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喊作细姥婢的忽然在县城南衔开了间麻将室。她给麻将室取名“同和麻将室”。麻将室在南街背面,一条窄巷插进去。窄巷不长,但很黑,原因是窄巷上头搭了骑楼。出窄巷,右拐进去,是一片空地,空地那头是一大一小两口水塘。上头的水塘很小,下头的大,拦腰一条泥路,看过去就是一个“8”字。塘水很深,几乎不见涨落,常年四季水面都是蓝莹莹平展展的不起涟漪。天干那样,天雨也那样。夏天,总有一群一群的小把戏光着脑壳和屁股在水里打刨湫。水塘那头有一蔸柳树,这头也有一蔸柳树。麻将室的门就在柳树下,正对着水塘。门很小,里头却很宽敞,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大。这里原先是竹棕社的工场,竹棕社破产了,她就租下来做了麻将室。依据空间面积,请人拿锯末板隔出了九个小房间。麻将房都很小,摆一张桌,坐四个人,有点挤,但很整洁,可以活动自如,不显逼仄。这个地方,很多人知道,但不好找。细姥婢的男人水旺就在窄巷入口的地方钉了块牌子,上书:同和麻将室由此进。过往行人,好多不知道麻将里头这个“和”字是应该读作“糊(hú)”的,常常大声朗读出口:“同和(huó)麻将室。”完全不明就里。也有内行点的笑问:“同和(hú)、同和(hú),大家一同和(hú)了,哪个输呢?”细姥婢听到了,朗声答道:“我输啊——”
麻将室上午没事,不开门。(好像还没看到上午有打麻将的。)打麻将的多是夜猫子,睡得晚,起得也晚,都会要到中饭边子才会睁眼起床。也有勤快的。要搞早饭,搞中饭,还要把一家人晚饭的菜洗干净备好。家务、麻将两头不误。他们都是要在中午两点钟以后才陆陆續续往这里走。细姥婢自然是要提早过来把门打开。每天开始营业之前,总有些准备工作需要过过细。她要把地再扫一遍,顺带看看每张桌上的麻将够不够数,把骰子摆摆正,把桌子底下、角落湾里的烟蒂子拈走,还要把开水烧滚,把茶杯都抹一遍。做好这些,还没有客人来,她就会同三姥婢在进门的麻将桌上面对面坐下,过一过手瘾。三姥婢是她的三女崽。细姥婢有三女一崽。三个女分别喊作大姥婢、二姥婢、三姥婢。老大老二都去了省城工作,满崽也从大学毕业考进了县政府办,只有三姥婢还闲在家里,就给她喊过来一起帮忙。一个麻将室,事情说多不多,说少却也很啰杂,一个人总归是顾不过来的。三姥婢反正没事干,出来搭她娘老子帮帮忙,打打下手,得点收入,还可以见识各色人等。倚在门框上看看人打麻将,调笑几句,也是蛮快活的。三姥婢会打麻将。小时候细姥婢她们在家里开台,她就守在一边看,看也看会了。但她从不上场。她还没有出去做事,没有收入,囊中羞涩,没有底气。打牌也是要有底气的。细姥婢喊她两个人“对弈”,她很欢喜。同自己的娘老子玩,完全可以不守规矩。她不怕输,输了可以赖账,赢了却是抢也要抢过来的。她还常常歪起脑壳偷看细姥婢的牌,随手把叫听的牌拨倒。细姥婢只不搭她认真。她不在乎输赢,在乎的是能过下干瘾。
玩不得几手,就有人进来了。
最早来的,总是那疤眼皮。疤眼皮永远是一副快活流了的样子。她也没有不快活的理由。她还是开着杂货店,政策放开以后,她的老头子就把做牛肉干的手艺又捡了起来。这是她家的独门手艺。牛肉干手指大一条,也不知是哪样烘晒出来的,摆在手里软,吃在口里韧,特别有嚼头,最古怪的是那个香啊,香得喉咙里都长钩子,能香脱下巴。学生崽都喜欢买她家的牛肉干吃,上学、放学的路上,都要买几条抓在手里,边走边吃。好多学生还跑远路过来买。这种小本生意,要发大财很难,却是天天有进账,就像屋后头的水圳,小是小点,经不住不断地流,日子就过得很滋润。她是个那种荷包里有点钱就耐不住的人,早年子打场麻将还要偷偷悄悄避着人,现在都放开了,恨不得天天困在麻将桌上面才好。每天就期盼着下午的牌局。上午在家里细细摸摸地待一阵,吃完中饭,碗一洗,换上一身红衣服,在财神爷面前燃一炷香,挎个红色小包就出了门。人还在坪里,就敞起喉咙喊了:“细姥婢,你们俩娘女又斗起来了?”进了门,先到柜台后头抓-撮茶叶放保温杯里泡起,拧紧盖,双手捧着,走过去,没话找话地说:“麻将哪里有两个人打的?没看到过。”细姥婢说:“没看到过就给你看一看呀。”疤眼皮说:“一个人不吃酒,两个人不赌钱,明明是四个人打的麻将,两个人打起有什么味道。”细姥婢说:“四个人是打,两个人也是打,味道都一样。你也坐下先玩两盘?”疤眼皮说:“我不搭你们打呢。一个是娘,一个是女,还不合起来谋我一个啊。——吔,天呀天,三姥婢你这‘幺鸡’打不得,那是‘炮’啊!”
正说着,花红薯和霞姐一起进来了。霞姐是她们新找的牌搭子。细姥婢没开麻将室之前一直同疤眼皮、花红薯还有三道弯是牌友,风风雨雨,波波折折,四个人断断续续缠斗了几十年,结成了差不多是生死同盟的意味。自从细姥婢做起“老板”,很少有时间上桌凑脚,霞姐就做了替补。打麻将也讲缘分,不是什么人都能凑起开台的,几个人要“合卯榫”。以前先后找过几个人来凑脚,都不欢而散。只有霞姐来了,一打招呼,一上手,就觉得合适,从此就约成“铁脚”,固定下来了。霞姐最逗人喜欢的地方是随和,不计较,赢也赢得起,输也输得起,赢了输了都是一个样子。又不多话,从来不扯街道上那些八卦。脸上总是笑眯眯。她是个老知青,最早下放,最尾一批才招工回城。她回到城里进的是铁木社,做的普工,专门拉风箱、搬铸件、扒炉灰的那种。没过几年,铁木社垮了,厂里发不出现金,就给每个人分了一批铸件,抵了买断工龄的钱。她搭老公一起,把这些铸件运到广东的清远卖掉,又从广州进了衣服回来卖,扎实做了几年服装生意。她大概是赚到了一点钱的,这从她家里添置的家具、彩电、洗衣机就能看得出来。赚了钱,霞姐见好就收,不再跟老公跑广州,只专心在家带崽。她的三个崽都还没有成年,小的还在读小学,也是需要有个人在家里操持的。一家五口,吃饭穿衣,洗洗涮涮,打扫卫生,人情往来,事情还是蛮多的,霞姐却一点不费力,只用半天,就都做得熨熨帖帖,还可以腾出时间来打麻将。她曾经在花红薯老公手下的服务公司做过事,同花红薯认识很早,一直有来往,牌局缺脚,花红薯一喊她就来了。她比她们几个都小,她们却都喊她作“霞姐”,是一种亲昵,亦是尊重。因为她是花红薯喊来加入这个局的,所以每次花红薯都在巷口等到她,才一起进来。
这一桌“脚”到得最迟的往往是三道弯。每次迟到,她总有理由,家里来了客人啦,小孙子屙了臭粑粑啦,中午饭吃晚了啦,晒竹篙上的衣服跌地下又要重洗啦……或者是,在路上遇到熟人硬给拉住念了一阵空话。这些理由,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编的,知道她有事没事都要故意挨到最后一个才过来。都知道她是听高人点拨过,打麻将不能太积极,最后到的那个人,往往手气好。试过一次,果然大赢,从此场场迟到。这让牌友们有了公愤。牌桌上最恼烦的就是三缺一让大家死等。每次迟到,难免要挨一顿数落、奚落,甚至责骂。这时的三道弯表现出超高涵养,任你们数落也好,嘲讽也好,责骂也好,一概照单收下,不回一句嘴,摆出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她心里还暗暗得意,就是要让你们气呢。心里有气,必定影响手气,她常用这种激将法。你们气,她不气,只管挺着胸脯,扭着腰肢,尖屁股一翘起(她年轻时身材就好,如今五六十岁了还没变样),把身子婀娜成三道弯,一路笑扯了地往里走,直奔三号房。这是她选定的房间。她以为这个“三”暗合“三道弯”的“三”,当然于自己利好。又是迟到,又是搞房号暗号,她的手气真的很好吗?难说:好多次牌局,她总是打着打着脸色就黑了,扯起脚到门口的水塘里洗手。
这里刚刚打骰选位,第二桌的人也到了。
这桌的也是老熟人,都是退休干部:镇政府的雷副镇长、居委会主任曾蓉、肉食水产公司徐股长和法院向法官。雷副镇长还没到“点”,是提前退休的。他给人举报收了礼,纪委找去问过话,折腾好久。虽然最后查实没有此事,“纯属诬陷”,但他感到冤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出不来,就打报告提前退休了。原先他是不打麻将的,退休后才学会。他是个当久了领导的人,如今退了,霸气还在。同他打牌是不兴挑位的,他想坐哪个方位就是哪个方位,没得商量。想必他是得过高人提点,进了门,必先抬头四处看看,看朝向,看光线,也看各人气色,围着麻将桌顺时针转一圈,又逆时针转一圈,然后一大屁股坐下来。一般来说,他坐的都是:白天背对门,晚上脸对门。当然了,麻神又不是他亲戚,哪里可能时时关顾他,他也常常手气不好。一发觉手气不顺,他就随时提出换位置。他想怎样,都没异议,谁叫他们几个都是他的老部下呢?只随得他。雷副镇长对曾蓉主任和向法官都很和气,唯独对徐股长苛刻。徐股长的麻将打得精,还是个作弊高手。他作弊的手段很多。第一,码牌。他码牌时会把字牌(比如中、发、白、东、南、西、北)成双成对地码在一处,又不是完全一处,中间会间隔三四垛牌。字牌到手的多,就有了做大和的基础。第二,打骰子。他肯定是练过的,打出的骰子想要几点就得几点,能精确地推算一定让自己摸到至少两组字牌。第三,偷牌。他的手板宽大,指缝密实,摸牌时只用拇指和食指,另外三根手指是蜷着的,里头藏粒麻将一点不现形。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就把麻将换了。如此行径,令人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有雷副镇长能够治他。他不是喜欢在牌垛上头搞名堂吗?待他牌一码好,雷副镇长忽然就提出过三垛(过了三垛,优势就转到自己这边来了),或是从他面前挖出四垛牌,移到别人的牌垛上,有时干脆就把码好的牌一下推倒重来,或者是,等他打出骰子,明明是六点,硬让他推前一垛摸牌,把他的算计捣得稀乱。徐股长常常气得脸红筋涨,却又发作不得,因为早年子徐股长的美差是雷副镇长安排的。这一桌的房间里一般都很安静,几个人都不抽烟,不嚼槟榔,很少咳嗽吐痰,几乎没有争吵。他们都是固定在最里头的九号房。想来他们是退休老干部,总还讲点面子,打麻将也还是要避着点人。
雷副镇长有时也会参加另外的牌局。那是有人专门邀他。他当了二十多年副镇长,虽然脾气躁点,但办事公道,古道热肠,帮过好多人的忙,还几次跳进细井府里救人,从来不求回报,常常帮了人家,连烟都不抽一根,水都不喝一口。(比如细姥婢在“文化大革命”最遭难的时候,就得过他的出手关照。)退休以后,有的人还记得他的好,久不久地会请他吃个饭,洗个脚,玩玩小麻将,不动声色地“送他点零花钱”。
接着第三桌的人也跟脚进来了。
这桌的脚搭配有点奇怪。做篾匠的封师傅、碾米坊的罗长子、补扒锅鼎锅的细崽螳螂,还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拱出来的巫哥。封师傅同罗长子,细姥婢都熟,知道这两个都是厚道人。细崽螳螂搭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巫哥呢,早先不认识,不清楚他的底细。只听说他新中国成立前做过两年师公子,新中国成立后也没有正式工作,专跑乡下收鸡毛鸭毛卖麻糖兼给嫩毛毛挑疳疖刮痧治无名肿毒。巫哥的名字也不知是怎样喊起来的。他并不姓巫(没听说县城里头有姓巫的人家),想来也许是取他早年间从事的职业的意思。他确实是有种巫气,还很“丫杈”,这是从打麻将都看得出来的。每次进到麻将室,先要在门口逗留一阵,双脚并拢,恭恭敬敬地给关公神像点一炷香,拜三拜。进了房间,绕室一周,将每张椅子都拍一遍。打骰子選位,轮到他先选,那是绝不会选靠门边座位的。那是因为,门口总有人来去穿梭,会扰了财气。又因为公共场所,少不得常有熟人拐进来看看,来的人喜欢趴伏在靠椅背上说话,兴起时不管不顾乱拍肩膀。这是麻将桌上的大忌。他忌讳有人伏在椅背上,更忌讳拍他肩膀。开台以后,名堂更多。只要连续三把没有和牌,立即起身,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将窗户关拢半边,将风扇扭个角度,或是围住自己的靠背椅逆时针走一圈,再顺时针转一圈,有时干脆就喊细姥婢过去换椅子,名堂搞尽。一张嘴巴也是又多又碎,一上桌就开始念念有词,什么“牌衰过三栋”,什么“人旺我乱碰”,什么“宁弃不放铳”,什么“牌尾食卡窿”……咿咿唔唔,听得人好烦。同这样的人打麻将,真是碰了鬼。细姥婢最担心罗长子吃亏。她和罗长子从小认识,打了几十年交道,了解那是个实在人。而且,他的碾米坊越来越没有生意,荷包很瘪。她悄悄劝罗长子不要搭这种人玩牌。罗长子说:“我不怕他作怪。”“为什么?”“他作怪,说明他手气不好。他若不作怪才不好办。再说,我们打的小,再输也就那么鼻屎痂痂一点。”“再少也是钱!打牌有哪个会想输的?你要赢!”“好,托你吉言,我要赢!”
细姥婢知道,这桌人只有封师傅不在乎输赢。她搭封师傅住隔壁,熟悉不过。封师傅有副好手艺,人又勤快,赚钱如水来,几十年的生活就没有差过。如今四个女崽都大了,且个个争气,都嫁了好男人。大毛砣嫁了税务局干部,二毛砣嫁了老板,三毛砣嫁了外资厂工人,细毛砣嫁的是包工头。把四个女崽嫁走,封师傅也老了,眼花耳背,走路脚打跪,剖篾片时刀口常常对不准地方。四姊妹就商量,不让他再接事做,把他的生活费都包起来,另外还每人每月给他一百块零花钱,让他去打麻将。县城里头已经十分繁荣,各种娱乐场所应有尽有,卡拉OK、桑拿、洗头、沐足、松骨、按摩、艾灸、捶背、斗鸡斗狗,九老峰下的操坪里天天傍晚都有老婆头跳广场舞,钓鱼旅游,都有。这些,都不适合封师傅。适合封师傅的只有打麻将。只要往牌桌上一坐,不知不觉轻松愉快就把时光消磨掉了。细毛砣又偷偷搭他说:“你只管落心去玩。不要怕输。若是钱不够,我负责给你包圆。这点钱我还随便出得起。”兜里揣着四张大票子,又有细毛砣打包票,封师傅就有了底气。他想得很通,打麻将,就是玩。赢了,那是他们孝敬自己,自然欢喜;输了,就当是花钱买票请客,让人陪自己玩,也不会不高兴。为几块十几块钱怄气,太不抵。他图的是爽快。牌桌上难免有纷争,抓牌快了,出牌慢了,谁抽多了烟,谁把椅子移得响,谁大声咳嗽,谁多上了几次厕所,都有话说。稍有心气不顺,一言不合,就会顶起来。细崽螳螂和巫哥因此常常斗碎嘴。细崽螳螂烦巫哥的搞怪,巫哥烦细崽螳螂的计较,两个人互相都不服,都很凶,你有一句来我就有一句回,针尖对麦芒,响鼓对铜镲。封师傅总是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咳一声,说:“吵够了没有?有那神气,好好打牌!”两人才都闭了嘴。这桌人打得小,结账时抽水的钱常常不够付台费,都是封师傅拿钱补齐。光凭这点,两人服他。
封师傅喜欢喝酽茶,细姥婢每次都会给他的杯子里多抓一撮茶叶。水也添得勤。奇怪的是,封师傅茶喝得酽,也喝得多,却可以半天不上一回厕所。封师傅抽烟,还喜欢给人敬烟。他做篾匠活时,只要有事主过来,先会敬一根烟,养成习惯了。可是搭巫哥头回见面,敬过烟,却被巫哥抬手挡回去了。罗长子告诉他,牌桌上他不会接别个烟的,怕伤了手气。封师傅说,还信这个?罗长子说:他就是信咧。封师傅摇摇头,从此再不给人敬烟。
时常来麻将室的还有一桌后生崽。一来不是四个,都是五六个,有时还七八个。除了四个上桌打牌的,其他人站在旁边买外围码。有的买两个码,有的买四个码。码的计算也简单也复杂,有时要扯好久才扯得清楚,因此算账的时间比打牌的时间长。这些人要么剃光头,要么留长发,一律穿皮夹克,里头花衬衫,下身是红裤子蓝裤子,嘴里总在嚼槟榔。他们对什么都容易兴奋,不停地吵吵闹闹,不停地骂骂咧咧,从进门一直吵到出门去,每句话后面都带着别人的娘。他们的烟屁股槟榔渣花生瓜子壳随口吐,房间的地上,茶几下,到处都是。一场麻将打下来,要进去打扫好几轮。他们还不喜欢细姥婢,指名要三姥婢服务。三姥婢年轻、活泼、脸模子好,他们喜欢搭她喷喷口水,调调口味。细姥婢本来看见他们就怕,只想隔远点,不要她进去打扫房间,正巴不得。但她不放心三姥婢,每次三姥婢进去房里,她就守在房门口听壁脚。还好!这些鬼崽子也只是图个嘴巴快活,口里的烂话尽管逗三姥婢,十分放肆,一句一句比茅厕板还臭,却也就说说而已,从来不动手动脚。只是他们走后,常常会无缘无故少了麻将,要么是“發”,要么是“八条”“八筒”或“八万”,气得细姥婢心里发胀。
有一天,这桌人来得很迟。其他几个麻将房都上满了,有的还打完一圈牌了,他们还没到。来过几拨人要房间,细姥婢都没放出去。她知道那帮后生崽有那样横,把他们常订的房间给了别人,怕会有“落壳”。耐着性子又等一阵,又来了一拨要房间的人,细姥婢正犹豫要不要把房间放出去算了,忽然听到窄巷那头人声喧闹,接着就见那帮后生崽拐进坪里,为首的叫潲桶崽的那个右手膀子上吊根绷带,皮夹克一敞起,在几个人簇拥下,径直走进来。细姥婢忙叫三姥婢跟在后面安排,这里就拿好话将人打发走了。好一阵子三姥婢才出来回到服务台。细姥婢悄声问她出了什么事。三姥婢说:“什么事?和尚赶道士(事)。”原来是,这帮人从望湖轩酒楼喝完酒出来,正往这里走,走到禾仓横路上,看到一个老榨骨(老头子)过马路,忽然头一栽就跌倒了。一个女娜骑车经过,赶紧刹车,跳下来就去扶老榨骨。谁知这一扶还扶拐了,老榨骨硬赖到是女娜骑车撞倒了他,要女娜出医药费和精神补偿费。这帮后生崽气不过,“路见不平,拿铲子铲平”,一起跟到派出所做笔录,证明亲眼所见是老榨骨自己跌倒,女娜是见义勇为做好事。出了派出所,老榨骨的混账崽捡起一口窑砖就砍在潲桶崽的手膀子上。于是双方打了一架。这样一来二去,时间就耽搁了。末了三姥婢说:“这帮人看起来像街痞子,没想到还很义道。”细姥婢也连声感叹:“难得!难得!”
这天细姥婢给他们的台费打了对折。
细姥婢常给人打折,但从没打过这么高的折。
到四五点钟,九个房间就都坐起人,在开台了。麻将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像弹琴,像流水,又像深夜掠过草尖的清风,真是好听极了。细姥婢给每个房间添过一轮开水,返回服务台坐下,其余的事情就交给三姥婢去招呼了。
营业中的麻将室又安静又不安静。心静的自然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专注牌场;不安分的却总会有这个事那个事,显得躁动,一时喊要一包烟,一时喊要一袋槟榔,一时又喊要添水。要烟、要槟榔、要添水都是借口,为的是要三姥婢过去,调调口味,拿眼睛在她身上揩揩油。三姥婢长得摆像她娘老子细姥婢,但比细姥婢更清秀,更狐冶,也更发跳。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腰肢一扭一扭,屁股还带点翘。尤其应人的声音才好听,“哎——”的一声,沁甜的,还带余音,应得后生崽心里直发痒,忍不住想要逗她几句。她不怕逗。她就像一张大绷子床,什么话都能接得住,还能弹得回去。雅来雅接,野来野回。她在嘴巴上不输人。谁都明白,好多人来同和麻将室,只为能看她几眼,能同她搭上腔,说点荤话,寻点嘴巴上的快活。
细姥婢身子坐在服务台,耳朵却伸到了各个房间里,那些疯话浪话都听得清,但她不在意。她是过来人,几十年的人生路,什么人没见过,比这更疯更浪的话都听过。嘴巴长在别个身上,爱哪样说哪样说,只要不动手动脚,全都随他们的便。听了,身上也不会跌块肉。而且,自己是开店子的,那些人就是自己的财神菩萨,闹一闹,笑一笑,人气才得旺,人气旺了,生意自然会好,何乐不为。
细姥婢最怕的是有人扯麻纱。
她没想到开个麻将室会有这么多麻纱。
有些麻纱是事先想到过的。挑水寻湿路,挑炭寻黑路,开店前她都跟人打听过行情,知道了怎样办证选地方,怎样支应工商、税务、城管、卫生、防疫、街道、消防、派出所,该打招呼的打招呼,该打点的打点,连门口搞卫生的都不漏过。这些人久不久就会到麻将室来打个转身,只说是例行检查,装模作样地走一圈,走时,细姥婢总会给每人手里塞包烟,或是槟榔,意思很到堂。这些人身上大多穿着制服,懂得规矩,很少有乱来的。这些人来得很勤,三天五天就有一次,如若逢年过节,或是人大会、政协会召开前夕,一天还来得几轮,这里前脚离开,那里后脚就到了,应付都应付不过来,让人心烦。只是细姥婢心里清楚,自己就是做这个行当的,人家不找事就阿弥陀佛了,还烦不得。有时这里头的某某会打个招呼,晚上有几个朋友要过来玩一下,细姥婢会意,早早就预留好房间,结账时就会打个折,让打招呼的人感到很有面子。麻纱事多点的是那些牌客。几桌熟客倒相安无事,最担心的是那些喝完酒过来玩牌的人。这些人大多是后生崽,酒醉醺醺地根本不是打麻将,是为了宣泄。他们又唱,又笑,大声吼喊,一口一个“妈妈的x”,把麻将子砸得砰砰响。这样自然会殃及周围。细姥婢接到投诉也不敢怎么样,只能泡几杯蜂蜜水过去给他们醒酒,小心地请他们稍为安静点。吵啊骂啊,犹自可,最难应对的是常常还会打起来。那自然是输家发了输气。几个酒醉癫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挥拳抡椅,细姥婢两个女娜哪里奈得何。好在这时候往往有雷副镇长和罗长子这些人会帮她出头。雷副镇长虽然退了休,但余威还在,一声断喝,罗长子和向法官再一擂过去,就把打斗的双方隔开了。那些骂骂咧咧歪歪倒倒地出了门,刚刚还老拳相搏的這时又互相搀扶在一起,一路走一路吐,连台费都不交,打脱了脚的椅子也不赔,扬长而去。细姥婢只能念一声“做好事”,自认倒霉。
更荒唐的是有回来了几个牌客,里头的一个细姥婢还认识,那是一个挖煤窑发了财的黑老板,其余几个也应该是老板,这从他们颈根上吊着的金项链、手腕上箍着的玉圈圈就看得出来。几个人一进房间,各自就把一盒软中华甩在茶几上,烟盒上压一只防风打火机。这些人倒没有那种暴发户的毛病,没有高声喧哗,耀武扬威,只是静静地摸牌、打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细姥婢进去添水,要用力挤开浓烟,才到得跟前。那天晚上的生意还很好,卖出了半条芙蓉王、四袋牛肉干、八罐红牛。一切都很好,很安静。细姥婢坐在服务台后头,一下一下栽瞌睡。到十点多快十一点钟,忽然门口一阵喧嚷,细姥婢走出去看,是两个后生抬了一张麻将桌过来。她正在奇怪呢,那个戴金项链的煤老板从里头大步走出,挤开细姥婢,指挥后生进去房间把麻将桌搬出门口,再又把新的抬进去。原来是,这个煤老板这天晚上手气特别衰,换了位置,换了风扇,还是衰。一怒之下,一个电话打到日杂店,喊他们即刻送张麻将机过来。细姥婢听了哭笑不得。开店几年,有换灯泡的,有换凳子的,有换风扇的,甚至还有换鞋袜内裤的,这换麻将桌还是头一回。这人啊有了钱就是任性。没奈何!他要任性就让他去任性吧。细姥婢只是担心旧麻将桌会要如何处理。谁知她又天真了。那天晚上,这桌人是最后散的。结完账,煤老板让另外三个先走,然后跟细姥婢提出,要她把麻将机的钱给回他。细姥婢很生气,说:“我又没有要你换麻将机,这钱为什么我出?”煤老板说:“麻将机放在你的店子里,钱当然归你出。”细姥婢说:“你可以把它搬走!”煤老板说:“我搬走它没有用。”细姥婢说:“我这里也没地方放了。你可以退回店里头去。”煤老板说:“卖出的货,退不回去了。:“我的办法就是你把它受下来。”细姥婢说:“你自己看得到的,我的场子就这样大,再放不下一张桌子了。”煤老板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正好换一张新桌子。”细姥婢说:“我本钱都还没曾赚回来,哪里有钱换新的?你搬走搬走!”煤老板说:“假如我硬不搬走呢?”细姥婢说:“你不搬走就让它蹲在那里。反正我不得出这个钱!”煤老板说:“这个钱你不得出是吧?另外的账我还没搭你算呢!”细姥婢说:“另外还有什么账?”煤老板:“我到哪里打麻将都是赢,唯独到了你这里是输,一个晚上没有自摸过一盘。这样衰我,我没有找你索赔已经是便宜你了。你还不自量!”细姥婢气得一身发抖,大声说:“屙屎不出怪茅厕,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煤老板点起一根烟,徐徐地吐着烟雾,说:“不服是吧?好,那间房就归我了。反正我手下有上百个矿工兄弟,我就让他们天天过来玩牌,矿上四班倒,这里也四班例。先跟你交个底,我那些煤牯佬蛮得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都是不把命当命搞的。你就多哄到他们点。”细姥婢明白这是碰到南岭山上下来的强盗拐子了,默了好久出不得声。
细姥婢到底做了让步,她拿半价收下了那部麻将机。回到家里,难过了一夜。
这一类的麻纱事,也不是经常遇到,但遇到了就得受。细姥婢是个能忍让的人,明白既然开了这个店,就得面对各色各样的人,要会逢迎各色各样的人,化事退让,破财消灾,和气生财,不跟人争斗。
这么多年过下来,细姥婢早都习惯了。
光阴荏苒,日子就像细姥婢家门前的白露河无语东流。不觉就到了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年。这一年冷得很早,几场北风一扫,雪花像棉花一样铺下地来,看着看着对面的奶婆砠就白了,跟前的雪絮积起了尺多厚,再又给北风一揉,雪都结成了冰。有些人家头前还把门口的积雪铲一铲,谁知随铲随有,越铲越多,后来干脆不铲了,随它去。屋檐下、树上、广告牌上,都挂起了冰凌子。天好冷啊!冷得冻脚。街道上的冰雪结得椰紧,溜滑溜滑的,站脚不稳。好多店铺都关了门,好多单位都不上班了。商店里的矿泉水和防寒物品销售一空。听说这次的冰灾非常厉害,省城到州里的高铁都关闭了,州里通县上的汽车全部停开,好多人都困在了路上。又听说有几批解放军部队开过来救灾了。他们都是背着粮食和抢修工具,徒步走过来的。
百业凋歇,却有两个行业异常地火爆起来。一个是宾馆。冰灾一来,一些有钱人就都显出来了,他们干脆在宾馆订了房间,全家搬进去,吃住都在里头。一时间宾馆一房难求。另一个爆棚的是麻将馆。县城里头的人是生得贱呢,不能上班,打麻将却特别来神,一腔热情都点燃在了那里。雪路难行,就在皮鞋上绑起草绳,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摸过来。也有人是拄着拐棍过来。更有绝的,手里拎几条麻袋,铺一条在地下,人过去了,再又返身捡起麻袋铺到前面,交替前行,显得艰难又滑稽。麻将馆开门的时间也提前了,往往还在上午就有人过来。常常还有人打通宵。一上牌桌,都不知道冷,也不知道饿了。有米饭,吃;有方便面,吃;有面包,吃;有时候几个煨红薯也能将就。兴头如此之大,连细姥婢都服了啊。她只能尽量满足客人要求,人家如何做,她也如何做。只有一样,通宵营业她做不到。生意火了,人家麻将馆都添了帮工,或老婆崽女,或至亲好友,抓紧机会赚钱。细姥婢没有请人。如果她男人水旺在家,也是可以帮下手的。可是他困在了州里,一时回不了家。水旺在广州做生意,本想提早回来过年,谁知车到州里,便动不得了,给冰雪困住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只好找个宾馆住下,望天浩叹。天寒地冻,细姥婢依旧只带着三姥婢操持麻将室,不请人,也不加价。每天上午,她早早地就到了麻将室,先生好两炉炭火,一炉放走道上,一炉放门口;再把每个房间的空调开起,烧上水。然后,就到门口扫雪,铺上煤渣灰,一直铺到巷口上。清好路,房间里的温度升上来,麻友们也就陆续到了。进来的人一推门,都会大吸一口热气,一下把佝偻的脖子松开了,一边跺着脚下的雪泥,一边欢喜地说:“哈,这比自己家里还温暖呢!”笑着,喧哗着,像鱼一样往预订好的房间游去,各就各位,很快安静下来。冰灾期间,人们都安分了好多,很少喧闹,很少争吵,连酒醉癫子都没有了,摸牌,出牌,数筹码,都是轻悄悄的,不见了往日的戾气。麻将室里像没有人的山洞一样空寂,一派阒冷清静。只有走道上的日光灯寂寂地亮着。细姥婢安逸地坐在服务台后面,双脚踏在火笼上,膝盖头裹一床小棉被,眯着眼睛,也快要睡着了。她有时会担心,说话就要过年了呢,这冰灾何时才到头。又想,有天老爷管哩,有政府管哩,哪里輪得到我们老百姓操心。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分,就千好万好了。再想:这也是撞到机会了,是天老爷给我赚钱哩,就好好逮逮地赚吧!
每天上午九点钟开门,夜里一点钟以前关门,细姥婢把日子匀匀净净地过着,眼看就到了过年边子。一天晚上,雷副镇长的那桌麻将先散,细姥婢目送着他们几个出门,转身回来不久,忽然门又从外面推开了,雷副镇长弓身进来,反手撑住门,让后面几个人一拥而进。那几个人都像是农民工的样子,一身厚棉衣,裤脚上勒了绳子,鞋子都给雪泥包起了。其中四个拿床棉被抬了一个人,一人揪紧一个被角,进门就把人放在了地下。那人仰在棉被上,一身血糊血海地,哎哟喧天。细姥婢赶紧倒了杯水过去。
原来这是从河南过来在东边乡里种菜的农民工,要过年了,不通车,几个人想着走也要走回去。走到南门口的丰和墟陂上时,夜已深,风雪更紧了,几个人躲进一座凉亭,打算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往北走。谁知刚一拢边,一垛山墙就给雪压塌了,劈头盖脸砸在为首的一个农民工身上,仆地倒下。众人赶紧把他扒了出来。伤得不轻,脑壳开了,腿骨断了,站都站不起来了。他们把棉被摊开作担架,抬了人往医院去。路上的冰雪结起有半尺厚,空手在上面都走不稳,这时抬了人根本不可能走。打了110、120电话,来车是绝无可能,医院隔得远,医生一时也来不了。正在百般为难时,恰好雷副镇长经过,即刻喊他们把人抬起往细姥婢的麻将室去。他知道这冰天雪地的,要把人抬去医院只怕天亮都走不到;天气如此之冷,好人都会冻病,只有把人先安顿下来再说。深更半夜的也不便去擂两旁人家的门,就指挥他们直接来了细姥婢的麻将室。
没有迟疑,没有多话,细姥婢马上把一个房子的东西清空,铺起两床被子,把人抬进去躺好。听说他们都还没有吃晚饭,又泡几碗方便面给他们吃了。房间里慢慢安静下来,只是伤者一声高一声低地喊痛,听得瘆人。
麻将室的人一桌一桌都散了。
细姥婢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候雷副镇长又领着几个人进来了,都穿着白褂子,是医生和护士。他们直奔有病人的房间去了。
细姥婢跟雷副镇长拢在火妒边上扯着空话。好久好久,门口忽然又进来了几个人。
这几个人雷副镇长都认识,其中一个是县里民政局局长,还有救助站站长。雷副镇长说:“哈吔,局长站长都半夜了还没有睡觉啊!”
救助站站长往火炉上拢了拢手,说:“哪里来的觉睡。碰到这种百年不遇的冰灾,好多人困在县城里头出不去,就都安置到了我们救助站,拿一个院子里都位满了。局长亲自坐镇指挥,几天都没沾过床铺边了。”
雷副镇长说:“这才是干工作的样子。你们是如何晓得这档有情况的?”
站长说:“旷医生打了电话过来。”
雷副镇长“哦”一声:“你们局长、站长一起出堂,我估着一定有什么事情?”
站长说:“给你估对了,就是有事情呢。”
他们是求援来了。这回的冰雪太大,好多人困住了,好多人得了病,救助站和几个医院都住满了人;而在昨天,九老峰那边又塌了方,一个村府的人都转移到了县城里头,为了安置村民,中学和小学都暂时征用过来,却还是不够。局长很急,站长也很急,正在万分焦虑束手无策时,来自麻将馆的电话打开了他们的思路。说话间,局长已经看过了病人,又到各个房间看了看,一个决定就定下来了。他们决定征用麻将室作临时救助点。
细姥婢一听就急了,起紧摇手说:“不行、不行!”她清楚房子一给征用,麻将生意就完了场。保不住他们还会拆拆卸卸一番,以后好难归圆。如若住进来个把两个癫牯神经的流浪汉,给你一顿乱搅起,损坏了东西,账都没地方报。她不想做这个冤大头。
雷副镇长也说:“你们商量都不打一个就决定了,不合适吧!”口气里明显带了不痛快。事情因他而起,他不想给细姥婢招来更多麻烦。
局长说:“镇长你是老同志老领导了,群众不理解,你也不理解的?现在是特殊时期,在这样大的雪灾面前,一切都要服从抗灾这个大局。灾情就是战情,什么事都商量那还做得成器?眼前还有几十个老百姓没有安顿下来,里头有老有小,若不赶紧安置好,把人寒出毛病来了,你知道责任有好大的。怠慢不得!”
局长又转向细姥婢说:“老板娘也请你能够理解。你放心,政府不会白白征用你的场所,这只是暂时的,为了救急。等灾情过去以后,我们会适当给你作出补偿。”
局长说话时,手机不时骤响,他只看一眼,都没接。
雷副镇长说:“你先接电话啊!”
局长隐忍地说:“工作没做好,我接电话不是讨骂啊。不敢接!”
雷副镇长问:“县委书记的电话?”
局长说:“这时候打电话,不是他还会有哪个?你莫看我急,他比我还急的。救灾一开始他就搬到办公室住了,经常一天两天没有觉睡,急得口里起火泡。要求又高,一件事情没有做好,把人不做人骂。情况如此紧急,镇长你当干部那阵是没有撞到过这种场合。”
雷副镇长淡淡地说:你说痴话呢。1960年那回发洪水,不厉火啊,县城淹掉,粮食都浸完。你那阵还小,还在卵袋拖灰,根本不清楚!”
“所以你對我们的工作应该能理解呀!”
雷副镇长默了默,反转来劝细姥婢说:“大难当头,人人有责,细姥婢你硬是会要作出点牺牲了。”
细姥婢点头说:“可以。我听政府的呢!”
雷副镇长又对局长说:“我们耽误了人家做生意,事情过后要记得补偿人家。”
局长说:“放心!现在的政府说话算数。”
这头说着话,那头站长已经把一通电话打了出去。不一刻,就有几个木工师傅进了门。他们是随局长站长一同过来的,到了巷口,局长让他们先等一等,听到电话才进来。
几个师傅即刻动手把房间里的麻将桌拆掉打起地铺,很快搞熨帖。
接着就有救助站工作人员和义工领着二十几个村民过来了。他们都裹着救助站发的棉大衣,叽叽哇哇,乒乒乓乓,到天亮时才安顿下来。
细姥婢也跟着忙了一夜。局长、站长走了,工作人员走了,雷副镇长熬不住也走了,可是她不能走。麻将室的一器一物都牵着她的心,她怕他们损坏了她的东西。再说,她是麻将室的主人,那些村民就是她的客人,哪里有不管客人自己走掉的道理。
细姥婢回到家,一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捏都捏不拢来的感觉,几脚扑到床上,毛毛虫一样蜷作一团睡了。却只眯了一会,就又醒了。身上冷得发紧,起来搞点东西吃了,才热和了点。坐在火炉凳上发好久的呆,心心念念地牵挂着麻将室,索性出门了,摸摸跌跌地往南街去了。
到了麻将室门口,身上已经出了毛毛汗,正想站下透口气,手机叫了。她听到两个声音同时在喊,一个在门里头,一个在手机里。
疤眼皮大声问:“你这老婆头在哪里?”
细姥婢赶紧推门进去,只见疤眼皮和三道弯、花红薯、霞姐都在服务台后头站着,寒得搓手跺脚。她们不知道头天夜里的变故,照常地过来打麻将。谁知麻将室变作了旅馆,四处住满人,连脚都插不进。疤眼皮怨怪细姥婢:“麻将室不能营业,你该早点报个梦呀!”细姥婢连声道歉,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要她们打道回去。
疤眼皮哪里会肯,赌气说:“我们千辛万苦地过来,就要我们这样回去?耐不得!”
细姥婢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耐不得也要耐。我这里对不住了!”
“我不要道歉,我只要打牌!”
“你在说痴话呢,这样哪里还放得下牌桌。”
“你想办法!”
“这样大的牌瘾啊,真是瘾重超过体重了!”
细姥婢嘟哝一声,不想理她。就见疤眼皮眼珠一轮,欢喜地指着服务台说:“把它搬走,正好能够摆得开一张麻将桌。”
细姥婢打量一眼,说:“也就只能将就摆开一张麻将桌,人呢,哪样坐?”
疤眼皮说:“不能坐不要紧,可以站起打。”
“站起打?”
三道弯几个人忙说:“可以、可以,就站起打。”
麻将桌是现成的。几个人即刻动手,挪开服务台,把麻将桌搬过来。这是块凹字形地块,三面墙壁,一面是过道,摆麻将桌,三面位置刚好容得下站起一个人,过道这一面稍微宽敞点,却也不富余,凳上一张骨牌凳坐起人,过往的人就只能侧身而走了。四个人约定,板凳轮流坐,打一轮换一次位。嘻嘻哈哈地打起了骰子,都显得欢喜又新鲜,好刺激。
细姥婢也很欢喜,当场宣布:“你们想打好久就打好久,一律免费。”
疤眼皮说:“我们以后会天天来。”
“天天来好,天天免费。”
三道弯说:“你要给我们烧壶滚茶来。”
“可以,可以。”
花红薯说:“还要有一炉炭火。”
“可以,可以,即时烧。”
一切都慰帖了,细姥婢就又往里头去。两边的房门紧闭,折腾了一天一夜的村民都还眠着觉,粗重的鼾声从门缝里冲突出来,造成回音。到了顶里头一间,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牵挂着里头的那个病人。想起都造孽呢,辛苦打了一年工,却又给冰灾阻在了这里,还给砸断了脚,冰天雪地的,好人都受不住,何况是一个病人子。她很想看看病人子怎么样了,就轻轻推了推门。这间房里只睡了两个人,一个病人,另外一个是一起来的陪他的人。病人的床尾拿枕头垫起很高,砸伤了的脚搭在上面。门一开,病人就醒了,疼痛也跟着醒了,扯起喉咙喊痛。陪护的人赶紧给医生打电话。
听到病人这样喊,细姥婢也不好退回去了,只好走到床跟前,拿话去安抚他。病人却好像没有听到,只是一声紧一声地喊哎哟。
医生来了。一剂止痛针打下去,病人只消停了不到十分钟,就又呻吟起来。一声短,一声长,一声低,一声高。短时带了拖音,高则戛然而止,喊爷喊娘地,特别瘆人。
所有房间里的人都给惊扰起来了。病人的同伴奔进来围在床跟前。一些老人和小把戏挤在门口的走道里,互相交换探询的眼光。进门那头的麻将声时有时无,尖厉地传过来。
医生焦虑地说:“这就有点蹊跷了。平素给病人打一针下去,至少也有一两个钟头止住痛。在他身上一点不见效呢。”
细姥婢说:“断了脚是痛哩。有一年我也是跌断了手,痛起来跟割心割肺一样难过。”
同伴中一个油滑后生小声说:“不会是假药吧?”
医生瞪他一眼:“这种话不能乱说呢!”
医生又给病人量了脉搏,凝眉默神,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治疗方案。那后生就又开玩笑说:“你要给他去打场麻将,什么痛都没有了。”
医生笑笑问:“他喜欢打麻将?”
几个同伴齐声说:“喜欢呢。只要有麻将打,他是可以命都不要的。”
医生说:“你们这玩笑也开得太没有边。打麻将要能止痛,我们医院就开间麻将室好了。”
同伴们说:“不信?你试试看啰!”
细姥婢说:“既然他们说得那样真,医生你就给他试试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成有麻将。”
“好嘞,你们肯试就试试看。”
那后生就凑在病人耳边,忽然大喊一声:“德发老倌(细姥婢这才知道了病人名叫德发),开台啰!”
德發一下停止了呻吟,睁开眼睛,几个人一齐动手,扶脑壳的扶脑壳,抱腰的抱腰,抬起就往门口走去。他们清楚地听到了欢快梆硬的麻将碰击声。德发用力昂了昂脑壳,精神一振。
麻将桌旁唯一的那张座位让给了德发。细姥婢又拖过一张凳子,给他把那条伤了骨头的腿搭在上面。腿上箍了夹板,打了石膏,一圈一圈地缠了绷带,白生生的好大一筒,看着扎眼。细姥婢拿张小棉被给他盖在上面了。
“哪样打?”德发斜签在凳子上,一手捉了麻将子在台子上敲着,笃定地问,有点迫不及待了。疤眼皮说:“你是病人子,依你的意思来!”
德发说:“上了麻将桌你们就不要把我当病人看。城里龙灯城里舞,按你们的规矩。”
细姥婢说:“你要跟她们的规矩打就会背时,这几个人的麻将技术都是成了精的。有道是,三女一男不落座,你不怕输?”
德发哼着鼻子说:“赢得了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我倒要见识见识。”
三道弯叫起来说:“我们今日碰到角色了。花红薯,上!我们几个老婆头倒要让他尝尝‘三娘教子’的味道,让他服舍。”
德发说:“还不知道是谁教谁呢。”
疤眼皮说:“到时候你不要输了打欠条啊。”
德发瞪眼说:“你怕我没有钱?”他拍拍前胸,又拍拍后背。大棉衣里的前头背后都鼓鼓胀胀的。“我一年的工钱都在里头呢,你们要有本事就来拿。只怕没这个本事!”说着笑起来。笑得嗬嗬的,像大风掠过瓦背。笑声扯动伤腿,一阵刺痛,他只皱了皱眉,忍住了。
细姥婢哗一下推过筹码,说:“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不能耍真的。这是我的地头,我都不肯!”
一旁的医生早已等不及了,这时问德发:“脚还痛不痛?不痛我回医院去了。”
德发摆手说:“不痛了呢。你走你走!”
医生放下几粒止痛片,出门去了。细姥婢叹一声气,说:“我还是头回听说麻将能诊病。”
德发对着细姥婢一点头:“我谢谢你!”
几个老婆头催他赶紧开始。
德发还真的好里手,这是从他摸牌、打牌的动作就看得出來的。他摸牌用的是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在上,大拇指在下,捉田螺一样捉上来。捉上来了却并不翻转来看,只拿大拇指轻轻一捋,将牌仆在桌面上,再又食指一弹,将眼前的废张弹出去,仰天躺在池子中间。不轻不重,不偏不倚,一气呵成。只这一个动作,就晓得是经过好多阵仗才操练得出来的。
细姥婢暗暗点头。
她站在德发斜背后的墙边,默默看着。霞姐挨在她身边,等着轮换上场。几个老头子看了一会热闹,到底挨不过寒气,一个一个地缩回房间的被窝里头去了。
牌桌上的高手过招,其实是没有什么看头的。几个人打得都很谨慎。防上家,堵下家,严防死守,盯对家,轻易不会出错牌,滴水不漏。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暴开暴阖,都只做点小和子,一看情势不对马上弃和,常常打黄。
细姥婢看得有点无聊。霞姐也站不住了。
德发忽然说:“要有口酒味一下就好了。”
细姥婢忙说:“有酒,有酒。”
她从食品柜里找出一瓶扁瓶二锅头。德发咬开瓶盖,一口灌下去,脸上立刻生动起来。
他率先打出个生张子给上家去碰。他是有意放的,到底没有几个老婆头的韧性好,忍不住就仗着酒劲放了个生张子出去。没想到这一下就把全场盘活了。他自己也活了。上家也随即放出一个生张子给他碰。接着又摸上一个卡窿,一个大和就叫和了。
转了不过三手牌,德发自摸了。
有了这次大和自摸,德发似乎有了底气,不再保守,摸到闲张,甩手就打。几个老婆头也大胆起来,脸上生光,连喊带叫,又碰又吃。桌面上很快热闹起来。
打牌的和看牌的都真正来神了。眼见得德发的一副大和又要做成,忽然门开了,一堆人挤进来。那些人都穿着棉军大衣,帽檐把脸蒙得严严实实,只现两只眼睛和一个鼻子。
走在头前的救助站站长大声说道:“张县长来看你们了!”
接着就又给张县长介绍细姥婢说:“她就是我们给你介绍过的这里的女老板。”
张县长把帽檐收上去,露出一张带了棱角的脸来。张县长侧身从凳子背后挤进去,握住细姥婢的手,说:“谢谢你啊,细老板!”
疤眼皮在麻将桌那头搭语说:“她不姓细,姓刘。”
张县长哈地一笑说:“我清楚了,细姥婢是诨名,家里人喊的。没错了吧?”
细姥婢点头说:“是呢是呢,太爷(县长)。”
一旁的民政局长看到张县长的眼光落在了牌桌上,抬手搅乱麻将,低声训斥说:“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打麻将!”
张县长已经看清了德发面前的牌势,帮他惋惜说:“你看你看,人家一副大牌就要做成,给你这一下破坏掉了。”
德发满心地不悦,隐忍着没有开声。
张县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是那位受了伤的河南老乡吧。伤到的脚怎么样了?”
德发动了动脚,想站起来。张县长把他摁住了。对面的疤眼皮说:“早上还痛得喊天喊地的,一到牌桌上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张县长大笑着说:“还有这样神奇的?”
牌桌上几个人一齐说:“就有这样神奇呢!”
德发也嗬嗬直笑。
张县长大笑着往里头走去,逐屋查看。细姥婢忙抽脚跟随在旁边。张县长一边走,一边说:“细姥婢啊,你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不然这些人真是没地方安置。我们要感谢你!”
细姥婢说:“应该的,应该的!雪这样大,天这样寒,总不能把他们关在门外头。”
张县长说:“这就耽误你做生意了。”
细姥婢说:“能搭政府垫下肩,心里好欢喜呢,我心甘情愿。”
张县长说:“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总理都来到市里了,亲自指挥这场抗灾斗争。有全国的努力,灾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细姥婢说:“我们听说了呢。我们知道呢,只有国家好了,我们的日子才会好过。”
张县长说:“你的觉悟还蛮高呢!”
细姥婢骄傲地说:“那当然!”
张县长感叹说:“家国大义,家国大义啊!”
边说边看,张县长把九个房间都看到了。
他看得很过细,很满意。最后当着众人给局长指示说,马上派人给几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送几条毛毯来,给每个房间送两副扑克和象棋。又要求细姥婢,把走道上换成大灯泡,生一盆炭火,要有铁丝罩子罩起,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熄。细姥婢在心里默了默,说:“天数天地不熄火,那得要好多炭来烧呀。”张县长说:“这能烧得了好多的?烧好多炭,都由救助站实报实销。”救助站站长说:“好,即时派人送。”
张县长问细姥婢:“还有什么要求?趁我在这里,都提出来。”
“没有了。”
“那好。以后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找站长,找局长,他们若还解决不了,你打我电话。总之是一条,这些人安置在你这里了,你就要负起这个责,不能出任何一点问题。”
张县长又重重说了句:“感谢你!”
细姥婢送张县长一行出门。
到了门口,麻将已经又打起来了。张县长挥挥手,说:“慢慢玩,都多赢点。”
拉开门,一股寒风卷地扑来,扫得人都往后一仰。张县长说声:“我的个崽,这风好硬呢!”一头冲进风雪中去。
细姥婢把门关紧,返过身来,疤眼皮抬了抬头,说:“哉吔,这县长说的话,就搭(和)我们在牌桌上说的一模一样。”
德发斜她一眼,说:“你以为当官的就总是说官话啊。没见过世面!”
打过几圈麻将,他们都已经很熟了,说话有点放肆。疤眼皮撇撇嘴,没有搭理。
细姥婢站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继续看牌。
看过一阵,才记起张县长交代的事情,忙寻出几盏大灯泡和一个炭盆交给义工。看到走道上一下亮如白昼,几个小把戏钻出来奔跑追逐,她的心里也明亮起来。
再返回门边时,霞姐已经走了,她一个人占踞了两个人的地盘,想要腾挪就自如多了。
德发弯腰坐起,那条伤腿搭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另外三个老婆头分作三方直身站着,都打得十分专注,眼神和心思紧紧地粘在麻將子上面,撕都撕不开。看牌的却比打牌的还要着神。她能够看到两个人的牌面,知道哪张牌出得对,哪张牌打错了,知道哪张牌是“炮”,但又不能出声,只是在心里暗暗着急。这种着急却又是很难憋住的,她就皱眉,叹气,摇头,翻白眼,姿态做尽,把气氛搞得很紧张。
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救助站送盒饭的来了,打麻将的也打完了末尾一圈,该收场了。几个人伸腰的伸腰,打哈欠的打哈欠,扭肩的扭肩,显出一种长时间劳作后的放松。
细姥婢调笑地说:“你们有本事呢,扎实站了一天。”
几个人回应说:“你呢,不是也站了一天?”
细姥婢想了想,“是呵,我也陪了一天呢。”
几个老婆头就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清点筹码的结果,德发和花红薯各输了几片子,疤眼皮和三道弯算是赢家,但出入不大。捧着救助站工作人员见者有份发到手里的盒饭,几个人都很欢喜。当下约定,第二天再打,只要雪灾还没有过去,就天天都来。细姥婢也爽快应承,只要她们肯来,一律免收台费。她希望天天有人过来陪自己,也希望再不要听到德发撕心裂肺的喊痛声,那会喊得一栋楼都不安宁,还会把风水喊坏去。
第二天上午,几个老婆头早早地就在麻将室聚齐了。她们给新结识的麻友带来了专治跌打损伤的土方子:田七粉、七叶一枝花、止痛膏,和保存多年的大半瓶五加皮药酒。
四个人各就其位,没有多话,即刻开台。
细姥婢依然斜签在后头墙边,觑起眼睛看。
一天很快过去。
接着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德发好像吃了什么特效药,腿伤一天一天好起来。他已经不用喊人帮扶,可以自己撑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行走了,有时还会把搭在凳子上的脚挪下来,喊细姥婢坐一阵。
眼看就要到过年边子了。外边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公路修复到龙潭墟了,修复到汪洋塘了,修复到车头桥了。车头桥距县城不过十几里路,那不是很快要修通了?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雪灾归雪灾,年还是要热闹地过。家家户户门口都贴起了红对联,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街巷里飘荡着油香肉香,偶尔还有几声响炮轰起。这里的土俗,年夜饭都是从半下午开吃的,十盆八碗,烹炸煎炒,开怀畅饮,至夜方休。然后,看电视的看电视,K歌的K歌,打麻将的打麻将,踏雪的踏雪,各取所好。
救助站也给各个安置点备办了酒莱,虽不丰盛,但也有肉有鱼有杂烩,还有血灌肠,尽够了。细姥婢没有在家里吃团年饭,就在麻将室同那些老老少少一起吃的。男人水旺还困在州里回不来,大姥婢二姥婢两家人也都没回,家里只有她和三姥婢,也就懒得劳神了,俩娘女同那么多人合在一起,图个热闹。
她把早早做好的一罈水酒搬到了酒席上。
晚饭是在断黑边子才开始的。刚喝过两杯酒,疤眼皮搭三道弯、花红薯、霞姐就一个一个到了。她们都在自己家吃的团年饭,这是第二轮。她们约好了过来陪德发他们喝几杯酒,然后开台。
那天晚上他们打了个通宵。细姥婢也上了场。几个老婆头轮流上阵,只有德发老倌端坐不动。他的伤腿又好了很多,不用搭在凳子上,可以伸直戳在地下了。那天晚上几个人的手气都很好,每个人都做了几次大和,细姥婢还自摸了一次十三幺,气得疤眼皮直喊要赖账。几个人都又喊又笑地疯闹,和了的笑,点炮了也笑,打黄了笑得更厉害,都好欢喜。
她们好像好久没有这样欢喜过了。
牌局到第二天早上天大亮了才结束。细姥婢回到家,往床上一倒,立刻就睡着了。
她朦朦胧胧中听到手机响,打开一看,都是拜年的信息。她记起来,今天是大年初一了。她看到窗户玻璃上白花花一片,有太阳光打进来。她看着太阳光发了一会呆,很快又睡着了。
这天细姥婢没有去麻将室。她发微信问过疤眼皮她们,几个人都回复说:起不来,去不了。她也就安心地睡了一天。
初二早上,县政府一条短信发到了所有手机上:给大家拜年了!路已全部修复,即日起恢复运营。
细姥婢赶到麻将室,德发老倌同他的几个河南老乡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搭最早的一班车回家了。德发拄着拐杖,一只脚站着,一只脚点地,在门口等着跟她们告别。见到细姥婢,他一躬腰,道了谢,并托她代向雷副镇长致谢。接着疤眼皮、三道弯、花红薯和霞姐也都到了,德发欢喜地拿拐杖捣地,留了每个人的电话和微信号,约好了他返回时,还在这里,再打。
疤眼皮说:“说话算数,你一定要来!”
德发说:“当然说话算数。我打了几十年麻将,难得你们都这样合势,牌技高,牌风好,棋逢对手,打起来才有意思,还解脱了我好多痛苦,不然我的腿好不得这么快。”
细姥婢说:“就是不该你还输了。”
德发说:“要打麻将就不能太在乎输赢。若是那种太想赢别人的人,我还不同他们玩。”
疤眼皮说:“我们就喜欢这种性子的人。下回返来,我们请你吃宴席,喝瓶子酒。”
“好,一言为定!”
德发大笑着,架着拐杖一踮一踮地,和他的同伴们在雪地上走远了。
雪灾解除,同和麻将室这处临时安置点的群众陆续搬离,麻将室又恢复了正常营业。
一个月后,县里召开了抗冰救灾表彰大会,细姥婢的名字也上了光荣榜。众目睽睽之下,张县长亲手将一面锦旗授予了细姥婢。锦旗上绣着四个金黄大字:家国大义。
细姥婢把锦旗挂在了麻将室迎门的板壁上,
两盏射灯同时照耀在锦旗上,“家国大义”几个字特别打眼,细姥婢整天守在门口柜台后面,头顶鲜红锦旗,处理各种事务。奇怪的是,自从挂上这面锦旗,那些常常过来“例行检查”的工作同志就很少上门了。
这面锦旗好像同麻将无关,又好像有关。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1年12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