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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541
  陈花儿

  推荐语:王军(华侨大学)

  古希腊学者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把悲剧定义为“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动的摹仿……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达到宣泄/陶冶的效果。”后世经常把它引申到对广义的文学作品的理解中。随着文学创作和评论的发展,这一定义在几个方面都被突破。《背叛》就是一例。

  《背叛》的主题是黑社会。黑社会当然可以成为很严肃的话题。美国有马里奥·普佐的《教父》及由其改编而来的经典电影。香港有《黑社会》。它们的确关注了严肃的社会现象。但考虑到《背叛》由一位20岁出头的中文系本科生创作完成,这似乎有些超出了作者的知识体系。

  《背叛》没有给读者带来直接的怜悯、恐惧,也就不会迅速产生宣泄/陶冶的效果。相反地,《背叛》会让读者陷入深思,去填补一些空白点,去想象一些人或事。就像莎士比亚可能并非王公贵族,他的《哈姆雷特》《李尔王》等却都以国王为主题一样,作者又何必一定是事中人呢?也许“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旁观者心态更有利于讲故事吧。

  《背叛》讲述的自然是背叛的故事。背叛不止存在于黑社会,它算不上无处不在,却始终如幽灵般游荡人间。在这个意义上,《背叛》可以被视作一个寓言。但我更想说的是,《背叛》是对文学社会功能的 “背叛”。在梁启超、鲁迅、的笔下,小说或者文学是功利的、能够直接作用于社会的文字武器。现在,它处在社会边缘,与经济、娱乐相比,何等落寞。但小说或者文学始终都在,它以自己的方式想象着世界,想象着社会或者黑社会。文学也在进步,也更加符合当今社会的本质。毕竟,即便是身处黑社会的人,又有谁能讲清楚它的来龙去脉乃至每个细节呢?

  是的,《背叛》留白很多,有一些碎片化。可是,这不正是社会的真实写照吗?真实的生活看起来并不严肃,也不完整,经常缺少感动。我们能做的就是给生活赋能,不背叛自己的心。

  和难以辨别的梦相反,旧地重游不可避免地使人产生物是人非的错觉。眼前的群山还是记忆中的群山,“更使人显得形单影只”的感觉重新浮上心间。南方丘陵富有南方丘陵的意蕴,我并不期待它能成为一部小说的主角。谈来可笑,遥远的往昔我因孤单的寂寞出离眼前潮湿的群山,如今却又耐不住另一种寂寞重返故土。

  长久的疲惫让我对静养的时长难以把握。不过没什么大不了,我想,尤其对一个作家来说。原因很简单,哪里都有颜色、气味和语言。换句话说,哪里都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乡下的山脉一望无际。夜色与寒气渐深,我希冀千差万别的傍晚能为我带来千差万别的灵感。顺着幽深的小道,难以用时间衡量的时间使我慢慢安静、舒缓。我想我粗略地证明了一句话说得不错(至少对我来说不错):

  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

  我试图理解它的隐喻,但弄不明白。骇人的狂响常打断我的冥思,我知道那是玉米叶又被大风刮得饱满而乱颤,充作装神弄鬼。窸窣的叫声层层叠叠,在几盏路灯的昏黄下,我隐约分辨出其间混杂着青蛙、小雨、飞虫和湖水流淌的声音。我猜想或许还有少许梦中人的呓语。

  这份恬静安逸在乡间不足为奇,却实在是城市的稀客。然而,还请读者朋友们原谅我冗长且无用的铺垫。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苍老便会没意识地絮絮叨叨,还会被杂乱无章的记忆搅得毫无头绪。我想说的不过是和那平常的窸窣声形成鲜明对比的、稀奇的灯火与书店。

  当我模糊地发觉那灯火明亮得非同寻常时,我已经走到它的前方。时间虽然说不上晚,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已融入夜色,少数几座屋子也只是有几缕被窗帘遮挡住的幽暗的灯光。

  寂静和昏暗让眼前的屋子仿佛火一样在燃烧。我探头朝里面瞧去,敞开的大门里井然有序地摆放干花、糖果和未拆封的书。那些装饰延续了寂静,灯火又把昏暗驱散开。我怀着激昂的心情踏进大门。我想象自己正步入一座皇宫。

  屋子不大,满满当当的干花束插在墙上的方形框里。我在拐角处碰见了我预料中的店主:身形矮小,神情透露着果敢坚毅(或许两者有因果关系)。令我没想到的是,他手上拿的是《战争与和平》,他喝得微醺,空气里混着淡淡的果酒味。

  我自认为是个幽默的作家,因此和陌生人的第一句话必不能平平无奇。我想了许久才说:

  “我听人说书、夜晚和酒只能取其二,但您证明了拥有三者也能自得其乐。”

  他朝我转过头来,面露酗酒者常见的呆笑。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句话,很可能是您自己的意思,但由于某些原因只好借他人之口。”

  我坚定地否认了他自大的猜测,并向他阐释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我说一位永恒的作家曾试图证明上帝的存在,他梦见了树上的鸟儿,但数不清鸟的个数。他在朦胧中一一对应,不是一只鸟,也不是两只,更不是三只……一直数到十。这时候问题出现了,鸟儿的个数在他的梦中必没有超过十只,但却又不是一只到九只。那么只有上帝知道究竟是几只鸟。而现在,我是自己的上帝,我明白那句话肯定出自他人,只是我找不到源头。

  男人发出轻蔑的笑声,随后邀请我尝一杯他的梅子酒。在一张方桌子上,我们交谈起彼此的过往。他是个异乡人,来到这里开了个书店。得知我是个不为人知的作家后,他显得很兴奋,连喝了好几杯果酒。那个夜晚雨水纷纷顺着屋檐滑落,闪电时不时将天空染成青色,震颤声并不骇人,却无法中和郊区辽阔的寂寞。我们的攀谈也是如此,逐渐落入生活的虚空。

  好几次男人快要睡着,又在巨大的雷声中醒来。正当我起身准备离去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吓坏了。男人示意我坐下,紧接着说:

  “您说您是个作家,我不相信。这年头号称自己是作家的人比比皆是。这个地方您呆的时间或许比我长久,但未必比我熟悉。我曾在这张桌子旁听过一些讲故事的好手同时提到一个故事,但各自有各自的说法。现在我用他们的口气讲给您听,但结尾您得自己琢磨。”

  我点了点头。雨后的清鲜让男人的故事有了另一层味道。

  第一次见到黑子是上世纪末的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次小雨久久不停。印象里所有人都被淋湿了,一副蔫蔫的样子,叫人看得意志消沉。

  我和手下几个弟兄约好在一家偏僻的面馆吃午饭,随后去集市办正事。我没法告诉您我的正事,只能说“这是份不光彩的工作”对我而言是个体面的说法,不过还没到为非作歹的地步。

  面馆不大,店面里只能坐下大概四五桌的样子。店面外还摆了三四张小方桌。那天下雨,没人坐在外面。

  我和弟兄们占了两桌。狭小的空间让嘈杂声倍加刺耳。我手下最好斗的“小刀子”看不惯店里吵闹的男人,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想把店里的人都赶出去。我拒绝了。我不喜欢他天性里凶悍好胜的那套,而这又是他最博得人信任的东西。

  没一会儿,我们的面还没上齐,隔桌的三四个男人起身准备离开。他们刻意发出很大动静,似乎要让整个店里的人都注意到他们。其中一个男人声音粗得像公鸭嗓,他大声嚷着他们要走了,喊了两三声,最后一遍朝着后厨叫。接着老板娘快步走了出来,拦住了他们,故意压着声音告诉他们还没结账。我和手下们相视一笑,明白一出好戲即将上演。

  公鸭嗓装作后知后觉,假意在裤兜里掏钱。他拍拍脑袋,恍然大悟似的说着“忘了,对不住,忘了”这类的话,最后掏出的竟是两把小刀子。老板娘吓傻了,瘫坐在椅子上,嘴里胡乱说着些什么。我听不清。接着四个男人朝着老板娘歪嘴笑,两个站在后面的还站上前来,推了老板娘一把。从我那个角度看,两个男人的手从老板娘的胸间滑过,狠狠抓了一把她肥硕的乳房。

  本就不大的脏乱屋子愈加喧闹起来。从后厨的帘子下急急忙忙跑来另一个男人,我猜应该是老板或厨子。他显然没做什么准备,因为他手上带着活鱼腥膻味儿的血还没洗掉。看到眼前一幕他也吓呆了。接着他连忙向站在他跟前的,比他高一个头的公鸭嗓赔不是。

  店里人懦弱的姿态反倒让四个男人更嚣张跋扈了。我暗暗想:这是胆怯的小混混们才做的事,像狗一样。果不其然,他们叫嚷着要把整个店砸掉,接着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老板娘还是瘫在椅子上,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男人也在一直求饶。我的手下们蠢蠢欲动,想要教训教训这四个家伙,但我没有示意。我对他们四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反而感到些许亲切,就像回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些浮于表面的张扬在我看来只是幼稚的外露,包括随后他们拿起椅子砸向墙壁,用锋利的刀子把木桌一下砍成两段。

  刹那间,木屑在本就不大的屋子里四处飞散,几乎所有人都被呛到了。这时,四个男人边叫嚣着边要离开。

  然而这时,所有人都被角落传来的巨响吓住了。我在由于混乱造成的模糊中看见了黑子,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男生,年纪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他把瓷质的面碗使劲打碎,手里紧紧握着几块瓷片。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突然把碎片砸向公鸭嗓。结果被公鸭嗓一阵弯腰咳嗽阴差阳错地躲开。瓷片划破了站在公鸭嗓后面那个男人的手臂,他捂着一道长长的刀口,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鲜血穿过他的指缝,又从他的手掌流下,像一条柳枝。

  也是刹那间,整个屋子飞溅着不知哪来的鲜血。喜欢欣赏打斗是当时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类似的场景我见过太多,但无一像那次一般恍若雨中虚幻的传奇。公鸭嗓脱去了上衣,举起一把椅子就朝黑子的角落猛地甩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黑子没有躲闪。他的脑袋被椅子角狠狠砸到,瞬间流出血来。我和弟兄们在屋外的小棚子下目睹了木屑和鲜血慢慢交融的过程。血从黑子脑袋流到嘴边,滴过脖颈,穿过肺腑的位置又流到膝盖还不见停止。我注意到他把剩余的几块碎瓷片紧紧攥在手心,尽管裂缝的锋利已经把他的拳头染成一块跳动的黑红色心脏。

  我在灰尘四起的棚子下试图为他不同寻常的举动作出一番解释:他蓄意让自己怒火中烧。生理难忍的疼痛短时间内能使勇气倍增,从而爆发出野兽般的狂怒与残暴。但或许还有另一番解释:他觉得躲闪是胆小者才做的事,而流血是参与打斗的筹码。

  屋子里的打斗还在持续。我的手下们在屋外为他们呐喊助威。尤其是小刀子,兴奋得上蹿下跳,还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掏了出来,不断拍着手背,打算随时加入打斗。我点燃了一支烟,在纷纷细雨中看得一清二楚。公鸭嗓和另一个男人把面前的桌子掀翻,踩着桌子冲到黑子跟前,又把黑子前的桌子掀翻。屋子稍许宽敞起来,五个男人的拳脚显得有板有眼。公鸭嗓紧紧抓住黑子的衣领和头发,另一个男人朝着他的肩膀猛地踹了一脚。瞬间,黑子仰面倒了下去。公鸭嗓也伴着一声惨叫向后倒在碎木块中——黑子用手里的两三块碎瓷片在他肥大的肚子上划了两道深深的血痕。

  一时,地面犹如一潭血的湖泊,分不清是人血还是鱼血的味道,分不清是哪个人的血,分不清哪些是木屑,哪些是黑血。公鸭嗓就像被开了膛一样鲜血横流。他倒在角落,屁股坐在一摊血水上,手捂着刀口,不知是由于打斗还是疼痛脑袋直冒冷汗。另两个男人抡起棍子就朝黑子的头打去。黑子发出几声生理性惨叫,手里的碎瓷片胡乱挥着。但只是徒劳,他的眼睛被他向下散的长发遮挡了视线,长发几撮几撮地结成一股,向下不断滑落红豆般大小的血滴。随后,伴着最后一声惨叫,他顺着墙壁慢慢滑落,瘫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个软绵绵的假人。

  墙上大摊大滩还在滑落的血迹吓坏了我们。小刀子他们不再朝屋子里欢呼助威,而是个个瞠目结舌地瞧着。事情的发展远超我们的预料,本以为是小打小斗,现在却斗得收不了场。那几个男人显然也慌了神,但却在强装镇定,因为暴力的开局必然要由暴力结尾。这并不是一场碾压性的打斗胜利,因为那四个男人中的头头公鸭嗓(我猜大概是)也身负重伤,他肚子上的刀口还在撕裂,就像一个喷薄的小泉眼。如今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我早早离开面馆,是不是就不会闹得那样腥风血雨。我和几个弟兄在雨棚下恰巧充当了看客的角色。也是说,如果没有我们,那几个男人很可能这时就暗自庆幸地跑了。而当下并不是,他们还没完全胜利,因为黑子沾满血的手还拿着一块碎瓷片乱舞着,尽管他的头已经抬不起来。我想起了有种格斗赛的胜利标准是将对方斗得投降,而不是其他。那时正是这种情况。

  好一会儿,那几个男人和我们几个男人对视了好几眼。他们面露凶气,用手里带血的棍子指着我们的鼻子,示意叫我们别掺和进去。我们可不吃他们虚张声势那套。几个弟兄朝我看了看,我没有说话,他们也没动。接着那三个男人又走到黑子的角落,蹲下,使劲抓住他满是黑血的领子,想要把他拎起来。他们以为黑子已经无力反抗,但突然一个男人的小腿又被黑子手里的小瓷片划出一道小口子。他立马给了黑子狠狠一巴掌,打得他流出一大口血来。接着,三个男人轮番对黑子拳打脚踢,踹了肩膀、手掌、背部,又用棍子重重砸他的脚,最后一下他们抓住他的头发,拿他的头去撞桌子尖锐、满是木头刺屑的角。这时,其中一个背朝我们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一把短匕首插进了他的右大腿。

  这是小刀子常干的事。他先快速把匕首插进一个男人的大臂,又按着另一个男人的头砸向墙壁,随后又把匕首狠狠抽出。男人的大臂上瞬间多了个窟窿,鲜血像烟花一样在飞散的木屑与尘埃里喷洒。我抽着烟,心里想:胜负已分。剩下的那个男人想趁小刀子不注意,用棍子打他后脑袋,却被他轻而易举地躲过。没等小刀子还手,他双腿就颤抖得不成样子,丢了棍子,朝小刀子跪下去求饶。

  暴力的打斗本该到此结束,然而命運却不希望如此。小刀子收起了他的匕首,朝肚子还在流血的公鸭嗓报了他的姓名。跪在地上的男人报上的却是我的名号。低劣的谎言和下派的做法让我弟兄们的怒气有了宣泄口。他们一拥而上,做了什么我不清楚,我不想把行道上的规矩向您说得太明白。渐大的雨水浇熄了我的烟,我背朝屋子点起第二根。我不想知道那个下跪的男人是否会被砍下一根手指,是否会被割掉舌头。

  在雨棚下,第二根烟被我抽完。屋子里声音渐弱,我想搏斗已经结束。我朝屋里瞧去,像幅血泊中的现代画。胜负已分,我再次想。除了小刀子外,没有人站着。鲜血把所有男人皮肤上文身的龙虎形象染得更加凶残、逼真。惨烈的图景让我一时分不清谁是谁。我只能这样猜测:气喘吁吁的是我的弟兄们,听不见喘息声的是黑子和那四个男人;汗衫上有血色斑点的是我的弟兄们,还在滴血的是黑子和那四个男人;睁着眼的是我的弟兄们,看上去睡着了的是黑子和那四个男人。

  我顿时泛起一阵干呕,随即把烟丢了出去。我在由于打斗而热气四散的屋子里示意弟兄们离开。他们站起来,把衬衫脱去,拿来擦了擦脸上的鲜血。小刀子拿着他那把还滴着血的匕首跑来问我拿黑子怎么办,我没有回答,任由他的意思。

  小刀子喊了几个弟兄,合伙把黑子背起来,抬上了车的后座。他浑身是血,平躺时哪哪也还在流着血。小刀子坐在他身旁,把他的头垫在自己大腿上,以防黑子血液倒流而死。我在车的前座,透过后视镜,我最后看了一眼面馆。至今我仍无法忘记那个场景:横七竖八、杂乱无序的桌椅把面馆分割成血淋淋的好几块。通往后厨的白帘子上几道抓痕分外明显。墙上深浅不一的血印向下滚落,三堵墙成了鲜血将干未干的油彩画。公鸭嗓捂着心脏,头抵着一把木椅的角。他屁股坐的地方像个巨大的血窟窿,不断朝外涌着黑血。一股一股的黑血向面馆外流去,绕过圆柱、碎瓷片、木块和人软绵绵的静止的躯体,朝门外的纷纷细雨流去。

  这时我闻到被雨水稀释了的鲜血的味道,混着青草泥泞的清鲜,还有一些辣椒油的呛鼻子味。车内本就不大,浑浊的味道让我难以忍受。我摇下车窗,点燃了第三根烟。雨越下越大,鲜血的气味就越来越稀。小刀子关上车门,立马叫开车的兄弟返回我们的地方,但他刚启动车就被我拦住了。我对着后视镜说:“我的烟还没抽完。”这时,我看到小刀子显然愣了一下。我明白他们被我突如其来的冷漠吓住了。说实话,当时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但我想一个人只有先感到自己的冷漠,才能被别人称得上实打实的冷漠。车里像一盆冷水,安静得可怕。好一会儿都听不见人的喘气,只有几声微弱的咳嗽。雨水砸在车窗边缘,溅射的雨水滴灭了我的烟。后边传来一阵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干呕声,我猜黑子还没止住咯血。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黑子在咯血。他平躺着的脸上好像盖了块残缺的、深红色的布。这时我觉得可以走了。我刚想转过去示意开车的兄弟,小刀子就按住了我的肩膀。他对我说:“你的烟抽完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所以我没有回头。我在细碎的雨声中对他说:

  “如果你想走,你就带着他先走。”

  我不说话了,小刀子也不说话了。他使劲捏了下我的肩膀,把手拿走时往我脖子上抹了满手鲜血。接着我看见他的脸朝向车窗,右手掏出他还带着血的匕首,对着空气把玩起来。我说过,我不喜欢他那套。有那么好一会儿,我盯着后视镜瞧。那时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接受小刀子的离开、躲开他突如其来的匕首,或者接受他的挑衅,下车和他比画比画,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然而,在雨声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我感到脚下一股凉飕飕的冷意,这才晃过神来。那是我脖子和衬衫上流下的黑子的血,一直流到了我的脚踝。对着后视镜,我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一条扭曲、分叉、犹如枝条乱颤的血痕划得七零八碎。这时我转过身去,对开车的兄弟说:“走。”

  不得不说,我们是出于人道主义才救的黑子(至少我是)。然而,之后整整三个月我没有再见到他和小刀子。想必有人向头头偷偷报了信,自从面馆的遭遇后,头头把我派到了城北一带。那儿的山头不是我们常下手的地方。我带了原先的几个弟兄在城北寻找买家,时间漫漫,但也做了好几笔生意。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我们几乎全负了点伤。那段时间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软的硬的,或者一时想不开要同我们拼命的。一次我们受人之托,在鸡尾山的山坡上拦下了当地最大的米庄老板。手下的兄弟把他和他的几个伙计从车里拽出来,那个男人也不惊慌,平静地报出了鹰爷的姓名。我知道那是城北最有名的打手老大,和我们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手下的兄弟也常常因互相挑衅而斗殴。我没有理会他,把刀抵在他腰间,直接向他说了他仇家的目的:要他那天直接离开城北,永远不回来,否则要他的双腿。听完后他吓得不轻,立马向我开出十倍的价钱。各道有各道的规矩,我没有答应。随即他又提出和我单挑的决定,手下的兄弟们认为他在说笑,我同意了。我丢了刀子,他也脱去了布鞋。我们在荒野的山路上打斗。我躲开了他所有笨拙的花拳绣腿,没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倚着一块石头喘着粗气。最后,我给了他一脚,他向后倒在我们车的轮胎边,咬牙切齿地捂着心脏。然而,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再抵抗时,他猛地一下跳起,爬进了车的驾驶座,脚踩到最深处,整辆车像头被激怒的斗牛一样疯狂转向。我们都被吓傻了,慌张地踩着大块石头往顶部爬去。但没多久,一阵瘆人的惨叫在荒山间来回摆荡。车子貌似失了控,朝一条下坡径直冲去,在拐弯处飞下了悬崖。

  山高得甚至我们没有听到毁灭的巨响。突然,几个伙计朝我跪下请求放他们一条生路,另几个趁着人多混乱打算逃跑,剩下的一个人抓起一块石头就给了手下的一个兄弟脑袋一下,瞬间冒出血来。兄弟几个立马把那个男人踢倒在地,把他围起来,用石头狠狠砸他的手背,直到把他扔石头的那只手砸得粘满黑血和泥土,整条手臂痉挛不已。我没想闹出人命,但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收场。在一片血、泥土、野草和石块的狼藉中,我们把车开走了。

  回去后我明白事情被搞砸了,打算就此了结,不再想事成之后的钱。令人没想到的是,几天后买家那儿派人来送上了十倍于原先的赏金。后来据打听的兄弟说,米庄老板的葬礼操办得城北尽人皆知。没过几天,老板的亲弟弟接手了米庄。

  还请您谅解我的絮絮叨叨,人这辈子,想来不过是几件犹在眼前的事情。我想说的不是打手的冷漠、我的男子汉气概、搏斗的血腥和兄弟间的背叛,您也就且听且忘。

  那次意外几天后,我和弟兄们在一个凌晨赶回了城南。不出打听的兄弟所料,当天中午一大群光着膀子、满身文身的男人包围了我们先前住的小仓库。他们用棍子砸开了仓库门,里面却没有一个人。这让他们恼羞成怒,往仓库上倒满了汽油,接着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们开车回到城北,在山后的小溪边碰上了小刀子一伙人。夏天我们常在那条小溪游泳,水深处刚好漫到脖子。他们一行人裸着身子,踩着小溪在水中比画打斗。我在人群里扫过几眼,好一会儿才看见黑子。我对他的印象还停在面馆:蓬松的头发朝下滴着血。但他现在剃了个光头。

  小刀子看见我后,在溪边喊了黑子一声。黑子从溪水里出来,不慌不忙地走着。我点了一根烟,小刀子给了黑子一脚,他才小跑到我面前。小刀子拍了拍他的头,告诉他我是他们的头头,他嘿嘿笑着,说知道我,不只是因为面馆的遭遇。我抽着烟,仔细打量着他:头上绑着一圈纱布,皮肤黝黑,身材矮小,就像一块铁板,和面馆那天没什么不同,只是看上去更年轻一些。

  我问黑子:“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十六。”他回答。说完后他从裤兜里掏出刀子,在我跟前比画起来,我知道那都是小刀子教他的。

  “他叫黑子。”小刀子在一旁说。接着他把黑子支开,对我说起这三个月发生的事。

  “他回来时满身是血,兄弟几个给他缠了纱布。他昏睡了过去,我们都以为他快要死了。一些人不想扯上人命,提议扔下他自生自灭,我决定再等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虚弱得说不上话。兄弟几个都管他叫黑子。”

  我在短暂的沉默中等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问他叫什么,他什么也不说,所以到现在我们一直叫他黑子。几星期后他能站起来了,但大腿那流了好一摊脓血,又发了三天大烧,说了好些什么复仇这类的胡话。那时就连我也以为他就要不行了。但现在,你看,他光着膀子也不冷,腿上的纱布早就被溪水冲掉了他也没发现,还能一头扎进冷水里。只能说这是个奇迹。”

  小刀子摸着他粗硬的胡子咧嘴笑。我吐了口烟,问他:

  “你為什么不把他赶走?”

  他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这么问他。我冷静地补充道:

  “你知道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暴露的危险。”

  “你也明白,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可能。”他回答道。

  “我们不和来历不明的人打交道。”我说,“何况,照你说的,他什么都不想被我们了解。”

  “你对黑子应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觉得是个好苗子,只不过你没黑子的胆量。”小刀子盯着我,一会儿后,他慢慢地说:

  “你嫉妒他。”声音很有力,像四块石头接连掉在地上。

  我没回答。我们俩就呆呆地站在那,我觉得时间流得很慢,因为我的烟一直没灭。如果不是小溪那边传来喊小刀子的声音,我觉得我们会一直站着不动。

  我跟着小刀子去到溪边,几个兄弟正在水里打斗,争着把对手推倒。赢的人脱去裤衩,露出男人的那玩意儿炫耀起来。没一会儿,所有兄弟都骄傲地甩起了那玩意儿,有些人继续在水里赤身搏斗,另一些擦着身子,在溪水里洗起澡来。是黑子喊的小刀子,他的大腿扎在水里,溪水刚好漫过膝盖。他微微仰着头,朝小刀子吹口哨。这是我们道上挑衅的意思,要和对方比画比画。小刀子二话不说脱去了上衣,踩着石头跳下了水。我在一旁抽着烟,目睹了一场水分十足的打斗:小刀子有模有样地尽力防守,实际上出的力气不足平时的十分之一。黑子则使出了浑身力气,黝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看上去确实不像一个大病未愈的人,即使是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子汉。结局不出所料,小刀子没一会儿就被黑子推翻,他站起来后笑着声称是由于脚底打滑,引得兄弟们一阵唏嘘。

  黑子立在水里如同一个凯旋而归的格斗手。这时兄弟们朝我欢呼起来。于是我把烟扔了,脱去上衣,大步跨进了小溪。水里的兄弟疯狂地吹起口哨,分成支持黑子或者我的两派。我掏出腰带后的小刀子,示意黑子也把他的刀子拿出来。那时瞬间安静了许多,那是我第一次在兄弟们面前耍刀子,哪怕只是比画比画。我盯着黑子瞧,告诉他如果赢了我就能留下。他两眼放光,像一头狼,好像期待和我的较量已有些时日。打斗的过程如浮光掠影无须讲述,给我留下印象的并非黑子耍刀子时的一板一眼,而是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小臂止不住地颤抖或在痉挛。我躲过了黑子所有紧张、僵硬的刀子技法,在一片寂静中给他的左手手背划了细细的一道口子。胜负已分,无须多说。我用刚脱去的上衣拿来擦身子,溪水里只剩下黑子一人站着不知所措。我穿上衣服,转过身,宣布了黑子的胜利,原因是在打斗时他先用刀背划过了我的右臂。顿了一会儿,兄弟们重新吹起口哨,呐喊欢呼,把黑子高高托起,似乎在迎接一个新登基的王。

  五天后,我把小刀子派到城北。那晚小刀子、黑子和我喝酒直到深夜,我和他们谈起我城北的遭遇,让他们去到那儿后暗中打听鹰爷那帮家伙的动向。如果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寻找城北的上家。小刀子醉醺醺地答应了,我让他带去另一批弟兄。黑子喝了点酒,叫着他也要去,没一会儿又嚷嚷着要去找公鸭嗓报仇,尽管面馆那天走后,我们都还不清楚他的死活。我拒绝了黑子,打算让他留在城南养伤,之后教他耍刀子。听完后,他把碗直接使劲朝地上摔去。山林的夜里本就寂静,瓷片裂开的刺耳声好像要把墙壁震碎。黑子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突然又一头倒在地上,像一摊烂泥。我没理会他,把压在他手臂下的一块碎瓷片拿开。我猜想那是黑子第一次喝酒,喝的还是高度白酒。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天凌晨小刀子带着黑子驱车驶向城北。

  小刀子留下的字条给了我一番解释:他想带黑子出去见见世面。同时,他打保票不会让黑子的复仇心给我惹麻烦。那时起,我就意识到某种游丝般的联系在我们三人之间游离。我想起一句话:一个人所做的事,总是同所有的人所做的事有相似之处。因此,把在一座花园别墅里违抗命令说成是玷污了人类,也不能算不公允。我想黑子、小刀子和我好像得到了某种印证。我想告诉您的是,一个地区的山脉、鸟叫和敌人有它的历史,一个帮派同样如此。如果您也亲眼目睹过太多背叛,就会明白我的冷漠和谨慎不无缘由。城南城北从没有哪一派的打手老大能撑过二十年且全身而退,不是蹲了牢子就是被同行做掉。先前惹过仇人的说不定落个抛尸荒野的下场。冒着出风头的危险,往往就得考虑承受十倍于它的惨绝结局。时间久远,还请谅解我惯常却无用的絮絮叨叨。直接点说:我们那群人表面上称兄道弟,但心底都坚信从没有牢不可破的关系,只有不够长久的时间和不够背叛的理由。我开始重新审视黑子、小刀子和我之间的关系,想到的却是一个菱形:两个人从一个点出发,沿着两条线,最终又交会到另一个点……那是我为数不多喝醉前能记得清的早晨:我想把我立下的判断报给头头,尽管或许只是捕风捉影。但这样一来,我确凿无疑地走向了一个背叛者的可耻角色;然而,若是与之相反,我必定又担不起遭遇背叛后无法估摸的可怕后果……互相矛盾的想法和打算在拂晓的晨光中缠绕。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您一样感到疑惑重重从而举棋不定,一会儿笃信自己的见微知著,随即又对自己的猜疑猜疑起来……漫长的优柔寡断逼迫我把当晚余下的白酒喝得精光。大火在我肺腑里烧了三天两夜,燃烧的虚幻中我仍不忘进行模棱两可的猜想游移。

  三个月后,黑子开车回到城南,还带回了几个陌生女人。那段时间我常想: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多少起了戒心。我注意到黑子容光焕发,全然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他留了狼尾,但头发还没那么长。他把后脑勺的几撮长发扎成了细辫。

  我向黑子问起城北的境况,他愣了好一会,仿佛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发呆。他当着我的面先抽起烟来,随后在微弱的烛火中低着头,像在自顾自地说话。他回答得模棱两可,一会儿说小刀子把城北的事处理得很完美,一会儿又说他打听到鹰爷打算绝不善罢甘休……他看上去很冷,对自己说的话不太自信。或者是过于紧张的缘故,他一副哆哆嗦嗦的样子。

  “过一阵子就知道了。”最后他说。我说,好。

  那个晚上兄弟们为黑子摆了酒。黑子给他们讲起城北的遭遇,讲起城南城北女人的不同,讲起他大腿上一大片褐色的刀疤。他不无自豪地说起一场黑吃黑的惨烈打斗,他一个人赤手空拳和对手单挑,漫长的车轮战却让他越战越勇。他说得起劲,说他没用匕首就让对手脑袋开了花,说他抢了对手的好几个女人,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帶回城南的那几个女人。他扯下裤腿,给兄弟们看他像树皮一样的刀疤。他把碗打碎,用瓷片在他腿上的伤口处开了个口子。瞬间,那地方像个泉眼猛地喷出鲜血。黑子咬着腮帮子说他根本不在乎。气氛被推向高潮,黑子酒醉不醒。深夜,兄弟们散去后,我给他的伤口包扎。他疼得脑袋上的青筋暴起,浑身都在颤抖。包扎的过程中我明白他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因为那个伤口并非新伤,而是面馆的遭遇后遗留下的疤痕。

  第二天一早黑子执意要返回城北,我让他留下养伤,他表明“有急不可待的事情”等着他。我同意了。

  那一阵子黑子频繁地往返于城南城北,次次带回来的都是不同的女人。他次次在城南喝得酩酊大醉,大醉时次次侮辱城北的那群卖春女。他侮辱的话我难以复述,您尽可以往肮脏下流那里想象。趁着酒劲,他还大声侮辱起鹰爷的手下,说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只会花拳绣腿的小男生,一群外强中干的小混混。原因是他不久前在一次小规模街头械斗中用铁棍子伤了一个男人,后来打听到那是鹰爷的手下。没过几天那男人就死了。兄弟们兴奋得欢呼起来,给黑子敬酒,敬他敢打城北鹰爷的脸面。

  照常,次日黑子便离开城南。我问起他小刀子的情况,他闭口不言,表情凝重。随后他说等他下次回来便要和我“商量商量和小刀子有关的事”,并要我少安毋躁,耐心等待。我尽力揣测他语气不安的缘由,但猜不出。那时起我明白城北那儿恐怕出了什么变数。我在黑子离开前问他是否真的杀了鹰爷手下的人,哪怕是误杀。他坐在驾驶室里,烟抽了半截,却不说话。好一会儿后,他神情落寞地说:“没有。从来没有那些事。”说完后他扬长而去。

  大概两个礼拜后的一个晚上,一片细雨纷飞的清幽中我听见汽车驶过的焦急声。果然是黑子下了车。他推开门,一件褐色风衣披在他肩上。他把帽子摘下,后脑勺扎的辫子已经长到脖颈。在蜡烛的映照下,我们的影子交融在一起。狭小的房间影影绰绰。我注意到他染了红发,一头狼尾让他看上去像个侠客。

  黑子抽起烟来,坐在那一动不动。墙上他的影子大得笼罩了整个房顶。如果不是烛光越来越弱,我认为我们会一直坐在那沉默。

  “小刀子投靠了鹰爷。”他说,声音显得虚弱,和被他吐出去的烟一样。

  “哦。”我说,“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个月前,”黑子回答说,“我第一次回城南的时候。”

  “为什么告诉我?”

  “背叛不是男人该做的事。”他吐了口烟,坚定地说。

  “要知道是小刀子救了你,而不是我。”

  “这是两码事。”他说。

  黑子把烟摁灭了。烟气已经让我们看不清彼此。

  静默了好久。烟雾渐渐消散,黑子告诉我小刀子约我三天后的正午在城北见面,就在三个月前米庄老板掉下悬崖的那座山头。他说小刀子计划好那天鹰爷经过那里,打算约我一起做掉他,占得城北的地盘。要万分注意的是,那天要少带点弟兄随行,因为怕打草惊蛇,让鹰爷感到异样。实际上是小刀子出卖我的行踪,等到那天企图借鹰爷的手除掉我。黑子说完后,我沉默着。他倒映在墙上的影子大得像个巨人。他眼睛盯着灭掉的烟头出了神。我感到我们很陌生,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接着我们喝了点酒。黑子突然起身说:“我来告诉您真相是出自对你的信任。你尽可以怀疑我,但小刀子要我带给你的话我带到了。我问心无愧。如果你不信,就算不把我赶走,今晚我也会跑掉。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和底下的兄弟提起这个秘密,也不会回到城北。如果你信,那就三天后带着所有兄弟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说不清是由于兴奋、紧张还是愤慨,他手里的碗抖个不停。

  我们动身前的那个晚上,黑子召集弟兄们“干票大的”。他果然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我们都没提到小刀子的背叛,只是宣称计划在鸡尾山的山头宰掉鹰爷。黑子满不在乎的口气让弟兄们士气高涨,好像那晚已经赢得了胜利。

  第二天一早,我们带上了所有兄弟,也带齐了几乎所有的硬家伙。大概十点左右,我们就到了鸡尾山。成片的柠檬桉树直冲云霄,我心想那的确是个方便做事的地方。黑子吩咐几个弟兄把车开到半山腰藏起来,又让其余的兄弟躲到我南边大概三百米左右,一座爬满杂草的小破屋后。我们开始静静等待。

  十一点左右,故事就开始乱了阵脚。我听见半山腰那传来微弱的喧哗,没一会儿又有惨叫声起起伏伏。我向黑子使了个眼色,他丢掉手里的烟头,示意手下的兄弟按兵不动,打算自己开车去看看情况。一刻钟后,十几辆车从北端的山坡上驶来。小刀子一伙人下了车。他冷漠的眼神让他腰间的匕首也寒光闪闪。我发现他左手大臂上向下流着鲜血,但他自己或许还没发觉,因为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就像猎豹瞄准了猎物,一秒也不离开视线。我们在山顶的大风中对望了好久。在大风中,他一个人向我走来,我听见身后不远处兄弟们的细碎声。我谨慎地把身子重心放低,手中的短刀子时刻待命。

  直到如今,我仍忘不了小刀子那天冷峻到几乎骇人的脸。他几乎是不无颤抖地对我说:“你大可以做出可耻的事,背叛我这帮兄弟。但现在鹰爷来了,带着一大帮人凑巧地来了。属于我们两个男人的事情不该牵扯到手下的兄弟,现在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在未知的慌乱中细细揣摩他的话,但留给我的时间几乎没有。瞬间,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从西北边冲上来,像一群逃跑的蚂蚁。我猜测那是鹰爷的手下,因为我似乎看到了公鸭嗓的身影。也是刹那间,我身后传出冲天的呐喊声。兄弟们手举着铁棍铁棒从小破屋后冲了出来。我和小刀子目睹了一场在大风中已无法制止的械斗。

  关于那场堪比冷兵器战争的打斗我不愿过多回忆,只是惨烈的程度远超你我的想象。两派男人打斗前气势如虹,痞气让狂风更显得焦躁不安。各式各样的武器相互击打,发出不同的奇怪的声响。直到第一个人应声倒下,胸口插了一把匕首,所有人都还不清楚意味着什么。没一会儿,山顶被一条条蚯蚓似的血流划得四分五裂。大概百来个毛小子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手捂着流血的地方,呻吟声盖过了大风的呼啸声。

  打斗的血腥和使人疑惑的细节令我和小刀子忘却了时间。奇怪的场景纷纷上演:手拿铁棒的朝着另一个手拿铁棒的脑袋猛地打了下去,操着匕首的给了另一个操着匕首的一刀子。倒下的躯体自然地丢掉了短刀和长剑,但在地上它们仍旧缠绕不休。有些刀剑由于碰撞的猛烈变得弯曲,一些男人就夺走了地上带血的武器继续搏斗。我想这正是后来的打斗异常血腥、出人意料的缘由,几百张错愕的脸让人很难相信他们不曾在恍惚间给了兄弟一刀子,直到看清他们除去鲜血的脸的轮廓才不无慌张地发觉。然而,风中刀光剑影的短暂和残忍不容他们有反悔的片刻。我不清楚他们是否能在狂风的干扰中分清敌人和兄弟,我明白到这时,几百个人分成了无数派别,实际上却已经成了一场属于男人各自为战的打斗。不分敌友的鲜血和呻吟声使人忘记了打斗的目的,直到我感受到有人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頭儿,警察来了。”他咬着牙愤愤地说,“有人出卖了所有人。”

  我知道他的意思,鸡尾山附近至少十里没有警察。自打第一声警笛响起,山顶上的好手们便开始纷纷逃窜,向山下如同迷宫的桉树林逃去。小刀子表示即使有离开的可能,他也不会独自离开。但他希望我能逃走,至少不能让告密者落个好下场。我盘算着从南边的小破屋子那开车离开,那时我发现了黑子。他躲在一扇门后,手里夹着烟,整个人被大风刮得缩成一团,又止不住地颤抖。直到如今,我记起的他便是那时那张过度紧绷的脸庞,好像他以隔空的方式参与了血腥的打斗。我大声朝黑子叫喊,让他把我的车开来。我想遥远的距离和桉树叶的晃动稀释了我的叫喊,但我错了。我看见黑子慌乱地转头,慌乱地丢掉了烟,慌乱地上了我的车,慌乱地加油门,慌乱地驶向山下……

  事后,警局的布告对外宣称他们提前封锁了鸡尾山,在场的人没有一个逃出了那片桉树林。我没有再见到小刀子和黑子。我的话到此为止。

  男人几乎是呜咽着说了最后一段话,讲故事的同时他几乎喝光了一大瓶果酒。中途好几次我以为男人快要醉倒,但他又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屋子弥漫着梅子酒的气味,烛光中男人的脸庞通红,神情却落寞无比,像快要哭出来一般。他几乎是哀求的眼神让我想起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几乎是不无尴尬和勉强地说:

  “南方丘陵富有南方、丘陵和南方丘陵的意蕴,您的故事也是如此。我等待着黑子的结局,但故事戛然而止。您富有欺骗性的添枝加叶使人很难不怀疑想借我之口说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局。老实地讲,我没搞懂您似有似无的暗示,或许根本没有。我自私地想,即便黑子就是那个可恨的告密者,但他背叛的不过是他的狼尾、香烟、疲惫、言语和他走路的姿势。最后,您说这个故事转述自他人,但事实未必如此。就像您手里正翻阅的是《战争与和平》,心里想的却可能是《恶棍列传》或者其他。这个故事到此为止,不会从我这再转述出去。”

  男人已经睡着了。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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