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伤感,以前我经常夹肉给花狗吃,现在他竟然不认识我了。花狗消失在夜色中,我想象他回到家,蹲在厨房门口,伸出舌头,哀求一般地盯着正在吃饭的哥、嫂。那么母亲呢?母亲舀一碗饭菜坐在厢房里吃。今晚看不到星星,母亲会不会边吃饭边望着夜空呢?我小时候经常哭,每次母亲都指着西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对我说,那是你爸,他在看着你,别哭了。按母亲的说法,我现在也变成了一颗星星,她在浩瀚的夜空中找到我了吗?我想回家看母亲,可她不愿让我回去。她经常在深夜里小声地哭,说,幺儿,就当是为了我,你不要回家来,怕吓着你嫂,她怀孕了。稍停又说,我心里面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托梦给母亲,让她放心,我永远都会听她的话。
我决定放弃寻找牙齿,继续讲课,今晚就讲勾股定理吧。我爬到榕树顶端,看到一根细小的树枝上坐着一个黑影,他举起酒瓶喝了一口,嘟囔着什么,显然已经醉了。对于这种喝醉的,我一向都不理睬,我清清嗓子,开始讲课:大家知道3、4、5这三个数有什么特殊的性质吗?那个黑影突然问,你是老田吧?我转眼看他,他的脸模糊不清,但我想肯定是我的学生,他们喜欢叫我老田。我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是谁,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些惊喜地说,你真是田老师呀,我是张大汉,你忘记了吗?我说,张大汉,想不到会在这遇见你,你还好吗?他站起来把酒瓶递给我,兴奋地说,老田,来一口。我摆摆手拒绝道,我不能和你喝酒。他说,别这么严肃。他向我走来,摇摇晃晃的,险些摔下树枝。我说,你自己喝吧。他说,好吧。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扔掉酒瓶,回到那根细小的树枝躺下,不一会鼾声就响起了。我继续讲课:3、4、5是一组最常见的勾股数,32+42=52,大家还能找出相类似的一组数吗?讲到这,一阵风吹来,树枝左右晃动,那个黑影飘走了。
有人在树下叫我。我扒开树叶,看到拄着拐杖的黄伯。他说,你没找到牙齿吗?我说,我的牙齿变成一只蟋蟀,被狗吃了。黄伯惊慌地说,这是很危险的。我感到疑惑,他又接着说,你快下来,跟我去找那条狗。我说,我还得讲课呢。他说,你还讲什么课,这关系你以后的生活呀。他的表情一惊一乍,我不喜欢,但还是沿着树干滑到地上。黄伯问,是谁家的狗?我说,我嫂养的。黄伯脸色都变了,拉上我往寨子走去。走一会我停了下来,黄伯转过脸来看我,催促道,快走呀。我说,我刚才是开玩笑的。黄伯闭上左眼,歪着头用右眼看我。我说,再说我也不能回家,我答应过我妈的。黄伯就这样盯着我,好一会才恢复常态,严肃地说,你怎么能答应那个世界的人呢?我有点生气,说,她是我妈呀。黄伯说,那又怎样?我懒得理他,往一边走去。黄伯说,你不要这样。我头也不回地说,那我还能怎样?黄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晚你托梦给他们。我没有回答,但我想这是个好办法。
我坐在原野上,抱着自己,有点想流泪。对面是一片长满野草的梯田,隐约传来母亲的哭丧声。我似乎看到父亲倒在一块狭小的田里,血把田水都染红了。我家有一块田被罗家的田包围着,他家每年都挖我家的田坎,那一年父亲终于忍不住,和他家闹了口角,他家刚成年的小儿子一锄头敲在我父亲的后脑勺上,我父亲一声不响地倒下。那把锄头哥哥放在床脚,他说等罗家的小儿子坐牢出来,他就一锄头敲在他头上。可几年后,哥哥为了吃上几块粘牙的糖,把锄头翻出来当废铁卖掉了。那时候我和哥哥还很年幼,每当母亲在我们面前流泪,哥哥就说,这个仇我一定要报,而我总是沉默不语。流了一阵眼泪,母亲又对我们说,我再苦也要把你们两兄弟抚养长大,你们要好好读书。也许母亲的这些唠叨影响到了我,使我一路顺畅地从小学读到大学毕业,然后考上特岗教师。夜风吹來,野草轻轻晃动,我打了一个哆嗦。如今很多人都出去打工,那片梯田早已被野草覆盖,我已经不能从中找到属于我家的那块田。
我整理好情绪,又开始想讲课。抬起手腕看时间(没戴表),现在正上晚自习。我站起来徘徊一会,开口道:角平分线上的点到角两边的距离相等,反过来说,角内部到角两边距离相等的点在角平分线上……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接着说,看来你还是忘不了那个世界。我回头,又是黄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我说,我总得找点事情做,要不太孤单了。黄伯走近我,用拐杖指着我,在我眼前画了一条蛇。蛇吐出蛇芯,在我脸上舔了舔,我害怕得后退几步。黄伯说,不要怕。接着他又为蛇画了四只脚,蛇便往茫茫的夜空爬去了。黄伯坐下来对我说,我们来谈谈人生吧。我说,人生是一杯酒。我记得这是同事聚餐时一个秃顶的副校长说的,那天晚上他醉趴下了,被五六个老师抬着塞进车里。黄伯说,人生是一条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爬走了。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想不到黄伯还挺有意思的。我在他旁边坐下来,回想着我短暂的一生,确实有点像一条蛇。黄伯说,刚才我说的话都是为你好,你不要生气。这时候,黄伯脚边的拐杖睡着了,轻微地打着呼噜,发出淡白色的光。黄伯笑着说,这家伙很贪睡。
远处燃起一堆磷火,十一个男孩蹲一边,把各自的骨头放进火中。黄伯说,他们是中学生,被水淹死的,所以总是感到很冷。我仔细一看,他们都理了〇〇后最流行的发型。我说,多么可怜呀。黄伯说,有什么可怜的,在哪一个世界都是生活。我不想跟黄伯争辩,于是说,我去看看他们。黄伯说,你去吧,我的拐杖还没醒。我走过去说,大家都坐好了,那我们就开始上课。他们疑惑地看着我。我笑着说,我是你们的新老师,教数学,刚从另外一所中学调过来的。他们显得很兴奋,笑着问,你原先是哪个学校的老师?我说,上关中学,你们原先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呢?他们争着回答,我们是花江中学的,离上关不远。我说,是的,我去年还去过你们学校,对了,你们是怎么来到这的?他们指着一个胖男孩,异口同声地说,你问他。胖男孩沉默着,好一会后有些歉意地说,我偷开家里的面包车带我的这帮兄弟去县城打架,途中翻进河里,所以就到这来了。稍停,胖男孩低沉地说,兄弟们,算我对不起你们。其他男孩说,大家都是兄弟,说这些干吗。
磷火熄灭了。男孩们说要回人间看看,说完站起来就走。我说,我跟你们去吧,我想回学校看我的学生。他们很高兴,簇拥着我说,好的,顺路带我们去你的学校转一圈。树枝上停着十二只黑色的大鸟,都闭着眼睛,显然已经睡着。我们悄悄飘到空中,突然跳过去骑在鸟背上。鸟全部被惊醒,惊叫着摇动身体,我们紧紧抱住鸟脖子。我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带我们一程吧。僵持片刻,那些鸟才不情愿地起飞。不多时就到了上关中学,为了感谢这些鸟,我撕下右脸上的一块肉扔给他们,他们争抢着飞走了。我带十一个男孩往翠槐大道走,他们高兴地叫着跳着跑到前面。一个男孩突然说,看,那里有个小姐姐。随即他们一齐喊,小姐姐,偶遇了。我一看,是我的学生罗雪梨,她被吓得不知所措。我赶紧朝她喊,罗雪梨,快过来,我保护你。她看见我,没有半点犹豫,就从那条鹅卵石小路朝我跑过来,停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我对她笑了笑,她突然疯一般地大喊大叫,转身跑向教学楼。那十一个男孩朝我挥挥手,飘出围墙走了。
我不知不觉来到教师宿舍楼下,看到三楼上校医的宿舍亮着灯。我飘到她的窗外,那个离过婚的男体育老师在里面,他们正开心地谈着什么。我朝电灯吹一口气,电灯灭了,体育老师搂住她的腰,我把吹出去的那口气吸回,电灯又亮了。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她拿起手机接听,是值班老师打来的,说有个女学生出现了紧急情况,让她赶紧去看看。体育老师松开手,和她急匆匆走出宿舍,顺手拉上门,却忘记关灯了。我突然想起黄伯的话,抬起手腕看时间(没戴表),母亲他们应该休息了,托梦时间已到。我飘进校医的房间,把她桌上凌乱的书整理好,关掉电灯,离开学校。
母亲已六十高龄,我不想麻烦她。我想只能托梦给哥哥,唯有他能帮我找回牙齿。托完梦我准备去找黄伯,看到谁在竹林里抹眼泪,我走过去看,竟然是张大汉。我笑着说,你酒醒了?他直盯着我,表情慢慢发生变化。我说,以后少喝点酒。他站起来,猛地一拳打在我额头上。我晃动几下,一阵疼痛往心里钻。我蒙住额头,喊道,张大汉,我是田老师。他又一拳打过来,吼道,打的就是你。我后退几步,紧张地问,你怎么了?他捏住我的脖子,质问道,当初你为什么要砸我的手机、没收我的香烟?我试着移开他的手,发觉他力大无比。我说,我那样做都是为你好呀!他嚷道,如果你是为我好,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我说,你来到这里是因为你自己辍学、酒后骑车摔倒。他一拳打在我嘴上,吼道,如果你不砸我的手机、不收我的香烟、不罚我扫地、不三番五次给我父母打电话,我会辍学吗?我的头脑嗡地响了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紧接着他对我拳打脚踢,我都快失去了意识。这时候我听到有人说,别打了,他已经伤得很重,全身都长了白毛。张大汉这才住手,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黄伯。我觉得有点儿累,又闭上了眼睛。
从今天下午第三节课开始,她就莫名感到烦躁。肚子痛好像没怎么间断过,时而一下一下地痛,时而又持续地痛。她想,会不会痛着痛着就昏死过去呢?第二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响过一会,她还手捂着肚子趴在桌上,语文老师朝她喊道,罗雪梨,那几首古诗你都背下来了吗?她抬起头摇了摇。语文老师说,那就赶紧背,别一直趴在桌上。接着又说,你们默默背书,能背了就上来背给我听。肚子痛减轻了一些,她松开手,坐直身体。看到很多同学都在背书,但她不想背,翻出本子开始写申请。
学校从没订过校服,但今年不知道校长发什么疯,竟然要求订校服,每个学生交一百二十块。她问舅妈要钱,舅妈说,哪有这么多钱,你妈上个月发来的钱,现在只剩下五十块了。妈妈每次都只发两百块钱的红包给舅妈,舅妈每个星期给她二十五块或者三十块,好在她得了住宿生生活补助,吃饭不用愁,除了来去车费还剩下五块或者十块当作零花钱。每次妈妈和她通话都说,你要节约点,你的两个弟弟马上要读初中,我每个月还要还贷款。她拿舅妈的手机给妈妈发微信,等了一会没有回复,拨打妈妈的最新一个号码,竟然打不通了,她接过舅妈给的二十五块钱就来学校了。
今天早上,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对她说,只有你没交校服費了。她说,我不订可以吗?班主任说,这哪行呀,学校规定所有学生都订。她说,我没有钱。班主任问了情况,带她去校长办公室,把她的情况说给校长听,校长正在忙,没听完就对她说,你写申请上来,学校给你免校服费。走出校长办公室,她对班主任说,我不会写申请。班主任说,很简单,就把你的家庭情况写出来,然后说希望学校给你免校服费。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写多少字?班主任说,三四百字就可以了,写好了拿来给我看。
她想了好久终于写出第一句话:我小的时候,父亲突然疯了,母亲带我去外婆家,让我跟外婆住,母亲出去打工,后来就嫁在外省了。写到这,她脑海里浮现出爸爸的容貌。她模糊地记得,那时候她和父母在浙江,妈妈经常带她待在一间潮湿的房子里,爸爸每天起早去上班,天黑后才回来。有一天很晚了爸爸还没回来,妈妈抱着她出去找。妈妈边走边说,你爸不会出事了吧?她当时没管那么多,只觉得瞌睡得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被妈妈的哭声惊醒,她也跟着哭起来。她记得父亲躺在烂水沟里,满身酒气,她和母亲的哭声引来很多人。不一会救护车开过来,那些人帮医生把爸爸抬进车里,随后妈妈抱着她也上了车,很快就到了医院。
同桌移动桌子,她回过神来,原来同桌要去讲台上背书给老师听。盯着本子上的几行字,怎么也写不出下一句。她感到有人在身边坐下来,转过脸去,是嬉皮笑脸的苏勇。她给苏勇一个嫌弃的眼神,没好气地转脸回来。苏勇问,你背好书了吗?她懒得回答。苏勇凑过来,看着她的本子问,你在写什么?她赶紧把本子合上,不耐烦地说,你管呢。苏勇还是嬉皮笑脸的,继续问,给我写信吗?从上个月起苏勇就开始追她,偶尔买糖、写情书放进她的桌箱,每次她都直接扔进垃圾桶。她不会答应苏勇,他脏兮兮的头发和衣服裤子总让她觉得恶心。她又转过脸去,恶狠狠地盯着苏勇,提高声音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就给老师说了。同桌恰好背完书,语文老师吼道,不要闹,你们都背好了吗?苏勇只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语文老师吼了苏勇几句,然后朝她喊,罗雪梨,你上来背。她说,我背不了。语文老师说,那你还大声喧哗?她气鼓鼓地翻开语文书,默读着语文书上的古诗,一句也讀不通,她合上书本。肚子又隐隐地痛起来,她手捂着肚子趴在桌上。看了窗外一眼,校园里的路灯又灰又黄,好像有几只飞蛾在灯光处飞。她想,我得静下心来,没必要生这种不值得生的气。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肚子的痛好像减轻了。她又想,继续写申请吧,写三百字就可以抵一百二十块钱。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抚摸着肚子,好像听到田老师的声音:角平分线上的点到角两边的距离相等,反过来说,角内部到角两边距离相等的点在角平分线上……她愣了一下,随即在心里笑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田老师呢。肚子的痛完全消失了,她翻开本子,用语文书把写好的那几行字挡住,然后拿起笔继续往下写。
她觉得灵感来了,一口气写道:外婆死后,我跟舅舅家住,我母亲在外省结婚又生了两个孩子,而且每个月还要还贷款,因此我母亲没有钱给我交校服费,我舅舅家的经济情况不好,也没有钱给我交校服费。她感觉同桌一直东张西望,便抬头看了同桌一眼。同桌轻声问,你在写什么?她说,没写什么。同桌伸手过来,说,我能看看吗?她紧紧地压住,说,我写的是日记。同桌说,好吧,那你继续写。和同桌说几句话,灵感突然消失了。她数着写好的字,还不到两百个。她使劲地想,还要写点什么?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个画面,这些画面都是靠她零星的记忆片段拼凑而成的。
发现爸爸变疯是出院回老家后不久。那天晚上全家人坐在月亮下乘凉,爸爸突然大笑一声,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全家人感到纳闷,大声喊他,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爷爷推了他一把,他才像从梦中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大家。后来爸爸的这种情况时不时就会发生,家人怀疑他的脑部受了影响。根据现场的情况分析,大家一致认为他是酒后摔伤,当时医院也没给出明确的受伤原因。有一天半夜,爸爸又开始自言自语,接着起床磨菜刀,边磨边说,那个打我的头、把我推到沟里的人,你好好等着,有一天我要把你杀了……家人感到疑惑,莫非他是被人打伤的?可等他清醒,问他喝醉后的各种细节,他表示什么也记不住。爸爸的情况越发加重,发作的时候提着刀舞动。有一次爸爸舞动刀的时候,动作过大且刀没拿稳,刀飞出来落在她脚边。第二天早上,妈妈就把她带去外婆家了。
她对外公没有多大印象,外公常年在外做生意,逢年过节才回家住几天,整天听着手机里播放的葫芦丝,从不和她多说一句话。她读一年级的时候,外公突然在外面死了,舅舅把外公带回家,她没看到高大的外公,只见到一小堆骨灰。外婆很宠她,每个星期六都会带她去镇上赶场,给她买她喜欢的东西。四年级第二个学期,外婆生病了,进医院住一段时间又回到家中,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帮忙。妈妈回来服侍外婆两个星期又回去了,她想请假在家照顾外婆,但外婆不允许,对她说,雪梨,你去学校好好读书,周末再回来,我一时死不了的。可外婆在床上躺三个多月就去世了,外婆去世的时候她在学校,周末回家才听说外婆死前突然喊她的名字。她抱着外婆的棺材哭了很久,是几个亲戚强制性把她拉开的。
外婆的葬礼结束,妈妈犹豫着要不要带她走,她看出了妈妈的心思,便懂事地说,我就在这住吧。她依旧住在老房子里,以前她和外婆住在里面,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舅舅担心她害怕,叫她去跟表妹睡,她说,外婆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害怕呢?一个星期就只回来睡两天晚上,每到饭点她就去舅舅家吃,吃过饭洗了碗又回老房子。有一次她刚到舅舅家,比她小三岁的表弟说,一到吃饭就来了。她心里顿时一阵汹涌,但她表面上装作很平静。舅舅舅妈表妹都呵斥表弟,似在给她赔礼道歉,可她还是只吃了半碗饭,这天晚上她没有洗碗,回到老房子就放声大哭起来。第二个星期她把外婆留下的锅瓢碗洗净,自己在老房子里煮饭。舅舅过来劝她,她坚持着要自己煮着吃。舅舅便给了她一袋米一罐油,让她自己去地里摘菜。到了假期她想去妈妈那边,但妈妈在电话里说,你过来干吗,你在家里不好吗?她说,好的。挂了电话,回房间独自流泪。
语文老师说,已经有十个同学背下来了,其他同学还不快点。她回过神来,想起申请写不下去了。她把写好的部分默读一遍,心想就在这结束吧,明天早上拿给班主任看。这样想着,她写下最后一句:希望学校给我免校服费,谢谢。肚子像被针刺了一下,她一个激灵,痛了起来。这股痛一直持续着,像一条射线一直向前延伸,她捂着肚子胡思乱想。不一会她感到月经要来了,赶紧把本子收好放进书包,翻出卫生巾,叫同桌让一下,去跟语文老师请假。语文老师看着手机说,下课再去。她说,我特殊情况。语文老师看了她一眼说,那去吧。
经过操场边上时,看到一个人在打篮球,应该是哪一位老师。她没多看,急匆匆往厕所跑去。她曾听说中学闹过很多次鬼,大多发生在厕所这边。想起闹鬼的各种恐怖细节,她四处看,觉得阴森森的,不禁一个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往里走,找一个干净的蹲坑。她脱下裤子蹲下去时,听到有水从天花板掉到地板上的声音。她四处看,没看到有水掉下,借着微白色的灯光看,整个天花板也没漏水的痕迹。她撕开卫生巾,又听到有水掉下。她开始感到害怕,匆匆处理好后,跑出厕所。跑到外面回头看,水龙头处竟然站着一个女生,正把头发散开。厕所门边有三个水龙头,太阳很大的中午,女生们会相约着过来洗头发,她也来洗过。但现在是晚上呀,怎么会有人在这里洗头?而且刚才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到有人。那个女生双手把头往上一提,头就离开了脖子,然后把头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她惊叫一声,那个女生也被吓一跳,赶紧把头放回脖子上,把已经淋湿的头发收拢到背后,转过脸来对她笑。天哪,女生的那张脸跟她的一模一样。她大叫着跑开了。
她想,先去操场给打篮球的那位老师说。可跑到操场边上时,一个人都没看到,但篮球依旧像是被人在操控着。篮球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拍一下,撞在地上弹起来,又被拍一下,又撞在地上弹起来,紧接着两只看不到的手抓住篮球,往篮圈投去……她大脑一片空白,缓慢地朝教学楼走。即将走到翠槐大道时,看到一群穿着白衣服的男生,他们发现她,高兴地朝她招手,无声地喊着什么,然后向她跑过来。她像是瞬间清醒了一般,感到头发根立起来。这时候她听到有人喊,罗雪梨,快过来,我保护你。她顺着声音看去,竟然看到田老师。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来学校上课,听说生病请假了,难道今晚回学校了?她没有犹豫,从那条鹅卵石小路朝田老师跑去,停在离田老师一米远的地方。田老师穿着红色衣服,咧嘴对她笑。她看到田老师少了一颗牙齿,再仔细看,田老师的右脸没有肉,只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她突然疯一般地大喊大叫,转身跑向教学楼。
你突然醒过来,感到迷迷糊糊的,昨晚的梦萦绕在心头。在梦中,你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四周亮着温馨的白光,响着音乐般的长啸,让你觉得全身舒爽。你好奇地往前走,看到石壁上刻著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杀狗取牙。这个梦让你觉得有点累,坐起来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妻子醒了,她一睁开眼就说,我就知道你在抽烟,你还想不想生个健康的孩子?你只得起床,开门去外面抽。
天才蒙蒙亮,鸡鸣从屋后传来。你坐在石梯上,屁股有些冰凉。你抽完烟扔掉烟头,回头看到花狗朝你摇尾巴。你脑海里顿时出现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杀狗取牙。你默想一会,找来一根绳子,捆住花狗的脖子,把它拉到厨房门口,拴在那棵从没结过果的枣树上。你去厨房端出昨晚的剩饭剩菜倒在枣树下,花狗忙不迭地吃起来。接着你去后屋捡几根干柴,你打算烧一锅水。天色又亮了一些,看到柴堆后站着一个人,你被吓一跳。再定睛看去,是罗老四,他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十年前,罗老四总是提着菜刀满寨子转悠,重复着同一句话:那个打我的头、把我推到沟里的人,你好好等着,有一天我要把你杀了……他家为了治好他的病,逼他吃下无数的中西药,后来他就说不出话了,但依旧提着刀四处转。你指着罗老四说,来我家干吗,快滚。罗老四张开嘴做出大笑的样子,却没笑出声音来。你拿起一根柴,装作要打他。罗老四把刀揣进裤包,往前伸直双手,像电视里的僵尸那样跳着远去了。你抱了几根干柴,回厨房生火。
天已大亮,水也烧开了。你走出厨房,花狗摇着尾巴抬头看你,显得很兴奋。树下的饭菜已被吃光,你感到特别满意。你把绳子收了一截,让花狗的脖子贴在树干上。花狗仍摇着尾巴,在你重新捆紧绳子时,它还伸出舌头舔你的手。你拿来一把锄头,脑海里闪现出两个画面。你朝花狗走近,它似乎预感到什么,悲鸣着奋力挣扎。你认为自己是个杀生不眨眼的人,可现在你却举起锄头犹豫着。花狗请求一般地看着你,它睁大的眼睛里透露出无边的惊恐。你最终还是下手了,锄头砸在狗头上时,你的眼睛随之闭上。你没有听到一声狗叫,睁开眼时,花狗已经死了。母亲恰好开门走出来,她问,你这是干吗?你说,杀狗。母亲朝厨房门口看了一眼,没再问什么,就坐在石梯上梳头。你从厨房把热水端出来,开始烫狗、拔毛。
你把狗毛拔完、把狗尸体洗净时,妻子起床了。她提着牙刷和漱口杯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地问,你在干吗?你看她一眼,说杀狗。她问,哪来的狗?你说,花狗。你看到妻子愣了一下,随后惊叫着说,你把我养的花狗杀了?你说,杀了,昨晚上我做了个梦。妻子把牙刷和漱口杯扔在地上,冲过来推了你一把,喊道,你为什么把花狗杀了?你正把狗头割下来,两手沾着血。妻子踢了你一脚,喊道,你为什么把花狗杀了?你突然站起来,朝妻子吼道,杀了就杀了,你有完没完?母亲从厨房出来,对你们说,一大早上的,吵什么。妻子哭起来。母亲伸手想把她扶到一边,她手一甩,打在母亲的脸上。你知道妻子是无意中碰到的而已,但你却以此为借口,吼道,你为什么打我妈的脸?母亲对你说,你小声点行不?接着又去扶妻子。妻子甩开母亲,哭着回房间,砰地把门关上。
你破开狗的肚子,取出内脏。这时候你听到妻子打开门,你回头看到她提着一袋衣服往院子走去。她走下石梯的时候,你朝她喊,你要去哪?她没有回答,只顾快速地走。母亲从厨房跑出来,手里拿着锅铲,对你说,快去把她追回来。你说,管她的。母亲连锅铲都没放就追上去,喊道,听话,快回来。妻子回头看到母亲追她,便小跑起来。母亲在石梯上踩空摔了一跤,锅铲甩到一边,她沿着石梯滚下去。额头出血了,但她顾不上,站起来又去追妻子,脚一瘸一拐的。你朝母亲喊道,你不要追了,等她慢慢走。母亲停下来,又朝妻子喊了几声,妻子头都没有回,她转一个弯,就到土坡那一边去了。母亲哭着走回来,捡起锅铲走上石梯,对你说,这个家要被你搞散伙。你切开狗的胃,倒出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一颗洁白的牙齿混合在这些食物中,刺了你的眼睛一下。你捡起牙齿反复看,确定是弟弟的门牙。小时候吃鱼,一根鱼刺卡在弟弟的两颗门牙之间,你帮他把刺拔出来,就发现了他门牙的特别之处。你把牙齿拿到水盆里洗净,放进裤包里。
你扛起锄头往后山走去。你要把牙齿还给弟弟,免得他挂念着什么,到处游荡。你又想起昨晚上的梦,肯定就是弟弟托给你的。走到黄泥堡时,你看到妻子站在十字路口,一辆白色的越野车正从她娘家的方向开过来,你知道那是她弟弟的车。一分多钟,车就在十字路口停下来,妻子上车后,车掉了头,沿着来路开回去。这是你的第二任妻子,结婚两年终于怀孕,你认为这是你吃了很多中药的结果。对于妻子,你是了解的,她最多回娘家一个星期就会打电话叫你去接她。你摸了摸裤包,牙齿还在,你加快脚步往前走。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你心里面也很难受,虽然你觉得自己的心肠硬,但毕竟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感到深深后悔,要是那天你们别喝醉酒就好了,可是你们都喝得半醉,正在兴头上,回家的路上因一些琐事起争执动了手。你一脚踢过去,弟弟后退几步,你冲向前,一拳打在他的嘴上,一颗门牙随之掉下。他愣了一下,吃惊一般地说,哥,你真下得了手?你愤怒地一脚把牙齿踢进草丛中。这时候弟弟像是疯了,朝你扑过来,你闪身一让,捡起一块石头,敲在弟弟的后脑勺上,他身体摇晃一下,做出想逃跑的动作,可接着就倒下去了。弟弟痛苦地挣扎半分钟左右就一动不动了,你酒完全醒了,扔下石头,去抱弟弟。你不停地摇着他,使劲掐他的身体,他都没有醒过来。最终你放弃了,瘫坐在地上。天已经黑了,你收好弟弟的手机和钱包,抱起他的尸体跑到后山。你准备扔进山洞,但突然想到头一天干活把锄头放在地里,于是决定把弟弟埋在自家的地里。你三下五除二挖好一个坑,把弟弟放进去,从地边砍了两片芭蕉叶盖住,然后开始填土,只填平齐地面。一切忙完后,你坐下来,感到鼻子一酸,眼角浸出泪水。又坐一会,你擦掉眼泪,扛着锄头回家。妻子已经睡觉,母亲正在厨房洗脚,你在母亲面前跪下。母亲问你怎么回事,你说,我不小心把弟弟打死了。母亲愣了一下,紧接着……(此处略去两百字)为了不影响妻子顺利生下孩子,你和母亲商量,用弟弟的手机卡给他任教的学校发短信请假。
现在你来到地里,看看四处没有人,便着手扒开土。拿开芭蕉叶,看到弟弟的尸体,你吓了一跳。弟弟的右脸少了一块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难道是锄头挖到的?你检查一下,并不是。你从包里拿出牙齿,轻轻扳开弟弟的嘴,细心地把牙齿放回原处。这时候你突然发现,弟弟的尸体没有半点腐烂,脖子长满细小的白毛,你看他的手臂,也有同样的白毛。你赶紧扒开弟弟的衣服裤子,他全身上下都长满细小的白毛。你感到一阵恐惧,看来弟弟埋在这里“犯”了,得请先生选合适的坟地重新安葬。你又把弟弟埋好,坐在一边苦想,心里越发地痛。最后你做了一个决定:投案自首。
想着马上就去投案自首,回家的途中,你感觉轻松多了。远远地,你看到黄泥堡上有一个人在烧火,走近些认出来是罗老四,再走近些,你看到他在烤一块巴掌大的肉,正嗤嗤地冒着油。罗老四回头看到你,赶紧捡起放在旁边的刀站起来说,那个打我的头、把我推到沟里的人,你好好等着,有一天我要把你杀了……你惊讶得半张着嘴,罗老四不是已经变成哑巴好多年了吗,怎么现在突然能说话了?他平静地看着你,而你却感到心里乱糟糟的。你觉得此地不能久留,赶紧走了。
十年前在浙江,你花一个月的时间调查,搞清罗老四的行踪。那天晚上,你看到他下班后和两个同事去烧烤摊喝酒,你知道机会来了。你准备好铁器,躲在一边守着。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起身离开,罗老四和两个同事分开后,独自沿着经常走的那条路回家。你保持着二十米的距离跟踪。走到一条烂水沟边上时,罗老四蹲下身,吐了起来。你做了一次深呼吸,四处看看没有人,掏出铁器跑过去,用力敲在罗老四的后脑勺上。你以为他会往前倒进烂水沟,但谁知他却往后一仰,倒在地上。这时候你看到远处有车驶来,灯光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你把罗老四推进烂水沟,一溜烟跑了。
回到家,你平静地对母亲说,妈,我去自首。母亲问,你说什么?你说,我想好了,我去自首。接着你把做梦和杀狗等事情说给母亲听,母亲听了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努力压制自己的哭声,听起来让人感到难受。你说,妈,我去自首后,你就请一个先生,把弟弟重新埋了。母亲没有回应。你又说,妈,你听我的,我必须要去自首,要不我怕这辈子过得不安生。许久后,母亲点点头。你笑了。你说,妈,给你讲一件事情,爸爸的仇我已经报了,罗老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是在浙江时被我打的。母亲又轻声地哭起来。你拥抱母亲,母亲竟然如此瘦小。母亲在你怀里抽泣着,你看到她的头发居然全部白了。母亲突然说,你去自首了她怎么办?还有几个月就要生了。你说,妈,把弟弟埋好后,你就把她接回家,等孩子生下来,你们把孩子带大,我坐满牢就回家。母亲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就按我说的去办。母亲没有回答。你说,妈,你听到没有?母亲点点头。最后你松开母亲,去正屋为父亲上香烧纸。你说,爸,原谅我吧。你打开一瓶白酒,倒了满满一碗,双手端起来说,爸,我敬你一杯。然后把酒倒在还没燃尽的纸上,接着又倒了满满一碗,一口喝尽,骑上摩托车往镇上赶去。
你把车停在一棵榕树下,理了理衣服,挺胸走进派出所。你在第一间办公室看到两个警察,你敲敲门,走进去对他们说,我杀死人了。他们应该是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酒气,以为你只是喝醉了报假案。年轻的警察站起来,朝你吼道,出去。你说,我真杀死了人。你打了一个嗝,差点吐出来。年轻警察指着你,吼道,滚出去!你说,我真杀死了人,不信你们跟我去看。年长的警察也站起来,用眼神示意年轻警察,年轻警察便走出了办公室。
年长的警察問,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我叫田兴国。
你杀了谁?
杀了我弟。
你弟叫什么名字?
叫田兴家。
你看到年轻警察拿着一副手铐走进来,你立即把双手朝他伸过去。年长的警察突然抓住你的双手,把你的手反到背后,将你按在桌子上。年轻的警察用手铐铐你的手,他动作不熟练,弄了半天才铐好。你感到两股冰凉从手腕传遍全身,皮肤上好像起了鸡皮疙瘩。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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