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脸上看到了闪电。从那以后,我就忘不了你。我想起小时候我有一次看到的闪电。我一直想给人讲这个故事,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今天一见你,我就又想起来了。原来,它是等着给你讲的。
等等,你等一下,什么闪电,我脸上有闪电?你这话可说得不怎么样啊?
她脸上露出微嗔的笑容,头侧了一下,胳膊放到书桌上,手举起来支住下巴。她的赤脚从桌子下面伸出来,踩在杏黄色地毯上,脚趾上涂着指甲油,玫红色的。她的脚踝很细,半隐在蓝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里。
她眼睛上挑,盯着他。他看到她脖子下面藏得很深的皱纹。
你先听我讲。那时候我可能八九岁的样子,在村里学校读书。学校建在村庄的最外面,后面全是庄稼地。庄稼地中间有条沙石路,一直通到很远。庄稼树中间有一棵歪脖大树,不是槐树就是榆树,我记不清了。那天我们在上课,外面雷声轰轰隆隆,天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到最后,成了黄褐色。黄中透着白光,非常强的白光,那一刻,感觉天地像个大坟场一样。我们都被吓住了,呆愣愣地看着窗外。我看见一个黑人影儿在那条路上走,远远望去,像是背了很重很重的东西,腰弓得快要着地,一步一步往前挪。我又急又怕,怕他被雷劈了。这时候,天上突然一道闪电,强光四溅,咔嚓嚓,直劈向那个人。那人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吓得坐直身体,只感觉一阵冷气注入心里,就像死神钻了进来。接着,哗啦啦,浑天浊地,狂风暴雨。我死死盯着那条路,我要找到那个人。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难不成见到鬼了?
她坐直身体,似乎被他的讲述吸引,又漫不经心的样子,伸起双臂,交叉放在脑后,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仰起来。窗外的光照在她脸上,打上一层金光,把她的轮廓给映了出来。她的脸很小,穿着简单时尚,白色短双排扣长袖衬衫,水磨蓝铅笔牛仔裤,稍远一点看,像一个女大学生。
他从房间另一头的贵妃沙发上站起来,朝她走过来。他走起路来左肩高右肩低,好像右腿有点问题,他走得很小心,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书桌就在窗边,他站在书桌旁,望着窗外。
我一直盯啊盯,眼泪都盯得流了出来。过了不知有多长时间,可能只是一小会儿,我不太清楚,我连呼吸都停了,根本没有时间概念,突然,我又发现那个黑人影儿了,但是,他的背不驼了,腰挺着,头昂得很高,大踏步往前走,就好像那闪电击中他,让他获得新生了一样。我尖叫一声,倒在地上。你猜我怎么醒过来?老师一只手拎着我的眼皮,把我提起来,一直从教室靠窗这边拎到另一边,另一只手在我头上啪啪啪敲着,骂我装神弄鬼。
哈哈我不信。她趴到桌子上,笑得喘不过气来,我不信,拎着眼皮咋能把人拎起来?打死我也不信。
不信我拎你一下试试。你体重轻,刚好可以一试。他回转身,嬉笑着,用手去摸她的脸。她闪了一下,躲开了。他转而又看着窗外。这是二十八层。对面一排排高高低低的楼房绵延而去,形成一道灰暗结实的天际线。
别跑题了。我说的是那个人复活了。原先,他明明是弯腰躬背,一步一挪,闪电之后,他腰也直了,大踏步,一直往前走。那漫天漫地的雨,硬是挡不住他。你说,奇不奇?
奇是奇了。她身体晃着椅子,脚也左晃右晃,手无意识翻着书桌上酒店的简介。她垂下眼睛时,能看到眉眼间的皱纹。可那和我啥关系?她说。
他仍然朝窗外方向看着。你不知道吧?我最喜欢这里。二十五年前,它是这城市的第一高楼,现在,还一点也不过时。据说当时请的全是意大利设计师,无噪音、无污染施工,静悄悄的,一幢三十几层的楼起来了。要不是当时我也在场,简直不敢相信。他顿了顿,回头看一眼,发现对方并没有看他,就转过身,又接着说,你看这房间,这壁纸、地毯、沙发,还有墙上的画,咱们刚才办入住的前台,那挑高,那水晶灯,那花岗石,多讲究,谁也不相信已经二十多年了吧?都是那董事长亲自挑选的。你说,那家伙也是土鳖一个,怎么眼光就恁超前?
到最后不还是土鳖?环境一变,适应不了了,一溜烟跑到国外,溜得比兔子都快。
那你就不懂了,这叫规避风险。他又踱回到黑金撒花的贵妃沙发前,坐了下来。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头上的皮筋解下来,用双手去拢松散在脖颈四周的头发,阳光刚好照进来,头发丝在光中飞舞。
站在这二十八层看外面有啥感觉?他问。
啥感觉?她转头看看窗外,说,看的是城市的顶,不是底,一览无余,你走在马路上,再怎么仰着头,也是看不到这风景的。哈哈你说你每次来都住高层,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大?
你错了,不是高大,是渺小。城那么大,你能看到头吗?楼那么小,人也那么小,太脆弱了。我就莫名感动。
她转过来,说,哟,现如今老板抒情是不是一種流行啊?我可不是你员工,别在我这儿拽情怀。你倒是说说,那闪电,我脸上的那个,和那黑人影儿啥关系?难不成你把我当成他的变身了?
她头又歪了一下,笑的时候眼睛眯眯的,长睫毛几乎把眼睛盖住了,只能看见黑亮的瞳仁。
他把身子往沙发床里沉了沉,头支在靠背上,满脸深意地看着她,说,胜娅,你一点没认出我?还没想起来?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手本能地伸向放在书桌上的包,又停住,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他。
我就知道你想不起来。我看见你脸上的闪电了。你站在操场上,校长对着话筒宣讲,唾沫星子飞得老高,连站在人群后面的我都感觉被喷到了,你低着头站在台子上,好像很听话的样子。校长让站你旁边的男生站过去,念自己的检讨书。那男生个子很高,长得也帅,是学校有名的学霸。那一刻,他低着头,吓得像个孙子似的。他写的全是你如何追他,天天堵在他家门口,让他无法学习,还打扮得像个妓女一样,穿蕾丝边儿镂空胸罩,脱了让他看,那内容又太刺激了,大家一阵又一阵哄笑。这时,本来垂着头的你突然昂起头,把校服脱了,里面是一件黑色连身胸罩,镂空的,影影绰绰能看见里面软软白白的乳房。当然,软软白白是我想象的,那么远,根本看不清。那可是三十年前,当时,“蕾丝边儿”“镂空”这些字眼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你走到那男生面前,你猜怎么着?你不记得了?我不相信。
你说的根本就不是我,我咋记得?别卖关子,赶紧往下讲。她把玩着头发,漫不经心地说。
你走到那男生面前,把他的检讨书夺过来,踮起脚。我记得很清楚,那男生很高,你得踮起脚,才能够着他的脸,你亲了他一下,然后,转过身,对着话筒说,老娘亲你一下,算是对自己以前的感情一个交代。你又举起检讨书说,这写得是个屁玩意,啥屁学霸,老娘看不起你,从今以后,咱们各走各路。你把检讨书撕个粉碎,朝空中一扬,大踏步走了。就是那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那个闪电,感觉那闪电从你脸上一闪而过。当时,我浑身冰冷,脖子像被掐住一样,动弹不得,和小时候看见那闪电的感觉一模一样。现在我告诉你,也是那一刻,我遗精了,第一次。
哟,因此长大成人了?
她脸色有些陰沉,说话懒洋洋的。她扑到那张大床上,胳膊大张着,还占不了床的二分之一。这是一张名副其实的大床,足有三米宽,白色床单床罩,床头是绿底蓝花布艺,人躺在上面,很小。
她看着他,说不清是什么眼神。然后,爬到床头,拿起电话,接通前台,说,给2808房送一个大果盆、一杯咖啡、一杯浓蜂蜜水。她放下电话,白了他一眼,说,给你醒醒酒。
你真觉得我是醉了?中午我喝不到三两,你忘了,我是一斤不倒的量。
她一脸不置可否。
我觉得每个人的人生都有那一刻,突然显出本质,获得新生。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认定了你,我得跟着你。你身上有光啊。你也让我跟着,我给你买饭买烟,到公园闲逛晒太阳,可你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你连问我从哪里来都不问。
胡扯。你见我吸烟吗?我一闻见烟味就想吐。
房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从床上爬起来,脚步轻盈。她看起来很高,约有一米七五左右,身材却纤细圆润,不同于普通中原女子的宽大骨骼,但也不像南方女子那么柔顺。她走路时腰左右闪动,大大咧咧,又疏朗安然,好像并不在乎什么。
她把蜂蜜水递给他,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喝完。
我哪里知道你是市长的女儿,没过两个月,你转学了,我退学了。
哦是吗?
她好奇地看着他。他上身穿皮尔卡丹的T恤,下身穿的是深灰亚麻薄裤,脚上是一双无后跟的软皮鞋。
胜娅,你原名是叫胜娅吧?我在给你表白,你怎么一点也听不出来啊。
信你才怪,你就编故事吧,我当笑话听了。
对了,你看出来我腿有问题吗?右腿,你看。他站起来,走几步,说,我右腿比左腿短几寸,还截了两个脚趾头,走路落太实就会疼,我只穿牛筋底的软皮鞋。他看着她,她又靠到了床上,双腿交错在一起,喝着咖啡。
你是市长的女儿,你想上哪所学校就到哪所学校,可你学习好,你不需要你爸就考了进去,我是我那个做包工头的爹送礼送进去的。那校长后来倒了大霉了,他哪里想到你是市长的女儿,哪有市长的女儿读书市长一声不吭的?教育局不声不响把他给撤了,那学霸被他父母狠揍了一顿,要说当时的检讨书还是他们一起讨论出来的。学霸一家是普通工人家庭,学霸学习好,学校给有奖励,可你谈恋爱那就不行。你也知道,咱们那个时候管多严啊。他们一家人到市政府去找你爸,给你爸道歉,据说那男生吓得给你爸下跪求饶。不过这和我都没关系,我正专心致志当你的小马仔呢。
她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睛,继续喝咖啡。
窗外的阳光温和了一些,层层远去的楼房清晰、明亮,小汽车在无声行驶,有人推着婴儿车往街上去,对面学校操场上,孩子们从教室里陆续出来,开始打篮球、跑步。
胜娅,你记不记得暑假过后,我突然不跟你了,消失了。不是因为你没给我好脸色,是因为那案子。你肯定记得那案子,我爹被判了十年刑。你知道是谁主使的?你猜不到吧?我也是过了好几年才知道,是你爸。政府欠了我爹几十万元工程款,我爹去要,你爸当时主管这一块儿,一查,说我爹还欠农民工好多钱,农民工也正在上访。当时正是抓这方面典型,就把我爹抓进去了。我退学了,也成农民工了。
胜娅从床上站起来,到窗边书桌拿起自己的包,走到门口去穿鞋子,边穿边说,李总,你这是干吗?和我算账?羞辱我?看啊,当年市长的女儿现在不也还得求我,想出卖身体获得订单,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叫胜娅,我从来没去过那个市里,我爸也不是市长。这单子你爱做不做,老娘可以陪上身体,但是,不允许你拐弯抹角污辱我。
李总一言不发,看着她在门口做一系列动作。
果然,看李总没有反应,胜娅动作慢了下来,把穿了一半的鞋子又踢掉,站到贵妃榻边,俯身低头,双腿拢住李总伸在外面的腿,用力夹住,说,你这讲故事的毛病得改改,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拉倒,再不然出去喝一场,在这儿睡一觉,都行,干干脆脆,两不相欠,你非拉着人听故事,多没劲啊。
胜娅你错了,我从不给人讲故事,我做实事,剜到篮里才是菜。我不听人吹嘘,不看排扬,我只看生意做得咋样。我是看见你才想起来过去的。
那么说,你恨我?恨胜娅?
我不恨你,一点也不。奇怪,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我躺在这里给你讲故事,你说我恨你。咱们真的就一直没再见过面?他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白衣牛仔裤的姑娘,说,你到底几岁,怎么一直不老啊?
说过多少遍,李总,我三十五岁。胜娅说,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容。
你看我这腿。李总把裤子拉上去,一道蜈蚣样突出的伤疤爬在他腿上,从大腿一直延伸到小腿。李总把裤子放下,站起来,又走到窗前,说,你知道为什么每次来我都住在二十八层以上,你看对面那个,那个上面有大圆顶的楼房,我的腿就是在那儿受伤的。当时那幢楼还没起来,一条钢筋从下到上,直插进来,不死已是万幸。当时我就发誓,我非干出个名堂不可,我不可能一辈子在工地给人当小工。只有在你和你爸面前,我充当过小丑。我去求过你爸,我每天站在市政府门口,缠门卫,盯着过往的车辆,找哪个是你爸。我跟着你,到过你家门口。有一天你爸站在门口抽烟,我往前凑,想说说我爹的事情。你爸一看见有人凑过去,立马就进屋了。
李总,我现在明白了,那个胜娅是不是我,并不重要,一般大人物都喜欢回忆过去,让过去的人来给他做个见证,以证明自己的伟大。胜娅盯着李总,嘲弄地笑起来。
你不明白,你撕下那检讨书,亲那个傻瓜的那一时刻,是多光彩照人,就好像,怎么说,一个人重生了。我一辈子都在找这种重生的感觉,焕然一新,从里到外,都是个新人。多好啊。我经常半夜醒来,感觉身上被石头死死压住。在那时候,我经常想起你。想不到真的又碰见你了。
哈哈你这是亏心事做多了。胜娅走过去,和李总一起站在窗前,一只胳膊虚虚地挎在李总肩膀上。胜娅轻盈、圆润,李总很高、很瘦。如果有人从外面看到这一景象,肯定会觉得这一对非常般配。
亏心事?嘿嘿,要说一件没做,谁也不信。你放眼望去,包括最远处的那片灰色,哪一幢楼没我干过的活,在这个城市,搞装修,家装工装,说我是老大谁也不能说啥。
你就没欠过农民工的钱?和你老爹一样?
那不算啥。干工程的都是连环欠,你就看政府现在欠了多少工程款,你就知道我有多难。
多难?多难也不妨碍你发财致富吧?
胜娅坐到房间靠墙的沙发上。沙发是杏黄丝绒面料,上面撒着浅黑透白的大喇叭花,线条潇洒雅致,和地毯的浅黄色呈呼应之势,沙发上面的墙面挂一幅略带异域风情的几何图案画,颜色也是金黄洒黑,很有点神秘感。她把茶几上的茶具摆开,烧水烫壶,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小盒红茶,金骏眉,泡上。闷了一会儿,把第一道水倒掉,一股香气瞬间溢满房间。胜娅又冲一次水,立刻倒入茶杯里。又是一阵清香。胜娅说,来,李总,你讲故事讲累了,喝喝我的茶,歇一歇,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李总过来,坐到茶几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我不叫胜娅,我叫子君。不是我老爸起的,是上初中时我自己到派出所改的。谁年轻时候又没谈过恋爱呢?我上高中时也多少算是学霸吧,长得又抢眼,追的人很多,想不谈都不行。我当然是很挑的,就和另一班的一个男生谈了恋爱。也是学霸,个子也高,走在一起,不瞒你说,真是养眼。连我们班主任都默认了这段感情,他说,子君啊,我拦不住你,我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别影响你学习。你家庭情况你自己知道,你是老大,上学是你唯一的出路。我说老师你放心,他还能辅导我功课。
你家庭艰难?编也得像一点,当时你多骄傲啊,头昂得像只鹿一样,我不懂你穿的运动鞋是啥牌子,可一看就知道贵得要死。李总扑哧笑着,对她的故事不以为然。
我们俩成校园一景了,那时候学校的图书馆刚刚盖起来,我们就在图书馆的大教室里自习,反正都到高三了,该学的知识都学完了,都是自主复习。他数学物理好,我语文英语好,我们就互相讲解,进步很快。中午到食堂吃饭,他总是打肉菜,他家条件好,我就打一些素菜、汤啊什么的,他连这都不让我花钱,说让我省着给弟弟妹妹。我很感动。我被这所市里最好的高中录取后,我爹也跟着我过来,给人打零工,有时出去卖菜。家里弟弟妹妹就靠我妈一个人在家种地为生。我爹说,女儿啊你好好学,咬咬牙就三年,爹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想上大学,你算帮爹圆梦了。
你爹是老农民?能养出你这样的闺女?
你别插话。胜娅的口吻有点严厉,察觉之后,又放缓一些,说,李总你耐心些,别你自己的故事讲完了,不想听别人的。反正天还没黑,也没什么事可做。不是吗?
李总笑起来,谁说天不黑就做不成事?
胜娅把手里的纸团扔了过去,带着褐红茶色的湿纸团一到李总的裤子上,那灰色亚麻裤子便脏了一小块。
要是一切顺利,我俩考上重点本科毫无问题。一切都很完美。他说他家条件好,可以帮我付大学学费。我虽然不是冲着这一点和他恋爱的,但是,一想到我爹在工地上搬砖,推着三轮车走乡串户卖菜,就觉得要是有人帮我也好。我那时很傻,没想过家庭条件好与不好这个概念,觉得俩人就像一个人,互相帮助多正常啊。后来,他父亲知道了,你知道吗?他父亲是市长,那真是雷霆之怒,据说把校长叫到他办公室,训斥了几个小时,又把自己儿子痛揍一顿。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我只是诧异,何至于此?不就和他儿子谈个恋爱吗?我学习也不差,长得也不差,有哪点配不上他儿子了?
哎乱了乱了,怎么你男朋友的老爸也是市长,你是不是按照我的故事编的?李总晃着手里的小茶杯,表示不相信。
你就没觉得这故事很熟悉?子君看着李总,意味深长地说,你当初不正听了你爹的话了吗?有一天,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进去,就发现一个男人黑着脸坐在那里,我猜肯定是你爸。他也没发脾气,给我讲道理。我忘了他说的是啥,反正是我哭得一塌糊涂,你想啊,他治一个小姑娘还不一治一个准。哭完,他说,你转学,我负责办手续,你上学的一切费用我包。我说叔叔我不能转,其他学校都不好,我爹指着我考上大学呢,再说,我也不能当叛徒,我不能背叛爱情。他的脸就又黑得不像样子了。他说小姑娘你不想身败名裂吧?
李总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正在讲故事的这个女子,陷入了沉思。
这样僵持了一个月。我和他还在一起上自习。我能感觉出来他有些消沉,就给他打气。有一天,我正在教室学习,突然班主任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我爹出事了。那段时间我爹在卖菜,推一辆三轮车,早晨四点多出门去批发市场进菜,六点多走乡串户卖。我一下子哭了,我说是不是叫人撞了,班主任说不是,他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只知道人被抓到派出所了。那段时间市里在创建卫生城市,天天抓流动摊贩,我爹肯定是被逮住了。我哭起来,抓着班主任问那咋办那咋办,我爹得出来啊,他还有哮喘。班主任停了好长时间,说,子君,按说我不该和你说,我也是小老百姓一个,可是眼下这情况,我还是提醒你,你赶紧和他分手,你要是不分手,会有更大祸事。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不说你也明白。班主任高估了我,我哪里明白,我要是明白,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我就不會现在还坐在这里给你讲故事。
子君喝了一大口茶,靠到沙发上,看着面前的李总。李总还是一副神游天地的样子,好像还没从某个梦境中出来。
人一旦成了大老板,就会觉得自己了不起,就总想给自己编个神话,是不是,李总?我创业多难,家里多穷,只能单打独斗,然后,一步步运筹帷幄走到今天,等等,如今流行给自己贴穷标签,好像家里有基础影响了自己的光辉形象一样。当年我太小了,不知道时机,不知道妥协,我找到派出所,给警察下跪,求他们放了我爹。我哪里知道,他们只管抓人,至于为什么抓,为什么非不放这个卖菜的,他们也管不了。
那天早晨全校师生做完早操,该进班晨读了,校长说,我还要说一件事,这件事影响很坏,不但影响了学校声誉,还把毕业班的学生都带坏了。这就是XX和XX谈恋爱的事情。学校明令禁止谈恋爱,他们明目张胆,违反学校纪律。XX和XX到台上来。我一下子愣住了,之前没人告诉我,就迷迷糊糊往台上去,他从另一队列里也往台上去,手里还拿着几张纸。等我们都站上去,校长说,XX已经写了检查,请他给大家念念。我不敢相信,前一天晚上我们还是一起上晚自习,他是啥时候写的检查啊?他自始至终没抬头看我,站到话筒前念检讨书,他说我主动追求他,还穿着黑色蕾丝边儿的胸罩诱惑他,说他早就要分手可我一直缠着他。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黑色蕾丝边的胸罩是他送我的,他说他看到过他妈穿,特别好看,就偷偷买来送我。
胜娅看着李总,边说边解开白衬衫,露出里面的黑色蕾丝边儿胸罩,说,我现在只穿黑色蕾丝边儿的,哈哈我感觉我都有些病态了,李总你喜欢吗?
李总的眼睛闪了过去。
哟咋还有些害羞?当时我们坐在河堤边,就是城东那防护堤上,一到晚上谈恋爱的很多,谁也不看谁。他看着我,浑身发抖,脸红得像泼了血一样,我不知咋想的,把他的头按到我胸口中间。他的检讨书足足两大页,感觉他念了好长好长时间,最后是保证和我断绝关系,给师弟师妹做好榜样。我听见校长说,那就好,全校同学都在监督着你,希望你说到做到,子君同学屡教不改,学校已经劝退她,以儆效尤。我那时心里雷声轰轰,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闪电?眼睛模糊一片,我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我恍恍惚惚记得我当场脱下校服,扔到地上,走下台子,离开了。你看,李总,咱俩说的是不是一个场景?
子君仍然敞着胸,她每动一下,黑色胸罩下面的乳房就跟着晃动,白得很,李总的眼睛垂着,躲闪着这晃动。
子君站起来,脱掉白衬衫,走到李总面前,坐到地毯上,说,你根本就没认出我来,对吧?不然你不会给我讲故事。你是不是给无数人讲过你那个故事?我不叫胜娅,也不叫子君,你想不起来我叫啥名字了,可这胸罩是不是很眼熟?你走进包厢的一瞬间,我就认出你了,李泉明。我等了你整整两个月,我想着你肯定会去找我,你是被父亲逼着写了那封检讨书,那不是你的本意。我甚至收拾好行李,我们一起私奔,到哪里不能活啊,只要我们好。我爹几天后在我退学后被放出来了。他啥也不知道,以为是自己倒霉被抓,做流动摊贩的,哪一个没被抓过?只是他被狠狠打了一顿,腰受伤了,哮喘也更厉害了,再也不能也不敢上街卖菜了。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明白,你再也不会来了。我拿了一把水果刀,朝着自己右腕割了下去。
喏,你瞧,子君伸出胳膊,把长袖扒了上去,手腕处有一道疤痕,上面还有暗红色的小肉结,子君说,我为啥从来不穿短袖?我是疤痕体质,一辈子都得带着这疤。哎李总你在想啥,咋不说话了?这故事不合你心意?你如愿以偿,考上了好大学,娶到了省里一个大官的女儿,原来是你父亲和她父亲早就商量好的,你那么学霸,长得又帅,对方早就看上你了。正所谓“门当户对”。可天也有不测风云,正在你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你父亲被人实名举报了,人还没送到纪委,你父亲就像倒豆子一样,啥都说了。你老婆迅速和你离婚,怕影响自己父亲,所有之前你的朋友你的事业伙伴都纷纷离你而去,就在那时,你开始尝到人间疾苦。亲爱的李总,是不是这样?
子君趴在李总腿上,双手托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李总。李总不和她对视。子君直起身体,整个上身靠到李总身上,李总被压得往后一仰,前面两个沙发腿悬在半空中,子君的黑色胸罩抵到了李总头上,子君把他的头按到了她乳房之间。
李总挣扎着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倾着身子,把沙发往下放。胜娅,不,子君,他搂着子君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的身体,子君顺势倚了过去。李总说,怎么着,比着谁出身苦?那你说,我该怎么补偿你?目前我这个装修项目不太适合你,项目太大,要求高,你做不了,回头我找个适合你的。
李总,你就承认那学霸是你吧,你不承认,这故事没法往下编啊。咱俩没办法爱恨情仇、相互纠缠啊?
哈学霸?学霸现在都在我手下老老实实干活呢。幸亏我当年是个连你都看不上的小瘪三。
那你是不承认你的前几桶金是依靠你老爸和老丈人挖来的?这也不丢人,谁的原始积累后面不是白骨累累、权钱交易啊。我明白了,你其实是接受不了你父亲坐牢后的人情突变,你老提闪电,李总,你至少在我面前讲过三次闪电的故事了。
李总歪着头看了看子君,不相信似的,说,我近几年见过你?我咋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我只是你讲故事的对象而已,我是谁,你老人家才不会管呢。啥“人的本質突然闪现”,你就是想不开,你想告诉自己,一道闪电突然击中你,但你不想被毁灭,对不对?不过,我倒是有个疑问,你到底有没有找过那个叫胜娅的姑娘,知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真不是胜娅?
我才不是呢,胜娅差不多和你同岁,我有那么老吗?
那你的故事从何而来?这疤又是从何而来?
大叔,你是这城市最大的老板,我又被你叫来,虽然隔了好久,但也说明机会更近了些,难道我就不做一点功课吗?
李总抓住子君的胳膊,用手使劲按她手腕上的伤疤,叫道,你真有疤啊。
那你这意思是你早就知道胜娅为你自杀过?这么多年,你就没想着去找找她?李总,你这可……说难听点,可有点太薄情了啊。
李总像没听见子君的话,把她拉过来,拢起她的头发,子君顺势把头倚到李总的胸前。李总仔细检查子君右边脖颈靠头发的地方,那地方只有一个圆圆的、浅白的伤疤。他把子君的头挪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我的李总大人?你到底啥出身,咋发家的,这城市,可真是没一个人能说清楚,光我听的,就不知有多少个版本?不过,李总,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个闪电故事的真实版本是什么?那可精彩极了。子君双手搂着李总的腰,认真地看着李总。
你倒是当真了,你这个小傻瓜?
一缕暖红色的光照进房间,刚好包围着他们俩。子君光洁细腻的脸浮起一层粉,粉后面的皱纹清晰可见,下眼圈一层厚厚的黑色晕染下来,她仰着头,一副满脸无辜、游戏人生的神情,憔悴中带着点倔强。李总倒是红光满面,一副保养得宜的样子。可仔细看,他的神情有些厌烦。
李总推开子君,从沙发上站起来,踱到窗口。他的精神似乎有些松懈,走起路来,更显跛了。
窗外的阳光已经暗淡下去,近处楼群依然清晰,远处的天际线则变得更加结实,像是水泥把天际线给浇铸起来。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铁蛋,人就被囚禁在这个铁蛋里。窗户近处,一群鸽子,正在旋飞,背部闪耀着冰冷的铁色光亮。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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