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在山里跋涉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倒下之前来到一处荒原。四周是茂盛的杂草,目力所及是一座寻常的村落。她缓缓躺下,颤抖着往坡下滚。灰尘四起,草屑横飞。剧烈而持续的震荡之后,她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在坡底。鲜血从头顶流至嘴角,清凉且甘甜。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她睁开眼睛,面前是一条小溪。再往前是幽深的山洞,洞内杂草丛生。黑暗淹没了她,但她并不害怕。几声狗吠从远处传来,依稀有人在喊,“俊生——俊生。”
她坐起身来,掬面前的溪水喝,然后洗脸。稍微修整之后,她向村子的方向走去。在村口,她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妪,“你找谁啊?”老妪问。
“我找俊生。”少女说。
“俊生——俊生。”老妪高声叫了两次。
里屋的门开了,一个略微驮背的白净男孩走到院子里来。男孩约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左脸上有一道疤。少女有些窘迫,拉起男孩的手向门外跑。
少女从兜里拿出五百块钱塞进男孩手里,“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没地方去,让我在你家住一阵子好不好。”
“不行。”男孩把钱塞回到她手里。少女甩开男孩的手,冲进屋里去。
“奶奶,我是俊生的女朋友,他不要我了,我和家里决裂了,你收留我吧,我帮你干活。”少女撒娇说。
“好,好,你住这吧,和我作伴。俊生在附近的厂里打工,没人给他做饭,你来了好。”奶奶说。
少女欢快地进了里屋,床上堆满被褥的是老妪的房间,隔壁房间是上下铺。上铺凌乱的放着些书,少女在下铺躺了下来。很快,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睡醒了,听见床吱吱呀呀地响。
“喂,你进来也不说一声。”少女埋怨男孩。
“这是我的床,我还得跟你通报啊?”男孩有些生气。
“你奶奶说你在工厂搬东西,你是搬运工吗?”俊生不答,很快也睡着了。
少女看窗台上的日历,是星期天。天色渐暗,奶奶在堂屋里喊两人吃饭。少女下床,门口的老榆木餐桌上,摆着两个宽口的瓷碗。水煮菜花,水煮豆角。“别嫌清淡,”奶奶说,饿着了吧,别噎着。”少女吃得很凶。
第二天,少女中午才起床。俊生穿走了床下蓝色的旅游鞋,扔下了白色布鞋。他上班去了。少女换上俊生的布鞋,把自己沾满泥巴的鞋子拿到门口洗了。奶奶说,“我帮你压水。”
奶奶用力压水井上长长的铁把手,水龙头上就流出了清冽的井水。绿色的塑料盆有些破,少女皱着眉头,看着水从裂缝里往外流。少女在旁边的水泥台子刷鞋,旁边是开败了的玫瑰色月季花。花瓣掉在盆里,少女用手指搓着布鞋上的泥巴,汗水从额头滴落。
“姑娘,俊生忘带饭了,你给他送去吧。”奶奶说。
“好的,好的。”少女答。
奶奶把铁质饭盒交给少女,指了指村口的一条石子路。
村外的油菜花田像一幅水墨画。少女看见一个人背着锄头,从田里向村口走来,那人侧脸看了一眼少女,走进了一栋房子。少女见那人和俊生长得很像,只是皮肤略黑了些。少女退回村里。
透过斑驳的旧玻璃,少女看见屋里的人用一把剪刀在自己的左脸上划了一道,又剪鬓角的头发。那人停下来,斜眼看向窗外。少女悄悄溜走了。
少女来到工厂,工厂门口拉起警戒线。王俊生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面,掐着腰,朝车间里面瞧。“死人了。”他自言自语。少女挤到人群最前面,血泊中一个人死得很难看,眼球耷拉在脸的一侧。三五只翻飞的苍蝇和三五个警察在取证。少女把饭塞给王俊生。你的午饭,她说,我做的,都吃了,别剩下。呃,王俊生吱唔着。你还能吃得下饭,你厉害。旁边的工友说。
王俊生蹲在厂房旁边的竹篱笆边吃饭。土豆丝,芹菜。好吃吗?少女问。王俊生不答话。少女脚踩在篱笆上,两手抓着篱笆。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吹到她的嘴边,又吹到她的耳边。王俊生看了一眼少女,脸红了。你吃了吗,他问。没有呢,她一边晃,一边说。王俊生用筷子夹了些芹菜喂她,动作毫不忸怩。不吃,她说,看了尸体没胃口。少女收了饭盒往回走。门口围观的人散了大半,尸体也被抬走了。
傍晚时分,厂篮球场旁的厕所里,一个女人被捅死在茅坑里。工人们人心惶惶。王俊生搬着两个箱子路过厕所,他也停下来围观。干活去,这没你的事,车间领导说。王俊生认出死者是上一个死者的女朋友。
晚饭后,王俊生躺在床上看《唐诗三百首》。你在看什么,少女问。王俊生就开始读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你的声音真好听,她说。王俊生不答,只是翻书。又念,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少女伸出手摸着冰凉的墙壁,手指蜷缩起来又打开,像蝴蝶在跳舞。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了那只手。
第二天,警察找到王俊生。有两人指认他为凶手。王俊生在警察局呆了五个小时,然后又被放了出来。回到工厂,王俊生被工友们打了。杀人犯,杀人犯,有人喊。有人撕扯他的衣服。有人踩掉他的鞋子。有人在他的脸上猛抽。他吃了一嘴的土,也被吐了一脸的唾沫。
别打了,别打了。少女跑过来,扑到王俊生身上。看到他微张的眼睛和嘴角的血,少女哭了。少女用手搂着他的头放到自己胸前。
夕阳西下,少女扶着王俊生走出工厂大门。屋子里,少女给王俊生擦净身体,往伤口上敷藥。少女发现他的肩膀很宽厚,大腿粗壮,和初见时印象不同。王俊生想爬上床,却突然叹了口气。你睡下铺,你睡下铺。少女说,说完就往上铺爬。你也一起睡吧,他说。少女不答。少女没脱衣服躺到他身边。王俊生把她翻过来,脸对着脸。少女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少女的嘴。她感到他的身子发烫。他把脸埋到她的肩膀上去。
你相信我吗,他问。
我相信你,她说。
真的吗。
真的。
死的那个女人我认识,我追过她,也去过她家。她妈跟巫婆一样,个子很矮,让我别打她女儿的主意。她煮汤的样子,跟熬毒药一样。他说。你还有心情说笑,她嗔怪道。可以给我吗,他问。她没有犹豫,褪去衣服,让他进入。他很温柔,力气不大,脸一直贴着她的脸。她怕碰到他嘴上的伤,没有吻他。
天亮的时候,王俊生已经离开,少女穿上他的白球鞋,拿起餐桌上的一个馒头出门了。少女来到警察局,说要提供线索。值班警卫把她带到重案室。
杀人的不是王俊生,她说,是一个长得和王俊生很像的人,我在进油菜花田的那条大路上看见他背着一把斧子。
是这个人吗,警察出示了出城高速路口的一张监控截图照片。
对,就是他。
你是谁呢,警察问。
我是王俊生的……女朋友。但是我没有身份证。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要相信我。
少女带警察来到那间房子,门上上了一把大锁。
警察破门而入。
门外站满了邻居,有人说这屋子一直空置着,最近被一位姓殷的租客租住。
警察在工厂的篮球架下做笔录,王俊生远远地站在一旁。
工人甲说,死者李强每天都和三个男工人打篮球,打到天黑,他打完篮球,女朋友就来接她。他女朋友姓刘。对了,保安也打篮球。
警察找来三个男工人,三个男工人都说那天七点钟,打完球就散了,保安和李强留在那里说话。
警察去找保安,两个保安说已经三天没见到那个嫌疑保安了。另外,食堂的一把砍柴火的斧头丢了。警察调取嫌疑保安资料,看起来很像监控拍到的嫌犯。保安姓殷,外地人,未婚。
有工人說,看到过保安跟人打听女死者,说那娘们长得俊,说她成天和李强卿卿我我。也有人说打篮球的另外两个人分别是派出所所长的儿子和黑社会老大的儿子,一个叫张大鹏,一个叫张大力。他俩都追过女死者刘露珠。食堂的一个女工指认说,是王俊生拿的斧头,证据是中指上带着戒指。
张大鹏和张大力坐着一辆凯迪拉克来到现场,穿着皮夹克,咋咋呼呼。没一会,就有人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到现场。年轻人皮肤很黑,眼睛亮晶晶,低着头。
就是他干的,抓他吧,有人说。证据不足,警察说。我们两个作证还不够吗,逮捕,逮捕,张大鹏和张大力一起说。刘露珠是朝鲜族,这个也是朝鲜族,家仇,懂了吗。警察犯难。
王俊生回到家里,躺在上铺,头靠着硬邦邦的荞麦皮枕头,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不一会儿,他站起来用脚踢墙,踢了十几下,越踢越有力气。他想象着,墙上就出现了那个食堂女工的脸。他伸出脚,按在那女人的嘴巴上。老旧的墙面上不停掉落白灰。少女在下铺翻看《唐诗三百首》,说,你把房子踹塌了怎么办。
王俊生停下来,躺在床上,继续双手抱头,两腿分开。他的双脚左右摆动,双眼也左右摆动。少女起身,爬上去,胳膊肘撑着床沿看着他。王俊生把食指插进女孩的嘴里,女孩合上嘴,静静看着他。王俊生也看着她。他就又进入她,像强奸。
天亮,王俊生又要去上班,少女让他别去。王俊生还是走了。
中午不用送饭了,我吃食堂,他说。
你不是没有饭卡吗,少女问。
我借一个,他说。
王俊生整理东西的时候,很多人在窃窃私语。声音像海浪一样。他仔细辨听。
听见说杀人犯王俊生,王俊生杀人犯,王八蛋,垃圾。
他回过头,那些机床前面的人立刻埋下头继续做工。他转过头,听到一阵嬉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王俊生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在食堂里。每个窗口前,排队的工人都歪头看着他。他看着他们沾满机油和污垢的裤腿和破烂的鞋子。突然就看到一双粉色塑料凉鞋。他抬起头来,那是王素芬。
借你的饭卡我用用,王俊生说。
你排我后面吧,我给你买。
谢谢。
你怎么还来上班,也不避人,都以为你杀人了,王素芬低声说。
我要吃饭。王俊生直视前方。
王素芬歪过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又回过头去。
王俊生在最后一排餐桌前坐下,前方的水池堆满了待洗的碗。他一边听着哗哗的水流声,一边吃饭。四周依旧窃窃私语。
就是他,就是他,王俊生,搬东西的王俊生。
他把筷子往铁餐盘上一甩。声音顿时停住了。
真鸡巴难吃,他大声喊道。食堂里安静了一瞬。然后又是嘈杂的人声。
饭后,王俊生走出食堂,一个声音大喊,杀人犯!他走出门两步,仰天吼了一声,操!
两天后,少女在街上买百货,遇到朝鲜族少年,回家告诉王俊生。王俊生说又不是他,当然要放出来了。王俊生站在窗前看着路上来往的人,有些焦虑,然后突然回身抱住少女。少女往后倾着身子,问,你干嘛。王俊生吻上去。他的嘴型很好看,上唇有着清晰的唇线。少女紧闭着嘴唇,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睛里就盈出了泪水。
这么紧张干嘛,你怕我强奸你吗。
我才不怕。
你觉得我配得上你不。
我不知道。
你是我的女人。
王俊生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少女满脸通红,转身跑出屋子。人造棉门帘轻轻摆荡。
王俊生在床上坐下来,拿起少女的牛仔裤放在鼻边闻,一边闻一边闭上了眼睛。他想把裤子叠起来,却发现口袋里有一张车票,车票上的名字是韩静。
王俊生拿出手机来打电话,喂,孙晓飞,你还当警察吧。
对,怎么了。孙晓飞说。
你上次问我认不认识我们这边局子里的人,是什么事来着。这边有两起谋杀案,主犯可能逃窜到了你们县,现在跟踪不到信号。叫韩静,长头发,1米65的个子,瓜子脸。王俊生挂掉电话。坐在床上发呆。
韩静回来了,说外面有警察,你别出去。
你也别出去,他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韩静一愣。
王俊生站起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也不知道怎么就抓住了她的肩膀,身子也贴上来。两人热吻,韩静被吻得眼泪横流。然后他们又做。做了三次。
我是钢琴系大二的学生,业余做家教,女学生的养父总虐待妻子,还强奸养女。我没有报警,但很自责。那天他要强奸我。我就在他的咖啡里加了镇定剂……韩静紧紧抱住王俊生,镇定地说。没事的,没事的。王俊生看着她,声音沙哑。窗外射进的一束光照在王俊生的脸上。王俊生睁不开眼。
喂,例行检查。门口有警察。王俊生把韩静的上衣往下拽了拽,看了看床上的物品,拉起她的手走出屋子,又在堂屋里叫醒了打盹的奶奶。三人站在日光下,对面是两个警察。
身份证,警察说。王俊生把两张身份证递给他们。我女朋友没有身份证,他说。她是隔壁县的,来的急,忘带身份证了。手电照在韩静脸上,韩静眯上眼,紧张得绷直身体。
警察关上手电,打开车门,离开。厂里打来电话让王俊生在家休息,暂时不用来上班了。王俊生舀着缸里的米,感慨日子过不下去了。韩静说她可以出去帮别人带孩子。王俊生不许。
这一天韩静要去新华书店买书,问王俊生要什么书。王俊生说想看水浒传。韩静就走了,也没说什么時候回来。傍晚时,有个人一瘸一拐地来砸王俊生屋子的玻璃,大喊你女人出事了,你女人出事了。然后指着西边方向。王俊生穿上鞋子破门而出,跟着他跑到西郊一片空地上,远远地看到韩静被绑在树上,一个男人用脚踹她,另一人扇了她一耳光。王俊生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冲了过去。
我来了!王俊生大喊。王俊生刚跑到大树跟前,就被地上的绳子绊倒在地,接着眼前一黑。不知道什么人把一个麻袋套在了他头上,接着一顿棍棒砸上来。很快,王俊生已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地上溅上了一片片深红色的鲜血。
夕阳西下,天色黑了下来。地上的王俊生突然动弹了一下,他用一只手把麻袋扯下来。却发现树上绑着的是一个陌生的胖农妇,并不是韩静。他笑了,嘴角全是血。
月上中天的时候,王俊生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韩静听到动静跑出来,看到他嗷嗷大哭。王俊生不让她报警,她拿来药箱,给他清洗伤口,上药。血不停从他头上涌出来,他捧着她的脸,一直笑。五百米开外,一个左脸上也刮了一条刀疤的青年拿着刀子走向了露天烧烤摊,给喝酒的张大鹏和张大力,一人一刀。扔下一个和王俊生戴的一样的银戒指。
第二天。王俊生再一次被戴上手铐,韩静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王俊生看向韩静,冲着她摇摇头。
市晚报报道了连环杀人案,10天内4人死亡。凶手是王俊生吗?一时之间众说纷纭。王俊生的照片和那张监控摄像头拍下的照片被并置在一起,出现在各大门户网站。
又两天,王俊生又一次走出了警察局。他回到家,家里一切照旧,奶奶还是坐在桌前。但王俊生什么也看不见了。韩静从屋里跑出来。王俊生在墙边蹲下,傻傻地笑。他一直笑,一点声音都没有。韩静站在过道里哼歌给他听,她一手扶着木门,一手拽着裙角,腼腆地像个小孩子。
这天晚上。韩静睡得特别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本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她想说几句安慰王俊生的话,想说几句有关爱的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王俊生拿着一把长柄菜刀走进了工厂,厂房里黑洞洞的。厨房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忙碌着,水龙头里水哗哗地流。吴嫂,一个低沉的声音叫道。接着一把刀子抵着胯骨捅了进去,王俊生用抹布紧紧捂着她的嘴。女人死去。
寂静的夜。王俊生又回到自家窗前,看着里面熟睡的少女。路灯映在墙上,少女半边脸在光里,半边脸在黑暗里。
清早,警察局门口。有人大声喊,快开门,我是杀人犯,我是杀人犯,我是杀人犯王俊生,快开门,我杀了6个人……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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