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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到团里来挑演员时,我怕受刺激,跟爱人老李到当代商场去给即将出生的孙子买所需用品。天好热,三十九摄氏度。老李开了空调,冷风吹得我浸骨,但看到他脸上密集的汗水,我只好把我这边的空调扇页扳到了上面,还是感觉风吹得身上冷飕飕的。
童装占了商场三层多一半,我打量了这件又细瞧那件,每件都那么小,摸在手里质地细腻舒服。儿子小时穿的衣服,都是妈手工做的,里面的边角都缝到了外面,妈说,小孩子皮肤嫩,穿有边的衣服硌肉,最好是毛巾棉,软软的那种。妈给儿子买的一件上衣,白色纯棉布,西瓜香蕉图案相兼,特别可爱。
正当我陶醉于这些让我心生柔软的物件时,团长打电话来了,问我在哪,赶紧到他办公室。
我說我家新一代马上要出生了,这是头等大事。
团长又重复了导演来团里挑演员的事,说时不我待。我冷冷一笑,说,我错过的太多了,再说现在人老珠黄,时间不会等我。带着情绪说了半天,团长还是一句话,卓滢,赶紧回来!团长是我研究生时的同学,一直唱大官生。毕业后他分到了南方昆剧团。三月前调到我们团,当了团长后,他说话嗓门也比平时大了好几个分贝,我到了这把年纪,早看透了人间风云,无欲则刚,才不吃他这一套,他的话还没听完,我就挂了手机。
有辆深绿色的玩具小汽车真神奇,我手刚一触,四个门忽然砰地自动弹开了,我食指轻轻一触,它又迅即合上。我一时惊奇得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琢磨出门道,旁边另一辆车又吸引了我,这是个载着一只咧着大嘴笑的小熊童车,车一发动,小熊竟然会咯咯地笑。遇到挡它之物,又会急喊:快,转弯,转弯!吓死宝宝了,吓死宝宝了。太好玩了,咱孙子一定很喜欢。我爱不释手地摸着小熊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对老李说。
穿着大裤衩的老李嗯了一下,眼睛仍盯着手机的屏幕。从起床到晚上睡觉,甚至做饭,手机都在他伸手够着的地方。我叹息了一声,这时手机又响了,还是团长,这次声音柔和了许多,称谓也变了:师妹,赶紧来,你在哪?我让司机去接你。
我心头一热,想回去,后又思忖,不行,我不能让一句“师妹”就丧失了原则,便说我真的忙着呢,说完,索性把手机关了。现在找我能有啥事,肯定又跟老团长的主意一样,让我指导青年演员米沙沙大放光彩呗。一想起她对我指教的不屑,我才懒得见她。更不愿在年轻演员面前晃荡,好像我要跟她们争舞台似的。虽然新团长一上任,就摆出一副重整山河的架势,可舞台,终究还是年轻靓丽演员的天下,你再技艺精湛,可有多少观众是内行的?
爱人把我手里的小汽车放回货架,说,我还是送你回团里吧,团长一定找你有急事。不是还没生嘛,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还难说,买错了再退很麻烦。
大家都说是男孩了。总不能我孙子生下来后,光着身子吧。
生了还得在医院呆几天,那时再买不迟。也许人家姥姥也准备了。
是我家孙子还是别人家的?再说我已到了不再慌张,不再讨好别人的年纪,连个团长的电话都不能拒绝?我大声一嚷,老李赶忙朝四周瞧了一眼,借口逛商场走得腰酸腿疼,他到楼梯口抽烟去了。他边走边看手机,松垮垮的大裤衩和薄得能看到背上黑痣的圆领汗衫,实在与散发着香水的商场不协调,更与我一身旗袍的庄重不相称。唉,我改造了他一辈子,这个农民的儿子进城三十多年了,现在在大学教古典文学的他还是改不了农民本性。我说给他买衣服,他一件都不愿瞧。几次出去开会,人家不是把他当成了大队的书记,就是当成了司机。他不恼,反倒每次回来给我津津有味地讲了一遍又一遍,我讥笑他,他摇头晃脑地说,是真名士自风流,人家王安石,就从来不讲究穿着,可谁不知王安石变法,连小学生都会背他的《泊船瓜洲》。他不讲究穿着,可不是我杜撰,有文为证,他说着,摇头晃脑背起来:王荆公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有择,自少时则然。看着他陶醉的样子,我推了他一把,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给你买几件衣服,否则出去给我丢人。他大声说:免!说什么也不跟我去买衣服,时不时倒是给自己买些超市货,都一辈子了,年岁大了,我也懒得说了,由他去吧。
没有了老李的絮叨,我没了干扰,一口气买了三套小衣服、两个奶瓶、三个围嘴、两条小毛巾被,还把那辆能开门的绿色小汽车也开了票。老李又来催我回家时,我拿着一支红色喷水小手枪又放不下了。
一出车门,我看到一个留着板寸头发的微胖男人正坐在我家院里花坛前抽烟,脚下扔了一地烟蒂。他穿着黑色对襟棉布衬衣,烟灰色宽腿裤子,脚下老头乐布鞋,一看就是内联升的。我走过他身边,他盯视了我几秒钟,扔了烟蒂,抱着一束玫瑰,快步追了上来。
你是卓滢老师吧?声音倒挺柔和。
我点点头。
我是赵欣欣。
没听过这样的名字,但我还是有礼貌地问有事吗?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爱人热情地对客人说到家聊吧,天这么热。我白了他一眼,他就是这么个又热心又不设防的人,不管对方是干什么的,都邀请到家里去。我给他说过多次,城里社情复杂,这可不是他民风淳朴的小村子。他也不理,三教九流的人都往家里带,好在他交往的圈子基本也都在大学校园。还有就是手机,一天都离不开。这特不像一个大学教授。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必定要抱着手机,看半天,他给我解释他在研究分析国内外动态,古典文学教授也要与时俱进。
男人可能看出了我的不情愿,摆摆手说,不了,我们到院里说会儿话,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腔调更柔了。我这才仔细一瞧,发现他没有胡须茬,宽大的衣服细看还是隐约能看出胸的,也就是说她是女人。
女人把花递给我,爱人忙接过来,说,那你们聊,我回家做饭,一会儿你们上来。
院子不大,但有个小花园,风景尚可,我带她绕过高楼,走进后园。几天没到花园,蜀葵高高的枝条婉约地迎着我,黑心菊黄灿灿地在风中摇曳着,要不是旁边有人,我真想拍几张照。唯一的长条木椅因为最近老下雨,长出了一丛桂花菌,我正要擦,她一屁股坐到上面,椅子咯吱了一声,她抱歉一笑,才开口说卓老师,你也坐。说着,掏出一支烟,递给我,细细的那种。
我不会,你找我有什么事?看着脏脏的椅子,我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靠双腿撑着,轻轻地挨着椅边坐了下来,瞬间感觉椅上的灰尘已穿过丝绸面料钻进了我的皮肤里。
她看了我半天,说,怪道你们在舞台坐得那么美,原来是这么坐的呀。说着,点上烟,吸了一口,说,卓老师是昆曲名家,我想向你请教几个昆曲方面的问题,不知可否?
这话题我乐意回答,从十二岁学戏,我学了三十七年了,可以说,我一生的爱好就是昆曲。说我的爱人是昆曲,真不是矫情。可那浓浓的烟草味,呛得我咳了起来。她忙站起来抱歉说着即把香烟取下来,四处瞧了瞧,快步走到对面的垃圾箱前,扔时,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头摁在垃圾箱盖上,烟灭后才扔进了垃圾箱里,回来笑着说,习惯了,不吸好像说话就没力量。
从言谈里听出她对昆曲还是懂一些的,看了我的不少戏,从《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一直聊到我最得意的《寻梦》。我没想到竟然有如此的铁粉,便问她从哪看的,是在网上还是光盘里,现在很少有人到剧场去看戏。
她诡秘一笑,说,以后卓老师就知道了。对了,你对《长生殿》怎么看?
当然是好戏了,那词美得几乎一个字也动不了。
你唱的《絮阁》一折,我看了好几遍。你身上没有年轻演员那种做作的痕迹,在舞台上,每个动作都很自然,发自本性,让人觉得很自在。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一直扮演的是杜丽娘。杜丽娘一直是我的钟爱。其实我想说《长生殿》是我一生的滑铁卢,我不想再提此戏。
可是对方好像没有懂得我的意思,一双眼睛看着我,讲得更激动了:你把杨贵妃的吃醋演得好逼真,她坐到地上撒娇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吃醋的新婚少妇。几个“问问问”“怕怕怕”“有有有”,听得我都要落泪了。还有唐明皇给她定情的钗盒时,欲给又不舍,分寸把握得极好,我要是男人,也又疼又爱。
要演这出戏,必当四十岁以后,才能真正了解杨玉环的内心愁绪。那时年轻,现在看,我也只给自己打七十分。
她又掏出烟,正要点,又笑着在鼻子上闻了闻,我说你吸吧。
她摇了摇头,把烟放进烟盒,说,看来卓老师对自己严格要求呀,你可是凭那折戏得了梅花奖的。
戏如人生,有了一定的阅历后,才能真正体会人物的内心。杨玉环封贵妃时,已经二十七岁了,是胆怯的,出场时,对宫女是礼貌的,定情时是深情的。到了七月七日长生殿与李隆基盟誓时,是忧伤的。到了兵变,是无措的。埋玉时,是无奈的,也是刚烈的。
你不愧是著名昆曲家刘世华老师的学生,刘老师可是昆曲界的泰斗。你们……
伤口还是揭开了,我犹豫着如何回答时,爱人打电话来了,说,饭做好了,请客人到家吃顿便餐。我与她谈得甚是投机,便邀请她上楼。
她起身道,不了,谢谢卓老师,再见。说着,拍了拍屁股,粗糙的烟灰色棉麻裤子皱巴巴的,屁股上面還沾了一团桂花耳。
这样的昆曲爱好者我见得多了,怎么可能再见她。我摆摆手,回到家,才发现蚊子咬得我腿上冒出七八个大包,我们谈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我竟没注意到。再瞧那束红色的玫瑰,好艳丽,老李笑着说,看来还是当演员好呀,总有崇拜者。来,今天专门蒸了你最爱吃的螃蟹,多吃些。
又不是第一次收到花,至于这样吗?我虽然嘴上不屑一顾,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好久没有这样被重视了。多久?我都想不起来了。
2
第二天一到单位,我发现不少同事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心想,不就一天没来上班吗,一个快退休的老演员,就不能请一天假?再说,自从调到团里,我可以说几乎从来没请过假,请一天假有什么了不起,都这把岁数了,一句话不投机,咱回家抱孙子去。说来也怪,自从得知儿媳怀孕后,我整天都想着孙子的事,看到小孩子,总想摸摸那薄得透明的耳轮,握握那小小的手,捏捏那胖嘟嘟的小脸。生儿子时,我二十二岁,一直着迷于唱戏,都不知他是怎么长大的。儿子小时经常说,他是他爸爸生的。现在老了,终有了慈爱之心,俗话说隔代亲,我想也许老天在给我的人生做补偿吧。活了四十多年,多半辈子都在舞台上,现在该下到人间了。
团长跑下楼来,想必他在窗内一直盯着大门,跑得气喘吁吁的,脸上也汗津津的。
卓滢,祝贺你呀。他说着,手伸出来要在我肩上拍。我身体一缩,淡淡地说,还没生呢,有啥祝贺的。
祝贺你要当贵妃了。
有四十九岁的贵妃吗?
行了,大家都等着你呢,从今天起,咱们团这大半年的任务就是协助京都电影厂拍摄彩色戏剧电影《大唐贵妃》,你是女主角。
忽听喜讯,我真有杨玉环封妃时的喜悦,“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可从嘴里说出的却是:为什么是我?我昨天都没来。
导演说见过你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导演?
昨天你们不是见过面了吗?
昨天除了那个男人婆,我跟谁也没见过。难道是她?
卓滢,你真除了昆曲,不食人间烟火,人家赵导可是大名远扬。导过《世间芳华》《青春岁月》等许多电影,金鸡奖、百花奖、华表奖,得的奖杯家里都摆满了。
团里年轻演员这么多,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她说她懂戏,年轻演员长得再漂亮,可连“米大蜘蛛厮抱定”都不知道是啥意思,怎么能饰演好杨贵妃?怎么能体会一个风华不再的女人在后宫佳丽中的危机感?赵导认为杨贵妃只有人到中年的女演员才能驾驭。比如演评剧《花为媒》时,新凤霞三十六岁了。张继青,拍电影《牡丹亭》时,跟你现在一般大。梅兰芳唱《游园惊梦》时,也六十多了。她说她选角,不会是看长相,要看内功,这点她不会看走眼。
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电影近镜头太多,我不能设想中年的我,还能不能受镜头的百般挑剔。我说着,心里毛毛地看着他,他打量了我片刻,朝四周望了一下,低声说,你无论状态还是身材都保持得挺好的。这句话我不管真假,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但一想到他过去对我的态度,便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往楼里走。
他紧跟着边走边说,赵导要不是自小热爱昆曲,说什么她也不干这活。昆曲现在虽然热了些,但毕竟仍是小众的。她找了多家投资方,好不容易有一家公司点头了,但条件是要让一个刚毕业的女孩来演杨贵妃,她没同意。对方又说,只演开始的戏,比如“窥浴”。她回答电影不是折子戏,必须一气呵成,中间换了演员,就失去了故事的连贯性。到手的一百万元转眼间就没了。她仍然不放弃,又继续找投资方,两年工夫,总算资金到位。你不要再推辞了,就这么定了,这不但关系咱们团的命运,也关系昆曲事业的蓬勃推进。团长说着,又来拍我的肩,我这次没躲。
幸运球打在一个中年女人头上,我还是晕了半天,方知这不是梦。看着团长一脸得意,我又不舒服了,扔出了一个最为关心的话题,谁演唐明皇呀?
他深深白了我一眼,说,你说咱们院里,不,整个北方昆曲界,还能有谁比我扮演唐明皇合适?!
他是比谁都合适,可一想起与他一起拍戏,我心里好紧张,嘴上说,我怕演不好,还是定妆后再说吧。我想我要把丑话先说出来,给他们,也给自己留余地。人到中年了,心性高还得考虑实际状况,在剧团呆久了,看着一茬茬年轻演员进团,你就知道什么叫中年危机了。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你跟赵导说。
看看,人就这样,我稍一松口,他就嘚瑟了,我就看不惯他这一点。有点小人得志的感觉,可也怪,听说跟他搭戏,我隐隐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他也五十出头了,可身材保持得不错。按他的话说,他以非人般的自律才有了现在的身材,比如不吃水果,不吃主食,只吃肉,体重就一直保持在六十公斤,要知道他们家父母姐姐可都是胖子。不像我,吃多少,体重都不会超过五十公斤。
3
团长生怕我改变主意,一直把我带到三楼唯一的一间大房间门口,说,进去好好跟赵导说,啊。他说着,又按了一下我肩膀,别任性,这机会对我,对你,对我们团来说,至关重要。说着,又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腰,我感觉心跳加快,想说什么,终什么也说不出了。
按说我跟赵导第二次见面了,又谈了一个多小时,应不陌生,可再见她时,我心里还是略略有些紧张。戏剧跟电影毕竟两码事。
赵导还是中性打扮,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T恤,但人比初次见时,显年轻了许多。我没想到团里专门给她安排了这么一间大办公室,办公桌竟然都是新的,老板桌前还放了一盆翠绿的元宝树,这对办公条件落后的昆剧团来说,是最好的办公室了,可见团领导对这次拍片的重视。
她说坐,却没站起来。
不知是因为坐在她的办公室里,还是因为她终究是名导,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也许想上她电影的演员多了,也许她知道我肯定答应,态度与昨日在我家院子还是略有差别,对,有种主人的感觉。我淡淡地说,赵导好。
团长亲自洗了草莓、樱桃,然后又拿了几瓶矿泉水放到我们面前,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签字笔,塞到我手里,回头笑着对赵导说,你们聊。说完,轻轻关上了门。
请坐,卓老师。她说着,仍坐着,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来回把玩着。
说实话,我对她对我的微服查访很不满,再加上年岁大了,本身对这次拍摄就不积极,态度也就冷冷的。大概她看出了我的情绪,终于从老板椅上起身,热情地让我坐到沙发上,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说,几天前,你们团长就极力推荐你,还给我看了你三盘演出录像带,我看了还没下决心。昨天跟你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就坚定了用你的想法。为什么?因为你凡事都很认真。即便坐,都坐得那么舒服。跟我说话,不急,不躁,说起戏来,满满都是激情,眼神里有光,那种光是艺术人的特质。我在年轻演员身上看得到,可她们没有技术,没有经验,没有阅历,而你,两者兼有。只要你想做,你一定能做成。《牡丹亭·写真》那么一个没有多少动作的戏,你唱得如此出彩,你用你的演技征服了我。特别是当杜丽娘告诉春香“咱也有了人儿时”,那含羞的眼神,就奠定了你在昆曲界的地位,让我决定你担任我的第一部昆曲影片的女主角。
赵导,在我看来,拍电影与昆曲是两个道儿上的火车,电影厂拍的《西园记》和《牡丹亭》,主演的昆曲演员都不愿看。更何况,你是初次拍昆曲,我呢又是初次上银幕,我认为此次合作胜算不大。我说着,双手交叉护在了胳膊上,可能较胖的人都怕热,赵导忙关了空调。
哈哈,《女驸马》《追鱼》《游园惊梦》想必卓老师看过吧,它们不都拍得很成功嘛。
楊贵妃与李隆基的故事谁都知道,你重拍还有观众看吗?
赵导笑了,说,那我问你昆曲《牡丹亭》多少人都唱了,为什么现在人还爱看?关键在角度,在演员的表演。我相信卓滢老师版的一定跟别的版本不一样。我虽然不是专业昆曲演员,可我痴爱了昆曲一辈子,又在电影界混了二十年,我相信自己有双慧眼吧。
我一时有些语塞,沉思后强调道,我不年轻了,还是定妆后再决定吧。
她笑了笑,说,我看中了你的手眼身法步,更看中了你身上别的演员没有的沉静。你往我面前一站,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就是我心目中的杨贵妃。不像一些年轻演员,是正青春,可是不懂人物心理,浮在表面,把一个苦情戏演得既不甜,又不苦,一句话,淡得像白开水,这怎么能抓住观众?
按说别人听了这话会高兴,我却强调,戏剧最大的特点是虚拟性,正因此,才能考验演员的实力。比如说秦腔戏《挂画》,你让一个演员在真实的墙上挂画,观众能体会到“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那独有的审美享受?能把待嫁的贵族小姐耶律含嫣从内心到外形,刻画得这么淋漓尽致?她收拾房子,挂画时脚尖在椅子上跳来蹦去,还要做金鸡独立、回头望月等惊险动作,使观众过瘾又心悬。还有,杜丽娘离魂时,从桌子底下的白布处换衣服,然后飘然而出,如果你用实景,怎么展示?
你说得有道理,这也是我想拍新版昆曲《大唐贵妃》的动意所在,昆曲文辞精丽,帝王将相的爱情故事又足够吸引人,独具韵味的水磨腔更给了演员表达情感起伏的空间。张继青版的电影《牡丹亭》,一开场,披着湖绿色斗篷的杜丽娘从长廊一步三摇走到庭园,唱出“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时,观众就醉了。我们时而从全景中看到她袅袅婷婷,徜徉在后园的芍药栏畔,时而从中近景中看到她情思无限,支颐假寐在幽窗之下;即便坐在放映厅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从近景中清晰地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体察到她最幽微的心理和情绪的变化。这种审美享受,只有银幕才能给予的,然而它又是戏曲。电影与戏曲的融合是新时代下的探索,利用电影的形式传承艺术,让更多的人通过电影了解戏曲文化。
可戏剧掌控着舞台,有着电影或电视剧无法替代的优势,因为它更重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观众与演员之间的交流,台上演员之间的互相交流,都给予了戏剧极为强劲的生命力,令人回味无穷。一句话,戏剧的美,只有你真爱上了,就如吸上了烟,再戒,如割身上的肉。
她马上接口道,电影更直观、真实,它运用色彩、画幅、声音、分辨率、帧率等手段展现给观众无限逼近现实生活的信息量。所以说电影是包含了文学、音乐、舞蹈、绘画、雕塑、戏剧、建筑在内的艺术。《天堂电影院》《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西伯利亚的理发师》《比海还深》,你看过吗?我敢说你如果看过,肯定会同意拍这部戏。电影因为银幕大,观看环境封闭,所以表演更注重细节,一个细微的眼神流转就在叙事,一个不易察觉的面部肌肉的抽动也在传递情感,一个背景广告牌上的字可能就在揭示谜底。它关注细节,靠剧本、演员、特效、镜头组合(长焦、近景、特写、长镜头等)来表现情节,戏剧只能靠演员的表演。
可是戏剧表演的特征是夸张,演员肢体幅度大,表情变化丰富。面对摄影机,演员夸张的面部表情,使表演过度甚至可笑。不少传统戏曲演员演电影,我感觉大多是失败的。
老艺术家梅兰芳、新凤霞、赵丽蓉他们就能很自然地从戏剧过渡到电影中,像在舞台上一样自如。赵导说着,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小本子边记边说,电影一个镜头可以不停重拍,直到满意,还能够后期配音、配字幕。电影有剪辑、在大银幕上放、特写较多等特点,摄影机可以自由移动,打破了戏剧艺术的固定空间,突破了舞台的封闭性与观众固定的视角,可以从各个角度去拍摄演员的表演,可以把演员放在极远的背景上,也可以非常近距离地把演员的某部位如面部、眼睛、手和脚等拍成特写。
我一时有些语塞,看着新新的笔记本,沉思片刻,又强调道,摄影机太无情,能识别演员的年龄,使其眼角的皱纹和眼袋一览无余。?
但是,摄影机也可以制造出骗局。例如可以选择适当的方位、镜头和角度来美化被拍摄的人与物体;可以使被拍摄的物体变形;演员正常的行走或跑动,经过加工,可以变成快速的动作或慢动作。还可以让观众与电影中的情景保持距离,有了距离感,则使得直接与观众对话,而不需要像戏剧那样必经现场表演这一中间环节。也就是说,它更长久。
我无法想象杨贵妃在祈月时,另一个镜头让李隆基出场。
她马上接口道,这两个镜头可以同时切换在一幅画面上,两人的表演可同时跟进。比如《花为媒》中,张五可进花园,下个镜头就是贾俊英出家门,两个镜头在同一时空交换出现,使故事紧凑,免去了戏剧人物出场时的冗长,而把戏更集中在人物的表情上。
我喝了口水,心想这个导演还真做足了功课,我必须把所有可能遇到的难题说给她听,好使自己有退路。想到此,又说,前阵我看了粤剧《帝女花》,公主与驸马死的那场戏,舞台布景太现代,又加了交响乐,吵得人根本没法听演员唱。你再看看任剑辉与白雪仙版的粤剧电影《帝女花》,那才叫戏。我可不希望你只是为了拍而拍。
她双手一拍,说,说得好,我不会用交响乐,仍用昆曲的丝弦。你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我都在本子上记着呢。
可以适当用镜头,但必须要保持戏剧的连续性,否则镜头变化太多,人物动作连续性就切断了。
專业问题我听你的。她微微点着头,又在本子上唰唰记着。
她说这部电影基本以传承版《大唐贵妃》为主体,会做一些置景,整体呈现效果会和舞台上很不一样。
一听说要实景拍,还要搭景,我又反对。只有在舞台上,我才能自如。戏剧之美,就在虚拟之中,如果都有景,戏剧演员就不称其为演员了。
赵导介绍,她会以电影的拍摄要求和手法来重新定位,以现代人的视角、审美做参照物,会兼具雅俗共赏的功能的。大导演就像李安、张艺谋、冯小刚,韩国电影,越南导演陈英雄的《青木瓜滋味》,侯麦的四季作品,都可借鉴。
我说我还是那句老话,一切不能违背戏剧原则,特别是昆曲,以含蓄为主。背景要尽量简单,它是绿叶,只起点缀的作用。一切要为人物服务,物不要多,但须精致。经典戏剧电影《花为媒》《贵妃醉酒》我很喜欢,效果就要那样的。这部戏首先是戏剧,而不是电影。无论怎么样,昆曲讲究抽象写意的特征不能丢。
她双手一拍,说,卓老师,你放心,电影比舞台更好呈现的美更多层次,我要打破传统的戏剧一桌两椅的程式化,因为现在的观众欣赏要求很高,对戏剧要求也高。对剧情你有何意见?
我说戏集中在两个主人公身上,其他如杨国忠霸权安禄山兵变什么的,这些过程戏尽量压缩,背景雅致,不要打击乐,不要打打闹闹戏,更不要繁复变幻多端的形式,那冲淡了戏剧的张力,影响了演员的表演。要在“情”字上下功夫,在埋玉结束就可,什么哭像、成仙,没必要。最好以定情、絮阁、密誓、小宴、埋玉,五折戏,两小时内结束,有趣而紧凑。
这时电话响了,我停了话题,她摆摆手,咕咚咕咚喝完半瓶水,又递给我水,你请喝,天好热。说着,把水果端到我跟前,我拿了一颗草莓,咬了一口,好甜,心情也变平静了,说,你继续。
过场戏可以用旁白、字幕或简单的一两折过程戏呈现,主要在情字上下功夫,埋玉后电影结束,我举双手赞成。电影将真景与假景结合,主体是水墨、浅绛、青绿、金灰调的背景,要有古画的感觉。故事发生在大唐,那么就不能少了诗歌,少不了唐的兴盛的元素。我要用中国绘画的特点来进行造型处理,在色彩、构图、气氛、造型等方面体现出国画风格。在构图上,主体突出,细节也不忽视;在色彩上,要素雅、含蓄,使人感到清新自然。背景总体简洁典雅,比如定情,在宫殿,金黄色的背景,红木桌椅、地毯、花瓶、布幔、栏杆、窗外的圆月、窗棂上的木雕、远山、房屋、树、芭蕉等。谱曲在内室,几上兰花,古琴、香烟袅袅,演员的服装要一扫帝王妃子传统服装,要有仙气。
我没想到她考虑得这么细,我们一口气聊了三个小时。我走时,她把一部南京电影制片厂1986年拍的张继青版的《牡丹亭》光盘递给我,说,我只会比它做得更好,你看它虽是老电影了,但现在有三十四点三三万播放量,七千九百三十七个弹幕,老中青都有,还有很多大学生呢。卓老师,相信我的能力就像我相信你一样。她说着,把她的观影日记和拍摄计划、剧本递给我,说我若有不同意见,随时可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我走出很远了,在后视镜上发现她还站在烈日下目送着我。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了,我要把杨贵妃唱好,哪个女人不想当贵妃?哪一个女人不想戴凤冠,穿黄袍,嫁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皇上?
刚一出大门,团长就打电话问我谈得怎么样。
我反问道你说呢?
他哈哈大笑,说,这我就放心了,养精蓄锐,准备彩排。滢,我不啰唆了,开车小心些。
我本来车开得飞快,急于想回家细细地告诉老李,一听这话,看到大街上南来北往的车和人流,我马上把车速降慢。我怕梦还没实现,就遇到不测。
老李听到好消息后,笑得合不拢嘴,说,我就知道,自从你收到那束玫瑰花,我就预感你有好事来了,果然如此。老婆,我支持你,全力支持你,只要没有课,我就每天送你上班。
真的?
那还有假,全国有几个贵妃?而她整天跟我在一起生活呀。贵妃娘娘,晚上吃什么?老夫亲自给你下厨去。
家里好久没有这么欢快的声音了。
老李也不玩手机了,吃过饭,一会儿到书房里给我找洪昇的《长生殿》,一会儿又帮着我下载各种版本的影视剧杨贵妃。我一看有电影的,有话剧版的,说,我这是昆曲。穿着有破洞背心的老李擦了把汗说,唱你没问题,关键是让你找当贵妃的感觉。夫人,以后有啥不懂随时来问我,老夫逢问必答。
只有儿子不高兴,说,宝宝出生了谁带呀?
废话,当然是保姆了。请保姆,我们掏钱。老李大声说,从今天起,咱父子俩轮流做饭,干家务,让你妈全力拍好戏。还有,我要好好研究《长生殿》,要助妻一臂之力,这就叫妇唱夫随。
先把你那破背心扔了吧。
再穿穿,旧衣服舒服。他说着,坐到了书桌前,戴上了老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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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绣工,绘布景,联系舞台设计,寻访摄影师,赵导忙得我好一阵都见不到她,看到那间大办公室锁着门,我生怕主人再也回不来。
拍定妆照时,我特紧张,生怕眼角的皱纹、脖子上的皱纹,还有手指上的皱纹跑出来,让我的贵妃梦成为泡影。结果照片一出来,我都吃了一惊,赵导笑着说,我说过,镜头是可以创造人间奇迹的。
一看到舞台上像迷宫的装台,我又急了,立即找到台下的赵导,说,可以用实景,但景不能太突出。行就拍,不行,我还要回家抱孙子呢。我不能想象我穿着古装,戴着大头,却在现代化的街道上行走,那不是我,也不是杨贵妃。她毕竟生活在那个时代,受环境所限,要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这样我才能找到感觉。
放心吧,卓老师。赵导拍拍我的手说,我会拍出宫里的气派、豪华,拍出舞台展示不了的空间感和纵深感。宫里的轻幔,花园里的花卉,絮阁里的烟雾,马嵬驿的狼烟,都可以用舞台呈现出来。当然这都是很小的一部分,最关键的是你,一切景都是为你贵妃服务。舞台,尽量显得生活化,比如花园、宫殿、驿站,以及繁星下。好的戏剧不是情节,而是细节,杨贵妃的故事谁都知道,可为什么人还爱看?就是要在优秀演员身上看她的身段、她脸上的表情、她的步子,以此来猜度人物内心的情感,猜测杨贵妃到底是爱上唐明皇的位子、还是真的爱上了他这个人。卓老师,你就是严凤英,新凤霞,就是那永远的刘三姐,电影,可以把你最美的形象永久地留存下来。再说这个故事好,帝王妃子情事,永远不过时。主演,是两个梅花奖得主,指导老师又是昆曲界泰斗、中国戏剧奖二度梅獎获得者刘世华先生,我这个导演,名气也还算拿得出手吧,再加上我们在院线的营销推广,票房应当是可以的。
我本来还想说其他,一听到我老师,忙说,刘老师怕很难请得动。
赵导看了我半天,方说,卓老师,哎呀,这么叫好生分,我叫你卓滢吧,这么一叫,我们的关系就拉近了。你的老师,你去请还请不动?我可听说,从你一进团,她就是你的开蒙师,教了你二十年的戏呀。
我不作声。
她长叹了一声,说,那就看我有能耐不。然后又自嘲道,我哪是导演,分明一个跑码头的。哈哈哈。
戏服一送来,美得我都不敢用手摸,全是手工绣,不知多少巧手绣出的。
赵导比我还珍爱戏装,她戴着丝织的白手套指着说丝绸、织锦除颜色丰富、色彩鲜明外,还反光力强,从不同角度观看,都产生变幻不定的效果。比如水袖上的暗花,灯光一打,特别漂亮,这是以前的戏服没有的。传统红如旭日东升,是希望、朝气,也是幸福的象征,我们电影里的宫殿、地毯,都用此色。黄色,是阳光的颜色,也是丰收之色,还是高贵的象征,在中国,它是帝王后妃的专用色。
我把漂亮的黄袍一穿,真感觉自己就是贵妃了。
还有屋子里的宋瓷、明清茶几,别提我多喜欢了。这都是从博物馆借来的。宋瓷颜色十分柔和而含蓄,似青非青,似紫非紫,似灰非灰,似绿非绿,非常清纯而高雅。
她带着我们到陕西历史博物馆里看那些价值连城的漆器,指着上面的植物、动物、人物、山水,让我体会那美的意蕴。还有龙凤袍上的织绣、铜镜上的花纹,那些云气纹、垂环纹、宝相纹、如意纹、忍冬纹、卷草纹、云雷纹、蝙蝠纹、乳丁纹,光听名字,我就醉了。还有那么多的色泽——竹青,明黄,鸭卵青,海棠红,鱼白,月白,石青,元青,杏黄,柿黄,麦黄,葵黄,酱黄,秋香,松绿,砂绿,豆绿,深官绿,黄官绿,瓜片绿,砂绿……更是美得不要不要的。
请的摄影师一到,赵导没有指定他拍摄的位置,让他自己先找感觉,寻找最佳角度让作品趋近完美。她说,怎么拍得好,就怎么拍,咱不能为了快凑合,我的人生词典里没有“差不多”,“大概”这些词。
工作时,她特严肃。有次做卧鱼动作,她比我下腰还厉害。排完戏,她给我说,她小时走南闯北,受过很多苦,住过老百姓的土炕,身上全是虱子。在草原上骑马,马惊了,差一点摔死。还有为拍雪景,到东北雪乡,手都有冻疮了。
当我冒失地问及她爱人时,她沉默片刻说,有过一个,然后就头望着远处,只管喝水。
5
《长生殿》是我二十年前唱的戏,老不唱,都生了,纵观昆曲界,只有刘老师的杨贵妃最正宗,大家都说,她扮出了贵妃的华贵和妩媚,扮出了她的可爱和娇嫩,更呈现了她的忧伤和悲剧,不少媒体都说在梅大师后,刘老师的杨贵妃第二,有人干脆不叫她刘世华,叫刘贵妃。我几次想打电话,最终还是打消了此念头。但我买了好几盘她的演出光盘和视频中能搜到的,一招一式地看,一笔一笔地记。特别是她的每个身段每个动作,我都截了图,反复练。为了成为她,我还把她的一幅巨大演出照挂在家里客厅,一睁眼就能看到她。我想我整天看她,焉能不像她。
谁知看了我跟师兄唱的《定情》,赵导很失望,她不停地在排练厅来回踱着步,双手交叉抱着臂一句话也不说,看脸色,就知道不满意。我也急了,这时全世界都知道我扮演杨贵妃了,我可不能被换下,否则米沙沙她们那些年轻演员不定怎么笑死我呢,还有我怎么对得住一天三餐都给我做饭的老李?心里越担心,我表面上越镇静,坐在椅子上,不开口。师兄更急了,不停地说,我觉得我们挺好的呀,身段、唱腔都很娴熟呀。他说着,示意我开口,我拿着扇子,慢慢地扇着,没有说话。
你们俩,感觉不像小夫妻,没来电。你唱你的,他唱他的,虽然技术上没问题,可就少了夫妻间的那种默契与甜蜜。对了,滢,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不像杨贵妃,好像还是那个多愁善感的杜丽娘。你们再好好想想。赵导转身走了。
我不演了。我也起身要走,师兄一把拉住我。众目睽睽之下,我甩开他的手,去换衣服。刚一出办公楼,发现他提着一个塑料袋无力地站在我车前,不停地流着汗水,蝉也不停地叫着,让我更烦。
让开!
捎我一段。
我想他肯定要在车上劝我,便想这次说什么也不答应了。谁知师兄坐在副驾驶位上半天没有说话,让我心里也发虚,看来真的没希望了。
送你到家吗,团长?我尽量心平气和。
他端着一瓶小二就喝,也不说话。
车开到他家门口了,他也不下车。我感觉浑身无力,双手扶在方向盘上,目光无神地望着远方。
我打开车门,他要下车时,只说了一句,卓滢,我怎么一下子就觉得他妈的活着没劲?
拿着你的东西!
他也不理我,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楼里。
我打开袋子,除了我最爱吃的小吃,里面还有一张我年轻时的《长生殿》演出剧照,那时的我,二十九岁。
一路上我都在想,为了师兄,我是不是给赵导打个电话,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这次我一定好好唱?可回家看完同事发来的排练视频,我又泄了气,跟丈夫说我不想拍了,都到了抱孙子的时候了,受这份罪干什么。
老李放下书,说,要珍惜这次机会,你的表演我这个外行都发现你不在状态。
我说行了,行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长生殿》毕竟不是我的拿手戏,一个演员不可能什么戏都能演。《牡丹亭》,才是我的本戏。
可是你不能半途而废!
正在我俩争执时,电话响了,老李示意我接电话,我不理,他一接就笑了,说,赵导好,她在,我让她接电话,然后捂着话筒小声说,好好说话。
赵导请我吃饭,我想可能是要换演员,也好,现在离开,也算适可而止。人到中年,上舞台还好说,整天在那里嘛,触什么电,一旦有差池,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顶着一头汗水,打车到饭店,一进包间,老师刘世华竟在场。二十年不见老师了,她当然老了,头发白了,腰也弯了许多,可那声音,仍是那么中气十足。一见她在场,我愣了一下,马上说,刘老师好。
刘老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拍拍旁边的椅子说,来,滢,坐这儿。
一句“滢”,让我瞬间回到了当年跟老师学戏的那些美好的岁月,我快步坐到老师跟前,握着她的手,闲聊别后之事。赵导一会儿给我倒水,一会儿给老师夹菜,好像成了服务员,我忙站起来,她把我摁住,说你们师徒好好聊聊,二十年不见了,得有多少话题呀。看到你们师徒情深,我都想明天要去看我老师了。
饭毕,赵导打开电脑,我没想到她放的是我唱的视频。世界上最怕的就是学生的作品在老师面前,而且还有外人在旁。我就像初次跟老师学戏,脸红心跳不说,也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你不能老收,你要放,特别是杨玉环听到皇上要跟她发誓时,一个小跑,冲到皇帝跟前,那种激动,你表现得太温吞。老师指着视频不停地摇着头。
还是二十年前的话语,还是当年的语调。当时我总以为老师跟我抢舞台,故意找碴,二十年的岁月,再加上赵导的指点,我终于明白了我表演的软肋。
这也是她过去的老问题,演的任何角色都摆脱不了杜丽娘的孤芳自赏。老师看完,也不看我,对赵导说,为此,我说了她几句,她好几天就不来排练,我一气之下,排《大唐贵妃》用了基本功不如她的师妹,半年后,她离开了我们团,一辈子不再跟我联系。老师越老说话越直接,过去她可不是这样的,不让我唱戏时,她会婉转地说,你性格怪僻,适合演杜丽娘,你的特长是独角戏,这种戏才能锻炼人。就这么一个定语,让我此后与杨贵妃擦肩而过。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的老师——昆曲界泰斗刘世华,第一次看她的演出是三十多年前刚分到团里,看完她的《长生殿》,曲终人散时我久久呆立在侧幕,脑海里回荡着前辈师长关于老师的传说“刘世华是为杨贵妃而生的”。我知道此生绝对不可以错过这样的老师,整天往她家跑,想拜她为师,把她的一招一式都学会。正因此,《长生殿·絮阁》那折经她手把手教的戏,我得了梅花奖,也因此使我有了自己的表演理念,和老师产生了分歧。
也怪我,当时无意中挫伤了她。主要是她特固执,气得我无可奈何。快二十年了,我看到了她的成就,她是一个好演员,而且也很努力,她这几年唱的戏我都看,感觉都不错,可是除了《牡丹亭·写真》,她再没有好作品。赵导三次打电话,让我很感动,也让我对自己过去的偏颇进行了反省,总想着以自己的理解让她演,岂不知成熟演员有她自己的认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你虚心,我就教你。老师说到这里时,才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说,当然,如果你还那么固执,我也爱莫能助。
我当即站起来,说,老师,怪我当时年轻不懂事,我其實好多次做梦都梦到你,可是……
老师摆摆手,拉我坐下,却看着赵导说,杨玉环曾是皇子妃,所以要演出她的成熟美。她是跳舞的,要呈现她的身姿美。她懂乐感,要体现出她艺术家的奔放和活泼。这也是她不同于其他后妃的地方。杨玉环不只是因为漂亮李隆基才喜欢,她痴情,懂艺术,会讨男人喜欢。还有最重要的是,她置身于三千佳丽的后宫,要演出她的不安全感来。她的一切哭闹,皆是与此有关。要演出她内心的层次感。她不是一成不变的,她是流动的,既要有闺门旦的典雅,又要有花旦的活泼娇美。《埋玉》一折,还要有刀马旦的泼辣和刚烈。打开你自己,打开内心的那个你,这样你才能把杨贵妃唱好。你现在唱的杨贵妃只是一个符号,没有自己独有的理解。你要珍惜,快五十了,这样的机会怕以后很少了。老师走时再三叮嘱。
杨玉环起初的羞怯,躲着李隆基的眼神,后来深情的拉手,绝望时的求情,忧伤时的质问,眷恋时的叮嘱,都要有层次地一一表现出来。她第一次出场时,整装,对宫女微笑,请皇上入席时擦桌子扶椅子,特会照顾人。老师的这些话我不但写在了本子上,也记在心里,每次排练都告诉自己。可一见到师兄,我就害怕看他的眼神。过去我暗恋过他,被他拒绝后,一气之下,嫁给了老李。在他调来之前,我们都没联系过。这出戏让我怎么演?假情真演,还是真情假演?我一点都没底。
我只要一瞧他的眼神,就感觉他在讥笑我,除了怨恨,我真的表达不出情侣之间的那种甜蜜。他递给我的眼神,我也不敢接。一看到他就忘词,再说剧本中不少唱词文白典致,还真不好背。而《定情》这出戏,对手戏又很多。
戏比天大,每个演员都清楚,可谁理解我心中的幽怨?
排练场只剩我一人了,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不想回家。不知外面谁在练声:阿拉木汗怎么样,身材不肥也不瘦,她的眉毛像月亮,她的小嘴很多情,眼睛能使你发抖。他反复唱这几句,应该是对自己唱的不满意。我听了听,他的曲调是对的,技巧也是有的,但就是觉得不得劲。我知道了,他的生活里没有鲜活的姑娘。
忽然一声惊雷,接着一道闪电照在练功房衣架上的粉色褶子上,那是米沙沙的戏服。一想起米沙沙,我感觉浑身好像注入了一股力量,揉揉发酸的腰,站了起来,又拿起折扇。
有脚步声,我听得一阵心跳,除了排戏,他很少单独来找我,我想停下,但略一思忖,还是继续练。
镜子里他穿上了水袖,扎上了髯口。这是第一次扮装,虽然没化彩妆,我忽然有了一种入戏的感觉,正要回头,忽听一声叫:玉环!
我猛地回头道,师兄,不,万岁。
看我眼神,回应我。
给我撒娇。我是大唐天子李隆基,我三千宠爱在你一人。我要与你在天同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呀。你不是杜丽娘,你是大唐贵妃呀。他一次次地吼叫道,喷发,再喷发,看我眼神,好好想想如何来赢得一个帝王的心。拿出你的媚劲嗲味来,眼睛要放光,身段要柔软,还有,用一个女人所有的魅力来征服一个帝王。
说实话,演了一辈子戏,都是含蓄的,这次我要挑战自己,太难了。我怯怯地叫了一声陛下!
不对,不对,这哪是跟心上人说话,这分明是一个小丫环在跟主子讨一个馒头。
你这么说,我不唱了!
滢!别记恨过去的事,那时我已有了女朋友。我一到团,首先就想到要让一个好演员有自己的舞台。这不,机会来了,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师兄拉住了我的水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声音更柔了,好好演,我们都不年轻了,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为此我又找了一下赵导,我给她保证了,你能用,你肯定行。说着,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感觉手心好痒。正要说话,排练镜里出现了老师,他马上唱道:“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你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这是他给杨贵妃唱的,还是在暗示我?正在我迷怔时,刘老师走上前来,说,你的状态不对,要娇羞妩媚些,还要有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手眼身法步,唱念做表,配合得都要好。每个做或唱都要有动作,都要化为人物的情绪的表达。当接过皇帝给她的定情之物金钗钿盒时,要把手腕摊平,把喜悦与兴奋传递到指尖,让观众感觉到杨玉环从心里生发的一种感激和幸福。吃醋要吃得有分寸,要让皇帝觉得这个女人真会闹,好玩,对我是真心的,但吃醋过头了,他一生气,会把你打入冷宫。至于这个分寸,那就得靠你自己结合人物特点去悟。比如一听到皇帝的声调不对,马上说,是!当皇帝态度好时,又哼哼唧唧的撒娇不情愿等。喝醉要像喝醉的样子,动作跟嘴里不统一,真的在状态,还要美。你看我,我给你示范下。她说着面向师兄,一双眼睛斜视了一下,软绵绵地叫了一声“陛下!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杆。”
哎呀呀,快八十岁的人了,一声“陛下”,我就知她为什么是杨玉环了。一开腔,哪像八十老妪,声音竟少妇般娇俏,如妖如媚,唱得从容、干净、动荡、缠绵,如此让人不舍。还有那眼神,真的是放电。她的眼神演得那么真,理解人物那么准,我都感觉到她的心跳。我才知道,原来我少的是动情。她的手指和水袖、眼神和气息都随着唱腔的节拍在跟进,不仅协调、细致,而且用力点在一起,时时会闪出神采。
老师后背都湿了,我想起二十年来,没有跟老师来往,很是后悔,拭着眼角不觉间流出的眼泪,说谢谢老师。
她淡淡地说,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杨贵妃,她要一代代在我们昆曲舞台上活下去。我看不下去没有血肉地扮演她。要不是我老了,我才不会把这么好的角色让给你。这话把我呛得半天回不神来。
可也奇怪,每天她往排练厅一坐,我心里就特别踏实,我希望她多讲些,但她说得并不多,但会一次次地给我示范,让我看,让众人看。别说,一个水袖的动作,她就能舞出万种风情来,我一遍遍地做,她说不大气,这不是杨贵妃,重来。不行,媚劲不够,重来!继续,重来!!!
在一遍遍“重来”中,我感覺自己离贵妃越来越近了。
6
看到摄影师拍的录像,我当场发飙:你懂不懂戏?全是特写,背景上的一朵花、我褶子上的花纹、内室的沉香……他全拍了,却没抓住我精心做的一些小动作,比如忽然放光的眼神,撒娇时噘的嘴唇,脚下的云步、蹉步等。人到中年,最怕脸部特写,而他偏偏为之,好不恼怒。
那我问你懂不懂摄影?摄影师也不示弱,引得大家纷纷观看。瘦得像麻秆似的摄影师,一头卷发因软稀,乱七八糟地耷拉在额前,穿一身四处都是口袋的衣服。也不跟人说话打招呼,烟抽得好凶,拿着相机四处晃荡,赵导有时说他他也爱听不听的。赵导有好几次跟他当场发火,但事后却跟我说,查师拍摄的电影不少得了奖,言语里颇有几分欣赏。
现在他只抽着烟,还跷着二郎腿,更激起了我的愤怒,我一甩门走了。
刚一到家,赵导电话就打来了。
赵导劝我道,对于电影来说,摄影有多重要。在中国影视圈,有一句行话叫“一个好的摄影师,能够解决电影一半的艺术问题”。电影是一门复合型的视觉艺术,而摄影是这门艺术的第一环,如果摄影做不好,便没有人会注意到美术置景有多美,灯光打出的阴影有多深邃,演员表情有多细腻,便没有人会注意到画面色彩调整得有多好看。也正因如此,摄影师在电影拍摄时肩负的责任最重,需要的技术也最复杂、最细。作为中国目前在全国最具代表性的电影摄影师,查师拿了好几届金鸡百花电影节最佳摄影奖,他拍摄有他独特的审美,她可是费了很多周折才请来的。
可我有许多脚下的动作,镜头都只取上半身,像我在唱时,有荡脚的动作,摄影师就没有注意到,没有把肢体拍进去。还有我学大官生走步的样子,我可是费了好长时间才学得像的,可他的镜头却老在脸上扫。有时我还没唱完,他的镜头就跳到旁边了。他喜欢打破构图的平衡感,把大远景和近景、特写这种极端景别的镜头接在一起。光影方面呢,也是有意加大高调、低调的对比,而不是很强调场景的现实感和生活依据。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要看到他好的一面,比如用光、构图,还有用色,还是非常美的。遇事要想办法解决,遇人也一样,要学会跟各种人打交道。赵导让我第二天上午到排練厅。
明知赵导对摄影师老迁就,但细分析,她说得也有道理。查师是有他的特点,拍的湖面上的光波、人脸上的光感,还有我个子小,但在他的镜头下,我个头足有一米七。
我又想,当年我跟老师学戏时,要不是生气而去,也许我这一生就不至于一直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着。
我刚到门外,听到里面摄影师跟赵导吵架,一个说,你根本就不懂摄影。可我懂你呀。赵导这话一出,里面一片安静,接着是一阵响声,好像是水杯的声音,又好像是镜头盖落地的声音,或者只是我的臆想。
我忙大声咳了一声,停了几秒钟,才走了进去。
查师一看到我,马上扭过头去,赵导示意我排练,然后把摄影师拉到她跟前,我边唱她边给他指点,一会儿指着我的眼睛,一会儿指着我的脚下,一会儿又指着我的水袖。查师起初是漫不经心的,一会儿好像是听进去了,看我的眼神柔和了许多,还不时地点着头。
休息时,赵导又指着查师拍的片子,给我边看边说,你看看,你的眼神在他镜头下生动了吧,还有那步子、水袖,多美。看得我都呆了,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好呢?她说着,又亲昵地打了摄影师一把,说,要不是你的镜头摄下这么美的瞬间,我怎么能记得这么美的瞬间?回头又对我说,查老师是很厉害的,有时比女人还细。你看拍这组镜头时,为了拍出星空,他到取景地跑了三趟,还露营在外。还有,他的构图也很别致,你看你出场时,他拍的裙幅和脚下,没觉得在走路,如在水上飘。我们剧组每个人都很优秀,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吃饭时,她把我跟摄影师拉到一张桌前坐下说,一部片子,并不是只看导演,演员、摄影、拟音、照明、化妆,每个人都不能少,我的每一部片子,都是众人智慧的结晶。说着,把我们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接着说,凡跟我合作过的人,都知道我们是团结的一个整体。还有,查师,你别忘记了,演员的手眼身法步,都要在镜头里展示,记住,不要老盯着女演员的脸蛋哟。
查师吃了一口排骨,嘟囔道,整天就是工作,睁眼就是工作,闭眼还是工作,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话语是埋怨的,表情却像撒娇。
赵导朝他肩上轻拍了一下,说,好好吃,好好拍,好好活。你看,你怎么就那么瘦呢,得多吃些。说着,把自己盘里的两块排骨夹到了查师的盘子里,看我看她,害羞一笑,朝我做了个鬼脸。我忽然想,杨贵妃应当也有这样的表情,我好像从来没有过。
摄影师走后,她咬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你发现咱们的摄影师帅吧?我的天,那么小的眼睛,那么少的头发,还有那么细的腿,怎么能跟帅字沾边呢?情人眼里才出西施呀!难道……我恍然大悟,紧盯着她的双眼,说,你莫非……走,排戏去。她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端起餐盘就走。我发现走在前面的她,全身好像有了变化,我想了半天,对,按我们的行话来说,叫身段柔软。
7
响排《密誓》,终于要上妆了,我紧张得浑身冒汗。扮演梅妃的米沙沙戏服一穿,简直漂亮如天人,我心想,幸亏我遇到了同为女人的赵导,她深深理解我的心思。我真不敢想如果米沙沙饰演杨贵妃,我还怎么活?
趁人不备,我把装着一套价值五千元的化妆品的袋子悄悄塞到胖乎乎的化妆师包里,她要说话,我忙摁住她的手,说,姐,拜托你了,这肯定是我平生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影片了,请姐费心。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到她面前,仍怀疑她那双胖胖的手能不能把我眼角的皱纹消灭。化妆师双手托着我的脸端详了半天,我更紧张了,心跳得她想必都感觉到了,她双手轻轻地托着我的脸,像对孩子似的说,不要紧张,放松,自然。她不用油彩,只用几种大大小小的粉饼,两个小时,镜子里我就不敢认自己了。我彩妆一出现,赵导戴着眼镜盯着我看了半天,双手拍道,我的化妆师厉害吧,把你化得最多也就三十来岁,正是杨贵妃当时的年纪。宋团,杨贵妃越来越风情万种,你这个唐明皇功不可没。
师兄笑着说,她呀,本来就是春心荡漾,只需要春风撩拨。说着,朝我挤了一下眼睛。
我白了他一眼,嗔怪道,滚一边去。
赵导双手一拍,对对对,这就是杨贵妃的眼神,好了,贵妃准备上场!
音乐一起,大幕拉开,宫女们手里抱着、盘里端着献物纷纷出场,随后,杨玉环手持金扇,唱着“米大蜘蛛厮抱定”紧跟,这句原来的戏都是宫女们合唱的,赵导改为杨贵妃独唱,说这样就突出了杨玉环乞巧的心情。
她的改动,我认为非常符合人物形象。
为了体现杨玉环对乞巧的重视,我新加了两个身段,比画蜘蛛的动作,转身朝外转做三个动作,再朝里转,又做三个动作,好像对宫女,又像对观众说,你看我养的蜘蛛这么多这么大,我许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从侧面说出了她对这次祈福的认识和重视程度,表现了她对爱情的渴望。
唐明皇出场,刚一开口,妃子,你在此做何勾当?赵导摇头,“做何勾当”不好,改为“做何消遣”,既雅致又闲适。
杨玉环朝旁边一挥水袖,让宫女下去。这样既表明她想跟唐明皇单独在一起,又体现了她的尊贵,与当时刚进宫封妃时对宫女们点头的礼貌形成对比。唱到“愿钗盒情缘长久订”时,掏出钗盒,这是唐明皇送她的定情之物,是她最钟爱的。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轻轻点头拿在胸前。唱到“莫使做秋风扇冷”时,她的脸上充满了悲伤。此时,杨玉环已三十多岁,面对后宫佳丽,这样的担心是难免的。
看到牵牛织女双星,想着他们一年只能回一次面,回想自己,侧身落泪。拭泪后马上回到现实,抓住唐明皇的袖子说:妾想牛郎织女,虽则一年一见,却是地久天长。只恐陛下与妾的恩情,不能够似他长远。
我刚一唱“念寒微侍掖庭”,赵导大声说,水袖幅度要大,水袖上甩,表现出人物内心的变化。特别是唱“更衣傍辇多荣幸”时,要把杨玉环的幸福和骄傲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当唱“瞬息间,怕花老春无剩,宠难凭”时,赵导示意我拽师兄的手,然后轻轻晃身跺脚,这样就把杨玉环在心爱的人面前的撒娇表现出来了。想起昔日的荣华,怕年老色衰,不再恩爱,何止杨玉环,也是每个女人都担心的。杨玉环扯着唐明皇的衣服哭着唱: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瞑。抵多少平陽歌舞,恩移爱更;长门孤寂,魂销泪零:断肠枉泣红颜命!赵导说,通过卫子夫、陈皇后阿娇,让我联想那些不幸的女人的命运,要把心中的幽怨通过一系列动作有层次地表现出来。
唱到“断肠时”,我晃着师兄的手,看着他,想起这么多年对他的恋情,再抽泣,这下我真的哭了。
当他给我拭泪时,我心跳得好快,害羞又开心,心里说我不要你这个,转身时含笑,心里的忧虑终于放下了。师兄轻轻将我的袖子拽起,我们两人合着节拍,双眼看着对方,同时抖袖,对面,转身,调位。哎呀,我们俩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和谐。
剧作家洪昇真是太了解女人了,他还让杨玉环不满足,进一步把唐明皇引入她要的结果:如此情浓,趁此双星之下赐祉,盟约,以坚终始。女人们,明知誓言是那么的不可靠,可还是要情人对自己发誓,也就点出了此折的主题。
得到心爱的人同意后,杨玉环马上说,陛下请,迅即走过来扶着唐明皇,因为他毕竟六十多岁了。下台阶时,两人步子配合得特别默契。“琥珀猫儿坠”这个词牌真好,用琥珀做成的像猫儿模样的坠子,想必所有的女人都喜欢。
当我与师兄靠近,他右肩轻轻蹭我时,我再看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神,一下子激情奔涌。我渴望他拥抱我,于是再唱:罗衣陡觉夜凉生。撒娇,双手抱肩,他忙扶着我: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我感觉内心无比的缠绵悱恻,身倚着师兄轻轻唱,慢慢地按着唱腔的节奏摇晃着身体,这时情感也达到了浓烈的高度,然后两人共唱: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当唱到“无绝期”时,他要跪,我赶快扶起,虽没词,但赵导让我把“陛下你不能跪,你是天子呀”这层意思表达出来。我唱到“深感陛下情深意重,今夕之盟,妾生死守之矣”时,一个大动作,把水袖抛上头顶,冲到台口,在师兄面前向观众席跪了下来。我感觉自己那时,好像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因为得到了所爱人的爱情保证呀。
很好,这样表演,同时也为马嵬坡她主动请死埋下了伏笔,赵导后背都湿了,不停地在排练场来回跑着,给我们打着气。
唱到最后,我流泪了,师兄也动了真情,我能感觉到他那火辣辣的眼神,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心。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为什么多年来,他对我的深情视而不见?他是假不懂,还是真的对我没有感觉?
师兄握着我的手,说,妃子,你的心思朕全懂。
剧本上没有这句,他什么意思。我看着他,感觉他在给我暗示,心里所有的委屈如春水融化,握住他的手,长长地叫了声:万岁,臣妾明白。
静场拍完这折,赵导拥抱了我跟师兄,好,真好,我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李隆基为什么爱上了杨玉环,是因为她确实可爱,确实很女人,别说男人,我这个女人,都想疼她了。换句话说,你们表演成功了。对了,忽然间你怎么就悟出来了?她说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递给我茶的刘老师意味深长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呀。
我脸腾地红了,忙掩饰道,对呀,要不是刘老师再三示范,我还是悟不出来了。
刘老师扇着扇子笑着说,哈哈,我可是无功不受禄。
8
我跟师兄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一折《小宴》大家都说演出了小夫妻间的甜蜜和融洽,我真觉得我就是贵妃,就是那个三千宠爱集一身的女人。
我唱完最喜欢的唱段——“唱到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深香亭同倚栏杆”,台下掌声雷动,口哨声,尖叫声,不绝如于耳。
一对有情人,饮酒,赏花,载歌载舞,听着台下无数的掌声,看到赵导竖出的大拇指,这样的生活正是我的梦想。哎呀呀,人生永远如此,不用考虑级别职务,不去管柴米油盐,不去想身体这个指标高了,那个低了,跟心爱的人相依相偎,花好月圆,地久天长,多好。
排练时我叫他师兄,到办公室也叫他师兄。叫师兄时,有股甜蜜的热浪涌上心头,燃起了多年前我心中那曾熄灭的火苗。每次排练结束,他总送我到车上,然后说,明天早些来,我在排练厅等你。
嗯。我满脸发烫,好像一个听话的小姑娘,不,像十八岁时,第一次看到他扮演的柳梦梅时,那急促的心跳。从那以后,他就成为了我永远的恋人。跟老李结婚,只是因为他是我的铁粉。
排练完,开着车行进在浓荫遍地的大街上,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天空好像也配合着我的心情,红灿灿的天空,火烧云般,不,如一幅幅壮丽的云锦,一会儿黄黄的,一会儿又红艳艳的,我干脆停下车,站在河边,一会儿拍水下的云,一会儿拍天上的云,可是心中那片最美的云锦,我却谁也不敢告诉。
回到家,老李问我戏拍得如何,我说越来越好,老李问有视频没,他想看看。我本想给他看同事拍的视频,却忽然心里好紧张,说,别急,到时给你一个惊喜。
杨李双情欢好,拍摄渐近尾声,赵导忽然在来排练厅的路上遇上了车祸,被一个开快车的小哥撞了。祸不单行,投资方最后一笔说好要打来的资金仍没到位。我想也好,不演了,我带孙子去,一想到那個即将出生的可爱的小娃娃,我失落的心暂时得到了轻微的缓解。
师兄急得心急火燎的,说这是我们人生最后的华彩了,我不能这样放弃。让我跟他一起到医院去看赵导,说,我们的戏把“埋玉”拍完,电影就结束了。可是“埋玉”是全场最关键的戏,没有赵导,这个戏就不会出彩。她太厉害了,一句话,就能点醒梦中人,一个场景,就使能全场活起来。
可是你总不能到医院催命吧。
开车!去医院。他说着,径自到停车场。
你还别说,我有时就喜欢他这个样子,那是一种男人的决断,让你有一种依靠,不像我家老李,身上从来就没有这种霸气。
车很多,师兄急得坐在副驾驶位上不停地说,真是急死人了。
我也不理他,忽然看到润蓝的天空上只有两片云,在高楼的顶上,宛如一对眼睛似的一左一右在我的视野里或近或远,好像人的一对眼睛,怪吓人的。我说,师兄,你快看,这云,今天上午咋这么奇怪?
你给赵导打电话,她没说病情如何?
这两片云好像某人的眼睛在偷窥着我们。我说着,马上想到了我家老李。
赵导你一定要坚持住,我可是为这部戏跑断了腿。
这云好像预示着什么,怕不祥。
停车!
怎么了?
停车。
我把车停到路边,师兄咚地推开车门,走到我跟前,下车!
我坐到副驾驶位上,系上了安全带,他却不走,伏在方向盘上,忽然抽泣起来。
这我没想到。我犹豫片刻,想摸他的头,感觉不妥,又想拍拍他的肩,感觉仍不妥,虽然我们在台上可以亲昵,可是在台下,我真的连他的手都没握过。我还在犹豫时,他忽然抬起头,发动了车。
车开得好快,前面天空上的两只“眼睛”仍在盯着我们,我喃喃自语,真想就永远这么和你走在路上。
你给赵导打电话说我们马上到了。
已告诉她,她回短信了。
这么说,她没有大事。他说着,右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睛盯着前方,一字一顿地说,这云是祥云,伴随着我们克服所有的困难。
他手里的温度传到我手里,传到我的全身,我就静静地任他握着。看着那两片眼睛云,心想,我就让你看。
病房里,查师正在给赵导喂鸡汤。一看到赵导,我眼泪就唰地出来了,她右腿打着石膏,脸虚肿着。她还是那么乐观,笑嘻嘻地说,我没事儿,这不还好好活着嘛,你们专心排戏。
半月后,她拄着拐杖来到了排练厅,她往那一坐,什么话都没说,我们每个人都比平时唱得带劲。
赵导这一病,除了疼痛,她一定经历了什么,出院时,说实话,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人瘦了至少有十几斤,还穿了件漂亮的中式裙子,绣着花,质地很是精良,与她一向的中性打扮真是风格两样。
我们都打趣,她笑着说,到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知道活着是多么美好,当女人是多么好。
她只要没事时就跟化妆师聊天,一会儿问嘴唇怎么化好看,一会儿又问我什么化妆品适合她皮肤。当看到她花了近万元买的兰蔻全套化妆品时,我都心疼了,她却说,要对自己好一些,在脆弱的生命面前,一切都不在话下,什么名呀利呀,全是浮云。
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月不见,你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她笑笑,说,一个朋友给我讲了《世说新语》中的一篇文章,说一个叫张季鹰的官者看到秋天黄叶飘零,忽然想起家乡的菰菜羹,就辞官不做,回家了。最后他所在的国家战败,好多人都说他有先见之明。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顿悟了,知道人生该丰富多彩地活着。
我从小学戏,文化课没学多少,每出戏,老师都要给我们讲唱词和意思。《世说新语》中的这个故事我没听说过,回家衣服都没换,就问老李读过这篇文章没。老李从书架上找出《世说新语》,我一看:张季鹰辟齐王东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尔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有些词不懂,老李给我一字一句地讲。他脖子上仍挂着洗得发白的跨栏背心,拿着纸扇说,我就是张季鹰,我就是那淡泊名利人呢。老李五十三岁了,至今仍是一名副教授,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就拿把背心挂脖子上这件事来说,我不知说了多少次,我说你哪像个大学教授,农民都不会这么打扮,像个叫花子还差不多。他不屑地说,我之所以后背露着,是凉快。把背心挂在脖子上,是为了护心、护胸、护肚子,这跟小孩的裹兜是一样的用途。再说我是在自己家里,怎么自在,怎么舒服,怎么来,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不是有诗曰:三月东风吹雪消,湖南山色翠如浇。一声羌管无人见,无数梅花落野桥。他边说,边拿着电蚊拍边走边吟,忽听到一阵响声,眼睛四处搜寻,然后蹲下爬上,滋啦一声,又滋啦一声,电到一两只蚊子,高兴得比发现一首诗新的评注还兴奋。
我年轻时,放着许多风流倜傥的小生不嫁,嫁他,就因为他能背许多诗词,能讲很多我从没听说过的故事,最主要的是,昆曲那一句句既美又新颖的词是他一一帮我解释的。十二岁就唱戏的我,能比别人更快地理解角色,与老李平常的讲解分不开。
第二天我见到赵导,送给她一套防晒乳说,这质量很好,你用用。她闻闻,又用手擦了一点在手背上说,不错,质地尚好。谢谢了。
我说你那个朋友是干什么的?我家老李说,《世说新语》可是一本好书呀,你这朋友不俗。
我不俗气,难道我能与俗气的人为友?以后你就知道了。对了,让你们家老李给大家上一课,讲讲《长生殿》剧本。特别是年轻演员,这一课必须得上,不懂唱词还怎么唱戏?
不但是我吃惊,老李吓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说你没听错吧?
赵导说要亲自给你打电话,她说京都大名鼎鼎的古典文学专家给我们讲课,那是我们剧组的荣幸呀。
说实话,我原先学过这出戏,可当时理解很浅,老李的逐字分析,让我才明白了杨玉环为什么要乞巧,为什么把此事看得如此重要。
跟老李生活了二十七年,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在人巨多的课堂上讲课。往讲台上一站,他好像成了我熟悉的陌生人,即便穿着一身不足二百元的(未经我同意,自己在超市买的)衣服,他也有大学教授的自信。我悄悄观察了一眼,师兄、导演、摄影师,还有一些年轻演员都听得很认真,还不时地做着笔记,特别是我的学生米沙沙,她在戏里演梅妃。一双媚眼不停地给我们家老李放电,不知她是不是知道我是老李的夫人,还是她故意气我抢了她的杨贵妃,反正她无视我的存在,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我们老李明送秋波,好在我家老李置身于杨李爱情世界里,在小小讲台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哪顾得上台下的莺莺燕燕。米沙沙,你太高估了你的美色,我家老李是金刚塑身,坚不可摧。你呢,绣花枕头,也就只配演个闪了一面的梅妃,还没一句唱词。
晚上回到家,我说你行呀,李教授,你今天可是给我露脸了,我们团好多人都以为我嫁了个老夫子呢。
他竟然一点也没高兴的样子,反而阴阳怪气地说,你这说的反话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看你们团里演员个个相貌堂堂,穿得也时尚,我往他们跟前一站,不知怎么,心里就自惭形秽,要不是肚子里还有几滴墨水撑着,我都不知道我还能在讲台上能否站得住?
我笑着说,知道差距了?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你都不在意,现在这么快就明白了,请问,哪个高人指点的?他笑而不语,午饭后非要拉着我跟他去买衣服。
我说等忙完这段,我这人干事只能干一件事,最近,心里想的全是杨贵妃,买衣服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再说大中午的,天这么热。他不声不响地上了街。据儿子說,他爸到了商场,看了好几件衣服,还拍照给他,让他参谋。儿子说,爸,我喜欢在网上购衣,你还是征求我妈的意见吧。
他一直逛到晚上,双手空空地回来了,说,你不知道,那么多的牌子,件件都好看,我试了一天,这一件两三千,那一件也是两三千,乖乖,一件衣服花掉那么多钱,够我妈在农村的一年花费了,再说那衣服我也拿不准,还是等贵妃忙完了,再陪老朽置办几件行头。
我笑着说:遵命,陛下。
我把此事笑着给赵导说了。也怪,不知不觉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赵导说,看看,看看,别说你们家老李,我们每个人都在变。所以好的艺术都是让人一心向善、向美。这就是好作品的魅力。聊了一会儿,时间到,赵导马上朝摄影师一挥手,说,开工,宣贵妃上殿!
一说到工作,她转眼间又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导演了,时不时就听到她那粗重的四川音:轿上图形怎么偏了三厘米?还有,布景上的树叶怎么不动?统统重新做。
渐近中伏,她说大家拍戏很辛苦,我请你们去吃好吃的,我请客。
我问还有谁?
她说司机呀。查师开着他新买的漂亮的小鹏7,拉着我们来到金源购物中心,我们到五楼黑鸡小馆,吃饭后又到星美国际影院看了一场音乐剧电影《安娜》。
吃饭时她说,滢,得病后我对艺术有了更深的感悟,我才第一次知道我们不是在排一出古戏,我们是在排戏过程中,更深地理解了角色,也发现了自我,创造了自我。
我说我也深有体会,一出戏,让我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对了,赵导,这馆子里转炉火烧特好吃,甜口的,一咬酥脆香。她却摆摆手说不吃主食,坚决不沾面条、米饭。
我说这样的减肥太残酷了吧。那你吃点水果,这西瓜特甜。
她摇摇头说,水果也不能吃。
我说坚持不下去吧,一天两天可以,一年两年怕就悬了。
她说减了以后吃就没事了,这段时间最难。要想美,对自己就要狠点,再说要成功,必须的。不像你,吃什么都不长肉。我可以吃山竹炒腊肉、菌菇拼盘、吃黑鸡肉、喝鸡汤。她说着,朝摄影师一笑,说,对不对,查师?
查师只微笑着,又要掏烟,赵导用目光示意她看墙上不吸烟的牌子,他起身道,我还是出去吸一会儿,烟瘾犯了,就像饿了得吃饭。
等等。她说着,站起来,把摄影师身上的一缕头发捡起,揉成一团,放进了垃圾箱里。
我目送摄影师走远,悄声问,赵导,你好像不吸烟了?
在医院,医生当然不让,我就趁此戒了。
真的说戒就能戒?
连自己都管不住,还怎么征服世界?她说着,哈哈大笑,又使劲吃了一块牛排。
看着我吃得香香的米饭,她咽了一口口水,我说来一点米饭,她坚决地摇摇头,说,我的减肥偶像是倪萍,目标瘦二十斤。
我看着她精致的妆容,还有越来越女性的娇羞,打趣道,你不会是恋爱了吧?
她哈哈大笑,说,行了,吃完饭到我家去唱歌。
在她家客厅我看到她年轻时的照片,长发飘飘,衣裙飘飘。她把照片一指,二十三岁,那时正恋爱。好了,来,咱们唱歌。
她唱得最好听的是《大约在冬季》: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
她唱着唱着,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查师的手,说咱们一起唱,我才发现她在流泪。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
据跟赵导时间最长的化妆师说,赵导经历过一段伤筋动骨的爱。她爱过一个人,那人最终离开了她。她的第一部话剧就是献给他的。吹笛子的老师则说,是她先离开那人的,那人要娶一个听话的老婆,不喜欢整天折腾的女人。反正,自从跟相爱八年的男友分手后,她就剪掉了飘扬的长发,留了一个小平头,脱掉美丽的连衣裙,穿一件白衬衣牛仔裤,开始到北京北漂。她住过地下室,吃过成箱的方便面。十年后,终于在电影界有了名气。
回去的路上,赵导说她从小因父母超生,一直在姥姥家长大,姥姥走时,她都没在跟前,那是在长江边拍片子。那天,长江上的浪大,就像姥姥的眼泪,岸边的芦花好像也在向她诉说奶奶的叮嘱。说着,她哭了。让我没想到的是摄影师竟也落下了泪。他在一边坐着,手又举起了相机,朝着窗外去拍。相机是他的随身物,在饭店,在路上,在任何地方,他手里都不离他那个带红圈的尼康。按赵导的话说,那是他没有肉身的情人。
9
老李真是乌鸦嘴,儿媳妇在医院待产八小时后,果真生了个小孙女。儿子告诉我消息时,我正在排练厅跟唐明皇在马嵬坡诀别,还没有从悲情世界中走出,当时只“嗯”了一声。
儿子很不高兴,说,妈妈,你怎么还是封建脑子?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女都一样。
我把水袖抛高,握着手机小声说,我在排戏,一会再聊。
戏比你孙女还重要?儿子嘟囔着挂了电话。
我心里有点小失落,怎么会是孙女?不是很多人都说是孙子了吗?倒不是我重男轻女,主要是女人这一生为情所缠,太苦了。那些小汽车小衣服可都是我按照男孩的喜好买的。还有,我一直都按男孩描画着我的孙子的未来道路的。虽如此想,可一下班,我还是冒着大雨第一时间跟老李到医院去看孙女。孙女一双黑眼睛望着我,我摸摸那肉乎乎的小手,再看看那双跟我很像的漂亮的大眼睛,一股奇异的感情已把她与我联系在了一起,我笑着说咱们家的小宝贝,一看就是唱昆曲的料,你看看那眼神,多水秀,整个一闺门旦。
一听这话,半躺着的儿媳一下子兴奋了,要坐起来,我忙扶下让她好好休息。她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最爱听昆曲《牡丹亭》了,小美的将来就交给你了。
一想到我的小美十年后接过我的折扇,穿我穿过的戏服,在舞台上载歌载舞让我的艺术之树长青,一股柔情顿生,我如抱花瓶似的轻轻抱起她,感觉一股后继有人的欣慰。儿子没学昆曲,我的小孫女肯定又是一个绝好的闺门旦。我就不信,整天有一个在家唱水磨腔不断的奶奶,她焉能不学戏?她的摇篮曲就是那使我痴迷一生的昆曲。我脑子里忽然闪出著名昆曲家蔡正仁和她十岁孙女演出的情景。
小美快快长大,长大你要当杜丽娘,当杨贵妃,当崔莺莺,当娇滴滴,衣食无忧,锦衣玉食知书达理的闺门旦,你不知道奶奶痴迷了一辈子,就是舍不得这华服丽妆,丢不下这华美的舞台呀。
一直苦着脸的儿子,这才笑了,说,妈妈,原来你也喜欢女孩?
我把鸡汤递给儿媳,说,废话,不管是孙子还是孙女,只要是我们家的孩子,我都爱。可一想起杨贵妃,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我心里忽地痛了起来。多半年来,我吃着饭想着她,睡觉想着她,走在大路上,看到的还是一个个穿越了时空的她。
在录音棚录音跟在舞台上演出,真是两码事。演戏要有观众。如果没有人,没有掌声,你在镜头前孤独地表演,心是空的。回家给爱人一说,他说这也有好处,避免了你受外间干扰。他为了让我演好戏,包了所有家务。看到不会炒菜的他,拿着手机边看视频边做鱼,一会儿放蚝油,一会儿放白糖,一会儿又急着把煤气上的火关小,手忙脚乱的,我从后面抱住他,才发现他后背也是湿的,感动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天我在公园,发现赵导与查师两人在散步,看样子很亲昵,忙要躲,她却叫住我。事后她告诉我,前阵她一个朋友正吃着饭,嘴里还残留着半片香肠,忽然就没气了。朋友儿子在外地,还是邻居闻到一股异味,才报告物业。她说,我的朋友才五十岁出头呀。此事让我想了很多,我怕孤独,怕不会爱。好在,通过这部戏,我终于找到了爱。
赵导三天两头地换裙子,做头发,有天还让我带着她去做美容。我说,你越来越美了,为何?我诡秘地看着她。
因为跟漂亮的人在一起,自己也得漂亮呀。她说着,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多好呀,连根白发都没有。还有,你们那身段真像一幅幅画,我做了海报,你看了就知道有多美了。人家说,昆曲特别养颜,我要跟你学唱昆曲了。她学着柔腔说话,手指也不时地伸着兰花指,整个一多情的小女儿态。
可一到拍摄场,她马上又变成那个我初次见到的样子了,穿工装,发火,骂人,一次次地拍桌子。
从头看完我和师兄的整部戏后,她握着我俩的手不停地摇晃,说,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她没说,但她流泪了。
10
电影终于拍完了,唐明皇跟他的贵妃到天上团聚了,我沉埋心中的涟漪却被激荡起来,很难按捺下去。
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我一出录音棚,爱人就提着饭盒站在门外,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为自己心里莫名的隐秘,为着一缕说不出的愧疚。回到家,抱起我的小孙女,给她唱起昆曲来。戏,要从小孩子抓起。小美也怪,有时哭得抱着摇、喂奶都不奏效,可只要我一声“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翩”,她马上就不哭了,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我,嘴不停地动,好像急着要跟我学戏。
再美的终有落幕之时。可一场戏却不知不觉改变了我们,我们大多数人变得跟过去不一样了,发誓一辈子不结婚的赵导结婚了,一向阴着脸的摄影师只要见到人,现在是不笑不开口。还有团里的年轻人,一会儿叫我去看电影,一会儿又让我给她们引见导演。连一向高傲的米沙沙,只要一进排练厅,就一会儿给我倒水,一会儿又给我主动当陪练,老师叫得我都听烦了。
可师兄还是他原来的样子,演戏时,他是深情款款的唐明皇,下了舞台,他是忙忙碌碌不苟言笑的团长,又在联系电影放映事宜了。看到我,跟见到其他人一样,点个头,或微笑一下。可当我递给他眼神,好想再听到他说,妃子,朕和你散步一回,他却说,卓滢,你的教学方案写好没?快交上来。
我终于明白戏演完了,我们已回归正常的生活,我有些怅然。
走在大街上,润蓝的天空与片片绿树,盖住了满大街的喧闹,南来北往的人与我擦肩而过,看都不会看一个中年女人。这时,我好想再听到赵导那一句我最爱听的四川话——宣贵妃娘娘上殿,好想就那么穿一身华服一直陷在那旖旎的梦里,不要醒来。
爱人老李原来的好脾气没了,我只要下班晚点,他就很不高兴,疑神疑鬼的,我笑着说,你是不是到了更年期了?越来越更的他,最大的变化是穿着倒挺讲究了,周末还拉着我到大商场去给他买衣服,而且比女人还细。一一转完后,问我哪个牌子的衣服好。我推荐了师兄爱穿的那身休闲才子服,他当即买了。还笑着说,我跟你师兄比,哪个帅?
我说当然你了。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说,你们团长是不是也爱穿这牌子的衣服?
我心哆嗦了一下,高声问,你啥意思?
他说啥意思,你不要问,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理他,他也不玩手机了,会不停地照镜子,还不停地说,我是不是染个发,才能跟你走到一起?你们团长比我还大两岁,怎么看起来比我小五六岁呀。
我笑着打趣道,不会是你们中文系哪个女生喜欢上你了吧?
他笑着说,她们是有人喜欢我,可我的夫人是贵妃呀,你我的恩情谁能比。他右手搂我时,我本能地往后一缩,好久没这么亲热的动作了,让我一时无法适应。而想起排戏时,师兄肩膀一碰我,我就感觉浑身的血液好像通了电似的噌噌地直往脑门上涌。我笑着说,你不学不修饰的王安石了?他哈哈大笑道,荆公的伟大业绩咱学不了,当个洪昇知音还是够格的。
他不知何时忽然变得陌生了,而我感觉自己既不是杨贵妃,也不是过去的卓滢了。那么我是谁?我将怎样度过余生?不觉间又哼起了那段我最喜欢的唱词: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杆。呀,我又站在了华灯之下,戴着金光闪闪的凤冠,身着锦绣灿烂的霞帔,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在君王的案板声中,载歌载舞。
走好呀,您。一个快递小哥的电动车撞了我一下,我慌忙说,陛下。
有病呀,你才是瘪三。
一声大喝,把我拉回到现实。都市如此的嘈杂,而身边商场橱窗里的我,眼袋深陷,面色发黄。昔日我引以为傲的身材,在秋风中,也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最后的谢师戏,师兄起初是反对的,认为画蛇添足,赵导一再坚持,我想起刘老师给我讲戏时发湿的后背,举双手赞成。赵导说她从小就爱看戏,得到过一个个老师精心的指导,没有老师们的扶持,就没有她的今天。师兄说一出戏完了,就利索结束,这样保持整个戏的整体连贯性。赵导说,谢幕时,谢观众是套路。谢师,就别有一番风致。
我再次支持。
赵导搂住我的肩膀说,滢,一定要像对妈妈一样爱刘老师。就是她听说我要拍这部电影时,她找到我,推荐了你。然后我才找你们团长的。刘老师给我说,自从你调走后,她教了三个贵妃,一个出国了,一个拍電视剧了,一个倒是肯学,可没灵性。最终留她一个老贵妃只能望着空荡荡的舞台落泪了。她好后悔,不该因为你对艺术的坚持而放弃了你,你的坚持恰是对艺术的执着,而那时,她没意识到这一点。她说好在你这次演的杨贵妃形象立住了,她的事业后继有人了,她现在闭眼心也甘了。
一听这话,我眼泪瞬间涌出。
电影首映很成功,特别是结尾的谢幕,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七十多岁的刘老师身穿灰色长袍挥着手一出场,全场一片哗然,接着掌声久久不息。我朝刘老师深深地鞠躬,老师也弯下腰,频频还礼。正当我要转身时,刘老师忽然把米沙沙拉到我跟前,我愣了一下,刘老师把米沙沙的手放到我手心,这时,我看到赵导笑了。她拉着摄影师的手,柔情盈盈,我从她眼神里读到了许多内容。我没想到,通过导这部电影,她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想想他们起初争得面红耳赤,恍惚做了一场梦。谁说戏演完了就完了,分明它的烙迹深深地印在了我们每个参与者的脑海中,或许将影响我们的一生。
赵导另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这是一双跟我一样长了四十九年的手,我紧紧地握住,朝她会心一笑。师兄也握起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湿乎乎的。在一曲美妙的笛声中,我们所有的人朝观众,朝生活,深深地弯下了腰。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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