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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诺夫的空墓(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562
  野莽

  今年春天,我在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参观一座被迁移的坟墓,清明节没去我母亲的墓上挂青,还乡时已到了太阳最毒的日子,这还是因为我父亲病了。我敲开门,一只耳朵还在门外,抢先进到门里的那只耳朵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唔噜唔噜着,我示意为我开门的阿芳别出声,让我听他说些什么,然后我假装是贼,用脚尖走到他的卧室床边,细听他原来是在念叨三个人的名字,一个叫苏成中,一个叫伊万诺夫,另一个是我。

  我怀疑他发高烧,在说胡话。我父亲早年学过俄文,即便到了生命最危险的时候,弥留之际那个伊万诺夫的名字也念得比我滑溜,像把一块炖得稀烂的小萝卜就着汤汁咕噜一下咽进喉咙。只是咽过之后气息奄奄,我怕他这口气就此断了,一生的最后一秒被我赶上,就十万火急地喊了声爸。

  “你放心吧,老爷子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他还等着跟你说一个事呢。”

  阿芳是我父亲平了反又工作十年,退休后请到家里服侍他和我母亲的,母亲去世以后只管他一人,来时是小姑娘,现在都成中年妇女了,三十年来已对他知根知底。她用适当的力量,适可而止地把他摇了三摇,然后告诉他说我回来了。

  父亲从床上一头坐起,并且还趔着脸看床下的拖鞋,把我吓了一大跳,虽然阿芳向我打了保票,我仍有顾虑他是不是回光返照。我们齐心协力地扶他下地,搀到客厅沙发坐下,不料他用双手推开我们,自己仰身坐到那个主座,右腿高人一等地跷在左腿上面。

  “回来得早,不如回来得巧。”

  “这话什么意思,爸爸?”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你妈妈墓的后面第七排,从右往左数第十三位,增加了一个新墓,你回来了正好去给我看看,看是不是有这回事。”

  看起来他的病完全彻底地好了,口齿伶俐,吐词清楚,包括第七和第十三那两个精确的数字。

  而且他的老眼也不昏花,我的嘴角只微动了一下,立刻被他看个正着:“笑?那是你的恩人,你是苏大夫接生的你知不知道?”

  “啊?不是说给我接生的是一个姓汪的婆婆,还说汪婆婆接生的技术很高明吗?怎么又出来个苏……”

  我记得母亲在世时是这样说的,母亲说汪婆婆自己马上就要生孩子的那天,被乡下一个捡粪的老汉请到家里给儿媳接生,老汉哭着给她下跪,说儿子不在家只好他来请。汪婆婆就挺着肚子跟了他去,接到中途她就憋不住了,坚持接完她已不能动步,就在捡粪老汉家里给自己接生。有人懷疑他们两家的孩子在混乱中抱错了,说她抱走的是捡粪老汉的孙子,把自己的儿子留在了捡粪老汉家,连父亲也这么说。

  “你妈妈只讲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我讲给你听。你的头差不多有小葫芦瓢那么大,不然长大了为什么这样聪明呢?汪婆婆接了快两个时辰,实在不行才喊苏大夫来。苏大夫是汪婆婆的丈夫,他在这个小县城医院里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够看,接生的技术比汪婆婆还高明。这个也不奇怪,汪婆婆会接生本来就是他教的,他家是接生的世家。可你妈妈情愿死也不要男人接生,苏大夫就躲在屏风后面,像条狗一样趴着,那道屏风齐一般人头顶,可还不到他的下巴,他躲着是害怕露馅。等你妈妈都快要昏死过去了,他才两手两脚地爬过去换下汪婆婆,很久以后我告诉了你妈妈这个真相。她不希望别人知道,所以没给你讲。”

  “苏大夫是我刚在门口时你念叨的那个苏成中吗?”

  “是的,你都听到了?”

  我父亲当年是主管文教卫的地方官员,文教卫是文化、教育和卫生的简称,卫生院就是现在的医院。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想到了陈小手,我的前辈汪曾祺先生在那篇描写高邮故里的小说中写道,民间助产师陈小手的手又小又软,给难产的团长太太安全接生婴儿之后,收了钱,骑上马,团长骂一声他奶奶的,掏出手枪,从背后一枪把他打下来了。

  我偷看了讲后半部分的父亲一眼,相信他不是那个团长,要是他就不会让我去看他念念不忘的苏成中大夫。

  “你刚才不说是他比齐人头顶的屏风还高得多吗,那要按照人体的比例,他不应该叫苏大夫,他应该叫苏大手……”

  “是的,我说得不假,倒是没人叫他苏大手,他们把他叫的是北极熊!他的手展开了像把柴扒子,手背上还长满黑毛,可他会缩骨术,缩起来又细又软,不光汪婆婆,妇产科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比得上他,要是没他的话不知要枉死多少产妇!那时候乡下的接生婆一遇上女人生孩子生不下来,就问当家的男人要大还是要小,说要大的就用刀子把胎儿大卸八块,说要小的就用刀子把产妇的肚子划开,那样血流成河,也难逃一死!”

  我对他说的这些都感到不可思议,眼前出现了一把利刃,同时还有两只毛乎乎的熊爪。我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再次望着他发愣,却望出他一脸遥远的回忆。我确信他不是回光返照,他的确是被我的回来给救活了,至少病情大为好转。

  这天晚上我陪他说到很晚,先是说些别的事情,忽然想起他说昨夜梦中见到的苏大夫墓,就问他道:“你真的做了那样一个梦吗?”

  他严肃地回答:“是的。”

  阿芳趁他不注意用胳膊碰我,悄悄对我泄露了一个机密:“老爷子做梦是真的,你还没回来他就对我也说了,可那是他白天听人说了那个事,夜里才做那个梦。”

  我“哈”的一声差点儿笑喷,本想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突然间决定不出卖阿芳,也不捅破父亲的窗纸,就让他装神弄鬼,冒充有特异功能,或心灵感应什么,据说这样有利于老人的健康长寿。我略一思索,转口说出一番另外的话来,先答应他明天去给母亲扫墓的同时,顺便到母亲墓后第七排,从右数第十三位的墓上看看那个有俄文的墓碑,然后问他:“除了接生我这个脑袋有葫芦瓢大的胎儿,苏大夫还有哪些杰作?”

  “有,多着呢,刚才我忘了说,他还接生过一条一丈长的黑蛇!”父亲摊开双手,向左右两边比画,像是兰州拉面馆里的拉面大厨。

  依照我们老家的禁忌,人不能用手比画蛇身的长度,据说这样会招致不祥,这一点显然被他给疏忽了。他说到苏大夫时得意忘形,眉飞色舞,由病人变成一个为病人做康复治疗的演讲大师。他说怀下那条长蛇的是一个还没出嫁的女子,只有二十来岁,家住在一条河边。刚开始她的爹妈觉得女儿肚子有一点大,以为她贪嘴吃得太多,劝她少吃些。她就尽量少吃,但她每顿只吃半碗肚子也不见小,后来都不敢吃饭了,早晚只喝一点稀粥,还是往大处长,一天天显出形来。村里人就风言风语,说些难听的话传进她爹妈的耳朵里,他们也就相信女儿跟人有奸情,肚子里怀了那个人的孩子。

  那女子家是富农,一家人本来就抬不起头,这么一来日子更加难过,她爹恨女儿给祖宗丢了大脸,心一狠找出一根拴猪的绳子,要把她勒死,埋在屋后的枞树林里。那女子当天半夜里肚子胀得难受,下床去上厕所,听到她爹正跟她娘说着这事,她娘哭得厉害,她心想真要是这样,还不如自己索性跳河,夏天河里水大,把她的尸体冲到老远的地方,村里人谁都看不见,爹妈对外可以一口咬定她出了远门。

  女子跳河那天,恰巧遇到苏大夫给人出诊,肩上背着个红十字箱,路过她家门前那一道桥,那桥是用三根枞树筒子搭起来的。这正是三伏天,头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河里洪水滚滚,人一跳下去就只剩了杯盖大一个头顶。也算这女子命不该绝,苏大夫从小在乌苏里江边长大,一身好水性,看见有人落水就把红十字箱一扔,从桥上一个纵身跳进河里,顺水追了四五丈远才把她抓住,拖上来一看原来是个年轻的孕妇,肚子大得要生了。苏大夫把她抱到岸边的树荫下面,平放在地上给她接生。

  最先露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苏大夫以为是婴儿的胎毛,细看才发现是蛇头。他想从侧面抓住它,手刚一动它就缩进去不出来了,他想把手伸进去抓,又怕蛇头在里面咬住他手。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那女子快不行了,苏大夫想了个好主意,但是要冒风险,他把那女子从树荫下面抱到河滩上面,脊背朝下,胸脯朝上,露出肚子让太阳晒。河滩上的沙子晒了一天比热锅还热,她就这么上烤下烙,大气直喘,一口水也不给她喝,他自己又跑回桥上,从红十字箱里拿出喝水杯,舀杯凉水放在她的阴门边,手里拿把钳子在那里等着。

  那条蛇在那女子的肚里上下受热,早就渴得受不住了,闻到水的凉气想出来喝水,刚一露头,苏大夫一钳子夹去,硬生生地把它从她肚子里扯了出来。那是一条黑蛇,从头到尾乌黑发亮,有一丈长短,吊在空中像根鞭子,就是人称的乌梢鞭。苏大夫最初想砸死它,看看脚边没有大小合适的石头,下到河里去捞石头又有点远,他还一心要救这个产妇,时间耽误不得。想着蛇也是一条性命,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这么一想再看他钳子夹住的这条黑蛇,真像是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苏大夫心里一软,决定放它一条生路,就一扬手把它扔进河里,弯腰背起沙滩上的女子,一路飞奔送回她的娘家。

  我父亲有讲故事的癖好,当年成为右派的原因之一,就是开会时喜欢给下级讲聊斋故事,讲鬼狐的人性和人的獸欲,罪名是利用讲故事反对现实。后来在牛鬼蛇神的分类中,他又被划在鬼的行列,也因他歌颂鬼怪,鬼话连篇。此次就算我一回来他的病就好了,但他毕竟是大病了一场,故事还讲得如此传神,可谓是旧病复发,本性未改。这一连串引蛇出洞的细节直把我听得毛骨悚然,我听着前面像是民间传说,像是古代神话,那条黑蛇是蛇父人母,蛇精人血,比《白蛇传》里的白娘子传奇多了。

  在他讲的时候,阿芳加快做完了家务,就坐在我们父子之间,双手撑住下巴认真地听着,像一只安静的猫,天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苏大夫是在乌苏里江边长大的?他不是我们老家的人?那个女子的肚子里怎么会怀条蛇呢?”

  “是的,乌苏里江是中俄边境的一条界河,这个以后我再讲给你听,还是先说那个投河的女子。苏大夫和你一样,问她这条黑蛇是怎么钻进她的肚子里去了,她吓得只顾着哭,说她也不知道,最后还是苏大夫慢慢帮她分析,他让女子一定要说实话,她们这里的妇女用不用月经带?用的话脏了在哪里洗?洗了又在哪里晾晒?这女子想着自己的一条命是他救的,就吞吞吐吐地给他说实话了,说她们有时在盆子里洗,洗了就晾在门前的树枝上、石头上,草上要是干净也铺在草上。有时在河里洗,洗了在沙滩上晒着,就是自己刚才躺过的那些地方。苏大夫这一听就明白了,说了声哦,肯定是半年多前你在晾晒那个东西的时候,有一条黑蛇从它上面爬过,把它的精液流在上面,回家你又接着戴它,月经来了两方一结合,可不就怀下这条小黑蛇吗?这条小黑蛇的父亲可能就是那条老黑蛇!”

  “这条小黑蛇最终到哪里去了?”我认为父亲分析得不无道理。

  “不知道,苏大夫也只知道被他扔到了河里。后来他也成了右派,因为放了一条黑蛇,在牛鬼蛇神的分类里他被划在蛇这一类。他们批斗他为什么不把潜伏在无产阶级革命青年身体内部的毒蛇打死,而把它放了?苏大夫说医生是人道主义者,也应该是蛇道主义者,是世界上所有动物的保护者和拯救者,包括对待苍蝇、蚊子、蟑螂等害虫,还有一些吃人的野兽,都不能消灭,他主张与人共存,分享自然。他们质问说那就让它们继续害人吗?他说人既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它们,这的确是一个矛盾的问题,怎么办呢?应该像有人发明引蛇出洞的办法一样,发明一个把人和害虫隔离开来的办法,用一种有形无形的边界把它们划在一区,分成上中下三格,水里一格是游的,地上一格是跑的,空中一格是飞的,互相之间不发生伤害,和人类也保持和平共处。”

  我为苏大夫的天真莞尔一笑,回忆起伊索寓言里那个农夫和蛇的故事,无法想象大夫和蛇的故事又会怎样。

  “这个办法不错,他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只是这个理想实现起来有一定的难度!”

  “是的,不过那条小黑蛇被他放进水里,就变成了一条水蛇,和大陆上的人可以互不侵犯了。”

  父亲说那个女子发现自己生下的是蛇,和许仙一样吓得晕死过去了,醒来又发现趴在这个救了她的男人背上,就坚决要嫁给他,说他把她的什么都看见了,她这辈子不能嫁给别人了,要不还是让她去死!苏大夫说那怎么行,他有妻子,他妻子也是他的同行,他们都是行医的人,行医的人眼里只有生命,没有男女,强行把她背回了娘家。那个女子的娘家姓杨,她娘当场哭成一个泪人儿,杨老爹噗通一声就给女儿跪下,求女儿原谅他们。老两口儿哭了一通,才想起救女儿命的这个人来,又要给他下跪,苏大夫从身上摸出五块钱,放在桌上,让他们给女儿买点滋补的东西,自己转身就走了。

  “他身上的钱肯定都打湿了吧?刚才他跳进河里……”

  “是的,这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那年头的五块钱相当于现在多少?少说也是五百多块!临走时他对杨家的老两口儿说,按照你们国家的规矩,女人生了娃要坐月子,生了蛇也同样要坐月子,这钱我是给她坐月子花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不能挪用!……”

  “你们国家?他说你们国家?难道我们国家不是他的国家?”

  “怎么说呢?应该也是,不过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后来也成了批斗他的罪名。还说那个女子的父母吧,他们知道女儿怀的是蛇,跺起脚来哭说自己错了,没法感谢他,也没法安抚自己女儿,就跟女儿一样要他把她娶了,家里有老婆可以给他做小。苏大夫说他可不能要三妻四妾,那样会成为他行医的累赘,把红十字箱往肩上一挎,撩开两条长腿就出了门,河对岸的那户人家还等着他出诊呢。”

  我对河对岸那户人家的事半点儿也不关心,我关心的是那个生蛇的女子。

  “那个生蛇的女子后来呢?苏大夫不是好人吗?俗话说一个好人要做到底,他应该向人证明这个女子的清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

  “苏大夫的确是个好人,他也的确是这样想的,可他这么一来把女子救了,也把女子害了!”

  “产后得了什么病……”

  “倒也不是,是他逢人就讲姓杨的女子生了一条蛇,这样讲是让她家周围那些看见她肚子大了的人明白真相,不会再怀疑她怀了人家的私生子,她就能找到婆家了,可没想到她后来找了那样一个婆家!”

  请苏大夫出诊的那户人家姓万,比汪婆婆接生的那个捡粪老汉家成分还好,是户雇农,养了一个好吃懒做的独子,一年到头在外飘游浪荡,时不时的还偷人一点东西,三十多岁了也没讨到媳妇,老娘的病就是被他给气的。姓万的独子听说杨家女生了一条蛇,觉得好事来了,就逼着他的爹妈托人到杨家去说媒,赌咒发誓,她要是做了他们的儿媳妇,全家人以后都会对她好,不会把这事记在心上。杨家的爹妈也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心想不管怎么说,一个黄花大闺女在娘家生过蛇的,就是再好也未必有人会要,何况家里还是富农,嫁给雇农不算吃亏,那一年的年底就把女儿嫁过去了。

  姓万的独子娶了杨家女后,杨家女第二年就怀上了,这一胎更加显怀,比怀蛇的那一胎还大。万家人害怕会难产,难产要请医院妇产科的大夫,妇产科的大夫遇上这种情况为了挽救产妇,一般会劝大人放弃胎儿。万家人可不这么想,他们不去请苏大夫和汪婆婆,他们从外乡请来一个接生婆子,接生婆子到家一看孕妇的肚子挺那么高,出去就问万家人,实在要是生不下来的话,要大的还是要小的?万家人想都不想就说要小的。杨家女的爹妈一听这话吓掉了魂,赶紧跑到医院找苏大夫,求苏大夫快来救他们女儿一命,只晚一步,女儿就会被他们零刀碎剐!

  苏大夫背上红十字箱连奔带跑来到万家,万家人守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他一掌把他们推开,进去又一脚把那个接生婆子踹走,自己上场,嘴里讲着生命的道理,高呼母亲伟大,实在要保一个也要保娘,胎儿没了还能再怀,娘没了可就永远没了!但他最终还是把连娘带儿都保了下来,不是娘儿两个,而是娘儿三个,原来怀蛇女子这次怀的是一对双胞胎,怪不得肚子这样显怀。这下子可好了,娘也没死,儿子也活着,还是一胎两个儿子。

  我为这幸运的一家人舒了一口气说:“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喜?接着悲就来啦!反右派的那一年,我和苏大夫都成了文教卫的右派,他的罪名是和苏联社会主义老大哥唱反调,鼓吹阶级社会的理论不能够用在医学领域,在实行人道主义的医生眼里没有阶级之分。苏大夫被打成右派以后,押去劳动改造了半年,因為医院缺人,把他又放回来,戴着右派帽子给人看病行医。这样过了九年,又一个运动开始了,他的罪名反了过来,成了被苏联修正主义派来潜伏在中国的特务,这次罪恶太大了,他就被打死了!他的妻子,你妈妈说给你接生的那个汪婆婆也被打死了!他的儿子,有人说她抱错了的那个儿子也被打死了!他们是扑上去保护他被打死的!”

  “打……死了?”

  “打死了!一家人都被打死了!死得一个都没有了!当时我们站在一排,因为都是文教卫的牛鬼蛇神。说到牛鬼蛇神的时候那些人还要清算他的老账,问他当年为什么不把他从女人肚子里夹出的那条黑蛇打死?为什么还把它放回水里?就因为他们是一伙的,都是毒蛇,都不是人!”

  “那他的亲儿子,就是那个捡屎老汉的孙子,如果真是两家抱错了的话——后来怎么样了?知道真相吗?”

  “听说是知道了,知道后就失踪了,捡屎老汉一家人都没找到,红卫兵也没找到。”

  “红卫兵?”

  “是的。红卫兵也分两派,一派是造反派,一派是保皇派。其实造反派也是保皇派,保皇派也是造反派,只是斗的人和保的人不一样。姓万的一家分成了两派,就是苏大夫救活的怀蛇女子嫁的那个万家,她跟双胞胎先出来的一个儿子是保苏大夫的,她男人跟双胞胎后出来的一个儿子是斗苏大夫的,他们两个儿子是红卫兵两个派别的两个小头头。怀蛇女子保他是他两次救了她,先出来的一个儿子保他是他接生了自己,万家男人斗他是他不该污辱妇女,三十六行哪一行不能学,专门学在女人下身摸来摸去的这一行,道理就像那个拿枪打陈小手的团长!后出来的一个儿子理由更是荒唐得离谱,恨他不该先接那一个,后才接自己,老天爷要是在双胞胎里两丁抽一的话,自己解放前就死在胎里了!”

  双胞胎里后出来的那个儿子居然还有点幽默,嘴里吐出一个两丁抽一。我冷笑着,但没出声。

  我父亲说苏大夫个子太高,红卫兵拼起命来把他往下按,让他低头认罪,他的头都快挨着地上了,脊背还比他们都高出一截。万家父子两个就跳上台去,双胞胎里后出来的那个儿子骑在他的背上,像骑马一样身子往下一墩一墩,手里还把话筒上的电线当成马鞭,一鞭子一鞭子地狠抽他的屁股。苏大夫的屁股被抽出血了,头也在地上磕出了血,谁都没想到他忽的一下伸直身子,眼睛瞪着,眉毛竖着,嘴里大声喊着,比红卫兵喊口号还响。批斗场上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那小子从他背上一头栽下来,摔了个狗啃屎。

  “他嘴里喊的什么?”

  “都听不懂。”

  “你说他出生在乌苏里江边,他们又说他是潜伏在中国的苏修特务,那他一定是说的俄语,你不是也懂俄语吗?”

  “俄语没有那样的发音,他的声音和狗叫一样!”

  “啊,好人都被他们整疯了呵……”

  “他也没疯,我当时是亲眼所见!台下有人说他刚才的样子特别像一部苏联电影里的反动军官,那个军官临死时就是这样大叫不止!”

  他终于讲累了,讲到苏大夫断气的时候,他的气也快要提不起来,我从他半透明的白色汗衫里可以看见,他前胸的那两扇排骨快速地忽闪着。为了防止万一中断,他打算暂时休息一会儿,闭上嘴巴养精蓄锐,接着连眼睛也闭上了。我心里本来还有一些事情要问他,比方说汪婆婆自己生的儿子和她为捡粪老汉儿媳接生的儿子,她错误抱走的这一个死了,留给人家的那一个失踪了,但失踪以后真的一点消息也没有了吗?许多不明不白的问题,都需要他作解答,我越来越迫切地感到,父亲是那个时代幸存下来的活证,这样的活证随着时间的消逝,也在慢慢地消失。

  还有我进家时听他念叨的名字,第一个是苏成中,第三个是我,第二个伊万诺夫又是谁呢?阿芳发现了我跃跃欲试的嘴,紧急示意我让他睡会儿,有话明天再说。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次日清晨不等父亲起床,我早早地洗漱完毕,吃了阿芳做的早餐,急着要去五峰山的公共墓地。阿芳自告奋勇要带我去,我背诵着父亲昨天念的那两个数字,说我记住了,苏大夫的墓在我母亲墓后第七排,从右往左数第十三位,阿芳诡秘一笑,说你不知道伊万诺夫的墓在哪儿。我惊问她怎么知道我还想了解这人,她又那样笑着,说是从我张开没有出声的嘴形上。

  我不能不答应她。我们先在母亲的墓前烧了香烛纸裱,留下一半,在母亲墓后第七排,从右往左数第十三位找到了一座新墓,墓碑上果然刻着苏大夫的名字,后面还有汪婆婆的名字、他们抱错了的儿子的名字,原来是一家三人的合葬之处。我把剩下的纸烛烧给了他们,在火光中迫不及待地辨认碑文,无意中看到了我想打听的伊万诺夫。

  我大吃一惊,因为碑上这样刻着:

  苏成中,医生。原名亚历山大·彼德诺维奇·伊万诺夫,俄罗斯籍。1897年生于乌苏里江右岸一个农场主家,1923年被苏维埃联合政府驱逐出境,流浪至中国光化,娶妻汪氏,畢生行医为业。1957年被划为右派,1966年被划为反革命,批斗至死,年69岁。

  汪善美,护士。1898年生于光化,嫁亚历山大,随同移居乌山。1966年救夫而死,年68岁。

  苏自接,无业。被误养的他人之子。1966年救父而死,年33岁。

  立碑人:被他人误养之子安德烈耶维奇·亚历山大·伊万诺夫

  去国复回,立于2019年4月4日

  现在我知道立碑人了,他应该是父亲疑惑至今的苏大夫真正的儿子。但我仍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真相,如何告别养父养母,如何去国复回,回来为他的生身父母以及他的替身,那个捡屎老汉的孙子修墓立碑的。我想再前进一步,从字缝里看出一丝可供寻找的线索,但这时候,我却看见墓边的新草向两边炸开,闪电一般从中现出一道黑光,曲折迂回着有一丈长的样子,三角形的头部向上昂起,有两粒花椒籽大的亮点直盯着我。

  我大吃了一惊,接着就想到它是谁了。苏大夫从那女子体内取出来又放生在河里的黑蛇,难道它没有死,难道它死了还有子孙,难道它们为了报恩竟能辗转腹行来到这里,担心有人连这一座空墓也要毁灭?

  “我们从小住在一个村里,后来我出嫁了,有时回娘家还见到他,听说他一直都没娶亲。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性格古怪,既不像他爷爷,也不像他爹妈。我来你们家里以后,把听老爷子讲的故事少不了要说些出去,指不定就传进他耳朵了。”阿芳说这话时笑着,颇似一位有功之臣。

  “你是说……?”我像黑蛇看我一样看她。

  她用伸长的嘴迅速一指刻在墓碑下方的那个名字。

  我想说明白了,但我终于还是不大明白。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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