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你可以充满信心地

　　用雪来款待我

　　——保罗·策兰

　　1

　　球队抵达边地是七月最后一天，没人想在三十六摄氏度高温下比赛，但后天必须上场。不上不行啊，答应过的事情务必干下去。他们入驻城北一幢法式老楼改建的小酒店，名字叫洋葱。凡事都不太真实，滚滚热浪加重了这一效果。球场在边地中学校内，草是热带大叶草，踩上去有点硌脚，刺刺啦啦像碾着一小堆骨头。球门球网都是新的。白线也现画的，还冒着石灰味。他们累坏了，在一家宵夜摊喝到凌晨;大约三点，七号和九号溜了，其他人一直喝到把吃进去的全部吐出来才往回走。反正，有的是时间，睡觉的时间瞎逛的时间思考的时间。总之头一次来边地，从前都没来过，早就对这个边境小城如雷贯耳。他们突然明白了：七号和九号两个狗日的一定去了那种地方。稍待休整，他们出发了。

　　2

　　没来过边地的人会被它的溽热、混乱和异域风情吓蒙，像潜入一个二手梦境。白色海关大桥通往越南，每天一早，做生意的越南人从大桥上层层涌来，像无数只沙蟹抢滩。大桥这头是海关大楼，大楼对过是越南市场，除了贵得离谱的红木家具珠宝玉石，还有各种廉价百货、水果蔬菜，做生意的男人女人生无可恋地呆坐，好像不在乎能不能赚着钱。市场北面，一道楼梯爬向三楼，浓妆艳抹的女人们坐在各自小房间门口排成一溜，等待顾客上门;也许二十岁，也许三十岁，也许五十岁，脸上涂满越南人常用的白凉膏，让你看不清真实面目，或者，她们就想掩饰姣好的五官或粗粝的皮肤。不重要了，男人哪管这些。七号和九号挑了两个胖子就消失在她们小小的鸽子笼里。价钱公道，一次一百。他们出来的时候正撞见队友们咋咋呼呼从一楼上来。两人互换眼色，赶紧退回去。女人诧异地看着七号，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喊着，要加钱。加个鬼哟。七号说，在女人腰上捏了一把。我们聊一下人生和理想嘛。而隔壁，九号说他手机不见了，要找一下。两人挨了十多分钟才撤离，分别加了二十和三十块小费。凌晨三点多的边地还是热，闷热，没有一丝风，像一锅半开的水从头浇下。七号发现拖鞋坏了，他蹲下来修理，九号走到十米外的路灯下等他，挠着脖子说行不行？要么，我先回去？七号说你等我一秒钟。九号点一根烟，问他抽不抽，七号说抽个球，现在满嘴发苦，像被狗咬了。九号杵在电线杆下面哈哈大笑，说狗咬了你嘴巴？我操，你被只鸡咬了吧。七号说他的女人表现温柔，绝不像干这行的。九号说她们就是干这行的。拖鞋修好了。他们没走多远就被路边摊的气味吸引，于是坐上去要了牛肉羊排腰花烧豆腐，他们决定不醉不归，奶奶的，必须尝尝边地米酒。此时两人才感到累了，被掏空的肾再也不想动弹一下。他们没聊球赛，到时候站在场上就行了，管它对手是谁。快五点的时候实在精疲力竭，两人摇摇晃晃返回洋葱。其余队友，剩下的十来个人，包括主力和替补都没回来。没有一个人回来。他们倒头就睡，直到大中午也没见一个人。他们连续敲门，一个一个房间搜找。突然明白了——狗日的，也许，这帮杂种根本回不来了。

　　3

　　他们坐在暖黄色回廊上，屁股下面的塑料椅子烫得扎手。其实中午的边地还没到最热，要下午三四点才热得要命。妈的可是，他们意识到，明天的比赛躲不掉啦。这哪是比赛？是啊这他妈哪是比赛？七号，闲不住又有点郁躁，向九号抛出各种问题：你这次咋个加入的，哪个让你来的，给没给钱？给多少？等等。九号沉默。长长的沉默，然后打一个长长的哈欠，说这是秘密。七号冷笑说鸡巴秘密，这支破队没有秘密。我告诉你吧，三号跑来找我，开口一万，后来降到八千。我想，算了，一场球的事情，八千就八千。没说具体的？没说。九号很不情愿地说，对，也从一万砍到八千。七号笑了，看来每人都一样？九号说肯定不一样，主力和替补不可能一样。哦，七号说，十一个首发都八千，其余五个替补，最多三千。差那么多？那是。长长的沉默。气温在飙升。很快，光線扑到身上，两人抓住破破烂烂的椅背往后躲。楼下涌入一批客人，在院里咋咋呼呼叫着房号。他们看着，想骂人，想把这伙傻逼轰出去。一个戴白圆斗笠的越南女人忽然端着簸箕跨进来，吆喝客人买她簸箕里的小白花。是玉兰。雪白的花朵拴在细细的红丝线上，甜腻的浓香直逼二楼。他们想不清楚人马都去哪了，总不可能人间蒸发吧。况且，今天下午五点，按照三号的安排必须去踩踩场。可三号的门也关得死死的，根本没人。半小时后他们又饿了，商量出去找点吃的，再去一趟越南市场，也许能找到他们。如果下午五点还不上场热身，麻烦就大了;除了适应场地还要拉拉体能。当你把荷尔蒙汗液体液全部倒进越南女人的小单间，比赛可想而知。但是，没人在乎比赛。哪个在乎呢？真在乎早就回来了。七号要打三号手机，九号劝他再等等。等哪样呢？等待他们见识边地？不是随时有机会来边地嘛。而后，三号回电说，他在去往球场的路上，问大家到了没有。七号扯着嗓子说，你说哪样？你是说，你们去了球场？不是我们，是我。我一个人。三号说。你一个人？你在哪里？你从哪里去球场？三号答，妈的，一两句说不清，你们赶过来？还有哪个？七号清清嗓子说，只有他和九号。三号吓了一跳，其他人呢？七号说，这就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人呢？其他人呢？

　　4

　　而三号，我们仔细说说三号。他赶去球场扑了个空，出来被一列婚礼车队拦住去路。少说二十辆，像黑社会，凶残地招摇过市。三号有点恍惚，大概睡得太少，肾也被掏空了。他透过大奔玻璃隐约望见新娘，心里一阵焦渴：穿酱红色礼服的姑娘多他妈单纯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单纯。他跟着浩荡的车队走了一百多米，之后，车队拐弯，消失了。三号回头发现一条新路，是石头铺的磕磕绊绊的老街，街两边的店铺黑漆漆的，店里衰老缺牙的掌柜和刚才娇嫩的新娘反差巨大。他走进一家小店，要了一包红塔山，出来时发现一个老女人盯着他看。他被看得很不好意思，想赶紧跑开。女人大大咧咧凑上来说，要雏吗？哪样？三号没听懂。雏。女人重复，嘴里冒出一股馊味。哪样意思？女人狡猾地笑了，避开店内一个老家伙色眯眯的目光，把三号拽到一边，低声解释，十三岁，没开苞呢。三号吓一跳，说你到底哪样意思。女人伸出两根手指说，两千。三号全明白了，用一种老江湖的口气问她：哪来的？越南。女人说。十三岁？嗨，十三岁不到，十二岁零九个月。要吗？三号心脏怦怦乱跳。真的假的？假一赔万。我咋晓得是真是假？带血呀，你傻呀。太贵了。三号说。我没那么多钱。一千五，不能再少了。一千二。三号说。女人一拍大腿，好，跟我走。她拽着三号冲进一条小巷，两边破旧的红砖墙上到处是裂开的口子，在三号看来这些口子色情又刺激。非常刺激。小巷曲里拐弯，每个迎面而来的人似乎都想阉了他，怀里都藏着一把小钳子。在一道旧红木门边上，女人停下，伸手敲门。三声后，屋内传来脚步声和掀开门闩的哗啦声。三号随女人往里走，没见开门人，他缩进门后黑得像深潭的黑暗中。女人走到前面天井，一道光从瓦片上滑下，女人轻得像只蝴蝶，在天井里一晃一晃地飞。对面一道小门开了，也许通往二楼，也许仍在一楼。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现在三号不可能回头了，他将尾随她去往一个你们想象不到的地方。可我们错了，那只是一个很像厨房的小屋子，空气里有食物味，像越南小卷粉的香菇和肉末味。凑近才发现，靠窗一张小床，床上坐着个小姑娘，像七八岁的孩子，从目光里你又能看出来，应该十三四了，可能还要更大些。屋里再没别的东西，光线暗得像水下，小小的窗口特别亮，勾勒出姑娘瘦小的类似某种小动物的轮廓，像钢丝一样紧绷绷的。女人呢？这才发现女人不见了。什么时候走的，从哪走的？他想不明白。没有后门啊。也许有，就在墙上，通往深不可测的后面。算了，不管那么多了。女孩长着扁平的越南人的脸，眼睛不大，眸子漆黑;头发干干净净往两边梳着，像一对小翅膀;身上一件白衬衫，下面一条黑裤子，也许是裙子，他看不清。她两手紧握，坐在床沿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又像看着一个非常熟悉的人，对他的造访一点也不吃惊，甚至无动于衷。他站着，不敢走近，伸手比画着，有点蠢笨，说你会讲中国话吗？女孩面无表情。喂，三号说，你要是不讲中国话，就麻烦了。他说。小屋热得像蒸笼。其实砖木构造的老房子上了岁数，反而比外面凉快多了，可他就是觉得热，总是觉得热。女人的消失像背叛一样——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撂给小姑娘，味道就变了，就不再是讨价还价的肮脏时刻了，而是某种纯洁，比新娘还纯的纯洁，像清泉凝结成冰。她呢？那个人呢？那个女人？他大声说，她还是面无表情，眼神干净得像个傻子。我操，他说，我走了。女孩突然开口，说的是地道汉话，或者，正是边地方言，略带一点越南腔。她走咯，她说。三号惊异地望着她。去哪了？你会说汉话啊，你是边地人，还是越南人？越南。女孩说。你呢？我？三号被她问蒙了，我嘛——嗯，你不讲也行，随你便，反正就那么回事。女孩伸手擦擦鼻子。她的鼻尖像把小起子。她怎么告诉你的？三号说。哪样？女孩问。我是说，三号又着急了，好像被人诱骗过来收养她。她不急不慌的劲头让他觉得自己该拉出去毙掉，好像女人的诱捕就是要让他知道他的罪一样。他突然感到羞愧。他也有女儿啊，九岁了，某种程度上跟她一样大：瘦小的骨骼，又薄又滑的皮肤，像合成的。不同的是，她似乎保持着惊人的麻木，像个病人，又像个提前衰老的女人。你还找她干哪样？走了嘛。只剩我们了。好吧，三号摊开手，定眼看着女孩。女孩也看着他。他们保持了半分钟沉默。三号越来越搞不懂他来边地的目的了。她眼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邀请，没有阻止，没有害怕，没有羞涩，当然也没有淫荡，似乎只是坐着，等着，等他下达命令，或者，干脆拍屁股离开。三号开口说话了，用很小的声音战战兢兢说，她跟我讲，一千二。女孩没吭声，梳在脑后的小辫子微微发亮。哦，哦，三号说，那么，我走了？女孩还是不讲话。三号低下脑袋，你讲话嘛，你的意思是——女孩镇定得像个假人，眼神空空荡荡。三号慢慢蹭到床边。女孩笑了一下，很恐怖，眨眼就消失了。他不确定她笑了还是没笑，唯一确定的是，她离他不过一个巴掌距离。真瘦啊，像一只猫的肋骨。从气息上判断，根本不到十三。他凑到她身边，坐下来，像个忏悔的罪犯。

　　5

　　五号和六号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们想去玉米河泛舟，据说那条河清得像自来水做的，水里有彩色的鱼。我说的就是锦鲤啦虹鳟啦鲫鱼草鱼之类，反正，玉米河是边地最美的地方，没有之一。他们坐上十块钱摩的来到河滩，河，这条河让人傻眼了——又脏又浑，隐隐发出臭味。河滩边一条小船，一个店家头戴草帽，问他们要不要上船，赶紧的，这条河，只有他这条船，再无分号。他们想回去，但是船家说，反正来了嘛，闲着也是闲着。五号问他，是玉米河？你保证？当然，边地哪还有第二条玉米河？来吧上船吧。闲着也是闲着。好吧，闲着也是闲着。两人上了船。船家让他们各来一顶草帽，不然耐不住晒啊，不然，要活活晒脱三层皮。两人把草帽扣到头上。船家说，一顶五十块。五号说咋这么贵！我们不要了。不要不行了，船家说，二位戴过了，你们让我卖给哪个？算了，两顶五十，够意思吧？五号和六号不再啰唆，反正上船了，也暂时下不了船。他们想不通船家为何不安个顶棚？船家答复说，船嘛，都这样，再说，一条河能跑多少船？这句话让五号和六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船只数量和安装顶棚有什么瓜葛。这条裸奔的小船沿脏兮兮的河向前漂去，船家坐床尾，手持单桨，什么也没做，任由湍急的河流带着他们向前。五号十分羡慕，问他每月挣多少？船家笑着说，五千多吧。六号一声叫出来：这么多！船家抱怨，多？不多。你们只见我顺流而下，没想过逆流回来要花多大力气啊，所以，五六千算多？一点也不多。六号说，每天都有活干？船家说你做梦啊！每天！他的表情和口气突然恶兮兮的，像嫌弃两个外来的没见过世面。他说，每天来雇船的人少得很，来边地的游客本来就少嘛，所以，每周拉个一两票就不错啦。五号问他，这一趟跑多远，要多少钱？船家慢慢悠悠说，一千六。两人跳了起来，船身剧烈摇晃差点把他们甩进河里。船家说你们搞哪样名堂？不要命啦！他们厉声问他，操，咋不讲清楚，咋这么贵的船钱？船家耸耸肩说，咦，怪了，你们问过我？你们一个字没问嘛，不要冤枉我。再说，我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弟弟妹妹家的娃娃也要养活，也就是说，平摊到每个人头上，我一个月还有七八千亏空呢。六号气急败坏让他带他们回去，回河滩去，回到该死的热得要命的边地去。船家冷笑，回不去了，开弓哪有回头箭？不行，五号非常强硬，仗着他们两个人，还是两个踢球的男人。船家扑哧笑了，说你们看过《水浒传》吗？不晓得阮小二阮小七？你们敢动手，我就跳下去把船顶翻，我倒要看看，在水里面，你们厉害还是我厉害。这番话把五号和六号吓住了——两人一个会水，一个水性一般，要对付十几米宽的湍急的河以及彪悍的船家简直开玩笑。后悔来不及了。为哪样跑来泛舟？明明见识了河水脏到什么程度，何必还要上船？再说，除了河水一无是处，河岸也没什么可看：丑怪的冬青树、柳树之外再无别的。树后的房子、荒野酷似非洲，像烙在大地上的疤。咋办呢师傅，你说说看，我们商量，行不行？五号说。船家咂摸着嘴巴想了想，说七折吧，不能少了，而且带他们游玩边地古镇，再领他们逃票玩一把樱桃园，咋样？六号问他哪样古镇，哪样樱桃园，船家说古镇，那么有名的边地古镇，没听说过？樱桃园是边地最著名的园区啊，穿出古镇就是，门票每人两百。也就是说，如果他來做导游，两人即刻省下四百元，还附带导游讲解，其实他们这一趟一千二太便宜了，像白捡的。最后，船家坐在船尾，跷着二郎腿愁眉苦脸地解释，一千二对他们这些省城来的大人物来说根本不算钱，但是对边地人，对他这种靠力气吃饭的边地人来讲就太重要了，他说你们想想，你每天一觉醒来，就要面对十五张空荡荡的嘴巴，哪样感觉，哪样心情？五号说要按他的思路，换个工作嘛，换个赚钱的工作，为何守着一条破船？船家的眉毛差不多打了个死结，说这世上哪有更好的工作，哪个工作不要你拼命，哪有躺着就挣钱的工作？五号抓了抓脑门，肯定了船家的说法。六号偷偷建议五号，船到古镇就跑，一分钱不给。他不仁，我们不义。再说，他们撒丫子跑起来一个划船的哪追得上？别忘了他们可是中场主力，体能速度都没说的。两人立即引起船家警觉，大声说你们这点花花肠子呀，省省吧，想跑？你们以为你们跑得掉？我告诉你们，边地到处是我的人，莫说你们跑不掉，就算你们跑了，撒丫子不给我钱，你们好意思？莫忘了你们裤裆里面长着东西啊。五号和六号面红耳赤。于是，经几番拉锯战，总算讲到一千。船漂了一小时才见着古镇影子：无外乎飞檐斗拱，白墙青瓦，从前似乎听说，又似乎头一次听说，他们渐渐兴奋。船家站起来，望着前面，大腿上遍布密密的汗毛。太阳在河面上闪动，像一把碎钉子。终于，古镇码头到了。船家靠岸，将缆绳拴到大铁砧上。他们下船，船家说古镇游览每人五十，所以，每人付他二十才能逃票。五号和六号极其愤怒，刚才你没讲古镇游览也收费啊，不包在一千里面？咋可能包在里面，你们这些省城人啊，说你们哪样好呢？就是懒得听我们外地人讲话。五号说，不对不对，你刚才讲过要多收四十？讲过啦，当然讲过啦。要不是看你们省城来的，最多让到一千二，一口气让到一千，前无古人啊。六号说，樱桃园，你说的那个樱桃园还要收费？不收了，我发誓。不过，也要看看守樱桃园的人的心情了。他们想问他哪样意思，又觉得问也白问。五号说，哪里是古镇入口，船家指了指前面百米开外某个地方——只是一面白墙，一座大房子的外墙。哪是入口？五号又问。就在那边，走过去就看见了，你们就看见五十块的票价了，骗你们我不是爹妈养的。没办法，五号和六号凑齐四十给他，此人大步往前走。果然，百米左右，出现一扇月亮小门，门头售票处几个大字，票价五十元。船家压低声音说，跟着我，莫吭气。他们能做的，唯有信他。三人越过月亮门，两面粉墙中间出现一条小巷，船家往里走，五号和六号快步跟上。现在，他们终于相信船家的话了，终于发现不是闹着玩的了。

　　6

　　另一个方向上，守门员一号信马由缰。他想返回洋葱，又马上放弃了。原计划看一下海关大桥，边地人却指错了方向，他一次次错过纠正的机会，或者说，他就不想纠正。太阳西沉，索性去海边看看落日，甚至前往边境，被驻守的越南人赶回来再说。反正边地巴掌大的地盘，总有路可走，总有地方可去。的士司机将他扔在老城区，告诉他往前一公里就是边境了。他问他为哪样不带他继续走，司机说，哪敢到边境啊，被误以为偷渡，越南人会开枪的。是吗？当然。司机掉转车头，轰一声开走了。一号独自面对海滩，岬角上怪石林立;他迎着太阳来到一块巨石下面，笨手笨脚爬上去，灰蒙蒙的闻不见腥咸味的海就摊在那里。几只海鸥悬在头顶上，更多的海鸥冲到石堆里面找吃的。他看了不到十分钟就觉厌烦了。萧瑟，丑陋，无聊，没有一样东西给他惊喜，没有一样东西超出想象，除了怪石就是怪石，除了荒败还是荒败。唯一的生机是寻找食物的白色鸟类。太不好玩了。跑来这种地方搞哪样名堂？因为，显然，也看不见落日嘛——大团大团呆滞的云堆在天边，太阳落山后，不，落下地平线钻到云后面你是看不见的，只能感受光线变化：之前是惨白，然后铁锈红，再然后就暗淡了，像玫瑰，之后更暗，也更黑。那种莽撞的欺行霸市的黑突然袭来，让人毫无防备。一号觉得大海在释放某种敌意，像一句脏话。天黑前往回走吧。海风一路追在身后，让他厌烦。是的，没尽兴就厌倦了。根本没办法尽兴。他忽然想回昆明，回到那个乱糟糟的城市，好歹，他属于那里。来边地无非帮三号踢一场比赛。三号是多年队友，没有过命交情也有不错的友谊，偶尔还去酒吧啦烧烤摊啦吃吃喝喝。但这种聚会，随着年岁增加越来越少了。人越老越讨厌朋友，越喜欢自己呆着。朋友只是彼此利用和说废话的，如果你不打算被人利用也不想讲几小时废话，最好一个人呆着。他预感三号两年内就会离开球场，再不联系他了，再不踢球，从昆明业余球坛上销声匿迹。他还记得他敲开他的门，说兄弟，这次对阵国家队啊，国家队，我操，你这辈子有多少机会对阵国家队？中国队？国足？一号问。三号说，越南国家队，从前不行，现在中国队也打不过人家了，不敢保证带走三分了。他们有人效力于英超西汉姆联。咋样，去吧？一号收拾收拾就来了。一共十五个。他是铁打的主力门将。现在，他面前的街道很复杂，窄小而凌乱，而且明显打不到车。他估计最多七八公里，甩开步子一小时也就到了。在一家小卖部，他买了一瓶可乐、一条口香糖，大步往城区走。天热得不行，像有根鞭子抽他。在这种温度下比赛简直疯了。三号，真他妈想得出来。可毕竟来了，你躲不掉了。在一块广告牌下面，一个男孩一只脚抵住水泥基座，身上的白衬衫牛仔裤让人觉得破破烂烂的，虽然一点也不破不烂，只是有点脏。他穿一双扎眼的红色人字拖，一看就是越南市场二十块不到的便宜货。男孩忽然朝他伸出手说，大爹，能给我一块钱吗？一号愣住了，凑近男孩。他又开口了，说他没钱了，能不能给他一块钱？一号想了想，把刚才小卖店老板找的一块钱递给他。这时他才发现，也许，小屁孩一直跟踪他呢，晓得他进店买了东西，晓得他手里攥着一块零钱。男孩也就七八岁吧，他接过钱，小声说，谢谢。一号问他，知不知道边地中学咋走？男孩咧着嘴巴笑了，牙很不整齐，但很白。我晓得你们是来干哪样的，你们是来比赛的？一号给他肯定的回答，又问他，是否晓得对手？男孩说，我咋会晓得嘛？那你咋个知道我们来比赛？都知道嘛。还知道哪样？知道我们来比赛，不知道对手？一号不依不饶，似乎追问清楚是给他一块钱的代价。但是，男孩钱到手了，哪还有义务回答。孩子说，边地男女老少都晓得了嘛，都晓得你们来比赛嘛。一号说你骗人，咋可能男女老少？孩子嘻嘻笑道，信不信由你，反正边地中学有足球场，你们就在那里比赛。一号沮丧地点头。明白了，他想，其实孩子根本不清楚，只是随口瞎猜。他转身要走。男孩追上来，你不能走，请你去我家看看，请你去看看我爸爸，好吗？一号停下来，瞅着他。泥猴一样瘦弱的小子，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做梦的样子，又带着超越年龄的某种东西。对，狡黠，或者，精明。到底几岁了？九岁？十岁？他说你哪样意思？你爸爸？你要带我去看你爸爸？对，对。我爸爸病了，睡在床上，下不来了。一号反感地说，我讨厌看一个病人，为哪样跟你去看一个病人？因为，他是我爸爸啊。男孩高声喊道。一号反问，你爸爸关我什么事？男孩执拗地说，因为你给我钱了，因为他是我爸爸。他这么讲，似乎和一号已经建立了某种牢固的关系。一号非常无奈，会传染吗？不会不会，爸爸的病，不传染。你放心，放一百个心。孩子的神态像个大人。你为哪样非要让我去看你爸爸？你又不认识我。我就是想让你去看看我爸爸，你必须去看看我爸爸。到底为哪样？你说，你不讲清楚，我就不去。因为，男孩噘着嘴巴说，有点委屈，都快哭了，因为你是外地的，才会帮他。一号觉得被他逼进墙角，何况刚刚给了他一块钱。本来可以给他更多，只要他开口。对啊，一号说，要么，我给你五十，你走吧，我不想去看你爸爸。孩子急了，说为哪样不想去？我说了我爸爸没有传染病，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求求你去看看他吧，我不要你的钱，你给我五百我也不要。一号盯着他，想发现蛛丝马迹。可什么也没有，这小子像个天使，让你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圈套一说。为哪样？他又问。我说了呀，孩子说，你是外来的。你要不跟我跑一趟，不去看看他，你们比赛是赢不了的。不信走着瞧。一号举手投降，好，好，走吧，我就跟你走一趟。孩子激动地蹦起来。他没走几步就后悔了：很可能掏光他全部的钱，还会白白丧命。但情不自禁跟在他后面。孩子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难道，这种极端幼稚不恰恰证明他没说谎？孩子走得奇快，有一双长腿，步伐轻盈，一块绝对上好的足球坯子呀，并且，一号深信，这小子长大了绝对吸引一大堆漂亮姑娘。为哪样，一号继续唠叨，为哪样偏偏找我？孩子说，边地人不管爸爸。为哪样？哼，你不要问了，我要走路，回答不了这么多问题。孩子颇不耐烦。一号差点笑了。现在他确信孩子没有骗他，不可能骗他。巷道很长，三拐两拐进入一个门洞，院子是泥地的，很脏，也很乱。正面堂屋里躺着男人，大腿伸在外面，正对门口。男孩老远就招呼他，爸爸，我带人来了。男人抬起头，从幽暗中射出的目光让一号记忆深刻。走进去才发现，男人右大腿上有深深的伤口，让人想起那朵著名的玫瑰花。伤口发出臭味，深处，最里面，几条白蛆爬来爬去。恶臭猛然浓烈，一号捂住鼻子。为哪样不上医院，为哪样？他大叫道。给他们看看呀，要给他们看看，孩子说。男人脸色青灰，迟迟不开口，只是绝望地看他。给哪个看？都这鸡巴样了，给哪个看？一号说，老天，我马上打车，马上送你上医院。孩子凑到男人面前说，爸爸你饿吗？要不要喝口水？男人嗫嚅嘴唇，仍不说话。一号说你们到底要干哪样？我操，不上医院你们到底要干哪样？没用的，男人突然开口了，语气淡定，说的是非常不错的普通话，听不出一点本地口音。去过了，没用，被赶出来了。我们是不受欢迎的人，永远不受欢迎。一号拖一张板凳坐下来，现在恶臭不再那么浓烈恶心了。他还是用衣服捂着口鼻。到底咋回事？孩子走到屋角，舀一瓢凉水走回来，递给男人。男人喝了半瓢，孩子把剩下的咕咚咕咚喝光。听我说，朋友。你比我小几岁，我就叫你兄弟吧。兄弟，你听我说，我是外面入赘的女婿，我老婆，也就是他妈，死了两年了。两年来我们受够了，他们不喜欢外地人，特别是外省人。他们让我滚回去。他们以为我要把我老婆留下来的不值一提的家产分光占光。我才没这种打算哩。可我养儿子花钱啊，总得让他活下去，让他上学。他们不听，把我打成这样——好了好了，一号不耐烦地打断他，上医院，你跟我讲这些有个屌用。赶紧的，上医院！男人使劲摇头，苦笑。你看，你到底是外地来的，不清楚边地的情况。当然啦，还用得着说？情况是，男人说，医院差不多是他们家开的，到处是他们的亲戚朋友，没人愿意看我，没人给我治疗，就连五家小诊所也被他们收买了，到处放话说，谁要敢救治我就别想在边地混下去了。一号觉得荒唐透顶，问他咋不找警察？男人说找了，但是，终究要去的地方是医院，不是派出所，一旦到了医院就没人管了。情况比你想象的复杂，所以，宁可在家呆着，宁可躺在这里，让他们看看，让他们每个胆敢进来的人看看，看看这条腿。你的意思是，一号说，你的意思是你宁可把你这条烂腿废掉也不上医院，就为争一口气？男人不说话，眼中出现明显的倦怠和对一号并不理解其处境的失望。他本来就够绝望的，这么一来，最后一根稻草也可能丧失了。好吧，到底要我帮你做哪样？离开边地？轮到男人和孩子讲不出话来。他们沉默地望着他，望着一个烦躁的异乡人。

　　7

　　至于另外的人马，八号，十号，十三号，钻进一家KTV呆了一天。这地方藏在某商场四楼，被小餐馆、彩票店、服装店、百货店包围。音响马马虎虎，唱了四个小时就唱不动了。他们躲在空调下面打开原唱。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明星走马灯一样跑出来，唱熟得不能再熟的老歌;这些歌，二三十年了还是那么动人，甚至，更动人了。刘德华，张学友，齐秦，罗大佑，李宗盛。当年他们踢球泡妞打架喝酒瞎逛，从不操心未来。未来就是现在。对，现在。再也跑不快了，荷尔蒙耗光了;满脸皱纹，大肥肚子里塞满了屎。而屏幕上，一个个偶像还是魅力四射，还是擅长把孤独寂寞唱进你心里。他们惊呆了。多年没有围观偶像了。张信哲，王菲，小虎队，Beyond之后，他们把更多冷门歌手翻出来，黄舒骏，黄大军，钟镇涛，陈百强，叶倩文——我相信你们也未必听过。八号听得最多，他主导了这次大搜捕。十号和十三号缩在沙发上，对这些老歌的出现难以置信。下午，他们吃了三碗米线，把更多的凡是想得起来的老歌手翻出来。当一个叫周启生的家伙唱出“孤单的手，紧抱着你的腰”，接上“太极”乐队的《留住我吧》，八号泪流满面。我操。他说。我操。十号和十三号也想流泪，但忍着，连连叹气。周启生，死了还是活着？歌是永远的好歌啊。一遍不够再来一遍。他们被招魂了，像躲在山洞里，前面光线幽微，后面深不可测，风掀起沙尘，大多数被埋了，露出极少部分，但足够亮，像划着的火柴。忽然有人敲门，声音节制而礼貌。刚开始他们没动。敲门声继续。八号大声说，进来。门开了。一个瘦瘦的女人，长相一般，宽脸，皱纹很多，发丝粘在前额上，带着某种卑微。你找哪个？八号问。我能进来吗？女人说。找哪个？但她进来了，白衬衫黑裤子旅游鞋，背上一只硕大的黑色双肩包，像学生，又像个卖保险的。你很难推断她的年龄，也许三十，也许五十，也许还更小一点，说二十出头也有人相信。她轻声说，你们在听老歌，我听出来了，我在门口听了很长时间。十号问她，你是哪个？你要干哪样？别急，女人伸出食指架在嘴上，忽然伸展双臂，抬头看着天花板说，主爱你们，且怜悯你们。三人蒙了。你哪样意思？女人微笑着，人人都是有罪的。你们要忏悔吗？我告诉你们，听老歌，也是一种忏悔。只不过，罪早就在你们身上，几首老歌还远远不够。八号、十号和十三号互相看着。周启生还在唱《天长地久》，八号按了暂停。屋里静下来。彻底的寂静，是好几个钟头的喧嚣后的死一样的静。他们瞅着她，觉得她十有八九不正常。女人打量他们，说你们以为主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派我来，是唤醒你们。唱歌有什么用呢？娱乐有什么用？一时刺激罢啦，主教导我们不可沉溺于世俗欢乐，你们应做的事情，现在做还不算晚。八号说你哪样意思啊，请你走吧。十三号语重心长，说你可能没搞清楚，我们是来唱歌的，不是来忏悔的，我们是好人，我们不需要忏悔，我们的灵魂是干净的。女人摇头，人人都是有罪的，我主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为每一个人赎了罪。你们还没意识到忏悔，说明灵魂越来越黑暗。你们需要拯救，你们太需要拯救了。忏悔是其一，我背着的东西是其二。女人念念有词：我在天上的父，我愿尊你的名为圣……念完卸下背包，打开，掏出三本黑色《圣经》。八号很愤慨，妈的，闹了半天来这一手。他大声说，送我们？女人摇头，神的祝福是无价的。你哪样意思？神创造一切，也审判一切。你们今天所行的，终将交在神的面前。你到底哪样意思？女人神色凛然，每本一百元，不打折。哦，哦，原来你是——主原谅你，女人打断十号，主原谅所有无知的人。十三号说我们不信你的主啊，我们不买《圣经》，我们不需要《圣经》，你走吧。女人说，我知道你们不信，我知道你们充满怀疑，所以，今天是你们的幸运日，主派我来了。你们必将从今天开始信，至少，从阅读《圣经》开始信。八号说我们为哪样要信？你能证明你的上帝是真的？哈哈，只要你的上帝让我们回去，回到三十年前，让我们站在昆明大街上唱卡拉OK，我就信你。十号和十三号嘿嘿傻笑。女人不慌不忙，主是不可试探的。主不需要证明。信的前提，就是信。八号说我听不懂你讲话。哎，女人叹道，《圣经》就在面前，你们不该拒绝主的拣选。可是你要卖一百块钱。八号叫起来。就是，十号说，不打折？为哪样不打折？因为，女人说，拯救灵魂的事情，多少钱都不算多啊。问题是我们不需要啊。十号大声说，我们要一本《圣经》干哪样？请你走吧，莫打扰我们啦。女人微笑着，眼中充满悲悯，可怜的人呐，迷路的人，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一百块多吗？太少啦，少得可怜。我不能赠给你们，主安排我售卖《圣经》，就不可白送。你们当认识到，拯救自己只要区区一百元，你们唱歌、喝酒，消费岂止千元？买吧，哪怕，你们三人只买一本。女人不卑不亢，自带谦卑和高贵。当年我像你们一样无知呐，但是，当我读了《圣经》，当我走进神，信靠神，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新生了，我每一天都活得充实而有意义。我终于发现，人必须靠神才能真正活着。不需要显示神迹，《圣經》就是神迹，《诗篇》就是神迹，《以赛亚书》《但以理书》也是神迹，《新约》则是所有的神迹……好好读《圣经》吧，每天祈祷忏悔吧，让你们有罪的灵魂——行啦行啦，八号打断她，哪来的罪恶？哪来的灵魂？十号很不客气地将《圣经》塞回她的双肩包，你走吧，走，别唠叨了，我们不需要。不不，你们需要。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属灵者不需要《圣经》。你们岂能说自己没有灵魂？又岂能肯定灵魂并非恶的？八号冷笑，我小时候打死过三十只鸽子，算不算？对对，十三号附和，我往人家米缸里面撒过尿，偷过三只鸡一条狗，十号说他还偷看过体操队女生洗澡哩。他们哈哈大笑，说要是这些事情加起来上帝也能原谅，那么，现在，他们四五十岁的时候，再也不需要原谅了，也就不需要忏悔了。如果有罪，哪来的？八号说，上帝如果责罚我们，判多少年？再说了，谁审判我们？凭什么审判？女人看着他，脸上的悲悯渐渐凝重，好吧，如果你们非要坚持，如果你不愿意为拯救灵魂买一次单——八号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塞进她包里，走吧走吧，我买一本，行吧。回你的教堂吧。女人将双肩包背好，不慌不忙地说，边地全城还没有一座教堂，我不是教堂派来的。那你真是上帝派来的？十号大笑。十三号也笑着趴在桌上。半瓶啤酒洒了，他用手抹掉，拿纸巾擦呀擦，似乎要把满肚子怨气擦掉，然后跳起来，抓住女人的手肘推她出去。女人镇定地说，我向上帝起誓，卖《圣经》的每一分钱都用于兴建教堂，一座基督教堂，也是边地唯一的教堂。边地需要一座教堂。我不是为我自己，决不是。你们必须相信，主看管一切，也决定一切，你们要相信，我不是平白无故推开你们的门找到你们，你们是被拣选的。是主带我走向你们，走向《圣经》——但来不及了，她被推到门口。她放弃了。卖出一本《圣经》也许给了她很大安慰。主爱你们，阿门。她消失在长长的楼道里。八号、十号和十三号重新坐下来，哈哈大笑。几分钟后再也笑不出来了——谁会派一个女人来这种地方推销《圣经》？哪个相信她卖《圣经》的钱是为兴建教堂？他们突然很累，瞪着屏幕，吃惊地发现偶像们像废报纸一样过期了，滑稽，造作，装佯。地上有啤酒，他们让服务员收干净，问他知不知道有个卖《圣经》的，后者莫名其妙。他们关掉点唱机，屏幕上只剩一个大美女的定格画面，笑容粗俗虚假。现在，必须面对《圣经》了。如果女人只带来这个，它就不会是假的。它像石头一样压在玻璃桌面上，比巴掌大，比普通的书要厚。八号抓起来哗哗翻动，问十号看过《圣经》吗？十号说没有。十三号也说没有，哪个有病才看它。八号读出来：“我儿，你当听，当存智慧，好在正道上引导你的心。”又翻几页，“疲乏的，他赐能力，软弱的，他加力量。”八号问他们什么意思？两人说意思不就是你读的意思？八号说这都什么玩意儿啊。十号做了一个惊人举动：掏出打火机，点燃它。八号说老子的一百块钱！蓝金色火苗从翻开的《圣经》中间蹿出，腾起一团烟雾，头顶的火警器叫起来。八号抓起半瓶啤酒从头浇下。火灭了，《圣经》毁了几页。他们呆呆看着。这把年纪还干这种事情实在说不过去。火警器还在尖叫。外面响起脚步声，他们猜测是不是女人回来啦，但是没有，脚步声经过门口，消失了。他们吁一口长气。屋里有浓浓的燃烧气味。警报器一直响，一直响。八号扔下《圣经》。也许，后面的客人会看它，会爱上它。跑吧，他挥挥手，赶紧的。他们跳起来以百米冲刺速度冲出包房，好像有魔鬼在追赶。八号惊悚地意识到，也许，那个女人是对的——她带着《圣经》跑来跑去不是为了自己，就像他们留下它，绝不是为了自己。

　　8

　　除了一号，四号也喜欢单干。他继七号和九号之后抵达球场，像他们一样，他一个人影也没看见。球场空得像只张开的大嘴。天气太热，他绕场两圈就湿透了。汗水哗哗淌下来。他觉得荒唐。人呢？他们呢？队伍呢？他往外走。对手到底是谁？想不起来。明天几点比赛？也不记得。他对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反正三号让他来他就来了。后来他遇见一匹黑马。我说的是真正的黑马——它沿街走着，没有主人，没有鞍辔，光溜溜低头前进，四蹄在水泥大街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响声。它好像累了，停下来，长长的脸、浓密的马鬃和茫然的眼神让人印象深刻——好像迷路了。但是，街上的人都没有帮它的意思，最多放慢步子，看它两眼，各走各的;或者噘着嘴巴啧啧喊两声。四号很惊讶：难道边地人习惯了一匹马？一匹迷路的黑马？也许，它藏着什么秘密，天大的秘密。他凑近黑马。黑马扭头望他。漂亮的皮毛比油还亮，至于眼睛，天呐，该怎么形容一双深黑的湿漉漉的大眼睛？四号被它吸引了，他伸手拍拍它结实的身体，拍拍它清晰的肋骨。它们像琴键一样绷在皮肤下面。修长的腿直苗苗的，脚踝很大。他猜它来自哪个农民家，某个幽暗的马厩，一时兴起就溜出来了。它当然晓得家在哪里，老马识途嘛。他想说点什么，又发现无法说点什么。看着就够了，似乎它的出现就是为了补偿他的。补偿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它咧开嘴，露出的牙又大又整齐，脸上多了驯顺的意味，好像不太理解为什么没人管它，更不用说骑上它。是啊，四号像哲学家一样感受到马的孤独，一种无人搭理的深深的孤独。他大着胆子摸它长长的脸和腮帮上硬实的咀嚼肌，发现被套过嚼子的深痕，还发现嘴角唾沫里有血。他吓一跳。不过，他知道它习惯了，早就逆来顺受。黑马突然往前走去，然后小跑，最终，在街的尽头撒开四蹄飞奔。四号追着它跑，跑。一个人哪跑得过一匹马？大约百米，它像风一样消失了，比闪电还快。四号浑身大汗。他停下来呼呼喘气。缺乏训练的体能都差成这样了，明天，据说明天就有比赛，他可是主力中后卫。他幻想对方前锋就是那匹黑马，飞驰而来呼啸而去，撕破他的防守破门得分。真他妈荒谬，这场比赛尤其荒谬。很快，他听见身后传来响动，一个三十多四十岁的女人跑到面前问他有没有看见她的马。哪样？他问。马，我家的马，我的马，一匹黑马。哦，哦，他说，它受伤了你晓得吗？受伤了？被打伤了？女人说纯正的边地话，和昆明话很不一样。不是打伤，要打伤也是被你们打伤的。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滚烫的水泥路面上。女人也大汗淋漓，明显找了很久。他开始诧异并痛恨边地人的冷漠——如果最早看见它的人抓住它，女人不就省心了？再说，谁敢保证它这一路，这次逃跑不会遭受更大伤害，被偷走，杀死，剥皮，吃掉。他毛骨悚然，问她马在家里扮演什么角色，女人很不耐烦，说我问你看没看见我的马，不对，你当然是看见了，你晓得它受伤了，你知道它往哪跑了对吧？我操，你快说啊，没时间陪你聊天。四号挠挠头，不晓得该说还是不该说。他很后悔告诉她马受伤了。那边，他说，伸手指着黑马消失的远方，路口右转，它跑得飞快，太快了，连我这个踢足球的都追不上它。你是踢球的？是。咋跑来边地？踢球啊，我们来踢一场比赛。四号无辜地摇头。他只是来挣点钱的。他一辈子缺钱，买东西抠抠搜搜，球鞋也是十年前的老款阿迪，早就磨旧了脱线了。那边？对，那边，往右。女人骂了一句，妈拉个逼的傻逼。她拔脚往前飞奔，脚上一双不透气的仿款耐克。这句恶狠狠的诅咒让四号心慌意乱，如果被女人找到，马也许面临更凄惨的处境。多好的一匹马，你上哪找那么挺拔漂亮的黑马。他大声冲女人喊道，等等我。女人不搭话，只顾飞奔——她跑得飞快，甩开膀子撇开两腿一点也不顾及美感，彪悍、莽撞、不管不顾。只有乡下女人才这么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跑。冲到街角了，他指挥她右转，经包子铺、洗衣店、裁缝店、百货店和小饭铺，前面，街道长长地延伸，路面倾斜向上，热浪在闪亮的坡顶打滚。继续跑，脚步声噼里啪啦响着。街上人都没有。太热了，人们宁愿缩在家，宁愿坐在最深的天井里摇蒲扇，或打开空调，傻子才会在下午四点跑到大街上。马，那匹马，似乎听见它嘶鸣了。不确定是不是它，摸不清到底在哪。不过，方向是对的，不是吗？女人说前面，前面就是河，河边有草，它一定是跑那边去了，我操，狗日的，趁我不注意就溜了。你说说，这个世上，懒人真他妈多啊，一匹骨子里就带着干活基因的马也不想在这么大热的天套上嚼子干活啊，我他妈的只好——女人不说了，她一直跑，哪有工夫瞎聊。只剩下高声咒骂，马拉个逼的，我操你狗日的。看我不打断你狗腿，看我不往死里打，狗日的，我看你跑，你给老子等着，你给我等好了……前面真有河？是的，有。四号已经闻见水味了。

　　9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二号。这家伙很帅，耳朵打个洞，头发浓密，曾经烫过，大多数时候披肩长发——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摇滚青年，在球场上跑起来相当拉风，也相当造作。他一路游荡，最后一条街是长春街。他很奇怪，一个偏远小城而且是边境小街咋会用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命名？就在道路底部，尽头，他突然发现一帮孩子在一片泥地上踢足球。应该是修路撂下的荒地。带队姑娘也就二十出头，穿一件雪白立领T恤，胸前挂着哨子。两组孩子正在热身。这种地方，居然由一个姑娘带一支小足球队训练？明显是日常性的，一网兜破破烂烂的足球就是证明。姑娘背着两手站边上，孩子们两列纵队依次前进，挥臂，扩胸，踢腿，动作像模像样。二号站着，抱着手，头顶洒下的一小片树荫来自一棵丁香树。真舒坦。凡在云南，只要一小片阴凉就能把酷热干掉。他打量姑娘——是刚毕业的体校生？为哪样不在学校踢？为哪样跑来废墟上？这就是一片废墟啊，不过，对一帮刚起步的孩子来说，也许，有块地方就不错啦。热身结束，传球练习磕磕绊绊。脚弓太生疏了，足球到处乱滚，然后带球练习，孩子们笨得像鸭子，二号忍不住笑出来。他有权力笑出来。他曾经是省少体校最佳后卫，技术意识一流。关键是姑娘的示范出了问题——明眼人或任何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不会踢球，根本不会踢球，只是仗着热爱带领孩子们挥洒汗水，又或者，代理某个小伙子的训练课。她也许是教体操的，也许教短跑的，不可能是教足球的。她脸很黑，手也黑，像个山地民族。二号走出树荫。她早就瞥见他了，装没看见。不过，这个陌生老帅哥的到来激起了她的工作热情，她大声冲孩子们呼喊着;二号问她，你是足球教练吗？姑娘不动声色，吹响哨子让孩子们运球绕过砖头和石块，返回后把足球交给下一个。孩子们看一眼二号，脸上毫无表情。不过，他同样激起了孩子们的表现欲望，他们加快速度，也放大了缺陷，越來越多的失误出现了，皮球多次蹿到二号脚下，他以精准的脚弓一一传回去。孩子们笑了，有人冲他吐了吐舌头。姑娘看他的眼神立马变了。二号大着胆子说，她的技术动作和训练方法都出了点问题，能不能——姑娘打断他，很不客气地打断他，你懂哪样问题，难道你觉得，在这种场地上坚持踢球的娃娃，坚持教他们踢球的我，有哪样问题？你看看中国足球都烂成什么样啦，像他们这么热爱，这么坚持的，还有问题？二号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如果孩子们得到正确指导，也许——也许哪样？也许就踢进狗屁国家队了？你是这个意思？二号一声不吭。学校没地方让你踢球，明白吗？小操场都用来打篮球了，原来很大一块土场是有球门的，莫名其妙卖给开发商，要盖个大楼。娃娃们多爱足球啊。是吗？你们爱足球吗？爱呀，爱！孩子们齐刷刷大喊。二号被震得两耳发麻。他问他们，为什么爱足球？你们爸爸踢足球？我爸爸踢过。我爸爸没有。我妈妈还踢过哩。他们叽叽喳喳，引起一阵快乐的笑声。训练中断了，他们围上来，像一窝争食的小狗。姑娘告诉他，当年边地足球队非常牛，训练场就是边地中学球场，那支球队影响了三代人。当然啦，他们还是踢不过越南人，直到有一天完败对手，边地轰动了，很多小伙子小男孩从此迷上足球。哦，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除了他们，还有很多孩子热爱足球？不不，边地的足球苗子都在你面前了。足够了。十几个还不够？一共十六个。边地人早就不玩足球了。这项运动早就没落了，没人踢，没人看，没人关心，连个足彩店也没有……喂，你要展示脚下功夫吗？行啊。二号当仁不让，精湛的脚法和十二部位颠球让孩子们目瞪口呆。不是我的问题，姑娘辩解道，最近十年边地人都不怎么踢球啦，也没有合适的教练，我只能赶鸭子上架。二号问她教什么的，姑娘说，数学，就在边地一小。二号顺她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但见高处一面红旗像裙摆一样晃动。那你还教他们干哪样？啊，总要有人教他们呀。来，我来。二号示范了几个简单动作，比如脚背传球，内侧发力射门，孩子们半天掌握不了，他只好降低难度，教他们停球，传球。天色暗下去，气温随之凉下去。孩子们一点倦意也没有。二号带他们踢分队比赛，孩子们乐开了花，大喊大叫在泥地场上展开对垒，球门是书包和衣服搭建的。二号很快帮一拨孩子取得三球领先。姑娘加入进来，他只好站着传球，故意让姑娘和孩子们轻松得手。他们兴奋得嗷嗷尖叫，像拿了世界冠军。天突然就黑了，什么也看不清了，连孩子们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了。姑娘鸣哨收兵，孩子们排好队，沿长春街往回走。他们向二号打听昆明的足球情况。二号说不上来，他早就不关心足球了，连国家队或俱乐部的比赛都不关心了。微风中有暖暖的汗味，也有淡淡的清香，像路边榆树发出来的。姑娘问他住哪里，他说，洋葱。姑娘说她不熟悉那地方，不知该往哪走。二号说他大概记得方位，没事，总能走到。时间被无限抻长，二号有种久违的感动，黑泥鳅一样的孩子们让他想起童年，想起要当中国贝利的雄心。那时候多疯狂啊，心里除了足球放不进任何东西。现在呢，现在，连足球也不需要了，早就不需要了。三号让来他就来了。明天随便踢吧，输赢还重要吗？他们在十字路口分手。姑娘率领孩子们鱼贯而去，身影一点点变小，他拔脚追上他们，大声说，我请你们吃饭吧。姑娘惊讶地说不用不用，别客气。二号说要是父母在等他们回家，你跟我去怎么样？姑娘更惊讶了，说我男朋友也在等我啊。孩子们发出哄笑。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了。他心说，可没法解释。他红着脸说，我请大家喝汽水好吗？前面，那家小店，好吗？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再也没人反对。姑娘更像他女儿而不是女朋友。他们坐在门前小板凳上，有的坐到水泥地上。他们又向他请教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他一一回答，很有耐心，告诉他们说他儿子今年十五了，比他们还大。是吗是吗他也踢球？不踢，他不喜欢足球，根本看不上足球。那他喜欢什么？哦，他啊，这个儿子啊，最喜欢的还是电子游戏。孩子们哈哈大笑。他摇摇头，把可乐一口灌下。姑娘说，看不出来你儿子那么大了。二号说，你男朋友肯定不比我儿子大多少。姑娘羞涩地笑了，说她二十四，男朋友二十五，打算年底结婚。好啊，好。黑暗中传来蝉鸣，天空绽放出深紫。二号大着胆子说，我能抱抱你吗？孩子们一下子来劲了，纷纷拍起手来，大声起哄，抱一下抱一下抱一下。姑娘笑着，大大方方凑近他，让他伸开双臂，认认真真抱了一下。然后，他们重新坐下来。他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孩子们陷入沉默，一种疲乏伤感的沉默。小店灯光铺过来，他们像金子做的。二号的眼泪冲到脸上，他伸手捂住。孩子们惊呆了，姑娘也吓住了，问他，你咋啦？二号低下脑袋，任由泪水横冲直撞。他什么也不说，尝到一种深深的无法言喻的东西，分不清是伤心，还是幸福。

　　10

　　七号和九号在边地一日游失败了。船夫，如果你们还记得他，他嘴巴里的樱桃园迟迟不见踪影。天黑前，他们在古镇绕来绕去也绕不出个究竟，这地方偏僻，荒凉，像倾圮的花园，哪有名胜的派头？没得到任何享受，一点也没有——外面的墙倒是粉得雪白，一不留神还以为是江南小镇。可里面到处是歪朽的房舍，据说二十年前还被大火烧过，要不是镇上人跑得快，要不是大火神奇熄灭，古镇早完蛋了。所以古镇有诡异的两面，一是很多老东西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塌下来，二是修葺过的地方时尚又廉价，粗鄙得让人厌烦。老建筑里面没人了。一个年轻人也没有了。也许有零星老人，七号想。事实上，偶尔从漆黑的窗口探出一两个苍老的头颅，目光和表情像活死人;九号发现路边一条死狗，也许是野狗，否则解释不了它竟然没被主人拖回去掩埋，哪怕被人吃掉，也不该四脚朝天躺在路边。而路，是的，也快荒了，杂草丛包围过来，石头路面坑坑洼洼，至于远处，哪还有更好的风景呢？破房子一栋接一栋，一幢挨一幢，像在强忍末日时光。那些老人啊，七号说。就是，九号说。没人管？他们询问走在前面的船家。这家伙走得很快，他们必须小跑才能赶上他。船家并不搭话，只是一个劲强调，快了快了，樱桃园，就在前面了。樱桃花开了，樱桃长出来了，随便吃。他反反复复念叨，像中了魔怔，搞得七号九号心烦意乱。既然来了，就不可能退出了。本来也没多少期待，本来，他们只是随便转转，但自从上了船，登了岸，就像在沼泽里面越陷越深，越来越想知道樱桃园到底是个什么鸟地方，竟让这个土匪船家魂不守舍。现在光线昏暗，花草释放香气，七号问古镇真的没人了？船家终于回头，不明摆着吗？没哪样好看的，一个破镇子，有哪样好看。我操，不是你让我们来的？不对啊，船家从惝恍中惊醒，瞪着他们说，明明是你们要来。不对吧，九号表情严肃，挺身站在七号和船家中间。船家有点害怕了，这地方不再是他的河流，他的船了。好，好，我说的我说的，是我说的，他嬉皮笑脸，你们不觉得好看？其实好看的，古镇嘛，还是值得看看的。他指指点点，告诉七号九号哪里是金家大院，哪里又是马家大院，两个大户人家当年在边地首屈一指，没有他们，就没有上万边地人北下越南做胡椒和红木生意的壮举，就没有边地百年繁华……很多故事对吧？七号说。那还用讲。金家三小姐嫁了马家大少爷，后来马家大少爷抽鸦片死了，马家老爷就把三小姐娶了当小老婆，金家说败就败了。后来金家大奶奶的儿子也就是金家孙子金福，和外面一个越南妓女生的儿子金贵杀个回马枪把马家大院一把火烧了，一家十五口杀了十三个……我操，为哪样？船家摇头，世仇嘛，还为哪样。金家三小姐不是嫁了马家？所以啊，少奶奶成了马家老爷的妾，奇耻大辱。这就杀十三个？对，就杀了十三个。边地人彪悍呐。七号和九号让船家带他们看看哪里是金家和马家大院，船家有点丧魂落魄，眉目也看不清了。我也不敢肯定，也许那栋，也许，另外一栋？都两三百年啦，早就废了，哪还有什么大院。这么说，樱桃园也是——对对，也是他们两家之一，应该是马家的后花园。对咯，马家后来走出一个水灵灵的标致人物，一个留洋的大小姐，从越南去的法国，讲一口标准法国话，是她张罗建造了樱桃园，种满樱花不说，还建了戏台，这地方亭廊水榭，曲径通幽，过洋节的时候就在台子上演戏，有古代戏、有外国戏，要卖门票的，一夜之间被抢购一空，你就是卖十块大洋也有人抢，黄牛党把票价弄到十块二十块大洋还是挡不住边地人，看戏是其一，看马家小姐是其二，都说她长得那叫一个漂亮……船家在黑暗中吞咽口水，声音大得让七号和九号都听见了。他们就快走出古镇，就快被脚下坑坑洼洼的石头小径带到更深的幽暗中，但是，前面还是没有樱桃园，连三五棵像样的树也没有。古镇深处吹来阵阵冷风，带着两三百年的荒败幽怨。但凡古老之地都有类似气息，它们是古镇的一部分，是古镇之所以是古镇的因和果。视野中，古镇外面只有绵延的荒地，好像是边地和某个秘境的最后一次过渡，是尽头的尽头。九号想起那条死狗，无人处理，无人收拾。一阵刺骨的荒凉因为傍晚逼近更加惊悚。他高声问船家，樱桃园呢？哪是樱桃园？天都黑啦。是啊，船家回答，天都黑啦，去了也看不见了，一样也看不见了。我操，你是个骗子。九号大声嚷嚷道。是你们自己不去的，怪不得我。我操，行，你现在就带我们去。去不了了。为哪样？天黑了，还能为哪样。我操，抓紧吧，还能勉强看见。七号说。就是，九号咬牙切齿，明明你说穿出古镇就是樱桃园，到底在哪里？船家在黑暗中低笑一声，可以，要去可以，你们把钱付掉。钱？哪样钱？坐船的钱，导游的钱，去樱桃园的钱。我操，你到底他妈的有谱没谱啊？你他妈把我们带什么地方来啦，包括这个鸡巴古镇，哪有那么难看的古镇，你他妈把我们弄到一个破地方来，一个狗日的废墟里面，还收我们钱？还敢收我们钱？船家在一处微亮中站定，目光让人胆寒。闭嘴，他的表情忽然狰狞，你们自己要来的，我哪里骗过你们？给钱，每人一千。给了，我带你们参观樱桃园。我操，你告诉我们，樱桃园在哪里？连个屁影子都没有。前面？左面？右面？这他妈就是荒郊野外，我操，乱葬岗还是坟场？啊？你说，你把我们带到什么鬼地方了，还编个马家大小姐诳我们？没有，我发誓。船家镇定自若，站在那一小簇来历不明的光线中。我讲的句句是实话，不信你们可以买一本《边地县志》。我操，哪买？哪去买鸡巴的《边地县志》？找我买啊。船家从怀里掏出一本蓝色封面的小册子，即便在暗夜里也能瞅见它粗糙的封面，像胡乱印出来的。给我看。七号伸手要抓，但船家飞速揣回去了。灯光下面，“边地县志”四个白字一闪而过。不能这样给你们，买吧，二位，买下吧，至少，你们就没有一样带不走的东西了，你们就晓得我嘴巴里没有半句假话了。多少钱？七号傻乎乎地问。一百元。我操！你抢人呐，那么贵！九号，我们的九号前锋已很不耐烦，少他妈啰唆，你狗日的一步一步把我们套进来了。书给我！给不给？船家有点怕了，小声说，兄弟，不要这么说话，不要这么对一个边地人说话。我他妈的受够了，九号说，你一直拿我们当猴耍——总之，九号态度强硬，就要冲到船家面前动手了。关键在于，他们不想付一分钱，什么也不想给他。他们上当了，两个足球运动员哪能容忍这个？你们不看樱桃园了对吧？你们绝对不想看樱桃园了，我算是看出来了。给我钱吧，请把你们的钱结掉。哪样钱？船钱，古镇的钱。多少钱？每人一千。给你。九号做了一个动作就把他吸引过来了，正要抓住他的时候，忽然脚下拌蒜像遭到飞铲一样摔倒在地，听见船家急遽的脚步和欢笑声，像恶毒的惩罚。让人惊讶的是，没等七号扶他起来，船家消失了，连脚步声也消失了。他们呆呆望着墨汁一样浓稠的黑暗，不知该往哪走，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往前？刚才乱葬岗的想法让他们心神不宁，也许，船家正埋伏在暗处纠集人马伺机扑过来，也许，一个天大的陷阱已经张开大口。一帮边地土匪随随便便就能把他们二人解决掉，太容易了，在异乡，又是荒郊野外。他们被这个念头吓破了胆，决定原路返回跑到哪算哪赶紧撤到河边再说。但重新走出去需要莫大勇气，一来，方向乱了;二来，房子和道路太像，你不晓得哪条路出得去哪条路出不去;三来，天黑了，全黑，夜色陡然降下把所有光线吞掉的深渊般的黑。而古镇内部竟然没有灯光，刚才的老头老太太呢？他们晚上不点灯吗？他们跌跌撞撞寻找出路，连方位都摸不清楚了。他们怕得要命，差不多快哭了。我操，我操。但是咒骂管什么用？他们像坠入迷宫。脚下鹅卵石硬得像铁，不断地，连续地提醒他们此处不止一条道路，而是阡陌纵横四通八达。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一幢破烂的小楼下面呼呼喘气，都忘了打一个报警电话。是的，九号掏出手机，可是哪来的信号？再后来，我说的是十多分钟后，船家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说你们需要向导吗？七号哭丧着脸大声叫道，出来，你他妈的出来！船家说，好啊，我带你们出去，带你们上船。你给我出来，给老子出来。船家笑了，你们胆敢动我一根毫毛，我保证你们永远出不去了。好好，我保证，保证。你们发誓。好，好，我們发誓。哪样誓？要是，七号说，要是胆敢对你下手，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好，船家笑了，你们要胆敢对我下手，全家死绝永世不得超生。好，好，我们早应该彼此信任。就是嘛，要不是你们太着急，早就看见樱桃园啦，美丽的樱桃园。我操，求你啦，大哥，你出来吧。船家仍不现身，那我们讲好，我先收钱。好，好，我们给。九号恨不得将船家碎尸万段。船家还是不慌不忙，一共四千，一分不能少。你们答应了，我就带你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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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赛日，一号最先到了，还是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明明上午十点的比赛，连一瓶矿泉水也没有。场边倒有张桌子，一定是当地体育局派遣的裁判带来的，大太阳下，它孤零零支棱着，像个落魄小丑。只有它提醒一号，此地要举办一场球赛。抵达之前，你们还记得吗，他差点被那个小不点孩子逼疯？孩子爸爸，那条长蛆的腿部手术持续了一夜。他垫付了三千元，剩下三千总不能还让他付吧。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在医院长凳上睡着了，天亮时想马上离开，男孩却抓住他不放。实际上，一觉醒来，他被男孩拴住了，这小子解下裤带将他的手绑在自己手上，他本人就躺在长凳下面的水泥地上。好在边地太热，偶尔睡一下地板也没什么要紧。孩子睁眼瞪着他，你醒啦？嗯，我们十点——太好啦，医生说，等你醒了，就该给爸爸交费了，手术总算做完了。一号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在手术过程中睡着了。他也记得，昨天好说歹说威逼利诱赌咒发誓咆哮安抚终于说动他们前往医院。还好，一切顺利，没人还愿意为难一个腿上长蛆的人。也许，他想，男人担心妻弟的恶势力都是编的，为什么编呢？冒着失去一条腿的风险？他记得男人在出租车上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获救，而是，所有努力白费了，付诸东流了。他的坚持，对妻弟全家的诅咒被自己瓦解了。这种心态一号实在理解不了。医生建议马上截肢，眼下离败血症仅一步之遥。男人艰难地点头同意。男孩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帮男人签了字。一号没料到手术要做这么长时间。我十点有比赛，十点，我必须走了，我要吃点东西，还要回酒店收拾装备，然后——他忽然饿得不行，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神经高度紧张，一直为男人那条腿揪心。不行，男孩说，不能走哇大爹，我爸爸的钱还没付。付了，他说，昨晚要不是我帮你们付钱你爹根本就——还有别的钱，他们说了，还有三千。是吗？我发誓，大爹，我走不了，你也不能走，我爸爸一条腿没了。说这话的时候孩子始终保持罕见的平静和耐心，也许来自骨髓里的悲凉，也许因为爸爸终于接受手术让他突然成熟了。真他妈荒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条原本可以医治的腿。真的不行，他对男孩说，我必须走，马上走，不然——不行啊大爹，我求求你。孩子牢牢抓住裤带不松手，他闻见他嘴巴里的黄铜味。这样吧，三号说，我把剩下的钱交掉，行吧？我可以走了吗？我要比赛，你懂吗，我他妈的来你们这个鬼地方是来比赛的？我是守门员，别人可以跑掉我跑不掉。哪样比赛？孩子仰着头，仍坐在地上，似乎水泥地板比全世界的床都舒服。一场，嗯，一场国际比赛，对手是越南国家队。男孩扑哧笑了，你哄鬼哟，越南国家队咋可能跑来边地？他们要是跑来，我们早就晓得了，早就跑到他们住的地方等他们了。真的。他认真地说，他们就在边地，他们来了，可能已经出发去球场了。他看了看表，八点差一刻。正常情况下，他早该和兄弟们登上大巴了——三号雇来的大巴最迟八点半驶向球场，如果九点热身，十点的比赛就来得及。他想说服男孩让他先把账结掉。可是，医院收费处还关着门，护士答复说最早也要八点半。就这样，阴差阳错，他们挨到九点。一个多小时里他和男孩或坐或起，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电话通知四号帮他带上装备。四号的回答含含糊糊，不能保证立即、准时出发。哪样意思？他说。四号东一句西一句讲不清楚。他打一圈电话。没有得到任何肯定答复，连自己也泥菩萨过河啊。直到九点，财务室终于开门。他火急火燎付了钱，男孩请求他最后看一眼他爹。哪里？病房啊。不是手术室？出来了。什么时候？刚才。我怎么没看见？你是没看见，男孩说，护士推着我爸爸回病房了。一号只能跟在男孩屁股后面。男人在沉睡，面如死灰，有种说不出的宁静，一种生命被拯救的侥幸和虚弱。那条腿，那条截下来的烂腿就放在一只桶里，护士说特地留给他们的。一号一阵恶心，让护士赶紧拿走。男孩说不行，让爸爸醒来看最后一眼吧，让他看最后一眼，就像这条腿是他另一个孩子，小儿子，他们必须道别。一号说行吧行吧，随你便，我可以走了吗？眼瞅着九点半了。还能赶上，他心想，还能他妈的赶上，实在不行，三号会安排替补先上场的，他赶到后再披挂上阵。不行，大爹啊，求求你，跟我爸爸讲几句话吧，就讲几句话。要么，等他醒过来，请你——操，我必须走了，再不走——但是男孩死死拽住他，手上的绳子系得牢牢的。是个死结，不想想办法他们谁也走不了。绳子差不多勒到肉里了，除非弄把刀子来割断。刀，刀。他愤怒地来回找，像尾巴一样拖在身后的男孩央求他说，不要着急，爸爸也该醒啦，你看他最后一眼就走。果然，这个小巫师的话应验了：男人猛然醒来，眯着眼，虚幻地瞅着一号，似乎认出了他又似乎没有。哦，哦，你，是你啊。他嗫嚅嘴巴。一号莫名悲哀，明明他活了，得救了，为什么觉得快死了，马上就完蛋了？那条烂腿被拿走了，病房里还有很浓的臭味。好在，他适应了。他拍拍男人的手，把拴住自己的男孩带到他面前。爸爸，爸爸，男孩轻声呼唤。男人看了看儿子，又瞪着一号，然后摇头，不再说话。一号说，你好好养伤，我走了，我要踢一场重要的比赛。男人的泪水涌出来，流到枕头上。一号一动不敢动。九点四十分了。但在男人面前，在雪白床单下缺失的形状面前，他什么也不是，像那窝蛆一样什么也不是。男孩变戏法似的解开绳子，说你走吧，大爹，你可以走了。听起来，像释放了一名罪犯。三号没有立刻就走，球赛不重要了，像被锯掉的断腿一样再也没有分量。十点五分，他走出大门，男孩跑上来问他，你们真的跟越南国家队踢？是的。祝你们胜利。谢谢。他的语气和反应都是应付。一种失重的空空荡荡，夹杂一种莫名的苦涩。打车赶到球场是十点五十分，正常情况下刚好中场休息时间。可是，我说过了，场地上除了那张桌子什么也没有。他试着给当地体育局打去电话，得知越南国家队到场二十分钟后就撤了，他们不能容忍被一支业余球队以这种方式羞辱。退赛？我们没有退赛啊。他解释，但是——但是你妈个逼呀！老子还要负责几个裁判的钱。对方恶狠狠挂了电话。他走上看台，最多三百个席位。远处，我指的是学校的阴凉地方，一群刚下课的孩子嘻嘻哈哈。他坐了很久，绕场走了十圈，满身大汗。快十二点的时候，他们一个一个出现了，先是七号和九号，然后三号，之后四号，八号，十号，十三号……像幽灵一样冒出来，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他们差不多同时抵达，慢慢聚拢在三号周围，站在晒得滚烫的桌子边上，七嘴八舌地说他妈的怎么回事，对手没来？越南国家队，没来？那么不守信用？一号疲惫地看看所有人，简单说了说情况。大伙纷纷指责越南人不靠谱，妈的，他们就不能等一等吗？操，凡是个大活人，不管哪个，总有点急事要处理啊……后来不知道谁說，我们撤吧？去哪里？三号逼视着他。回吧，还能去哪里？回昆明。我操，都来了，还是踢吧。踢？跟谁踢？我们自己，三号坚定地说。他的提议经短暂的沉默过滤，得到所有人的附和。我们踢小场吧，总该活动活动筋骨。好吧，好吧，但是现在太热了。热就跑慢点。热就对了。妈拉个逼，再拖下去，你想踢也踢不成了。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