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风雪已经掩盖了来时的足迹,那些年少的梦,终将在时间的尘埃里化作虚无。回过头,只有母亲依然伫立在故乡唯一的十字路口,等待我的归期。
——题记
1
1987年春天的一个黄昏,我受母亲吩咐,去四姨家借牛。
四姨家在洪湖县龙口镇,离我们老湾乡最少有十里地,走县级公路当然要近些,但母亲说,县级公路上车来车往,前几天还轧死了一个人,走不得。伢儿啊,你往江堤上走,江堤上车少,你靠边走。母亲怕我在路上挨饿,还往我荷包里抓了一把花生。
那是我童年时期的第一次独自远行,我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胆怯。我父亲又喝高了,醉熏熏地躺在床上,夕阳从低矮的木窗里溜进来,正好洒落在他许久未曾修剪的胡茬上。他眯着睡,嘴里含糊不清地說着什么。我想,他应该是要死了,只有要死的人,才有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衰样。母亲却不这么想,别人家的田地都开始春耕了,父亲是家里的主劳力,就这么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母亲对我说,伢儿啊,你去借牛,去你四姨家把牛借回来,让他把田地翻耕好了,再去死。
那天我本应该像往常一样无比沮丧的,可当我独自一人走在长江大堤上,心里想着要去干一件大事,反而有点兴高采烈的意思了。母亲把借牛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是不是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她分担忧愁了?可是,那些每天到家里讨债的人,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每次到我家第一句话就问大人去哪里了,没有等我回答,他们就自顾自地揭开我家餐桌上的罩子,看我家吃的什么菜,倘若有我二姐从河沟里摸回来的鱼,他们便惊讶地问,你们家还吃鱼?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没有鱼吃的,只有腌菜和炸胡椒,偶尔也会添加一碗父亲下酒的泡豌豆什么的,他们看了便默不作声。只有个别不讲规矩的债主会把我当成空气一样,旁若无人地在碗里抓上一把泡豌豆,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虽然这些不值一提,但我总觉得那些讨债的人藐视了我。我是家里的男孩子,有些事,他们完全可以和我谈嘛。和我谈,与和我父亲谈肯定不一样,我父亲只会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而我则会告诉他们,我家确实没钱了,我二姐小学毕业就辍学了,我小学还没毕业,学杂费打的是欠条,学校很快也要让我滚蛋了。你们的债,就别指望啦!如果债主们听到这样干干脆脆的回复,知道我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狠角色,必然就再也不会来我家菜碗里抓泡豌豆了。
现在,我已经出发了,背着帆布绿书包,荷包里装着一把充饥的炒花生,像小大人一样,兴高采烈地走在通往龙口镇和里乡的江堤上。我要去四姨家借牛了。把牛借回来,田地翻耕好了,我父亲就会去死的。正如我母亲说的一样,他死了,就不会把我们的学杂费输得光光了,他死了,和大哥大嫂永无休止的战争就结束了,他死了,就再也不会抽烟喝酒了。人死债亡,一了百了,谁也不欠谁的,多好。果真如此,这将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天色越来越暗了,江面上夕阳的余晖已经隐退,江堤两侧的杨树林里,布谷鸟和喜鹊们正在结集归巢,尽管我走得浑身发热,江汉平原上夜幕降临的初春,还是让衣着单薄的我觉察到了一丝寒凉。
我是怎么一路小跑到达龙口镇和里乡码头的?
我曾无数次地在后怕中试图回忆当日的场景,可无论我怎么回忆都无法还原。我记得那天我穿着二姐的大号布鞋,每跑一步,鞋底就会发出拍打脚后跟的“哒哒”声,那声音特别诡异,仿佛有人跟着我,我心里直打鼓,却不敢回头看是谁。因为二姐说过,如果走夜路看到了鬼影子,那一定是黑白无常,不要回头跑,把鞋子脱下来,丢过黑白无常的头顶,他们自动就会给我让路了。虽然那天我不确定是否真的遇到了黑白无常,我还是按二姐教的方法脱下了鞋子,紧紧地攥在手里,直到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了江堤下面村庄里微弱的灯火,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按照母亲的指引,到了和里乡码头,延着一条泥巴路,穿过粮洲村,就是和里乡医院了。和里乡医院的院长是我二姑丈,母亲叮嘱过我,二姑丈狠得很,不肯借钱给我们家,我渴死也不要到他家去讨碗水喝,要继续往里面走,看见一个小卖部就到了老洲村,左拐进去,第二户人家就是我四姨家了。
当我莽撞地推开四姨家大门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表弟在抹屁股,表妹在洗脚,看样子准备睡觉了。破门而入还气喘吁吁的我着实把小家伙们吓了一跳。我想我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以至于四姨愣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确定我这个不速之客正是她的姨侄以后,她才倏地一下子站起来,大喊一声:“伢儿啊,你是哪门来地?”
“我来借牛。”
四姨一把夯住我问:“借一个么鬼牛哦,你爸妈呢?”
“我屋地芝麻田还冒有耕,到你郎屋地借一条牛。”
“恰冒恰饭?”四姨从洗脚盆里拧起表弟抹屁股的毛巾,拍在我脸上说:“先把脸抹一哈。”
“你郎屋地牛呢?”我左顾右盼地问。
四姨不应我,她把我拉到伙房里,让我坐在灶门口帮她着火。她将一碗剩饭倒进锅里,加了芝麻油和盐,一边很大动作地在锅里翻炒,一边自言自语道:“造孽哦,伢儿都饿死了。”
我心里想,我不是来你们家吃油盐饭的,我是来借牛的,你郎把牛借给我,我马上就可以走了。有牛作伴,再黑的天我都不怕。我二姐说牛的眼睛大,所有牛鬼蛇神都看得见,牛的火气高,一切不干净的东西都要给它让道。
四姨并不和我说借牛的事,她将炒好的油盐饭递到我手上,说伢儿啊,你快滴恰饭,恰完了赶紧回,你爷妈心够大,莫不是你屋地又吵了架!?
“四姨,牛呢?”我端着碗问。
“牛生了小犊了,拉不动犁铧。”
“那我屋地芝麻田耕不成了?”
“你先恰饭,我去问你姨父想办法。”四姨拉开伙房后门说:“你姨父到农户屋地收'四费'去了,早就料到你屋地要借牛,我去找他。”
四姨出去后,那碗香喷喷的油盐饭迅速诱惑了我。在煤油灯的映照下,它正散发着迷人的热气,闪烁着温润的光泽。那天我真是饿坏了,根本不需要任何下饭菜,一海碗油盐饭被我几口几口就扒得精光了。其实我没有吃饱,至少还可以再吃一碗,但四姨家好像也没有多余的剩饭了,我只好在灶台上舀一碗米汤,你要知道,有些时候,一碗米汤,也是很了不起的。
2
我没有借到想借的那头牛,却借回了一头不想借的牛。
想借的老牛下了幼仔,在养身子,出不了力。不想借的那头小牛才一岁半,从来没有耕过田,性子劣得很,就连我坐在它背上,它也不高兴,甚至还蹦蹦跶跶想把我甩下来。四姨将牛绳交给我,说伢儿啊你要拿稳,它不肯走你就轻轻拽它的牛鼻子,回去让你爸省着点用,晚上多喂点稻草给它。看得出来,四姨心疼她家的牛,比心疼我这个姨侄一点不差。
好歹把牛借回来了,父亲却因为它不听话伤透了脑筋。那牛好像有灵性,只要犁套往它脖子上挂,它就开始狂躁蹦跶,父亲耐不住性子,气愤地拽住它的牛鼻子,鞭子也抽断了好几根,硬生生地总算驯服了它。为此,父亲跟母亲牢骚了好几回,他说,你看你姊妹对你有几好哦,家里好用的牛不借,借一个愣子牛,害老子多花了好多力气。
因为父亲耕地多花了力气,在播种、施肥、锄草的活计上,按父亲的逻辑,就该母亲多花力气了。事实上,母亲也是乐意的,从来不跟父亲计较这些。我周末经常跟着他们到长江对岸的洲地上干活,父亲干一会就要坐下来抽支烟,吃个馍,喝口水什么的,母亲则弯着腰,一口气能锄三分地的草。母亲那时候才四十多岁吧,顶多算是中年妇女,可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搜寻不到她年轻时的影子,她给我的印象总是皮肤黝黑,形容苍老,手掌上全是老茧,长年紧锁着愁眉,一开口就暴露了她思想的愚钝和性格的强硬,而我父亲则不然,他当过大队会计,会打算盘,对生活充满了奇异幻想,他更向往轻松愉快的生活,比如“扯牌九”,“抹漂胡”,“玩骰子”等,赢了自然春风得意,一家人好吃好喝,输了就垂头丧气,搞一瓶烧酒,喝得烂醉如泥。相比之下,愚钝的母亲对庄稼地的理解比聪明的父亲对赌桌的迷恋要靠谱得多,这让我在贫瘠的童年生活里寻找到了一丝慰籍。
“小孩盼过年,大人盼种田。”这是母亲发明的一句土话,也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每到年关,母亲总说同样的话:“过完这个鬼年,春天就到了。春天一到,冰雪就融化了,种子就发芽了。”
但1987年的那个春天,似乎不是一个吉祥的春天,当金黄的油菜花铺满大地,芝麻地里长出了绿油油的嫩芽时,一个人的到来如同瘟神一般,彻底改变了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
来的人是我的姨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亲姐姐。这个老态龙钟即将入土的老妪,我打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她。
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来干什么?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我父母对待她就像对待皇太后一样悉心,丝毫不敢怠慢。叔叔和婶娘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姨奶奶生气发飙。他们对她轻声细语,笑容可掬,像值班一样每天轮流侍候着,最要命的是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大人们还千方百计给她开小灶,用汤勺子喂到她嘴里的不是鱼,就是肉,硬是把我和二姐馋得要死。我一度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姨奶奶充满狐疑,她到底有什么资格,让对爷爷奶奶都谈不上孝顺的父母叔婶如此温淑?
我问二姐,二姐也不晓得姨奶奶啥来头,她只比我大三岁,对这个纷繁的世界如我一般无知,她只懵懵懂懂地晓得姨奶奶是来要债的。要债的在我面前都是小儿科,我见得多了,他们顶多在我家餐桌上抓一把泡豌豆,谁也没有享受过我家鱼汤和肉汤的好处,这个姨奶奶不仅享受了鱼肉的美味,还长期卧床不起,这周在我家卧完以后,下周又被抬到我叔叔家卧,如此反复,周而复始,她的高级待遇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姨奶奶在喝完肉汤后,终于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从卧了三个月的竹床上跳起来,拉着我奶奶去长江里“滚水”的时候,迷底才真正揭开。原来这个老太婆,果然和普通债主不一般,她是来讨要一笔巨款的。她装疯卖傻,卧床不起,每天说胡话,喊这里疼那里疼,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我家把钱财交出来。不交,她就死在我们家。
姨奶奶要钱的狠招让我既害怕又兴奋,害怕的是她真死在我们家咋办,一副棺材可不便宜,兴奋的是难不成我们家真的有钱?要不她为何以死相逼?
按照我和二姐的观察,姨奶奶最初睡到我们家要钱,是没准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大概是经过旷日持久的谈判后,她的好脾气和耐心已然耗尽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和我奶奶同归于尽的方式,将事情真相昭告全村。村里人都踊跃得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戏啊,便纷纷围过来打探:“老太婆,发生了么子事沙?有话慢滴说。”这时姨奶奶便大声哭喊道:“不得了哦,王义方(我祖父的名字)吞了我的金砖,吞了我的现大洋,不得了哦……”
3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我家吞霸了姨奶奶的现大洋,吞霸了她的金砖这件事,在十里八乡传得神乎其神,方圆几十里的人,一說起我们家藏有大量黄金白银,眼里都泛着绿光。本来大家一起穷得好好的,现在我们家突然发财了,打破了这种平衡,人们心里难免有些波动。尤其是我父母叔婶,听说家里藏有姨奶奶当年送来的金砖和银元,那种如沐春风的喜悦天天挂在脸上,仿佛很快就可以过上富人的生活了。
无论如何,家里有金砖和大洋,总归是一件好事,哪怕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也是妙不可言的,何况村里人传得有鼻子有眼,那还假得了么?难怪我每次经过村头,总有那么几个好事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拦住我问:小逼,你们家金子到底藏在哪?
那时我爷爷已七十多岁了,虽然年龄摆在那,身子骨却十分硬朗,他的话,依然是家里最高权威。起先,他的态度很坚决,打死都不承认有什么金子银子。他说老太婆老糊涂了,一派胡言,完全没那回事。这话不仅激怒了姨奶奶,让她再一次哭喊着要投河自尽,也让父亲失望透顶。父亲作为爷爷的长子,平时除了抹牌赌博,家里大小事务他都不太上心的,全凭母亲一人操劳,唯独这件事,他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与积极。他分析,姨奶奶当年是地主夫人,土改时期,全国都在打土豪分田地,姨奶奶家的金银财宝就像烫手山芋,唯有放在我们家,她亲妹妹手上,才稳当,才放心。
“看来这事蛮靠谱。”于是父亲进一步奉劝我爷爷:“你好歹先承认有这么一回事,免得出了人命案。”
我叔叔也估计这事八九不离十。他的理由是:“姨奶奶诬陷谁也不会污陷自己妹妹,她气得命都不要了,难道钱比命重要?”
大家都说是真的,爷爷一个人说是假的,就显然有些底气不足了。最终他禁不住我父母叔婶的轮番攻心,终于松口说:“就算有,也没有老太婆说的那么多啊,金砖就这么一点大。”他顺手拿起一包火柴,比划着说:“就火柴盒那么大,小得很。”
“那现大洋呢?”父亲一听有戏,继续追问道。
“现大洋也没有她说的那么多,只有两百个。”
“姨奶奶说是用酒坛子装过来的,好几坛子,才两百?”叔叔问。
“你是信老太婆,还是信我?当年我一个一个点的数。”
“数量要搞清楚。”叔叔接过话茬:“数量搞不清楚,以后有大麻烦。”
“管它多少哩,有就好。”父亲说。
父亲和叔叔在金银数量的探讨上观点是不一致的。他们对爷爷简直了如指掌。爷爷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谁家儿子多,他就偏向谁。父亲有三个儿子,自然有恃无恐,叔叔只有我堂弟一个独生子,平常不管是分花生,分豌豆,还是分粮油,叔叔是吃了大亏的。明面上按户分,一家一份,实际上爷爷会在背后搞小动作,真正分到我们家的是四分之三,分到叔叔家的是四分之一。爷爷认为,一个烧饼分到我们家,我们三兄弟个个吃不饱,一个烧饼分到叔叔家,我堂弟会吃到撑。
爷爷经常用“一碗水端平”来阐述他的治家方针。奶奶却对他这种“一碗水端平”的方式嗤之以鼻,她骂爷爷心长歪了,打着“端平”的旗号,专门搞“端歪”的事实,端平个屁。于是奶奶经常在叔叔那打爷爷小报告,致使爷爷受了很多冤枉气。
爷爷只承认有两百个银元,这和姨奶奶说的四百个相差一倍,叔叔觉得很不爽。两百个,假如有一天要瓜分,按一户一份的原则,叔叔能分一百个。可要是真像姨奶奶说的,有四百个呢?多出来的两百个,老头子是不是要像分粮油一样,偷偷地支援他有三个仔的大儿子?
当然,现在谈这些似乎为时过早。眼下要解决的是,既然家里藏有金银,40多年过去了,东西到底藏在哪?是还,还是不还?如果还,还多少,怎么还?还给谁?唯有不还,才会走下一步啊。
我们家的重大事情爷爷作主,他的意见基本就是决定。他说金银财宝都是祸害,谁拿谁遭殃。如若不是祸害,地主老财为啥不自己保管呢?要隔山隔水送到我们家来?爷爷说这钱替别人保管了四十多年,在儿孙们嗷嗷待哺时都不曾动过一分一厘,他从来就不觉得这钱来过我们家。现在别人找上门来,理当物归原主,可姨奶奶已经八十有余,根本载不动这些钱财,还回去,等于让她去送死,倒不如一直埋在地下比较好。
爷爷的意见自然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和响应。可他“谁拿谁遭殃”的说法并不能让父亲和叔叔信服。幸好,爷爷不认不还的决策是英明的,要不真替别人白管了40多年,到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认账,不还钱,姨奶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早就说了,一日不还钱,她就一日不走,直到死在我们家里。
这事确实有点难搞哟!
我聪明的父亲想破了脑袋,猛然发现解铃还需系铃人。姨奶奶真想要钱,三十年前她为啥不来?二十年前为啥不来?十年前也不来?现在都快入土了,还要钱干什么?这显然不合常理,不符合地主夫人贪财的心态,恐怕另有隐情。这些问题一旦被提了出来,便通通指向了一个叫杨忠明的人。
杨忠明是姨奶奶后来老伴的儿子,严格地说,是父亲的表哥,我应当叫他表伯。在稻谷准备收割的季节,我父亲见在水稻田里找到了杨忠明,求他把姨奶奶接回去安享晚年。杨忠明原以为我们家妥协了,要给他一个完美交代,一听说让他接姨奶奶回家,他便翻脸比翻书还快,说出了和姨奶奶一样的狠话:“不还钱,就死在你们家。”
很显然,杨忠明并非真心实意地孝顺姨奶奶,他不过是知道了姨奶奶颠沛流离的一生,利用她渴望晚年找个安稳依靠的心愿,套出了她年轻时的秘密,想横敲一笔而己。
姨奶奶不管不顾地在我们家已经住了一百多天,从春天卧到了秋天,从桃花盛开卧到了菊花凋零,家里每天好吃好喝侍候着,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我家的生活,再也不提要钱的事了,再也不提让继子接回去的事了。父亲说,也好,姨奶奶一生无儿无女,我们都是她的亲人,让她在我们家和奶奶一起生活,也算是姊妹团圆了。
唯一让我家担心的是,姨奶奶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每次咳嗽都会咳出好多浓痰来,二姐每天早上都要为她倒痰盂,她已经烦透了。而大姐则怀疑姨奶奶得了痨病,我们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万一谁不走运染上了,那可要塌了天。
4
父亲和杨忠明的谈判多日未果。
爺爷不得不改变策略,既不能让人家阴谋得逞,也不能让自己一无所获。权衡利弊取其中,爷爷决定在金砖上挖一个角,请县城的金匠打一枚戒子和一双耳环,连同姨奶奶,一起送到杨忠明家里去。杨忠明起初也是同意的,可当他拿到金耳环和金戒子后,立马推翻了约定,他对我父亲说:“好不容易坐实了证据,金子就在你们家,还敢抵赖?我要到法院告你们。”
果然没多久,龙口镇上就来人了。他们开一辆吉普车,提着手铐,按程序是要给我爷爷戴上铐子的,大概见我爷爷是一个古稀老者,也就网开一面了。他们未出示任何文书,也不说多余的话,只说带好铺盖行李,跟他们走一趟。
爷爷被带走后,奶奶经常学爷爷的话说:“金银财宝是祸害,不是你的要不得。”
那时我二哥正在洪湖县燕窝镇读高中,他是我们村里少有的高中生,为了不影响他读书,家里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可爷爷不见了,一个大活人,肯定是瞒不住的,何况爷爷非常偏爱二哥,二哥读高中的生活费,很多时候也是爷爷瞒着叔叔一家偷偷给的。二哥听说爷爷被抓走了,心里十分难过,他将家里的情况告诉了老师,老师劝他去找找律师,于是在律师的帮助下,二哥第一次知道了财产追溯的时效性。时隔40多年,这些金银财宝在法律的定义下,早已应当归属保管人。二哥拿着法律条文,光明正大地把爷爷从“学习班”里接回了家。
二哥的书没有白读啊,十七岁的高中生,用法律武器,捍卫了我们的家族尊严。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这让尚在读小学的我,早早地就蹭了一堂生动的社会课。
通过这件事,母亲认准了一个死理:读书比黄金重要。你有钱,未必不把你关起来,你有知识,关你就不那么容易。
历经了一系列波折,我们家的事情很快成了乡里的奇闻轶事。什么金砖,银元,打官司,请律师,这些词语在我们信息闭塞的老湾乡,在改革春风还没有完全吹进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谈起这些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父亲欠下的赌债还没还上,讨债的再来我们家,说话已经不敢粗鲁了。我大姐的婚事,很快提上了议事日程。尽管我依然担心学杂费没有交,打的是欠条,可学校说,慌么事沙?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种种迹像表明,我们家的乡村地位,得到了显著提升。
那时候“万元户”才刚刚流行,人们看“万元户”就像看天一样,简直太高了。我大哥却说,万元户算个屁啊,难不成比金砖厉害?他说完后还意味深长地怪笑了一下,言下之意,“万元户”见了我大哥,也该叫他一声“老大。”
可金子在哪呢?
人们传说了那么久,除了我爷爷奶奶,并没有人真正见过金砖?父亲和叔叔多次要求爷爷把金子交出来,他们说现在已经合法了,龙口镇人民政府都是支持的,你还把它藏着掖着干嘛呢?
爷爷吱吱唔唔了许久,知道不交出来是下不了台的,干脆说那东西害人,扔掉了。
“说鬼话,你老糊涂了?”奶奶冷笑一声,以为爷爷开玩笑。
“你扔到哪了?”父亲问。
“扔到六队鱼塘了。”
“快滴拿出来,几十年了,我从来没看过一眼。”叔叔压根儿不相信扔掉了。谁会这么蠢,把金子扔到鱼塘里?
“确实扔掉了,我从学习班回来,就决定要把它扔了。”
“你能放出来,说明这钱是干净的。你有这么苕?”母亲问。
“给个痛快吧,是交出来,还是不交?”连我平日言语不多的婶娘,也忍不住发话了。
“害人的东西,我不扔掉,留着害我儿孙?”爷爷似乎铁了心,死不承认。
奶奶急红了眼,她笃着拐杖扑过来,扯住爷爷的汗衫说:“老东西,你鸭子死了嘴巴硬,你不把金子交出来,我跟你拼了。”
爷爷没料到全家反应这么强烈,被逼得没招了,便带着哭腔发毒誓,他将右手举过头顶,大声喊道:“金砖,我扔到六队池塘了,说了半句假话的,断子绝孙,天打五雷劈。”
爺爷发的毒誓,确实把全家人镇住了。爷爷一向崇尚多子多福,把每一个儿孙都当宝贝一样呵护,他居然敢拿子孙后代发誓,这简直太吓人了。
无论如何,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这老头干出了天大的蠢事。如果爷爷说的是真的,他四个出嫁的女儿或许可以原谅他,可我保证他两个儿子,我的父亲和叔叔,决不会轻饶他。
父亲对爷爷说:“你是不是又打小算盘,想把钱留给你小儿子,跟我打迷踪拳?你说金砖扔到六队池塘了,鬼的姆妈会信你。”
叔叔听了可不服气,他说哥哥你得了便宜还卖乘,老头哪一次不是偏向你屋地?你大儿子结婚,老头宰了一头猪。你二儿子上高中,老头偷偷摸摸给生活费。你大姑娘得了出血热病,差点断了气,老头把搬运站的“两九零”卖了,得了三百块钱,救了她的命。一九八零年老头从国营搬运站退休,本该我接班,也被你大儿子隔代顶班抢了饭碗……老头太偏心了,老头做的不叫人事,你还有脸来说我?
见我叔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起劲,我母亲觉得再不站出来,父亲就要完败了,决不能让叔叔占了上风,她撸起袖子指着叔叔说:“你平日就欺人太甚,从来不把你哥放在眼里,像面团一样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我跟你说,没那么容易,老头给了你家多少好处,你心里冒得数么?”
我婶娘见我母亲出手了,骂场上二比一暂时领先,而我二十岁出头的大哥像门板一样站在母亲身边,显然也是一种无声的威慑,她担心叔叔像以往一样又要吃亏,于是一蹦三尺高地跳出来,一边拍手一边叫骂:“仗着你们家儿子多,想杀人啊?来,我喝农药死给你屋地看......”
那天的情形十分不妙,爷爷不仅没能交出金砖,还害得两家人又吵了一架。两兄弟积怨了多年的新仇旧恨随着金砖的失踪都被挖出来了,要不是我爷爷奶奶差点给他们儿子媳妇下跪,按照惯例,那天应该又像往常一样不堪设想了。
5
大打出手,相互叫骂,无非是为了钱。如果不是亲历那些贫穷与不堪,我应该也会像所有高尚的人们一样,高估人性的善与美,不会相信至亲至爱的人,也会老死不相往来。
爷爷一辈子勤俭持家,从不占人便宜,却没料到,因为替别人保管了金银财宝,害得自家鸡犬不宁,他已经意识到,想让那些“祸害”一直埋在地下不说话,已经是不太可能了,家里肯定会闹翻天的。于是在一个大雪天,爷爷组织全家祭拜了天神,烧了高香,并清空了柴房,准备掘地三尺了。
那时我确实太小了,只听大人们说现大洋是好东西,挖出来可以换成钱。换了钱可以买糖果,买鞭炮,买大鱼大肉,买“的确良”的布料子做新衣服,并不能理解爷爷说那些银元都是害人的东西。直到我慢慢长大,亲眼见证了爷爷的话像魔咒般一语成谶,我才确信,有时候钱太多了也不是好事。如果说我们这个家也曾有过镇宅之宝的话,那一定不是金子和银子,而是我爷爷。爷爷倒下了,这个家必然会走向四分五裂。再多的银元,并无卵用,它除了带给一个家庭短暂的狂欢,留下的必将是无尽的伤害。
两百多个银元,就这样被父亲和叔叔瓜分了。那时候银元属稀罕之物,具体值多少钱,也没有定论。反正有了这些东西,我们一家人身板瞬间就硬朗多了,父亲本来说话声音就大,有钱以后,声音又提高了八度,走起路来,脚上都带风了。
债主们不再一个个地上门,父亲让他们约好时间集体过来。父亲说,欠你们的钱太少啦,我给一个银元给你们,你们找不开,干脆,你们集中算个总账,我给两块银元,你们自己去分吧。父亲端午节到乡码头上去买猪肉,屠夫问他要几两,他觉得屠夫狗眼看人低,便将一把银元拍在案板上,说老子不是要几两,这头猪全要了。
编完芦席,进入寒冬腊月,二姐就会去遥远的三湾村剐甘蔗,挖红薯,一年到头,二姐要么手上拿着芦席刀,要么肩上背着板车绳,要么挑着沉重的甘蔗和红薯,所以我又知道,二姐的手,和母亲的手一样,一年四季都长满了老茧,我却从未听她叫过一句苦和累。在霜降时节我曾捏过她的手,粗得很,糙得很,根本不像女孩子的手,更像一把生锈的钢钳,冰冷而富有力量。
正因为有这样一双手,二姐结婚以后,才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帮二姐夫家还清了全部债务,并新盖了一座平房,到我两个外甥出生时,她家里已经有了好几千块钱的存款了。
那时,我每到周末就去二姐家帮忙干活,她家平房顶上的横梁,就是我帮忙浇的水,两小时浇一次,生怕横梁吃水不够出现裂痕。二姐家的芦苇也是我用芦刀破开的,很多个深夜,我们都点着煤油灯干活的,二姐很心疼我,她说,如果你想出去打工,不要担心,我给你路费。我不相信她有钱,二姐便打开衣柜,让我看到了一捆现金,十元一张的,应该就是她说的那几千块钱吧。
后来农村的惠民政策越来越多,农民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解决了温饱,人们开始大面积建造新房,二姐似乎看到了商机,她率先在长江边上,申办了一个沙石码头,一个人跑到湖南岳阳去进沙石料,日子才真正得到了改善。也有地痞眼红她的生意,过来和她抢码头,二姐便不管不顾地和那些男人打架,二姐當然打不过男人,但二姐拼了命,谁敢跟一个拼了命的女人斗狠呢?
二姐开挖掘机的技术比蓝翔技校的科班生还要好,从一吨的斗,到五吨的斗,二姐都开得稳当顺溜,一铲子下去,司机说要三吨半,她就不会只给你三点四吨,来买沙石料的司机,一提到我二姐,无不竖起大拇指。
有人曾对我说,你二姐是个狠人啊!那人说的狠,我知道不仅赞美了她的勤劳果敢,也批击着她的跋扈和强势,我能说什么呢?一个女人,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口,不狠一点,能行吗?她若不狠,命运之手将永远掐着她的颈脖,她若不狠,悲伤的剧情就无法反转。
不管二姐在外人眼里有多狠,在我心里永远是柔软善良的,她未出嫁时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出嫁了待经济条件好转后又支助村里修桥修路,帮衬过许多需要帮助的人。她经历过凄苦动荡的童年,黯淡无光的青春,她比所有人都懂得,每一颗粮食都来之不易,每一份亲情都需要理解和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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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写到了我的兄弟姐妹,我想我还是应该说说我的二哥。尽管他身份比较特殊,是一名现役军官,可他是我亲人中重要一员,我总是不能将他排除在外的。
二哥是块读书的料,从小就受到了极大关注,在我几块钱的学费都要打欠条的时候,二哥几十块钱的学费也从没拖欠过,为了不影响他读书,家里各种烦杂都瞒着他,每到月底放学回家,母亲还会给他煮一碗红心鸡蛋。母亲说二哥太瘦了,不像我长得像猪一样,应该让读书人多吃一点。当然,二哥也从不让大人们失望,他人缘好,成绩也好,重要的是,二哥的性格和大哥不同,大哥脾气暴躁,一言不和就发飙,二哥温文尔雅,总是以理服人。二哥和我也不同,我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凡事往死里探究,二哥总说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能一棍子打死,做人要留余地。与大哥的鲁莽和我的固执相比,二哥的处世思维更像一股清流,这让全村人都觉得,二哥才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明白人。我们全家也早有共识,哪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二哥培养成才。
二哥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八十年代后期,学校张贴的光荣榜还是手抄的,二哥的名字居然被漏掉了。我不知道二哥看榜时激动的心情是如何变得绝望透顶的,但我知道,二哥看完光荣榜后,当天下午就离开了洪湖。他托人给家里捎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他要去深圳打工去了。
二哥考不上大学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父亲说他既然没脸回来,就让他走吧。免得思想压力太大,搞出了精神病。母亲担心的是,他手上没有一分钱,能顺利到达深圳吗?
就在全村人为二哥名落孙山感到惋惜时,洪湖市第一中学的电话打到了我们老湾乡邮电局,学校说:“这孩子考不上,简直难以置信,一查,原来是名字搞错了。”
学校带来了二哥考上了重点大学的好消息。全家人欣喜之余,又无比担忧。此时各大院校的招生工作正如火如荼,二哥却下落不明,在那个没有手机和BP机的年代,母亲不得不发动所有亲戚到各个车站码头去碰运气。有人建议贴个寻人启示,他们说二哥身上没有钱,肯定走不远,等他累了,饿了,靠在电线杆上休息时,或许就能看见寻人启示了。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学校方面也焦急万分,二哥的好多同学,都自发地开始寻找他的下落。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我们柴民村驾船的“怀伢爹”带来了一条重要线索,他跟我母亲说,在长江对面的陆溪镇,看见一个清瘦的小伙子在地推上卖西瓜,很像你家老二。
母亲立即请了“怀伢爹”的机帆船,第一时间赶到了长江对岸的陆溪镇,果然在一个水果摊前,看见二哥正在切西瓜。
母亲的突如其来,把二哥吓了一跳,他问:“你郎哪门找到这里来了?”
母亲说:“伢儿啊,你考上了大学。”
“光荣榜上冒得我的名字。”二哥不信,“你郎肯定唬我。”
母亲说;“学校搞错了,你考了高分,快滴跟我回洪湖去。”
二哥听母亲说得十万火急,料定母亲不会骗他,便扔下西瓜刀,跳起来喊道:“我真的考上了大学?”
就这样,二哥在还没有赚够去深圳的路费之前,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的炎炎烈日下,被母亲在邻县找回来了。回到学校的二哥犯了愁,面对心仪的地方高校,二哥一听学费那么贵,脸上便露出了难色。最后在老师建议下,二哥选择了军校,因为那里费用全免,连买牙膏的钱都省了。
二哥上军校那天,父亲卖了两麻袋黄豆,凑够了八十五块钱,二哥才有了去西安的路费。二哥是学导弹控制的,这种听起来就很神秘的专业,一直让我无法和曾经在六队池塘里摸鱼,在江堤上放牛的二哥联系起来。望着二哥远去的背影,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从小就与众不同的大学生,他不再仅仅属于我们老湾乡了,他将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成为一名时代的弄潮儿。
1992冬天,我在《中国青年报》上,看到了一篇题为《留念流浪》的文章,一个军校学员,讲叙了他曾经的挣扎和流浪,以及最终放弃地方名校,选择军旅生涯的经历。正是这篇文章,让我看到二哥在逆境中顽强奋进的精神,也开启了我的文学之门,它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脚下的路。很多年来,我一直对自己的过去耿耿于怀,是二哥用文章告诉我,你所经历的痛苦,最终将变成一颗奇异而美丽的珍珠。
二哥从大学生到研究生,从参谋到参谋长,在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里,二哥一步一个脚印,完成了从士兵到将军的过程。随着他的官越当越大,我对他的意见也越来越大。我认为,二哥的进步与成长,与全家人的支持是密切相关的,在他有权有位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应该回报支持过他的兄弟姐妹。可事实上,他不仅没有帮上家里忙,反而因为他当了大官,我们在外待人处事要更加低调和忍让。我们王姓在村里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谁家还能不遇到一点麻烦事呢?每每找到二哥,他从来不肯动用自己的关系解决,总是说按规章制度办,真要按规章制度,我们还找你干嘛呢?
父亲去世那天,我对二哥压抑了很久的脾气终于暴发了,我说你当那么大的官有何用?你给我们兄弟姐妹到底带来了什么?大哥是农民,大姐在流浪,二姐做生意被人欺负了也不见你出头,而我在南方打工,是当地的十佳青年,只要你愿意伸手,哪有帮不上忙的呢?尤其是父母体弱多病,每每送到医院,我们其他兄妹都到了,你要么到不了,要么最后到,对这个家的贡献到底在哪呢?我发完脾气以为二哥会和我争辩,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半夜醒来,我看见二哥跪在父亲灵堂前,在无声地抽泣。
我對二哥的误解,直到2014年才得以解开,那年二姐到北京旅游,在二哥家小住了一个星期,二姐回来说,哪里能见到二哥的人哟?每天早上六点出门做地铁,晚上大家都睡着了他才回,根本不能见面。在二姐的形容下,我才意识到,我可能真的错怪了二哥,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二哥作为情报部部长,面对纷繁复杂的国际形势,他的家国情怀,岂能是我执着地认为守在父母身边尽孝那么狭隘。二哥曾和我讲党史,讲国家安全,讲民族大义,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总得要有人付出,我一度认为这是多么无趣的话题,我们兄弟见面不该聊一些更实际的东西吗?然而,当我从各种渠道不断地听闻美帝叫嚣,周边小国张牙舞爪,我才深刻体会到二哥忠诚的事业有多么崇高。确实,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哟,不过是有无数像二哥一样忠诚义勇的中国军人在为我们负重前行。
我为自己的狭隘深感羞愧。我应该向二哥致敬,向所有舍小家为大家的人民解放军致敬!
10
我在家排行老幺。
幺儿无论在哪个家庭都是最受宠爱的,福利待遇是最好的。然而,在我成长的童年里,由于父亲嗜赌,家庭战争从未间断,我这个幺儿却像一个陀螺一样,可有可无地存在着,家里人高兴了就抽动鞭子让我转起来,不理我时就把我扔在墙角里自生自灭。我敢保证,如果我离家出走了,大人们起码要三天以后才会发现我不见了。事实上我也确实试验过,让我的两个堂兄带我离开老湾乡。他们把我带到了洪湖县城,在马路边的石凳上过了一夜。他们说县城不是农村伢玩的地方,又把我带到龙口镇,在龙标下待了一夜。第三天身无分文了我们才回到村里,父亲见我满脸污垢还说风凉话:回来啦?我说癞蛤蟆蹦不了三尺高吧!
父亲对我并非完全漠不关心,只是他忙于牌局,才常常忽略了我的存在。父亲也有对我好的时候,当然,这要取决于他的手气。如果赢了钱,他肯定拉着我在码头上买几斤橘子或一些板栗,叮嘱我快点吃,吃不完的要藏好,不能让二姐发现了。我的童年因为得到了父亲的关照,其实也是吃了不少独食的,这种吃独食的待遇,后来人们有了更好听的说法,叫作父爱。
在吃的问题上,我父亲经常把坏事办好,而我母亲则经常把好事办坏。比如万一有亲威来我们家做客,如果提了一袋饼干,或者鸡蛋糕,她总是舍不得立马拿出来吃的,一定要等到她认为合适的时间,或者饼干生了虫,才允许大家吃,我估计她从来不知道食品是有保质期的。家里的剩饭剩菜她也从来舍不得倒掉,等到下一顿开饭前,每人先盛一碗剩饭吃,新鲜饭吃不完的,留到下一顿。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每天都在吃剩饭剩菜。
关于吃的记忆,我实在是太深刻了,即便不能说是刻骨铭心,至少在某一个人生阶段,影响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对亲人的理解。
我第一次吃香蕉和“广甘”(来自广州的甘蔗),是我四姑妈从嘉鱼县拿过来的,她经常到我们老湾乡走亲戚,每次都会带来不同的手信,那四根婴儿手臂那么粗的“广甘”,(我家和叔叔家各两根)还没有解绳,我和堂弟便迫不及待地各掰一节,躲到芦苇堆里吃得津津有味。
我第一次吃“香水梨”,是我三姨丈在龙口码头上买给我的,那天我大舅家“做事”,吃完酒后亲威们都到码头上等班车,三姨丈见我父亲手里牵着一个小伢,便把我拉过去,在水果摊上买了三个大大的“香水梨”给我,我在回来的班车上就忍不住啃了半个,真香啊,水又多,我连皮都舍不得吐。
我第一次拿的红包是我大舅给的(那时还没有红包一说),那年我母亲在龙口镇治阑尾炎,大舅提了红糖到卫生院来看母亲,临走前他在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十元大钞,找了很久,找到一张两块的塞给我,让我去买饼干。为这两块钱,母亲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一直对大舅颇有牢骚,她说,那么多十块大钞,还专门挑个两块的给我儿,太小气了。
亲戚们确实小气,“广甘”送的是四根,香水梨买的是三个,红包发的是两块,这些微不足道的馈赠,和今天动不动就上千上万的礼金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本该在我的记忆里消失得一干二净,然而,我却怎么也忘不了,不仅忘不了,甚至还想对那些亲人说声感谢,毕竟那样的年月,谁也不会比谁更容易,如果不是亲人的恩赐,我吃香蕉的年龄,恐怕又要往后推迟几年了。
关于对吃的理解,我和妻子以及同事,还发生过一些误会。2006年我在东莞一家日本企业任采购部经理,有个留日回国的东北小伙子,正好和我分在一个办公室在一次公司对员工伙食的调研中,同事们都希望换掉现有伙食供应商,唯有我,在调研表上填的是馒头好吃,面点好吃,饭菜好吃,连夜宵也是很香的。当时那个东北留学生看到了我的调研表,丝豪不给上司留半点面子,暴跳如雷地指着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怎么什么都好吃?这饭菜就是用来喂猪的。”
说我有病的不只留学生一个,我妻子也这么说过。家里吃不完的饭菜她一般是不会留到下一顿的,为了避免浪费,我总是在吃饱了情况下再尽量多吃一些,这时候我妻子就会嘲笑我是个农民(虽然她也来自农村),教育我将来减肥的成本,要比浪费的贵得多。
有时候,回想起我的上半生,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概括,它是清苦的,还是幸福的,我无法分辨。唯一确定的是,在那些被吃和穿困扰的童年里,是亲人的微笑或我曾误以为的淡漠,化成了一缕微光,温柔地送我走向更远的地方。
而今时过境迁,父亲和叔叔都埋进了菜园,不再为爷爷是否一碗水端平而争吵不休。我们五兄妹早已尽释前嫌,彼此关爱,而我的十多个姑舅姨妈也都满头白发,有些甚至想不起我是谁了,我搀扶着他们,说我是你们大哥大姐的幺儿子啊,你们买过冰糖给我的,你们送过围巾给我的,你们借过牛给我家的……她们总要木讷半天,才很不确定地说,是吗?那是哪个年月的事啊?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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