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格局就是这样,她不想加入他们那一伙。那一伙,是指参加聚会的另外四个人,一对夫妇和两个女孩。那么她只有同女主人不停地说话,不停地聊各种能想得起来的话题,但她发现女主人,也即她的同事心不在焉,她不停地低下头去劈小拇指的指甲盖,一点一点地把指甲盖上的角质层撬开,然后用牙尖撕离,女同事用这个动作来贬低她们谈话的重要性。她于是不再说什么。没有谁留意这个变化,哦,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很忙,忙着跟上他人的话题,忙着让自己成为一个愉快的参与者,没有人留意到她一直在笑,也没有人留意到她有意选择靠门边的位置,以便于随时向这伙人告别。
她知道自己不对,可这种感觉就是挥之不去。不过她开始习惯这里每个人的谈话方式。她最早将注意力放在那个她不那么喜欢的女孩身上。那女孩二十七八岁,双眼皮很宽,五官小但精致,身材匀称到能被她自己意识到但又没到被她滥用的地步。她穿了一条拼花的曳地长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磨砂彩色玻璃珠和金属吊坠混杂的长项链,各种材质的手链和长手套一样地吞没了她几乎半条手腕,另外长耳环、大卷发,这些波希米亚风格标配也与她的占星师身份很相称。尽管后来他们知道她不过是个占星初习者,属于星相师里最低的一级,但女孩那种从里到外都想夺走周围人吸引力的野心很快就得逞了。现在大家都围在她身邊。
“你的天王星被克了,幸亏被克,否则你将面临家破人亡的未来,因为你的天王星落在你的第四宫。”女孩拨弄着离自己胸口最近的几颗玻璃珠子。
“你的水星落在水瓶座上,是智商极高的一种哦。”
女孩说话时透露出一股无比的自信,她用这种自信来提升自己职业的神秘性。
接下来她的注意力就被另外那个女孩吸走了,因为另外那个女孩毫不利己地用她的方式来反衬初级占星师的光芒。另外一个女孩微胖,一件咖啡色的摇立绒套头带帽衫,一头齐耳短发,说话时喜欢咬向自己的下唇。那个女孩有刻意模糊自己性别的倾向,就像其他矮胖女生那样,习惯于在人前收起本来就内存不多的女性特征,以便不玷污女性或者女人这类词,不过这里有谁在乎呢?陌生感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闪闪发亮,不管是占星师还是穿摇立绒套头的胖女孩。胖女孩说话腔调慢吞吞,晃悠悠的,似乎有足够的时间把要说的每一个字放在嘴里嚼一下再吐出来。女同事就丝毫不掩饰她对胖女孩的宠爱。哦,用“宠爱”这个词让她脸红,不过她女同事才不在乎呢,女同事就是喜欢她,女同事还给胖女孩取了个与一部正在走红的动画片有关的昵称,并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现在她知道胖女孩是一家图片社的排版工了,女同事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她,不过女同事更喜欢用“设计师”来向大家介绍胖女孩。“她设计的东西我最喜欢。”女同事对比较级里的高级情有独钟,也更为敏感。“最”字是女同事字典里最正式的词,每次当她说这个字的时候语气里都有一种庄严感。她也有“最爱”,她的最爱是“可能”,她喜欢把“可能”这个词加在各种句子中,就像撒在食物缝隙里的盐。这个词能减弱她想法的锐度,因为并非人人都喜欢她的真实想法。因而“可能”就是一件穿戴在她身上的袍子,从这个词出发,说什么都让会她有滤镜感。
幸好,这些只是一种语言习惯,而不是什么能力。
现在,剩下来的那对夫妇让她神经高度紧张,因为他们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过他们才没有她想的那样悲伤,因为孩子得的是先天性肌肉萎缩症,三个月大的时候,他的消化道组织就不能工作了,而其他肌肉组织根本就没有启用过,于是陆续输了一个月的营养液后,到了第五个月,夫妇俩决定向每天给他们打电话关心这件事的亲戚宣布放弃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们觉得自己不像其他父母那样能够天天待在医院里并且围绕着一种毫无希望的等待欺骗自己,这种等待也不能给孩子带来任何知觉,他甚至都不能自己尿尿。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塑料盒子一样的重症监护室,对他而言,被电线缠绕的监护室就是世界的全部定义,在他床前闪烁跳动的指示灯是这个苍穹中唯有的几颗小星星,而诗歌的声音来自仅护士们奔跑的步伐的节奏,至于死亡,甚至还没来得及与睡眠划上界限呢。夫妇俩一直是透过监护室的玻璃窗用目光来传达他们操练没多久的父爱和母爱。“他就是一堆肉,和放在超市冷藏柜里的没什么不同。”孩子走后第一天晚上,丈夫醒来对失眠中的妻子说。妻子同意丈夫的说法。妻子于是在被窝里把丈夫的手紧紧握住,将他栅栏柱一样的手指头一个个折弯,折成一个大拳头,然后逐一摸着那些突起的骨节。这个短暂的肢体末端的轻微接触之后,两人脑海里相继出现了一盘褪好毛等待上作料的鸡块,一只胖得可爱的火腿,一些颜色悦目的牛筋肉。很明显,这样的想象减轻了他们的负疚感,尽管有点古怪和无情,也有点过于及物主义。后来,这件事就没再有人提起了。妻子顺利地怀上了第二胎。现在他们正处在刚拿到胎儿各项正常的化验指标同时又不想将这个喜悦迅速与人分享的阶段。但他们心里一直在笑。在这样的心情下,会觉得晚会上什么都是好的。
她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提早退场的理由。女同事这时候拿来一张用记号笔画写了字的纸。为了让这天晚上的节目单显得像回事并赋予其合理性,女同事与丈夫一个星期前就开始设计节目了,他们把它们认认真真地记在纸上,还配了几幅上色的插画。每个人在节目单上都在劫难逃。分派给她的是最重要但也是最不重要的节目——炸牛排。天知道女同事是怎么知道她擅长炸牛排的,但她肯定是知道她不喜欢抛头露面。考验演技的几个节目都分摊给另外几位了:那对夫妇表演的是一个小品(其实只是把网上的一个段子对话轮流读一读);舞蹈,不用说由占星师包揽了,一定是吉普赛舞;微胖女孩讲一个笑话。她松了口气。为了组织好这班人马,女同事一个月前就给邀请对象打电话征询活动细节了,她还动员丈夫从购物网站上订购了一堆新年小礼品,周末两人还结伴去家乐福采购食物,分几次给冰箱添货,最后甚至给他们家的两只猫更换了一只猫爬架。家里原先那只旧猫爬架上的麻绳断了好几截,接口又粗又大,因为用的是一种大红色的尼龙绳,还绕成了几个结。女同事丈夫是一家游戏公司的程序设计员,他大脑能够精微思考的部分都留给了“0”和“1”,而剩下来的,用来对付两根断麻绳的只剩一些边角料了,所以他在猫爬架的手艺和作品简直不能给外人看。就这样,女同事认为家里需要添置一个新的猫爬架。女同事家中两只猫,老的那只加菲猫已经养了两年了,新来的这一只才抱来没多久,是要做它的妻子的,才三个月大。
其实没人注意到夫妇俩放在阳台上的那个新猫爬架,因为那儿到了夜间就全是阴影。
大家开始屏住呼吸听女同事念她的节目单。气氛此时稍稍有些怪异。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不用强迫就能想到,女同事是一个失去双乳的人。
在这之前,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尽量不去注意女同事的乳房。半年来她反复练习,现在终于成功了。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得历经这样的磨炼,单位知情的同事不多,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女同事摘除了乳房,他们只是以为她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开了个妇科手术后都会留下的小洞,而这个小洞会被时间愈合。女同事手术后特别注意内衣,她现在都用那种三连排搭扣款式的乳罩(便于勒紧胸部不至于滑下来),因为中间塞了足够的用来充当内容的海绵。这种罩杯也比别的款式硬和大,正好适合她。
无论从哪方面讲,女同事可能都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身体上的异样。自从生病后也没人会当着她谈论与乳房有关的话题。这部分人体组织称谓似乎就这样消失了,但其实没有。女同事自己根本不介意谈论它。如果害怕谈论它,就是害怕生病本身了。“哦,没有转移……”女同事每次都是自己提出来,她这种自告奋勇有时候会让人难堪。女同事有时候觉得光谈论“转移”这樣的词语似乎还不过瘾,还从网上下载了一些人体的假体资料,大部分是与乳房有关的,她把它们打印出来摊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她不仅希望人人都能明白她其实不在乎这个,她还把去做手术这事她根本不会去实践的计划也到处嚷嚷,弄一些假体粘贴到自己身体上,就像当年勇士在战场上把铠甲穿戴在自己身上——她会用这种话来开始这类话题。女同事利用谈话或者其他看上去似乎是无畏的行为把缺失的那只乳房逼走,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没有”是逼不走的。
她这才注意到女同事的丈夫。
整整一个傍晚他都在一边做着各种打下手的工作并且一言不发。他既不去抢妻子(她的女同事)的风头,也不去接可能会引发长篇大论的话题的话茬。他一直站在各种黑暗处,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一件比家具多了一个说话功能的移动设备。他微笑时嘴唇向上略扬,五官白净,眉毛随着语气不停地跳动,这部分眼睛上部的活跃机使他的脸看上去多了几分机趣。女同事丈夫与女同事非常搭,两人只一岁之差,专业差之千里,却非常符合他们的性别,一个是学IT的,一个是学音乐史的。对这样的组合,人们只会送去祝福。他也还记得他妻子这位同事的名字。她却觉得男人们不大会记住她的名字,尤其是女同事们的丈夫。在单位,她不是那种活络的人,在为数有限的比如年终联谊活动中她都很被动,既不参加任何节目表演也不发言。但他知道她的一些事,因为他妻子,她的女同事喜欢在家里谈论她要好的几个工作伙伴,她是其中之一。比如他知道她有失眠症等。事情就是这样——他们见得不多,但彼此不陌生。他可以对她直呼其名,尽管她比他大上两岁。
一切都按同事的设计在进行着,晚会气氛很好。现在她不明白自己刚来时为什么想要有离开的念头了,现在所有的人都能喊得出她的名字了。占星师也没有像刚才那样讨厌了,因为她的脚上洗手间时崴了一下,这个小小的灾难让她从神秘又不可亲近的位置上一头栽下来了。占星师不再以摸她脖子上的玻璃珠子为乐——刚刚还有人以为只要她一摸那些珠子就会显灵——而是像其他没能耐的凡人那样悉心地照顾起她被瓷砖蹭得有点小肿的脚脖子。那对夫妇则一直亢奋过头,她原先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沉闷内向的伉俪呢。做丈夫的一直不停地在说啊说啊,他不停变换话题以便让聚会显得生机勃勃——他是一家广告公司的部门经理,而妻子婚前曾是他的手下。因而可想而知,当他妻子那些拖沓又松散的话题就像湖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有时候这样的一些涟漪的线还相互交叉时,那些涟漪的中心里都住着她丈夫。她都是顺着丈夫的话题的圆点在运动的。丈夫似乎很赞赏妻子在他边上与他的一唱一和,两人简直有点乐此不疲了。他们视彼此的谈话为暗语,还时不时地交换眼神——那些暗语里都有答案,只是没有人会知道,答案就在妻子的口袋里,那张化验单上。这样的谈话令周围人疲惫,因为没有人知道在哪儿结束。可没有谁提出来,因为同样没有人愿意冷场。
同事丈夫主动把洗碟子的活给包揽了,因为搁架上的两个碟子上面有明显的水印。他洗碟子的动作很熟稔,在他手中旋转的那些瓷盘仿佛是他办公室常取常用的电脑光盘,又轻又迷你,她这才注意到这是因为他巴掌很大的缘故。他洗碟子的方式特别到让人不得不注意上:他一只手托住碟子,也就是用三只手指固定住碟子的圆心,然后另一只手在碟子的另一面沿圆心用抹布快速转上一圈或两圈。前天女同事和她丈夫住的小区里水管被寒流冻坏了,有的地方成截成截的PC管被冻裂,水出不来,能出水的地方又漏水,但他们最后找到了够用的净水——太阳能储水箱里的水解决了他们的用水危机,他们用它洗碗、拖地,甚至还擦洗了拖排油烟机上的灰尘。
“你把它称作洁癖我也不反对,我只是不想让她看到并且觉得我在偷懒。”
她发现同事丈夫从不叫她同事名字。他确实好像更喜欢称呼自己的妻子“她”,那是女同事在他嘴里的另一个名字。他好像很享受这种状态。这种状态就是:如同其他婚姻中的男女,他再也不用意识到自己的妻子了,也不用特意去看她,就像人们不用特意去看自己的眼皮一样:看与不看,它都在那里;你想看,却看不见。
另外几个人开始在客厅里玩跳舞毯游戏。音乐声很大,有时候她必须仔细听才能听到与她一起待在厨房里的同事丈夫在说什么。不过用不着说太多的话,他们配合默契,当她将面包屑和调料在牛排的两面涂匀后,他就负责接过去在砧板上把它们摊开,然后用刀背敲那么几下,为的是让一会儿牛排煎出来更鲜嫩。这是她教他的。她实战经验不多,但懂各种理论,有一阵子她以读食谱为乐,每天练习一种新的菜品,因为她得学会与自己相处。自从那次闪电般的婚姻结束后,她学会了如何在虚拟社会里生活,哦,她把离开人群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间都称作虚拟时光。当然,她从不交往所谓的网友,对于人们为了享受一时之欢而与网友们约会她也有自己的看法。
但他们都竖着耳朵在听客厅里的声音。胖女孩显然喜欢这种既能娱乐又能健身的运动,不过她总是踩错“左”与“右”,为此,他们听到了女同事尖厉的叫嚷声,女同事不愿意她今晚最“宠爱”的客人输在跳舞毯上。为了让参与者更投入游戏他们设置了严厉的罰赏制度,一轮下来得分最低的人要罚喝半杯红酒,现在已是胖女孩喝到两杯半了。女同事与丈夫准备了很多红酒。他朝她笑了笑。她把他手中的牛排接过来。油锅开了,一丛一丛的小气泡从锅底冒上来,翻滚几下,消失,然后又冒出更多。
他们再也听不到客厅里的声音了。
女同事被查出乳腺癌的时候,她还以为生癌的会是她,因为那段时间她经常凌晨三四点醒来。她与其他同事去医院看女同事的前一天就几乎没睡着,以至于一路上她一直利用各种机会打盹。他们去看女同事的那段日子她已经在做术后化疗了,头发掉得很厉害,脸也瘦成了一条,但医生对此很乐观,因为得肿瘤的那个部位只要切除并不会影响其他器官的功能。但少掉身体的一部分,少掉胸前的那一坨肉,这件事不知怎的让前去看望她的同事们非常亢奋,他们也注意到了女同事在他们看望她整个过程中那种令人质疑的亢奋。两种亢奋一直在互相交织,在交流,远离真正在谈话的他们。
回来的路上大家一直在说这个。
但她却睡着了。
在车上她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如何以最舒服的姿势让自己至少睡上五分钟,当她得偿所愿时话题已由女同事的乳腺癌转移到单位的福利制度上。那天凌晨她按捺不住吃了两颗药,现在药效正在抓紧时间施展它最后的淫威。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脑子被切分成了两个部分,前半部分缭绕着同事们说话的声音,后半部分则脱离开来自己做起独立的梦。
“我十四岁那年我父亲给我买了第一块手表,一块电子表。你知道,当时电子表是很稀罕的。”不知道故事是怎么说起来的,但她注意听了女同事丈夫故事的核心部分。
他开始给煎好的牛排沥油并撒上胡椒粉。
“有一天电子表坏了。我父亲尽管是个能工巧匠,他是山区农场里的木工,可不知道怎么摆弄一块电子表。他建议我给电台的主持人写信,因为电台主持人被我父亲看成是最有文化的人,他们博闻强记,知道很多事,而且反应快,属于我父亲欣赏的那类聪明人。听了我父亲的话,我真的给电台写了一封信,居然还真的收到了回信,可我记不得主持人是否给了我们有用的建议。总之我父亲很高兴,他把那封信用镜框认认真真地裱起来挂在墙上,还给每个来我们家的客人介绍它的来历。而那块表却一直坏在抽屉里。过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块表其实只是没有电池了。写信这件事过去五年后,我父亲就去世了。”
她想这可能就是他后来选读计算机专业的原因,他专业名字很长,她一直记不全,只能简单而笼统地把它叫作“计算机”。这么近的距离让她身体微微发汗,她甚至能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还有两个姐妹,他是他们家唯一上过大学的孩子,姐姐后来通过努力成了当地水文站的一名收发员,妹妹嫁给了一位军人,后来随军了。他们家很早缺席的这个人,他的父亲,是他记忆中的主角和生活导师,每次当他做点什么手工活时,总是能看到父亲经由各种物体表面投射过来的挑剔或鼓励的目光。父亲坚持在那个世界里统领着他。但那样机灵的父亲却对付不了一块电子表,父亲为自己找的借口是他工作的对象是木头,而电子表身上全是铁。因而考大学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计算机这个专业——计算机是一块更大的铁,他觉得他父亲会以他为傲的,同时他也觉得他父亲会支持他离开家乡选择这个城市,因为这里机会多,也有更多像电台主持人那样的聪明人。于是在众多机会和与聪明人的打交道中他顺利认识了她的女同事,他现在的妻子。他们相爱三年后结婚了,但没要孩子。现在看来,不要孩子这个决定是英明的,因为医生说,假使他们要了孩子他妻子可能很快就没命了,她只要一怀孕,她的身体环境,也就是激素的异常分泌就会导致她迅速生成癌细胞同时在短时间内向全身扩散。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同事夫妇俩准备了能供这伙人吃上整整两天的牛排,还不算两盒未开封的冰冻牛肉饼。她没动那些牛肉饼,因为牛排的分量已经够了。牛排煎得并不成功,火大不好控制不说(他说煤气灶的灶芯失灵了),炸牛排用的色拉油也有点稠,于是几乎每一块牛排上都有一些黑色的焦斑。但他们都对她说这是他们吃过的最好的牛排,他们说得非常诚挚,是那种把客套像焦斑一样剥开然后大口起劲地嚼里面的感谢的诚挚。女同事丈夫和女同事坐在一起,为的是能够为他妻子提供即时的服务。女同事喜欢吃各种肉食,就是生病后也从未想过节食,这样的场合正是她饕餮的大好时光,不过没准也得益于她无忌口的饮食习惯,女同事的消化一直非常好。她不大有胃口,只是礼节性地碰了碰跟前的小半块牛排然后就扔在一边了,不过她下定决心要吃掉它,因为毕竟是她与他共同合作的。同时,她还想,等聚会散了不知道回家的地铁还有没有。
那年冬天从十一月到第二年正月都在下雨,雨变换着各种造型和体量,从毛毛细雨到瓢泼大雨击打着人们本已倦怠的活力,人们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今天雨的花样而不是雨什么时候会止住。衣服永远干不了,墙壁永远是湿的,袜子永远不够穿,为此她第一次动了念头要去买一台烘干机。但她根本没有心思去一趟诸如家电超市那样的地方,因为开庭日子一直在变,她与丈夫每天都在电话里就出庭的日子讨价还价。后来好不容易定下日期,丈夫又病了几天,据说是一场重感冒,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她当时还想,他是不是后悔提出离婚了?
出庭那天几乎没有人列席,她甚至没有通知她父母。庭审只是个形式,因为条件都谈妥了,连家具都分好了,小到一台电熨斗——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形式,他们俩都会觉得不正式。她晚到了近半个小时,因而进门时没看到丈夫,不过他那件西服帮了她的忙,她从衣服而不是脸辨别出她的丈夫是因为他们有大半年没见了。那件西服是几年前为一个朋友的婚礼买的,她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是她选中的款式和她喜欢的铁灰色的面料,而丈夫当时想要一件深蓝的,为此隔了一天她又去买了一条蓝黑相间的领带作为弥补——尽管这两者在一起一点都不搭。几年来这件西服一直躺在衣橱里而不是像其他考究的衣服被挂在衣架上,衣架于是渐渐有点走形了,毛料表面的那层小绒毛开始蜷曲起来,两腋处显得紧绷,纽扣也有点变色了——直到所有的衬衣都配不上它。朋友密集型结婚的阶段也过去了,再也没有像样的礼节需要它出席,于是它就渐渐变成了一种纪念。
她肩膀微微发颤,眼睛有些许的潮湿。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天空似乎有变晴的可能,天上的云似乎变薄了一些,轻了一些,也白了一些——尽管事后想起来,从云缝里透出来的那些散乱的光线永远也只是一些散乱的光线,从那些散乱的光线交织中看过去,她个人的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雨团。
庭審室在走廊的另一端,紧挨着一个小茶歇息室,仅有的几把椅子和长桌子又旧又破。房间也阴冷,空调机一天前刚坏掉,打开而合不上的风叶像一排正在咀嚼食物的牙齿,把寒气送进来又吐出去,因而每个人都在打哆嗦。屋顶的雨声也很大,有时候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到庭长的说话声。
签完字后她钻进了他的车,因为他说一起吃一顿分手饭。
他开了一辆几乎全新的别克车,买了还不到一个月,因而车里有股浓重的皮革气味,窗玻璃上的防护纸甚至都没有完全撕掉。坐垫有些硬,皮垫上铺了层厚厚的防护蜡,防护蜡的化学气味让她鼻子一阵发痒。过了三十岁她开始提防所有崭新的东西,她把理想的生活视作一件现成品,全由旧的令人放心的事物构成——鼻子里来自新皮垫的微尘显然是她生活里的不速之客。
“很乏味的……”他打破了自打见面就几乎没说过一句话的僵局,“说的都是闲话——”
车子换挡时雨刮器不停地在他们眼前晃动。不知什么原因,它会突然往上蹿,然后又急速下滑。
她琢磨着可能有个小螺丝什么的松动了。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他问她。
“安宁。”她脱口而出。
“我说的是车子……在这辆车中……车的感觉……”他的搭讪似乎只是兴之所至。因为即便穿过那层厚厚话语的浓雾,她也无法领会他的用意,她对车内的舒适程度根本不在乎,尽管以前他们曾共同拥有的那辆车让她受尽了折磨。他也不是那种对舒适度怀有兴趣的人。好吧,他想,也许他不该主动先开口说话。
车子开着,并没有确定要去哪家餐馆。在一个岔路口拐弯时车子不小心上了一条单行道——发现后已经来不及了。紧随而上的后面的车子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但没法掉头了。因为那件不合身的塞在变窄的西服里的衬衣,他扭头时老是会碰到浆得过硬的领口,反复磨蹭让他的下巴微微发红。他颌部仍旧只有几根稀疏的胡须,剃不干净时会让人觉得那似乎只是几根汗毛。他下巴宽阔,额头向两边过分铺开,鼻尖高耸,这样的脸型是会让人在第一时间内找到一种安全感的。她第一次见他时也是这么以为的。到了下一个路口,他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盘,因为手劲大手肘差点撞上窗玻璃,但终于在绿灯消失的最后一秒抢到了拐弯的机会。
“嗯,你有什么打算?”他似乎在笑着说,嘴里同时可能还咕叨着“该死的红绿灯”之类的。雨声大得让她听不清楚他说别的。
“和过去一样。你呢?”
“我想会有一些改变吧。”他有点犹豫,不知道“改变”这个词用得对不对。
她停了一下,“哪方面?”
“都有……不知道。”
街边没有空位,餐馆附近全是车子,人行道树很密,雨也更大了。倒车的时候他有点心神不宁。他刹车板几次踩空,掣手杆扳过来倒过去,车轮胎反复磨蹭地面的塑胶的刺鼻气味从窗外飘了进来——就是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泊车位。她透过窗户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酒店保安,保安身上那件防风衣闪闪发亮,刺得她眼眶微微发疼。
后来,这就成了一段记忆。
之后,她换了电话号码,并不是为他。那时候她还年轻,她卖掉了他们住过两年的婚房,换了一套更小的,因为打扫起来方便,也离她上班的单位更近。再后来,他再婚了。好多年过去后,她觉得事情进展得有些快了些,但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有些人一辈子都在一个地方,有些人没有闲工夫等在同一个地方并与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需要往前走。她一定是后者。尽管这听起来有点矛盾,因为她什么也没做啊。
新年聚会之后事情并未像她同事所展望的那样这伙人可以组成一个固定的沙龙,因为这些关系全是女同事那方的,女同事的几个朋友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交叉。而且尽管看上去那天晚上大家都很尽兴,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想要再继续的念头。那位年轻貌美的占星师应聘了一个著名占星网站的兼职岗位,每周末要去上三个小时的班,年轻夫妇忙于保胎,至于那名“设计师”,她的名字倒是常挂在女同事的嘴边,可她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是一个对于任何事情的开头都不愿意认真对待的人,她也从不相信她同事组建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沙龙会成功,不过聚会过去之后她开始练习煎牛排,因为那次牛排非常失败,而她对此耿耿于怀。她不是一个沉醉于烹饪技术的人,朋友圈里经常会有人发些保健和养生的文章和照片,另外还有一些心灵鸡汤,她却有什么吃什么。看上去似乎每个人都在悉心关照自己的生活,从外表到内心,但这是假象。她可能是其中之一,她失眠很严重,于是到了夜晚就看大量的电影,只是能让她记住的情节却很少。
她已经与父母谈过自己的情况了。现在他们也不会再问她为什么不再婚之类的傻问题了。母亲退休前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出纳,父亲是个小学老师,一辈子都以读报纸上的新闻为乐,为此还做过一段时间的通信员,在报纸上发表一些豆腐块。在她父母南辕北辙的兴趣爱好里,父亲的这个特长给他们的婚姻增添了不少谈资。她喜欢看到父母彼此挖苦,每次见到自己的女儿,一个会抢着说另一个丢三落四,另一个则数落对方贪小便宜赚几块钱的豆腐文章的稿费。这样的家庭咏叹调几十年如一日,只要她在跟前就会绵绵不绝地奏响它的旋律。亏得她没有兄弟姐妹,否则一年几次的家庭聚会就会变得像是一场乱糟糟的音乐会,一定会有兄弟姐妹像她父母那样以相互指责的方式秀恩爱,而另外的兄弟姐妹可能会以恩爱的方式回避他们婚姻根基的分崩离析,也就是说,一组正唱着他们的咏叹调,另一组则反着哼唱着他们的赞美诗。在这样的一群兄弟姐妹中,可能只有一个人在小时候才能得到一块电子表,就像她同事的丈夫。
“我们一过七十岁,”母亲的耳聋自从过了六十岁就没有好过,但仍旧不影响她把七十岁看成是一个遥远的年龄,“就搬去养老院,在那儿安享晚年——”在母亲心目中,养老院是一个与托儿所意义和外延都很接近的欢乐园,因为它们都被集体生活的高光打照着。在他们这一代人的一生中,“集体”这个词多次隆重地关照过他们:青年时是知青大院,中年时是工厂的集体宿舍和筒子楼,老年后是养老院。无须怀疑,母亲必须同她父亲住在一起,两人恩爱如初。但这个要去养老院的计划说了一年又一年,从哪方面来看都没有可行性,可她愿意不停地叨念它,直到她后来真的七十岁了都没实地去打探过一次。过了七十岁,母亲甚至开始远离那些带“老”字的机构,不论是阅读购物广告单还是电视连续剧里的字幕,只要有老字的句子母亲就会读不流利,甚至包括“老师”这个词——可想而知,这也是父亲乐于奚落她的一部分。母亲也不光顾小区里的老年活动中心,尽管这个离家几米远的福利机构每周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提供一次免费健身机会,母亲从不去沾这样的光。远离“老”字母亲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表现:去自己的妹妹家开始不再坐地铁,因为这条线路有一个站名就叫“养老中心”;家里一本《老庄哲学》忽然不翼而飞——这起失踪事件让父亲对她的挖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一年一度的单位重阳节活动她不再出席,因为在那种活动上,“老”字最为集中,不但横幅上写着,领导的致辞里强调着,连礼品盒上也全是这类字。她这几次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对单位的工会主席说让单位务必把慰问礼物寄到家里来,因为她腿脚不便没法出席这类活动——母亲撒这类谎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而一旦礼物送达,母亲会以最快的速度撕下包装盒上带“老”字的招牌。
“叫个快递吧,隔日的,我来付快递费。”母亲在这类事上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慷慨。对方要是不乐意,她就直接回绝了:“我们其实都不需要饮水机了,我们家都有三台了,我们都可以开超市了……”这倒是真话。父亲与母亲每年发的各种福利慰问品清单上的确有三四台饮水机了,但他们一台都没有送出去。父亲有轻微程度的收集癖,与他的剪报爱好一致,宁可那些纪念品烂在储藏室里也不会轻易送给亲朋好友——起初是舍不得,后来怕式样陈旧了不知道送谁好。为此母亲有时候都要哭了。
她每月一次回父母家去陪他们吃一次饭,象征性地履行一下做女儿的职责。他们也习惯了她来去匆匆的身影,在这样的饭桌上,他们也不会谈论更多。要是有谁提起某个她不喜欢的话题,由于母亲在衰老这件事上的谨慎,她也知道怎样及时地亮出她的杀手锏。
每周她有两堂瑜伽课。瑜伽老师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女人,一副好身材是瑜伽老师最拿得出手的教具,无须特别指出来,只要当着学员的面做一个新动作,其灵活的关节就能把大家惊倒,她甚至能把身体从腰部完美地折叠起来,就像一个汉堡,一丝多余的缝隙都没有。因而整堂瑜伽课那个老女人大部分时间几乎都自恋地贴在练习厅的那面大镜子里看着自己。她是班上最差的学员之一,她不介意,因为班上还有几个像她一样虽然努力但找不到感觉的人,比如那两名男学员——她认为两个或者至少有一个是GAY——他们甚至课后还留在练习厅里练习那些动作。在无法达到瑜伽老师所说的那种入定的状态时,她就在镜子中盯着屋尾的那两名男生。
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身体上的完整性:突起的肚子尽管不完美,却因为没有生育过仍旧是年轻的,那儿皮肤紧致,没有一丝刀疤;臀部不丰满,弧度有点小,小腿不长不短,但身体比例大致过得去;她甚至能看清自己那十个过厚的趾甲盖。毫无疑问,拜失衡的内分泌所托,更年期来临前身体的一些部位不均衡地丰满起来了,比如胸部,必定是衰老之前的回光返照,胸部虽然变大但有点像果实采摘后的树枝在一定程度上下垂了。几年之后,在真正的更年期来临之后,她就会像她母亲那样去制定一个乏善可陈但却最后沦为一个笑话的老年计划:周游世界——她的恐高症是这个荒诞计划的最大不利因素,犹如母亲的恐“老”症。不过也可以进行另一类旅行——她看过一部电影,有个孤身老太太六十岁后开始逐一去拜访她的那些情人。老太太每天揣着一部相机、一瓶矿泉水、一些食物,从家里出发去寻找那些情人。有些在同城的一天就可往返,有些必须搭乘火车。因此每次出发前她都把情人的名字寫在手心,上车前将它们看上一遍。有一天光线从她等候公交车的站台照到她的手心上,她看到那些名字在她手中闪闪发光,就像记忆中舞会的霓虹灯,那么美,那么迷幻。然后她就死了。
那名占星师女孩说她的太阳落在第九宫。
“第九宫是旅行宫,说明你对异域、陌生的东西有天赋,当然,也包括高等教育、哲学、宗教啦。总之,落在此宫的人是一个想走得远的人。”
她的哲学从来没有考过八十分,甚至挂过科。哦,不过,她认为她说得对。
女同事对自己梦见的东西都深信不疑,尤其是病后。比如有一次她梦见大学里最要好的女同学穿墙来到他们家,明明是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女同学的到访却让她深感恐怖,因为那女生不从门走进来。几个月后,她被告知这个女同学跳楼自杀了。时间上当然没有这么紧凑,她做梦在前,女同学跳楼在后,这当中还隔了好几天,她却将它视作一种预告。她还梦见过其他东西,有些东西她都不明白为什么值得一梦,比如说一只总是会出现在丈夫手中的淡蓝色的皮桶。不过大部分梦里她看上去棒极了,忙忙碌碌,神采奕奕,同时也有一点小小的惊愕,因为梦里总是会有让她惊愕的东西。最让她惊愕的她常做的一个梦——总是不穿上衣,尤其是在夏季,她梦到自己裸着上半身,周围人看着她却没有半点惊讶之情,仿佛皮肤就是她的外套。这个梦后来还渐渐增加了一些细节,比如她拖着行李箱在一个候机大厅里,耳畔响着警报;她与正在洗皮桶的丈夫在厨房水池边说话,丈夫总是在洗着他那只皮桶。
有一天女同事梦见自己开始找上衣——她觉得这是一个转折,好转的开始,至少她知道得把自己的裸体掩盖起来了。但她翻遍衣橱也没能找到一件内衣,她很奇怪那些型号一致而款式千奇百怪的内衣去了哪里,她找啊找,找啊找啊,然后就醒了。
她告诉了丈夫这个奇怪的梦。
丈夫听到一半就开始安慰她。他听说所有得恶疾的人都会做噩梦,而噩梦的形式千奇百怪。
“我们不会穷到买不起内衣。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给你去买上一打。”
其实他们得弄明白另外一件事。首先,他们得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生了病,是个生病的人;其次,这种病可能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与别人不一样。最初这种感觉让她焦躁,因为她不想因此改变他们的生活。尽管术后检查结果一次比一次好,有些关键性指数都下来了,但她还在做这类梦——她在梦里不穿上衣。她过去想要个孩子,但现在看来明显来不及了。就这样,他们决定收养他们的第一只猫。猫是丈夫从网上的猫友群那里看来的,虽然医生不建议他们养猫,但他们决定铤而走险。丈夫在她生日那天下了单,他们给卖猫的女生打电话,聊了一些宠物话题。不知怎么的他们很喜欢女生在电话里的声音,但那只猫没有福气成为他们的家庭成员,领养不到一周就死了,于是女孩建议他们接受第二只猫,就是现在家中大的那只。然后,他们又在一家网上宠物收容所找到了第三只,就是现在这只小的,是那个胖女孩,被女同事自己称为设计师的女生把它带到了他们家。小猫来时才一个半月大,毛长得稀稀拉拉,身体瘦成一条,尾巴只有半根。他们不相信它能活下来。但结局出人意料,两只猫都健健康康地活下来了,于是他们开始给这未来的两口子买宠物玩具,周末带它们出门旅行,还换着心情给它们取名字,直到这些昵称混在一起让他们彻底记不住,最后只得以“亚当”和“夏娃”来称呼它们。车子后座有个小角落专门用来堆置猫砂,因为猫在旅行时非常紧张,会拉很多尿。周末预订旅馆他们也会在电话里事先打听好旅馆是否有宠物寄养处。每次出门都会带上一张旧床单,睡前铺在被子上面,以防猫半夜爬上床去找他们。于是在那些旅途中,女同事做梦就会添上这样一些情节。
女同事觉得生病可能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为独特的事。要是她不生病,她就得像其他人一样虽然健健康康但过得很平庸,将乳房视作与生俱来永远也不会离他们而去的不重要的配件,无从认识那些诱人的假体,也不会有猫,两只猫。哦,这些都不会有!
接电话的是她同事的丈夫,她听到了几个月前在他们家厨房里认真听过的声音。她记得那次同事的丈夫说了一块电子表的故事,她很喜欢故事的后半部分,她也喜欢他的嗓音,他的低音里有一种有意识的克制和私密的感觉。现在她有点想起来当初他为什么说这个故事了,因为她说自己是个机器盲。她说她有个朋友除了电灯甚至不会使用任何电器。
他告诉她,她同事,也就是自己的妻子已经睡下了,吃了药后她入睡很快。
“哦,我还以为她还在等我电话呢。”
“要不我叫醒她?”
“不用了。”
两人谁也没挂电话。
于是他又说起来:“那次聚会我们都很开心……”他小心翼翼地想起他们两人在厨房炸牛排,而客厅里一片嬉笑声,“你走了我们还说了好一会儿话。”
“那晚我差点没赶上地铁——”
“……我在看电视——”
“嗯?”
“我是说,她睡下后我看电视打发时间。你不介意我一边看电视一边与你说话吧?”
“我还以为IT男从不看电视呢。”“IT男”这个词让她觉得粗俗,咬在嘴里就像一粒硌牙的沙子,但她找不到其他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的词。一会儿,她听到他似乎在用咳嗽声鼓励她说下去。
“我喜欢看灾难片——”他说。
“什么?”
“在龙卷风中消失的人,在高速公路上带着破碎的身体死去的人,被雪崩吞噬的人,被自己的海马区吞没的人,哦,我是说失忆的人……在各种灾难中,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手啊,脚啊,眼睛啊,美貌啊,良心啊,灵魂啊,但仍旧喜滋滋地生活着……”他说得有点没头没脑,他紧张地盯着屏幕。“我的天,有个人撞上了栏杆,头飞到了高速公路的绿化带上……警察来了……他的眼珠子还在那儿转……”他声音里有种刻意放大的夸张语气,他知道是用来掩饰紧张的,但紧张并非来自电视画面。
“新闻?”
“一起交通事故,正在回放——我的天!……有时候,”他把头扭开一会儿,但忍不住又转回来,“一个意外就会让这一切都得到改变。但这就像一个礼物一样会受到人们的欢迎,人们有时候欢迎灾难如同礼物……”
“嗯,所以你喜欢看人们怎么死去?”
“并非如此,我喜欢看人们如何失去,失去一部分比完整地死去比失去一切更让人悲伤……”
“好吧——”
她把所有熟人的名字一个个在脑子里排列了起来,发现仍旧不知道女同事的丈夫全名叫什么。那天聚会后她就在脑子里把他叫作“同事的丈夫”,这个低分辨率的称呼隶属于她拘谨生活模式的一部分——她经常在脑子里把一些有名有姓的人用一些特别的称呼来指代,比如“那个穿吉普赛裙子的人”,现在她就是这样称呼那天晚上那个讨人喜欢的女孩的,还有那个“胖设计师”,“那对孩子死去的夫妇”,她有时候觉得人们不应该拥有那些在户籍警察的名单里按笔画顺序清清楚楚排列的名字,而应该重新命名,有任意的名字,在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名字,在不同的人跟前有不同的名字,在家这样的地方和商场也应该有不同的名字。不过她不知道为什么记不住他的名字而要叫他“同事的丈夫”。可能她只是很喜欢这样称呼他。
一个月后,他们很偶然地又见了一次面。她没想到能在那种地方见到他,因为她从不知道他属于哪类社交圈,她也不知道他具体的工作单位和工作性质。那天聚会进行到一大半,当时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压制了,因为有一个人几乎抢点了所有话题的焦点,那个人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从一进门就换着法子讲各种笑点不高的段子,而且经常别人还没笑起来他就自己笑了个够。于是很多人就跟着笑起来,并非因为他的段子,而是他小丑一样的亢奋,以及他那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个接一个的话题,好像他的嗓子里有个失控的深夜电台,频道关不上了。
就在这时,有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同事的丈夫就是其中之一。同事的丈夫是被电话临时召集来的。就是那个讲话停不下来的朋友,他又玩了个无聊游戏把一些不相干的人都召集来了,而召集的方式极其古怪,由其中一个朋友喊上另一个朋友的朋友,彼此要互不认识,三圈下来看看大家有多少人是认识的。因此,后来那天很多人其实都是陌生人,都是第一次见面。她就是在那条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关系链上见到了她同事的丈夫。
那帮嘻嘻哈哈说朋友不是朋友,说陌生人不是陌生人的人于是把整个咖啡厅的空间都给占据了。由于来了越来越多的人,最初来的几个不得不把几张两人座的小桌子拼了起来,还移走了桌子上装饰用的盆景,之后又收起了桌布,讓咖啡汁溅得满地都是,然后又肆无忌惮地在上面踩来踩去,聚会的调子野蛮了起来。整整一下午他们都在那里闹腾,不停地掀铃,大笑,将椅子搬来挪去,打口哨,为的只是把欢笑的沸点再调低一些,更低些,就这样直到最后只要有人开口说话就会有别的人笑到肚子疼的地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欢乐。糟糕的是还有人在抽烟!咖啡厅不分吸烟区和无烟区,很快烟雾就把整个咖啡厅都占据了,就像是电影里的特效。但谁也不在乎。现在就是出现一个爆炸现场也没有人在乎。
她与同事的丈夫都假装彼此不认识,为的是让那个游戏发起人高兴,但随即,随着其余人吵闹兴致的水涨船高,她决定撕开伪装坐到同事的丈夫边上——她看到他也在那儿皱起了眉头。现在他们坐得很近了,只要把手稍稍抻开,比如端个杯子或者稍稍弓起背她就能碰上他的胳膊。
天气还没真正热起来,咖啡厅里的温度调得很低,尤其是在这样炽热的气氛反衬之下。在热空气与冷空气交接处,可以看见一团烟雾缓缓在移动,旧的烟雾拥抱着新的烟雾,更旧的烟雾抱着更之前的烟雾,几次融合之后直到也看不到烟雾。还没到六月,还没到开冷气的时候,但有人或者是为了取乐或者是为了驱散烟雾掀下了空调的开关,就这也构成了一个游戏,但凡有人去关闭它,势必会有另外一个人上去打开它,直到看不下去的服务生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在这样令人瑟瑟发抖的冷空气和令人头爆的热烈气氛的交织中,她听到那个笑点低的男人又讲了一个笑话,这次是关于一家养老院的。
“……老太太把一只长满老茧的巴掌贴在老头的屁股上,‘驾‘驾‘驾,老太太嘴里叨咕一声,那老头就往前走一步,就这样,那老头对这个游戏迷上了瘾。如果哪天这个老太太不想玩这个游戏了,这个老头就会绝食一天。后来老太太得病死了,老头就饿死了……”
丝毫不奇怪,哪家养老院里会有这类怪事。她母亲一度还将这类地方视作天堂呢。讲笑话的这个朋友的轻薄应该让她母亲来见识一下,尽管这类失序和有失伦理的闹剧并非集体生活里才有,也非老年人的专擅,但的确在养老院这类机构上演着。
“人老了后失智的下场令人唏嘘。”有人在总结,但肯定不是她与同事的丈夫,不是他们俩。
“他们说终于过了一道坎,一个考验,要知道那是十个月的马拉松呵。现在他们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名字都献给他,哪怕叫他胖火腿了……当初他们在第一个儿子夭折时就把他想象成一只火腿了……”
利用了这种乱糟糟的场面,两人终于聊起了彼此相熟的人,那对失去第一个孩子然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的夫妇。上周末他与他妻子去医院看望了那对迎来第二个孩子的夫妇朋友。孩子意外地健康,七斤,比第一个孩子足足重了四斤。但妻子产后很虚弱,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两人都很庆幸没把孩子生在出租车上。突如其来的胎动,羊水破裂,视力短暂性丧失,第一次临盆经验居然没帮上半点忙。
医生说,晚来十分钟可能就有麻烦了。
这对夫妇的重要性就这样提了上来,仅仅是因为在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当中只有这两个人的故事可大书特书,其他两个人,那名占星师和那名胖女设计师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尽管他妻子声称她非常喜欢那名胖女生。这个临时组合起来的朋友圈没有将激情继续下去,没有谁再约饭局,谁再策划新的聚会,哪怕给每个人打一个电话。没有。尽管当时分手时所有的人都在门口惺惺相惜,说度过了最愉快的一天,尽管她同事为每个人的离去表现得似乎是伤心过度。同事拥抱了每个人,还在给每个人的新年礼物上都画了一颗红心,礼物又都用漂亮的彩纸包装好。实际上,她都不知道她同事当初为什么要召集这样一次聚会。
一切显得有点过于随意。
“人们有时候会很紧张。”忽然,同事的丈夫也想起了那次聚会,因为他妻子把门关上后对他说“这下她可放松下来了”。“但人们从未认认真真想过这件事。”他说。
“哪件事?”
“紧张。我妻子,你同事,她和我在一起话很多,而我也不想漏掉她说的一个字,我看到一本心理学的书上说这意味着这种关系很紧张。可我们从没谈过这件事。我觉得我们俩处得很好,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这个词让她觉得有点怪,一对夫妇把这样的词用在自己身上有点怪。
“我紧张的时候就不说话。”她说。
“哦,你会不停地吃东西。”
“不,我会不停地跑去照镜子,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不紧张了。”
“这很有意思。”他说。
咖啡厅里有人又开始在那里打电话叫人。都快六点了,那个亢奋到极点的人今天似乎是想把他的反常进行到底。
“一个爱看灾难片的人肯定也是为了解除他的紧张感。”她想起那天晚上他说的事。
“你是说我也是在照镜子,只是那面镜子是块电视屏幕?”他打趣。
她大笑起来。
那天散后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一件事。那件事与她下午的聚会以及与和他见面没有任何关系。那是她大学毕业那一年发生的故事。那年春夏之交很奇怪,毕业典礼前学校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同年级的一名男生在一次与歹徒的搏斗中去世了。那名歹徒是个不慎误入宿舍区的小偷,本來只想弄一点零花钱,没想在格斗中捅死了这名两个月后就要毕业的男生。男生于是被追认为烈士,成了全市大学生学习的一个楷模,而他之前还是个因两门课不及格差点毕不了业的落后生。然后,有两个女生在环湖骑行时莫名失踪。两人周日早上从学校出发,为了庆贺其中一个人的生日。与此同时,法律系食堂的天花板被几个泄私愤的校工用炸药砸出了一个洞,为此所有大小食堂停业检查了一天;有个打算跳楼的失恋者被及时救了下来,但这是这一年来第二个跳楼者……都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因而在七月的毕业典礼上,许多人情绪低落,有几个甚至不告而别就提前回了家。这些提前回家的人在深夜时分爬出学校的围墙,然后径直赶往火车站。大家像逃离灾难现场一样逃离了学校。最后按时离开的是一些几乎对悲剧麻木了的人,或者承认悲剧是生活的一部分必须与它和解的理智者。他们把那一年发生的事,包括集体性地被迫解除学生身份步入社会的事,因为毕业而劳燕分飞的情侣,以及校内校外发生的这些意外都视作悲剧。悲伤到极点之后就不在乎这场告别了。最后走的那些同学尽管理智,但仍旧对这场大别离心有不舍,他们将购好的车票藏在一个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让自己以为一切都未曾结束,就像大一那年暑假,很快就会返校。大别离来临时最后那几个月,他们每天一小聚,三天一大聚,每次聚会总有人醉得不省人事。她也参加过几个以酒为主角的聚会,通常都是本专业或本班的,有一回他们当中一个人拿了实习工资后还在学校附近的招待所包了几个房间。她记不得那次聚会的参加人数了,一定还有几个外班的,因为那次是记忆中规模最大的,当晚还有很多人喝多了。她与同班的一个男生负责把隔壁宿舍的一名女生拖到一个房间里,后来就在房间里睡着了。那名女生醉得上吐下泻,而她只是犯困,与那名男生说着说着就睡过去。半夜里,一定是其中有一个先主动的,她与那名男生在那个醉得醒不过来的女生身边摸到了彼此的身体。那是她第一次性经历,也是那名男生的第一次。两人感觉都不错,一种纯生理的欢乐。
两年后,他们结了婚。
几年后,他成了她的前夫。
她试过各种治失眠的办法,但都不奏效,直至参加健身房里的瑜伽课。其实那段时间她已经找到了打发深夜时间的方法,有个出国的朋友送了她几乎一箱子的光盘,为此她把本来要当旧货卖的DV机给重新翻了出来。那段时间她疯狂到一个晚上要看两到三部电影,但这种方法不过是把失眠时间推迟了,问题并没有得到终极解决。这就是她后来又去参加瑜伽课的原因。
那名瑜伽老师已经有很多次上新课时把她叫出队列,因为她动作的不协调性已经影响到整个班级。她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现在她也不用再盯着角落里的那两名男生。她承认自己真正被瑜伽这种健身运动所吸引,是因为瑜伽房里的那两面大镜子——尽管同样被对她百般嫌弃的瑜伽老师所迷恋。那两面镜子把健身房,或者说瑜伽教室这类空间变得不像是一个地方,而像是一块电影银幕,一个月光宝盒,一盏阿拉丁神灯,一座哈尔的移动城堡的门,诸如此类的东西——那儿每一秒都有新奇和神异的变化。镜子那么大,每一次照见的东西都不一样,因为它对面的世界总是在变化。不过它从未照出过她想要的东西。比如,她想看到自己的腹部瘦下去,她想看到她不喜欢的瑜伽老师为她的进步而惊讶或者让那个老女人生气,她想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一个明星,成为另外一种生活的主角,想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心想事成……一切都没有发生。每周两次在那间大得惊人的瑜伽房里,她看到的都只是各种光,那个我们自以为有安全感与没有安全感的世界,那些我們,都不过是光的物理的变体。
健身房里好多人她都脸熟,有些是像她一样参加瑜伽课的,有人是来做器械训练的,也有一部分是来游泳的,换衣间里来来去去的就那几个人,但到了夏季人数便会骤增,因为很多放暑期的学生会来这里游泳。有个老太太从不运动,每次来这里只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老太太的瘙痒症让她在这里光彩夺目,因为她经常把自己抓得像头斑马,从白皮肤变成一件完美的斑马皮外套只需水龙头下的那几分钟时间。在这里老太太可以省掉任何衣物,背腹红艳而规则的搔痕也可以媲美世间任何织物。两个在健身房上给人瘦身课的女孩也是这里的常见脸孔,其中一个总是在换衣服时接到经理的电话。一个举着iPad来健身的中学生几乎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一个总是带着一个小女孩来游泳的中年妇女。一个严肃而紧张的老处女白领……这里每个人都有一对合适自己的乳房,有的尖尖的呈塔状,有的像是两只垂挂式的大布袋,有的紧贴着胸部皮肤(俗称“飞机场”),有的一大一小,总之什么形态都有。她的乳头很小,几乎像两枚皱缩的鹰嘴豆,乳晕却很大,如同水墨画一样由乳头慢慢向外洇染。她在电影里看到过真正好看的乳房,乳头都大且饱满,而乳晕很小。但她并不因此而羞愧,因为她不是最丑的。有些生育过度的老女人乳头与乳晕几乎连在了一起,乳房有一大半都是乳晕;还有一些一辈子都没有把胸部那块肉发展成为一只乳房,就像男人一样。开了刀的女同事胸部一定像一垄翻新过的土地,虽然她从未给别人看过,女同事也一定不会有像她那样精巧的乳头,女同事那片全新的被垄过的皮肤上应该整洁而平坦,比世界最平的坪地都要平整和简洁,但却带着两道疤痕。胸部的那两坨起伏只要离开性就是多余的。性在她的少女时代意味着一大堆不宜说出口的贬义词。十四岁那年,班上有个发育早的女同学提醒她应该注意自己的胸部,因为那年夏天她穿了一件几乎透明的乔其衫并且还洋洋自得——当时学校里只有几个女生穿得起乔其衫。她母亲对她困惑的解决办法粗暴而实用,她扔给她一件自己穿旧了的内衣。她永远记得那件内衣,因为那是她人生里第一件内衣:磨出毛边的白色胸罩带,空无所有的杯罩——没有任何海绵等填充物,甚至都没有罩杯,胸罩后面的搭扣掉了一个留了另一个。直到一个月后,建筑公司的女会计才犹犹豫豫领自己的女儿去百货商店买了她生平第一件内衣。那个年代商店里内衣只卖一种白色的棉布款式,形状就像一件半大背心,裁剪简单,没有蕾丝花边,蕾丝花边只用于童装。她还记得两个鼓出来的类似罩杯的部位衬了两层又硬又厚的帆布,上面有几圈缝纫机踩成的涟漪形的同色线花纹。那些涟漪状的花纹是唯一的装饰。当时商店里有太多丑得不能看的衣物,比如母亲钟爱的假领子,领子衬了一块透明的塑料片儿或硬纸板,领子是尖形的,与男衬衣一样,面料不是格子布就是碎花棉布;卫生巾之前女人用的月经带就像古代的贞操带(她看过图片),正面是布,反面是皮,粉红色的橡胶皮用上几次就会发白,在太阳底下一晒就会黏在一起,同时还有股难闻的塑胶气味。母亲因为她开始穿内衣就不再把她看成孩子而是一个竞争对手,家里一下子多出了一个成年女性,这让母亲感觉到了威胁。她很敏感,整个少女时代都过得如履薄冰,因为长大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没有任何经验可借鉴,但却没有人指导她。在唯一的女儿成长为一个女人这件事上,父亲和母亲一样,他们从她来月经和穿内衣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拉她的手,不再以她小时候的昵称称呼她,每次看她眼神都正正式式的,而且害怕她从她眼镜后面回射回来的目光。他们只有在夜间才讨论她。在很多时候,他们俩就像是一本紧紧合上的书,任何东西也别想进入他们之间,哪怕是从他们身上裁下来的某张书页。
那对瑜伽课上长得尤其好看的男生——其中一个已被确认是同性恋,另外一个完全没有这种倾向只是长得秀气而已。长得秀气的男生是一家公司的咨询师,而另外那名被很多人确证是同性恋的男生却成了大家的新宠。那名男生会穿粉色的弹力紧身衣,把胸部垫得高高的,也喷她们用的女用香水,指甲留得又长又干净。瑜伽课上人人都喜欢他,他也不介意谈论自己的男朋友,他会非常贴心而主动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用,他说话也不女里女气,他们也找不出哪里有令他们反感的部分。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又有什么错呢!
她离婚那年,母亲一度让她卖掉住着的这套房子搬过去与他们一起生活。害怕一个人生活只是母亲单方面的想法,她从不怕睡单人床。别的女人,可能是她的女同事,母亲和母亲边上的女性朋友害怕另一半空着的大床,但一定不会是她。她曾听从母亲和那些热心的亲戚去见过那些他们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找来的约会对象,但不会当真。她不会真的看上那些急于结婚的男人,那些为了下半身的需要而假装看上对方上半身的男人。那些她约会过的男人中有的早早谢了顶,有的一说话就结巴,有的有窥阴癖,有的有吝啬症,有的根本只是想领你上床。每一次约会回来,她都像是一名研究资历在迅速增加的人类学家。
那些被她贬得一无是处的男人其实也只是一些普通不过的人。
她喜欢看瑜伽课上那名同性恋同学,喜欢他在上课时像她一样痴迷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喜欢那种眼神,纯净,无害,带着一丝欣赏,一丝期待,一丝展望,一丝迷恋,又有谁会这样看待自己呢?有人爱同性,也许有人就只是爱自己呢,就像这名男生,因为自己是一个需要不停完美的对象,需要费很大的劲从男人的躯壳里钻出来,他爱这个上进、努力又困难重重的自己,毕生爱上他。他的紧身衣里可能戴了乳罩那样的东西,他习惯用全套的护肤品,他做面膜,喜欢网购,他在脚脖子上系上一个铃铛以便做瑜伽时铃铛会清脆地响起来让他振奋,他脸上的青春痘越来越少……这些或里或外的女性特征让他满心欢喜。真的没有人比他更像一个女孩子了,哪怕他胡子拉碴。
她还没到那种要把情人的名字写在手上并且计划着在一个好天气里去拜访他们的年纪,她也不介意曾经在一个雨天里与前夫吃最后一顿饭并且从此成陌路。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而她的生活也应该是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的那种:
一想到克里斯给我写信的那张脸,我又不得不承认这真实的现实。我仍然期待着。可我的心变得像铅一样沉重。想到那个以送信为职业的邮递员,我又笑了,因为他的工作很辛苦,还有一个漫长的冬天在等着他呢。
一个漫长的冬天在等着她呢!
父亲忽然就过去了,没有任何征兆。而母亲事后对其的描述就像父亲当年发表在报纸上的通信新闻那样简短而实在:我在沙发上睡了一个小时,等我去书房,我看到你父亲蹲在书架旁边,做着一个似乎要把哑铃举起来的姿势。就是这样一个姿势,然而一推就倒了,就像一个雕塑,带着那些永远不会再改变的关节角度塌在书架边上。
医院尸检的结果更正式,甚至有一个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死的名字:冠脉畸形。这是父亲在身体里潜藏了多年的老毛病,并非平时不注意,父亲这些年有比它更紧要的毛病要对付,比如糖尿病,他每天起来就要服各种药,包括清肠的泻药和几颗保健药丸,他还参加老年书法班和气功课,为的只是推迟它的发作,没想到平时闷不吭声的心脏会抢先要了他的命。父亲十几岁时有过一场急性心肌炎,住过几天院,当时以为制服它了,没想到老年时会以另一种方式返回。退休后父亲生活排得满满当当的,有很多来往不断的朋友,他还定期参加区退休教师协会的各种文娱活动,甚至担任了区退协秘书长的职务。每天早上他去附近公园慢走,给那些剪报分类并酝酿自己的下一篇豆腐块文章……所有人,他们家所有的亲戚都认为,这两口子,她父亲和她母亲,要是身体出问题一定是她母亲,因为她母亲对她父亲如此依赖,她不锻炼身体,害怕各种姓“老”的机构,迷恋又长又拖沓的电视节目。好了,现在父亲去了,那个生活方式最健康的人去了。而依赖对方健康生活方式和对方健康身体的那个人,她母亲,留了下来。
整整一周她都陪母亲坐在空旷的客厅里。母亲根本不能入睡,还拒绝听从建议服用安定片用来保证睡眠。亲戚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任何安慰都不能让母亲靠近父亲曾经弯下腰后来再也起不来的那个书房位置。母亲也不能没有人陪伴就单独去卫生间,害怕门被打开的声音,不敢去她父亲每天要去的公园,不敢开窗,舍不得扔掉她父亲最爱吃的那包已发霉的面条。母亲变得像个孩子,需要有人无时无刻陪在身边。母亲的妹妹,她的姨妈,过来替了她两天,当她去单位时,母亲的妹妹陪着情绪失控的姐姐坐在男主人离去后显得清寂的客厅里,两个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数着从电视画面里冒出来的那些“老”字。谁也没有做好父亲要走的准备啊!
头七过后选墓地。出乎意料地,母亲只给父亲一人买了墓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再劝说老人买双份,因为价格看上会更优惠,母亲坚决不从。父亲放大的黑白照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为的是把哀悼这种气氛传达给每一进门的人。书架上也有父亲的遗照,因为那是父亲最后离去的地方,是父亲最后踏足的一个地址,以此存照。也正是在那儿,父亲写下了那些被自己视作珍宝却遭她母亲和她善意嘲弄的文章,现在那些剪报材料和豆腐块文章已随他驾鹤西去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与她最初想找一家出版社花钱把这些小文章印出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却被两人统统扔进了旧家具的火堆里。那本想象中的书就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也许那些剪报对于父亲比想象中的潜在读者更为必要,与其请求在这里的人读它,恳求带着满脸不屑的人们敬重写下它们的作者,不如让父亲直接把它们带去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说不定也有像父亲那样才华匮乏但熱情洋溢的执着者,也有报社,也有出版社,也有书店和图书馆,那个平行世界可能更加应有尽有。
母亲一点一点地从丧夫的悲哀中恢复过来,一切迹象都在表明生活开始回归原位,新鲜空气终于突破抑郁的封锁从家以外的地方慢慢涌了进来。现在,那些“老”字不再被母亲从其他地方独立出来,它们回到了自己普通的形体上,与或前或后的其他字组成了原有的意思。母亲有一阵甚至在考虑换房了,她想把与父亲同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抵押给房产中介换一套更小的房子,然后搬到离自己的女儿更近或者离妹妹更近的小区。
亲戚们一直在讨论一件事——她应该找个人再婚,家里不能没有男人。相比母亲,她找个人更容易。在很多事情上,一个像样的家,一个正常的家不能没有一个男人。她于是担心又一轮的相亲运动以她那些或远或近的亲戚作为发动者即将向她袭来,这次袭击带着更为迫切、更为实用主义的目的。她那个前夫,她还记得第一次带他上门来那些热心的亲戚们都在争先恐后地夸他,因为他正是他们要的那样是一个白马王子,尽管初次上门他的第一个下午只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还装作很崇拜的样子却是皱着眉头读完了父亲所有的豆腐块文章。当时母亲却不喜欢他,她不喜欢他的矮个子,也不喜欢他假装出来的那股书呆子气和沉静。
然后,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反过来了。
她早就把那位朋友给她的电影光碟看完。失眠症在渐渐好转,不知是电影的力量还是瑜伽的作用。现在过了十点她就想睡觉,然后真的就能睡着。她被单位调去了离总局很远的一个部门,在那儿做了一个小头目。她于是很少再见到她的女同事。在那个新部门,一股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的力量正在将她变年轻。新部门的办公室时尚又开阔,在一个写字楼的高层,从她独立的办公室窗户望下去,街道就像是非人间里的几条交叉的细线,而在道路上走路的人则变成了虚拟之物。下了班后她有时候会与同事们一起去附近K歌,允许他们当着她的面开各种出格的玩笑,周末也会与他们一起去农家乐过上两天。当几个人开着车与其他来乡下度假的车子擦肩而过时,她还会想,说不定对面车内的这家子人也会带上两只猫住进哪个家庭旅馆,也会有一对孤单但尽力去爱对方的年轻夫妇,也会带着他们宠爱的小动物在夜晚的时候细心地在被子上铺上一块旧床单。
母亲最后收回了卖房子的决定,因为母亲说她离不开没有父亲气息的房子,父亲的离去现在带给她的不再是孤单而是慢慢变成了一种情意绵绵的怀念。母亲现在几乎每天都会在父亲生前消磨了最多时间的书房里翻看他的书,刮蹭他毛笔上没洗干净的墨渍,整理书架上那几件东倒西歪的摆饰,呼吸父亲留下来的已渗进墙皮的旧空气,通过这些方式与父亲相会。出于一种相反的目的,母亲也去拜访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养老院,这次拜访当然没有让她下定决心入住其中。在那家养老机构里,母亲看到了像她一样的老人,不是拄着手杖就是坐在轮椅上,穿着养老院统一的条纹制服,剪着齐平的短发,看到生人来会急着返回房间藏起自己的食物。养老院里洋溢着的那股脆弱、统一而整齐的秩序,都得拜被衰老弄凌乱和不体面而后又被护理粗线条地拾掇起来的效果所赐。那就是母亲曾经非常迷恋的“集体生活”。母亲那天劫后余生般地在养老机构的草坪上坐了一下午,陪她来的妹妹在边上。两人看着失智老人公寓边上那片浓稠的黑暗树荫,仿佛打量着一个她们永远也不会踩进去的深渊。母亲的妹妹,她的姨妈,自从丈夫二十年前去世而唯一的儿子出国定居后就一直一个人住,两人有一瞬间于是决定一起住,但也只是那一瞬间才有这样的想法。
就这样,一切慢慢都会过去。
她惊讶地发现同事的丈夫竟把头发剃没了,只有很短的壳一样的一层发茬,就像头顶钩了一圈黑边。他留起了胡子,脸胖得像要肿起来。自从那次短命的新年沙龙和咖啡厅里那个奇怪的聚会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在那家咖啡厅里,在那个要命的下午他们是那群人中彼此说话最多的两个人,尽管现在两人都记不清聊天的内容了。而在更早的时候,两年前的那个新年聚会上,在他家的沙龙上,当他们成为一对互为助手的厨师在厨房里煎牛排时,他们说了那么多话——那封写给电台主持人的熠熠发光的信一度照亮谈话的那个夜晚。
她邀请他来吃饭是要他来帮她一个忙。母亲近来发现她父亲电脑里的照片不知怎么的不见了。母亲现在对父亲留下的一切都很依赖,而照片是最直接最能治愈的。她不想让母亲失望。
她做了足够三个人吃的饭,尽管只有两个人用餐。或许她在想最后一刻他可能会喊上他妻子。当然,没她的邀请她同事是不会来的。
电脑很快就弄好,照片并没有被删掉,只是被父亲存放在了一个隐藏起来的文件夹里,而母亲以为他们几年前旅游的那些照片全都不见了。父亲生前好不容易学会了怎么在电脑里存照片和修图,父亲也一度想学怎么用电脑和那些年轻人聊天,可惜老天没给他足够的时间。父亲的电脑老得不行了,启动和关机都很慢,配置太低,而文件又太多。关上电脑后,他偷偷告诉她,她父亲还在电脑里存了一些艳照,可能还有一些视频。
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有一会儿他在想不如不要告诉她得了。
她将沙发上的垫子拿掉,这样他可以坐得舒服。天气热起来后,她没听从母亲和姨妈的建议将沙发下的地毯卷起来。但如此一来,根据母亲那对老姐妹的说法,那些螨虫就会满房间地爬,室内温度不会降下来。
父母这些年拍的照片都原封不动地在电脑里,有些旧照片是父亲找人扫描的,有些是直接用手机和数码相机拍了后上传上去的。他给这些文件建立了一个新文件夹。他让她取个名字。
她想了半天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
倒是想到自己给他取的名字——“同事的丈夫”。
她顺势又想起他那天对她说的“紧张感”,哦,还有“完整性”。那天他们在咖啡厅里聊的就是这些。有些词的确会令她着迷,比方说,她学会的第一个抽象词“关系”,到现在她都迷这个词迷得不行。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使用“关系”这个词是六岁。那时她还没上学。她从父亲与一个同事的谈话中听来了这个词,于是她第二天问一起玩的两个小朋友他们是什么“关系”。那两个小朋友是附近一家医院职工的孩子,经常来找她玩。这个问题当然不会有答案,但“关系”开始成为他们三人中的一个流行词,他们把它当成一个游戏玩来玩去。“XX与XX是什么关系?”“我与你是什么关系?”这样的一类问题就是放到现在也很难有人能立即答得上来,比如,她与前夫是什么关系?她与她同事是什么关系?她与她母亲是什么关系?她母亲与她父亲是什么关系?她与那个占星师是什么关系?她与她姨妈是什么关系?她与死去的父亲是什么关系?她与眼前的同事的丈夫是什么关系?同事的丈夫与同事是什么关系?紧张感与完整性是什么关系?关系与关系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要是有个确定而统一的答案,要是有一句话一个词可以归纳,就像用一根绳子一根皮筋可以捆住一堆凌乱的树枝,那样各种社会关系就利落得多了,世界也会给我们一个简洁的背影。但经常是:有了绳子树枝还是树枝,问题还是问题。
“有一天我梦见了我父亲。”找到照片让他放松下来了。她父亲的旧电脑现在已经合上了,拔掉的插头也塞进了桌子下面的抽屉里。“他对我说他重操旧业了,他正在用松木打造一个洗碗机。一个手摇半自动洗碗机,一摇脏东西就会脱落,菜汁啊,米饭粒啊,骨头屑啊,就像风车脱谷粒一样,纷纷从洗碗机里飞出来。”他看着她笑,“——可他去世时还没有洗碗机呢,至少没有人用洗碗机。”
她不禁想起了他们家沥碗架上的那两个盘子。那也不是用洗碗机洗出来的。
“你同事,有一段时间老梦见内衣,各种各样的内衣,蕾丝花边的,丝绸的,弹力运动型的,三点式的。你知道的……我们会做各种梦——”他吹开茶水上面的茶叶,水太烫,只能将茶含在嘴里。他的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是因为含着那一口烫。“我们会做一些有趣的梦,可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类梦。”
这些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谈话让她心神不宁。但让她想起下面这些:健身房里的镜子。瑜伽班的同性恋同学。与前夫最后一次在大雨的法庭门口的分手。跳舞毯上的胖女生。美丽的占星师。生了二胎的年轻夫妇。死于与歹徒格斗的校友。咖啡厅。她母亲。她父亲。她姨妈。她自己……事实上她几乎不做梦,也没有什么梦,更别说有趣的梦。自从失眠症消失之后她的梦简直就是一块剧终的电影幕布:整整一大块白布。
胃口很好,两人居然半个小时内将三人份的晚餐都吃了。三道菜,一道汤,饭后他们又吃掉了一大盘水果色拉。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让他们感觉愉快。
她去阳台接了一个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告诉母亲一切处理好了,无须担心。
回来时她看到他在盯着她看。
“我有个要求——”他忽然说。
他脸涨得通红,似乎为这句话在道歉,而终于说出这句话又让他像是抵达了一个终点那样又轻松又未免担心。
“我可以看一看你那——儿吗?——”
他低下头,把手指头一个一个地响亮地掰过去。
他像一个做了坏事但又不打算立即道歉的孩子。
她没有犹豫地就把衣服撩了起来。
内衣是肉色的锦纶丝滑面料,因为塞了填充物显得很有饱胀感,摸上去手感不错,无钢圈的胸托也很软,颇有弹性。她吃不准他是想看上半部还是下半部。她于是把内衣往外一点点掰开,起先是露出一点月牙形的白皮肤,之后是整个。
她又从后面解开了搭扣。
乳房的皮肤看上去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那样光滑洁白,几乎没有绒毛,没有一丝杂质,皮肤细腻得可以看见一个个深藏的毛孔。也没有痣,或者诸如此类的瘢痕。
“你可以摸摸它。”她把他的手牵过来,让它探进乳罩,并允许他的两个手指头摁在乳房上。
“圆的。”他说,“它们是完整的——”
“嗯。”
他一点点地挣开她的手,一点点向上滑动,很轻,很慢,就像第一个登月的人类。
她闭上了眼睛。
他温柔地移动着,每一次挪动只是擦着皮肤,让她感觉像是只是掠过皮肤上的那层绒毛,但却惊起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几乎像一个新生婴儿,他第一次带着敬意和好奇去探索一个成年女性的乳房,新奇中带着一丝犹疑,惊异中带着一丝果决,果决中带着一丝抱歉,一点一点地,他的手探向四周。
她觉得,他仿佛不知道这块肉叫作乳房。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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