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城雨就停了,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路两边被雨打湿的树叶颜色变深了,天还没有完全晴开,乌云向西滚动着。
杰夫把车开得很快,快得连子国都有点担心。“喂,你疯了吗?”
杰夫慢不下来,他很兴奋,说是要驾着车飞,他嘴里还发出“呼呼”的声音,就像他正策马在草原上奔驰。杰夫一向有疯狂的一面,但子国从来不反对,甚至还会跟着他一起疯。时速已经达到一百二十公里,子国也没再说什么,只说最好还是把安全带系得更紧些。他也被传染了,有些兴奋,大叫着:“好吧,要死就一起死吧!反正有你陪着!”他把车窗打开,让雨飘进来,凉凉地打在脸上。路前方的云越积越多了,翻滚着像要把道路堵塞似的。
“哈哈,那是必然的,”杰夫也像他一样尖叫,“死也要拉你垫背,和你一起死!”
六年前子国和卫杰夫认识的时候,他三十二岁,卫杰夫二十九,杰夫纤细柔和,子国更有男子气概。他们俩的毛发全都很旺盛,尤其是子国,有一头浓密略带卷曲的头发。在没有像现在这样留长发的时候,他都得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杰夫的头发很细,不带卷,他能把额前的头发留得很长,让它们像瀑布一样顺着侧脸颊流淌下来。杰夫的手脚纤细,瘦,清清爽爽。
那时候杰夫还在学习德语,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共同居住的公寓里,镜子上、墙面上、冰箱门上,甚至沙发扶手上,都贴满了记忆德语单词的纸条。杰夫是合唱团的成员,之所以学习德语,是为了演唱歌剧,只是为了“至少歌词里的那些单词,发音要够标准”。没过多久,那些小纸条就不见了,杰夫宣布说,他放弃了,再也不想学了。“我觉得我是个浪费时间的大傻瓜。”他说,“根本就没有必要嘛,只要模仿发音就可以了。”
子国还总是去看杰夫的演出,其实他并不喜欢古典音乐,流行音乐勉强可以接受……他觉得他去看演出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如果那些时间用来打游戏或是睡觉不是很好吗?但他从来不对杰夫说自己的想法,不过他其实伪装得并不好,杰夫肯定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谈那些演出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呆滞的样子,他觉得很困,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就像刚吹进了沙子。不单单是眼睛,他整个身子都变得沉重起来。那段时间,子国离开了原来的单位换了家公司,他的工作更辛苦了,收入却增加了。他把这意外的好运,归功于初认识的杰夫,认为是杰夫带来了好运。要不是认识杰夫,他恐怕还在原单位吧。
他仍然干老本行——室内装饰设计,新的工作让他很忙,除了白天要与客户打交道外,晚上还要做设计稿。与他不同的是,杰夫只要不排练,就有大把的时间待在家。杰夫没什么朋友,常来往的几乎都是合唱团里的成员,加上平时喜欢画水彩画,又认识了两三个画家。子国却不一样,子国喜欢和人打交道,除了设计方面的朋友外,大学、高中、初中,甚至小学的同学,都保持着联系,就连偶尔认识的人,他也能马上和他们成为朋友。
“你这叫自来熟。”杰夫说。
他们似乎有种默契,从来不主动带对方去认识这些人,除非一起外出偶尔碰见了熟人不得不介绍。他们心里甚至还暗暗指望,就算是这些朋友见到他们俩在一起,也会很快把他们抛到脑后。他们也很成功地抵挡了其他人好奇的问话:“结婚了吗?”“有女朋友吗?”他们一概以微笑和“啊”“哦”“哈”这些语气词来应对。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卫杰夫的,买的时候是半旧的,杰夫把它做了装修和改造,把原来房间的隔墙都打通,分成了两个部分,一边是客厅,一边是卧室,厨房和客厅连为一体,浴缸直接放在卧室里面。他在浴缸周围安装了玻璃,子国第一次在杰夫的浴室里洗澡的时候,觉得特别别扭,他根本不习惯在洗澡的时候有人看着嘛,但杰夫只顾在床上盯着他笑。
他们要去的是提古铺,子国从小就生活在那里,一直上完了高中才到昆明来上大学。他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他很久没有回去过。子国对这房子最后的记忆,是去年他父亲单位的人打电话过来,说房子要交给物业公司管理,要向物业管理公司交纳管理费。子国为了办手续,回去了一趟,后来他就没去过。现在他发现要利索地打开门锁可不是那么容易,他先往左转了两圈又往右转也没能打开,他又把钥匙拔出来再重新插回去。他鼓捣的时候,杰夫在一旁等得不耐烦,说:“你拿错钥匙了吧。”子国让他闭嘴,他最讨厌自己又急又忙的时候有人在一旁说风凉话。他热烘烘的,脑门和胸膛上全是汗。好在他知道怎么做——对付这样的锁,有时你得像诱捕野生动物似的小心翼翼。又试了几下,门终于开了,推门进去,房间里有浓烈的灰尘味,于是把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打开。“你看看,”杰夫指给子国看墙角的一只死老鼠,“还有这个,还有这个。”那是蚊子和苍蝇的尸体,以及布滿灰的茶几上的几粒老鼠屎。“指不定还有活物呢,那还得买只猫是怎么着?”杰夫提高了声音说。
他们把行李箱拖进去,又下楼把车里的食物一块搬上来。房子在二楼,一共两个卧室和一个起居室。在子国记忆中,它虽然不大,很普通,但也还算温馨。但现在看,却全不是这样——墙面上很多地方都开了裂,天花板上也是,卫生间太小,里面没有盥洗台,只有一只锈迹斑斑的马桶,淋浴器上没有莲蓬头,空间太狭小,要是洗澡的话,还得小心避让马桶。家具已经很旧了,长时间得不到照顾,看起来黯淡无光。上次离开的时候,子国把床和沙发都罩上了布,以防灰尘落到上面。现在他们一起把布都掀开扔进洗衣机。灰尘更多,子国呛得咳嗽起来。“你到阳台上去吧。”杰夫说。他把子国推到阳台上,还反手锁上了门。阳台上风大,子国进门的时候脱了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这样站在风里,觉得挺冷挺尴尬的。不过他感到庆幸的是,至少烟和打火机都装在裤兜里,他还可以抽烟。
阳台不大,以前子国父母在世的时候里面堆满了杂物,他们去世之后,子国清理过,把老的、旧的、不要的东西都拿出去扔掉了,现在还放着一张单人沙发。沙发上全是灰,他不管,一屁股坐下去,拿出烟来点着,等着杰夫来释放他。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房子的外立面还是和以前一样,但行道树长得更高大了,车道上也是新铺的沥青,上面用白油漆画出了明显的斑马线。一些枯黄的树叶被雨水粘在地面上,在有水的地方反射出光亮来,就像一幅画似的。这时有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那是孟韦珍,是他高中的同学,他喊了她一声。
“你怎么回来了?”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还和以前差不多,不显老,只是比以前胖,背也更厚实。她背着包,可能是刚下了班回来。
“刚来,回来住几天,”他说,笑眯眯的。好几年没见了,他并不觉得生分,说起话来仍像每天都见的老朋友似的。“上来坐坐吗?”他客气道。
“我还要回去做饭。”
“那就明天吧,我请你吃饭。”
“要不去我家,我请你吃饭好了。”她在笑。
“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个朋友和我一起来的。”
“那请你朋友一起去好了。”
“到时候看吧。”他乐呵呵地。
以前做同学的时候,他很少跟她说话,尽管他们的父亲们还是同事。她毕业后没上大学,在家待了两年,进了父母的单位,结婚后她丈夫把她调到县法院做了速记员,后来她丈夫去世了,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
“那女的是谁?”杰夫打开门看着韦珍走远的身影问。他头上蒙了一层灰,还粘了一层蜘蛛网,就像突然长出了一大片白头发。“我高中同学。”子国说着推着杰夫进了客厅,“瞧你,一头灰,我给你弄一下。”“你们好多年没见了吧?”杰夫仍扭头瞧着韦珍走远的背影。“是啊,好久不见,但见了怪亲切的。”子国拽着杰夫往里走,把他按进客厅的沙发上。
“她看起来不错啊。”杰夫说。
杰夫已经把子国父母的卧室收拾得差不多,里面有张双人床,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是子国上初中的时候就买下的,床的样式普通,床架是深栗色,床腿是黑色的。床垫已经坑坑洼洼了,里面的弹簧没了弹性,有的陷下去就弹不起来,有的又支棱着。杰夫跃身跳到上面试了试,说不好睡。“那你就睡到我的单人床上去吧。”子国说。杰夫不抱怨了,说看看可以做点什么吃的,子国感到有义务去介绍一下厨房设施,就跟了过去。厨房里也有很多灰尘,操作台上是,灶上也是,菜板很久不用,已经长了霉,最难以忍受的,是墙角还有一张蜘蛛网。最后他们决定今天暂时不做饭,等第二天收拾好了再做。
没有餐桌,他们就着沙发前面的茶几,打开面包袋,就着超市里买的熟食,吃了来提古铺后的第一顿饭。子国跟杰夫提到韦珍的邀请。“我还是不去了吧。”杰夫说。他把一只熟鸡蛋塞进嘴里,手里又拿了两个鹌鹑蛋。“我跟她说有一个朋友,所以你还是去吧。”杰夫不再说话。要是杰夫不再说话,就表示他不再对子国的提议有异议。
“那么,”杰夫又问,“她曾经是你女朋友吗?”
杰夫还记得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年多,子国以为他已经忘了,看来并没有。她是子国的一个客户,子国曾和她上床。以前,他还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女人。“她和别的女人不同。”子国只能这么解释。张琳娜没有那么多的女性气质,她像男人一样大大方方,经常去健身,身上全是鼓鼓囊囊的肌肉。她长得并不漂亮,留着长到肩膀的中分直发。她比子国小两岁,没有结婚,开了一家书店,因为生意不好,开始卖家居用品。
我并不爱她,他向杰夫解释。那几天杰夫就搬到旅館里面住了。“可房子是你的。”子国说。“你先住着吧,等你想清楚。”过了几天,他等不了了,去旅馆找杰夫。杰夫还是像以往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子国向他承认错误,要他回去。他们重归于好,像是没发生过这事。
子国开始收拾茶几,把掉在上面的面包渣扫进垃圾袋。“吃苹果吗?”他问杰夫。杰夫说他可以吃半个,子国就拿了一个苹果去水池前面冲洗。本来苹果皮是很有营养的,可子国宁可把皮削掉。他递半个苹果给杰夫,自己吃剩下的半个。杰夫正在用手机听音乐,他们一直没有开灯,天还没有那么黑,一缕光线照在杰夫的脸上,他容光焕发,充满生机。子国觉得这一切真是太好了,眼下的这一切,这间屋子,这窗帘,这残阳,这茶几,茶几上准备扔掉的几个装熟食的塑料袋,透着光的水杯,还有从杰夫嘴里吐出来又在空气中散开的烟雾。
傍晚,子国和杰夫去超市时遇到了韦珍,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绿毛衣,系着围裙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现在子国把韦珍看得更清楚了,她确实比以前胖多了,屁股和大腿很丰满,双腿粗壮得几乎分不开,相比之下,她的头却显小,脸上带着狸猫般机灵的神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子国很惊讶,在想是不是要装着不认识杰夫?以前他们就经常这么干的,要是碰到认识的人,就马上装作不认识悄悄走开,等人家离开之后又才重新走到一起。子国认为这样做很正常,至于杰夫,他没有说过,子国并不知道他怎么想。
“这是我的店呵!”韦珍说。子国这才仔细打量这个超市,有各种各样的日用品,洗洁精啦,香皂啦,洗手液啦,还有米、蔬菜和水果。蔬菜和水果没有摆放的地方,直接放在了门外,收银台的旁边还有三个冰柜,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雪糕、冰激凌,还有矿泉水。
他已经跟韦珍提过有个朋友和他一起了,他这样想,其实是可以大大方方给他们作介绍的。“这是卫杰夫。这是韦珍。”韦珍轮流打量他们俩,脸因为兴奋而红了。“你没看我系着围裙吗?”对,确实是的。“不过你不是在法院工作?现在不在了?”子国看到杰夫已经离开他们进了超市,在货架间走来走去。“早就不在那里工作了,现在开了这个店。”韦珍仍旧笑着。
“喂,这里的东西太少了!”在货架后面的杰夫喊着,“很多东西都没有!”
“你要找什么?”韦珍朝他走过去,“我来帮你。”
纸杯、一次性手套、塑料碗、蟑螂喷雾剂、电蚊拍。这个季节蚊子不多,可前一天晚上,还是有两只蚊子飞来飞去,扰得他们睡不着觉。
韦珍轻快地在货架间走,很快帮他们找到了这些东西。
但没有电蚊拍。“你们可以用灭蚊片啊。”她说。
“我受不了那股味。”杰夫说,孩子气地皱起鼻子。
“啊,这简单,有无味的,我拿给你。”韦珍又走到超市的深处,从货架上取下一盒灭蚊片向他摇着。
“我当然知道有无味的,”杰夫说,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甚至都没打算伸手去接韦珍手里的灭蚊片,“其实还是有味的,有毒素。对身体非常不好。你店里的货太少了,你要多进一点啊,不然别人买不到想买的,下次就不会来了。”
“如果不要,那我们买点菜回去吧。”子国说。他想对韦珍说对不起,对杰夫孩子气的表现感到抱歉,杰夫凭什么对别人的经营方针指手画脚呢。他从菜筐里挑了一棵白菜。其他的菜都不新鲜,蔫得不成样子。
韦珍说:“我送你吧。”她眼里还盈着笑意,嘴角的笑纹却已经挂不住了。
子国忙说不用,执意要付钱。这钱又不多,要是欠了她,更说不过去了。
“那明天晚上过来吃饭吧。”她收了钱道,“来吧,来见见我女儿吧。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啊?”
“好像刚上幼儿园。”子国尽量把手伸得很低地比了一下,但又不确定孩子是不是那么高。
韦珍家就在这条街上,虽说这一带子国很熟悉,但还是走了点弯路,带着杰夫绕了一圈才找到韦珍家。一栋外表和子国住的那栋没多少区别的楼:灰色的墙面,每个窗子都安装了防盗窗。漆成黑色的老式防盗门没有锁,子国敲了敲防盗门后面的木门。门开后,一个女孩站在门口。
是韦珍的女儿豆豆,她穿着红毛衣,头上戴着橘黄色熊猫发夹。“进来吧。”她说。“我妈在做饭呢。”她头也不回地说,又冲着里面喊:“妈,他们来了。”
他们跟着女孩穿过走道进了客厅,韦珍迎出来,腰上系着围裙,手上拿着块蓝色的抹布,她一边擦手一边跟他们开玩笑说她都还没准备好,说他们是不是因为饿了才要赶着来吃饭?她把一缕头发从脸上捋开露出整张脸,大概因为头发乱糟糟的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都还没换衣服呢,”她脸红着说,“我这一身的油烟味……你们先坐,我马上就好了。”
客厅不大,面积比子国住的那套还要小。沙发、茶几、饭桌、椅子、书架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家具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贴纸,电视机上沾满了彩色橡胶泥,电视机后面的墙上挂了好几张画,有短头发三角脸的小女孩,有蓝色太阳下的粉红色的兔子……沙发上也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子国不知道坐哪,甚至觉得转身都困难,就把刚从商店买来的两瓶葡萄酒从纸袋里拿出来放在餐桌上。杰夫也不想坐,在书架前面转来转去,心不在焉地看着书架上的妇女杂志和童书,以及积攒了好多年的从各个旅游点买来的纪念品。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子国想要打破沉默,就对豆豆说道。他发现她并没有溜走,她似乎不放心他们,对他们充满疑惑,但又装着对他们不感兴趣,装着仅仅只是在检查贴在其中一张椅背上的金色星星是否粘得牢固。看那样子,她忙得根本没功夫搭理子国。
“我去买个开瓶器吧,”杰夫说:“刚才我们应该买个开瓶器,没开瓶器怎么喝酒?”女孩没有说话,迅速走到他身边,从书架最下面一层拿出一个开瓶器来。“谢谢。”杰夫把开瓶器拿在手里说道。子国差点笑出声来。“还是你更有用些。”杰夫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她就跑到沙发边躺到一堆毛绒玩具里不出来了。
“我们吃饭吧。”这时韦珍进来说。
“我和过去的同学一点联系都没有。”她对子国说,“你瞧,尽管我就住在这里,按理说以前大家都住在附近,应该会碰到才是,可就是没有。你说奇不奇怪?”
她已经换了一件翠绿色的紧身毛衣,上面有墨绿色的龟背竹图案,图案上面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小亮片。这衣服确实很适合她,特别在她晃动头的时候,小亮片发出的光和吊坠耳环反射的光交融在一起,和她脸上那些淡褐色雀斑交相辉映。她已经重新梳了头发,用深红色缎带松松地束在脑后。她的脖颈像天鹅那样细长,让子国想起法国一个画家的画,靠近左耳垂的位置,有一小块深红色的胎记,大约有指甲盖那么大。子国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去看那块胎记,就好像受了它的魅惑一般,它并非整块同一个颜色,靠近下面的地方颜色要更淡一些,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小片花瓣。
“也许是他们的样子变了,”她接着说,快速地打了个手势,像是要赶开眼前的苍蝇或者蚊子,“我没有认出来,除非是非常有特征的那些同学,你还记得当时学校里有一个特别胖的吗?听说他得的是肥胖症。真的,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像他那么胖的人,连他我也没见过。有时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从来只见得到你呢?”
子国说:“听人说他已经死了。”
“真的吗?”
“听说是肥胖引起的心脏骤停。”
“真可憐。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不清楚,父母吧,早些年他就死掉了。还有一个在湖里游泳的,也死掉了,被湖里的水草绊住了脚。”
“那个我知道,就是刚毕业的时候嘛,我听说他是因为没有考上想考的学校自杀的。”
“瞎说,没有的事,他就是逞强,一直游到湖中心给淹死的。”
“就是差不多那时候,有一次我在马路上见到你,你心事重重的,我没敢喊你。”
“你以为我要去死?”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韦珍脸涨得通红辩解道。
但也许真是那样。子国在心里说。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甚至可以说得出是哪一天。那是八月十四日,在他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和林健一起上北京的那所学校呢,结果林健接到通知书的时候他没接到,他就有预感了,但还一直心存侥幸。
“那你没叫住他,安慰他一下吗?”杰夫出其不意地说。
“哦,我是想,但当时我们没那么熟。在学校的时候他从不理我。他那时候是名人,会弹吉他,在学校的活动上经常有表演。我想当时大概有不少女生都喜欢他。”
“你还会弹吉他?”杰夫瞪大眼睛看着子国。
“那是为了唱歌伴奏。”子国笑道。
“那你还唱歌?”杰夫又问。
“他是我们学校的歌星。”
“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豆豆说她不吃了,她要看动画片。她已经对大人的谈话不耐烦了。韦珍不让她看,说她这时候应该去写作业。她站起来走到豆豆面前,要她交出电视机的遥控器。“可她要是不努力,别的孩子可是会努力的。”豆豆哭起来。“平时要是没有人她很自觉的。”韦珍对他们说。豆豆哭得更厉害了,她只好把她抱起来哄。但豆豆哭得太厉害了,韦珍不得不把她抱到卧室里好让她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韦珍就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帆布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卷心菜、两只茄子、两条黄瓜、五六个西红柿,还有两盒药。
“这是治拉肚子的。昨天晚上我和豆豆都拉肚子了,可能是昨天晚上哪道菜没做好……说不定你们也拉肚子了。”
子国说自己和杰夫都没拉肚子,并不需要。
“至少可以预防一下。”韦珍只好说。
她还没打算走,似乎想参观子国的房子。“你这里比我那里大。”她踱着步说,好像真要走到他们的卧室里去。子国吓了一大跳,生怕韦珍真的进去。杰夫不在卧室里,正在洗澡,昨晚他们很晚才睡,床上一团糟,一地的卫生纸。子国真怕韦珍看到,所以就挡在前面,要韦珍坐下来喝茶。
韦珍刚要坐下来,杰夫就从浴室出来了。他腰里系了一条浴巾,浴巾下面什么也没穿,子国真担心浴巾会掉下来。杰夫一直健身,胸肌很饱满,还有整块的腹肌。子国既自豪又妒忌。子国长相一般,也从不去健身房,从不锻炼身体,所以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坍塌的。
韦珍一见到光着上身的杰夫就把头掉开了,但杰夫毫不在意,大喇喇地用毛巾擦头发。他似乎有种想要展示的欲望,他的这种炫耀欲,真让子国有种想揍他的冲动。
“你来了。”他对韦珍说,“坐啊。我去穿衣服。”
“我来得太早了。”韦珍说,“我应该中午再过来的。我没想到你们还没起来。”
“起来了。我们不都起来了吗?要不然是谁站在这里跟你讲话?”杰夫说。
韦珍更觉得尴尬了,“我先走了,我还要去店里。”
“中午你带豆豆一起来吃饭吧。”子国跟在韦珍后面说。韦珍说不来了,她根本没有空过来。
吃过午饭,子国睡了一觉,醒来后没见到杰夫,就想他可能出去锻炼了。在这里既不能去健身房,家里也没有跑步机供杰夫消耗大量时间,他一定是待不住了。在这栋楼的附近,有一大块空地,栽了些树和其他植物,可以称得上是小花园或者步道,中央的空地上,有一些健身器材,子国在想说不定杰夫去了那里。
他没有给杰夫打电话,自己把中午吃剩的菜热了热,等他热好菜,杰夫还没有回来,他自己就把菜吃了,把这当成对杰夫的惩罚,谁让他没事到处跑,都不说一声?
一直到他洗完碗杰夫也没回来,他开始给杰夫打电话,发现杰夫没带手机,手机就放在枕头旁边。“这个该死的。”子国暗自骂了一句,决定出门找杰夫。找到他,一定要把骂他一顿,或者直接打他一顿出气。
他到小花园里转了一圈却并没有见到杰夫,就踱步到韦珍的小超市。没想到竟在超市里见到了杰夫。他正在跟豆豆玩,子国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把一瓶果汁举得高高的,不让豆豆碰,豆豆就跳起来去够那瓶果汁。“你妈说不让你喝。”杰夫用一只手很轻易就阻挡住豆豆朝上伸的手,豆豆就开始又跳又叫。
“你在这?”子国走过去说,“你怎么不回去吃饭,也不带手机?”
“我在帮韦珍看店,她有事要回去一趟,说拿什么东西。现在是吃饭时间,她刚让那两个人去吃饭,但又遇到有人要买烟,店里已经没有了,她要回家去拿。”杰夫不在意地说,仍旧把果汁举得高高的。
“你正好路过?”子国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四点就来了,在这里快两个小时了。”杰夫把豆豆抱起来,哄着不让她哭,“好了,好了,我们一会儿去玩跷跷板。但你要先写作业,你要是不写作业,你妈妈是不会让你去的。”
豆豆从他怀里挣脱,重新站在地上。这时她已经不哭了,跑到店里去。
“她一定是写作业去了。”杰夫看着豆豆的背影对子国说,“这孩子很可爱。”
子国想说“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会照顾孩子了”,但这话最后竟没有说出来。这时,韦珍回来了,她跟子国打了招呼,又对杰夫说:“豆豆没有烦你吧?”说着话,她把两条烟放进收银台旁边的玻璃柜台里。
“没有,她乖得很,现在大概正在做作业。”
“真的吗?”韦珍说,脸上泛起骄傲的喜色,但并没有去看豆豆,而是对子国说,“子国,一起吃晚饭吧。杰夫也要去我家吃饭,你也去吧。”
“哦,我已经吃过了。”子国很尴尬,“我还以为杰夫会回去……”
“是我不让他回去的,我要谢谢他嘛,”韦珍说,“他今天帮了我大忙。”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杰夫。
“不算什么。”杰夫脸红了。
“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却是一个大忙。再说你还帮我带豆豆……”
豆豆跑了出来,要杰夫去看自己写作业,她牵着杰夫的手把他拉到店里去。“没想到杰夫那么讨孩子喜欢。”韦珍说。
子国深感自己多余,但又因为对发生的事还无法消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进来吧,子国。”韦珍喊他,还没等他回应就进店里去了。
他在镇上走了一圈,发现小镇完全变了,这当然是与磷矿被过度开采有关,放眼看出去,西边的那几座山上过去长满了树和草,现在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
大年三十韦珍的超市只开到晚上五点,她早早关门回家去了。她没有邀请子国和杰夫到家里去,也没有去他们住的地方。子国和杰夫草草吃了顿年夜饭,他们对节日都不太在乎,觉得和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吃过饭,他们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子国没有再提昨天晚上的事。昨晚杰夫回家已经快十二点了,子國没有出声,装作已经睡着了,他听到杰夫洗澡的声音,杰夫甚至都没有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也许他本来就没洗头,他悄悄进了卧室,悄悄上了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早上他没有解释,中午他也没有解释。子国也没有问。他们在看电视的时候也几乎不说话,只是简短地对正在播放的节目发表一点有限的议论,但双方对这些议论又都没当真。子国没有等节目播完就去睡了。
“十二点的时候会放烟火吗?”在他离开之前杰夫问道。
子国说他不清楚,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大概不会吧。”杰夫像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小地方,人少。白天的时候我应该买一些烟花,这样现在就可以出去放了。”
子国没有回答,这是杰夫示好的一种方式,他本该接受,但他什么都没说,犹豫了一下,回卧室去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杰夫和韦珍。子国还是生气,认为杰夫在报复他。
初一一大早韦珍就来了,问他们想不想去县城。
“去那做什么?”子国问。所有店铺电影院都关门了。
“我们可以去公园,”韦珍说县城里新建了一个公园,有个很大的湖,湖边的树林里还有猴子,“我们可以去野餐。”
最后是杰夫跟着韦珍去了,子国没有去。他本来想去的,至少可以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可子国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发火。
子国一个人在家待了一天,花了大量的时间准备饭菜,但只用了十分钟不到就吃完了,除此之外他不想做别的,他一会儿躺在床上,一会儿又躺到沙发上,脑子里全是杰夫和韦珍,他想象他们一道从车上下来,又一道进了韦珍说的那个公园。他们在大树下的草地上铺好桌布,也有可能韦珍带了彩色帐篷,他们待在彩色帐篷里。公园里人很多,还有孩子,不,他们当然不会做什么,也许韦珍因为误会会想,但杰夫不会,他做不到,这一点子国可以确信。可他总忍不住去想他们,无论他看窗外的天空,还是墙面上移动的太阳的影子,他都会想到。最后,他决定看书,翻了几页,发现自己完全没注意到书里面的内容。
十点的时候他接到了杰夫的电话,说今天不回来了。他们要住在县城里的一家酒店,现在已经订好了房间。韦珍和他在一起,当然也住酒店,和豆豆在一起。
“但是县城离得并不远啊。”子国像申辩似的说。他想象他们俩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情形。
“豆豆想看夜景,晚上在公园附近有灯光秀。”
放下手机,子国去洗澡。洗澡的时候险些滑倒。浴室的地面是水泥的,本来不应该会滑,但长时间被洗澡水冲刷,地面上靠近四个角的地方沾了一层薄薄的泥浆。子国现在可不想清洗,他快速地洗完出来,连留在墙上和地面上的泡沫都没有冲干净。
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有电视剧,有新闻,有名人访谈节目……他一个台一个台地切换过去。
“给我讲讲她什么样?”有一次杰夫问起他和张琳娜的事。
“我不爱她。”
“我只是好奇。”
曾经有段时间,子国也经常去健身房,他很容易胖,是那种易胖体质,只要稍不留神,一层层的肉就会从腹部和腰部长出来,后来当他意识到即便天天去健身,也仅仅只能让自己不太胖之后,他就不再挣扎和纠结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了。杰夫年轻健美的身体总让他自惭形秽,他们之间的差距看起来可不止三岁,倒像有十岁呢。
其实并不只是张琳娜一个人,其他还有两三个。艳遇都很短暂,有的几天,有的仅仅只是一次。子国把这列为短暂的休息,对身心的放松,要知道,总面对一个人,难免感到乏味。“大家都是这样。”这样的说法为他的行为找到了借口,他很容易原谅了自己。
“你知道我不喜欢她哪一点吗?”杰夫说。
初三那天韦珍又到家里来了,当时正是中午,她送了一锅炖排骨汤过来,说是炖得太多,她和豆豆吃不完。那时,子国和杰夫已经吃过饭,但她还是把锅放到炉子上加热,再盛到碗里逼迫他们当着她的面喝下。
“她特别喜欢照顾人,”杰夫接着说,“甚至简直可以说是孜孜不倦。”
“照顾丈夫和孩子,这可能是女人的天性吧。”她坐在对面,看着他们俩把汤喝下,眼里流露出满足的神色。
“所有男人都喜欢也需要女人的照顾。”杰夫说,“男人们总是认为能够照顾他们的女人很伟大,一种母性的伟大。”
“你自己也很会照顾人。你心那么细,什么都想得到。”韦珍笑眯眯地望向杰夫。
他们自然流露出的亲昵感让子国不自在,他喝完汤站起来把碗送进厨房。他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外面天气突然变暗了,一大片乌云把太阳光挡住,厨房也跟着暗起来。置身于这突然暗下来的光线中,子国霎时感到恐怖,仿佛被抛弃,仿佛被丢弃在荒凉世界的某个角落。客厅里还传来韦珍和杰夫的说笑声,那里倒似乎阳光明媚,如同春天一般。
这种亲昵感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韦珍一直逗留,似乎不愿离去。每次她说要走,要去姐姐家接豆豆,杰夫就开口挽留。“她在和我外甥一起玩,他们在一起挺开心的。”她说,像是一种解释。子国想不起是否见过韦珍的姐姐,也许在路上碰到过,提古铺不大,碰见是极有可能的,某人的姐姐,某人的三姑六婆,总是会碰到。
杰夫和韦珍一直嘻嘻哈哈,有时胳膊和手会若有若无碰在一起,有时是膝盖。他们像是直接粘在了沙发上,再也不想分开,像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但又似乎比情侣更为黏腻。
“要喝胡萝卜汁吗?”子国问。他走到冰箱旁边,打开门,发现胡萝卜汁不够三个人喝的,就问他们要不要橙汁,来的时候他买了五瓶,现在还一瓶都没喝。他们没有回答他,依旧在讲初一他们去县城的事,讲那些猴子,它们在水里面扑腾,好像这是夏天似的。“不过天气也不冷嘛,”韦珍说,“它们习惯了。”子国没办法,自己拿出一瓶橙汁倒出来喝了。
杰夫打开电视机开始看春节特别节目,子国站起来,说他想休息一下。“你不看吗?”杰夫扭脸对子国说。杰夫的一条胳膊搭上沙发背上,只有稍稍挪下来一点,就可以触碰到韦珍的肩膀。“我想睡一下。”子國说。他进了卧室,他们没有管他。他关上门,仍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正在播放相声,他们俩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他不禁想到他和杰夫似乎从没有这么协调过,他们没完没了地抬杠,相互挤对,并以此为乐。如果他们中有谁如此亲密,恐怕双方都会感到不适。
他虽然躺在床上,却仍竖直了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没有注意到窗外的云移动了位置,没有发现阳光消失之后又从云团里露出来。他成了一台监听器,神经的触手伸向了门后面,伸向了墙壁。这样的自己真是又笨又可怜,他这样想着。
“你这样是什么意思呢?”子国说。
“我不知道你说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杰夫答。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后面爬山怎么样?”
“那问问韦珍和豆豆去不去。”杰夫想打电话,他已经拿起了手机。
子国说,“今天就我们俩吧。”
这是初五,子国和杰夫一起去爬镇子后面的小山。这一片山麓还没有被开挖,山上的森林仍然像一条毛茸茸的围巾覆盖在山丘上。他们沿着镇上的主干道往外走。街道上冷清得很,镇上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很多人都去了城里,还有的人到更远的地方旅游。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杰夫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机拍照,拍了几条狗、几只猫,还有在台阶上晒太阳的一个流浪汉。杰夫停下拍照的时候,子国没有停下来。从今天杰夫的表现看,一切看起来还和过去一样,可子国知道有些不同,一些细微的差别还是有的。
出了镇子,就是大片的菜地,路两边有两条排水沟沿着路一直朝前面延伸。水沟边有人家,每家房子前后的庭院里都有一两棵树,有的柿子树上还零星地挂着年前的干果,估计是因为挂得太高,当时无法采摘,才留在上面的,已经干瘪了,但仍然红彤彤的。
他们快到达山脚下的时候,路变窄了,左边的水沟在路下面和右边的相连接,一起流进不远处的湖里,湖面泛着涟漪。路边的树变得多起来,桉树的影子在路上形成斑驳交错的阴影,路边长满了芦苇和杂草。
子国记得以前湖水很清澈,还可以经常在湖里游泳,湖边都是柳树,还有很多树长到了水里,但现在湖水被隔离在水泥砌起的堤岸之外,原来松软的湿地,现在很多都成了农田。
“天太热了,我们真不该出来。”杰夫突然发了脾气,站在一棵桉树的树影里不动了,他的双眼在陰影里发出微光,就像只猫。
“那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子国说着想往路边的林子里去。
“让我们去水边坐坐,那里凉快。”杰夫说。
他朝着湖岸走过去,带着轻快的步伐。子国跟在后面,看他跳过一条干了的小水沟,又跳进一条更深的沟里面,再从里面爬上来接着往前走。子国知道自己不能像杰夫那么利落,他腹部的赘肉可不允许,但他还是尽量赶上杰夫的步子,避开沟里会崴脚的石块,还有沟底稀软的有可能让人陷入的淤泥。
他们在湖边的一丛灌木旁坐下来,这里有灌木的一小块阴影,刚够遮住他们俩。
“那次厦门……”
他们俩同时说出厦门这个词,说完之后又都笑了,尴尬的气氛得以缓解,但很快又都不说话了,又陷入另外的尴尬里面——他们都想起去厦门时的事,那时他们的关系比现在要亲密得多呢。
湖面上闪烁着太阳的光辉,刺得人睁不开眼,杰夫说他要到后面去了,他看中了更远处一排树下面的阴凉地,子国不得不跟在他后面。“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子国在后面说。只有不看杰夫的眼睛时子国才有勇气开口。子国闻到了一股溽热的植物气味,刺激得直想流眼泪。“谈什么呢?”杰夫在前面说,没有回头。子国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靠猜测知道杰夫是这意思。杰夫在一小条旱沟前停下脚步,站在一堆干草上抬头看天。
“看,一只老鹰。”他指着天空对子国说。
子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里有一只老鹰展翅飞翔,离得太远,看起来并不比一只平时在马路上看到的麻雀大多少。
“小时候经常能看到,”杰夫说,他眯着眼还在盯着那只鹰看,“但现在到处是高楼,把老鹰都吓跑了……还有那些大楼外墙上玻璃的反光,太可怕了,鸟恐怕会撞死的。我爸的老家就有很多老鹰,他们管它叫雕,经常在山里飞,捕兔子、老鼠、蛇……”
子国没有心思看那只老鹰,但还是像杰夫一样抬着头。太阳晒得人头疼,好像要把人烤干了。子国觉得有点头晕,就把头低下来看着自己在沟里的影子。他突然什么也不想讲了,他这样想着,他想要的不过是杰夫的一个安慰,想要杰夫告诉他,他跟韦珍没有什么。但现在,凭着直觉,他相信杰夫再不可能那样了。想到此,他不再觉得热,反而感到冷,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真热呀,”杰夫说,“我们快到树荫底下去吧。为什么我们都没有想起要带水呢?我口渴,你渴吗?”
后来他们直接就回来了,子国提出回去的时候,杰夫也没显示想要反对的意思。“我突然想起来了,”子国说,“我还有一个设计没做完,一收假就要交给客户了。”
“是的,今天是初五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都没想到。我得赶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回去。”
“用不着,你可以再待两天,我坐班车回去,很方便的,每半小时就有一趟,你慢慢收拾一下东西再回去。”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直接回昆明吗?”
“是啊,我现在就要赶回去。”
“非得这么急?”
“我现在才想起来,我得走了。”
“至于吗?有必要吗?”
子国不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公路方向走了。
后来子国经常回想起这一幕,觉得这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回头再看杰夫一眼。原来对于很多人来说,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你其实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如果可能,子国想,他想以所有的时间换取回头看杰夫的那一瞬。
他总是被这样的梦境困扰,在他的梦里,杰夫站在田埂上,身后是一片黄色的油菜花,头顶上明亮的天空中有一只翱翔的鹰,强烈的阳光好像要把蓝色的天空晒得发白。杰夫穿着灰西服和白裤子,皮鞋擦得锃亮,他站在那,看着子国离开的方向,满脸失望和错愕。
但那是不可能的,子国醒来后想,那时候油菜花还没有开,那天杰夫的确穿着灰西服和白裤子,但皮鞋并没有擦得锃亮。子国发现自己在后来任何能回忆起来的情境中都把杰夫美化,在他心目中,杰夫幻化为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眼里带着子国永不能言说的痛楚,在身后强烈刺眼的光线中奶油一样融化。
电话是交警打来的,告诉他出了一起车祸,他的车子翻到了高速公路隔离栏外面,当时车速太快了,又是弯道,正好对面开来一辆大卡车,卡车司机为了避让撞到了隔离栏上。但卡车司机没有死,是子国的车在飞起来落地后起了火……
“那是我朋友。”子国说。说完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想自己肯定是晕倒了,但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好端端坐在沙发上。
子国从杰夫的房子里搬了出去,但每次他路过那房子附近的街心花园时都会停下来,他想起有一次和杰夫来到这里,那时这个所谓的“花园”刚建起来,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树,有几丛春夏会开花的植物,空地上有些黄色的健身器材。如果说这是花园,那不如说是步道更恰当。杰夫跑过去跳起来,双手抓住双杠,让身子在双杠上不停地翻滚。“你干吗,你疯了吗?”当时子国跟在后面说。如果换成现在,子国一定不那么说了,他会说:“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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