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儿女在城里工作,六十岁那年,老余从农村“退休”带着老伴到城里生活。老两口单独住,周末子女回来团聚。十六号,还不到周末,大儿子余小玉却提回一袋鱼。老余到城里后就不爱吃鱼,城里的鱼不好吃。在沱巴老家,大小河流遍布,里面生长着各式各样味道鲜美的鱼。老余对余小玉提回来的鱼不屑一顾,但他真切地看了一眼搁到盆里的鱼时,哇哇大叫。
“丰鱼,丰鱼,丰鱼!”老余连声说。眼前的丰鱼像久别重逢的亲友,“城里有丰鱼?”
“丰鱼来自沱巴老家,来自……老爹你猜。”余小玉说。
老余猜了多条溪流、多处岩洞里的暗河,都不对。
“丰鱼来自我们家老屋,老屋厅堂之下。”余小玉说。余小玉收拾丰鱼,给一脑袋糨糊的父亲讲述丰鱼的来历。
老余偕老伴到城里跟子女生活,老屋空下来,三年不住人,老屋开始出现腐败迹象。老余不打算再回村上,城里多好,难怪沱巴山村的年轻人不愿回。老余适应城市生活,因为他读过高中,在城里时常读书看报,因此容易喜欢上城市生活,他说话一套一套,水平不亚于城里普通的退休老人。老余心痛乡村的老屋,有人出主意说,你反正不要了,不如出售。老余卖给邻村的老歪。老歪相信老余老屋风水好,不然老余四个子女不会都考上大学,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老歪全家搬来,也许是巧合,也许真有那么回事,他不看好的一对子女,竟然分别考上了二本和职业学院。消息传给老余,老余心里不是滋味,有些后悔将风水老屋卖了。过了两三年,老余听不到老家的消息,也就将此事淡忘了。事情突变在一个连续大雨后的早晨,老歪一家突然听得一声闷响,堂屋下陷,一个近十平方米的窟窿出现,深达三米。厅堂有四五十平方米,窟窿在中心,丝毫不影响房子地基。窟窿下传出流水声,接着水往上冒,差不多到顶时,水不再上涌,却跳上来丰鱼,一条,一对,三条,十条八条……厅堂里到处是肥壮跳动的丰鱼。三天后,窟窿里的水缓慢下沉,沉到底部,出现地下暗河。本地土专家以及县里地质专家闻讯赶到,经过科学评估,断定此次地质灾害不会再发生。老歪一家惊魂已定。老歪修建通往暗河岸边的台阶,安装了通风照明设备。暗河丰饶,源源不断有丰魚和别的鱼种走过,老歪一家“水过捕鱼”。他们用身边的工具捞,捞不到鱼时,开始处理丰鱼。老歪一家挑到沱巴镇上,准备到县城去卖。正碰上从县城来的鱼贩子,一口价一次性买走了丰鱼。从此,窟窿每天都能给老歪提供许多许多丰鱼。在沱巴山区,丰鱼算珍稀品种,价格偏高。价高,却不愁销,老歪家天天发财,日日过着快乐的捕捞生活。
沱巴山区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溶洞地下暗河交错,里面藏有不少宝贝。老歪一家发鱼财,在沱巴山区稀有,因此成轰动新闻。
余小玉做好的丰鱼,老余不理会,他要余小玉立即送他回沱巴老家。
“开上警车,带上你的手枪。”老余对余小玉下命令。
余小玉是本市铁封区公安分局局长,虽然权力不小,但一般情况下警车不能随便开,手枪也不能随便带。迫于父亲的强势,余小玉只得带上从前训练用的高仿手枪,开私家车回去。
老歪在屋外砌了三个大鱼池,上面盖着简易棚子。前来贩鱼的零购的人接成长队,老歪一家忙不过,请来帮工。地下打捞,地上紧跟着出售,三班倒。即便到了无人买鱼打烊,老歪仍要求大家劳动半小时以上,不干到精疲力竭不罢休。
老余回到时,接近傍晚。“停,停,停!”老余冲到队伍前面,“不许卖我家丰鱼!”队伍没有乱,他们催促称鱼的帮工说,快点,不然天要黑了。老余抢过零售的小电子秤,坐在贩鱼的大电子秤上。他说:“鱼是我家的,你们看着办!”
“明明是老歪家的鱼,怎么成了你家的?”急着贩鱼回县城的鱼贩子说。
“你知道这房子是谁的吗?”老余问。
“老歪的。”队伍里有人回答。
“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房子是我父亲建的,传给了我。”老余说,他让在一旁看热闹的一位村里人做证。村里这位支支吾吾,找了个借口逃掉。
“可是,后来你卖给了我。”老歪说。
“我现在收回,不卖了。”老余说。
买鱼的哄笑,让老歪快点卖鱼。老歪老余正扛着,称不成鱼。队伍乱了,有一个人趁机从池子里抓鱼,丢入自己篓子里。众人仿效,扑到池子边哄抢。
“不许动,再动就开枪了!”老余举起右手,做成一把手枪。
人们见他只是一把手势枪,吓唬不了谁,于是继续抓鱼。老余对余小玉说:“快掏枪啊!”余小玉掏出高仿手枪,大声说:“不许哄抢他人财产!”余小玉的喊声有杀气,当人们看到他手上的高仿枪时,立即愣住。他们小声议论说,他就是余小玉,市里铁封区公安分局局长。
“都把鱼放回水池!”余小玉继续大声喊。
他们舍不得到手的丰鱼,甚至有人想逃跑。“开枪,小玉快开枪!”老余夺过小玉手中的高仿手枪,握着朝天,嘴巴连续“啪啪啪”的叫。
抢鱼的人,被迫倒鱼回池,然后心里骂着娘散了。
夜色就来了。
“老余,你这样耍小孩脾气是不对的。”老歪说。
“确实,我卖房是不对的。现在收回。”老余说。
“对不对是你的事,房子卖了你后悔没用。”老歪说。
“我们的买卖无效,”老余说,“不具备法律效力。”
沱巴山区里私下买卖房子的现象不少,卖后反悔的,老余还是第一人。这里的房产交易,有本地人之间,也有城里人因度假避暑或者开民宿需要进来买房。老歪为老余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堂屋下陷成坑,西厢房就成了饭厅。房子还属老余的时候,西厢房曾是他两个女儿的卧室。两个女儿爱学习,时常挑灯夜战,先后从这间房考取大学,成为知识分子,生活到桂城,成为大商人。老歪学老余的做法,女儿安排在这里住,儿子安排在余小玉兄弟俩住过的东厢房。结果都有了理想结局。老歪比老余年轻许多,算起来是两代人,但城里生活减缓了老余衰老的脚步,面上看,老余比老歪老不了多少。农民嘛,长年日晒雨淋,哪有不显老的。饭桌上除了丰鱼,还有另外三种从地下河里捞上来的鱼,丰鱼汆汤一锅,黄焖一锅,那三种“杂鱼”都是煎后黄焖。旁边还有一锅土鸡。喝的是本土自制的烧酒,纯粮的。
“你们有没有想过,突然又陷一个坑,比如我们正吃饭,叮咚一声我们全掉下去了?”余小玉说。
余小玉的担心,老歪有过,他请来的专家已经反复仔细勘察过,屋子只有堂屋中心能掉下去,别处全是结实的石头。地下河穿过屋子,从不知处来,到不知处去。水浅时,老歪试图走往上游或者下游,可是走不了多远。暗河深远诡秘,谁都害怕。堂屋这个坑,大约早先由断裂的石头撑着,先是洪水一点点弄断了“桥面”,然后,又一点点刮薄了土层,最后,哐当,掉下去了。这座屋子给老歪连续带来好运。老歪一家享受鱼带来的财运才开始,老余就来捣蛋。
喝过几杯酒,老余起身到堂屋。坑四周建了围栏,即便晚上误入坑边也不会掉下去。入坑处有铁门大锁把守,通往地下暗河的台阶稳固不打滑,但谁想下去都必征得老歪同意。老歪打开强光电筒,射到坑底水面上。水面反光,流水黑黑的,像墨汁,整体看,黑黑的暗河水像一块静止不动的钢板。“晚上什么也看不见。”老歪建议老余回去继续喝酒。
“我们下去。”老余说。
“不行,我们都喝了酒,下去危险。”老歪不同意,余小玉极力反对。
老余站在那里看了半个小时,然后回身对老歪说:“这屋是我家的,鱼是我家的,运气是我家的,你不能要。你要我家的运气,就是强盗。”
“余叔,你酒还没喝够,等你喝够,你就不会胡说八道了。”老歪拉老余回到酒桌。
“这屋到底是谁的?”老余盯住老歪,像猛烈开火的机关枪。
老歪转过脸,避开老余火辣辣的目光,说:“以前是你的,现在是我的。”
老余说:“不对,归根结底是我的。”
老歪敬了老余一大碗,说:“余叔好酒量,不减当年。
“夸我,这屋也是我的。”老余说。
“夸你,这屋是我的就是我的。”老歪说。
老余对余小玉说:“枪呢?你的手枪呢?”余小玉下意识往后靠了靠,老余扑过去摸到余小玉腰间的高仿手枪,半天拔不出。余小玉拔出来递给他。
老余手持高仿手枪时,同桌的除了老歪,都跑开。“这屋是谁的?”老余的高仿手枪已经对准了老歪的脑袋。
“你放下枪。”老歪说。
“这屋到底是谁的?”老余提高声音。
“你枪放不下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就是打死我,这屋也是我的。”老歪说。
“要是我懂开枪,我真的一枪搞死你。”老余说。
“叫你儿子教,他是公安局局长,耍过无数的枪。你当场学会了,可以第一个打死我。”老歪说。
余小玉拿过老余的枪,说:“不要闹了。枪声解决不了房产问题。”余小玉叫躲开的人回来喝酒。他们都是老歪请来的帮工。
老余和余小玉被安排在东厢房住,老余责怪余小玉兄弟留给老歪儿子太多的灵气。“没有你兄弟俩留下的灵气,他儿子中专都别想考上。”老余说。“堂屋下面的鱼呢?这个福气又是谁留下的?”余小玉反问老余。
“我留下的。”老余轻轻击打自己的脸,然后安静下来。老余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回到晚上能闻到落针声的沱巴老家,反而睡不踏实。他听到了坑底丰鱼咂巴咂巴的呼吸声,看到了从坑底涌上来的一沓沓钞票。
老余还没醒来,老歪跟他的帮工们就开始捞鱼了。昨天半夜,他们用坚固的铁丝网拦住暗河,阻止经过的鱼,让鱼们集中在一起,经过大半夜的聚集,老歪他们就能捕捞一整天。开始时,老歪用细孔铁丝网拦住暗河,切断丰鱼的去路。有天晚上他做了个梦,那个白胡子长长的老人告诫他别太贪心,放小鱼一条生路,也许这是一条环形地下暗河,远去的丰鱼还会回来,带着无数的后代回来,如果你一网打尽,就是自断财路。醒来时,他才想起,其实是一个前来买鱼的好心人在他百忙中告诫他的。那人可能穿着白衬衣,有长长的袖子在风中飘扬。从那天起,他信了此话,傍晚一收工即撒网,只是到深夜时才布网拦鱼。白天捕捞中途休息,也会打开铁丝网,让更多的丰鱼过去,带走“革命的火种”。
老歪他们的捕捞,娴熟,无声,配合密切。池子里的水事先换成刚抽上来的暗河水,让新到来的鱼能够马上适应,保持鲜活。好鲜的鱼贩及零购者到来时,水池中已经有一百多斤丰鱼及别的鱼。暗河捕鱼好几个月了,每天捕获的鱼都不少于一百斤。如果是一条不回环的暗河,源头得多长;如果是环形暗河,这河圈得多大,否则承载不了这么多珍贵的鱼。
老歪他们捕鱼弄出的动静大,老余被吵醒。老余嘴上骂着不干净的话,一边猛打哈欠,头脑在骂人及哈欠声中完全清醒过来。他推开收费的老歪老婆:“这鱼是我家的,我必须收费。”老歪给老婆使眼色,他老婆就不争辩,走开了。她去到厅堂,对下面正作业的帮工说,别捞了,大家休息吧。前面到来的买鱼人,买光了水池中的鱼,后到的购鱼者买不到了。他们有意见,见老歪带头坐在那里休息,质问为什么不继续捕捞?老歪说:“你以后再来吧,今天无鱼。”购鱼者吵着要下坑底找答案。老歪哪里允许。曾经有许多人借故参观,是想观察暗河地形,探测情报。老歪锁上通往暗河的铁门,冷冰冰的声音让购鱼者死了心。
老余叫住购鱼者,他说他和儿子马上下去捕捞,不一会就有鱼卖了。老余叫老歪开铁门,老歪不肯。“掏枪,击开铁门。”老余对余小玉说。余小玉轻声说:“没子弹。”老余说:“没子弹你带它干什么?”老余叫余小玉把枪给他,然后拿着枪逼迫老歪打开铁门。
铁门开了,帮工不愿帮工。老余父子俩下到暗河,因为老歪断电,下面光线暗,老余叫余小玉合上开关,余小玉试了好几回,下面的灯都不亮。老歪剪断了电线,查起来很困难,父子俩只得将就捞鱼。捞鱼是个技术活、体力活,父子俩配合,捞了两个小时,捞不到几斤,而余小玉准备将捞到的鱼搬上地面时,不小心滑了一跤,鱼又倒回到了暗河。老歪和帮工计划休息一天,让这对父子折腾。午饭后,余小玉不得不回城,昨天没向市局领导请假,现在来了急事,耽搁不得。老余留下来,不夺回房屋所有权,他不回城。
老余在村里行走,勘察地形。以老歪堂屋下陷坑为参照,暗河分为上游和下游,下游地势平坦,已经有多处被挖坑。后来他们发现,在下游挖坑是愚蠢的,因为上游一拦,下游还能有多少丰鱼?因此,村里人都热衷在上游挖坑。他们根据老歪家暗河的走向,判断暗河流经的位置。第一个决定在上游挖坑的余影合,悄悄在自家堂屋开掘,他判断他家堂屋底下是暗河。结果,他将自己家房屋地基破坏,房屋在一场风雨之后倒塌。好在,没造成人员伤亡。村里人吸取教训,不敢在室内挖掘,到空地上挖。人人都想在上游挖地洞,因此,尚未完成的坑一个连着一个,连成的点线有直的,有弧形的,一直延伸到山脚下不能开挖为止。暗河也许是直线,也許在下面就拐了弯,或向左拐,或向右拐,谁能判断清楚呢。
使用炸药挖坑,是正道,但是,炸药并不好搞,缺货不说,即便搞到,价格也翻了好几番。而且还不断有安全人员来干涉阻拦。他们互相揭发,最后谁也别想用放炮来加快挖坑速度。现在,大都只能发扬愚公移山精神,用原始的钢钎铁锤。老余去参观那些远未成功的坑,跟他们聊天。“要是掘破地球也没掘到暗河,你怎么办?”老余问老铁。
“自认倒霉。掘坑的谁不是拿倾家荡产甚至拿生命下赌注?”老铁说。
附近的掘坑人围过来跟老余说话。他们为老余叫冤,好好的财运让一个外村人捡了去。他们批评老余生来是不帮衬村里人的,房子卖给村里任何一个人也好啊。老余反问,当初我问过村里人,谁愿意买?
“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把房屋所有权要回来。”老余说。
“不好,这样做不讲道德,不讲良心。沱巴没这个先例。”有人说。
“以前沱巴有堂屋下塌成坑,带来鱼运的吗?什么事情总得有一个破例,有了破例,就有了先例,就成了常规。”老余说。
“你毁约,带出坏头,沱巴的房产交易就会出乱子。”有人说。
“房屋不是你家的,当然帮别人说话。”老余说。
村里人转了话题,希望老余帮忙搞到炸药。余小玉是铁封区公安分局局长,办法有的是。老余没那么傻,帮他们搞到炸药,炸出了暗河,断了鱼路,他搞回房屋所有权还有什么意义。老屋,不仅仅是鱼财运,还关系着祖孙后代的龙脉运气。
他们跟老余商量,让老余搞炸药,平均分给每个开掘者,不管谁炸出了暗河,鱼财都五五分成。“这样,你既发了财,又没有破坏沱巴山区买卖房屋的规矩,保住了名声。”他们说。老余劝他们不要再在挖坑上浪费时间和金钱,应该帮助他夺回房产,将来,他们都是他家的捕鱼工人。
老余不在屋子的时间,老歪和帮工都没捕鱼,坐在一起打牌。帮工全是老歪的亲戚,他们一条心。今天,捕捞再多的鱼,卖出去钱都让老余强行收走,不如不捕鱼。老余拉开虚掩着的铁门,走到坑底。已是初冬,坑底暖和,暗河水暖和。拦鱼的铁网,老歪抽开了,鱼不再被迫停留,随流水向前漂去。老余用捕鱼工具捞鱼,水里有一股力量将工具往前拖,他坚持了一会儿,提上工具时,渔具里有两条丰鱼一条鲢鱼一条鲤鱼。当他第二次捕捞时,流水拽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差点将他带下暗河。可能上游下大雨,暗河涨水了,因为暗河水流的劲比上午大。这么分析,暗河可能不是环形结构。沱巴山区宽广无边,也许暗河像动物肠子一样弯曲,不断有岔道,有许多注入雨水的支流。老余提着鱼上屋子。老余说:“下面的鱼都被你捕光了。”老歪顺势说:“下面的鱼早被我们捕光了,你要回房屋所有权没有意义,何况你没有理由要回。”
鲤鱼鲢鱼都不大,加上三条体形娇小的丰鱼,不够一餐。老歪叫两个帮工下河,一网下去打来几斤丰鱼。老余夸赞了帮工,说:“将来,你留下当我的帮工。”
第二天早上,老余叫老歪搬家,归还老屋,并提出条件:从前捕鱼所获收入,五五分成。当然除了成本,比如建坑围栏、下暗河台阶、购买渔具。老歪把老余引进一间屋子,说:“我们俩好好谈谈。”老余以为真的要谈,老歪却把他锁在里面。“你一天都不要出来,除了吃饭上厕所。”老歪的帮工说。
老歪和帮工继续捕鱼。昨晚半夜,老余睡下后,老歪指挥他们下暗河拦了网,现在有大量鱼积聚在一起。他们配合还是那么密切,动作还是那么娴熟,一条条鱼捕上来进入水池。下着小雨,他们的汗水跟雨水混在一起,雨水的清香与汗水的酸臭混在一起。买鱼者像有只千里鼻,他们闻到了鲜鱼的气味,从县城和沱巴镇上赶来。老歪老婆坐镇收费桌,沉着冷静收钱。
“放我出去,我要上厕所!”老余在房里大叫,他不断用力敲门。
“谁在叫喊?”有个买鱼者问。
“一个疯子。”老歪回答。
“疯子怎么知道自己要上厕所?”那人紧揪不放。
“你是买鱼还是关心疯子?”老歪说,“你关心疯子就去听声音,不要来买鱼。”
这个买鱼者闭上嘴,买了鱼开着摩托离开。他在沱巴镇上开着饭店,有六个游客点名要吃丰鱼。
“我要上厕所,听到没有,老歪?”老余继续喊,“你不放我出来,我拉到你房间,拉到床上!”
“你拉吧,那房间只有房间,没有床,角落里有个尿桶。”老歪说。
来自县城的鱼贩子买走了最后的十一斤鱼,水池空了。也到了午饭时间,老余被放出来。老余说,我要报警,你们私自关押我,犯下死罪。老歪说,报吧,你私闯民宅破坏我家劳动生产,报了案你必定进派出所,我们就不再被骚扰,天大的好事。
午饭后,老余拒绝用老歪提供的手机报警,他搭上一个买鱼人的车去到沱巴镇上。派出所记录了他的报案内容。然后,两个干警带上老余进村来了解情况。帮工的回答对老余不利,说根本没人关押他,他是回来索要房屋所有权不成,编造事实。
“房屋都卖给人家了,你没权力要回,除非老歪同意。现在,老歪并不同意。” 干警说,“沱巴山区还没先例。房屋卖给人家,上天入地,都是他的事,不关你的事了呀。”
“天下警察是一家,你帮谁讲话?”老余搬出余小玉。派出所干警看余小玉的面子,将老歪抓走,但是半路又放掉了。干警警告老歪说:“不许再关押老余,一分钟都不行,否则就真抓你们关十天半个月了。”
当初,老余将房子卖给老歪时,只有一张契约,因为那时老余并没办理房产证。老余请律师写了状子,递到县法院,要求判定契约无效。县法院受理后,将案子移到沱巴法庭。
就在几天前,余小玉升到市公安局任副局长,老余腰更粗壮了。他把状告老歪的案子透给余小玉。既然父亲决定走法律程序,余小玉便出面了。市法院周家志是他政法大学同学,前年升为副院长。余小玉为周家志安排了一桌,一个大包厢和一张大桌子,只坐着他父子和周家志三人。周家志答应打招呼。一瓶白酒打开了,没怎么喝,一人喝不到一两,似乎没喝酒的兴趣。过了一天,周家志去县里出差,把老余带上。晚上,周家志请县法院的正副院长吃饭。其中,副院长白礼春是周家志初中同学。周家志在亲戚家安排的饭局,所以县法院想抢买单没抢成,事后买了贵重礼物送给周家志的亲戚,当作感谢和补偿。老余的案子,县法院答应打招呼,具体由白礼春负责。周家志办完公事回市里,老余没跟车回,白礼春带老余去沱巴法庭。王庭长早在办公室等着了。他热情接待了白副院长和老余。之前,王庭长接触到了案子,案情基本了解。王庭长拍响胸脯说,请领导和余老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白礼春说晚上他请客,王庭长拗不过,反复打自己的脸,说怎么能让领导请客呢,而且在他的地盘上。白礼春说:“谁请客都一样,只要能办成事。”晚餐有丰鱼,老歪家捕捞的丰鱼。自从老歪家陷了个窟窿,沱巴镇每天都有丰鱼供应。县里许多爱吃丰鱼的都赶来沱巴的饭店。沱巴山区还盛产多种土货,笋蕨红贝等野菜,搁在丰鱼锅里,提味又营养。谈完事后,沱巴法庭全體人员都来陪白副院长吃饭,大家兴致高,喝了不少沱巴米酒。
老余回到村上,他买了土鸡土鸭,请老歪吃饭。他告诉老歪,上级请下级吃饭,这是从市里到镇里形成的规矩。老歪说:“你是我的上级吗?”老余说:“难道不是?”老歪后来点头同意。老歪坚持要贡献丰鱼和两条鲢鱼、一缸米酒,老余说:“丰鱼鲢鱼都是从我家地下捞出来的,是我的菜,不是你的赞助。米酒算你的,酒钱我事后跟你结。”
即将准备端杯喝酒,老余说:“我已向法院状告你侵占我家房屋,你最好明天就搬出去。等到法院强制执行,你脸没地方放。”
老歪和老婆互看一眼,吃惊地停了两秒钟,老歪说:“你怎么是这样子的人?你像培养出四个大学生、全部当大官发大财的父亲吗?”
“表扬或者批评我,都没用。过两天就要开庭,你必须按时到。不按时到,法院会缺席判决。你认识市法院县法院沱巴法庭吗?我全认识,他们都请我吃过饭。帮我办事,还请我吃饭,你想想,我俩官司的结果如何?”老余说。
“你们仗势欺人。”老歪端杯喝掉满杯米酒。
老歪老婆及帮工接连端杯干掉米酒,说同样的话:“你们仗势欺人。”
“我们仗什么势?余小玉——市公安局副局长,余小银——市税务局局长,两个正处级领导,难道还不是势?我们还要仗谁?”老余说。
“你两个女儿还开着大公司。”老歪替他补充。
“对。”老余说。
“来吧,全来吧,我不怕。”老歪说。
开庭时间还没定,老余放心回城里等待通知。王庭长带着两个人来找老歪,老歪开口说:“我为你们每人准备几斤丰鱼。”王庭长说:“一条都不要,我们来办公事,不走亲戚,不接受贿赂。”
老歪擦干身上的汗水,跟王庭长一行人围坐在火炉边,他老婆上了热茶。法庭还没传唤老歪,王庭长主动上门来做工作。老歪进房去拿契约,还拿出房产证土地使用证。所有证件都是买房后办的。这些证件老歪藏得好好的,绝不能让老余知道,绝不能让老余拿走。王庭长仔细看了这些证件,递给另外的法官。他们看后都不说话,还给老歪。
“你最好把房屋回卖给老余。”王庭长说。
“为什么?”老歪说。
“你又不是这个村的,你买他家房子干什么?”王庭长说。
“有规定不让外村人买吗?”老歪说。
“不管有没有规定,你当初就不应该买老余家的,买谁的都行。”王庭长说。
“别的家又没培养出四个大学生,别的家后来也不可能地陷见暗河,有鱼财。”老歪说,“命中注定,我有福。”
“是福是祸,谁知道呢?”王庭长说。
“我知道他家有权有势,踩死我,像踩一只蚂蚁。”老歪说。
“既然心里这么明白,何必跟他家斗。主动撤退,一了百了。”王庭长说。
“只要你愿意卖回去,价钱上你肯定吃不了亏。”同行的一位法官说。
“你捕鱼一年多了,发了横财,人要知足,不能贪。贪心的背后总是伴随着灾难。”另一位法官说。
“我不卖房,不卖。丰鱼是老天送给我的财富,我不能拒绝。我这个人,一向服软不怕硬。”老歪说。
“听我一句劝,别跟余家斗。”王庭长说,“不要给我出难题。”王庭长起身要参观暗河,老歪拦住不让。王庭长不跟他较劲,身子靠在栏杆边俯视坑底。下面是昏暗的灯光,因此模糊一片。但匆匆流过的地下河水,送上来温暖的气息。
王庭长等了老歪两三天,不见他来,再次主动上村里来做工作。老歪还是那句话,不卖房,要打官司就打到底。王庭长说:“我现在正式当面口头传话,请你准备好所有房屋材料送到镇法庭。先要复印件,开庭的时候必须提供原件。”老歪装好证件,生怕弄丢,大袋子套小袋子,扎得严严实实。
“这屋子如果决定卖回给余家,一切都简单了。”王庭長说,“我再次奉劝你。”
“不卖。”老歪说完,叫帮工亲戚骑摩托,驮他去沱巴镇上。镇法庭有工作人员等着他。王庭长留下来跟老歪老婆说话,老歪老婆说:“如果不卖房,我们会有什么危险?”王庭长说:“具体我推测不出,危险肯定有的。”
“那我们卖房。”老歪老婆说。
“卖房,大家省事,你家也排除掉可能出现的危险。”王庭长说。
离开时,老歪老婆为王庭长准备鲜鱼,王庭长不要,是真的不要,他说:“我一个庭长,怎么能要当事人的鱼呢!”
老歪交完材料回来,他并不听老婆的劝,要跟余家搞到底:“我虽然是只鸡蛋,但敢迎接石头碰撞;只要鸡蛋有理,硬度会变强,石头来碰,石头必定粉身碎骨。”
王庭长迟迟不开庭,老余等得不耐烦,余小玉催周家志,一级级一层层催下去。王庭长私下报告白礼春,官司打不得,他无法按上面的指示办案。白礼春报告周家志,老余打官司无任何胜算可能。周家志报告余小玉,官司不用打就输了。余小玉直接跟王庭长联系,了解到详细情况。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余小玉问。
“唯一的办法是老歪主动卖房子。但这个办法我想了,工作做了,不通。”王庭长说。
余小玉心里窝着一股火。正值局里业务训练,余小玉突然改变地点,一拍脑袋说,去沱巴山区!局里各科目训练七八成都在公安学校,在各种模拟场地进行,干警们已经熟悉得有抵触。现实抓捕坏人,地形地貌现场从来就大于公安学校的各种模拟。实战训练,不能只在黑板上面种小麦,训练必须拉出去。几辆车载着干警去往沱巴,能够到新鲜地方训练,干警们兴致勃勃。进了村,余小玉将解救人质的训练安排在老歪家里。训练有素的干警不清场,不做准备,立即进入训练。劫持者用训练手枪逼退老歪和他的帮工,将一个妇女拖入屋子,关上门闩。屋子有许多间房,劫持者可以进入任何一间。干警包围屋子,寻找被劫持者的身影。余小玉爷爷留下的老屋结构紧密,房间环环相扣,窗户很小,采光极差,从外面根本捕捉不到里面的动静。更复杂的是,屋子厅堂之下有地洞有暗河,暗河不知通向哪里,也许劫持者会劫了人质顺水或逆水逃跑了。警察对屋子喊话,要求劫持者放弃抵抗,主动投降,争取宽大处理。
第一波警察破门而入后,终于听到劫持者的声音,他提出许多条件,要是得不到满足就立即撕票。警察一边稳住劫持者,做思想工作,开展攻心战,一边寻找战机。可是,复杂的房屋结构,让警察一时寻找不到劫持者的具体位置。室内墙壁虽是木块制成,却无一丝缝隙。余小玉小时候,木壁因为木板干燥收缩,大小缝隙密布,时常能从房间看到在厅里吃喝的大人。老歪接手后,做了修整,甚至将所有漏风透光的木壁都换掉了。“子弹”能够顺利穿过薄薄的木壁,可是如果运气不好,就会伤着人质。强攻,是下策。有干警爬上木楼,可是木楼也严丝无缝,看不到劫持者的身影。相反,室内的干警却让劫持者发现了动静,劫持者朝木楼的动静处开枪。无弹头的枪声,惊吓了人质,人质发出凄惨的尖叫。
“别跟我耍花招,否则,我引爆炸弹,炸毁房屋,大家同归于尽!”劫持者咆哮说。
余小玉是总指挥,他却犯了错误,他命令戒严的干警朝天开枪。枪声一阵接一阵,刑警支队副队长张大嘴巴看着余小玉。无端开枪,会让劫匪穷凶极恶,做出不利于救人的举动。“别看我,你也朝天放几枪!”余小玉命令说。刑警支队副队长带的是真枪真弹,他朝天开了六枪,火光朝天,子弹直射天穹。
“劫持者为什么把人质带到我家?”老歪找到机会问余小玉。
“下一次,人质就是你!”余小玉说。
解救人质的训练放在完全陌生复杂多变的地方,深得在场专家赞许。这场解救人质的训练一共进行了八个小时,直到天黑,所有房间灯都开亮后,劫持者处于被动,干警终于找到破绽,迅速制服疑犯,解救出毫发无损的人质。
“这是一场完美的解救人质案例。”余小玉在鱼池边总结了这次训练。
“原来是一场实战训练,”老歪说,“把我吓坏了。”
“这里将成为我们训练的基地,三天两头我们会来。”余小玉说。
“凭什么?你们私闯民宅,我要报警。”老歪说。
“我们就是警察,你报吧。警察训练为人民,你必须无条件配合。”余小玉说。
“你有意整我,我不怕,我干不过你,你也别想过好日子。”老歪说。
“这里训练好不好?”余小玉转过头大声问干警。
“好。”干警齐声回答。
“下次还来不来?”余小玉问。
“来!”干警大声回答。
余小玉心里自然清楚,这种恐吓扰民的训练,可一不可二。他也就只弄这一回,给老歪颜色。事实上,他的这个行动,是失败的。
余小银同样窝着一股火。老余不该卖房,不该索回房子,不该打官司,既然开了头,总不能输给老歪吧?余小银借口下去检查工作,借机回到村里。这座原来他家的房子,留下了他全部少年的记忆。下陷成坑的地方,正是厅中央,原来摆放家里的饭桌。一家六口围在桌边度过许多欢乐。这一塌陷,感觉家里的饭桌掉坑底了。
“今天掉厅堂,明天掉房间。”余小银心里想。他倒希望如此,不能住人了,父亲的官司不打也就赢了。但有关部门专家已经勘察论证过,除了厅堂,别的地方安全,不会再有塌陷危险。老歪给余小银递烟,他不接,递茶,他不理,一直板着张脸。
“占人房子不退,你们良心过得去吗?”余小银开始说话。
“过得去,因为我们没占别人的房子。”老歪说。
“必须把房子退给我父亲。”余小银说。
“你父亲拿枪逼我,我都不怕。”老歪说。
“想过吗?万一哪天涨洪水,地下河水涌上来将房子淹了,接着把全村淹了,你们不觉得犯罪吗?”余小银说。
“地下河洪水没那么大威力。”老歪说,“真有那么一天,我认命。”
“你要跟我家死磕,是吧?”余小银说。
“是你们余家跟我家死磕。”老歪说。
余小銀见东西就摔,还往坑里扔。这个时候,坑底没人捕鱼,砸不到人。老歪在一旁静静看着余小银,砸到最后,老歪心里跟着痛快。余小银气还没发泄完,他跑到水池边,将鱼捞起来,丢下暗河。帮工前来阻止,老歪示意不要阻拦。余小银力气有限,他大喘粗气,干不下去了。歇了一会,来了点精神,往鱼池里砸石头,砸完身边的石头,跳进池子里跺鱼踢鱼。最后以向池水撒尿达到疯狂的高潮。这个时候,来了些买鱼人,他们害怕疯子,躲开来观看。当余小银往鱼池中撒尿,购鱼人这才野笑着散去。他们虽然没买到鱼,却看到了一个疯狂者撒尿,白捡一个笑话。
“你兄弟俩有权有势,怎么治不了老歪呢?无能啊。”老余捶胸顿足,哇哇干哭。这场面出现多次,每次都挑起余小玉和余小银心中的愤怒。“总有一天,我找个借口掐死老歪。”余小玉说。
“找到了吗?光说有用吗?”余小银讥讽说。
“你不也奈何不了老歪吗?你平时没少吹牛。”
兄弟俩吵起来,老余拍桌子:“又内斗!内斗只能输得更惨。”
“你不惹事,会有我们的自取其辱吗?”余小玉把矛头对着父亲。
“我受不了好风水别人侵占,受不了老歪那张洋洋得意的臭嘴脸。不好好搞他一下,我气上不来。”老余说。
说到余小玉兄弟俩心头的痛,于是兄弟俩沉默生闷气。
开门声一响,余小柴和余小火姐妹俩回来了。“你们两个哥哥水平不够,江郎才尽,老歪从头到尾还是那样洋洋得意,不低一次头,不服一次软。他的得意就是插入我们胸膛的尖刀。”老余对两个女儿说:“你俩有好办法吗?”
“我们能有什么好办法,除了钱,就没别的了。”余小柴说。
“我倒是有个办法。”余小火说。当全家人竖起耳朵听时,她继续说:“雇凶将老歪杀掉,或者将老屋炸塌。哈哈哈!”
老余和两个儿子失望地叹息:“这是什么好办法,这是与老歪同归于尽的下下策。”
“大哥不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吗?他想让案子破不了就破不了。”余小火说。
“我们对付老歪,不能用犯罪手段,绝对不能往那方面想。”余小玉说,“法律我们必须遵守。守法前提下让老歪屈服,是我们的目的,法律是我们不可触碰的红线。”
“要是能用非常手段,还用得着绞尽脑汁?我招一批地痞流氓天天去闹事,搞得老歪不得安宁,他定会放弃房屋。”余小银说。
余小柴姐妹俩回到村里。她们给老歪买了许多礼品,老歪两口子笑歪了嘴。老歪嘴有些歪,当他真心笑时,歪嘴就正了。他嘴巴笑正的时候,显丑,没有歪了好看。因为歪嘴人们看习惯了,并不觉得丑。老歪老婆立即准备午饭,准备用沱巴山区最高礼遇接待这对姐妹。地陷的故事,姐妹俩听了多次,但她俩还是要求老歪讲一遍。老歪乐意重复。老歪边说边做手势,说到激动时,只有手势没有声音。“当时吓坏了,以为全家人要陷到地下死掉。结果,全家不仅安全,还因此发了财。”说到这里,老歪哈哈大笑。
“这鱼财本来是我家的。”余小柴打断他的话。
“不一定。如果房屋还是你家的,这个坑不会出现,永远。你家从爷爷开始就住这屋了,为什么一直没地陷,待到我接手才陷?因为,这个鱼财是老天为我准备的。”老歪说:“你父亲口口声声说,我们占领他的财运,抢走他的福气,这是错误的。”
老歪能说,两姐妹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如何反驳他。姐妹俩借故参观老屋,进房间去。老歪陪着。“你们大哥带人来训练,开了好多枪,可是并没打坏木板。”老歪说,“他们还会再来训练。来吧,想来便来,想训练多久就训练多久。只要能为人民警察服务,提高他们的业务水平,我一百个愿意。”
屋子比她们离开时,有了很大的修整,房子保护利用得也很好。两姐妹挑不出毛病。可是不能不挑毛病啊。两姐妹找了两处毛病攻击老歪,她俩心里都觉得好笑。有人上门买鱼,他们听说来了一对洋气的姐妹,先不买鱼,专门进屋参观。当他们得知她俩就是余小银的妹妹时,都呵呵呵笑。他们等着这对姐妹撒野,寻找欢乐。余小银对准鱼池撒尿,已成为沱巴山区美谈,他们不觉得有多过分。沱巴山区的男人都是粗野的,为了争食,往锅里吐口水的事时有发生。但是,买鱼人失望了,这对姐妹迟迟没有撒野的迹象。有人等不起,买了鱼离去。
“老歪占了你们的房,抢走你们的运气,可是你们家官再大,钱再多,不也奈何不了老歪吗?”有一个人终于等不耐烦,开始煽风点火。
“老歪是占了我们家房,抢了我们家一段时间运气,但是你们看到将来了吗?将来,马上,这房子还是我家的。”余小柴说。
“将来是哪一年?我恐怕活不到那么长,我从不相信眼睛见不到的空话。”这人说。
“你想怎么样?”余小火对他说。
“我想你姐妹俩现在就抢回房子。”他说。
“我花钱雇你抢。”余小柴说。
“钱是好东西,可我怎么抢呢?如果你让我抢他家鱼,我做得到。抢房,我抢不动。”他说。
“那你还操什么心?快买了鱼回家喂猫。”余小火笑着说。
这人一脸尴尬,他生气了,他往鱼池子里捞了一网鱼倒入自己竹篓,边跑边说:“鱼钱余小柴姐妹付,她俩雇我抢的鱼。”别的买鱼人羡慕这个胆大的,但他们的脸皮没那么厚,老老实实称了鱼回家。
没有法律法规规定不许人捕捞野生鱼,不能捕捞暗河里的鱼,至少相关政策现在还没出台。谁碰上谁走运,因此才叫人羡慕嫉恨。老歪做人低调,从不主动结仇,自从他大发鱼财,沱巴山区想掐死他的大有人在。人们总想抓住他的把柄,让他难堪,让他出事。都以为他卖鱼偷漏税,他却一笔笔记着,税务干部下村收税,他一分不少。余小银指示人来明察暗访都没查出毛病。总之,人们恨他,却奈何不了他。人们希望,暗河里的鱼越来越少,少到他一天也捞不到一条。事实上,暗河鱼确实在天天减少,老歪供给人们的鱼也天天减量。不过人们相信,暗河送到堂屋坑底的鱼减少是暂时的,一定出了别的原因。暗河不可知地无限长,拥有的鱼也无限多。现在是冬季,鱼不爱活动也是其中一方面,等到明年春天、夏天,还会有成群结队的鱼经过坑底,笑正老歪的嘴巴。
余小柴姐妹向老歪提出条件:按目前市场价一点五倍买回房子,另外还有他“失鱼”补偿,补偿多少,双方可以谈,一次性付款。老歪不用勾手指算,数字立即准确出现在头脑中。这个价格诱人。他老婆说,划算,划算。老歪不表态,诱人的价钱在脑子里转了几转,最后还是不表态。
“我们给你考虑三天,你还可以提条件,比如你们儿女将来想进我的或者余小火的公司工作都能解决。”余小柴说。
姐妹俩离开后,老歪老婆劝他考虑考虑。意外发了鱼财,再加个“失鱼”补偿,房价还高于沱巴市场价,孩子工作的事,也有着落,蠢人都会答应啊。余小柴姐妹的公司可不是一般公司,上市呢,不是那种浪得上市虚名,真正大品牌大公司。沱巴山区能出两个大企业家,没人想得到。
“但是,他们余家太欺负人,凭什么强迫我卖房卖暗河?我不干。”老歪说,“我发财又不是故意的,他们以为有钱有势就了不起?老子不伺候!”
帮工劝老歪卖房,他们的理由是没完没了的骚扰不说,暗河还有没有大钱挣不说,万一哪天上面来个政策,禁止捕捞野生鱼,特别禁止捕捞地下河里的鱼呢!“大把银子摆到你面前了,你难道让它们变成水?”帮工说。
余小柴姐妹三天后再回村里,照例買来许多礼品,老歪夫妇照例在欢乐中全单照收。“我不答应你们开出的条件。你们别想实现强加于人的梦想。”老歪笑过之后说。
“跟钱过不去的,也就只见过你一个。”余小柴说。
“这世界上有我一个就够了。”老歪说。
余小柴来了兴致,想学做丰鱼,余小火乐意打下手。自从家里捞到数不尽的丰鱼,老歪老婆就琢磨如何把丰鱼做得更好。她已研究出丰鱼的八种做法,每种做法都得到别人的认可。那天上沱巴镇,在老表家开的饭店露了一手,顾客惦记上了。老表跟她学过几回,就是学不到精髓,尽管如此,顾客也还喜欢。老歪老婆只愿意教余家姐妹一种做法。做菜的绝招是火候和配料,其实也不止这两方面,包括对食材的处理,学问太大了。老歪老婆这道菜是不去内脏,将整条活鱼在明火上烧烤。丰鱼个头不大,最大不超过三两。明火烧烤时容易烤着自己的手,而且烧烤的时间、火苗大小都有讲究。余小柴姐妹烧烤这一关都不过,最后做出的丰鱼味道自然差太远。老歪老婆其实还有关键的一个环节没传授,一般人看不出来,就是用手感知被烧烤的鱼的温度。余小柴认为这种做法太复杂难学,换成汆汤丰鱼。可是,看似简单,姐妹俩却无一能做成功。还是火候问题,还有野生配料入锅早晚和大小火煮的时间问题。
姐妹俩做了两三道废菜,好在,丰鱼本身的鲜美不至于让人抛弃。
“我们姐妹俩计划投资开一家丰鱼店,高薪聘你为大厨,如何?”余小柴突然来了个主意,拍脑袋跟老歪老婆商量。
“一个在家捞鱼,一个为顾客做菜,并不矛盾,挣的是双份。”余小火说。
“那你们不抢房屋了?”老歪说。
“不抢了,我们想买断暗河丰鱼捕捞权。”余小柴说。
“我在我家帮你捕鱼,这房子的所有权将受到切割。有一天,你们借口扩大捕鱼场,沿着暗河两头开挖,撑破房屋,房屋便不复存在。很毒辣的一招。我不同意。”老歪说。
余小柴和余小火姐妹俩笑起来,因为,她俩私下的确是这么想的。
暗河上流方向的地面上,那些一心想发财的人,不论冷风雪雨,都没有停止寻找暗河入口。有的人一边开挖一边怀疑,怀疑位置不准,怀疑找到暗河却没了丰鱼。严重怀疑时,停下手中活,坐到一边叹气骂娘。他们不尽相同地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因此幻想第二天早上起来出现奇迹:地陷下去,地洞跟暗河相连。早上继续开挖时,奇迹没出现,看到成群结队进村来的买鱼人,他们的信心又增加了。工间休息时,他们竖起大拇指瞄准老歪的屋子,其实是瞄准那条暗河。他们因为老歪的强硬阻止,没能下到暗河,因此他们的方位都是猜测的盲目的。余小柴姐妹俩给他们带来吃的喝的,有已经冷硬的肯德基、卤猪头猪肘,有雪碧果汁牛奶。他们围过来,坐在一起享受。他们长年生活在高寒山区,不怕冷,爱吃冷食。挖坑时是对手,享受美食时成为朋友,他们干杯,互相祝贺早日挖到暗河。祝贺完后立即在心里诅咒别人一事无成,唯有自己成功。
赵合刚刚加入吃食队伍,因为他刚从外面回来。他背回一大包东西,那东西包裹严实,然后被他藏到工地的隐秘处。赵合没有因为来得晚而没吃上肯德基,余小柴姐妹准备了好多的,每个挖坑人都有一份。他们后来相互参观挖坑情况,因为地势不同,投入不同,挖坑深浅不一。刨过土层到岩石,他们同样举步维艰。大家进度差不多,然后都放心了。沱巴的冬天阴冷,但他们不怕,他们天天盼着有风刮过。他们盼冷风就像城里人夏天盼空调。风不来时,有人会扇动衣服求风。余小柴和余小火离开沱巴山区多年,她俩已不太适应老家的阴冷。姐妹俩穿着厚厚的高档羽绒服,看上去还瑟瑟发抖。村里人反复取笑她俩,回忆小时候她俩冬天还下田里抓鱼的情景。沱巴山区有丰富的水源,一部分在地下,一部分在溪流,而许多地方却缺水,分布不均衡。有的人为了保水来年耕作,收割稻谷时不放干田里的水。在水中收割,需要更多的技术和体力。保水的田,通常放养魚,冬天寒冷的季节,他们想吃鱼就下田活捉。挖坑的人很快吃完肯德基猪头肉,四下散开,他们不想浪费过多的时间。
“如此开挖,地老天荒也到达不了暗河。”余小柴说。
挖坑人都听到了,他们装作听不见。这话尖利,都刺在他们心上。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行为是愚蠢的,他们相信前途光明命运通达。此起彼伏的挖坑声在寒冷的村庄上空飞扬,钢钎铁锤打击硬石的声音让人充满希望又让人绝望。
有一种声音从同质化的声音中脱颖而出,他们听出,来自赵合的工地。那是打炮眼的声音。果真,两个多小时后,赵合宣布:放炮了!人们躲开去,去到安全的地方。赵合连放十炮。挖坑人在久违的放炮声中愤怒不已。他们马上产生同一个想法:举报赵合。
没人能买到炸药,赵合却能,这里面问题很严重。赵分拨了镇里的电话,镇里说马上来处理。挖坑人无心挖坑,他们去到赵合的工地。这十个大炮炸出较深的窟窿,再有十几组这样的大炮,挖到地下河指日可待。赵合不理会指责的声音,组织力量清理碎石。有的碎石还很大,需要四个人抬。赵合和他的帮工们不怕苦累,不间歇干着。
镇上干部还没来,赵合准备第二组炮眼了。开山劈石的人都有机械,村里人没有,他们从没使用过,只听说过。赵合也没有,但他有炸药。他在人们愤怒的骂声中放响第二组炮。天黑了,镇政府的人大约不会来。镇干部回话说,镇里正在调查赵合炸药的来历。赵合准备的炸药并不多,放完第二组炮,工地上再无炮声。他跟大家一样用原始的工具和方式挖坑。他的坑深已经甩别人几条街,同行们受不了。给镇上打电话,总是回话说,正在调查。赵合跟大家一样的身份,也无别的关系,怎么能搞到炸药呢?他们一直没想通。镇上最终没来人,赵合也没有进一步的放炮行动。他们似乎不再指望镇上来处理,开始不理告状一事。后来他们终于搞明白,赵合的炸药是余小柴提供的。不是赵合说漏嘴,是余小柴后来回到村上亲口告诉大家的。余小柴偏心,村里人不高兴,要求她一碗水端平,都是村上的,为什么偏向赵合?
“赵合他爹还偷过你家两只鸡呢,”有人指出,“被你爹当场抓住,抓了现场还不承认。”
“是有这么一回事,不提我都忘记了。”余小柴笑着说。
“你四兄妹上大学时,我们家都送过礼。”赵分说。
“我记得,你家跟我家关系好。非常感谢。”余小柴说。
“我也要炸药,比赵合多几倍的炸药。”赵分说。
“我也要。”
“我也要。”
…………
他们都举手要炸药,像饥饿的乞丐伸手要炸鸡腿。他们将余小柴团团围住。余小柴说,你们都安静,你们的炸药一个不少。“我要你们联合起来,组建挖坑队。”余小柴说。
余小柴拿出草图,计划在老歪屋子下暗河上游炸出一个大坑,一个足以能见到暗河的巨大的坑。
“以后,暗河里的丰鱼源源不断游来,成为我们的集体经济。”赵分说,“这个主意也不错,毕竟地盘是全村人的,利益共享才公平。”
“在村里炸这么深的大坑,工程量大,需要的炸药量大,你们能搞到吗?”余小柴说。
“我们不能,你能,余小火能,余小玉与余小银能。你们四兄妹有通天本事。”赵合说。
“我家也不能。如果有了一个开发项目,成为一个重点工程,那就有用不完的炸药。”余小柴说。
余小柴的简单计划随之做出,工程项目叫“马凹水利工程”。“跟马凹有什么关系?”赵分提出疑问。
马凹在山那边,与本村舍隔着一座小山,虽然也是村里的地盘,但那地方一直荒着。那是一块马蹄形的深坑,地势比本村低四米以上,是块废地。沱巴山区虽然平地不多,可是马凹那块深陷的平地,用不上,可惜了。余小柴慢慢给他们讲项目。在村里找到离地面三米的暗河后,打通隧道引水到马凹,那是一個天然的水库,以前缺水,现在有了暗河供水,修建马凹水库成为可能。修成后,可发展旅游,可建矿泉水厂,可养鱼,还可以灌溉,前景广阔。
“这得投多少钱?”
“我跟余小火投资,成立柴火集团……”余小柴说。
余小火很快弄出项目方案,有传闻说项目报到镇里,很快得到批准;镇以成功引进项目为功向县里报喜,县里立即给予表扬,并且列入县级重点项目。都是传说而已,村里没人去证实。他们觉得不需要去证实。
余小柴姐妹俩“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走一个”的寻找暗河的思路,得到村里人支持。项目成功后,全村人人拿干股,人人是股东,年年有分红,受益终生。只是工程量挺大,首先得搬迁“上游”的村民,然后安置。好在这笔钱,不用任何人操心,柴火集团买单。“上游”人家搬迁,占去全村百分之二十以上人口。少数“下游”村民也希望能享受搬迁的福利。柴火集团暂时没有给出答复。经过反复讨论,地质勘察,春节刚过就选好了搬迁安置地址,“专家”也给出了因地势建新村的最佳设计方案。效果图很漂亮,功能齐全,村民们做梦也想不到。都说,三月份后,柴火集团建设大军就将开进来。
老余在春天的一个中午回到村里。老歪和他的帮工仍在捞鱼。他们争分夺秒地捞。老余跟两个女儿不同,他从不给老歪带礼物,老歪见了他,脸上便没有真正的笑容。老歪不是指望得到老余的礼物,老歪怕见到老余,老余像一只癞蛤蟆令他讨厌。老歪老婆为老余做了两道最拿手的丰鱼佳肴,老歪和帮工都借口不上桌,老余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吃鱼。
“村里的动静你们家听说了吧?”老歪的身影出现后,老余朝老歪大声说。
“动静这么大,哪能没听说呢?”老歪说。
“新村安置点有十几二十座新房,将来可能还会有更多‘下游村民的安置。有敬老院,有文化娱乐室,村民大礼堂。你知道为什么没你的吗?”老余说。
“知道,我不是你们村的。我已经买了你家房屋,怎么能不算你们村人呢?你两个女儿很势利。”老歪说。“不是势利,是余家对挑战者的反制。”老余说。
“新坑开出来后,暗河上游一拦断,堂屋的这个深坑就成了废坑,暗河成为藏老鼠纳污垢的臭旱洞。无限遥远的下游,会上来许多毒蛇蚂蚁,以及无法想象的爬虫。”老余说,他正嚼着丰鱼,嘴上说得多恶心都没破坏他的好胃口。
老歪阴沉脸蹲在一边看着地下。老余分析得对,余小柴姐妹找到暗河, 拦断,水引走了,丰鱼没了,坑无价值,只有填上。填坑也是个危险动作。暗河废了,房屋价值大打折扣。老婆提醒他,到外面说话。老婆说:“丰鱼带给了我们够多的钱,我们要知足。”
老歪说:“知足不知足的且不说,暗河没了,我填平它。当然,即便填平也住不踏实。”
“怎么办?”老婆说。
“怎么办?暗河断了,我们搬回村住。到沱巴镇上住也行,我们现在有买房开门面的资本。”老歪说。
老余一人喝酒,老歪老婆看不过意,过来作陪。老余说:“你比老歪懂事。”老歪老婆能喝,沱巴山区的女人大都能喝。“为了跟我家斗气,欺压我们,你两个富婆女儿可下大本了。”老歪老婆不客气地说。
“我们跟你家斗气?”老余不屑地说,“要斗气,你们家够得着吗?”
“够不着。可事实上你们就是在斗,非得整死我们才甘心。”老歪老婆说。
“我早说过,你家早低头,我们间的恩怨早了结。”老余说。
“都是堂屋下的鱼惹出的事,没有鱼,就没有后面的事,当然,我们也就不能发大财。”老歪老婆说。
“是福是祸,还没定呢。”老余说,“此事源头的确在堂屋下的丰鱼,丰鱼不出现,我都想不起老屋了。”
老歪最终还是坐下来跟老余喝酒。老余亲自为老歪斟酒,两人干掉一小碗。“如果你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老余说。
“就是说把房卖回给你?”老歪说。
“对。”老余说。
“你们全家都成为城里人了,惦记这屋干什么呢?老屋除了老,什么都没有。我住着,好好继承保护着,你别不放心。”老歪说。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说买回来,你死不答应,一句软话都不说。”老余说。
“我还是这个决定,不卖,枪毙我我也不卖。你家有权有势没用,战胜不了我。”老歪说。
老余举起手中的酒杯,说:“你信不信,我一家伙把它摔碎?”
村民希望到来的、老歪不希望到来的,开始到来了。柴火集团请来的测绘工程师入村勘测,为精确规划采集数据。工程师们爬山入谷,他们的测量仪器是当下最先进的,得到的数据自然最准确。工作一天,柴火集团陪同人员请测绘工程师们吃丰鱼。老歪乐意接待这批说普通话的工程师。做丰鱼老歪老婆拿手,煮清水鸡做当地名菜醋血鸭,老歪拿手。老歪拿手是因为,当地的鸡好水好,野生香料好。丰鱼做成菜出卖,价值翻两番,这是老歪乐意的最大理由。老歪从工程师口中得知,这个项目做下来,快得两年,慢要三年。老歪盘算过,如果工程师包括将来的建筑者消费他家丰鱼,他将获得更多进账。眼下丰鱼少了许多,每天的捕捞量一天天减少,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计划减少鲜活丰鱼出售,以供应建筑大军为主。下午进村买鱼的,最大那个鱼贩子也只买到二十斤。零买的,一人限买两斤。大小买鱼者不满意,他们分别说些难听的话。
老歪没安排工程技术人员在屋里吃饭,哪怕外面风大阴冷。老歪甚至没让他们进屋,工程师快收工时,老歪提前紧闭大门,拦住工程技术人员。
“我们要参观地下河。”为首的工程师向老歪提出请求。
“不行。”老歪答得干脆。
“我们又不能把地下河吃掉。”为首的工程师说。
“你们会准确测量暗河走向。”老歪说。
“我們不带仪器参观总行吧?”为首的工程师说。
“不行,你们的眼睛就是仪器。”老歪说。
工程师们心里不爽,直接坐到饭桌前,闻到鱼肉香,品尝到如同放了罂粟的佳肴,怒气才消。工程师们不说赞美话,只顾猛吃,以实际行动表示赞美。他们曾多次到山中测量,吃过山区里的鱼,这种放了罂粟一样的鱼味,平生第一次吃到。他们肚皮吃成西瓜,站立不稳,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在屋子外的鱼棚里吃的饭,他们的吃饭声盖过池子里鱼的咂巴声。工程师们酒足饭饱,他们打着饱嗝,艰难地站起身子,然后缓慢走到车边,爬上车,消失在夜色中。工程师们住镇上的旅馆,车程不到二十分钟。
测绘工程师无法给余小柴提供确切的暗河走向,也许水利专家能。水利专家或许可以根据水流量水流速度等数据获得上游河床的走向。问题是,老歪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家暗河。测绘工程师们花四天时间测量出村四周和内部的准确数字,工作转向马凹。如果按大家估计的老歪家暗河深度在三四米的话,无法将暗河水引到马凹,因为马凹最低处比村暗河高出半米,就是说暗河地势比马凹低。以前说马凹地势低都是人眼的错觉。如果不抽水,或者不在马凹打个地洞跟引暗河水的隧道相连,马凹水库就建不成。换作给水库长年抽水,也不是水库的通常做法。再者,即便能够打隧道引水到马凹,工程量大,耗资巨大。余小柴两姐妹得到数据后,并不着急,还在那里哈哈大笑。她们的母亲说:“不跟老歪斗气,就什么事也没有。”母亲的意见没人响应,像冬天的北风一样令全家人讨厌。
测绘工程师还说:“贵村四面环山,东南西北连接外界的都是坡道,最低处的南‘缺口地势也不低,整个村形地貌倒是适合修建一座中小型水库。”
柴火集团的“马凹水利工程”成为村里人的热点话题。测绘队伍离开后,好久不见建设者的身影,村里人开始猜疑,开始焦虑,他们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在风雨里飘浮不定。那些各自为政寻找暗河的人停止工作,期待余家姐妹设计的项目尽快启动。
老余没回来,他的儿女们也不见回来。村里人打去电话,不接;在同一座城市打工的村里人找上公司和单位,余家四兄妹借口不见。
老歪的如意算盘似乎也要落空,他捕捞到的鱼,不得不像从前一样卖给鱼贩子和零买者。每天夜晚,老歪跟老婆坐在电灯下,计算因为未做出佳肴出售给建筑大军而损失的金钱,盘算那笔假想的收入。老歪算一笔,就叹一声气。算到第十个晚上时,老歪突然笑了,他说:“我仍然是赢家,暗河不是还在源源不断给我提供丰鱼吗?”老婆如梦初醒。两公婆比赛似的大笑。他们的帮工吓住了,知道真相后也跟着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像鞭子抽打着村民的心。
赵合和赵分牵头,组织五个村民到城里找老余。他们堵住老余,老余不得已,硬着头皮接待故乡人。
“老歪天天大笑,他说他赢了,他完全彻底胜利了。”赵合说。同行的村民积极附和。
“天大的笑话,老歪赢在哪里?”老余说。
“他天天捕鱼,天天卖鱼,天天进大账,而你的老屋又收不回。”赵分说。
“斗争才开始,他敢说赢了?不要脸了吧?”老余说。
余小柴和余小火姐妹碰头,回想起测绘工程师说过的话:全村像木桶最适合建水库。两姐妹来了鬼主意:整村搬迁,建水库;水库建成后,按照谁投资谁受益的原则,大力发展养鱼业,旅游业,全村月月分红,年终分红。
余家姐妹带着方案和工作人员回到村里。前面的方案改变,整村搬迁建水库的方案突然到来,有村民不能接受。
不管村里有多少反对者,柴火集团临时工程指挥部都驻扎到村里来。老余和村里项目支持者寻找新村址,因为前次确定的少数人的“新村”“安置”点,处于水库淹没区域。一行人走到离村一公里半的大冲时,都停下脚步。这里是一片杂树林,几个低矮的土坡相连,即便将来水库大坝泄洪,也不会影响到全村安全。在场的测绘人员立即勘测。两天后,测绘人员拿出数据,交给规划设计人员。又不出几天,新村规划效果图设计出来。
柴火集团工作人员将新村规划效果图、水库效果图竖在村头,供村民参观,并做仔细讲解。村民关注的重点在新村规划。方案中,新村按高标准的新农村模式建造,新村的未来经济收入也有了详细的规划。看了规划效果图,了解到未来的蓝图,村里再无反对的声音。
新村建设开工仪式在晚春一个吉利日子举行。几台大型挖掘机及二三十个工人、村民如数到达现场,场面壮观辉煌。老余代表他自己上台讲话,他一边讲话一边搜索人群。老歪没有来,老余很失望,他把声音努力提到最高,为了持续将声音传到村里,传进老歪的耳朵。老余说了许多废话,颠三倒四地说废话。到最后,他点名批评老歪,说老歪买下他家房屋不好好珍惜保护,弄出一个大窟窿,饿虎一般贪图地下河里的丰鱼,发了财对村里公益事业不闻不问,哪怕今天这个大好日子,盛大场面也不参加。“老歪,是全村的敌人!”老余最后说。老余批评老歪,引起村人共鸣,他们在台下以不同声音和不同语句大骂老歪,对老歪进行无情的诅咒。
开工仪式之后, 挖掘机开始工作。村民并没有离去,他们兴致勃勃看工人作业。这些工人懒散,村民们不满意。赵合和赵分向余小柴告状。余小柴姐妹跟她们的父亲正在余小火的豪车上,父女三人面上没什么表情。在这个大喜日子里, 父女仨没有应有的兴奋。刚才开工仪式上,余小柴董事长的发言干巴巴,无文采无感情。村民不计较,他们猜想余小柴太累了,精力还没恢复。赵合告完状,余小柴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你们都回吧。”
有两辆大卡车从公路经过。公路距离开工仪式现场不到十米,将来,公路从新村擦过。卡车停下来,一些村民走向卡车。两个司机是外地人,他们拿出香烟散给抽烟的村民。卡车不是经过,目的地就是他们村,村里有人要搬家。村民爬上卡车,坐车回去。
村民离开后,工地上的工作几乎停了下来。工人三三两两聚集抽烟聊天,谈论周边的风水。这些人对风水学一窍不通,却装出很懂的样子,争论不休。余小柴姐妹和她们的父亲朝工地走来,余小柴走在最前面,余小火陪父亲慢慢走着。
“余董,我们是干还是不干?大干还是小干?”为首的工人说。
“干,不干,不干,干……大干,小干,大干,小干……”余小柴嘴里的声音小小的,工人们像拉磨的驴,听得晕头转向。
不到一个小时,进村去的那两辆卡车出现,车上装满家具。车在跟前停下,老歪从车上跳下来。“是我搬家。”老歪对老余说,“我不想等到被水淹才搬。我在沱巴镇上买了房子,以后就住那里了。”
老余说:“你太贪心,贪心到无底线。沱巴山区的丰鱼被你捕灭了种,老天会惩罚你的。”
“我承认我贪心,但我还没有贪心到灭绝丰鱼种。”老歪说,他把手中的东西递给老余,“这是大门钥匙,这是房产证土地证,我交给你,你拿着。办理过户手续时我积极配合,毫不含糊。”
卡车摇摇晃晃离去。
老余追得紧,下午,就去镇上国土所办理房产过户手续。“当初我是从你手上买的,现在你原价或者按高出市场价买回我都接受。”老歪说。
老余说:“你从我家地下捕丰鱼发了横财,我必须将房子原价要回去,一分多余的钱不给。”
过户手续办得顺利,过几天,房本经县里国土局房产局审核后就到手了。老余通过关系走了捷径,只用两天时间就拿到房本。老余来到老歪镇上的家,老余崭新的房本在老歪眼前晃动。
“你赢了,但我没输。”老歪说,“能促成柴火集团建水库,造福百姓,铺开致富路,我就是赢家。”
老余不可名状地笑了一下。
每天有村民到新村建设工地看进度,几台挖掘机停在那里像废铁。村民催一声,挖掘机动下,几天下来,进度为零。最后,挖掘机都开走了。新村工地寂寞无声。老歪听说项目停工,特意过来证实。工地已不是工地,只有挖掘出来的几堆新土。老歪回到村上,回到曾经的房屋。大门紧锁。老歪“明知故问”地敲门。他听到屋里的回音,甚至听到屋子里老鼠奔走的声音。老歪怒火蹿上来,狠狠踢了大门三脚。“老余这只老狐狸,生出一窝小狐狸。”他边说边退出村子,见到村民,他把气撒到他们身上:“你们村有很多坏人,以老余为首。”
不久,老余和老伴一起回村。村民把他俩团团围住,质问他为什么。老余说:“水库嘛,总有一天会建的。”老余带来的人重新換了大门,大门看上去比石壁还结实。他要求老伴跟他在老屋住一两晚,老伴不愿住。堂屋有那么深的一个坑,下面有流淌的河,老伴住不踏实。老余劝不住,老伴随安装大门的工人回城里。老余一个人留下。夜晚,他独自坐在屋子里。地下流水声传上来,有如一阵阵刀枪刺来的恐怖。半夜,他还没睡着,他想起了那次坐轮船在大海里旅行的经历。老屋就像一只船,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下的大海里,颠簸来飞荡去。
老余勉强住了一夜,他让余小玉或者余小银来接他回城。结果,四个儿女开着两部豪车回来了。他们在老屋里一言不发,匆匆看上一眼,锁上大门。村民见到他们的身影,并不靠近,远远地看着或者躲开。上了车,老余催促说:“快点,快点开!”小车经过“新村”工地时,慢下来,余家五人看了一眼,然后,加速逃离。
老家,老屋渐离渐远……
“其实,迁村建水库这个事是可行的。或许我们真的应该立项,拿出真诚来,挽回形象。即使我们做不下来,也可以向当地政府部门建议,列入县里市里的重点工程……”快进城时,余家两部豪车里,同时响起一样的声音。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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