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动于鲁迅在《药》的结尾,给坟顶嵌了一圈伤感的小花:不管世界如何荒芜,太阳之下,总归有温暖。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它理当引领读者,趋向光明。
看过很多文科生的小说,他们或有绮丽的笔墨,或有细密的情思,只是,很多作品,最终归于平淡、甚至黯淡。今天,从一个工科学生的笔下,看到了自己期待的写作风格,我很惊喜。在我印象里,周沫是我文学创作课上的一位旁听生。
“狗牙”是一个凌厉的名词,但是在这篇小说里,它撕开的不是伤口,而是出口。它打破了人与物、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之间的层层壁垒,并让这一组组对立的概念,在冲突中,达成了最终的通融。
论篇名,“狗牙”二字略显抽象,而且缺少文字特有的魅惑,不过,这并未影响小说本身的质感:集写实、悬疑于一身,坚硬又温柔。张牙舞爪的小狗,因为思念主人,在夜露中凝定如孤独的老头。警察寻找的凶手,其实是一个具有梦幻特质的柔情铁汉。固执的受害者,竟能于怯懦中,爆发出强大的爱的能力。人物一理,情理相通。从剑拔弩张到暖意融融,人、物、情、理游荡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充满了理想色彩。事实上,我们每个人渴望的,不正是这种悲悯情怀?它让坚锐的变得柔和,让冰冷的拥有了热度。
杨献平有诗云:“梦想的温度,是我一生的衣裳”。文学能给人类奉献什么?或许,文学最能打动人心的,就是梦想的温度,它穿透人世间无处不在的苍凉,让生命变得丰盈,让灵魂变得轻盈。这一点,《狗牙》做到了,或者说,基本做到了。
最后说几句小说语言。周沫的语言不是特别华丽,但是简洁明快,信息饱满,富有张力,既显示出纯文学语言别样的魅力,又显示出作者对网络文学语言的借鉴与超越。这样的形式,承载这样的内容,正好。
门铃已经响了一阵。老莫正帮莫小可做手工,抽不开身。茶几上是一只小狗挂件,老师布置的亲子作业。手头忙着给鞣好的皮革打边孔,老莫使唤儿子去开门。门把高悬,莫小可踮脚去够,小学二年级还没讲过牛顿力学,门板撞过来的时候孩子一下丢了重心。摔一屁墩儿疼倒是不疼,只是门外逆光,黑影幢幢,一个男人把他吓住了。
找谁?找你。去卧室玩儿吧。简单几句对话很快掐灭,老莫把儿子捞到身后,回过手掏电话的时候发现裤兜已经被对方按住:“叫老婆算什么男人。”拨号界面的备注出卖了老莫,对方一脸鄙夷,挂断后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我是七楼的,你用不着报警,回头我自己上派出所。”
交代完人家就动手了,用的还是茶几上那把橡胶锤。橡胶锤用于敲平皮革边缘的缝线针脚,空心灌沙,重量不大,老莫蜷缩在地,心想护住脑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头顶上边打边骂,得有七八分钟,打到后来呼吸急促顾不上说话,就又闷声打了十几下。终于挨到屋子里没动静,那时候老莫探出脑袋,看向卧室,莫小可正趴在床底下望着自己的爸爸。老莫一个寒战,后腰处渗入丝丝寒气,这才感觉到白瓷地砖冰冷而坚硬。
警察过来的时候,老莫人已经在医院了。老婆劝他先把检查做了,死活不肯,要等警察验伤做笔录。“等我干吗啊,”这倒把社区民警王尼克搞得不好意思了,“看病不耽误,回头医院出具诊断证明书就行。”老莫咽了口唾沫:“主要还是怕上完药消肿了没证据。”王尼克?一眼当事人,心生怜悯——轻微伤都算不上,肯定不给立案——不过这话他没说。
害怕时间久了想不起细节,老莫事先写好了情况说明,还把凶器——那把橡胶锤——也带了过来。他坐在走廊长椅上,摆摆手招呼王尼克凑近点,好像接受传唤的是我们的人民警察。王尼克坐定,看见老莫写得很清楚,情节比较简单,凶手甚至还自报了家门。这还有什么好问的?我们的王警官一度显得很尴尬,看见老莫肿胀的眼袋还在期盼下文,“要不还是先进去看看医生?”王尼克实在过意不去,安抚当事人说,“完事儿我跟您去趟现场。”
“门诊还是住院?”老莫深知走程序的重要性。
“没事儿咱就简单拿点药吧,”虽然后面这话不符合原则,但王尼克还是给老莫交了底,“我估计你这也赔不了多少。”
七楼的门開了,不等警察张口,里头抢先发问:“好好看看,是我吗?”鬓发尽白,是一位老太太。老人气势很足,身后还有一条小狗助阵,花白狮子狗,脏兮兮的,狗仗人势,远远地叫。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听屋内咕咕嘟嘟,飘出煎煮药香,看样子是独居,人家没有让你进屋的意思,警察也不好说话。是她吗?老莫摇摇头,两人只能下楼去了。
这事情不好办。王尼克逐层看过,老房子没有监控,凶手也找不着,更重要的是,老莫的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一个下午过去,脑袋上的肿胀已经消了大半。“虽然达不到故意伤害罪立案标准,不过可以进行治安处罚。”王尼克安慰老莫,“有消息通知我。”
不等老莫开口,王尼克提前婉拒了进屋喝茶的邀请,老莫冲着警察的背影一时语塞,钥匙捅入锁孔不知所措。防盗门咧开一条缝,莫小可已经有了条件反射,只要听到门响,扭头就往床底下钻。看着孩子摇摇晃晃的背影,老莫鼻子一酸,比下午挨揍还难受。妻子抢上两步把莫小可搂在怀里,嘴上解释回来的是爸爸,眼神却在示意男人上一边儿去,别让脸上的伤痕吓到孩子。哄过几个回合,小可睡着了。狗的事儿说了吗?老婆压低声音问话,男人不置可否,茶几上仍是没做完的小狗挂件。时间已经来到饭点,夫妻向隅而坐,厨房没有动静,抽油烟机的气道灌入楼下人家的烟火气。老房子的通病,人居环境差,本来老莫一家早就另购新居,但是莫小可去年上小学,夫妻俩想想还是搬回了这处学区房……
“我没跟警察讲。动手的也不是老太太。晚饭吃点什么?”老莫说完赶紧起身,与其说做饭,更大程度上是要打开自家烟机进行防御。妻子无语,想骂又怕吵醒孩子,只能咬紧牙关,狠狠在丈夫的大腿上拧一把。
燃气灶上萌发出一片钴蓝色火苗,抽油烟机随即全力运转。因为共用排烟道,顶层七楼成了下面六个厨房的泄愤口,即便烟机挡位调到最大,油烟还是会倒灌。炒菜就像打仗,老太太简直是从硝烟里端出来一盆筒子骨。一个人伙食简单,筷子拆肉,骨头喂狗,就是下午忠心护主的那条花白狮子狗,大名点点,不过叫不答应。满满一盆骨头端过去,尾巴也不摇,意思是天经地义。点点有些龅牙,右边一颗下牙伸到嘴巴外面,平时凶相毕露,啃骨头却好使。
狗子闷头大啃,老太太不高兴了,本来烫两棵青菜就对付了,还不是为你?没你能有这档子事?下午那人她不是不认识,二楼的,楼梯间经常照面。事情出在上个月,老太太出门遛狗,正碰上二楼的女人接孩子放学回来。楼道狭窄,偏这狗子霸道,等老太太颤悠悠追下去,点点已经和母子俩杠上了。孩子怕狗,躲在母亲身后,女人骂狗,可是点点听不懂。老太太心急,心急嘴巴就瓢,嘟嘟囔囔词不成句,楼下男人已经跑了上来。不等两个女人反应过来,伸腿就是一脚,踢是没踢着,倒把小东西吓着了,四条狗腿慌忙打转儿,不料一个趔趄,骨碌碌顺台阶滚下去。
你敢踢它!等老太太把口条理顺,这句威胁已经迟到。尖厉的嗓音没护着狗,把人家孩子吓哭了。老太太一下子没辙了,眼前可怜着孩子,心里还惦记狗子。她清楚记得孩子粉扑扑的喉咙里小舌头拨浪鼓似的乱颤,她还能听到点点滚下楼梯时呜哑的哀鸣。回忆越是细致,气越不打一处来,她戳着点点的脑袋,当时为什么没系条绳呢?可是狗怎么知道,它吃得正香,伸过来的手指头触发了动物的护食本能,张嘴就是一口,指节上留一道印,那颗龅牙干的。就凭这一口,老太太终于下了狠心:狼心狗肺的小王八蛋,她对点点说,明天就给你拴起来。
第二天一早,民警王尼克提袋包子上班,刚进社区派出所大院,就让人给拽住。户政窗口几个同事等在这儿抓壮丁,谁让他王尼克来得早,第一个落网。户政口一般都是新来的女民警轮岗,平时不大瞧得上王尼克这种胡子拉碴、满身烟味的老油条,今天如此殷勤,看样子没什么好事。尽管王尼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走进政务大厅还是吓了一跳,办事的都给堵住不让进,几个女同志外围封控,不敢上前。堂堂派出所户政大厅,居然让一条狗给攻了下来,仔细看,这狗面熟,龇着龅牙,就是昨天那条花白狮子狗,再往旁边一瞧,果然没错,狗主人——那个老太太站在一边直哆嗦,显然她没能成功给这东西系上狗绳,小东西早就撒完了野,现在蹲在门口休息,龇牙咧嘴颇像一只给派出所看门的石狮子。
王尼克瞧明白了,他脱下外套,当作斗狗的斗篷,同时不惜血本,把肉包子扔了过去。狗鼻子嗅了两下,不感兴趣,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都怪自己把这畜生喂叼了,给警察同志添了这么大麻烦。狗子的嫌弃惹毛了王尼克,袋子里还剩俩素馅儿,就一个牛肉包子你他妈还不吃。王尼克把剩下的包子变成炮弹,狗子躲过两发,没想到还有后招,警服劈头盖脸罩下来,民警王尼克死死把肇事犬压在身下。
与其说办狗证,我更相信您是在袭警。经过两次接触,王尼克现在对眼前这个老太太大大提高了警惕。联想到昨天老莫一家的报案,王尼克隐隐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关系。据同事回忆,老太太不等上班就在所里等着了,大家老远望着还以为怀里是一孩子,伸手跟老太太要抱抱,才让狗嘴里的龅牙吓一跳。老太太说要办狗证,民警犯了难,起初只当是狗子丑点,现在坐下来谈了才知道,居委会介绍信没有,邻居户同意签名压根儿没听说过,问到有没有给狗打疫苗的时候大家已经有了防备,不过还是没想到小小一只狮子狗能有那么大脾气——笼子里已经关了半小时,现在还啃铁丝儿呢。
情况很清楚,别说办证,狗都带不走。王尼克宣布这个处理结果的时候一点压力也没有,就目前的状态,这条狗命八成是保不住了。本来他还有点幸災乐祸,但抬头看到老太太脸上年轮般的皱褶,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改口:“它现在有些亢奋,”他煞有介事地说,“需要做检查排除狂犬病。”老太太不为所动,五官静止宛如泥塑。对峙之下王尼克倒还心虚了:“没病就给您领回去了呗。”
“有病呢?”老太太忽然明白过来,“这就一畜生,你们怎么都欺负它。”
慢着,王尼克忽然听到了什么,为什么要说“都”呢?“还有谁欺负它?”王尼克用一个职业警察的口吻问道,“是楼下那家吗?”
说到老莫一家,事情过去没几天,但生活似乎已经恢复平静——或者说——沉默。主要原因在儿子身上,往常就算夫妻冷战,至少还有儿子吵闹,可是现在,莫小可不会说话了。虽然这孩子从小话少,但是自打那天从床底下爬出来,他发现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用点头摇头来概括。老莫心里不是滋味,他复盘那个下午的全部细节,结论是自己每一处选择毫无疑问都是最优解,有理有据有节,作为一个公民,他做到了自己可以做到的一切,但身为一个父亲,他没能在挨打之前关上卧室那扇门。头上的伤痕已经痊愈,但这些天他依然坚持验伤。他知道验出伤才能立案,与其说为自己讨说法,更大程度上是为了证明给儿子看:看,爸爸做得没错!老莫捉住儿子的肩膀郑重起誓。父子相顾无言,莫小可使劲点点头。
好消息是今天早上出来的,那会儿刚出太阳,老莫正在楼顶上帮老婆晾床单。他时不时注意着手表上的钟点,显得心不在焉,老婆问他单位那边都请假了还着急什么,男人说昨天做的内窥镜,医生讲好今天上班看结果。妻子轻叹一气,劝他既然没什么事儿就别折腾,老莫满心不甘,正想解释孩子的事,说巧不巧,医院先来了电话。当医生告诉他外伤性耳膜穿孔的时候,老莫顿时喜形于色,搞得电话那头一度怀疑自己认错了片子,连忙解释这不是绝症,别受刺激,后期配合手术修复,很大程度上可以挽救听力……
医生的注意事项还没讲完老莫就把电话挂了,现在他只知道立案有望,胡乱扯了两把床单就想往医院跑。正要下楼的时候碰上七楼老太太,老太太提着包子豆浆给堵在楼梯间门口,自然没好声气:我来喂狗的,都不待见它,关起来还不行吗?说话间指向老莫身后,楼顶凉棚一角还真有个小木屋,说是间屋子可能不够格,但当狗窝绝对夸张。老太太径直走去,木门挂锁,半人高的位置开个方形小洞,包子豆浆就从那儿丢进去。
早听说这老太太神神叨叨,但没想到还有这么喂狗的,老莫愤愤不平,就这么惯出来能不咬人吗?妻子没搭话,她望着老太太佝偻离去的背影,女人的某种直觉吸引她来到木屋门前。凑近门洞,什么也没看见,她只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鬼火一般,幽幽发光。
老莫拿着检查结果上派出所的时候,正碰上王尼克准备去找他。“我给你说个事儿。”两人头一句就碰上了,老莫顿了顿,“警察同志你先说。”王尼克客气两句就把老莫请到办公室,还给他倒了水。“身上都没啥事了吧。”与其说是嘘寒问暖,老莫更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好在检查报告在手,立案这事儿谁也拦不住,老莫于是闷头喝水,不管他什么意思。“老太太是独居你知道吧。”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找凶手是你们的事情,当然这话老莫没说,他只回给警官一个漠不关心的眼神。老莫油盐不进,王尼克看来也不好再说下去,他挠挠脑袋,起身把老莫领到院子里,“祸首让我给找着了。”他干脆直接摊牌,“老太太都跟我说了,”警察指着笼子里的狗,“是不是因为它?”
紧靠派出所办公楼,车棚底下一只铁笼子,狮子狗点点搁里头服了几天刑,看样子老实了不少。“我的意思是,狗我们来处理,家里孩子不用害怕;事儿我还帮你盯着,谁动的手他肯定跑不了。”王尼克上前一步,挡住老莫的视线,“立案咱就没必要了吧,老太太已经没了狗怪可怜的,要是上纲上线走程序,再折腾出什么事儿来……”
不得不说王尼克这番话很有道理,老莫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只是这会儿,老莫的心思不知怎么就从派出所飞回了单元楼。如果说早上过来的时候他还奇怪这阵子怎么没听见狗叫,那么现在,解决这个问题的同时,一个更大的困惑摆在面前,狗在这儿,那今天早上楼顶木屋里的是什么?
“……怎么样你考虑考虑,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王尼克还在耳边讲个没完,老莫把验伤结果拍到王尼克胸前:“我有重要线索,赶紧立案吧。”
由于已经在派出所见识过老太太的狮子狗,如果说楼顶上还关着一只,那么它的战斗力同样不容小觑。想到这里,王尼克甚至做好了光荣负伤的准备。他和老莫没惊动老太太,直奔楼顶而去。本以为绕过狗主人方便办事,没想到人家已经抢先一步。跟早上一样,与其说喂食,更像是送饭。肉包子喂狗已经不正常了,到了午餐,更不得了,四菜一汤。
没什么废话,不管老太太怎么坚持,喂狗的借口实在说不过去。王尼克还在强令老人家交出钥匙,老莫已经忍不住了,他坚信里面藏着凶手,在复仇的欲望面前,门上的小锁不值一提。提脚踹开的同时,没想到里头也做好了反击准备,木屋深处蹿出人高马大一条黑影,这下看清楚了,不是狗,是人。
想过负伤,现在搞不好还有牺牲风险。王尼克一个社区民警还没见过这阵势,伸手去后腰摸了个空,这才后悔轻信老莫,没带配枪。两人愣神的工夫那人已经跑到楼梯口,老太太也不忘挡在中间阻挠追凶,王尼克把心一横,只能诈他:“站住,不许动,举起手来。”看来大家都看过电视剧,知道这句台词都是搭配举枪瞄准的画面。那人果然条件反射,被身后的警告吓了一哆嗦。这一次老莫没有迟疑,不等对方再次启动就扑了上去。王尼克随后跟上,二人合力把局面控制住。他们虽然还不知道这男人是谁,但他们知道这他妈肯定不是宠物,两双眼睛盯着老太太要答案。后者经这一番搏斗已经体力不支,倚着门框仿佛大病初愈:“把我儿子放开。”她用最后的力气愤愤说道。
“你不说自己上派出所吗,去了吗?”
“不好意思兄弟,这不等你养伤呢,你好了我就不用坐牢了。”
被捕之后,男人十分配合,他对打人的事情供认不讳,随后领着警察和老莫下楼,事情的线索再次回到七楼。男人把老太太扶上床,从卧室出来,客厅里又多了闻讯赶到的老莫妻小。莫小可一眼认出凶手,回头就要跑,老莫把儿子拉回身前,这一次他用一个父亲的口吻说:“跟我儿子道歉,你吓到他了。”
“你爸挺厉害的,他那是让着我呢。”男人先跟孩子说,然后又向老莫解释,“实在对不住,不是要躲你,我进去了,老太太更没人管。”最后跟警察坦白,“老太太糊涂,讲不清楚事情,我又是个粗人,冲動的惩罚嘛,现在接受政府处理。”此后他不再说话,只是驯服地伸出双手,等待警察给他戴上手铐。像是在电视机前等到动画片正义必胜的大结局,莫小可有了几分精神,老莫一家人也都睁大眼睛盯着王尼克腰间的手铐。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此时的王尼克却有了几分犹豫,几天来鸡飞狗跳颇不容易,从狗的问题到打人的事情显然都已经搞清楚,就这样把男人铐回去行政处罚也完全没有问题,但总觉得拼图上面少了一块,他绕不过心里那个疑问。他背过老莫一家的目光,出门打了个电话,回头径直走进老太太的卧室。
谁也不知道警察和当事人谈了什么,这件事随后变成王尼克包庇凶手的直接证据,被莫小可的妈妈写进了举报信。事情似乎从老太太家卧室开始变得复杂,那时候王尼克已经走出卧室,回到客厅协调处理结果——打人的事情倒没什么问题,毕竟双方已经达成谅解。关键是老太太的狗,孩子的母亲坚持狗不能留,楼道就那么宽,狗要遛弯,孩子放学要回家,狭路相逢,早晚有伤人的时候……没想到这话还没说完,一向和气的王尼克突然变得强硬。事后回忆,老莫确信王警官在卧室受了贿赂,要不然那么会儿工夫他怎么就成了铁板一块,油盐不进?“狗还没有检查,我们没有权力处置。”没想到王尼克也能踢得一脚好皮球,老莫只能再次拿出耳膜穿孔的检查结果要求报案。王尼克不再客气,“耳膜穿孔六周不能自行愈合的才构成轻伤二级。”这一次他用了当铺老板拒绝劳苦大众的语气,“下个月再来吧。”
举报信扔到了王尼克的办公桌上,教导员亲自送来的——
“包庇罪谈不上,行政不作为还是跑不了。”教导员问他怎么回事。
“在老太太家那天,我打电话回所里调过户籍信息。”王尼克淡淡地说,“老太太没有儿子,这狗就是她儿子。”
接到举报信之后教导员把这事儿也捋过一遍,他知道那个男人:“打人那位呢?不是老太太儿子吗?”
王尼克不再说话,继续嚼着肉包子。沉默许久,他点开了手机相册。教导员搬一把椅子过来,看到屏幕上一张图片,内容模糊难辨,标题倒还清晰,是一份意定监护协议。
“他们是房东跟租客的关系。”话头一出,王尼克的思绪回到了七楼卧室的那个下午:
“点点这几天在你们那儿还好吧。”似乎是料到警察会进来,老太太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这些天点点不在,老觉得家里空落落的。”床尾白墙上挂一面电视,雪花掺杂着蜂鸣,让王尼克找不到开口的时机。老太太摸到遥控器,随着一声类似瓷器断裂的脆响,老人从电视机那里接过了话头:“我以前不看电视的,可自从没了狗,一天到晚看。整宿开,灯全亮着,倒不是害怕,我胆儿大,可就是一个人烦啊。有时候开着电视睡觉,早上四五点钟醒了,刚好等着看天气预报——我不信佛不信教,就信天气预报,它说是晴天,我就出来走走,有时候走着走着想跳护城河,摸一摸又怕水太冷,只好河边坐着,到六七点,上公园去,以前跳舞的地方,现在不跳,没老伴儿了嘛,就坐那儿看,看着看着天就黑了……”王尼克学过审讯,拉家常的经验却没有,看见他闷着个脑袋,老太太换了一口气,“你说人死了,狗咋办?”她似乎强令自己轻松起来,“听话些还能送人,就点点这样的……都是我惯的,该啊,活该。”
“我们查了户籍,”王尼克本不想说得如此生硬,但又觉得这时候无话可说显得更为突兀,他刚刚问过户政口,如实回答,“您有个女儿。”
“孩子连我都不养能养狗吗?”老太太反问,“出国了,狗扔这儿,倒成个伴儿了。”
“最后一个问题,客厅那个男人——”
“别审了,都在这儿了。”老太太打断他,递过来的就是这份协议。王尼克放大图片,教导员终于可以读出协议上的内容:老太太委托意定监护人,要求不多,养老送终外加喂狗。看样子不像上当受骗,因为协议只有代理事项,没有监护报酬。退休金、保险一律没有,唯一能继承的也就那间房子。末尾是老太太和男人的签字按印,最下面有区里公证处的印章。
“民事经济问题不归我们管啊。”多一句话都没有,教导员只是把手机还给王尼克,没想到后者昂起下巴,手指院子里的狗笼:“它呢?”教导员依然没下结论,他把王尼克的脑袋扳回九十度,正对窗外:“咱斜对面就有家狗肉馆子,你救得过来吗?”
把教导员送出办公室,王尼克顺便上院子里看狗。经过几天的关押,这家伙显然老实不少,人蹲在跟前,只瞟一眼,动也不动。大闹派出所之后,这家伙恶名在外,院子里没人搭理它,只有王尼克会拿吃剩下的包子稀饭喂他两口。老太太说过它叫点点,王尼克试着叫了两声,它只抬了抬耳朵,可能知道这是陷阱。从办公室窗户刚好能看到狗笼子,王尼克经常往这边看,狗总是蹲坐在地,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背影,像个赌气的小老头,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加完班半夜回家的时候见它蹲着,早起来上班还那样,浑身毛茸茸挂满一层露水。王尼克深知失眠的痛苦,有时候实在躺不下去,就起来看球,可是狗呢,狗连电视也没有。王尼克突然明白,相比动物,自己的孤独简直微不足道。
王尼克再次上老莫家协调和解的时候,女主人干脆连门都没开,任凭警察在外头讲了半天政策,她隔着猫眼冷冷回答,还有一个月。什么还有一个月?王尼克问。耳膜穿孔六周不能自行愈合构成轻伤二级,她说,现在还有一个月。
王尼克悻悻而归,女主人关上猫眼,颇有一种打了胜仗的感觉。转身回屋,正准备跟丈夫儿子汇报战果,却看见两人又趴在茶几上做他们的小狗挂件,斗争的气焰再次燃烧起来:“家里男人就没一个帮我说话的。”她揉搓着莫小可的西瓜头,简直恨铁不成钢,“我为了什么?有本事下次见了狗子别往我怀里钻。”
虽然上次已经看到坏人绳之以法,但一听到狗,莫小可还是有点害怕。抬头一看,妈妈已经抱起双臂,那意思是别往我这儿来,他只好一脑袋冲进老莫怀里。问题丢到老莫这里,实在躲不过了,“人都能和解,”他对老婆说,“一条狗至于吗?”
“至于吗?!那得问你儿子,”老婆也没好声气,“他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
莫小可不说话,等着父母裁决命运。看见儿子已经开始酝酿泪花,当母亲的有些心软了,“早知道上次就应该报警。”她拿起小狗挂件,基本已经完工,只是狗尾巴在上次争执中被楼上的男人扯掉了,“早报了警不就没这事儿了吗?”老莫毕竟手笨,妻子接过针线开始缝补,老莫边看边学妻子的针法:“我知道那狗没证,报了案肯定保不住,老太太一人儿也怪可怜的,人又糊涂,跟我妈一个样。”男人说到这儿,妻子就明白了,婆婆年前刚走,前阵子莫小可还说自己梦见奶奶,时间恍惚,她终于想起来,难怪那天在门口跟老太太对峙的时候,心头一阵阵发紧。“我也不是跟狗过不去,关键就那样的狗,养着也闹心啊,”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小可犯错还罚写作业呢,狗也可以送宠物学校给治治嘛?”
“宠物学校?”一直垂着脑袋的老莫突然两眼放光,“那是干吗的?”
“驯狗的呗,咬人的,拆家的,还有随地大小便,都能治……你要干什么?”
“警察没走远吧?”
等妻子突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老莫正在起身往外走,追到门口人已经没了,她后悔告诉他宠物学校的事情了,只能扶着楼梯扶手往楼下发出警告:
“别又去做好事我告诉你,上宠物学校可贵着呢。”
老莫和王尼克都是第一次听说宠物学校,他们在手机上搜了半天,才发现这玩意儿早已经遍地开花。他们找一家最近的就过去了,一进门和普通宠物店没什么区别,满面墙的玻璃笼子里装着光鲜亮丽的小狗,见人进来就摇头招手甩尾巴,店家标注这些都是成功纠正恶习的毕业狗,跟学校里的好学生光荣榜差不多。两人说明来意,宠物学校校长就领他们去“教室”,现在是午睡时间,看不到驯导员,十来只小狗排排睡,小被子盖肚皮,跟莫小可上幼儿园的时候一样。
校长是个年轻姑娘,为显专业,穿一件白大褂,参观完小狗她就开始介绍:初级课程教的是随行拒食、定点排便等生活习惯,中级课程学完能听懂坐卧起立这些简单指令,高级课程针对特种功能犬开设,主要看品种,个别智商低的还报不上名……价目表递过来的时候,无论课程名目还是收费标准都让两个男人大开眼界,“有入门课吗?”王尼克问完,老莫补充道,“不咬人就行。”
“那就难办了,”校长面露难色,“咬人在我们这儿算专项课程,而且不一定拗得过来。”她重新递过来一张表,“先试一个学期吧,学费一万二。”
老莫赶紧扶住了下巴:“我儿子上学都没这么贵。”
“那是您家孩子成绩好。”校长振振有词,“您想想,要是孩子也是个不成器,那不也得交择校费吗?”
老莫打開手机查银行卡余额,不出所料全部资产已经被老婆收缴。盯着手机屏幕上光秃秃的数字,他把目光转向王尼克:“你们就没有个社区治安环境建设专项经费什么的?”
王尼克后来被所长赶出办公室的时候仍然对老莫的撺掇耿耿于怀,他手里的经费申请根本没有机会呈请阅示:“没让你卖给狗肉馆子创收就不错了,”所长显得愤愤不平,“知道一万二是多少钱吗?整个户政口的年终奖。”
人们对待动物总比对待同类要宽容,从所长那儿悻悻而归,两人来到院子里,看到笼子里的狗忽然有了几分怜悯。头一个星期老太太还来送肉骨头和小被褥,结果有一次想把狗放出来,被路过的民警撞见,笼子上从此加了锁,同时剥夺了老太太的探视权。半个月过去,谁也不会相信这个泥猴似的家伙曾是一条攻占过派出所的狮子狗。两个人彻底被这条狗难住了,好歹凑出五千块钱,不能再多,这是他们对于积善行德所能接受的最高成本。
“要不找当事人试试?”老莫还是说了出来,“毕竟自己的狗,有这义务,再说这狗是老太太的宝,人家不见得不愿意。”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王尼克已经被那封不作为的举报信整怕了,搞不好再弄个变相收受钱财,这事儿只好让老莫开口——
老太太的“儿子”打开了门。屋里空荡荡的,虽然没有了上次的杂乱,但好像又有点过分冷清。男人请客人坐沙发,老莫坚持站着说。简单几句就讲清楚了,没耽误两分钟,老莫继续站着等回话。“老太太年纪大了,床上刚歇着,你来我也就没叫她。”钱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有这句迟到的解释。虽说有些尴尬,老莫想想还是提点了一句,“我们其实也凑了点。”
“没个狗还真静得慌……”男人连连摆手,搞不清楚是钱不用你们出,还是狗用不着治,老莫想问,男人已经岔开话头,“刚搬进来那会儿他们一家热闹,狗子整天叫,老爷子跟屁股后头伺候。过完年就不行了。老爷子中风之后,我帮着送的医院,最后耗了有大半年吧,那段时间见到医院就头疼,那么瘦一小老头,白天晚上熬。老太太嘴上跟我说,回家歇歇吧,你干活我还不放心——其实我知道,老太太想自己多陪会儿,陪一天少一天嘛。最后要在喉咙上插管子,老爷子最后一句话是笑着说的,以后和你吵不了架了。老太太说你别张嘴,以后样样听你的还不成吗。——话没说完人就走了,我帮着把眼睛给合上……”他这话轻描淡写,虽然王尼克知道意定监护的事情,现在还是有点后悔提出狗的事情来,“老太太一套房子都留给我了,照顾点点没什么的。”男人就此结束整个事情。天色趁两人不注意暗了下来,气道里逐渐涌出炊烟,来自楼下的六个厨房,他们也许各有各的菜谱,但凝结成油烟都是同一种呛人的刺激。男人并没有挽留老莫晚饭的客气,现在他独自走向空无一物的厨房。
王尼克再次接到老莫的电话已经是一个月后,老莫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的警官心头一惊,他找到日历上的标注,距离六周观察期还有三天,还惦记着报案呢。老莫在电话里头笑了,他说刚刚做完检查,耳膜穿孔已经痊愈。那为什么打电话?因为今天是老太太的狮子狗点点从宠物学校毕业的日子。
王尼克赶到的时候,看见老莫全家还有七楼的男人都来了。大家事先已经听说点点天赋异禀,非但改掉了咬人的毛病,还自学了不少指令。莫小可尤其兴奋,早先对狗的恐惧一扫而光,今天还专门带上了老莫给他做好的小狗挂件。
校长领着点点出来的时候,要不是看到那颗龅牙,所有人都不相信这就是曾经那条恶犬。校长走在前头,点点尾随其后,到了门口,乖巧蹲下,粉扑扑的舌头在嘴巴里乱颤。一个不注意,莫小可已经蹿了出去,小孩子的原谅总比大家想象的要简单,他开心地揉搓点点雪白蓬松的毛发,后者眯起眼睛,顺从地把身子靠过来,那意思是我很舒服,继续,不要停。
老莫心想这钱花得倒真有点道理,可就是贵了些,多少感觉有点儿对不住身边的男人:
“带回家给老太太瞧瞧,老人家指不定多高兴。”他只好这么找补了几句,可是男人不作回答。他的注意力全在狗身上,也许是想检验成效,他弯腰把狗抱了起来,但又没有经验,那是一个令动物难受的姿势,不过点点十分配合,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不适的表情。“老太太已经看不到了。”接不住上下文的一句话,男人把狗递了过来。大家不确定什么意思。“女儿给接国外瞧病去了,孤零零走的,你们上次来的时候就不在了。老太太脸皮儿薄,添了这么多麻烦,心里有话,不好意思告诉你们。”真相往往简短而沮丧,怎么说,王尼克在刑侦口有过几次盯梢已久的逃犯突然被发现死于内斗的经历,尽管这个比喻十分不恰当,但这是他能够感受到的最大的失落:“上哪个国家知道吗?”
“这我哪懂,反正老太太说是好地方,现在数九的节气,人家穿短袖。”
“那是南半球。”莫小可脱口答道,童真的声音在一众沉默当中显得不合时宜。
“南边儿?南边好啊,南边暖和。”男人接过来说,“听说国外看病贵,我打算把房子卖了,把钱给老太太打过去。”那你去哪啊?电视上对话应该这么写,但是成年人的默契是不要问,“我就是个租客,不敢要求太多,”男人自己给出了解释,“对不住老太太了,实在顾不上它……”他摸了摸老莫怀中的小狗,又摸摸莫小可的西瓜头。街上人影幢幢,男人轉身加入其中,成为沉默的一个。
就像打开霉变的旧衣柜,空气突然失去了几分湿度。一股来自鼻腔的酸味令余下的人无所适从,他们僵立成一列,仿佛被老师罚站却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只有他们的同学莫小可还沉浸在找到新朋友的喜悦中,那时候他和小狗并排站,驯犬师下达口令,他们便欢快地跑了出去。
莫小可和点点追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拐过街角,孩子过来什么也没说,往他手心里塞一个什么东西就跑了。是钱吗?太客气了,没这个必要。男人想要还回去,可是孩子太矮,隐没在人群中,已经不见踪影。回头摊开手掌,男人猛然站定——他看见一只黄色的皮革小狗,屁股上打着一个伤心的补丁。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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