眼中,布氏开始变得黯淡。
我可以看到我的祖母洛丽塔的形象,她有像猫一样的品质,男人盯着她看。就连女人们也忍不住要看她。我能从艾格尼丝的话中看出这一点。洛丽塔有着长长的棕色手指和红色嘴唇,穿着一件太紧的蓝色连衣裙。
洛丽塔闻上去有一种甜甜的味道,一种杏仁的味道,直到几年以后我才辨别出来。她的皮肤,甚至她的衣服,都有浓厚的那种味道。当我终于知道那味道时,当我知道那是氰化物时,我便知道她是谁,她来自哪儿。她是麋鹿岛人,那些人太饿了,他们吃了被毒死的鹿,是那些殖民者把毒死的鹿留给狼群的。饥饿的人们吃了那些诱饵。
她的族人住在麋鹿岛。从这里往东大约三十英里。只剩下几个人了。
有人说她被附体了。他们说她身上有可怕的东西,你几乎可以看得出来。但正是这种奇异感吸引了哈罗德和其他人。这使她对他们更有吸引力,也许是因为她昏昏欲睡的样子和她眼睛下面的伤疤。
一夜之间,我的孩子变了。他开始往头发上抹野根油,然后梳到后面。一些男人在手上和脸上擦香油膏。他们每次出门都穿着最好看的衬衫。但哈罗德是唯一一个跟着她走的傻瓜,就像饥饿的狗追逐骨头。
有人说她带来的是一个恶灵魂。有人说她的一个仇人在半夜把烟草扔进湖里,诅咒了她。但我见过不好的巫医。她带来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它不像岩石下的任何影子,也不像任何能挡住光的东西。它是一种对可怜女孩生命的诅咒,来自于眼睁睁看着她部落里绝望的人们死去的经历。我曾经在狗身上看到过同样的情况,因为同样的毒药使狗干呕和抽搐。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生活的。但在那之后,当她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她就被男人带走,利用,喂养,殴打,强奸。就这样,有一天她变成了那个伤害别人的人。毒恶被传下来了。她说话的时候,我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英语。她的声音背后隐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我仍然为她感到难过。我们评判过她,你知道的。我们想怪罪像她这样的人。我们想恨她。但洛丽塔不是原罪。只是她内心的某种东西升起,离开了,把其余的留在后面。她心中已经没有爱了,没有信仰,也没有一点良心。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与哈罗德争吵,不让他跟她走。但他很盲目。他们谁也看不出她的真相。我想他是不由自主的。“你的妻子呢?”我问他。洛丽塔瞟了我一眼,我感到一阵寒意。是一种我从未失去过的冰的感觉,就在他们离开之前,我透过窗户,看到她在我家附近点火烧一些捆起来的旧文件。外面很干燥,所有的东西都点着了。我跑出去大喊大叫,先是冲着她,然后是冲着哈罗德问,他是跟随什么东西逃跑。“你是我的儿子!”我在他身后喊道。“你疯了吗?”我冲他大喊,指着火。但风把我的声音吹离了他的耳朵,火也同时爬上了墙,所以我别无选择,只好让他们走,急着去灭火。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们正跑着赶渡船。哈罗德抱了一大堆他的东西。我看到他衬衫背后的汗水,尽管风那么大。她跑在他前面,催促他。我还能听到她说:“快点,快点。”
从那以后,直到你母亲从水里出來那天我才又看到了哈罗德的脸和洛丽塔的红头发。她闻起来有同样的苦杏仁味,较淡点,但是同样的气味。我们猜她大约十岁。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双空洞的眼睛。
不管我们怎么擦洗,那个可怜女孩的味道也洗不掉。它比皮肤还深。它是血缘之深。它是历史之深。正如老人所说。
当你母亲,那个颤抖的女孩,从风暴中出现时,布氏已经是一个成年女人,她很坚强,但很孤独。也许她认为罕娜是哈罗德的一丁点儿回到了她身边。她爱罕娜,彻底地爱她,尽管她有毒和其他问题。
艾格尼丝走到水池旁。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发出柔和的响声。我看着她,把她的背影当作我自己的一样留在记忆中。
“我不知道故事从何开始,你的,我们的故事。也许它是从母亲的乳汁里流传下来的。老人说,我们这些故事的开端来自穿过这片土地的火车轨道,从铁矿里出来的。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它可能从哭闹的孩子被从他们的母亲身边带走时开始,或者从砍伐营地开始,从我们的森林里建立起城市时开始,或者从他们为了养牛,砍光剩下的树木时开始。”
她望着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希望能看到牛群,但却只看到紧贴在纱门上倾听的白翅飞蛾。
朵拉茹日大声笑起来。
“笑什么?”艾格尼丝看着母亲,思绪回到了现实。
“卢瑟说,要想让牛在这种天气里活下去,就得给它们涂杂酚油。卢瑟就是这么说的。”卢瑟,是我已去世的曾曾祖父。
“什么是杂酚油?”我问。
艾格尼丝感到被冒犯了:“我不相信父亲会说这样的话。”
我想,朵拉茹日就像抓着屏幕的白翅飞蛾和六月小虫,用翅膀和小手指紧紧抓住敞开着的另一个世界的门口。她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在卢瑟的世界里,他们对生活的态度不像我们在这个世界里那么严肃。哈斯克曾经告诉我,他们就像佛教徒一样,好像他们意识到生活是痛苦的,所以他们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开始享受生活。艾格尼丝被父母的麻木不仁弄得心烦意乱,她很快地、稀里哗啦地收拾完桌子。她父亲在世时,她也不欣赏他的幽默。这是朵拉茹日后来告诉我的。事实上,艾格尼丝认为她母亲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却假装是卢瑟的意见。这样,她就可以说她想说的,而不会受指责。
“什么是杂酚油?”我又问道。
(未完待续)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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