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手指长江对岸一片苍茫处:“瓜洲渡吧……”他的光辉大头,犹如西瓜。我笑了:“是的,那就是扬州城方向——‘京口瓜洲一水间啊,王安石的句子吧。”他微微张口,像西瓜成熟后忍无可忍裂开一条缝隙。
“京口”,北宋开始定名“镇江”——南京城之嘴巴,中国历史的关键处。此地屡屡易名:春秋时代的“朱方”,战国时代的“谷阳”,秦朝的“丹徒”,三国的“京口”,之后的“南徐州”“润州”。一次命名,就是一次剧变。而“镇江”之名和镇守长江的使命,加诸长江南岸这座小城,显出北宋晚期对北方异族力量的不安预感——金山、北固山、焦山,这三山、三座江心岛,自西而东,各自独立,像镇江或者说京口中的三颗牙,咬紧一江流水、满城风烟。打碎、撬开它们,即可逆流而上,直捣中国内陆深广的肺腑。加固、修复它们,就是南宋以来的“补牙史”。
我和于坚此刻所处位置,就是北固山上北固楼或者说北固亭。两个诗人,在这牙齿上,像两滴镇江米醋、两个酸楚的词?
《水浒传》第一百一十一回“张顺夜伏金山寺,宋江智取润州城”,对柴进、张顺持刀来到北固山下所见景象,有如下描绘:
淘淘雪浪,滚滚烟波,是好江景也!有诗为证:“万里烟波万里天,红霞遥映海东边。打鱼舟子浑无事,醉拥青山自在眠。”
这当然是施耐庵来镇江所见景象。“烟波”“红霞”“青山”,亘古未变,“打鱼舟子”已不可见。当地朋友薛永祥说,开始封江休渔了。陆游在《入蜀记》中写到过的白鳍豚等长江鱼类,无影无踪了。
长江与大运河的十字交叉处,在瓜洲渡。中国的南北与东西在这里相遇、交锋,一次次,烽火扬州路,烟起镇江城,从宋到辽、金,到元、明、清,再到近现代越海而来的英军与日兵。我视力有限,看不清那一脉苍茫大运河穿越淮河、长江这两条南方屏障时,有着怎样的波动?但一颗苍老心脏,对华夏中国无数前欢旧悲,辨认得日益近切、明晰。
逆长江而上,镇江三十公里之外就是南京。高铁用二十分钟把这两座城池联系在一起。三国时代,孙权将霸业兴起的那一龙虎之地,命名为“建业”“石头城”。城内“乌衣巷”三字,是其得意之作——乌衣士兵驻扎于这一巷子,剑戟在手风萧萧。后来,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衣冠南渡”发生——西晋覆灭于异族,东晋定都于建康(亦即建业、南京),像是为后来的一次次南渡,示范、实验?刘禹锡在唐朝来此游荡,发现王、谢、袁、萧等名门望族堂前燕,飞进寻常百姓家,遂作诗一首,感慨万千。孙权不知晓身后的沧桑剧变,埋头与曹操、刘备争雄,攻占罢一个地域,就为它更名或命名:武昌,嘉興,屯溪,新安,建德,广州……自古王将,似乎都有这样的爱好,像诗人埋头为一首诗又一首起标题,在纸上攻城略地的英雄感,强烈而又虚幻。
于坚某一时期的诗作,懒得起标题,用“1”“2”“3”“4”“5”……分别标记那些分行文字,像一个理性、寡言的会计,埋头书写分行的现金流、负债、盈亏。他戴着两只助听器耳塞,形似拒绝,又暗自过滤、接纳、放大着外部世界种种细语和喧嚣。青霉素,破坏、再造了一个云南少年的听觉。不知他中年以来耳闻的流水声、少女笑声,与我听觉里的鸟鸣风吹,有何差异。他面部表情的确不多,像饱满的西瓜暗含一粒一粒汉字,在烟花三月般的脑部沟回里生发、成熟,且待脱口而出?
瓜洲或者说广陵、扬州,与我们此刻所在的镇江北固楼,隔江相对。那一座浮瓜沉李之城,夏天应该是它最甜美的时节。目前,十月底,银杏树叶随凉风落满长江两岸。很快也将落雪——“楼船夜雪瓜洲渡”,气氛悲壮,像回味南宋、明末、晚清、民国初,“铁马秋风大散关”。
北固楼自然是北固山制高点。因沙土淤积,江面与山脚的距离拉开了。孙尚香如果现在为刘备殉情,从北固山一跃而下,只会落入江边公路而非江水,死亡的美感就会失去许多。我的视野,自然与孙权、刘备、孙尚香、王羲之、谢灵运、宋之问、王湾、李白、杜甫、刘禹锡、张若虚、苏轼、黄庭坚、柳永、岳飞、陆游、辛弃疾、陈亮、谢枋得、罗贯中、施耐庵、孔尚任、龚自珍等前人在此地所见,大不同,大致相同。长江,这一本关于中国五千年历史的流水账,这巨大算盘,波浪般的算盘珠日夜加减乘除。得失与荣辱,在水色涛声中堆积,质疑每个江边汉人,那欠下的债务和利息,如何清还,如何心安?
自南京至东海这一部分长江,又名“扬子江”。长江或者说扬子江,在越过镇江城的时候,像牛头一样以最大力量抵向北方,部分江南就成为江东。遂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典故生成。从此,父老故乡一概在“江东”,丢尽脸面的人,回不到彼岸。
我站在长江结尾处,也是站在一部流水账盘点盈亏结余的账房里、一行长诗得以确立的关键词内、历代中国诗人哽咽不止的喉头间——
三山并峙我登临,江风鼓吹一帆悬。
我暗自作两句旧体诗,觉得自己像穿长衫的旧人了。于坚、王祥夫、朱个、薛永祥等友人,也默然不语。记忆奔流于血液,在寒冷气象中也不会结冰,类似眼前一派大江。没有帆影。以汽油、柴油为动力的巨大轮船,在江面掠过,满载内涵不明的长方体集装箱,通往下游的太仓港、洋山深水港,或者上游的一座座城市。长江,自古以来就是动脉、血管和柔肠,让中国一次次濒危、复活、万象更新。
我通过想象力,为这些巨轮增加风帆。这并非耽溺于一种古典美感,而是期望以此与前贤旧人,相呼暗通共悲欢。
2. 望风樯战舰在烟霭间
雪停了,长江两岸白茫茫。
禅师领路,一袭青袍,在雪地里青白鲜明。陆游提醒韩无咎:“路有冰,望韩兄谨慎。”韩无咎一笑:“烽火瓜洲一水间啊。无烽火,这冰雪就融化得缓……”陆游搂了搂韩无咎的臂膀,不说话。
风吹悬崖,一些雪,微微落上他们的头、肩上。身后是何德器、张玉仲,各自手提一壶加热后的黄酒、一个暗朱色雕花食盒。五人联袂去看江边摩崖石刻《瘗鹤铭》。
此时,隆兴二年(1164年)。隆冬,万物不兴。
前一年,在临安,陆游赴任镇江通判前,韩无咎赠诗送别,其中一句即“烽火瓜洲一水间”。化用王安石的句子,暗自期待“春风又绿江南岸”?韩无咎赠诗中另有两句:“把酒赋诗甘露寺,眼中那更有金山。”金山,代表镇江,成为南宋偏瘫的身体上暂时保持痛感的一部分。不看金山,沉醉诗酒,陆游怎么能做到,韩无咎又如何洒脱自适?与陆游一样,他也被逐出南宋政治权力中心,调往江西任职,临行前,来镇江话别。在长江的上游、下游,两人各自面对蠢蠢欲动的北方金人,无力作为,郁闷、失眠、写写诗词——诗,就是丧失;词,就是让血肉难安的一枚刺、一片刺青?
这一年,陆游四十岁。
来到《瘗鹤铭》崖刻前,陆游把黄酒斟满五碗。在南朝,一篇哀悼家鹤的书法作品,由僧人雕刻于临江悬崖,被认为是隶体向楷体过渡的惊世杰作。历经风淘水洗,这碑刻剥落沉没江中。数度打捞,残缺不全。
五人仰望残石。雪落在一些深刻的笔画里,“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等字迹,更显悲凉。
禅师幽幽叹息:“全文约二百字呢。二十年前,尚能读到一百余字。现仅余十几字。我寺一代代僧人护守,免遭掠夺损坏。来此拓片者纷纷扰扰,鱼龙混杂。故须每日巡视,以防不测。”
五碗黄酒,略略朝残碑倾洒,向碑文的匿名作者、失去一只鹤而哀恸不已的古人致敬。而后相互一碰,叮当作响。饮尽,五个人周身缓缓涌起热浪。
禅师面色醉红,向陆游请教:“通判亦为书法大家,从这些字迹能否推测是何人所作?”陆游伸手,小心拂去残石上“寥廓”二字内的积雪:“这般沉雄,似属王羲之书风。然江水对笔画亦冲洗有功。这残碑,已属天人合一之作——天意与人心,洽和为一。”韩无咎点头赞许:“这位前辈,或许预感到一篇悼文、一方碑刻屡屡凋落之运命,遂匿名隐身。这鹤,倒是有名的华亭鹤。”陆游吟诵:“近日不闻秋鹤唳,乱蝉无数噪斜阳。”韩无咎击掌赞叹:“好诗,陆兄新作?”陆游答:“一弟子戴复古所作。韩兄与我,亦为待埋之秋鹤了。”韩无咎仰头盯着那“寥廓”二字,几粒雪落上眼眉,仍一动不动。
江面上,南宋战舰密布、旌旗猎猎,保持对于北岸、大运河的警觉。一个通判闲差,能有何作为?临安城里,赵构,一个皇帝临时安全,研习书法,临摹《灵飞经》《鸭头丸帖》,顺便在这些名帖前端或结尾署名、盖印鉴。江山半壁,偏安一隅,在纸墨间却充满占有欲——错位、错乱、错误,错、错、错。他知道《瘗鹤铭》,但不会来镇江临摹。这里距金人太近。南宋与金国之间的边界线,虽划定于秦岭至淮河,边界线以南至长江这一广阔地带,赵构已放弃、失控,金兵屡屡出没其间。一个苟且贪欢的王朝,拒绝陆游、韩无咎们收復中原的壮志,像几十年前拒绝岳飞、韩世忠,若干年后又拒绝辛弃疾、陈亮一样。这些被拒绝的人,本无心于诗名文途,最终却以壮丽修辞惊世,一概未能窥破皇宫里的隐惧:收复中原,迎回旧主,这个临时工一般的南宋新皇帝,怎么办?尽管旧主后来亡命于北方,临安城里乱蝉般赞美暖意熏风的人,仍比那些总是带来寒风消息的秋鹤,让圣心愉快。需要把死死北顾中原的人,像埋葬一只鹤那样,杀掉、囚禁或放逐,眼不见,心不烦。
何德器把食盒打开:“黄酒配肴肉最相宜,镇江名吃,陆通判最爱,请韩公品尝。”众人潦草吃几口,唇齿间顿然甘美许多。又一阵大风,卷起悬崖上的雪,落进酒壶和食盒。五人起身,沿江边小路前行,沿途仰看米芾、黄庭坚、苏轼等人的石刻。端赖于僧人收藏前贤墨迹,复凿于岩壁,才使得江山与人心两相激荡。乘舟,过江,五人在北固山上岸。天黑了,甘露寺灯火通明。禅师展纸研墨,邀陆游留字。线香袅袅。陆游沉吟片刻,俯身走笔。众人端详,无语。
次年春,禅师欲雕刻此文于江边悬崖,陆游补笔若干字,成就一篇最短最美的中国文章《焦山题记》:
陆务观、何德器、张玉仲、韩无咎,隆兴甲申闰月廿九日,踏雪观瘗鹤铭,置酒上方,烽火未息,望风樯战舰在烟霭间,慨然尽醉,薄晚泛舟,自甘露寺以归。明年二月壬午,圜禅师刻之石,务观书。
这一名篇,距离辛弃疾后来作《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要再等待四十年时光。陆游后入蜀,在夔州就职,与诗人范成大共谋北伐,遭同僚以“放诞”一类言辞攻讦,干脆自号“放翁”,干脆“细雨骑驴入剑门”。见战马食草增肥,像面对镜中自我,愧愤不已心难平。后遭罢官,还山阴,晚年结识辛弃疾,对这个小自己十五岁的壮烈晚辈履职镇江,甚感振奋并勉励——“中原北望气如山”。
八百五十多年后,又一薄晚,我遵循陆游或者说陆务观当年的路线,自定慧寺,至江边,独自造访崖刻,像走在他们身后的第六个人。竹木森森。米芾、黄庭坚的摩崖石刻,历历在目。《瘗鹤铭》残碑,若干年前已经移往焦山碑林珍存。久久凝视悬崖上雕刻的《焦山题记》,泪湿双眼。一个乏味淡漠的人,尚能痛心动情,大概缘于衰老在显示力量和意义。入暮年,酷似南渡与北顾,回顾渐次失守的青年与壮年。在长江边,我感受着双重的丧失与眷恋。
定慧寺僧人为保护陆游遗笔,在这一碑刻上方,建设半边亭——它像一个人从山岩里挤出半个身子,搂紧一篇中国文章。
我从俗世里挤出半个身子,搂紧南宋时代的风樯大雪。
3. 自甘露寺以归
像陆游那样,我自甘露寺以归。
入寺,见孙尚香和刘备坐在侧房内,相对无语。当然,那是一对蜡像。两人表情都塑造得充满世俗欢喜,看不出这一政治婚姻中的盘算和心机。他们身后,是一个巨大的雕花婚床。雕花真实,婚床上的体温和低语,依靠游客的想象力来填空。
当然,辛弃疾入甘露寺,不会看到今人发明的逼真蜡像。他认识蜡烛,写过“烛影摇红”这一词牌,对着蜡烛燃尽后留下的残痕,久久发呆——它像一个人、一种记忆失踪后留下的小鞋子?至于“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应该是一盏喷吐光焰的巨大油灯,在照耀一个人的醉看与梦回,方能与词中意境相融洽。
无数诗人登临北固楼或者说北固亭后,都会在甘露寺歇脚、喝茶。甚至借宿寺内,在江声晚钟声里失眠,就起身、作诗,抒发周遭山水形势带来的汹涌情怀——
“望越心初切,思秦鬓已斑。”宋之问。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王湾。
“江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刘禹锡。
“画角爱飘江北去,钓歌长向月中圆。”杜牧。
“岸冻千船雪,岩阴一寺云。”许浑。
“六朝人物东流尽,千古江山北固多。”蒋之奇。
“地从京口断,山到海门回。”卢肇。
“花绕楼台山依廊,寺连江海水连天。”徐铉。
“尚有南朝树,能留北固云。”韩愈。
“云峰横起,障吴关三面,真成尤物。”叶梦得。
“眼见长江趋大海,青天却似向西飞。”孔尚任。
“听箫绝爱西湖瘦,试剑何如北固雄。”田汉……
从北固楼下来,没有僧人出面、端茶、留宿、求字,可见我才华匮乏。但尚存振拔之余地和契机——“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北宋曾公亮的《宿甘露僧舍》中这一名句,启发我朝长江掀了掀衣襟。解衣磅礴,方能才华横溢。甘露寺的门与窗,一概朝西,中国古寺中少见此现象,因为,那正是长江奔行而来的方向。
书写镇江、北固山的最好辞章,毫无争议,是辛弃疾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前不见古人曹、刘、孙,后不见来者。不愿成为诗人而只能成为诗人。从北固亭即北固楼下来,僧人就迎上去。甘露寺,线香袅袅。辛弃疾泼墨走笔、急就佳句,用这一词,为镇江人写下最珍视、最骄傲的广告语。
孤篇横绝北固楼。这一年,辛弃疾六十五岁。
辛弃疾及陆游所登北固楼,并非孙权、刘备所经历之原物,屡废屡建。我所攀登之北固楼,更是对前朝诗人立场与视角的新临摹——钢结构的仿木建筑,檐廊下,铁马或者说风铃,叮叮当当声依旧。
甘露寺外,一座小铁塔,三国时代遗留至今的原作。满身铁铸的波涛,涌向三丈高处的塔尖,共七层,像赞美长江的七绝诗篇。从鸦片战争到八年全面抗战,英军、日兵先后盯住镇江两件文物——《瘗鹤铭》残碑,小铁塔,试图将其劫往伦敦或东京的美术馆。《瘗鹤铭》残碑,由定慧寺僧人藏于卵石地面下,入侵者遍寻无着,悻悻然。小铁塔无法分解,岿然不动。数年前,文物部门在维修工程中,发现塔下封藏千年的舍利子和经卷典籍——这些神意佛心,在隐秘护佑小铁塔和南方中国?
临江酒楼内,薛永祥为我们几个朋友接风。兴致渐高,就站起来代表辛弃疾吟诵:“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旺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喝了这杯酒!”就端起酒杯喝了。押韵,合理,大家笑。永祥说:“辛弃疾也叫辛镇江——属于我们镇江。”口气自豪,我就陪他喝了一杯酒。伟大的人,才有资格将名字与一方地域相联系——柳宗元叫作柳河东,颜真卿叫作颜平原,孟浩然叫作孟襄阳,王安石叫作王临川……
我们喝黄酒,就是陆游喝过的镇江黄酒。桌上也有肴肉。汉人古今滋味大致相同,春秋凉热、家国悲欢如窗外长江,滚滚复悠悠。
吃到一种诸葛菜,野菜,凉拌,满嘴苦涩而凛冽的清香。永祥说,诸葛亮行军打仗,走到哪里,都让士兵种植这种容易生长的南阳野菜以佐餐。陪刘备来京口相亲结缘的士兵,在北固山安顿下来,就把随身携带的诸葛菜种子撒进山坡,以备断粮受困等不测。诸葛菜在镇江生生不息,成为各餐馆内有故事可讲的名菜。僧人觉灯写过一首《诸葛菜》,有佳句:“我亦思归旧茅屋,一犁烟雨学南阳。”我是南阳人,埋头吃,没吭声。这比较明智。诸葛亮躬耕求志的南阳卧龙岗,目前不适合隐居了,游客汹涌,耕犁消失,如何还能被人向往、学习?
北固山从来都不适合隐居,只宜于魂破肠断望中原——“北固”就是“北顾”。
嘉兴女子朱个,捏着没有烟雾的电子烟嘴,偶尔咀嚼,以此纪念长江上早已平息的烽火?她幽幽说:“平时单独吃饭的人,应该坐同一桌啊。”我笑。在各自城市晃荡,单独吃饭,北固山下终于坐同一桌了。与岳飞、陆游、辛弃疾、陈亮等感时忧国者,在各自时代荣辱沉浮、单独吃饭,终于坐同一桌了。我们是能够坐在一起吃饭的人——
这桌面,也是胸前身后浩浩荡荡的一派大江。
4. 醉里挑灯看剑
“年少万兜鍪”。
镇江数日,屡屡饮酒,杯子都比较小。陆游、辛弃疾的酒碗应该巨大,甚至会用头顶上的军盔、兜鍪,痛饮不息——万盏酒即万兜鍪,自头颅贯彻四肢,汹涌征伐,收复失地,唤醒深情与壮志。
一一六一年,靖康之變已三十余载,金人自北京迁都于开封,以避蒙军压力。沦陷入金国版图的山东一带,汉族武装力量纷纷崛起。一出生就是金国人身份的辛弃疾,二十一岁了,“肤硕体胖,目光有棱,红颊青眼,壮健如虎”(《宋史》),率两千余名乡人起兵抗金,成为义军领袖耿京的“掌书记”,负责檄文的撰写、传播。剑戟与笔墨,高度结合于一个英武少年。是年冬,南宋军队在采石矶打败越江金兵,金主完颜亮被部下愤懑刺杀。这一大捷振奋中原,辛弃疾鼓动耿京率兵归依南宋,获赞同。
次年二月,辛弃疾在镇江上岸,直奔临安,向赵构呈上奏章,代表耿京表达南归意。赵构大喜,当即授予耿京、辛弃疾军衔职位。返山东,一个悲讯等待着辛弃疾:耿京已被叛将张安国杀死。辛弃疾大怒,带领五十余名随从打马直奔金军大营,于灯红酒绿中拔起瘫成一团泥的张安国,扔上马背,越江渡河,献其于朝廷殿前。这临安,仅仅是北宋汴梁的相似形,辛弃疾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就显得更加震撼人心。
辛弃疾名传江南,仿佛岳飞重生。但,岳飞的命运、个人史,也等着一个愤怒后生赓续、书写——“可怜白发生”。六十八岁,一二〇七年,在江西铅山郁郁而死,临终疾呼:“杀敌!杀敌!”瓢泉,在喊声中突然映出一弯激烈的残月,刀刃般闪光——“男儿到死心如铁”,一块残铁。
三年前,一二〇四年,辛弃疾怅望长江,作就《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这一时期,金国之北,铁木真的身影不断放大,咄咄逼人的腥膻气息自草原上迢迢南袭。囚禁中的北宋皇帝已离世。南宋王朝觉得,与蒙军南北夹击金国的时机到了,遂将隐居中的辛弃疾召回前线,任镇江知府。赐予一条金腰带,尚能为一个人的暮年增光添彩?在北固山重温北伐梦,辛弃疾以曹、刘、孙为尺度,衡量自我和南宋,雄心与忐忑俱在。
因北伐之志,也因生于金国的“归正人”身份,辛弃疾被皇帝及其身边幕僚猜疑,一次次被贬出政治核心。他自山东率领南来的一支飞虎军,像岳家军,也是南宋王朝眼中可疑的力量,渐渐废弃、消散。整个南宋王朝,战马规模极度萎缩,因南方养马成本远远高于北方,更因官员与商人一概沉溺于扬州瘦马——扬州城里轻歌曼舞的幼弱美女。军队战力不堪一击,若与蒙军合作伐金,岂非再一次引狼入室?北宋当年曾与金人夹击辽兵而后自危之悲剧,果然像辛弃疾所预感的那样,在他死后重演。在北固楼上一望一叹,下楼,辛弃疾掷笔操剑,练兵布局,派密探深入北方收集谍报,同时力谏朝廷谋定而后动,军队废弛久矣,须蓄势待发。反被视为“怯战”,一年后,再度贬归山中。
在未来的墓地附近,辛弃疾早年所建“稼轩亭”,重新接纳一个老人。默默解下那一条金腰带,辛弃疾才懂得:它暗示一种圈养、一道边界——不要越出这腰带上的金色围栏,不要越出皇帝意志,在春风稼禾间藏身,成为一个诗人辛稼轩吧。
辛弃疾所生之年,一一四〇年,岳飞破金大捷,南宋得以在江南立足。但十二道金牌次第袭来,勒令岳家军撤回临安,不得乘胜重击金兵。辛弃疾两岁,南宋向金称臣,岳飞卒。辛弃疾四岁,陈亮生。辛弃疾十二岁,韩世忠卒。辛弃疾十六岁,秦桧死,姜夔生。二十三岁归入南宋,先后在江阴、建康、滁州、江东安抚司、江西刑狱、江陵府、湖南、福建等处任职。反复向皇帝建言以四条路线出兵北伐——川陕、荆襄、江南和东海,在长江上下呼应联动,直逼中原。反复提剑登楼,北顾,下楼喝闷酒。金国与南宋间的关系,从“君臣国”下降为“叔侄国”。含羞忍辱出山练兵,“马作的卢飞快”;再入山,“听取蛙声一片”。反复在瓢泉边迎送陈亮、朱熹,思念这两个死去的知己——“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秋”,在《周礼》中,确定其身份为“刑官”,肃杀万物,适宜于寒露霜降中点兵沙场。辛弃疾或者说辛稼轩,只能做到“梦回吹角连营”。瓢泉旁,先后有六个如花女子陪伴左右,吟诵新作,辛弃疾兀自心寒。默念欧阳修《秋声赋》中句子:“金铁皆鸣,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他喜欢在诗文中大量用典,只因背负前人重重的惆怅与狂想。秋风紧,不是他的马队与兵卒。
辛弃疾卒后十九年,一二二六年,谢枋得生。卒后三十五年,谢枋得在铅山辛弃疾墓旁僧舍,读前辈壮词。忽有大声疾呼,自黄昏开始不绝于周遭。谢枋得顿悟,秉烛作文至三更,乃成《祭辛稼轩先生墓记》并诵读。呼声渐平息。卒后六十四年,稼轩祠落成,谢枋得再次作文为记,并投身于抗击元朝大业,编订《千家诗》。卒后七十二年,经数度交锋、媾和,南宋的脸面与身躯彻底灰飞烟灭,先后三个幼儿皇帝,随母后降旨投降,或在大臣陆秀夫背负下蹈海于崖山。文天祥战败被俘不降,于囚室作《正气歌》《指南录》,断头于宣武门外菜市口。辛弃疾卒后八十二年,谢枋得在其抱志藏身的闽地,被变脸伺奉新朝的旧日同僚发现,押往北京谋功。忽必烈惜才,以高官厚禄相诱惑,谢枋得绝食五天后慷慨赴死。遗骨迁葬故乡,与辛弃疾一同长眠于江西青山。
某年春,我与友人赴江西拜谒辛弃疾墓地。土墓如头颅,青草在大风中猎猎纷披,依旧是宋代发式?痛思与忧愁,在泥土里一岁一枯荣。 “细听春山杜鹃啼,一声声是送行诗。”我背诵先生名句,果然就有杜鹃凌空一掠,振翅远去。
杜鹃叫声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像辛弃疾激烈心声的录音机、钢琴伴奏、新闻发言人、翻译、遗嘱公证员。
“他需要那种在他之后能够继承他痛苦的人。”(卡内蒂)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杜鹃的责任,更沉重吧?
5. 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
王祥夫系一条小围巾,装饰感大于保暖性。仰看《瘗鹤铭》残碑,他终于把墨镜取下来,暂时取消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感。在这块从江边移入定慧寺室内保存的名碑前,把墨镜取下来,很必要。
作家祥夫,另一重身份是画家,尤工蜻蜓,画的价格按尺寸和鸟虫数目计算。他拒绝画一群鸟虫,给再多钱也不画。“两只就够了,留有余味嘛。”祥夫这样解释,像谈论短篇小说写作心得。我赞同。没见他画过杜鹃。或者画了,在扇面或斗方上的山水深远处,那杜鹃淡淡然,就看不清了。
他画过鹤,不是“瘗鹤铭残”碑中所言华亭鹤,而是丹顶鹤。把鹤顶涂得鲜红,对于祥夫是困难的事。他主张轻描淡寫。即便红梅,也仅点染朱砂。一些官员友人,喜欢丹顶鹤的吉利寓意,求画。祥夫就在鹤顶涂抹鲜红,叹口气。于他而言,还是蜻蜓画得开心、逼真,似乎能把一页宣纸,熏陶成夏日荷塘,有爽风阵阵扑面来。
祥夫在大同生活,是雁门关附近的人。那一带,曾系北魏与辽金的都城所在,“北斗七星高”。宋朝历史与大同无关。祥夫祖上生活于东北,复西迁,心身庞杂开阔。家中书桌摆满各种淘来的古玩——香炉、铜钱、小兽、酒器,玉、铁、铜、木,北朝、宋、明、清。其中,一只近年出土的辽代男式银镯,有几缕刀痕如伤疤,使人猜想:这武士,死于何种境地,死于同僚、情敌或中原汉人之手?最惊异的是,整理这一银镯过程中,祥夫发现其内藏有细微纸条,展开,原来是小楷体《心经》!
此时,我们一同看定慧寺外大江流,像巨大心脏在跳荡。江声拍岸,与《心经》贯通一致:“度一切苦厄。”“不生不灭。”“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定慧寺门前高悬一副大字楹联:“长江此天堑,中国有圣人。”大江与佛法,给予这古寺、旧城、南方中国,以不尽的勇气和力量,在一次次蹂躏中死去活来,如凤凰,浴火重生。
扬州十日屠、嘉定三屠,这些事件就发生在眼前与身后。烧杀抢掠者的首领、主体,均为投降于清廷的汉人兵卒。八年全面抗战,中国军队面对的敌人,大部分是伪军汉奸。数年前,在扬州,某人在书店推销著作并演讲:“当今中国是在融汇各民族过程中形成的,不宜追究历史上的屠杀事件,岳飞的意义不宜再讲。”听众席上一老人面红耳赤站起来,走上去,扇了演讲者一耳光,转身走进警署。警察请老人喝茶半日,开车送他回家。
“岳飞的意义不宜再讲”,秦桧的意义,就大行其道。岳母刺字,岳飞又为一代代中国人刺字——倘若抛弃这脊背上的隐痛与重负,贪恋当下欢快与轻逸,那被凌辱、宰割的历史就会重复。从古至今,地图上的种种边境线,固然因国力强弱而变幻推移,但人伦大义之底线,不可失守。唯有剑指自我而非追债异族的“隐痛与重负”,才能使南方中国“春江潮水连海平”,而非“风樯战舰在烟霭间”。
于坚、王祥夫、朱个、我、薛永祥,在《瘗鹤铭》残碑前留影纪念。永祥说,一个新加坡华侨每隔两年就来镇江看一次残碑,看一次,哭一次。“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每个人,都暗自在内心埋葬着某一只鹤、某一种天空。“未遂”,一个失败的人,不能再失明、失语——辨认吧,痛说吧,从杜甫、苏轼、颜真卿,到岳飞、陆游、辛弃疾 、文天祥……
定慧寺碑林,沿着“回”字形状的连廊陈设,与西安碑林齐名并立。一块块碑刻,组成汉语的森林,篆、隶、草、行、楷,各书体兼备,像各季节的风吹动繁茂树叶。其文本,有诗词、赋、散文、信札、墓志铭、遗书、经文、宣言、契约、界标,等等,时间跨度近两千年。书写者身份,有皇帝、王侯、大臣、文人、士绅、武将、僧人、隐者——蔡邕、王羲之、江淹、贞观、颜真卿、李德裕、苏轼、黄庭坚、米芾、张即之、杨一清、文征明、米万钟、王应鹏、乾隆、成亲王永瑆、陶澍、杨继盛、王文治、彭玉麟、康有为、郑孝胥、谢遐龄、吴迈……
另有赵孟頫,在宋与元之间,试图两全,反而两败。一个贰臣,在碑林中像枯枝败叶、病句败笔。
赵孟頫晚年数次游历北固山、金山、焦山,总有岳飞、陆游、辛弃疾们百年前的身影与呼喊,挟风带雨扑面来。“镇江”二字,就是一种耳提面命、诘问追问。赵孟頫只能以笔墨遮掩愧色。江边,崖刻其手书“浮玉”二字,赞美三座浮动于长江上的岛屿,如三块碧玉,像一块瓦在赞美玉碎?
定慧寺内,有赵孟頫楷体的《兰亭序》碑刻。从褚遂良、冯承素,到米芾、程梦阳、俞森,《兰亭序》的临摹者阵容浩荡无尽。始终存在两个版本,一为三百二十四字,另一为三百二十五字。差异在于“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或“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唯王羲之能确认有无这一个“曾”字。唐昭陵也默然不言。唐太宗是否怀抱《兰亭序》长眠,快然自足?无答案。赵孟頫选择三百二十五字这一版本,却将“曾”写成“僧”,意味深长:“僧不知老之将至。”晚年,他自元大都返回江南,痛悔至死。若当初作为僧人隐身江湖,尚能“快然自足”?
赵孟頫书写的另一块苏轼《前赤壁赋》碑刻,也吸引我驻足良久。
在定慧寺,赵孟頫净手焚香,抄录这一名篇,很合适。黄州赤壁因苏轼而光荣,类似于北固楼因辛弃疾而永恒,夔门因杜甫而沉雄万古。杜甫、苏轼、辛弃疾,持续写下长江之歌、自我之诗,为后人消毒、活血、壮骨。“惟有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一笔又一笔记取苏轼所言,赵孟頫以风声月色无尽藏,隐秘进行一场自我的洗礼与雪耻?
这一石刻最右侧,是赵孟頫为苏轼所作肖像——峨冠长袍,面庞饱满,右手扶杖,“回首向来萧瑟处”。赵孟頫描绘这一肖像的依据是什么,我不知道。应该不完全出于想象。画家李公麟曾为好友苏轼造像,被佛印刻于金山石壁。黄庭坚来访,仰望,泪水夺眶而出:“吾兄也。”这一画像,赵孟頫或许见过、临摹过,遂能以笔墨还原苏轼风貌。至元代中期,苏轼的金山画像已不可觅。
刻罢好友苏轼画像,佛印离开金山寺,到定慧寺做方丈。是否去甘露寺夜宿、觅诗?镇江三山三寺,如手足,血脉相连于长江,同悲共欢。我这一篇关于北固山的文章,同样无法对另外两座山,略而不写,视而不见。一一〇一年,苏轼最后一次来镇江,佛印圆寂。苏轼在自己的石刻画像前驻足良久,写下《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苏轼的最后一首诗,不久,卒于常州。两年后、二十四年后、三十九年后、一百三十五年后,岳飞、陆游、辛弃疾、文天祥,次第出现于长江边,再相继消失于史册——“但见长江送流水”。
苏轼个人的贬谪、南渡、北归未就,似乎就是为身后的南宋史,做了一次小规模的实验和预演。
幸而有赵孟頫勾勒出的苏轼形象,让我看见北宋的轮廓和余晖。
6. 虽千万人吾往矣
绍兴戊午秋八月望前,过南阳,谒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内。更深秉烛,细察壁间昔贤所赞先生文词、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茶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岳飞并识。
岳飞在最后一张纸末端,写下以上跋文。诸葛亮前后《出师表》长卷一气呵成。大雨悄然而息。道士久久凝视宣纸上“鞠躬尽瘁,死后而已”八字,亦泪下如雨。
南阳盆地的晨光,照进武侯祠窗棂,稍稍褪去一些以“绍兴”开始纪年的黯淡。二十八张宣纸上的泼墨草书,铁画银钩如怒发冲冠,裹风携雨,似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一四〇年八月十四日,一场大雨,留住岳飞、岳云、牛皋一众将士的足迹与心迹。南阳城西一脉山岗,因诸葛亮隐居躬耕于此而成名为“卧龙岗”。一方草庐,转型成为盛大的“武侯祠”。李白来过,吟诵:“谁识臥龙客,长吟愁鬓斑。”刘禹锡来过,赞美:“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许浑来过,感叹:“荒草连天风动地,不知谁学武侯耕。”此时,岳飞来了,在辛弃疾出生这一年,在被十二道金牌催逼南下临安的途中。卧龙岗,让岳飞获得一个前辈的安慰激励,“稍舒胸中抑郁耳”。岳家军,使武侯祠更加凝重深邃,如同一册石刻难焚的历史教科书。
目前,武侯祠成为南阳核心景区。祠内刻立的二十八块岳飞墨迹石碑,次第竖立于长廊,游客俯身亲近。祠门前商店,岳飞书诸葛亮前后《出师表》拓片,畅销不衰。全国各地武侯祠甚多,大都复刻岳飞这一墨迹,比如成都武侯祠。但前述跋文,使诸葛亮、岳飞,只能与南阳城联系在一起。
南阳,位于南宋与金国和议之后划定的分界线以南,理论上属于南宋,实际上被偏安江左的赵构,放弃了。处于两个政权间的过渡区,金人屡屡闪现、劫掠,后掌控大局。诗人元好问就作为金国官员,先后在内乡、南阳任县令,断案复抒情,感受汉人的不安与偷安。“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是山阴陆游的中原视角,像前人岳飞、后辈辛弃疾一样,“无日不瞻望,无夕不思量”。但赵构不看不想,致力于养生、练字、谈恋爱。在临时安全的临安城,接受秦桧的赞美和包围,“且把杭州作汴州”。
汴州城里的种种败象,如血型遗传给临安城。
北宋,世界上最为发达的国家,诗词歌赋、书法、绘画、音乐、木器制作、兵器工艺、经济总量、饮食、人口规模……堪称先进。精神与政治腐败萎靡,为亡国埋下伏笔。皇帝不理朝政,埋头于瘦金体和吟诵:“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官员队伍庞大,纵情声色。朝中大权,由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这六个宦官奸臣霸持。赋税沉重,盗贼四起。司马光等一百二十位异议者,被斥为“元祐奸党”,列入《元祐党籍碑》。碑文由赵佶亲自操笔,所列“奸党”,死者遭追贬,生者被流放,且不得聚居于同一地域。该碑复制众多,立于京城及各州郡,示压,树威,但更像是北宋为自己提前树立的墓碑。
狼粪化成浓烟,屡屡升起在北方边境,粗壮有力如狼啸阵阵,却无法警醒中原。
《清明上河图》长卷中,端倪初现:城门失控,士兵零散萎靡于墙角。一一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靖康之变,金人攻入京城,或许就是从张择端暗自忧心的这一城门,狂飙突进。次年春,宋徽宗、宋钦宗以及花容失色的后妃三千人、惊魂不定的宗室贵戚九千人、善于错彩镂金的工匠三千人、精于宫商角徵羽的教坊乐工三千人、民间少女三千人等,共两万余名俘虏,分七批,浩浩荡荡押入金国黄龙府,遭受奴役、凌辱。北宋皇室所藏典籍、书画、礼器、财宝,被洗劫一空。
满城春风宫柳青,暮鼓晨钟蜡灯红。四季一如既往,但剧变已发生。
北宋亡,金人以强凌弱,也是以弱胜强——以物质之弱、精神之强占据中原,将勇而志一,兵悍而力齐。多年后,反思北宋史,洪迈叹息:“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数十万,曾不能北向发一矢、获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毙!”
靖康之变,赵构一路南逃,自扬州、镇江而越州。岳家军激战半月,将骑马乘舟的金兵死死阻挡于长江边,血溅满江红。赵构得以立足临安,转而重用投降派、主和派,以此向金人示弱,传达罢战和议、割据南北的“诚意”“善意”。岳家军数度出兵,不过是为赵构增添和议砝码,也是安抚南渡旧臣的一种姿态而已。倘若收复失地,赵构以何种身份返回汴梁城?岳飞执迷不悟,长叹:“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岳飞夜宿南阳卧龙岗、返回临安之前,刚完成四次北伐中的最后一战——朱仙镇大捷,直逼金军所退守的汴梁城。赵构却急令南撤,原因在于金兀朮给秦桧传来密件:“必杀飞,始可和。”岳飞别南阳,一路越山渡水,在镇江上岸后夜宿金山寺。辗转反侧,入眠,梦见两只猛犬相对言语不已。蓦然醒来,握剑起身四顾。窗外,一轮明月照长江。次日晨,与寺僧谈及这一梦境,僧大惊:“这不就是‘狱字吗?两犬夹击,有大难。望将军留步于我寺,出家吧!”岳飞深深一叹:“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次年,栖霞岭出现岳坟一座。
金山寺,大雄宝殿高阔。信徒供奉的一盏盏灯,自下而上层层排列,构成一座光辉的塔。每盏灯上都有信徒的名字。数十个黄色蒲团,列于佛前。蒲团空空,有经文、书包、水杯在占座。我笑了。信徒们大约在用餐或午休。一尊金色大佛像教授,面对空寂的教室,显得失落。出门,我绕大雄宝殿外转一周,仰看墙上砖雕中的人物行止,一概与金山寺有关:岳飞与寺僧对谈解梦,梁红玉击鼓战长江,许仙向白娘子倾诉衷肠。
一座古寺,有旧梦深情眷眷在,方近于言语之寺——诗。
岳飞去世之前十二年,一一三〇年,战友韩世忠率八千水师,在镇江,迎战经大运河南下而来的十万金兵、数百艘战船,将其引入黄天荡围困。为鼓舞士气,韩世忠妻子梁红玉在金山妙高台击鼓助威,金兵溃退。岳飞被囚后,韩世忠叱问秦桧“何罪之有”,秦桧遂为汉语创造出一个经典语词——“莫须有”。岳飞卒,韩世忠辞官,终日借酒消愁,在一一五一年忧愤而死。
许仙、白素贞的爱情故事,北宋时期就广泛流传民间,不知岳飞听说过没有。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对这一传说再加工,把背景设置为南宋时期的镇江与杭州,写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收入《警世通言》,成为后来戏剧、评书《白蛇传》的蓝本。
金山寺盛大——寺裹一座山。我登至山顶,眺望北固山、焦山、长江,想起《白蛇传》中许仙的唱词:
那一日炉中焚宝香,夫妻们举酒庆贺端阳。
白氏妻醉卧牙床上,我与她端来醒酒汤。
闷沉沉来至江亭上,呀,好壮阔的长江也!
长江壮阔胜钱塘。
结句高迥,适合西湖边那几代掩门装睡的皇帝们听一听。
7. 醋意与深惜
“吱呀”一声,推开一扇高大木门。刹那间,作坊里强烈的醋意,像侵略者乘风驭马,冲进鼻腔肺腑;又似收复失地,重建侠肝义胆和柔肠。
北固山下,镇江米醋文化博物馆,附设一个民国时代风格的老式作坊,让客人在现场感受原始的米醋加工过程。
四千年前,中原人杜康發明酿酒术,移居镇江,制酒为生。无意间在酒糟中兑水,产生一种新饮品——醋。渐渐揣摩出一套制醋工艺:蒸糯米,加入麦曲,酿制成酒,再加入麸皮、稻糠搅拌为固体,在适宜温度下每天翻动一次进行醋化发酵,经多日生长繁殖,米醋出缸。
酿醋师傅向我解释:“看看‘醋这个字:二十一日,酉——经过二十一天,在下午五点到七点这一时间段出缸,就是好!好醋也是好酒。镇江以前的醋作坊都是酒作坊。”我第一次知道酒和醋之间的关系。恍然大悟:现在酒桌上流行喝醋,有根据。我问师傅:“为什么镇江米醋名气大?”师傅笑言:“镇江一带嘛,糯米好,江水好,空气湿度也合适——有梅雨嘛。”
长江中下游地区,拥有历时一个月左右的梅雨天气,涵盖福建、浙江、上海、江苏等地域,热力、细雨、阵风,合力催生催熟果实与花木:香樟、女贞、榉树、朴树、广玉兰、白玉兰、合欢、枫香、荔枝、乌梅、南酸枣、黄连木、小檗、连翘、茉莉、水生鸢尾、香蒲、扶芳藤、水稻、油菜……
江南多才子佳人,似乎同样受惠于梅雨的热烈培植。曾经在上海嘉定孔庙,看见一个历代科举遴选出的状元名单,江南地区占据大比重。政治、经济与自然环境紧密相关。唐宋后,江南成为中国经济的发动机,用运河,向北方输送棉花、稻米、丝绸、盐巴、剑戟、谋士、舆论、革命者,再从北方运回边境或宫廷里的消息,羌笛马嘶阵阵急。觊觎这一片土地,从辽到金,再从元到清,入袭与反抗的历史屡屡叙写,忠诚与背叛的大戏,次第上演。
作坊内,巨硕陶缸云集,形制千年一贯,内含糯米、酒糟、醋。灶台上,热气蒸腾如雾。门外天寒黄叶飞,室内暖如春。酿醋师傅身穿短褂布鞋,与民国以前时代匠人酷似。数千年的醋意,不变。“争风吃醋”“添油加醋”“醋海翻波”……这与醋有关的成语,非醋之过错,乃世故人情。至于“酸文假醋”“穷酸书生”一类言辞,将“文”“文人”与“醋”相联系,是文人的自嘲、自省与自警?兼而有之。但也为反智尚俗之辈,提供口实——文人离醋缸近,壮士对酒碗亲?岂不知,醋与酒存在隐秘血缘,醋、酒一也。家国危亡之际挺身而出者,往往就是文人、诗人——从苏武、岳飞、陆游、范成大,到辛弃疾、文天祥、于谦……
醋,从民间三餐到宫廷盛宴,均不可缺席。粗朴野菜因之爽然可口,猪羊鱼鸭借此脱俗祛腻。是安慰,更似唤醒。作坊主人赠我一瓶醋,是对酸腐者的嘲谑?当然,这仅仅是一瓶自自然然的醋,满满一瓶而非半瓶。我将这瓶米醋,视为对美好生活的赞美和期许。醋,的确还可以消炎灭菌,甚至美容。
我把这瓶醋摆上餐桌。薛永祥眼睛一亮:“爱醋就是爱镇江!镇江三大怪,米醋不会坏,肴肉不是菜,面条锅里煮锅盖。”镇江肴肉,的确好吃,蘸了米醋吃,更鲜美。朋友们迅速吃完一盘,永祥又点一盘。所谓“锅盖面”,我也吃了。在永祥带领下,还去厨房考察了这种本地特色面条的诞生过程。的确有一小锅盖,扔在大锅中央,像小岛浮荡于长江。面条纷乱团聚于锅盖周围,厨师用长筷子挑拨离间,像捕鱼人在小岛周围挥动船桨和钓竿。镇江街头,“锅盖面”餐馆标志比比皆是。
在镇江享受口腹之欢,老薛豪迈推出各种江鲜:鲈鱼、鳗鱼、鲫鱼、青鱼、鲢鱼,红烧、清蒸、烤、炖汤。江南滋味,曲折入肠。河豚、鲥鱼、刀鱼组成的著名“长江三鲜”,是阳春时节美味。一年四季,江水中的鱼群变幻不定,顺流而下入海,逆流而上产卵,碰见钓竿或渔网,就终止江海生涯,在餐桌上接受品评和激赏。我们没吃河豚。那一种含有毒素的鱼,以镇江下游江阴所产最负盛名,口感刺激强烈。目前,人工培育出无毒素河豚,还算是河豚吗?
吃了鲥鱼和刀鱼,显然来自冷库而非当下长江。刀鱼就是一把刀子,修长凛冽,横陈于盘中,最终纳入食客身体这一肥胖或轻盈的刀鞘——刀鞘上的花纹色彩各自不同,鲜艳或苍老。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苏轼来镇江十四次,很频繁,與镇江作为大运河、长江交叉处的地理意义有关。南北来去客,东西往返人,必经北固山、焦山与金山。长江三鲜和米醋、肴肉,对于东坡肉、东坡肘子、烤羊排等名吃的发明者,必拥有异乎寻常的诱惑力。“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轼在春天来镇江的次数最多。吃河豚,暗喻“向死而生”这一哲学命题?牵强了。但苏轼、陆游、辛弃疾们,的确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绝境、绝句中一次次自治求生。
李白、苏轼们用过的酒器,我在镇江博物馆内细细端详。唐代酒尊,宋代酒盏。青铜凤纹尊,圆口豁达,边缘处有四组长尾鸟连绵相接,作鸣叫起舞状。酒盏可手握,边缘呈梅花或莲花状,盏底有花蕊和蜜蜂图案。苏轼有佳句:“深惜今年正月暖,灯光酒色摇金盏。”是不是就写于北固山下某酒馆,乘醉意泼墨于墙壁?
小博物馆一般收藏的都是当地文物,出土,或来自家族传承,对解读一个地域的历史,最具说服力和针对性。铜镜,木梳,圆奁,花鱼藻纹盘,铜鼓,天青釉兽耳花瓶,羊形瓷烛台,唾壶,玳瑁纹瓷碗,盛蛋罐,镀银金凤冠,牙雕仕女,檀香如意,雕漆红方盒……这些文物,曾经是镇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与来访此地的李白、苏轼、陆游、辛弃疾相晤相知,复与后世我辈相遇相惜。唯如此,时光的流逝,才不至于显得绝情无意。文物就是信物、漂流瓶,一代又一代传信抛瓶者,在江岸海边,眺望未来的收信捡瓶人。
还是在镇江博物馆,看见一清代手炉,铜质。外壁浮雕梅花。内分上下两层,下层可放炭,燃烧后将暖意传递到提炉者手上;上层,可放一壶须加热保暖的酒、醋或点心。
一个从前的老人或少年,雪夜里,提着微红手炉,走在通往长江或相好的路上,内心涌动着怎样的痛楚和欢喜?
8. 星斗南,落日壮丽
镇江博物馆,曾是英国领事馆。鸦片战争的这一产物,位于北固山下、长江边、西津渡旁。
西津渡空留其名,渡口被江水携带的淤泥湮灭于数十米下。考古工作者陡峭地向下挖掘,发现部分渡口遗存,遂在其上方覆盖一层玻璃保护,作为古渡口现代主义风格的天空。我和游客们隔玻璃俯瞰,像古渡口上空的鸟、云朵,掠过岳飞、苏轼、陆游们头顶?他们在这一渡口闪现,上岸歇息,或乘舟而去,忧国忧民复忧己。
现在,西津渡成为商业街市和风景区。
于坚、王祥夫去寻找文物——捡漏,就像去思想深处,捡一个被遮蔽的词。我和朱个,在茶馆坐下来。茶馆主人,高挽发髻,着暗花墨绿长袍,弹《广陵散》,声声慢。广陵或者说扬州,不远,这《广陵散》就更显清冽幽冷。那古琴大约也是上品,来自数百年前一棵山中松树?喝热茶,听朱个说近日股票行情。这些年,她一边写作,一边操持股票,尤其专注于某种名酒。手机盖装饰图案是一个酒瓶,她打电话的姿态,就像在举着一瓶美酒抒情、呼吁。炒股入世,写字脱俗,这“入”与“脱”,就有难度和张力,好。
镇江博物馆吸引我的目光。五座小楼,在山坡上高低错落,像五瓣梅花。从英国领事馆,到日本海关,再到目前的镇江博物馆,小楼们的称谓、属性、命运在变迁,成为中国近代史的一个脚注——像一只脚的五个脚趾,英国的脚、日本的脚,轮番踩痛北固山。直到成为一只中国的脚,北固山重重集聚的旧疼新痛又时时发作,通过这只脚,上升至心脏与头颅。
一八四〇年六月至一八四二年八月,鸦片战争历时两年。英军相继攻陷定海、镇江、宁波、上海。在镇江发动扬子江战役,遭遇重创,守城清兵全部战死,随军家属亦纷纷自尽。万里之外的恩格斯关注镇江之战,认为:“如果侵略者到处都遇到同样的抵抗,他们绝对到不了南京。”千里之外,紫禁城里的道光皇帝,闻镇江被攻克,立马投降求和——失去扬州和镇江,就失去了大运河两侧的一对睾丸。清朝的南北漕运生命线,断了。
“康华丽号”英国军舰,停泊于镇江与南京间的江面。《南京条约》签订仪式在此举行。乐队演奏迎宾曲。清廷无国歌,英国国歌回荡。条约文本,不论割让香港,还是战败赔偿、沿海城市开埠、英国军舰自由出入各港口,清廷全权大臣耆英与随从官员一概懵懵懂懂,完全不懂其中潜台词、伏笔,全部允诺。英国人为谈判所预留的讨价还价空间,毫无意义。西方世界对此非常震惊、惊喜、喜出望外,美、俄、法、德、日各国逐风而来,竞赛般参与分割中国利益与资源。从晚清,到民国初期,以阴历纪年或各个城市来命名的条约,累计达一千多个——中国的时空,就这样失去秩序和完整性。鸦片和鸦片鬼,流行神州。“东亚病夫”这一日语新词生成了。“东方睡狮”的西方言论,像嘲讽、暗喜而非自我警示。
我在某一版本的《中国近代史》内看到一张油画插图,呈现《南京条约》的签字现场:一张圆桌放在舰长室中央,桌子上是摊开的协议文本。双方官员、军人,环桌或坐或立。地板左侧是一个翻开的文件箱,右侧卧一牧羊犬,眼神邪觑。图中的耆英与随从,确实有着羊的温顺表情。这一荒诞场景,显出协议签订的仓促,双方对于达成条约的急切。
《南京条约》签字毕,酒会。宾主双方大醉,黑色或蓝色的眼神一概恍惚,分不清谁是窗外长江的主人与宾客。
从鸦片流通中牟取暴利者,不仅仅有清朝的官员、商人,甚至涉及清军将士,这一战争的最终结局,可想而知。虎门销烟的林则徐,作为鸦片战争爆发的“责任者”,被同仁弹劾,可想而知。失去脸面的道光,亦迁怒于斯人。在战争尚处于胶着状态的一八四一年六月,林则徐就被发配新疆。由杭州出发,经镇江,赴伊犁。途中,又临危受命返身开封,处理黄河决堤这一突发事件。安澜。复被道光敦促西行。大病一场,滞留西安。待重新上路,与妻生死诀别之际,留下名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终于到达目的地惠远城,已是一八四二年十二月。三年后,荒原上生发出无边绿洲和清泉,被呼作“林公树”“林公渠”。召回内地,在云贵总督任上辞职还闽。一八五〇年秋,林则徐去世。临终,手指屋顶大喊:“星斗南。”不知其何意,猜测纷纭。想念北斗星下的新疆?预感到沙俄的虎视眈眈、蠢蠢欲动?这想念和预感,深切而准确——星斗南。
林则徐路过镇江那一天,秋风劲吹。好友魏源赶来相送。身边差役名为护送,实为监视、押解。魏源掏出一些碎银,才得以与林则徐共处长谈一夕。“万感苍茫日,相逢一语无。与君宵对榻,三度雨翻萍。”魏源后來作诗以记。“三度雨翻萍”,可能指夜雨三落三停,荷叶翻覆不定,更可能指两个人泪如雨下,悲慨万端。
“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多年后,梁启超集辛弃疾、姜夔诗句,成就这一副名联,似乎也可以用来作为这次镇江夜谈的旁白、雨声、共鸣。
魏源以镇江的熏鱼、花生米、酒,安慰林则徐。林则徐激励魏源:“惟有睁开眼睛看世界,器良技熟,胆壮心齐,我华夏终不会受制于人。”他把正翻译的《四洲志》书稿交给魏源,嘱托其赓续此事。一八四二年底,魏源在《四洲志》基础上,完成五十卷本《海国图志》的翻译与刊刻,一八五二年完成一百卷本的翻译与刊刻。在序言中,魏源提出一句影响数代国人的名言:“师夷之技以制夷。”
晚清重臣李鸿章听懂了,在上海建立江南制造局,海军舰艇规模迅速扩张。日本人不安。甲午战争就是对清廷实力的测试,最终用枪炮确认其没落与落幕之必然。李鸿章哀叹:“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侵略者依旧“器良技熟,胆壮心齐”。在马关春帆楼,与伊藤博文谈判博弈,李鸿章遭日本刺客持刀攻击,血流满面。他反而微笑、低语:“此血可以报国矣。”《马关条约》带来的羞耻、山河破碎,“此血”一缕就能缓解、报答?老谋深算的李鸿章,天真了。
某年夏,我随旅行团去过春帆楼。楼上悬有安倍晋太郎的题匾“和气满堂”。当年满堂腾腾杀气,已化装为一派和气?附近立一石碑,上刻汉字:“明治维新胎动之地。”同胞们纷纷以春帆楼、匾额、石碑为背景留影,不知道他们留下什么念想。我看了看,走过去,不平之气盈胸。
也是这次出行,在京都国立博物馆,我看到日本画家与谢芜村在十八世纪中期所作《夜色楼台图》。右端,题有明代诗人李攀龙的诗句:“夜色楼台雪万家。”左侧,是由这一诗句想象出的中国雪夜,落款处留下笔名“谢寅”。他想作为一个谢姓中国文人,消失于画卷中的雪夜?画面上,描绘雪花的点点胡粉,是从铅里提炼的白色颜料,被遣唐使们从中国传入日本。李攀龙这一行诗的上句是:“春来鸿雁书千里。”在日本,李攀龙像杜甫、李白一样,拥有很大影响力。向唐诗、宋词、元曲学习,写俳句,向水墨、文人画学习,创浮世绘,汉语意境,加上胡粉一类奇异事物,使日本在十九世纪初期,仍处于一个尊重华夏神州的时代。
当日本开始维新变法,胎动、孕育、生发一个新局面,清廷依旧自闭、自大、自绝于外部世界。其变化或许仅仅是,面对龙椅上一代代天子,汉家士子,从唐宋两朝还可以坐着谈说天下,到元明必须站着聆听训导,此时,则只能跪下来叩头不已。日益颓靡低垂的头颅与长辫,能存续几缕生气与壮志?
“维新”二字,源自《诗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日本的明治维新成功了,中国的百日维新失败了。晚清,用一双变态的、臭哄哄的小脚,体验晚明、南宋般的穷途末路。辛亥革命,势不可挡。谭嗣同、康广仁、刘光第、林旭、杨深秀、杨锐、徐锡麟、秋瑾……烈士头颅落地,成为壮丽的落日,染红历史潮流浩浩荡荡如长江,东流入海不复回——
“我将从死者中升起,说太阳依旧在闪耀。”(曼德尔施塔姆)
9. 一九三七年,冬天的极至
“鬼子来了!弟兄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骆熺标盯着望远镜里渐渐放大的日本舰队,低声对身边的战友说。一面太阳旗,渐渐放大。
扔下望远镜,骆熺标操作大炮,调整角度。战友递送炮弹,提枪警戒。一片寂静。偶尔有鸟叫惊心动魄。这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八日,上午。镇江,圌山要塞,中国军队的最后十二个士兵。
骆熺标回头看看西侧,北固山、金山、焦山,三山隐约,像三个面孔苍茫的亲人。
此时,淞沪战役刚刚结束,上海进入孤岛时期——除了租界这一“岛屿”,周围都是日本人的滔天恶浪。中国军队撤守南京。日本军队分三路步步紧逼。第一路,沿长江南岸自东向西攻击,占领江阴后渡江,伐扬州,控制大运河;第二路,从无锡、常州、金坛、句容,直扑南京城;第三路,以“八重山号”为首的舰队,在司令官近藤英次郎指挥下,溯长江而上,力图包抄南京守军,切斷其北渡撤退之后路,彻底完结中国抗战进程。“正面进攻,两翼合围”的战略战术,日军在与中国军队数度交锋间,屡屡操作屡屡胜。这一次,在长江上故伎重演——两岸山川城阙,揪心俯瞰这一个动荡不定的壮烈舞台。
日军进攻不畅。镇江这一当时的江苏省省会,作为水路关键节点,迟迟未能掌握。
自八月起,中国海军第一舰队司令陈季良指挥沉船封江。十二艘老旧舰艇、二十三艘商轮、八艘趸船、一百八十五艘民船及大量石方,在镇江以东江面,构筑一条封锁线。另有两百余艘小船满载石子,沉入封锁线上轮船之间缝隙中——像诗人在一行绝命诗的言辞间,加上众多叹号!日军先后出动三百余架飞机,蝗虫般漫天而来,轰炸,试图撕开封锁线。封锁线后的中国军队,无战机呼应,只有四艘舰船应对。“平海号”“应瑞号”“逸仙号”三舰,依次受创、沉没。
陈季良依次更换指挥舰,将司令旗插在舰首。部下劝阻:“司令旗会暴露您的位置,招来重点轰炸。”陈季良握着发烫的手枪,嗓子嘶哑:“司令旗在,司令在,军心犹在,小日本就胆怯三分。有邓世昌、丁汝昌英灵在天俯瞰,我岂能退避?死而无憾!”腰部被弹片击中,血流甲板,陈季良半躺在藤椅上指挥战斗。长江上的这一对峙,持续数月。中国海军先后击落敌机二十余架,直到打尽最后一发炮弹、子弹。八年后,陈季良因旧伤复发去世。
此时,十二月,江风凛冽如刀刃。日本舰队渐渐放大,向圌山要塞逼来,如入无人之境。最前面一艘军舰甲板上,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手举望远镜四下窥望。太阳在镜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前一天傍晚,要塞司令林显阳、炮台台长卢佐周,带领手下一百余人,欲乘船逃往对岸苏北。下令将炮台炸毁、拆掉。八门大炮轰轰隆隆沿山坡落入江水。第九门大炮一动不动。少尉骆熺标站在这门大炮旁,沉默着,脸色铁青。试图填充炸药毁掉这门大炮的士兵,看看骆熺标,罢手了,追随林显阳而去。彭永义、刘富贵、谢翔贵等十一名士兵,聚拢于骆熺标身边:“弟兄们跟着你干!死了也不当孬种。”“镇江城里有咱老婆孩子呢,没脸跑!不能逃!”“炸掉它小日本一艘军舰,咱死了也赚了!”十二个士兵,在最后一门大炮旁,收集残余的几十枚炮弹,轮流站岗,守望江面。
现在,骆熺标通过一门大炮,冷眼看敌舰。一声令下:“放!”炮弹脱口而出,像一句诅咒,扑向最前端那一艘军舰。未击中,掀起巨浪,使甲板蓦然倾斜,两个日本兵落入江中。“操他妈的!”骆熺标调整炮口,修正角度,一次次下令发出炮弹。一艘主力舰被击中起火,在江面旋转,像日本武士迎面遭到一记少林拳,倒下。日军乱了方寸:这经过数月激战似乎已经征服的长江上,突然冒出什么新对手?骆熺标的最后几发炮弹,像几句遗嘱、绝命书,脱口而出。日本舰队冒着浓烟,像恶魔披头散发、趔趄身子,掉头逃之夭夭。
江面恢复平阔和安静。这是张若虚写出《春江花月夜》的地方。此时,即将进入冬至,冬天的极至。中午了,太阳的热力很虚弱。十二个军人,两手空空。骆熺标下令:“撤。”
第二天,日军侦察机、轰炸机先后出动,环绕圌山要塞一圈圈俯视、轰炸。持续两天。日军地面部队分数路围攻圌山,登上山顶,才发现空无一人,满地弹壳。扩大搜索范围,至周围村庄、寺庙,仍无中国军队踪影,这才以旗语向江面传递信息。十二个中国士兵,使日军舰队滞后三天,才到达采石矶。南京城中约十万民众得以渡江逃亡,避开身后开始的大屠杀。
我在一册印刷粗糙的镇江地方志资料中,发现骆熺标们这一事迹。他们后来的生死荣辱,杳无消息。
一个名为小野正男的日本军医,在沦陷后的镇江街头游荡,举起照相机,留存了一叠当年的黑白照片:北固山气象台上升起太阳旗,遭日军焚烧的镇江城烈火熊熊,坦克在街道上前进,强奸中国妇女的日本士兵排队大笑,被搜刮来的煤炭、蔗糖、粮食、木材一车车运向江边的日舰,定慧寺内遭到侮辱、屠戮的僧人妇人躺满佛堂,一个汉奸模样的人在街头协助枪杀抗日者,腰里别着手枪的日本军人在学校黑板前教中国孩子写日文……
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历史上出现又一次南渡。长江上游,在李庄,内地众多高校和科研机构例如同济大学等,迁址于此继续办学、研究。李济、傅斯年、童第周、梁思成们的身影,让江水保持汹涌的力量。少年梁从诫问母亲:“如果日本人打上来,怎么办?”林徽因回答:“投江啊。”在昆明,西南联大为未来中国聚集另一批思想与文明的火种,如梅贻琦、蒋梦麟、张伯苓、沈从文、钱锺书、杨振宁,等等。抗战胜利后,此地树立起一座纪念碑。我在一个冬日傍晚来访,仰首诵读同乡前辈冯友兰所撰碑文:
……举凡五十年间,日本所鲸吞蚕食于我国家者,至是悉备图籍献还。全胜之局,秦汉以来所未有也。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之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旷代之伟业,八年之抗战已开其规模、立其基础。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竟收复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也。……
一篇读罢头飞雪,雪消门外千山绿。
西南联大旧址校门上深刻“刚毅坚卓”四字,像岳飞脊背上刺下的那一行字迹。
10. 与文天祥对话
北固山下亦耸立一古旧石碑,其上镌刻一行楷体大字——“文天祥镇江脱险渡口遗址”。
“渡口”已不存在,长江淤泥使其成为连接陆地的广场。“文天祥”三字,成为一个烈士身心的遗址,笔画间,依旧有热血汹涌、志气勃然。
碑的意义,就是为旧事前情招魂,像纪念日、佛龛、遗像、结婚戒指、旧日情书一样,作为寄托怀抱的形式。北固山,以这一座楼、一块碑,与中国山河间众多的楼与碑一起,使我有定力、静气,昂身走过《马关条约》签订处日本人的那一座楼、一块碑。
广场一角,有乐队演奏苏北民歌《拔根芦柴花》,一少女一少年在对唱:
叫啊我这么里来,我啊就来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
小小的郎儿呐,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
叫啊我这么里来,我啊就来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乐队成员似乎都是七十岁上下的老人,头发如芦花一样斑白。那少女与少年,则如玫瑰玉兰花儿开。
文天祥如果听到这歌声与琴声,可安息矣。石碑上,那一行楷体大字湿漉漉,犹似泪痕未干。
捡起几片银杏树叶子,放在碑前致意。冥冥中,似乎可以与这位七百年前的先人互通心曲——
我:“在北京,我访问过忽必烈羁押您三年的土牢,明代起,改建成纪念您的祠堂。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巨大,是不是您亲手种下的?树身枝丫一概向南方倾斜,几乎垂临地面,酷似您在菜市口倒下那一瞬间的样子。‘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那棵枣树像您的指南针。我去的那一天,满树红枣,像一滴滴血泪在流淌,痛彻今古。”
文天祥:“此樹系吾所栽。枣子清香,可抵御牢内腐鼠、陈米、死尸等混合而成的晦气之侵蚀,助《正气歌》之生成。祠堂、塑像、匾额,其实无关于己矣。然每闻后世少年在此朗诵‘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之句,吾心自冥冥中振作如复生。自前朝钟仪、张良、苏武、管宁、诸葛亮、祖逖、张巡,至大宋岳飞、韩世忠、陆游、辛弃疾,再及后世谢枋得、袁崇焕等,一代代忠贞之士不绝,吾道不孤矣。”
我:“北固山下,广泛流传您越江脱身的故事。此渡口,也是岳飞、韩世忠、陆游、辛弃疾们先后登岸、续写历史之紧要处。”
文天祥:“元军入江南,吾同僚纷纷弃冠逃生,放眼朝廷,仅余文官六人。帝幼小,谢太后惶恐四顾无人。吾受命于大宋飘摇之际,变卖家产,募义兵,奔赴临安。后出使元军营交涉,抱定赴死之信念。被拘,押解至镇江。若渡江北去,必无归于宋。德祐二年二月二十九日夜间,镇江百姓助吾,扮渔民,经此渡口乘舟顺江而下,得以脱险。帝、谢太后下旨降元,吾与陆秀夫、张世杰宁死不从,相继扶持两位幼小新帝力撑大宋,终究回天无力。崖山一战,蹈海就义者无数。吾被俘,苟活三载而已。枣树下,时常怀想此渡口与长江,泪水潸然。”
我:“靖康之变后,李清照独自押送数车典籍书画,自济南赴江南。过镇江,也是在这一渡口上岸。”
文天祥:“一弱女子,令无数懦夫羞矣。其诗,吾爱‘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亦爱‘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发人深省。回首大宋之亡,其祸因,乃满朝文武贪暖避寒、贪欢避责。所谓花石纲,即搜寻江南奇石沿大运河运往汴京之船队,行径异常——花石高大,沿途桥梁与城阙,遂被拆毁以通行。如此怪象多矣,必惹民怨、兴盗匪,江山何以永固?”
我:“当代学者对历史上‘奸与忠之现象屡屡思辨,有一种观点,认为您及其他义士先烈,对帝国帝王‘愚忠。”
文天祥:“吾汉家所尊‘天、地、君、亲、师,此‘天此‘地,即大道与河山。吾之忠诚,非仅仅寄托于一君一朝。大宋最终降于元,吾与同道逆帝令而行——天地不降,即便君、亲、师纷纷失道丧义,吾何以有背叛之理?观夫华夏,洋洋乎数千载,端赖于代代英贤,不计一己之得失性命,正气沛然。聪明狡狯之徒,亦屡屡不绝,吾所处宋元交替之际尤甚。蔡京、秦桧、贾似道之流,凶残暴虐于内,孱弱献媚于外。后世明清易代之际,亦复如是。彼辈苟且恰似贬义词,砥砺吾辈持志赴义而终获历史之褒奖。忍辱三载,吾了结于菜市口之利刃一闪,无愧、无悔、无憾——‘仁、义、礼、智、信备矣。”
我:“司马迁因同情‘李陵之祸而遭腐刑,遂有《报任安书》这一名篇,悲怆郁勃,摩荡六虚。辛弃疾也为李陵叹息:‘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古人今人,对此思绪纷纭。您又如何看待李陵及其旧友苏武?”
文天祥:“吾亦同情于李陵将军。匈奴猖獗,李主动请命北进。汉武帝珍惜骑兵而未遣,李仅率五千步卒远征朔方,义无反顾,与匈奴主力八万人相杀伐,搏斗十余日,重创单于,斯亦奇也。道穷矢尽,李徒手被俘,暗自图谋南返。然汉武帝听信佞臣流言,将李族三代诛杀一空,断其回归之念。李虽未以死尽忠于君,然从未与故国为敌,大义未弃。汉武帝终,汉朝差人劝将军归根并许以荣华。李曰‘归易尔,恐再辱,一语道尽男儿哀凉:被逼无可归,辱也;令归,亦辱也。如此自尊自爱之人,岂懦弱偷安之徒?然苏武北海牧羊十九载之壮烈身姿,如大河前横,李陵望河兴叹,其心之愧之悲,可想而知。吾惜之痛之,故凛然了断于元之刀斧,亦幸哉!”
我:“北宋范仲淹《岳阳楼记》末句‘微斯人,吾谁与归,惆怅万千。倘若没有您及诸多前贤作为路标和镜子,我辈精神面目如何,就充满疑问了。”
文天祥:“范仲淹之‘先忧后乐观,实针对彼时宫廷内外奢靡世象而言,振聋发聩。然汴梁城中君王与臣僚,装聋作哑。范仲淹作此篇八十载后,即有靖康之剧变,遂验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铁律。陈与义南渡避祸,途中登岳阳楼感慨万千,有诗曰:‘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如今,尔亦一白头后生矣,尚能于和平时代凭危望远,吾心甚慰。”
我:“您身后出现一文人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表达困惑:‘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先生才大如海,如何看待自己‘诗人与武将这双重的身份?”
文天祥:“自古至今,身份错位之现象屡屡不绝,帝不愿意为帝,溺于水墨、木工或佛事,多矣,以致万物失序、天下大乱。吾素喜诗书琴棋,然家国倾颓、英雄无觅,唯投笔从戎一途不能不走。壮志难酬气未休,复以诗文一泄塊垒,恰如辛弃疾公所言,‘吾道悠悠,忧心悄悄。何言才大如海?实乃忧愤如海也。”
……
下雨了。广场一角的乐队转移至连廊下。对唱的少年少女,消失了。一老人在京胡与锣鼓的伴奏下,引吭高歌:
韩世忠坐宝帐自思自想,
恨金兵犯疆土到处猖狂;
我有心招义民共同抵抗,
但愿得此一举重整家邦。
似乎是《战金山》中的唱段。梅兰芳,尚小云,都曾在北京、上海的舞台扮演梁红玉,擂鼓声声望长江。在北固山下、古渡口遗址旁,诵唱此地前情旧事,更洽和、动人。
张岱在某年中秋后一傍晚,乘船至北固山下。上岸,登北固楼。入夜,“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张岱大喜,与仆人复登舟前往金山寺。二更天,“林下露月光,疏疏如残雪”。张岱“盛张灯火大殿中”,演唱“韩世忠大战长江”之剧目。“一寺人皆起看”。演出毕,乘船过江。僧人送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在名篇《金山夜戏》中,张岱重叙这一场景。当下流行的“快闪”,一个文人,在明末清初提前演绎过了。即便沉醉于美酒脂粉、灯火鼓吹,扮演韩世忠那一刻,张岱还是体验到刺心入骨的旧悲凉、新创痛吧。
长江边,这一“文天祥镇江脱险渡口遗址”石碑,张岱也曾目睹长思。它恰似文天祥之傲骨,让一代代雨声,拥有烈士的脊梁和心律。它也像长江画卷边缘的一块镇纸,防止大风吹覆。
撑起一把伞,避开这繁体、行书、竖排的细雨——避开前人种种质疑与沉思,可免去重负?即便天气晴好,也随身携带雨伞,这是我多年养成的南方习惯,显然非壮士作风。
但这把伞有短剑般的形制,怦然打开,也能在一瞬间纪念那些持剑奔赴的英雄。
11. 马辔头与长江
看看长江、瓜洲渡,朋友们下了北固楼。
无数人也这样,上楼看看长江、瓜洲渡,下楼吃锅盖面、喝黄酒、合影,消失。把辛弃疾留在北固楼,就像把陈子昂留在幽州台、崔颢留在黄鹤楼、王之涣留在鹳雀楼、王勃留在滕王阁、范仲淹留在岳阳楼。楼梯重重,如百转之柔肠、愁肠、断肠?“肠一日而九回”“魂一夕而九逝”。伟大的人,必须承受不寻常的孤独与丧失。即便化作江西山中的离离青草,两首词,把辛弃疾永远留在北固楼。永祥在餐桌上吟诵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与另一首《京口北固亭怀古》,共同确立了辛弃疾的“北固楼孤独”。
人类拥有孤独的途径众多,辛弃疾的方式是大量用典,让前朝旧代的人与事,纷纷涌现于自我和笔端,抒情复言志。在《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孙权、刘裕、廉颇一一出现。其中,“封狼居胥”一句表明,辛弃疾想起了汉代少年霍去病。公元前一一九年春,远征匈奴,祭天封礼于狼居胥山,两年后卒,年仅二十四岁。遥想少年,再看看自己枯手上梅花般怒放的老年斑,何以妙手回春、去病弃疾?祖父辛赞,以霍去病为参照给孙子定名“辛弃疾”,确立了一个人的命运:为家国中原注入生机活力。而霍去病之名,来自汉武帝笑谈:“斯婴一啼,朕病愈矣——去病!”更可能来自屈原《离骚》的启示——“离骚者,犹离忧也。”司马迁这一阐释,我认同。自屈原开始,一代代去病、弃疾、离忧之人,成为一个古老国度种种的病、疾、忧愁的担负者,其言其作其行,就是“病中吟”“遣疾诗”“离忧之歌”。
辛弃疾有《定风波》一词,用“木香”“石膏”“防风”“常山”“知子”“甘松”等中药名组成佳句,自我治理,安抚心神。其中一句“湖海早知身汗漫”,把我笔名提前作为他遣愁抒怀的形容词——以广大、自由为志命,我与他跨代相通,毫无隔膜。“定风波”词牌,总使我,大概也使辛弃疾,屡屡想起临安城中的风波亭。风波不定意难平。何况,他又是姓“辛”的人——“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捣残椒桂堪吐。”《黄帝内经》曰:“酸入肝,辛入肺,苦入心,咸入肾,甘入脾,是谓五入。”辛弃疾的肺大概不好。五味,亦如生、旦、净、末、丑,进入一个人的身体这一小戏台,唱念做打放悲声?
杜鹃之外,各种鸟,也频频出现于辛弃疾诗词,助其表达悲辛滋味。鸟的轻盈高扬,能够减轻一个人的肝、肺、心、肾、脾之重负?
“惟有年年秋雁飞”,南渡与北归,只有化身为“人”字形雁阵,才能实现这天上的自由?“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辛弃疾把栏杆拍遍,也无人领会一只孤鸿的悲意。“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鹧鸪鸣叫声是“行不得也哥哥”。西湖边,临时的宫廷内,衣冠楚楚的鹧鸪们,与天光水色眉来眼去,包围几个杜鹃般的北顾忧愁者——“闲窗学得鹧鸪啼,却有杜鹃能劝道:不如归!”杜鹃啼血声声悲,不如归去如何归?“百般啼鸟苦撩人,除却提壶此外不堪闻”,除了叫声是“提葫芦、沽美酒”的提壶鸟,可惹得一笑一醉,其他鸟叫都是警告、诫勉,一个人如何安睡、隐遁、弃疾?辛弃疾沉溺于酒,试图在大醉中忘却鸟叫与马嘶。耳鸣嗡嗡作响,犹似击鼓与飞镝。
拖着衰老的身体迈下北固楼,辛弃疾看江边崖刻。陆游《题金山记》,意境与字迹在浪淘风簸下,日益沉雄似长江。《瘗鹤铭》中“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一句,尤令辛弃疾痛彻肺腑。鹤,也多次出现在其笔下,例如:“怕一觞一咏,风流弦绝。我梦横江孤鹤去,觉来却与君相别。”依然用典。“一觞一咏”,来自王羲之《兰亭序》,“风流弦绝”来自卢仝《有所思》,“我梦横江孤鹤去”,来自苏东坡《后赤壁赋》。上下千秋知音在,孤然独迥不孤独?“不恨古人不见吾,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辛弃疾心中的“二三子”,是谁?
北固山下,一小店铺在销售各种碑刻拓片。于坚盯着墙上高悬的《题金山记》。墨色宣纸上的白色字迹,如深夜里大雪压境。“多少钱?”于坚问。店主人是一俊俏女子,答:“一千五百元。最后一張拓片了。不能再拓了,陆游那块石刻保护起来了。”于坚作商量状:“能再便宜一点吧?”女子看看于坚的光辉大头,说:“一千二百元吧。”于坚急忙掏出丰满的钱包,一百元一百元地数出来,排列在柜台上,这态度显然比微信支付庄重、诚恳。把陆游墨迹小心叠好藏在肩上斜挂的书包里,出店铺,于坚就对我大声喊:“太便宜了!陆游的字迹!不公平!”我笑了。他所言“不公平”的参照物,是尘世里种种“昂贵”的寻欢、表演、交易……
我买了一张《禹迹图》石刻拓片。这是中国最早的地图,东至黄海岸边,西至青海祁连山,南至海南岛,北至黄河。图中有横线七十条,竖线七十三条,交叉形成五千一百一十个方格,一方格相当于一百里。这棋盘似的地图上,弈者已去棋子空?我曾看见一幅欧洲人在十八世纪初所画的《亚洲地图》,边缘处,画有中国人赤裸上身嬉戏、刽子手行刑、女子缠足等景象,流露出对于古老东方的好奇、嘲谑和鄙夷。
于坚正在写《密西西比河某处》一书,中国的人、事、诗,大量涌现于字里行间。我问他:“在美国呆了多久?”他说:“不长。与时间长短没关系。”明白他的意思。所有散文,归根结底写的是“我”。而“我”,中国的“我”,“我”的中国,即便在一本关涉异域经验的书内,也必然是主角而非配角——写密西西比河,就是写长江与黄河。
二〇一六年冬,我在美国晃荡一周。从华盛顿到纽约,儿子开车,高速公路两侧是陌生山河。彩色云团低垂于平野,像花花绿绿示威游行的人群。我想起喜欢的美国诗人勃莱。那一年,他还活在人间,赞美中国诗的源头深广,可供后辈汲取,对美国诗人没有传统可继承,感到焦虑。他甚至羡慕爱尔兰诗人。他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在爱尔兰的牲口棚里,可以看到现成的马辔头,而在美国,必须杀牛、剥皮、晒干、制革,再按照马头的情形来量度辔头的尺寸……一切都从零开始,传统的大河尚未形成,仅仅处于源头期。
在北固山,在长江边,我感到自己比勃莱幸福。一代又一代中国士子与诗神,从屈原、李白、杜甫,到苏轼、黄庭坚、岳飞、陆游、辛弃疾、文天祥,构成另一种隐秘长江,与横贯东西的现实长江相对称,让这一个古老国度,历尽劫难而生生不息。
“马上离愁三万里”——手握马辔头的人,俯身于江浪般的马鬃,前途似海,与国无疆。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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