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苜蓿
他一进门就迫不及待把自己脱个精光,抓起水杯咕噜咕噜往嘴里灌,缓了好一会儿才抹抹嘴长吁一口气。
脱下来的衣服皱巴巴躺在地上,像刚从廉价蔬菜上剥下来的保鲜膜。当然超市也有包装好一点的蔬菜,用塑料盒装,或者用印着“有机”的塑料袋装,都是高级品种。他觉得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一株苜蓿,喂牲畜的,也就只配裹保鲜膜。
但那层“保鲜膜”经常让他窒息。
裹在衣服底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像被人捂住了鼻孔似的,闷,热,难受。只要没人他就宁愿裸着,看电视,吃泡面,上网打游戏,睡觉……做什么都裸着。
他可不是什么“天体营爱好者”。他本质上还是个很传统的人,没法接受把裸体当成一种爱好。对他来说,不穿衣服只是因为找不到穿衣服的理由,正如没有哪棵蔬菜天生必须被裹到保鲜膜里。
裸着多好,洗澡方便,上厕所也方便。但这仅限于独处的时候,一有人来,比如房东来访或者收个快递外卖什么的,就得急急忙忙套上衣服,也是烦人。记得有一次地震,整栋楼都摇起来了,他慌慌张张拿起衣服往头上套,套半天套不进去。直到忽然醒悟过来那是条裤子的时候,反而淡定了,不跑了,懒懒地躺回沙发上。赤身裸体逃生的新闻事件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生。真塌了又怎样?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慌什么。
这就是他,一个淡定哥,做什么都淡定,包括找工作。
自从上次坚决不肯帮老板捂住逃税的丑闻而被开除之后,他已经连续三个月零三天没有工作了。
三个月零三天,若是蔬菜,早就腐烂无形了,但他还是鲜活的,活蹦乱跳的,还能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地往企业邮箱里投简历,还能在微博上朋友圈里慷慨激昂指点江山。
支撑他的,大概就是窗外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苜蓿草吧。
窗外是一片荒地,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苜蓿草,有半个人那么高。他不止一次想象自己在那里面奔跑,什么都不穿。当然他不可能真的去那里面奔跑,什么都不穿。他能做的就是站在窗户前,张开双臂,让每一个细胞都能尽情地呼吸,让微微的风抚摸身上的每一个毛孔,然后随着风的节奏和苜蓿们一起摇摆肢体,一起追逐阳光。这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就是苜蓿大军中的一员,团结,充满力量,正如网络里常说的——你不是一个人。尽管低贱,但作为一株有灵魂的苜蓿是幸福的,如果能有识货的牛羊来吃的话,应该会更幸福。每每想到这里,他又不由为这片肥沃的苜蓿感到惋惜,也为自己感到惋惜。
陆陆续续投出去的简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大部分都是石沉大海。偶尔有打电话来问情况的,他都会打足十二分的精神,像参加合唱团那样优雅地站出丁字步,右手拿手机,左手托着右手,稳稳当当正正式式地接听,吐出的话也考究,带着浑厚的播音腔,任你怎么也想象不到电话那头说话的人其实正光着身体。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对方依旧只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便礼貌地掛了电话。他叹了口气,默默地开始穿衣服、打包自己的东西。房东太太昨天已经下了逐客令,“有空就赶紧收拾东西吧,新租客很快就到。”
他原本还想跟房东太太商量商量多宽限几日的,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房东太太盯着他那身衣服的时候一脸怜悯,“你该不会只有这一套衣服吧?唉,小伙子,不要怕吃苦呀,工作多的是……”
这叫他怎么接呢?他只好安慰自己:一株苜蓿就应该在户外待着,要什么房子。
好在他的行李也不多,就一个背包,背上就可以走了。正要走,房东太太领着一个穿衬衫西裤的小伙子过来了。
“喏,就是这间。”房东太太对那个小伙子说,“算你运气好,他今天刚好搬走,你立刻就可以入住。”
“谢谢,谢谢!”小伙子以一脸服务行业惯用的笑容送房东太太离去。
他趁机打量了那个小伙子几眼,西裤有点大,衬衫领子不服帖,很明显并不受身体的欢迎。他微笑着拍拍小伙的肩膀,“这房间挺不错的,特别是窗外,有大片的苜蓿。”
小伙子似乎对什么窗户啊苜蓿啊并不感兴趣,一进房就忙着打扫布置,直到带来的行李都安顿好了,房间也干净利落了,这才想起来拉开窗帘看看。
刚一打开,小伙子就骂起来,“神经病,拿我寻开心。”
窗外明明是另外一栋房子的外墙,把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
弹珠声以及秘密
她连续租住在这里三年从没想过要搬离自然是有她的道理的,尽管这三年内她换了十几份工作,最远的要去到城市的另一端。如果把这些工作的地点和这个公寓在地图上用线连起来的话,她每日里的行动轨迹足够编织出一张跟城市差不多大的蜘蛛网来。
这当然是秘密。秘密只有公寓里的东西知道,比如那张一米宽的单人床、那个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木衣柜,还有摆在小茶几上那些瓶瓶罐罐。瓶瓶罐罐指的是护肤品,这种木公寓不允许开火做饭,自然也不会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当然还有许许多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摆满窗台的小盆栽、排成一排占去半张床的毛绒公仔。可以想象,一个腼腆且有点大舌头的女孩的房间,东西总是要比别人多一些的。
那些毛绒公仔跟着她好多年了,有的甚至是她从小抱到大的。从心理学上讲,这是寄托她安全感的security blanket,但实际上“寄托”的意义远高于“安全感”。三年前之所以搬来这里,就是因为她丢掉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那份工作是在一个小超市里当理货员。理货员可以随意给货物发号施令,它们会绝无二话地服从,即便你说的是“排……排……排成一……一……一列!”它们也不会因为你说了三个“一”就站成了三列。但人会啊,尤其是作为上帝的顾客。顾客可不管你是什么员,总之穿了超市的制服就是超市的工作人员。那顾客问她草莓果酱在哪里,她一紧张脸立刻红成了草莓果酱,她的手指开始搅动衣角,试着尽量清晰地说清楚草莓果酱的位置,结果刚说完前三个字顾客已不耐烦地嘲笑说像她这样的怎么能在超市工作。她低下头想逃,结果货架上的方便面一袋接一袋往下跳砸到了顾客身上。她一直搞不懂那些方便面明明站得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冒死往下跳,后来干脆理解为它们是为了给她打抱不平故意往下砸的。可惜她没有机会再好好抚摸下这些仗义的方便面就被迫离开了。
搬到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租金要便宜许多,相应的空间也小了许多。有什么关系呢,即便床只有一米宽,也不影响公仔们一只不少地挤在床上陪伴她入眠。她的第二份工作离这里反而近些,是在一家美发店帮人洗头。她挺机灵的,手脚也勤快,按理说任何不需要说话的工作她应该都能很好地胜任。可惜客人在洗头的时候嘴巴也不想闲着,她怎么躲都没用,偶尔结结巴巴的搭腔总让这些花钱买畅快的人感到极度不舒畅。当店里忽然要求所有员工每天都要到美发店门口整齐划一喊口号打鸡血的时候,她彻底敷衍不过去了,只要有她在,口号就永远没法整齐划一。
不出所料,她又失业了,离上一次失业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委屈自然是有的,她也只能跟她的公仔们说,或是对着它们哭诉。这天晚上她一直哭到了凌晨时分。
楼上就是在这时候响起弹珠在地上弹跳的声音的,笃,笃,笃,一下一下节奏分明。这原本也没什么奇怪的,谁都听见过来自楼上的弹珠声,所有来自楼上的弹珠声又往往是无头公案。她自然不会傻到去追究弹珠声的来源,她只是呆呆地听着,那声音如同她此刻的心跳,跳几下,停一会儿,再跳几下,再停,仿佛弹珠跳完了她的心脏也就不再需要跳动了。这样的想法是相当危险的,她一阵哆嗦居然发现自己脱离了身体坐起来了。她回过头看自己,那个自己还紧紧抱着公仔在床上蜷缩着哭泣,而现在她竟觉得一身轻松。这个轻松不只是心理上的,还是物理上的,她甚至可以飘着走,可以轻松地完成杂技演员苦练十年才能完成的动作。但这并不是她最需要的,她迫切想做的是把她的公仔都拿过来,在地上一个一个摆好,站成一排,然后她开始带着它们喊口号,当然都是些什么“顾客第一”“勤能补拙”之类的鸡血口号,她喊得字正腔圆且不带停顿的,比经理喊得好,比什么Tonny啊Lucy啊喊得都好。她兴奋地翻出大学时的英语教材,清清喉咙就开始大声诵读起来。她感觉自己是站在舞台上的,镭射灯打在她身上,就跟当年读书时她最仰慕的那个同学一样。她试着给自己鼓掌,发现床上另一个自己也在鼓掌。这叫她愈加兴奋,根本没去记自己到底读了多少页,直到第二天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时才发现手中的英语书已经翻到了尽头。
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只要她悲伤到了一定程度,那弹珠声便不请自来。她依着那个节奏唱歌,或是朗诵诗,或是演讲,房间里的所有物件都是观众,当然那些最珍爱的公仔坐的永远是VIP位。有时候那些公仔听着听着会突然换个面孔,都是她熟悉的、以往在工作中接触过但并没有什么好感的人。她一次也没有想过自己这样算不算灵魂出窍,这间房所有的“成员”也都不会去深究。她把这理解为是这座古老的木房子善意的馈赠,毕竟经历了多年风霜的木房子天然就散发出一股岁月的善意。
有天房东太太忽然对她说:“二楼有个女孩搬走了,你换去她那间吧,这里潮湿了点。”她吓得赶紧摆手,“不不不,这里挺……挺好的。”
房东太太满脸狐疑地走了。她冲着房东太太的背影,字正腔圆说了一声:“谢谢!”
第101个自己
进门时她是一个人,吃完泡面开始削苹果时是两个,洗完澡头发湿漉漉时已经是三个。熄了灯躺到床上,她小小的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全部都是她自己。
当然,自己与自己还是不一样的。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分身越来越多,多到已经丧失了去干掉她们的兴致。小时候多简单啊,她的任务就是学习,拿最好的成绩。什么时候冒出个贪玩的松懈的或是矫情的自己,她都能轻而易举把那个异类干掉,神不知鬼不觉。她称自己为“老司机”,人生列车的方向盘一直狠狠握在手里,跳出村子去读初中,跳出小镇去读高中,再跳出小城市去大城市读大学,这一路该在哪个站停就只能在哪个站停,哪个劫匪都没本事挾持。记得高中时也曾动过找个有钱人嫁了算了的念头,那个自己刚一出场就被一枪毙命。
真的,枪,她有枪,专门消灭自己用的。谁也不知道平时她都把枪藏在哪里,无烟无声无火药味,每天过两趟地铁安检都没检查出来。消灭自己是会上瘾的,尤其是每次都能得手。她曾为此洋洋得意,毕竟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做什么都是对的。
她如愿留在了大城市里,只是住在这样的小公寓非她所愿。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金凤凰,满街都是戴博士帽硕士帽的金凤凰。她每天的行动轨迹很单一,从公寓到公司,再从公司回到公寓,有时候她也会在某个路口稍作犹豫,到底是直走再右拐还是像往常一样右拐再直走。最终她还是会右拐再直走,主张换一条路线的那个声音向来很微弱。她害怕改变,任何细微的改变都可能轻而易举分身出更多的自己来,不能再多了,真的,小小的公寓已经挤不下了。
她从没想过这么多个自己会因为一条裙子引发大战。事情的起因再简单不过了,她想买下那条心仪了很久的长裙,很贵,估计得花去半个月的工资。但那条裙子真的好看,重点是新来的同事说如果穿在她身上会更好看。那同事还不是她的男朋友,她希望他能成为她的男朋友。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她都希望那个同事成为她的男朋友,有几个总是泼她的冷水。
“他可是城里人。他父母都是吃公家饭的。”
“他只是随口夸了你一句,你还当真了?”
“能把家里人养活就不错了,你还奢望爱情?”
当然也有力挺她的,安慰她说你长得还是不错的,人也善良,吃苦耐劳,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她惊喜地左顾右盼,却分辨不出这安慰的声音出自哪个自己,声音太微弱了,一下就被淹没。好几个自己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那条裙子,一致认为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裙子本身并没有哪里不好,不好的只是价钱。一个自己说买买买,另一个就骂她乱花钱,那个自己委屈地哭,说赚钱不花那赚来做什么?还有一个自己苦口婆心开始讲她老家的房子还在漏雨,这条裙子的钱至少能给新房子垒大半堵墙。她拼命回忆下雨天在床脚摆三只桶接水的过往,记忆却一直模糊不清。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去了,人刻意要遗忘一样东西时遗忘的速度是相当快的。她父母的模样也模糊不清了,即便是回家她的眼睛也没怎么停留在他们脸上。她跟父母说的每句话都只停留在喉咙头,然后像躲避什么似的找借口逃到屋外。她已经越来越不知道可以跟他们说什么了,只剩下例行的嘘寒问暖。她知道只有钱可以弥补这种心虚,可她偏偏没钱。
通常类似这样的争执最后都是想省钱的赢,但这次的情况显然有些失控。或许是因为那同事实在太重要了,或者是这条裙子实在太漂亮了,居然有好几个自己站出来为这事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自己脾气火暴,火暴的脾气点燃了空气里浓度不低的火药味,然后一个自己抢先打了另一个自己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引发了团体的围攻和相互推搡,咒骂的话语开始不绝于耳。一个自己蹲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另一个把手中的水杯砸向地板,还有一个开始爬上桌子……
乱,太乱了,哪能这样呢,像没读过书的泼妇一样。理智告诉她应该拔出枪来干掉几个清理门户,但她做不到。她现在盯着一屋子的自己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每一个都势均力敌,谁有资格来当自己行为世界里的警察?
“嘭”一声桌上原本打算充当晚餐的一袋饼干被一拳压爆,碎屑还没落地她就下意识拔出了枪。紧接着所有的自己都拔出了枪。她惊愕地发现原来所有的自己都有枪。听不到的枪声迅速取代了喧闹声和咒骂声,甚至连哀号声或者哭泣的声音也被无声吞没,世界一片寂静。
很快就有蚂蚁来搬走撒落在桌上的饼干屑,它们走路的时候脚抬得老高一跳一跳的像是踩在滚烫的大锅上。大概饼干屑要比乡下的熟麦粒轻上许多吧,小时候她看到的蚂蚁都是弓着背走路的脚深深陷在泥里。
终于有一个微弱的抽泣声打破了寂静,是那个唯一的幸存者,第101个自己。这个自己并不强势,说话永远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像一只倔强的候鸟,艰难地飞向城市,然后更艰难地飞回乡村。她正在看手机里的留言,她妈在留言里头说:“你要抓紧时间嫁人,趁我还能干得动给你带带娃。”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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