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清朝扬州府泰州栟茶一乡绅家庭,这人姓徐,名述夔,字孝文,生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自幼好学,三更灯火,鸡鸣待旦,期望借科举作进身之阶,尝以状元自许,年十五拜师沈德潜,十七入泰学,二十娶周孝廉女儿为妻,琴瑟和鸣,夫妇和睦,次年生一子,取名怀祖,寓念祖上福荫之意。祖上原苏州阊门人,明洪武年间赶散至此,遂寄籍栟茶,代代香火相传,持家行善,治家有方,守家累业,至乾隆初年,徐家俨然大户人家,享誉方圆几十里,算不上钟鸣鼎食之家,至少也是殷实诗书之族。徐家有宅院三进,良田万亩,厨役家奴俱全,食美味,出套车,可谓大树下好乘凉,得享无边清福。
宅院后有一园,原是旧宦人家书房,约五六亩大,因子孙不事生产,致家业凋零,出息揭债度日,未免积重难擎,一日痛下狠心,弃下祖上园子来个卖产楚结,且不管名声不孝几何,急欲千金兜售,文书贴出,十日无人问津。徐述夔闻之,与卖家商谈,愿出八百金,卖主毕竟债台高筑,不得不割爱允之。次日,徐述夔将银封了,包在毡包内,令账房拿与卖家,文契画押交割事宜,不必细述。
乾隆二年(1737)桂秋,徐述夔费近三百金收拾正房三间,厢房、厨房、茶灶俱备。每日闲暇,或一人翻书独吟神交古人,或笼络二三知己赏花饮酒,或教授爱子怀祖经学七八句。夜来,于书房烛下案前静坐推敲诗文,常至二更,偶或起身前往庭院,虫鸣迎风,凉气如水,回首廿载,不免对月景长叹:“吾饱读诗书,潜心学问,若生逢明朝,可与唐荆川、董思白相仿。”言罢,恓惶为才学所困,遂举杯对月,吟哦李太白乐府诗来,难言之痛唯有夜空之月知也,吟哦至“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时濡湿眼眶,老泪风干面颊,只得着衣袖拂拭,继而吟哦至“弈昔落九乌,无人清且安”,举杯仰面饮尽,掷杯于地,啪嚓之声响彻夜空,惊得园外枝头喜鹊飞起。徐述夔见此,惭愧方才失态之举,咧嘴作苦笑状,望喜鹊飞去,稍后回屋休息,见妻鼾睡香甜,闻声渐生暖意,思想人生不过如此,躺下沾床便睡,黄粱梦里同先生沈德潜共游扬州府栖灵寺,逛瘦西湖,醒来缱绻之意溢于言表,自然生出邀先生至园内小叙之念,遂伏案洋洒写下人行书一封,不外乎忆师旧、话往昔、述眼下、斗诗文、切心学,书毕,另附诗文四首,封了信,叫账房取十兩银来,递与家奴和顺,差他弄些栟茶土物,往苏州府跑一趟。
时值沈德潜授徒教馆于苏州府,一来借江南美景排泄科举不第之苦闷,一来趁教学生涯研磨文章八股之窠臼。不料醉心功名几十载,只是满腹才学一场空。花甲之年,蒙皇恩垂怜,荐举博学鸿词科,念及二十二岁参加乡试,经科举考试十余次,四十年间无缘进士,心里说道:“后年秋再折腾一番,中进士与否,俱死心矣。”忽一日在馆内闲翻宋史,只见一学童引着和顺,至馆前说明来事。和顺持书信一封走进馆内,见了沈德潜,磕下头去,说道:“叩先生安。”磕了仨头,站起,说道:“小的和顺,泰州栟茶爷家下人,家里老爷差小的下书来。”沈德潜听见客儿自泰州栟茶来,一时明白乃弟子徐述夔家奴仆。和顺将书呈上,沈德潜开了封儿,取出内涵,墨香扑鼻如花草气,阅之方知弟子购得宅院一处,欲邀师尊择选吉日,赴泰州栟茶,共杯酒之欢,以叙故旧。因穷心尽力教学,两耳不闻窗外动静,热心功名久矣,憋得喘不上气来,沈德潜早已有出游放风几日之念,走马观花一番,奈何因琐事一再拖延,遂不得行。今日恰逢弟子来信,其言至诚,其行可贺,盛情却之委实不妥,念及师生一场,久别未见,借此时机得以相见,把酒言欢,话烛书房,好不快哉。
阅毕来书,沈德潜叫学童道:“引和顺至宅院西厢房住下,一切料理妥帖。”教馆后门与宅院横隔弄堂一条。吩咐毕,将案台宋史合上,叫学童锁了馆门,手中持来书,款步至家,对俞氏说道:“泰州栟茶弟子差人来书,吩咐赵祥速备饭与来客吃。”俞氏道:“徐孝文家的?”沈德潜道:“正是。”俞氏道:“赵祥进屋,我有话说。”忙从厢房过来,赵祥道:“奶奶吩咐。”俞氏道:“速备饭与来客。”赵祥料理去了。俞氏道:“当年徐老引孝文来家拜师,先是不跪,跪下又不磕头,徐老没办法,只得摁着葫芦头拜师。”沈德潜道:“当时年幼,不懂事体,情有可原。”俞氏道:“学不到十天,死活不来了。”沈德潜道:“在教馆十日,也没少捅马蜂窝,满共八个学童,他瞧不上七个,认为一个个俱不如他,还常常以状元自许。谁想到,过了两年参加童试,竟连闯县试、府试、院试三关,成为秀才,名震江南街巷,人人夸其神童。”俞氏道:“多亏了十日师栽培。”沈德潜道:“实不敢当!”言罢,两人大笑。
和顺饭过,献了栟茶土物,禀起身欲返。沈德潜命赵祥接了,叫赵祥向账房取十两银子,赏了和顺。次日,沈德潜收拾行囊、备下盘缠、雇觅车辆,置买土物。临行前,免不了吩咐学童守着教馆,与俞氏说些家常邻里话。赵祥宅院外扬鞭试马,鞭声萧萧,似有催促之意。沈德潜闻声起身移步,过了庭院,上车入内,两人往泰州栟茶去。学童停在院门前目送,面有不乐之色,直到马车行远了,认不清了,方才关门而回。沈德潜于套车内闲来无事,便掏出弟子所寄诗文来读,俱以咏菊为题,一连读了四首,大有陶潜隐逸之风,而又与之不同。徐述夔所咏之菊乃野菊,而陶潜所咏之菊乃园菊。菊虽是菊,然“野”与“园”差别大矣,野菊长于旷野之中,与蓬蒿为伍,与寒蛩为伴,与孤松为邻,较之陶潜园菊更添山野趣味,境界亦为之开阔。想必陶潜咏菊后,天地之间,虽才子满京华,然高出一筹者,唯弟子徐孝文一人耳。其诗文如下:
其一
何须寄傲倚南窗,拼受霜威未肯降。
英落也堪餐楚客,橹摇恰合指吴艭。
漫劳培植开三径,别有风情抱一腔。
自是不求人见赏,碧云红树共秋江。
其二
遭逢太苦漫相讥,别有行藏与俗违。
大抵孤高情总僻,如斯冷落世原稀。
丰茸晓岸含清气,霍靡寒潭息静机。
饱饫风霜无箇事,官途招得几人归。
其三
圆花细叶放初齐,雕翠飞黄傍古堤。
明射三竿红日晚,寒深一径白云低。
犹劳瘦蝶翩跹舞,只听寒蛩断续啼。
转惜青青沿路草,终年枉自衬轮蹄。
其四
满园秋色尽摧残,空倚玲珑五尺阑。
似我无拘随处好,何人有约再来看。
溶溶夜月明幽岸,薄薄秋云透翠峦。
若把孤芳比诗格,难辞岛瘦与郊寒。
过了四日,车至泰州栟茶古镇,过良臣巷,到北门徐宅来,投了速帖儿。和顺飞风跑进书房,快语告与徐述夔。徐述夔展帖细读,一时明白沈德潜先生到了,便快步至北门,躬身前迎,逊让沈德潜进门,请至一书房内,宾主叙礼坐下。献茶毕,师生相见,免不了叙些旧事,话些当年。徐述夔端起盖碗品饮,揭开碗盖,先嗅盖香,次闻茶香,再撩拨漂浮物饮用,而沈德潜正好提及徐述夔年少“尝以状元自许”之举,徐述夔笑得茶水呛地,盖碗落桌阵阵响,险些碎在地上成冰裂,只是一口好茶敬了土地爷。书房外,午阳炙热,晒得人脸热股疼,和顺与赵祥于院落墙阴一隅,道些见面寒温,说些沿途长短,稍后安置饭食、备了房间、料理车马等。
沈德潜道:“一路沿途风光夏日,偶翻孝文和陶诗,别有一番趣味。想来是妙笔生了花,简直如陶公在世。”徐述夔道:“实不敢当,前些时候闲翻陶公咏菊诗,夜不能寐,便和了几首。”沈德潜道:“若置于唐朝,必是会元高中。”徐述夔道:“明年秋,愿与先生一道入江南贡院。”正说着,忽听和顺禀道:“姚老爷一行到。”徐述夔出外相迎。至门口,瞧见俩小厮抬架漆盒儿恭候,揭盒儿一看,鸡、鸭、鱼、鹅等食材俱全,拜盒内搁有一幅愚弟帖儿,上写着姚德璘、王高掌、徐爵魁、沈天寅四人姓名。未等徐述夔开口,抬盒者一人道:“四位爷马上到。”徐述夔吩咐和顺赏了抬盒人,接下食材,交与厨役速速办席,顺道去街上者者酒馆打些酒。
须臾工夫,果见四位客儿从良臣巷过来,至徐宅门前。徐述夔打躬作揖,道:“诸位空手来坐,在下已感激不尽,何必置礼。”姚德璘道:“区区芝麻绿豆,不成敬意。”徐述夔道:“苏州沈先生等各位多时了。”姚德璘道:“久闻沈先生大名。”王高掌道:“先生收徒教馆,名满江南,无人不知。”徐爵魁道:“先生德高望重,满腹才学,今日得见,备感荣幸。”沈天寅道:“先生学问诗文俱齐,吾辈得只言片语,必重于金石珠玉。”请至书房,四位客见沈德潛闲翻侯方域《壮悔堂集》,上前一一叙礼。沈德潜道:“四位高姓?”姚德璘道:“后学姓姚,在栟茶场。其余三位,一姓王,在当铺西街,一姓徐,在粮库东斜,一姓沈,在里仁巷。”只见沈德潜合上侯方域《壮悔堂集》,扬起脸想了想,道:“可是栟茶盐提举?”姚德璘道:“是。”又问:“雍正元年,于江南贡院乡试,夺得亚元姚姓者,是盐提举何人?”姚德璘道:“正是不才。”沈德潜躬身道:“久仰久仰。”稍后,与其余寒暄说话,得知一位叫王高掌字殿文,府学秀才;一位叫徐爵魁字维达,泰州秀才;一位叫沈天寅字德明,栟茶儒生。
天色过午,和顺拉桌抬凳,抹台排碟,放箸摆碗,进书房告与徐述夔。众人移步客厅,相互让座,徐述夔道:“盘盏已备,不成敬意,爽快一让就坐罢。”众人一致让沈德潜。沈德潜道:“按爵齿该姚解元坐,实不敢僭越。”
姚德璘谦让不坐。王高掌道:“按序爵当沈先生坐。”沈德潜推舟不坐,彼此让了半晌。沈天寅发急,便道:“二位休要过执。”徐爵魁搀着沈德潜,道:“请沈先生入座。”沈德潜入了首座,姚德璘次座;东席王高掌首座,徐爵魁次座;西席沈天寅打横。只听见后边周氏声音,说道:“你也到前边,与沈先生作个揖。”徐怀祖不敢上前。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论古说今,不必细述。
酒至半酣,徐述夔斟满一盅酒,置沈德潜面前,道:“有一事上心入脑,恳请先生助一臂之力,晚生饮下此盅为敬。”言罢,一饮而尽。沈德潜道:“孝文直言即可,无须拐弯抹角。”徐述夔道:“前些时候,有幸购置一方园子,约莫五六亩大,着人修葺一番,明年秋闱过后,弄间像样楼阁,专门用来藏书,名已取好,还差墨宝一幅,请先生题额。”沈德潜微醺,道:“小事一桩。席散备上纸笔,来个一泻千里。”说得众人大笑不止。姚德璘道:“弟取何名?”徐述夔道:“一柱楼。”王高掌道:“想必楼当中立有一柱子,各梁分架于此柱,层楼悬空,整座楼远看似油纸伞。”徐述夔笑道:“正是。”徐爵魁道:“因柱子特色,故取名一柱楼。”沈天寅道:“一柱孤兀之形寓主人孤傲之格,有‘鹤立鸡群之意。”徐述夔道:“勿揣度,非此意也。”姚德璘酒兴正浓,劝大家共举杯,一则敬沈先生题额主人,一则望一柱楼明年成。日已西沉,众人离席,姚德璘、王高掌、徐爵魁、沈天寅起身作辞,徐述夔送出宅院,道:“家有远客,恕不送。”姚德璘道:“莫道两家话,再道就恼了。”徐述夔方才闭门,至庭院听见怀祖读书声,便唤其与沈德潜照面。至书房,寒暄礼毕,自是题额一事,徐述夔磨好墨,着怀祖捧砚,宣纸铺开,请沈德潜题额。沈德潜持大霜毫凝思片刻,稍后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一柱楼”三字便如雨滴落于宣纸,只见笔势苍健有力,尽显先生才学风骨。次日,徐述夔引沈德潜拜龙王庙、访范公堤、赏虹桥长影,后日登翠晚北山,沿途青松蔽日,古柏入云,山石散布其间,至山顶远眺栟茶街景,看运河帆影,往来商贩,悄然有天地悠悠、山河辽阔之感。
二
栟茶于唐朝初年设煎盐场亭。至元朝,与角斜、富安、安丰、东台、丁溪、草堰等盐场齐名两淮。至明清,栟茶周边一带有宋代名臣晏殊、吕夷简、范仲淹之“三贤祠”,元末张士诚众好汉聚义之“北极殿”,明代理学大儒王艮先生之“东淘精舍”,明末清初盐民诗人吴嘉纪之“陋轩”等。徐述夔身为栟茶大户,志趣高雅,读圣贤书之余,尝游历山水以为乐趣,心里渐生修齐治平之忧思。考功名,走仕途,上忠其君,下治其民,乃天下读书人之大志也。
却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乾隆三年(1738)孟秋,自沈德潜来访已近一年,徐述夔忆及师生举杯共饮畅谈排面,不觉黯然神伤:一则黯然于世间无不散之筵席,聚少又离多;一则神伤于明清笼络士族之八股,束缚而教条。徐述夔早年生恶八股之文,于今并未弃之如芥末,仍潜心工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奋学研习,久之深得其奥义,以古文为时文,大有董其昌之遗风,技法娴熟,无人出其右也。究其缘由,不外乎徐述夔天资聪颖,年少寒窗苦读,熟谙经史之学。
一日午后,徐述夔坐于庭院藤下乱翻吕留良《东庄诗存》,着和顺往者者酒馆打些酒,叫周氏取果子、海味各一碟下酒。须臾,备了上桌,徐述夔道:“今日读书,又到快意处,便觉天地之间、山川草木,唯吾与文章耳。”周氏哂道:“用诗文下酒即可,何须果子、海味?”徐述夔笑道:“备上梅子、海味,是邀汝也吃一盅,还有话体说。”周氏道:“夫君只管说,妾听着便是。”徐述夔道:“吃一盅何妨。”周氏道:“妾吃不了。”徐述夔道:“有事托汝,汝吃一盅,方好说。”徐述夔斟了一盅与周氏,周氏举杯吃了。徐述夔道:“过些时日,江南贡院又乡试了,三年快如飞毛腿,心里痒到难抓。”周氏道:“考了功名,让我娘俩也随着享享福。”徐述夔道:“今日无外人,道句狂狷话,不然憋得好难受。”周氏道:“又是……”徐述夔道:“说一说。”周氏道:“不敢说,怕挨骂。”徐述夔道:“且说便是。”周氏道:“夫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也。”徐述夔道:“非也非也。”周氏道:“道来听听。”徐述夔道:“时无文人,使竖子成名!”一连三声,言罢吃了一盅,以排泄郁结。周氏道:“没听夫君言过,亦听不甚懂。”徐述夔道:“时势使然,使某人成了名,并非其才华出众。”周氏道:“夫君若出众,定会扬名于乡试。”徐述夔道:“一举即中,如探囊取物,我辈扬名于江南贡院,实不在话下。”周氏道:“莫说过天之话,过了便不及。”徐述夔道:“狂者进取,夫子所言极是。”周氏道:“夫子何時乡试?”徐述夔道:“盘算明后日去,只是舍怀祖不下。”周氏道:“有妾在,无须担心。”徐述夔道:“按时催促读书,万不可松懈。”周氏道:“读一天书,全指望下学得空跑跑,如此会拘紧出病来。”徐述夔道:“汝只依我,不得有病。”徐述夔见周氏说话蛮缠,闭口不言。周氏见此,起身回屋了。
次日晨起,徐述夔唤和顺进来,道:“俱收拾妥帖了?”和顺道:“皮箱竹笼,被套衣褡,已装车上。”徐述夔道:“往当铺西街跑一趟,催促王爷快些。”和顺飞快去了,片刻引王高掌、王竹楼兄弟来徐宅,门前停了大车两辆。徐述夔躬身前迎,道:“家里设了酒席,进里说话。”王高掌道:“有劳贤弟辛苦。”徐述夔道:“说哪里话。”进了客厅,徐述夔、王高掌并坐上面,王竹楼陪坐,徐怀祖打横,坐定,免不了劝酒嘱话,途中舟车劳顿,一路当谨慎为宜。早饭毕,宾主同出大门,徐述夔见王家车夫驾车停至门首,王高掌、王竹楼作谢上车。徐述夔又与徐怀祖说教一番,亦缓步上车,道:“和顺快上车。”和顺这才上了车。车夫一声呼啸,三辆大车雁翔鱼贯,出良臣巷,径直往栟茶西大门而去。徐怀祖望三辆马车没了影,方转身而回,面有怏怏之色,影有伶伶之形,心有郁郁之结。
徐述夔、王高掌、王竹楼一行至海陵县,夜宿一晚;至罗塘古镇,夜宿一晚;至泰州,夜宿一晚;至扬州府,夜宿一晚;至六合县,夜宿一晚。晨起,继续赶路,至长江,拆马卸车乘马船渡江,经栖霞山,夜宿一晚。晨起,三辆马车飞奔入江宁府,到了姚坊门税亭停下,和顺下车张劳,衙役小马开看箱笼,验查物件,过罢,不言税课,只以索饭钱二十两为要,和顺重新装车规整,回禀告于主人,道:“好说歹说二十两,税上刁难得甚。”徐述夔吩咐与十八两,和顺上前料理税票事宜。衙役小马嘟哝嫌厌银两不齐,似有不肯依之意,须臾仍袖起银子收下,藏过两个锞子,交与税桌十六两。徐述夔叹道:“小人贪利,如禽鸟贪食,本稀松常见之事。所愤愤不平者,乃光天化日之下中饱私囊也。”
过了姚坊门税亭,三辆马车飞奔入城,至朝阳门验票,税役免不了摆上一通臭架子,刁难一番,挨到日近黄昏,方才进城。经夫子庙、秦淮河,来到乌衣巷寻了一处两进宅院,徐述夔、王高掌、王竹楼进院一看,墙白瓦青,假山花草,葱郁树木,门窗、梁枋、天花、栏杆俱饰有木雕或砖雕,是谓养心清净之地。徐述夔宿正房,王高掌、王竹楼宿东厢房,和顺宿西厢房,三位车夫宿倒座房,沐浴风尘、铺床叠被、安置晚饭、料理马匹等芥末小事,不必琐陈。初五,徐述夔、王高掌、王竹楼前往文庙祭拜,初六前往雨花台祭社稷之神,初七于秦淮河畔切磋破题、承题、小讲,初八寅时至贡院三阙辕门前,只见正中门上朱匾黑字“贡院”,左额“辟门”,右额“吁俊”。门前石狮一对,两旁牌坊各一座,书曰:“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好不壮观。少焉声炮开门,分中、东、西三路点名,东路第一起为松江府,扬州府次之,点到扬州府泰州籍徐述夔时,自然例行脱衣解履之公事,搜检无弊方可入闱,至散卷处按名取卷,过龙门,径分东西,觅得天字号房入内,徐述夔自言道:“天下第一号,乃中举兆头。”见了同号诸生,或前辈,或同年,或后进,说些闲散话头,言至浓时如亲如故,惊觉时才知日已西斜。是夜,铺毡睡下,静心养神,待次日文战。
初九寅时,号军忽然喊道:“众位爷看题。”号门内哄哄攘攘,徐述夔前往看题:“‘子路宿于石门一节,‘夫政也者,蒲卢也一句,‘春秋无义战一节。”徐述夔心里说:“‘子路宿于石门出自《论语·宪问》,晨门曰:‘盍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知其不可而为之,乃儒家精神也。‘夫政也者,蒲卢也出自《中庸·第十二章》,蒲卢,乃芦苇也。芦苇,性柔而可塑,故以此寓为政也。‘春秋无义战出自《孟子·尽心下》,春秋,礼崩乐坏,非义也。”入号房,徐述夔已成竹在胸,铺卷研墨,一泻千里。初十二,考《五经》,初十五,考策论,俱不在话下。
乡试罢,徐述夔一身清闲,邀王高掌、王竹楼二兄弟同游江宁名胜古迹,远眺钟山龙盘,石城虎踞,俯瞰湖心亭,湖景秋色,波光云影,尽收眼底。次日,同游鸡鸣寺,至门前,“古鸡鸣寺”大字匾额映入眼帘,乃康熙皇帝南巡所题。至观音楼,楼甚轩敞,入内见观音像面北而坐,殿门楹联书道:“问大士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徐述夔见此,大声道:“敏妙!”少焉与王高掌、王竹楼二兄弟切磋楹联之艺。后日,收拾行囊,离江宁府往栟茶镇。
单说徐述夔自栟茶往江宁乡试,徐怀祖少了些许管教,并非日日在学,颇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意。周氏虽说宜室宜家,却不得教子之法,任由其成长性情。一日,徐怀祖往街上弄条藤鞭,至和盛号铺门,瞧见童志璘调拨算盘核账,问道:“铺里有像样鞭子么?”童志璘道:“有几条通藤,怕不中意。”徐怀祖道:“拿来瞅瞅。”正说话间,忽听见哒哒马蹄声,一公子骑骏马,后面三四随从俱骑马,于铺门前紧急勒马,跳将下来,道:“与童爷弄只野兔。”一随从领命挑拣。童志璘早已跳出柜台,连声道:“不必麻烦,公子打猎回来,满面蒙灰,先到铺后园子抹脸洗尘,吃茶歇息。”公子道:“将野兔收了,莫外气。”童志璘谦让,拒收。公子急了,道:“再不收下,我可走了。”童志璘差小厮收下。公子道:“今日猎获颇丰,亦渴得甚,只是打扰些。”童志璘道:“说哪里话。”
童志璘引公子进铺门,公子道:“铺上有客儿。”童志璘道:“栟茶良臣巷徐家公子,来瞅瞅藤鞭。”公子道:“当年府学秀才,连闯三关,是徐兄甚么人?”徐怀祖道:“是家父。”童志璘道:“这是徐公子。”公子道:“久仰!”徐怀祖道:“公子高姓?”公子道:“栟茶南园蔡家。”徐怀祖道:“可是南园蔡半盐后人?”童志璘道:“正是蔡公子。”蔡安树道:“徐兄,铺里藤鞭中意不?”徐怀祖道:“中意。”蔡安树道:“童掌柜,奉送徐兄两条藤鞭,银两算我头上。”徐怀祖道:“初逢蔡公子,便如此盛情。”蔡安树道:“两条鞭绳小事,莫挂于心。”言罢,唤随从与童志璘结算。童志璘笑道:“蔡家栟茶半盐大户,好厚一座山,还怕跑了不成。”蔡安树骂道:“贱嘴!”遂唤随从往街上打些酒,备些鹁鸽、猪蹄熟食等下酒菜。
童志璘引蔡安树、徐怀祖至后院,假山怪石,花草亭台,是谓一处闲情地,蔡安树见了满心欢喜,接小厮递来洗脸水,抹罢脸,童志璘双手亲奉茶水,蔡安树一饮而尽。少焉,随从荷叶包来下酒菜,摆了上案。蔡安树首座,徐怀祖次座,童志璘打横,坐定,蔡安树道:“干喝酒,无甚兴趣,我喝不下,有玩意耍耍才好。”童志璘差小厮道:“拿叶子牌来。”蔡安树道:“无酒不成席,无令不成欢。”童志璘道:“蔡公子说得是。”徐怀祖身为栟茶大户,却初遇此样场合,又不甚明了市井话术,只得无言对坐。叶子酒牌上来,蔡安树道:“由庄家发酒牌,每人发一张,扣置案上,逐次揭牌,持牌者轮流依酒约行酒。”蔡安树先与徐怀祖一张,次与童志璘一张,末与自己一张。徐怀祖见酒牌上画有一幅画——孟氏举茶托齐眉递与其夫梁鸿,页眉处书有“六文钱”字样,左批“梁鸿,辟地会稽,式歌五噫。佣舂食力,举案齐眉”,右批“移席客同饮”;童志璘见酒牌上画有三人——馆陶公主、董偃、董偃母亲——相互顾盼,页眉处书有“七十万贯”字样,左批“董偃,枯杨尔华,履虎不咥。偕老为期,及而同穴”,右批“好老者饮”;蔡安树见酒牌上一幅四人饮酒图,旁有两侍女,一执琵琶,一弹秦筝,页眉处书有“四十万贯”,左批“金张许史,四豪烬,五陵张,帝京煌煌殊未央”,右批“任意举四席赌拳,庆先胜者,罚最北者,维命”。三人看了酒牌,俱扣置在案,唯童志璘笑声不止。
蔡安树掀开徐怀祖酒牌,见“六文钱梁鸿”,便知晓酒约乃“移席客同饮”,于是道:“无移席者,共举杯一饮。”翻开童志璘酒牌,见“七十万贯董偃”,便知晓酒约乃“好老者饮”。童志璘大笑道:“非蔡公子莫属。”小厮斟满一杯酒,置蔡安树面前。蔡安树道:“坑死我,替我罢。”童志璘道:“我不好老,替不得。”饮罢,掀开案上酒牌,见“四十万贯金张许史”,亦知晓酒约内涵,便命徐怀祖、童志璘划拳。徐怀祖道:“划拳不在行,换别的耍耍。”童志璘道:“不能坏了酒令,三个大将军也抬不动一个‘酒令。”蔡安树道:“与他划,输了替你喝。”徐怀祖道:“使不得。”童志璘道:“不准胡赖。”蔡安树道:“准备好了罢。”童志璘、徐怀祖以“两相好”开始,须臾“五魁首”“六大顺”划拳声响自酒案,欢声醉语,大玩了三局,徐怀祖两胜一败,童志璘罚酒一巨杯。
酒席尾散,闲坐片刻,蔡安树道:“我这人闲坐不来,咱生法玩玩。”童志璘道:“徐公子在,闲坐说说话罢。”蔡安树道:“叫我闲坐,不如杀了算了,一定要玩几把。徐公子,只说耍啥罢。”徐怀祖道:“家父严谨,管教甚严,赌闲儿不会,也不曾见过。”蔡安树道:“再坐一会,我就闷死了。”童志璘道:“玩两把,替蔡公子解解闷。”蔡安树道:“闲话少说,拿色子盆来。”童志璘命小厮收拾桌案残余,待桌毡铺上、色盆放上,蔡安树让徐怀祖照门头,徐怀祖不肯;童志璘让,徐怀祖勉强照门头。蔡安树道:“徐公子不认的,叫小厮帮忙替看,个个俱是好眼色,色子打旋时便认得点数,快不会认成叉,叉不会认成快。童掌柜,取四千钱来。”童志璘命小厮取来四千钱,蔡安树命手下随从守一门,道:“配个场,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随从领命,接了一千钱作赌筹,照一门头。与徐怀祖、童志璘各一千钱,留与自己一千钱。蔡安树先掷,掷一平头十四点,無人下钱。轮至童志璘掷,蔡安树将徐怀祖门前开了一百,摆成柱码,童志璘掷了一叉,赔了三个。轮至徐怀祖掷,徐怀祖心里跳如梅花鹿,手拿不住色子,蔡安树道:“没出息,难不成色子上有火烧手,也罢。”蔡安树公子脾性顿生,推了筹码站起,不耍了,领三四随从拂袖而去。
三
一日,栟茶良臣巷敲锣打鼓,好生喧闹,蔡安树、童志璘偕三四随从走报至徐宅门前,递了速帖儿,和顺持帖进屋,值徐述夔闲翻顾炎武《亭林集》于快意处,道:“老爷,走报到了。”徐述夔浸淫书海不接话,和顺只得站立门前稍等,候得久了,又道:“老爷,捷报来了。”徐述夔方才缓过神,道:“晓得了。”遂掩卷站起往门前迎接,只见门上贴着大官红纸,书有:“捷报,提塘官报,贵府徐老爷讳述夔,高中戊午科江苏乡试中式解元举人。”下边小字书有:“走报人蔡安树、童志璘。”徐述夔见此,未等蔡安树、童志璘启齿,便明了无非索要喜钱之意,遂命和顺往账房讨封儿赏了,蔡安树、童志璘及随从欢喜而去。
姚德璘、王高掌、王竹楼、徐爵魁、沈天寅五人来贺,徐述夔命和顺摆酒席两桌,着徐怀祖相陪,众人叙礼坐下,觥筹交错,话匣启开如洪水灌田,有一泻千里之势。姚德璘道:“贤弟学贯古今,高中解元,实乃可喜可贺之事,与贤弟端杯酒,恭喜。”徐述夔道:“中举解元,不过托天而已。”两人碰了酒。徐爵魁道:“不愧栟茶耕读世家,为祖上增光进德,莫过于中举。来,与兄共饮一杯。”徐述夔道:“惭愧惭愧。”沈天寅道:“栟茶徐氏乃积善之家,孟子有云:‘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今日高中,正应此话,赶明个与兄弄台戏班子,大唱几天,热闹热闹。”徐述夔道:“使不得,使不得。”王高掌、王竹楼二人俱名落孙山,插不上话。徐述夔叫徐怀祖敬酒,道:“与两位王爷敬酒。”徐怀祖领诺。王高掌见徐怀祖眉目如画,稳重端庄,当下即有提亲之意,王竹楼会意王高掌,且按下不表。众人喝至日晚,方才散去。
迟两日,王高掌设宴款待徐述夔。天色近午,徐述夔自良臣巷闲步至当铺西街,绕弯儿图路短,亦不必坐车,至王宅门前,大门半掩,二门紧闭,遂往里迈步,推二门瞧见俩女眷,一丫头,有十来岁大小,一爨妇,约三十岁光景,坐于凉阴地纳鞋底。撞见有客来,两人掷下鞋底针黹,婉笑而去。徐述夔身退不及,只得走上厅来,高声道:“殿文兄在家不曾?”屏后闪出一人,乃王竹楼也,见了徐述夔道:“失迎!失迎!”为礼坐下,道:“家兄方才出外迎徐兄。”徐述夔道:“抄小路来,偏偏不遇。”王竹楼道:“喝碗茶,稍待片刻。”徐述夔道:“不料瞧见府上女眷纳鞋于庭院,穿线走针,功夫了得。”王竹楼道:“这是家兄舍侄女,十二岁大小,跟着学针线活,大晌午爨妇在前院忙活,舍侄女有女红要问。不巧叫兄看到了,恕笑。”闲话间,王高掌进厅,道:“方才门前迎贤弟,久不见来,便绕弯儿往者者酒馆打些酒,以备午宴之需,不巧得甚,委实失迎!”徐述夔道:“客气话少说,便是。”王高掌遂叫爨妇摆宴,少焉让徐述夔首座,王竹楼相陪,三人尽享杯酒之欢,喝到掌灯时节,徐述夔同二人作别而回。
至家,见周氏与徐怀祖共进晚餐,徐述夔陪坐片刻,着爨妇沏茶喝,碗茶刚上来,徐述夔道:“好!好!”饮了半碗,忍不住又道:“好!好!”周氏初以为茶水上口,当下犯起嘀咕,遂疑心道:“又是好事,合了心窝?”徐述夔见徐怀祖在旁,不便道破,含蓄道:“等我思量一番,与汝细说。”周氏会意,道:“前些日子,夫君借酒夸下海口,中举如穿针走线,果然一言即中。”徐述夔道:“未曾料到一举高中解元。”周氏道:“当初曾劝夫君莫说过天之话,看来是妾没眼光哩。”徐述夔道:“说哪里话。”周氏道:“沈先生高中否?”徐述夔道:“高中亚元。晌午往当铺西街赴宴,酒至半酣,王高掌言及乡试,特意托人往知县看了题名录,说沈先生高中亚元。”周氏道:“师徒二人同录,可喜可贺。”徐述夔道:“在江南贡院巧不遇先生,为之憾。”周氏道:“过些时节,着和顺往苏州一趟,贺仪五十两,略表敬意。”徐述夔道:“贤妻是也。”弹指间,徐怀祖饭罢离席,徐述夔方与周氏言细,道:“殿文兄家有一姑娘在庭院纳鞋底,我正好撞见,一眼看中了,想与孩儿说亲哩。”周氏道:“多大模样?”徐述夔道:“与怀祖年龄相仿,十一二岁光景。”周氏道:“托人说说。”徐述夔道:“明日托姚提举。”次日,徐述夔饭罢至栟茶盐场,访姚德璘。姚德璘道:“贤弟雅兴至此,请上坐。”徐述夔道:“姚兄不必客气,今日有事特来相商。”两人为礼坐下,上茶。姚德璘道:“前些日子,与殿文、维达、德明诸友商议,初十二与贤弟弄台戏班子——霓裳班,庆祝一番。”徐述夔道:“霓裳班常在各衙门伺候,不大有闲暇。”姚德璘道:“已经定下了。贤弟,通是书呆子话,如何走世路。”徐述夔道:“世路无非深一脚、浅一脚,谁说得着。”姚德璘道:“那是,那是。”徐述夔道:“弟有事相求,还请兄关照。”姚德璘道:“直言便是。”徐述夔道:“昨日往殿文兄家,不料瞧见其女儿娴女红于庭院,有十一二岁光景,安详从容,真正好模样,不知便宜了谁家。”姚德璘道:“片刻与令郎提这一宗亲。”徐述夔道:“恐没这段福气,殿文兄亦未必俯就。”姚德璘骂道:“书呆子!”
王高掌少焉至栟茶盐场。徐述夔道:“言曹操,曹操即至。”王高掌道:“丞相未至,来客王殿文是也。”姚德璘吩咐道:“上茶。”徐述夔道:“原来两位有约在先。”碗茶上来,王高掌道:“说哪里话,闲着无事,走上一走,不料徐贤弟在此。”姚德璘道:“正好说说绣春班子。”王高掌道:“原定于初八,与贤弟弄绣春班子戏。结果一打听,唱旦的尽少有三十岁,实在看不得,原是供按察使后人,人家嫌厌老了,便打发了。前几日,与姚提举商议,绣春班不如霓裳班体面,好看戏,庆贺日定在初十二。”王高掌一席话,说得徐述夔如脱桶底,心中别开一番天地。徐述夔道:“有劳几位辛苦,实在过意不去。”姚德璘道:“此事已定,休要再提。”徐述夔起如厕。
姚德璘见徐述夔起身暂离,问王高掌道:“贤弟家几个姑娘、相公?”王高掌道:“一女一男,小女十二岁,小儿十岁。”姚德璘道:“令媛可曾许字?”王高掌道:“尚未。”姚德璘道:“斗胆提一宗亲。”王高掌道:“姚提举作媒,笃定不错,不知说与谁家?”姚德璘道:“栟茶徐家,如何?”王高掌道:“徐家公子,端庄稳重模样,真正是好。”姚德璘道:“徐贤弟片刻回来,与他提一提,两家结个朱陈,好上又多了好。”王高掌道:“徐家栟茶大户,门第声望,怕攀不上哩。”姚德璘道:“王贤弟说怕攀不上,徐贤弟说怕不俯就。这月老非我莫属了。”言语间,徐述夔进来,问道:“二位笑声爽朗,满院子俱听得见。”姚德璘道:“反正我是等着吃喜酒哩。”徐述夔已猜透幾许,不便多问。吃茶工夫,姚德璘已将徐王两家朱陈一事搭桥明了。三日后,徐述夔请姚德璘往王高掌家正式纳彩、闻名,约阴阳先生合了八字,上上婚,大吉,稍后请姚德璘赐墨立婚约书,一式两份。五日后,着和顺往栟茶街备好聘礼,徐述夔亲持婚约书登门至王宅,王宅答礼,俱不必细述。
且说徐述夔高中解元,登时轰动整个栟茶,有言徐家祖坟风水独好,北山为枕,运河过穿,护砂龙高虎低,是谓良才之地;有言徐述夔自幼聪颖,投拜名师沈德潜,练就了过目不忘本领;有言徐述夔栟茶大户,所交非富即贵,造访乡试主考官不在话下,得到考前零星指点。大凡街坊邻里,眼红者居多,青眼者甚少,见人家有喜事降临,免不了揭短言恶,说一番车轱辘话,不外乎走了狗屎运云云。殊不知,大凡有志气之人,必经一番寒苦,以勤为径,于学海里作舟,日复一日,才有功成之时,譬如剑锋自磨砺而出。
十二日过午,戏班子发了箱来,后面尾随两人,一人手持十几盏灯笼,灯笼上书有“霓裳班”字样;一人手捧一拜匣,手本上写着:“蔡安树、童志璘谨具喜烛双辉,梨园一部,叩贺。”来时路上,蔡安树道:“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人有吉利事,当贺。”童志璘道:“指不定明日便用上,栽树要趁早。”蔡安树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童志璘道:“与蔡公子比不得,两眼望着徐家好厚一座山。”蔡安树道:“徐家公子一表人才,气味相投,无非多个朋友多条路。”童志璘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哪。”蔡安树道:“色盆子上全靠时运,点数来了,赢些比子,我能不与他银两?”童志璘道:“色盘里头无父子、兄弟、友朋。”蔡安树道:“赌奸赌滑不赌赖,此乃赌道也。”
话锋一转,蔡安树、童志璘闲聊些骡马口齿、鹌鹑细狗、戏打里外火等市井物什,须臾工夫便至徐家门首,递了拜匣,门外候着。时值徐述夔挥毫落纸,和顺进来禀:“老爷,霓裳班发了箱来。”递上拜匣,徐述夔打开一看,明白是领班子头儿,遂唤了进来。徐述夔费神挥毫“者者酒馆”四字,龙跳虎跃,一挥一个,“馆”字落毕方才抬头,瞧见蔡安树、童志璘过来,遂道:“原来是二位走报人,失迎失迎。”蔡安树道:“徐先生客气了,说起走报营生,并非长远之计,勉强糊口度日,眼下与童贤弟商议弄了一班戏子,取名‘霓裳班,供街坊邻里差遣之余,图个自在。”徐述夔道:“栟茶自在人,非二位莫属。”童志璘道:“后生一心向学,奈何路太艰且辛,无缘于此。”蔡安树道:“多来先生家坐坐,入泰州学不在话下。”童志璘道:“公子此言壮哉。”徐述夔见二人话语油腻,浸染市井久矣,便生了嫌厌之意,只是面无表露罢了。见此,蔡安树转移了话题,言些徐述夔笔墨端楷可人。
不多一时,王高掌、王竹楼二位来了。蔡安树、童志璘见客至,趁机戏班事出外,徐述夔亦不强留。王高掌道:“徐兄书道可观。”徐述夔道:“前些时日,者者酒馆送来几坛酒,过意不去,想着送幅字回赠。”王竹楼道:“得先生墨宝,好比蜀道之难。”徐述夔道:“闲暇与两位各写一幅。”王竹楼道:“一言为定,到时候回赠拙画与先生。”闲话间,和顺来禀:“老爷,戏棚搭好了,列了桌面,只等祭献了。”话音刚落,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三人至,徐述夔道:“三位来得正是时候,厮役们排定了桌椅,戏即刻开演。”六人往大厅献祭,朝文昌帝君、关夫子行礼磕头。毕,六人朝门外戏棚走去,且坐了一席。
天色向晚,十几盏明角灯燃起,照得四周光亮,只听见喇叭铙钹齐响,开场唱了尝汤戏,少焉水路并陈摆上席面,徐述夔目意席位众人待开口礼让,姚德璘拦道:“贤弟,自家人不必如此繁缛礼节。”恰巧戏台上旦角手势婀娜,引得席上一片喝彩。徐述夔心不在此,一则观望徐怀祖台下所为;一则担心人多场大出幺蛾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曾体悟戏剧之形韵与神韵,战战兢兢挨至场散人离。十三日晚,徐述夔察觉徐怀祖不在台下赏戏,遂问和顺道:“公子哪去了?”和顺道:“在西厢房与蔡安树、童志璘二位领班划拳喝酒。”徐述夔听了,心里气到炸裂,碍于席位诸友脸面,只得强颜欢笑,道:“劝他少喝一些,没一点分寸。”和顺领诺,至西厢房门首,初听见里面喧天闹地,细听隐约有色子在色盆子里打旋声,一时明白乃酒后闲赌,仓皇进去。徐怀祖见和顺进来,凭仗酒势,骂道:“狗攮的,快去拿茶我来喝。”和顺奉茶极为殷勤,心中许多言语,怎奈卑下于厮役身份,只得将舌头寄与眼珠,以目示意:“劝不得,万万劝不得。”递了茶,和顺悻悻退下,出宅门,来到戏棚,戏台上演着《二下邗江》,席面好不热闹,和顺附徐述夔耳边说了几句,徐述夔登时脸面变了颜色,遂道:“诸位见谅,须臾即回。”借如厕之幌,徐述夔往西厢房走去,推门瞅见徐怀祖赌兴正浓,碍于脸面,不便破口大骂。徐怀祖以为推门者乃和顺,亦顾不上瞟上一眼,一个劲喊幺叫六,蔡安树察觉到了徐述夔,使个眼色与徐怀祖,奈何不解其意,只得假装咳嗽,徐怀祖似有所悟,但为时晚矣。两日已毕,街坊邻里无不夸赞徐述夔眼孔不大,心里装得下贫富高低人,虽是乡绅大户,丝毫不见盛气十足样,果然舍得花钱,酒是好酒,席是好席,戏是好戏,与先前中举前两番天地。到了第三日,收场自然酒好、席好、戏好,又是热热闹闹一天将就,不料黄昏时刻,半路杀出程咬金来,蔡安树、童志璘向徐述夔言了几语,徐述夔听罢,抑制不住愤怒,将手上茶碗摔碎在地。原来,徐述夔在乡试题为《君使臣以礼》节,用“礼者,君所自尽者也”句,“自尽”有大不敬之意,不避忌讳,遭罚停会试,永不录用。
四
人生如舟行,有顺风,有顺水,有逆风,有逆水。风水顺时不必志得意满,风水逆时亦不必灰心丧气。顺逆之间,道理如是,然心境不同。风水顺时志得意满者众,风水逆时不灰心丧气者寡。徐述夔虽贵为栟茶大户,自幼读书学礼,恰逢高中解元免不了志得意满,遭遇罚停会试亦免不了灰心丧气。徐述夔当晚坐卧不安,眉愁至夜半更三,辗转反侧,未能入睡,思及赴江南贡院参加乡试光景,叹息残留唇角;想至余生俱与功名不染,悲痛如锥刺心。
挨至窗口稍亮,徐述夔渐起困意,侧身便睡下,梦见犬子与邻人赌博,吃饭工夫输得精光,为了济个急儿,只得向赌友高利借之,承一番情不说,大户子弟体面扫地。事后,又觉“高利借之”行径,真不够朋友时节。一宿光景,徐怀祖输了足足八百两银子。次日天亮,蔡安树差人催讨银子,徐怀祖仍在熟睡,睡至巳牌时刻方醒,和顺立于门外说道:“蔡爷派人问话哩。”徐怀祖并非糊涂之人,当下便念及昨晚高利借银一事,遂说道:“知道了。”
徐述夔听见和顺门外言语,一觉醒来,方知乃黄粱一梦。和顺立在门外,又道:“老爷,吃饭了。”徐述夔应了一声,无甚起意。梦里犬子酒后赌博,债台高筑,山墙厚人家亦经不起几番折腾,长此以往,大则身亡家破,小则吃打受牢。徐述夔想起前两日犬子西厢闲赌,对照梦里情景,生出“子不教,父之过”之叹,转念一想,不如与其尽早成家,自立门户,毕竟儿大当婚、女大当嫁,亦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左想想犬子所为,右算算罚停会试,无非昨日之重复,今日之无用。于徐述夔而言,功名并非尘土,实乃毕生之愿。君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君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话虽如此,释怀与否,只是个我心造化。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徐述夔借三变词吟哦起来,以抒胸中块垒。人生在世,何必为区区功名,使己郁郁寡欢。少焉,吟哦太史公《报任安书》名句:“盖文王拘而演《周易》……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毕,眼前如萤火亮起,心底如迎风户开,怒色如山洪退下,徐述夔渐生不重功名之念,又觉“述往事、思来者”之立名大矣。自此,徐述夔绝意仕途,吟诗著书,济世安邦之志如灯消火灭,反倒一身清闲。
徐述夔于房内待了三天,俱和顺榻前悉心伺候。一日,夜凉月圆,徐述夔邀周氏闲话庭院,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烹茶以进。少时,月跃林梢,风生袖底,徐述夔道:“不想功名浮事,不念天下之忧,于今处江湖之远,放下一身尘俗,方才享风月无边哩。”周氏道:“夫君闭门三日,思近悟,言入道,胜读十年圣贤书。”徐述夔道:“十年圣贤书,不曾谨言慎行,为‘礼者,君所自尽者也所误。”周氏道:“中举了,夫君是他爹爹;不中举,他爹爹仍是夫君。”徐述夔道:“前几日睡不好,闷闷做了个梦。”周氏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必挂在心头。”徐述夔道:“梦见怀祖与乡人赌博,输得败坏家产。”周氏道:“夫君去江宁赴考期间,怀祖有两三夜不归。”徐述夔道:“寻个日子,尽早与王家女成婚。”周氏道:“也是。”
次日一早,徐述夔吩咐和順叫工匠若干,于后园院内始建小楼,费时近两月。小楼构思精巧,设计独特,砖木结构,楼形似伞,“中以一柱支之,众梁分架其上,楼梯筑于楼外”,故取名“一柱楼”,以寓其孤傲之格。又一日,吩咐和顺叫木匠制匾额,将沈德潜墨宝“一柱楼”拓印其上,叫金漆匠上底漆、描金字。待匾额悬挂于门楣之上,“一柱楼”三字闪闪发亮,金光照耀,庭院生辉,是谓一处读书立著之地。
一柱楼建成后,徐述夔着和顺携贺仪一百两往苏州府一趟,五十两作为师恩之礼,五十两作为中举之贺,另附书信一封,追拜师童年趣闻,忆江南贡院巧不遇,述一柱楼之建成,表中举之祝福。和顺三日后至苏州府,进沈德潜宅院,见赵祥于庭院修理花草。赵祥瞧见和顺,撂下农具与和顺寒暄:“哪阵风,将贤弟刮来了?”和顺道:“兄有所不知,老爷近来念师心切,早说让小的来一趟,奈何细末事太多,久脱不了身,前些日子热闹一番,大戏唱了三天三夜,想着老爷进京赶考,板上钉了钉,不料后来没了音讯。与街坊邻里说闲,方知老爷在江南贡院一时犯了糊涂,考卷上写了大不敬之词,遭罚停会试之苦,老爷气得三天不出门,饭食端至卧室亦懒得动一嘴。三天后,老爷像是变了个人,每日读读书,练练字,不再将功名挂在心上。月底便差小的张罗起建小楼,楼建成了,将沈先生墨宝‘一柱楼悬上,气派极了。老爷这才闲下来,让小的来一趟。”赵祥道:“不巧得甚,先生前日偕奶奶进京拜友了,怕来年春闱试来不及。先生一把年龄,功名心仍未死。奶奶常说,上了年龄,要功名何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先生倒是心铁如石,不听奶奶劝。奶奶拿先生没法子,也就随先生性了。乡试前,先生病了一场,奶奶劝先生莫往江宁,待病痊愈了,先生牛倔劲儿上来,带病入江南贡院,小的陪先生在秦淮河畔住下,伺候料理妥帖,生怕照顾不周,放榜后高中亚元,真是可喜可贺。”和顺道:“我说哩,闲逛夫子庙那天,远看一人与兄有些相像,不敢认。到了跟前,说认认罢,无奈人多又走散了。”两人寒暄毕。和顺将贺仪、书信交代明了,待了一宿,第二日赶车便回了。
且说徐述夔深居简出,不在一柱楼得闲读书,便于庭院听风煮茶。偶或月朗星稀之夜,把酒咏叹,情至浓时,两忘物我;偶或雨打灯窗之时,著诗写文,推敲琢磨,快意光阴;偶或晴阳高照之日,晒书庭院,清风乱翻,优哉游哉。时已入秋,徐述夔于一柱楼闲读之余,顺手酝酿诗文一番,因念及“晒书庭院”过往,胸有江郎,遂取《曝书》为诗题,权作五言绝句,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其三四句如下:“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一则泄罚停会试之失意,一则思前明毁清之寓意。意犹未尽,徐述夔诵读一遍,忍不住开怀大笑,少顷端起茶杯啜饮,饮罢胸中又起江郎,诗意于体内翻腾,待已成竹,遂取《咏正德杯》为诗题,作七言绝句,挥笔写就,其三四句如下:“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徐述夔借诗文自娱,集腋成裘,积石成山,渐渐有了诗文一部。闲暇之余,写话本以为乐,多依托儒家经典,凭借八股功底谋篇布局,有意展示八股才赋,行文尽显八股腔调。
一日午后,徐述夔于庭院晒暖儿养神,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来访。进了庭院,姚德璘道:“贤弟闭门不出,听闻要著书立说哩。”徐述夔道:“说哪里话,身后名岂如眼前一杯酒,只是遭罚停之苦后,心境大不像往常,遂寄形骸于书斋。前些日子,命和顺找工匠若干建小楼一座,取名‘一柱楼,胸有淤积,便写几竖文字赏玩,委实谈不上立说著书。”姚德璘道:“以贤弟之才,俱不在话下。”徐述夔道:“说也奇怪,自有了赏玩之心,看一切都淡了。”姚德璘道:“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谈笑间,徐述夔引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上楼。姚德璘道:“楼下三面均环设廊庑,天井里种植梅树,堆砌湖石,贤弟好生雅兴。”徐述夔道:“无功名在心,倒是一身清闲,建楼植梅,不过是终老栟茶。”姚德璘道:“日后收门徒一二,以传衣钵,不枉一生才学。”徐述夔道:“十年寒窗苦读,如今看来浪得虚名。”姚德璘道:“贤弟说哪里话。”徐爵魁道:“实不相瞒,有一事央兄,犬子已六七岁光景,一直拢在膝下溺爱,还未入学受教。兄之为人端方,才学博雅,乃栟茶望族名流,犬子哪怕随在身边,端茶倒水,洒扫庭院,我必谓之学矣。”徐述夔道:“此事难以从命。一则胸无务实之学,花拳绣腿,权作装点面脸;一则本性崇尚任性逍遥,放浪形骸,难易纨绔之习。”姚德璘道:“贤弟不必过谦,过则反。”正说间,只见徐爵魁双腿跪于地。徐述夔急忙道:“贤弟使不得,使不得。”徐爵魁道:“这一跪,不单单为犬子,也为兄之才学。”徐述夔道:“疯了,说哪里话,快起来,快起来。”说罢,急拽徐爵魁起。徐爵魁道:“兄不答应,弟便一直跪下,跪到十冬腊月也不起。”徐述夔道:“答应了,答应了。”沈天寅道:“徐兄收一个是收,收两个是收,也将犬子收为徒罢,两人权且作个伴。”说罢,沈天寅学步于徐爵魁,跪了下来。徐述夔道:“俱站起来罢,不站起来,一个也不收。”姚德璘解围道:“二位胸中有道黄河,由不得只是急。”徐爵魁、沈天寅二人遂站起。姚德璘又道:“我这人极不含糊,只要明春择吉入学,聘敬之礼得言明了。”徐爵魁道:“束金四十两,节仪八两。”徐述夔道:“言银两就外气了。”姚德璘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由一说到十,三个将军也抬不动一个‘理字,贤弟休要过执了。”
观罢一柱楼,返至前院庭院,日已西斜,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拜别而去,徐述夔送至门首。
五
徐述夔久不出门,且一柱楼安顿得俱妥帖,心生欢喜,念及应允王竹楼书法一事,遂写下“千里江山,读书自在”八个字。过了几日,将和顺叫至一柱楼,说道:“往西街王宅跑一趟,叫来家里坐坐,备酒一盅,叙叙旧。”和顺道:“小的明白。”徐述夔即写了速帖儿,叫和顺送往当铺西街王宅。
和顺至当铺西街王宅,投了帖儿,立于门口。王竹楼展帖儿读之,一时明白徐述夔用心,遂携画卷一幅,与和顺一道,往良臣巷徐宅去。和顺道:“徐爷差小的往者者酒馆打酒,王爷先行一步罢。”王竹楼道:“知道了。”不多一时,王竹楼进良臣巷,至徐宅门前,徐述夔早在门前等候。王竹楼道:“听说兄‘为赋新词,‘爱上层楼哩。”徐述夔道:“徐家轮到我不成材料,把功名丢了,躲在一柱楼里瞎闹腾。”王竹楼道:“太谦。兄比不了年少哩。”徐述夔道:“那时节,读着圣贤书,心里装有天下江山,胸怀黎民苍生,如今廉颇老矣。”闲话间,徐述夔引王竹楼款步后园,至一柱楼,王竹楼道:“许久未见,一柱樓别具一格,果见兄之寄情深矣。”徐述夔道:“一藏书楼耳,不足挂齿。”王竹楼道:“前些日子,赴扬州府见郑板桥,论诗谈画一番。临末,邀其画竹一幅,今日携来与兄。”徐述夔道:“郑先生竹画,难求极矣。一睹为快,实乃三生有幸。”王竹楼道:“饱兄眼福。”说罢,徐述夔执一端,王竹楼双手展开,只见竹子图穷而见,其体貌疏朗,风格劲健,不泥古法,师道自然,极工而后写意,令徐述夔爱不释手。
话锋稍转,言及王宅过聘一事,徐述夔道:“自遭罚停会试后,心力大不如往常,久有与犬子搬过亲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人伦之常也。”王竹楼道:“备宗聘礼,与家兄商议一下。”徐述夔道:“聘礼备办不来哩。”王竹楼道:“徐家栟茶山墙好厚,不过拿几两银子出来,叫和顺置买,岂有备不来之理?”徐述夔道:“怕行礼娶亲不成样子,弄得碟不碟、碗不碗,惹人家笑话;又怕太成样子了,弄得碟有碗大、碗有锅大,惹人家闲话。此等家常事,是我不擅长。”王竹楼道:“要我说,行聘过礼之事,只可将就,不可华美,将就有样,华美无形。”
天色稍暗,和顺备上酒席,进一柱楼道:“老爷,盘盏备好了。”徐述夔点头示意,道:“与贤弟接风洗尘,请移步至楼下共饮。”王竹楼道:“有劳兄费心。”徐述夔道:“说哪里话。”两人下楼,坐定,须臾工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述夔道:“贤弟前阵子嘱托书法一幅,拖延至今日,晨起才草草写就。”王竹楼道:“兄应允之事,便是应允之事,绝不含糊哩。”徐述夔道:“身为糊涂之人,不办糊涂之事。”王竹楼道:“世上难得是糊涂。”徐述夔道:“同为糊涂,吃杯!”两人共饮至夜半时节,王竹楼借故欲告辞,徐述夔拦道:“稍等,有笔墨相赠。”遂唤和顺往一柱楼取。王竹楼道:“与兄话酒举杯,转眼又到了散场时刻。”徐述夔道:“聚散离合,如月之圆缺,乃稀松平常事。”王竹楼道:“吃一杯!”吃完,遂起身离席,恰巧和顺取笔墨来。徐述夔道:“将笔墨与王爷,掌灯笼送其回当铺西街。”王竹楼道:“使不得,这月明地儿,路面上虫蚁儿都瞅得见,还怕掉水沟里不成。”徐述夔道:“权当和顺陪贤弟说说话,解解闷。”和顺道:“王爷无须见外。”徐述夔送王竹楼至门首,进一柱楼著书立说。
及至迎亲之日,徐家抬出官轿四乘,以红绫作彩。伞扇旗帜、肃静牌、回避牌各一对,灯笼两对。徐怀祖坐了花轿前往迎亲,和顺作为陪堂引礼。一路八人是号头锣鼓,喧闹喜盈声直入云霄;一路八人是笙管箫笛,细吹细奏声渐入人耳。一路上,引得街人驻足观摩。不多时,花轿至当铺西街高宅门前,只见王高掌家小公子门左立迎,两个长鬓老者伺候。和顺、徐怀祖下轿,小公子迎面作揖,躬身请让。娶女客下轿,送女客出迎,两起丫头养娘一拥而进。和顺引徐怀祖至大厅,客捧松子元肉茶。茶毕,和顺问:“神主何在?”
小公子答道:“在书房北轩。”至神牌前,徐怀祖行了八拜之礼,小公子照数还礼。返至大厅,又献茶。茶毕,摆酒席,三酌四簋后,和顺陪席起身,回厅上奠雁。礼毕,和顺、徐怀祖上轿,迎姑嫂、送女客共搀新人姑娘上了大轿,至良臣巷徐宅门前,三匹彩锦横拉,斗口大喜字贴在照壁,新联贴在大门两侧,地下衬了芦席,红氍毹,花氆氇。大门至洞房,闪开一甬道。迎姑嫂、送女客至新人轿前,扶出如花似玉美人来。待新人出轿,街上男女拥来,似有看个明白之意。多亏迎亲客挡道,不至于围得结实。
堂楼院里正中置一红方桌,上面放一大斗,外附红纸,里盛五谷。五谷上插擀面杖一条、大秤一杆、细杼一口,旁有一面圆铜镜。徐怀祖、王氏一对新人拜了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拜天地时,一对新人面朝东南方;拜高堂时,只见徐述夔、周氏正襟危坐,一个乐在心底,一个笑盈脸上。姚德璘于人群中看不过去,哂道:“今儿大喜之日,贤弟夫子模样如故。”众人大笑;夫妻对拜时,一对新人却怔住了,蔡安树、童志璘两人猛地蹿出来,强摁着徐怀祖与王氏拜。拜罢,王氏怀抱玉瓶,由丫鬟搀入洞房。丫鬟接过玉瓶,放在桌上,王氏才坐了下来,少焉丫鬟捧茶。
徐述夔引徐怀祖照客,和顺尾随,先往后园一柱楼见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等人。姚德璘道:“令郎一表人才,好得甚,好得甚。”徐述夔谦道:“犬儿不经事体,兄多教导。”姚德璘道:“取大杯来,与令郎添些福儿。”徐述夔差和顺取大杯,和顺取杯回,斟了一大杯,又斟了一巡小杯。姚德璘举起大杯,道:“大喜之日,令郎先吃一杯。”徐怀祖接了杯,道:“后生不成海量,浅饮一下,略表敬意。”一一敬罢,徐述夔引徐怀祖往主席敬酒,自不待言。
到了日夕,院里墙影斜长,人影亦渐稀疏。待不辨天色,丫鬟提盏灯笼,引王氏往后院如厕。丫鬟道:“奶奶慢点。”王氏道:“不碍事,只是有些路生。”少刻回来,见屋里高烧银烛,桌上盏碟俱备。须臾,徐怀祖至屋,丫鬟退去。一对新人久久未能言语,银烛烧至一半,徐怀祖方才开口道:“忙活一天,饿了吃些。”王氏道:“不饿。”将近一更天气,丫鬟敲门进屋,斟酒两让,新人吃了合卺盏,和了催妆诗,丫鬟关楼门而去。二更天气,一对新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却说徐爵魁为儿子拜师之事,往里仁巷与沈天寅商议,于沈府门前下车,直奔大门。沈天寅出門相迎,请至书房。徐爵魁道:“徐家公子婚礼,排场得很。”沈天寅道:“排场不排场且不说,总算了却孝文兄一桩心事。”徐爵魁道:“心事已了,只剩下著书与收徒。”沈天寅道:“孝文兄一语中的,两句话离不了心念爱子。”徐爵魁道:“在下仰慕孝文兄学问,犬子有福洒扫身边,亦是一生根脚。”沈天寅道:“托孝文兄之福,犬子亦有幸作伴拜师。”徐爵魁道:“前些日子相订,恐孝文兄出外。”沈天寅道:“怀祖大喜之日刚过,孝文兄焉能出外。”徐爵魁道:“事不宜迟,快快往孝文兄家。”沈天寅道:“茶罢登车同往。”徐爵魁道:“诺。”
两人茶毕,登车往良臣巷,话不多时,已至徐宅门前。和顺见是老爷故旧,赶忙招呼。徐述夔出来相迎,请至后园一柱楼。徐爵魁道:“令郎家成,孝文兄是心底乐开了花。”徐述夔道:“男大当婚,此自然之理也,吾辈岂能借此充乐?”沈天寅拍手称快,抚掌大笑,稍后道:“著书立说,桃李天下,乃孝文兄毕生之志。”徐述夔道:“著书立说事小,收徒事大耳。”说罢,瞧了一眼沈天寅。沈天寅会意,道:“今日恰巧犬子拜师一事烦扰。”徐爵魁道:“犬子拜孝文兄门下,实乃三生有幸。”说罢,取出全帖来,只见上面写着:“谨具束金八十两,节仪十六两,奉申聘敬。”放在桌面上,徐爵魁、沈天寅两人低头便拜,徐述夔哪里受得了,慌忙拽起。徐爵魁、沈天寅起身,稍坐片刻,拜别而去。徐述夔送至门首,徐爵魁、沈天寅两人移步而回。
作品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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