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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883
  叶耳

  我们从那里面走出,观到满天星辰。

  ——但丁

  1后来

  后来租住的铁皮屋眼看就要到期了。如果再找不到工作,意味着他们三个人将面临露宿街头的严峻现实。

  后来在第五工业区附近的一间铁皮屋里住着。后来与另外两个刚从家乡出来找工的人一块儿租住在这里,另外两个人分别是赵客车和胡周圣。他们每天不停地奔走于工业村的路上,穿行在工业区大大小小的工厂门前;寻找着下落不明的生活,碰撞着无人喝彩的机会。后来自己都没有弄懂,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他们为了找一份工作,竟虚度了近一个月的光阴。光阴似箭。在后来健壮如牛的身体里折腾着又尖又疼的孤独的滋味。

  后来不是他的真名。他用的是别人的身份证。后来的身份证不是借的,是在路上捡到的。准确地说是后来在逃离另外一家工厂时在路上捡到的。

  那么,后来在进标致厂之前叫什么名字呢?后来不告诉我们,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了。后来的名字成了我后来猜想的一部分,当然,这一部分也包括了后来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的细枝末节。

  后来痛快淋漓地朝空中撒了一泡尿。这泡尿憋得太久了,它们在他的体内喤喤地叫。这个世界无人可知,是后来最先发现了它们的慌不择路,它们都等不及了,想涌出来。后来几乎是选择了跑步,一路小跑,就找到了它们的去处。在一棵树前。就是这儿了。还没等后来完全准备好,它们就汹涌而来,用了弹性的射击。它们在阳光和白云之间,看不出一点的害羞。它们还大胆地弄出声调来,像轻音乐。

  后来若无其事地吹起了口哨。口哨吹得低低的,轻轻的,并不响,但有了音的质感,很亮。当后来粗枝大叶地撒完了这一泡尿回来时,赵客车却不见了。

  赵客车不见了。

  赵客车哪里去了?

  德宝制品厂门前围拢的一大群人,一下子就消失了一大半。

  招聘的小黑板也不见了。

  这个发现让后来微微慌了神,惊了心。事态正在朝着恍惚模糊的一面迈进,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近。清晰的答案告诉了后来距离产生不了真正的美。想象有时比现实还要糟糕,现实从一开始就预料了生活的严峻考验。

  就在刚才,后来还没有跑去撒尿之前的几分钟里,铁门上还挂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

  招聘

  因货源增多,需急聘普工数名。

  男女不限,年龄18~22岁。初中以上文化。生熟手均可。

  包吃住,加班有夜宵。

  德宝制品厂人事部

  ××年×月×日

  后来和赵客车走到德宝制品厂时,刚好挂出招聘的消息。这对于后来和赵客车来说,无疑是一次神奇的相遇。赵客车说,现在好了,机会来了。现在看谁还能把他俩分开,我们两个有足够的把握进这个厂了。想象迅速地扩充了后来和赵客车的道路,道路上阳光很好!它们以一种温柔和煦的光泽映照着他们的身体。德宝制品厂看上去很大,宽敞的厂门口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后来,另外一个是赵客车。

  后来和赵客车都各自掏出了身份证,朝铁门里递了进去。

  后来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机会的来临。

  1从前

  我问从前,这些是真的么?从前说,哪个耍你是条卵。

  从前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问了从前一个关于特别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一旦引开它的源头,就会有了无边无际的想象力。从前通常会像客里山的风一样,满腔热情地吹拂着想象力,想象力便在客里山漫山遍野地生了出来长了出来,从人们的身体里,从人们的脸上,从前站在客里山的树下,站在阳光下,用了客里山的声调。他说,哪个矮老子耍你哩!他在自己真实的想象力里虚构了另外一种生活。

  从前一边说着话,一边吹起了口哨,又顺手从田塍上扯下来了几根狗尾巴草,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咬着。

  有些水稻收割了,田野里到处竖立着扎好的草垛。微风轻轻地送来稻香。從前说,我很喜欢这种味道,这是一种粮食的味道。水稻被风吹得沙沙地响,像弹奏的轻音乐。从前和我躺在被阳光晒了几天的草垛上,风情万种。我问从前,还要不要去你姐姐家住?从前说,再等等看吧。我和从前准备去南方打工。我们什么都没带,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一件。用从前的话说,在城市里什么都有,只要有了工作有了钱,什么都可以买的。从前是一个充满理想情怀的人,从前说,放心吧,城市已为我们准备了一切。

  我们是在天快黑的时候离开家乡客里山的。隐隐约约能听到从前姐姐村子里狗的叫声,还夹杂着鸡鸭鹅的声响。能隐约听到男人在骂婆娘的声音:“没男人压的丑婆娘,你何不去照照镜子看看,还以为自个乖态得很哩!”伴随着的是男人的咳嗽声和女人的哭声。平心而论,在我们那里男人女人的粗话,都很有神韵。尤其是在客里山。男人在路上碰到别家的婆娘,管不住口的就喜欢哑一声粗痞的话来:嫂嫂,昨夜跟张哥在床上耍了把戏么?味么?要是泼辣的婆娘,才不怕你呐。她敞口锐声道:你难道没耍过把戏,不晓得味么?老把戏压的。知道这婆娘角色厉害,这逗笑的男人就赶紧噤了声,飞快跑掉了。在客里山,骂粗话讲粗话成了日常生活里最常见的亲昵方式。女人把饭菜都做好了,还不见男人回来,就站在自家屋脚下朝通院子里喊:健了脚的,在哪个骚货屋里缠魂,还回来泄么呐?男人要是高兴了,有了兴致,就回骂自己婆娘一句:你个不怕羞的娘们,等我回来压你一顿试下。声音朗朗,很是动人。在客里山,这样的对话就像一种自然的美声音乐,让生活直接、简单,充满了质感的力量。客里山的男人和女人就活在泥土和植物的简单里。他们和她们是原生活的一种,是一种珍贵的意味深长。

  月亮出来了,夜更静了,更深了。我问从前,还去你姐姐家吗?从前犹疑了很久,他说他姐姐对他是好,就是他姐夫是一个没意思的人,我们干脆就在这田野里过夜吧。你看,月亮这么美,很快一晚上就过去了。

  月光沉浸于我们的身体里。我猜想了这个夜晚,猜想了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2后来

  机会这个东西太难说了,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

  后来,赵客车,胡周圣。原本三个人,还有那個胡周圣哪里去了呢?胡周圣进厂了。他运气真好!好像机会这个东西想着法儿往他身上撞,撞得他措手不及。他几乎还没来得及准备,运气就给了他一张进入异乡的门票。胡周圣进厂了,他要感谢的人是后来,要不是后来,他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呢?

  三个人曾雄心壮志地宣言,一定要找个坐办公室的白领干干。可当他们找了好多家工厂后,才发现没有经验,光有幻想是经不起考验的。现实就是现实,它不仅无情而且残酷。它以一种决绝的表情拉开了他们站在原地想入非非的距离。胡周圣掏出三块钱请后来和赵客车在第五工业区综合市场每人喝了一碗冰冻糖水。喝完糖水后,胡周圣很洋气地打了一个响指:结账。然后盯着后来和赵客车说,照目前的情形,我看我们得先随便找份工再说,先进厂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有了机会再跳槽。

  后来和赵客车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糖水的效果真好,喝完以后整个人精神都上来了。可是这样的效果太短暂,很快他们又渴了。渴了也是没办法的。胡周圣说,今天三个人无论如何得进厂,再不进厂,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流浪街头不但容易碰到坏人,还有可能会饿死。三个人走在工业区的路上,阳光无情地暴晒着他们。他们的汗珠就流了下来。今天就算是找个杂工也得进厂了,三个人恶狠狠地说。

  当他们三个人走到一家厂门前时都停住了脚步,他们都发现了这个厂在招人。这个发现让他们兴奋了起来,可很快又有了失落感。招聘广告是用A4纸打印出来贴在墙上的。上面可惜只招一人,是个办公室文员。他们都知道文员一般只招女孩子,上面没有标明是个女性,这说明还是有可能性的。不过,上面很清楚地注明了一条,必须懂得电脑操作系统。他们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赵客车看到电脑两个字就迅速走开了,走到厂前面好远的地方站着,虚着眼睛看着。后来对胡周圣说,要不,我俩去试试看。胡周圣说,一看就知道没戏了。去浪费表情么?后来说,试试怕什么,机会总归是试出来的嘛。胡周圣说,有两条很明确地给出了我们的答案:一是文员90%是要个女的。二是我们一点儿也不懂电脑。连电脑开关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去试呢?你真是开国际玩笑呢!胡周圣不由得摇了摇头,笑了一声。胡周圣的话不完全没有道理。他这么一说,后来也就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但后来还是想去试试,不是去试工作,是想借应聘的机会去办公室喝杯水。说实话,后来实在口渴得不行了。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在别的工厂尝试了这样的“待遇”了。后来对胡周圣说,要不,去喝杯水吧,喝杯水就下来。如何?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在后来的鼓动下,胡周圣才勉为其难地跟他去了办公室。

  这简直是百试百灵,办公室小姐给他们从饮水机里各自倒了一杯冷水。后来抿了一口,这水真冰爽!后来一口气就喝完了它。小姐看着他笑了笑。问,你们是来应聘的吗?小姐说完又帮后来去倒了一杯水。这一次后来却舍不得再喝了。后来想,要是进了这里面上班,有这么高级的水喝也是挺好的。你们是想应聘什么工作呢?后来本来是想说来应聘文员的,但看到办公室里每一张桌子都摆放了电脑。想起了胡周圣的话,心里一下子就虚了。虚了的后来又哪里还敢说得出口呢?他很务实地小心翼翼问小姐,你们这里还招普工吗?小姐说,我们目前不招普工,只急需一名文员。……小姐又转过头去扫了一眼胡周圣,请问这位也是来应聘普工的吗?胡周圣赶紧站了起来,声音很响却意外镇定地说,不是,我是来应聘文员。说着,胡周圣就把手里塑料文件袋里的资料递给了她。资料有个人简历及发表作品的复印件,还有手写的自我推荐书。为何要一份手写的呢?胡周圣是这么跟后来解释的,让老板知道我的字写得也好,字写得好,也是一门技术。小姐说,没想到,你还是个人才啊!胡周圣就偷偷地朝后来挤了一下眼睛。小姐说,你会电脑吗?胡周圣说,不会。小姐停住了翻看的资料。这句话让小姐有了忍痛割爱的决断。小姐就很客气地说,不会电脑,那就没办法了。你是个人才,可你不是我们要招聘的人。小姐正准备把胡周圣手写的那份推荐书装进去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问这是什么?顺手拿起来看了看。当他看了胡周圣书写的推荐书后,说,你的字写得好!你想应聘什么?小姐就把刚才应聘的事给他说了。他又看了看胡周圣发表的作品及其他资料。他说,你还是一个人才呢!这样吧,你先试写几个字给我看看。胡周圣就试写给了几行字:自信的才是美丽的!这人看了后,想了想说,我临时有个想法,你来我们厂务部门上班,负责书写和一些文字类的宣传工作,如何?胡周圣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出乎意料的惊喜让胡周圣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的手明显因为过于激动在微微抖动,这个胡周圣,真有你的。后来怎么也没想到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机会转瞬即逝时却又蓦然回首了。机会转了一个弯又轻轻弹到了胡周圣的身边。对于胡周圣来说,别说去厂务部做宣传工作,就是去仓库打杂工去流水线干工人他都心甘情愿心满意足了。胡周圣哪里还有什么选择呢?他满口便答应了。那人问胡周圣,你是现在就开始上班呢,还是等到明天?如果现在上班,你晚上就可以住厂里,在厂里吃饭了。胡周圣连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这个人,我马上上班。这个人就笑了。出来时,后来问小姐这个人是谁?小姐说这个人是我们厂里的老板。

  上去面试的是后来,胡周圣是被后来拉上去陪衬的。谁又能想到生活却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不想去面试的却被录取了,而一心想进去的后来却反而被踢了出来。进去的是两个人,两个人说到底都只不过只想去喝一口水而已,可哪承想到下来的就只有后来一个人了。

  赵客车看到只有后来一个人下来,就问胡周圣怎么没下来?

  赵客车说,胡周圣怎么没下来啊?

  后来说,他被录用了。

  后来在进标致玩具厂之前的那个厂是个木业厂,主要生产木制相框类的产品。工厂的工资是按计件来算的,多劳多得。熟手每个月都能赚一千多块钱,加班多的时候,有时可以拿到两千块。那时在工厂能拿到两千块的工资基本上已算是很高的了。什么样的才称得上是熟手呢?后来说一般进厂一个月后就可以算是熟手了。因为相框的制作本身就很简单,并不难懂。生手成为熟手的一个重要的元素,就是要眼明手快。训练有素的时间和产品的数量衡量熟手的深与浅。一个人只要做到了熟能生巧,也就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熟手了。后来在里面做了三个月了,却还是个生手。别人每天都做上百个相框,他一天累死累活也才捣鼓出那么仅有的十几个。好在工厂是包吃包住的,要不,他真的连吃饭都要成问题了。没有一个人不笑话后来的。

  每次上班之前的十分钟每个部门都要开一个小会,所有的员工站成一排,由班长清点人数并报人名,喊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回答:到。每天喊到后来时,主管都叫他先站出来,站到最前面去。主管说,后来,你这么干,我看你还要补钱给工厂了。后来站在那里,保持沉默。他们部门两天前也刚新进来了一个人,叫哈小逃,跟后来不相上下。主管问,哈小逃,你以前在哪个厂打工呢?哈小逃说我以前在家里一所中学做代课老师,第一次出来打工。主管没想到哈小逃还是个老师,声音自然又温和了许多,问,你一天做这么几个,你觉得惭愧吗?哈小逃说主管我惭愧。主管没想到哈小逃还这么谦虚,很快就叫他站回了队里。剩下了后来,主管很讨嫌地扫了他一眼,问,后来你惭不惭愧?后来说,我不知道。部门的人哄堂大笑起来。后来就沉默不住了,就生气了,有什么好笑的?主管说,你真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人。后来说,这也叫不知道羞耻么?我不知道啊。后来这种漫不经心的表现在主管的眼里实在难以忍受下去了,主管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来,对准后来的半边脑壳激动地抖了几下,声色俱厉地抖动着声音喊道:我要炒掉你!

  毫无疑问,后来最终还是离开了这家木业厂。

  不是被主管炒掉的,是后来自己炒掉了自己。

  2从前

  谈到从前,不得不谈客里山另外一个也叫从前的人。从前与客里山的年轻人不同的是,他以前在城里生活了三年。说是生活了三年还不如说是读了三年的书。说是读了三年书也不完全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从前被一户城里人家抱养了。有时候人就是各样奇怪,说不准哪天你就去城里了,而且你这一生都还没来得及准备。那时候,从前去外村帮一个亲戚家割水稻,被一户城里的人家看上了,想抱养他。觉得这孩子长得怪可爱的,就跟他说了不少的话问了他不少的情况,这城里来的人家才知道这是个很苦的孩子,下学期就要辍学不读书了,从前毕竟还是个孩子,才读小学三年级啊。这使他们更有了抱养从前的强烈愿望。

  他们问从前是哪个村的?

  从前说,客里山。

  女人问,客里山在哪里?

  从前用手指着一座很高的山说,爬过这座山就到了。

  男人问,你去过城里吗?

  从前没吱声。

  男人问,想去城里吗?

  從前没吱声。

  女人问,你还想读书吗?

  从前说,想。

  他们来到了客里山,走进了从前的家。

  百物杂陈的农家大院,保叔正弯着清而壮的腰从猪栏里起淤,每一次钉耙的起落都是那么的结实。保叔的手粗糙,张开来像两块裂缝的板。耙到兴起时,保叔就把套在外面的长衫衣卸下,只穿一个露出双肩的背心来,结实的性感让人觉得迷恋。高高扬起钉耙,钉耙在阳光下格外生动。钉耙的深度便是阳光的深度。那些散发健康的猪臊味儿,在保叔的深筒靴子里踩出了和谐的清响,像法术的节奏别出心裁。

  这种声响是有音韵的,如美妙的蛐蛐在瓮中扑腾,扑腾一个老人的荒寂。

  保叔似找到了劳动的快感,朝着摊开的手心重重地吐了两把口水,来回一搓,口水便变得白稠白稠的。钉耙的长木柄经这白稠的液体一滋润,更是虎虎生威。淤水渣在力挫群雄的钉耙下越来越干净。保叔的眼睛小而圆,一使劲眼睛便要睁得老大,保叔嘴里一边叼着旱烟一边小声但气壮地哼道:娘卖屄,我压你娘呀。嘴里说的是粗话,但哼出来的曲调却像在唱歌,让人听了不觉得是在骂粗话。那是一个孤独老头在劳动里特别的表情。

  从山里剁下的柴,担回来,在泥墙黑瓦的屋背后依次竖排开。高低不平但错落有致。天气变冷的季节里,那些由翠绿色转变为枯黄的柴草,像性情快乐的农人,在瓦檐下妥帖而雅相。令人信服的温暖油然而生,这清芬恬静的农家。

  那城里来的女人就问从前,想去城里吗?

  从前就拿眼瞅了瞅保叔,保叔是从前的爹。

  保叔静静地吧嗒着手里的旱烟。想笑却又没笑出来,不知道怎么去回复女人的话。不知所措的保叔有时候就那么坐着,阳光似画。匾筛挂在柱子的挂钩上,阳光就从匾筛的缝隙里挤了进来,阳光非常干净地落在了保叔的身上。保叔有时候就那么坐着,阳光晒着他,他也晒着阳光。

  保叔对人的敬重,是细致而真实的,我每回去保叔家,保叔总要搬一根长凳出来让我坐,用衣袖把长凳上的灰尘揩去,憨厚地笑谈起来,用普通话的神气讲出地道的方言:莫管客气嘛,坐嘛。而且最后的坐嘛坐字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讲成了第四声,听来是捉嘛。黑色的牙齿露出一脸健康的笑来,接着就是几声点燃旱烟的咳嗽。

  保叔总爱在饭前喝一大碗烧酒。有菜没菜都能喝,而且喝得有滋有味。邻里邻舍与保叔合得来的人总喜爱看保叔喝酒,看得多了,像保叔喝酒一样,也上了瘾。每到吃饭时分,就会有人端着盛满饭菜的碗跑到保叔家去看保叔喝酒。保叔喝酒应该是吃酒,酒入了口,还要细嚼慢咽几回才能完全进入肠胃,然后咂咂舌子,把一双小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把筷子夹菜的那头在到处是油污的桌上顿一顿,差不多齐了,就插进冒着热气的碗里,一夹,就是一把好菜,在放进牙哐里的几秒钟内,油水肥鲜地滴落,一张没漆颜色的饭桌上,就这样被日积月累的油水染了色。有时候,菜还没弄好,保叔先从扁桶里撮一些落花生放到桌上,用手“叭”的一声熟练地剥开,朝着张开的嘴巴瞄了瞄,两粒圆润的微红花生米便非常优雅地进入保叔的口齿之间。这个细节被大家观察了很多次,也深刻影响了客里山的人对于落花生与酒的记性。有人说保叔好酒呀!保叔便把两片厚嘴唇密不透风地含住酒碗的花边纹,有些缺口的花边碗便沾染酒水的嗞嗞声从保叔的唇舌之间渗出来,保叔猛咽一口,用手抹着看得清但几乎缺席的胡子说,好酒好菜哩!保叔的生活在这张桌上写满了日常的酸甜,像一张地图,每一个地方都是生活的气味。

  看保叔喝酒的人有了兴致,也坐了下来想喝一口。保叔就很热情地阔气起来:来嘛,筛一杯烧酒喝咧!这人刚抿了几小口,眯着眼睛正在享受着酒精的绵醇,感觉还才刚刚开始,就听到一个很嚣很敞的声音从自家屋里抛来:

  猪压出的是冇晓得回了?健了个骨哩蹿尸招魂的哩。

  这喝酒的人听出来是婆娘的声音,婆娘在骂自己哩。也不恼,也假凶悍的样子回一句:

  压烂个尻把一样,喊什么喊,喊邪你的牙腔。

  话是这样壮,但人却马上身不胜酒了,只得柔了一般地回家去了。

  放眼整个院子望去,就差不多只剩下保叔家的房子没改了,其他的都换成新楼房了。每一次站在结满蜘蛛网房子裂满了缝隙的屋檐下,保叔的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保叔有保叔的难处,保叔也有保叔的想法。

  难处和想法混杂在了一起,笼罩了整个客里山的夜色。客里山就最只剩下了点点的繁星和粗重的鼾声。

  城里来的女人把为何要带从前去城里读书的想法具体分析给了保叔听,还给保叔运用了未来丰富多彩的想象和假设。总之一句话,想方设法地让保叔动心,让保叔动情。保叔很难为情,保叔是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人。保叔说,我怕从前他不习惯呐。

  城里来的女人就又问从前:想去城里读书么?女人的话充满了母亲的柔情。

  从前这一次却对去城里喜出望外地说了一声:想。亮亮的嗓子。

  保叔一壶烧酒下肚后,觉得家里一下子就空了许多,也大了许多,不知道是哪里空了,是哪里大了。保叔在房间里到处找,到处看,房间里的柜子是柜子,床是床,扁桶是扁通,酒缸是酒缸,火盆是火盆,鸡笼是鸡笼,坛是坛,缸是缸,铁是铁,木是木,門是门,窗是窗……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原来是多少东西现在还是多少东西。保叔说也没哪里空了没哪里大了呀?保叔就对自己傻笑了一下,完全服输了的感觉。

  保叔说,压他娘的,是喝高了哩!

  3后来

  他被录用了。

  赵客车和后来在路上不停地想着这件事,觉得好笑又觉得好烦,更多的是觉得机会不可思议。机会就是这样,碰到了就要大胆去抓,抓到了就成功了。不去碰不去抓它,机会永远就只能是一个空缺的机会。经过这一次,后来和赵客车有了新的想法和决定,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只要招聘就去试。

  没想到,机会碰到了他们,后来却又没有抓住。

  这一次,却被赵客车抓住了。

  在德宝制品厂门口,后来问里面的人,厂门口的一部分人都哪里去了?后来的那个老乡赵客车哪里去了?里面的人说,进厂里面去面试了。后来问,还可以进去面试么?里面的人说,不行了,今天的人数太多了,今天只招十几个人。进去了的是不是就差不多都应聘上了?里面的人说,收了身份证能进去的就差不多都要了,进去主要是去填表和到人事部核对一下本人。当初三个人出来时还亲如兄弟般地相互说,有苦同当,有福同享,进厂要进就进同一个厂。可到了现实面前,大家又都忘记了最初的约定。正这么想着时,后来看到厂里面涌出一大批的人来了。他们应聘完了。远远地后来就看见了赵客车。赵客车看上去很高兴!脸上一脸的笑。他走近了,问后来,你怎么去撒泡尿那么久啊。我还跑到厂后面找了你,都不见你。你是不是跑到山上面去了?后来说是的。你现在好了,胡周圣进厂了,你也进厂了,你们都进厂了,只剩下了我,剩下了我一个人了。我……赵客车当然理解后来的心情,知道后来的难处。俗话说,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原来是三条路的,现在就只剩下自己一条路了。赵客车说,要不,我去问问里面的人,让你也进来。后来说,没用的。他们说了,人数够了,不招人了。

  你什么时候上班?

  我上晚班。这个厂是两班制,每班十二个钟,一个白班,一个晚班。

  阳光照在后来和赵客车的面前,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充足了。它们正在他们的身体里慢慢地散失原有的亮度,阳光这么温柔,却给了后来无尽的落寞。

  赵客车说,要不,我也出厂算了,跟你一起再去找?

  后来说,你好不容易进去了,再出来,恐怕难再找到了。你知道我们三个人已经找了好长时间了,睡地板床也睡了好久了。现在都没钱了,进了厂至少还有饭吃啊。赵客车说,这样,你再去找,要是实在找不到,以后我天天从厂里打饭出来,两个分着吃,好不好?赵客车说,我身上还剩下十块钱,全都给你。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趁着阳光还很光亮,赶紧去找找吧。不要怕吃苦,一家一家地找,一个工业区一个工业区地去找。要相信自己。我们三个人都会在同一天进厂的。

  3从前

  刚下火车,从前就不见了。我找遍了广州火车站也没找到从前。从前像个谜一样隐身于工业的南方。我仔细回忆与从前在火车上的情景,以及关于从前的前后左右。就在我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一张漂亮的脸。这是一张女性的脸。对了。就是这个女人出现后,从前就与她聊上了,后来漫长的黑夜里我困倦地睡去了,从前还沉浸在女人与他交谈甚欢的从前里。也许命运就在这一刻改写了我和从前的旅行。我一下火车,从前就不见了。我找遍了火车站的每一个角落,都不见从前的影子。我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等待了长达三个小时的从前,经验告诉我,从前找不到了。

  从前去了哪里呢?我沿着从前的过去慢慢去思考这个问题。

  从前最初也是同客里山附近村里的一个从南方打工回来的人一起去了南方的。他们从家乡的县城坐汽车到了衡阳,再到衡阳火车站坐火车。从前清晰地记得,火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人!他们像潮水,时而高涨,时而沉浮。把人挤压得惨不忍睹。有几个外地的打工女子左右为攻地夹住了从前的身体,她们高耸的胸脯紧紧地贴着从前的身体,一荡一荡让他无法忍受,把他的心几乎给荡了出来。

  从前好不容易上了火车,还有人挤不上车来,就从窗户爬了进来。幸好他们还有座位,看到别的人在爬窗户试图爬进车来,从前就去关窗户,刚把窗户关上,就有人用手指着从前说,快把窗户打开,若不打开就砸玻璃上来,等下说还要找从前的麻烦。从前是第一次出门,没有经验,心里很后怕,就慌乱地打开了窗户。哪知他们几个一爬进窗来,二话不说,就叫从前让开座位,也叫跟从前一起的几个邻村人也让开了座位。他们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从前他们原来的座位上了。从前和邻村的几个人都不敢吭声。带从前他们出来打工的那个人,叫黑疤,以前在村子里还算是个貌烂烂的男人。黑疤说,你们干吗乱坐人家位子。那几个人瞪着很凶的眼睛说,你给我闭嘴。从前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就冒出一股英勇之气,他冲那几个人厉声地喊道,都给我起来!从前喊完话后朝这几个说话的男人看去,看到他们的手上都文着一条粗糙的龙。文身在早几年都是道上混的一种标签。如今文身都是用来装饰皮肤,大都是一些酷哥美女喜欢文身。黑疤也是明辨是非的人,他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拉了拉从前的手,黑疤用男低音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从前便不再吱声了。他们也只好忍辱负重,就一路站着。

  黑疤把他们终于带到了南方,也给从前介绍进了厂,是个小型的私人老板加工厂。第一天没见到老板,从前只好睡在阳台上。等进了这家厂后才知道,这是一家没有营业执照的非法生产的小黑厂,加班加点都没有夜宵吃的,也没有补贴。是计件的,你做一件计多少钱。工厂伙食又差,晚上蚊子又多。听说这里的员工大都是新进来不久的,原来的都走掉了。从前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对这家工厂失望了,最后自动离了厂。

  我记得从前参加高考完后,就带着我还有另外一位同学去高沙镇上的中学看录取分数线。我们三个人是坐手扶拖拉机去的。那天从前很早就来敲我的门,我睡在后堂屋,所以我就把后门打开了。后门长时间没有开过,门上都结了蜘蛛网了。从前猫着身子闪了进来,还是被蜘蛛网给粘了。从前说,你这个鱼虾,让我走后门,一点好处都没有。在乡下的马路上,我们拦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去了高沙镇。三个人坐在手扶拖拉机的后车厢里,拖拉机突突地向前一摇一摆地冲着。早晨的阳光像一朵一朵的野花,盛开在四处都是水稻和庄稼的田野上。田野里正在等待收割的稻子,黄澄澄的一片。它们在阳光下散发着黄金的气息。远远的农田里隐约可见大清早忙碌的身影。他们挥舞着镰刀,弯着腰,正在割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微笑。劳动真好!从前吐了一把口水后发出了美声唱法一样的声调。我们三个人于是很快谈到了劳动与生活的关系,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谈到了理想与现实。从前的同学问我,假如将来你没能考上大学,你会选择在家乡种一辈子田地嗎?这个问题有些大,我还没来得及去想,被他这么一问还真给难住了。我看着从前,真不知如何回答从前的同学。从前却有充分准备似的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种经过长时间思考后得出的微笑,那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信心倍增的微笑。从前说,我才不种田呢,这么一望无边的田地,一辈子都种不完它啊。我才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我要去城里,我要带着我的梦想和青春在城里发光发热。说完,从前就扯开嗓子唱了起来: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对于客里山的另一个从前来说呢?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前去了城里三年没有回来过了。

  保叔曾经去城里看过一回从前,想接他回来住几天,可从前不愿意跟他回来。保叔那天见到从前一下子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的从前长得白了胖了高了也体面了。保叔心里是高兴的称心的痛快的,可能还是美好的。从前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看到父亲身上的一身土气,穿着那破了洞的布鞋,身上的那股汗酸味让从前不习惯了。从前只远远地看着保叔,却没有走近来。

  保叔露出一脸慈善的笑来,喊从前的名字,从前,从前。

  从前却没有答腔。

  保叔再喊了一声,还用手激动地摆了摆。

  从前仍然无动于衷。

  那两个妹妹从来没有见过保叔,就问从前,哥,那个老头是谁呀?

  从前很想告诉妹妹们,这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从前却开不了这个口,他不知道为何开不了这个口。他心里真想喊一声爹,但他喊出的是烦躁和不安,他只轻轻地喊了一声:你来了。从前的爹很高兴从前长得像个城里人了,他一点也不怪罪从前不叫他爹,不但不怪罪好像还很不在乎的意思。保叔说,我在家里很想你,所以就来看看你。从前背过身去,对两个妹妹说,他是我的一个亲戚,来看我的。

  从前的话在保叔的心里狠狠地抓了一把,这一把开始是痒的细的尖的,但慢慢地就变得柔了湿了痛了。保叔没想到从前会这么说,保叔身不胜酒的笑脸一下就凝固了,结了冰。保叔没想到从前连叫一声自己也变得是那么的不容易了。

  保叔只在城里住了一个晚上就回了客里山。

  保叔是在从前去学校上学后走的,从前的养父养母客气地挽留保叔多住几天,说什么才来这里,就回去那成呢?保叔就说,家里的活太多,只剩下从前他娘忙不过来,得回去。养父养母看留不住他,就让保叔坐了客车回家了。

  保叔走时给从前留了一双布鞋,他知道从前不愁鞋穿,但这是从前他娘的意思。从前的娘身体很虚弱,这手工的活是攒着心劲做出来的。每一针都是用了心用了情,用了一个农村女人最素朴的爱。

  保叔回来的那个晚上,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保叔长得很健壮,很少得病。六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像个年轻人一样。但保叔的眼睛有问题,一到天色将晚就无法看清了,只能摸黑凭感觉走。

  保叔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保叔晚上很少出门,天一擦黑,就早早上床睡觉了。有人去他家时,一片漆黑,人未到,声音先到,“老保,老保。”一连几声不见老保回音,这人便又使唤,“老保,老保,娘卖屄的老保是困了咹?”“个娘娘卖屄的死老保困这么早。”这人一连几回不见有动静,折身准备离开,这时,黑压压的门口便有一个声音跳出来:“他早困了的,你是哪个?”“嘻嘻,找老保做么个?老保没呷过你屋里的酒。”“净想来呷老保的酒,嘻嘻。”这是老保婆娘的声音,正倚着门槛坐在那里。冷不丁一个声音出来,吓你一跳。这人一受吓,便出口日出粗话来:“你个没男人压的自莲獭子,臭臭娘卖屄的婆娘。”

  有时候功夫重了,保叔就不能睡得太早。想着天干水旱,田里的禾都快干死了,就打着电光,拄着棍子摸黑去放水。每次总是不小心摔了跟头,有一次摔进了存放红薯的地窖里,直到天亮了才被人发现,救了上来。村里人都建议保叔不能拿身价去拼命,会滚死的。大家就劝说保叔少做一点嘛。保叔说,莫做,哪里来的呷啊?天上脱落来?

  尽管命运把他推上了低劣的环境里,但你很难看到保叔在生活里的暗色。神采奕奕是保叔在生活场景里最准确的描述。

  一年四季的忙碌和艰难,在保叔的手里变得一切简单化。而与保叔相依为命的自莲,却不仅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还给忙里偷闲的保叔增添了难以诉说的愁苦和哀怨。自莲在嫁进来客里山不几年,与村里一个妇女发生冲突,两人捆在一起撕咬起来。自莲撒不来泼就照着那妇人的脖颈重重咬了一口,那妇人尖声喊叫,一怒之下,抄了个铁器朝自莲掀来,不偏不倚,掀在了脑壳上。血流如注的自莲不幸被打成了神经病,留下了终身遗憾。好在自莲不完全是一个神经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有问有答,能做这样做那样的,一点也不含糊,糊涂时答非所问,自言自语,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净笼着两只手在袖子里,挨门逐户地探看,嘴里笑着说着,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有时候夜深人静了还在屋檐下拍手骂人,放开细细的长声,骂道:哪个天杀的贼,到我屋里偷盐呷。或者骂道:哪个短命鬼,黑油麻抬的,偷了我的鸡。这时,保叔被她的骂声弄醒了,火从心起,也在床上锐声骂道:死不尽的自莲獭子,娘卖屄的臭婆娘。哪个偷你的鸡?鸡不是在鸡笼里。哪个偷你的盐?盐不是在藏柜里。

  也许真是应了“冤家路窄”的缘故,自莲尚已如此,可保叔的眼睛却也无缘无故地患了夜盲症。粘在一起的日子久了,那份默契还是与日俱增的。保叔的话一出口,自莲的骂声就没了,而是在自言自语了:哪个偷了我的鸡我还不晓得么。

  4后来

  从德宝制品厂一直往下走,从第三工业区走到了第八工业区,又从第十工业区走回到第五工业区,走了多远的路,后来已经不记得了。后来只记得阳光正在淡下来,天色越来越暗了。

  无论是干什么,后来都要不顾一切地去干了。

  后来已经没有了选择,他已无路可退了。

  在第五工业区的铁皮屋里,尽管铁皮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门,里面也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床,整个房间里就只有一块被废弃的大木板,算是房间里唯一的家什了。尽管环境和条件是那么的不尽如人意,但毕竟有三个人,大家都不觉得有多么苦,至少还可以苦中作乐。他们把这块大木板抹干净,下面垫了几块砖头,铺上新买的席子就算是一张可以安身的床了。房间里的灯光暗得看不到对方的脸庞。每到晚上,蚊子成群结队地侵扰着。有时半夜被蚊子咬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那些做面条烧烤小摊生意的人常常在凌晨回来,回来了声响弄得很大。做这种生意不是一家两家,有七八家的样子,这些声响叠在一起,把整排铁皮棚屋都撑起来了。有人就会忍不住发出牢骚:妈的,真是吵死人了。我们隔壁有一家也是做小摊生意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女的长得还是蛮好看的。有时凌晨在房间冲凉,声响弄得过重,把我们弄醒了。他们房间的灯泡是自己换上去,特别亮,从各个铁皮的缝隙里射进我们的房间里,射到我们的床上、身上。铁皮屋是千疮百孔的,穿越的灯光就像天上的星,在我们的房间里星罗棋布。不知是赵客车还是胡周圣起来撒尿无意从缝隙里窥见了女人的身体,赶紧压低声音散布了这个消息给我们。三个人从不同的缝隙里窥见了这惊慌失措的一幕。这三个未婚男人那一夜沉浸在了难以想象的高度兴奋之中。后来看到在黑暗里赵客车偷笑时无法遮盖的一排牙齿,是那么的白净。

  有时候睡不着,趁天色还早,他们就到外面去闲逛。看到广场上露天舞吧里那些像年轻人一样轻歌曼舞的大伯大妈在翩翩起舞时,他们都陷入了另外一种乡愁里。他们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想起了他们在地里干活的苦和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能像他们如此这样跳一场舞,该多好啊!胡周圣说,我好想在这里面看到我跳舞的母亲啊!赵客车没有出声,但他的眼睛是那么专注地瞪着那些大伯和大妈们看。他一定也在心里想到了家乡的母亲了。后来想,他的母亲恐怕这一生都难以去享受这样一场浪漫的舞曲了。

  胡周圣说,我们一定要在深圳这个地方混出一点样子来,把家里的老母亲接来深圳看看。胡周圣说这话时,他们三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湿润的。母亲在他们的生活里成了一块心病。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能找到工作,就可以把母亲接来深圳看看。然而,残酷的现实就在他们天真的附近。

  那段日子苦不堪言,但他们还是在困苦之中自信地挺着。每天他们都花三元钱买一个盒饭,有时候,为了节省钱,后来和赵客车两个人分着吃。吃完了他们就对着自来水猛喝。他们知道自来水喝了对身体不好,可那时他们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还调侃说:只要善良,永远健康。他们热爱深圳的那份狂热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在蚊子大军“四面楚歌”的夜晚,后来的身上到处是蚊子“亲吻”的痕迹,可后来还那么信誓旦旦地说,哪怕在这里搞建筑,我也要留在深圳。赵客车和胡周圣也会马上附和说,是啊是啊。

  4从前

  当我慢慢试着去回忆这些过去时,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虚构。我为这样的怀疑感到隐隐的发疼。它们像个无法抹去的斑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问从前,这些是真的么?從前说,看你管呢?这句充满了客里山语气的话并不矛盾,却让我一度陷入了自我的矛盾之中。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和我在哥哥塘洗澡时的情景,他拿着那块刚从深圳买回来的XX(我已经记不得是什么牌子的香皂了),在身上不停地涂抹着、揉擦着,香皂薄荷的清香被他的双手轻描淡写地制造成了一个一个的气泡。这一个又一个的气泡从他的皮肤上飞了起来,在微风里舞蹈,在阳光下轻盈,最后隐身于万物的风情。从前边擦洗着香皂边眯缝着眼睛朝我看,他一下子来了雅兴,朗声地念了一句: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结果会怎么样呢?听到这一句,我“扑哧”一声乐了。从前见我笑了也深领其会似地呵呵的笑了起来。因为这一句,我很快就想到了老先生。老先生并不老,还很年轻,是我的亲二哥。有段时间为了背诵课文,经常可以听到他在我家屋门前的竹林里高声朗读的这个句子:“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结果会怎么样呢?”后来,成了我们谈笑的经典名句。老先生要是与人在下象棋或打字牌,为了一步棋或一张牌拿不准,冥思苦想时,这下棋的和打牌的人就会搬出他那句:“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结果会怎么样呢?”老先生就会自己闭不住笑说,当真瞅你烦死。听到从前提起这句,我就想起许多的内容和趣事,于是更是觉得好笑,笑得全身打战,一激动,竟然笑出了尿来了。从前一见,也哈哈大笑起来。此情此景,多年后,我再次回想,不由得记起了宋代柳永的那句词:“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那时,客里山院落里很多户人家都已通电了,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户还在点煤油灯。从前家就属于那为数不多的几户之一。家里还没有通电,从前便从深圳买了几捆电线回来,还有电表等。因为从前的归来,从前家很快便拉上电线,通了电。有了电灯,潮湿暗淡的房间里一下子就明亮了许多,温暖了许多,也感觉宽敞了许多。他们围坐在桌凳旁,围拢着新奇的光亮兴奋着、议论着、看着探着想着。有了电,从前家低矮灰暗的土砖屋自然就好看了许多,亮堂了许多。家乡的黑夜因其黑,才使得电灯是那么的光亮动人。许多不知名的虫子都不约而同地围绕着这束突如其来的光亮飞舞着,编织着别出心裁的舞蹈。它们用了人类未知的命运获得了那份惊奇的快乐。

  从前在电灯下穿了一身写着“深圳”两个字的T恤衫,穿了一双人字的拖鞋,从箱子里拿出两包万宝路香烟,分别别在T恤衫里面的肩袖上,两个肩膀高高印出了两个方块的图案来。我不明白好好的衣裤口袋不装,为何要装在T恤衫里面的肩膀上呢?我问从前,做么个这样装呢?从前说,这样装,你晓得个卵哩。在深圳,别个都是这么装的。这叫时髦、特别,你懂么?从前抽出一根烟来,点燃,在亮堂的灯光下穿着那双人字形的拖鞋走来走去,吧嗒吧嗒,当真蛮洋气的样子。客里山形容一个人的洋气叫洋腔一担。我那时很嫉妒地对从前说,当真是洋腔一担哪!

  后来我也去了南方,去了深圳,根本没有见过谁把烟别在T恤衫的肩袖上,倒是很多人都是把烟拿在手里,有些还硬要搞一个牛皮的火机和烟放在一起带。我问了以前很多与从前一起在那个时代打过工的人,他们说,那个时期的确有很多人这样别装过香烟,比较特别,有一种很洋气的时尚。但我无法去猜想那份时尚是何等的洋气。我的一颗心却在这件事上有了更远的迷恋。当一个人把烟别在T恤衫的肩袖上,朝着涌满了打工妹的工业区走来,嘴里一边吸着烟,一边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那又该是哪样的一种洋气呢?

  我终究是忍不住好笑的。

  5后来

  当后来走到最后一个工业区——第五工业区的一家玩具厂时,门口居然有几行用香港笔书写的字:急招仓库杂工一名,能吃苦耐劳。后来掏出了身份证,对保安说,我应聘杂工。保安看了后来一眼,就把眼光收了起来,理都不理他。后来以为他没听懂他的话,后来又说了一声,我是来应聘杂工的。保安说,是你?后来点了点头。保安瞄了他一眼,挥了挥手,示意后来走开,你干不了这个。保安一定是看到后来的个子小,脸上又架着一副眼镜,肯定不是干这个的料。保安还顺势把窗玻璃也关上了。后来又去敲了敲,保安无动于衷。后来再敲时,保安一把推开了窗门,来了火,你想干什么?我想应聘杂工!后来用了很响的声音,其实后来也来了火,但后来没有发作出来,后来强忍在了心里。他把这股火拧成了一种力量。天色越来越暗了,一天将要过去了。这是后来最后的一个机会,他必须抓住它,不能让它跑了。他必须赶在傍晚之前进这个厂。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不是干这个的料。保安看上去很凶。

  后来心里有了说不出的委屈。

  一种想法油然而生。后来挽起了右手的袖子,用手示意保安过来。保安不明白后来的意思,走了过来,后来手上的血管马上粗了起来。他突然把手伸了出去,一把抓住了保安的手。保安没想到后来会如此动作,没有准备的他一下子也慌了,保安说,你想干什么?后来说,不干什么,与你较量一下力量,我们来扳一下手劲,看看谁的力量大,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免得让人小瞧我。保安这时一定看清楚了后来黝黑的皮肤不仅是健康的,还是充满了力量的。说完,后来就把他的手立在了窗台上,一声喝令,扳倒了他的手。保安没想到后来有如此大的力量,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发现,这种发现让他对后来有了新的认识和看法。他说,你虽小,可力不懒。我去帮你喊人事部的领导来。很快一个胖胖的小个子男人下来了,看到了黑黑小小的后来,问,是你应聘杂工么?后来说,是的。保安在他的耳朵旁边,用广东话小声说了几句,后来没听懂,但看到了胖子的脸上有了笑容。胖子说,你如果愿意进来,就填一张表,不过填好了表现在就要上班,得马上去仓库搬运货物。你行吗?

  行。后来果断地回答了他的话。

  当后来填完表,交了身份证,进了厂后才发现夜晚已经来临了。

  5从前

  从前回来的时候,保叔正弯着腰在田里犁田。从前跑到田埂上去喊保叔,从前喊:爹。保叔回转头来,看到田埂上站着一个人,是从前。这一声爹让保叔悦了目甜了心。他很高兴,真的高兴,高兴得很哪!一扬手就给了牛一响鞭:呵斥。保叔本来是应该是让牛停下来的,是应该喊咦的,但却喊出了呵斥,害得牛猛地一提蹄子,在水田里跑了起来,掀起了一片混浊的水来,尾巴扬起了一片翻腾的田园景色。保叔知道刚才因为激动喊错了,接着马上又喊了几声咦咦咦。牛就停了下來,犁就刹住了。保叔露出了一些缺席的牙齿,憨态可掬地说,你回来了!

  从前站在田埂上,和淡蓝色的天空映在水里。

  从前看着越来越老的父亲,看到他布满皱纹的笑,突然很难过。

  从前嗯了一声。这一声却让从前有了万千的情绪和感动。

  保叔说,等我犁完这两圈,完了我就回去。

  从前说,爹爹不要犁了,家里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保叔说,你爸爸妈妈他们也来了吗?

  从前听到自己亲生的父亲称呼自己养父母为爸爸妈吗时,心里却又有了别样的滋味,有点暖暖的温又有点寞寞的寂。

  从前嗯了一声。

  保叔就又刹住了犁,把长长的牛绳子拴在了田边的一棵梧桐树旁,上了田,洗了脚。从前说,爹爹,我以后就在家里了。保叔说,在家里好,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反正回来了就多住些天。从前想爹爹误解了他的意思,就又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去城里了。

  保叔开始还是笑眯眯的,听了这句话才明白了从前话里的意思。

  保叔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前说你到了家里他们会跟你说明白的,从前说的他们就是养父养母。

  于是保叔和从前两个人都不再言语,沉默地朝家里走去。保叔很想知道他们为何不要从前在城里了,难道是从前不听话吗?是从前读书成绩不好吗?保叔的心里有千头万绪的心事在搅动着他。

  6后来

  胡周圣和赵客车两个人都进了厂后,后来也终于找到了工作。他进了一家相框制品厂。

  当后来把身份证小心翼翼地递了进去,被确认招聘为流水线上的一名员工时,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紧握双拳,朝空气中跳起来踢了一脚,他几乎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劲,只有他自己才感受到了空气的回应和力量。

  后来的心情原本是很糟糕透顶的,在找到了工作的瞬间里却又精神焕发了。他进了厂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间撒尿。他解开裤扣,看着奔涌不息的水流,突然想起了胡周圣跟他说的一句话:“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是比眉毛长。”胡周圣告诉后来这句话来自他看的一部小说《在细雨中呼喊》。

  事实上,后来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彻底迷失了回家的路了。他在通往家乡的路上把自己弄丢了。

  6从前

  马灯下的娘,一边用切刀在咚咚地切着猪菜,一边用嘴巴子呾个不停。马灯挂在拴牛的牛栏门柱上,风把马灯一会吹得很亮,一会又吹得很暗。马灯在明亮和暗影之间摇晃,像一盏朴素的蝉。

  从前一下子就到了深感不安的年龄了。许多像从前一样的年轻人早就已结婚生子了,孩子也可以上街去打酱油了。可从前呢?从前满不在乎的身体里埋藏了谜一样的生活。这个在爱情和婚事上迷了路的男人,至今还打着光棍。

  从前像一粒庄稼人的汗水,在劳动中渗透着焦虑,在阳光中闪烁着燥热。从前仿佛世界的另一端,不小心点燃了客里山,使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因其而呈现了绵绵无期的等待。

  从前回到客里山的第二年还去看了养父养母。

  从前给他们捉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因为从前知道,两个妹妹都爱吃鸡蛋。从前怕鸡在路上饿着,还在米桶里抓了一把碎米放进自己衣服的口袋里。鸡被装在一个蛇皮编织袋里,只留了一个小洞给鸡透气用,鸡时不时地从小洞里拿嘴啄从前的脚,从前就把脚移开了,鸡再啄,从前就轻轻踢了一下鸡,鸡就受尽委屈地在蛇皮袋子里喊:哥打我,哥打我。

  从前吃完了中饭就说要走了。养父母就留他,想让他多住几天。从前真的很想留下来多住几天,哪怕一个晚上也好。但从前越是想留下来却说我得回去了,爹爹他们还在家里等我呢。

  养母还想留,养父却开了口,回去也好。在家里好好帮爹妈干活。

  从前本来还想留下来的,听养父这么一说,知道再不能留下来了,连一个晚上也不行了。从前就起了身,打开了养父母家的门。养父母叫从前再等等,还有东西给他。可从前像没有听到似的,飞起腿来就跑,从前像一个奔跑的鸟。

  等养父母追出来时,从前早跑远了。从前其实并没有跑远,他躲在养父母站立的桥底下,养父在桥上喊:从前。养母在桥上喊:从前。从前不发一言,泪水浸透了眼睛。

  养母说,都怪你,你留他住几日有什么关系?要说那种话?

  我说哪种话?养父好像生气了。

  养母说,多好的孩子啊!

  养父说,走了也好。你以后写信给他,叫他别来城里找我们了。

  养母说,他来城里有什么错?

  养父说,现在管计划生育的人老盯着我们,还以为我们送他回去是假,想抱养他是真呢?

  养母说,他们管他们的计划生育,我不怕。

  养父说,你不怕我怕。

  有一次从前去城里。从前看看时间还早,突然想去看看城里的养父母和他的两个妹妹,他們就在这个县城里。从前买了一袋水果去了养父母家,从前敲了敲门,门开了,站着的是他的大妹,大妹小声地喊了一句:哥。从前问,爸妈在吗?大妹说,妈妈回了乡下,爸爸上班去了。大妹问,哥,你还读书吗?从前说,不读了,打工了。这时小妹走出来,看了一眼从前,假装不认识似的,像对她的姐姐又像对从前说,爸爸说了不许跟外人说话。从前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小妹砰地一声把门关住了。

  从前一下子尴尬了。门关住了,但门里的声音却没有关住:爸爸说了几次了,他现在不是我们的哥哥了,以后少跟他来往。这是小妹的声音。从前没想到小妹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从前没想到的是,他才离开了几年,养父也变了。从前把买的水果放在了门口。从前一声不响地走了。

  从前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上车不久,从前看到他的养父在车站到处找他。

  从前不知为何,突然不想见到他了,永远也不想见到他了。从前把车窗关得紧紧的。

  养父在大声喊叫从前的名字,从前很想打开车窗,喊一声爸爸。但从前却无动于衷。车窗仍然紧紧地关闭着。

  从前的心里有着一种无人可以理解的委屈,泪水涌了出来。

  7从前或后来

  保叔的孩子从前不知为何一场重感冒后,大脑就变傻了。从前的姐姐有时候打电话回来,电话一般打到邻近的我家,有时候保叔不在家,我就叫从前接电话。从前一脸茫然地握着电话,泛着痴痴的眼神看着你,我说,你说话呀,是你的姐姐打回来的。他就笑了起来,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的笑,让人顿觉凄凉。他露出堆满黄垢的牙齿,惊奇地小声嚷道:哪个?是哪个?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清楚地在喊道:从前,从前,我是姐姐。从前赶紧把电话挂了,颤着身子跨出屋子边笑边很严肃的样子,自言自语道:世道乱了,从前被捉了,哪个缺德的想害我屋里的从前,哪个少教门的想害我屋里的姐姐?

  保叔做工回来,知道了有电话,我告诉他女儿约好时间会再打来,保叔就吃了饭一直守着电话机,聚精会神地盯着机子响起。那份对于生活的执迷让人有了无言的感慨。

  许多年过去了,保叔还是那么神气地在干着活。保叔的笑容仍然可掬,身子还是那么的硬朗。保叔依然可以从院子的农田水井里挑一担满满的水回来,但沿路要歇息几次,到了家门口已是气喘吁吁了,保叔是真的老了。

  从前还是从前,依然没变。唯一的变化就是头发更长了,胡子更粗了,朝人痴笑的表情更深了……

  与我南下的从前后来也联系上了,听说因为操纵妇女卖淫嫌疑而被警察抓了。

  打工途中认识的后来,我离开那家工厂后就失去了联系,也不知他是否过得还好。

  我离开家乡在外面打工,很多年没有回过客里山了。有次回家去保叔家时,保叔说,你已经蛮多年莫来我屋里坐了啊!我就笑笑,给保叔递去一根带把的高级过滤嘴香烟。保叔拿着递给他的烟,来回看了看,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嗯好,抽你的好烟!说着又用袖子去揩凳子上的灰,用普通话的神气讲地道的方言:来嘛,坐嘛!后面的坐嘛的坐字仍然是第四声,听来还是捉嘛。我把一整包上好的纸烟递给保叔,保叔激动地把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挡住说,“这哪里成体统,一包要几十块,我抽一根就可以了!”我的手接触到保叔的手,感觉像被刀片吓了一下,很疼。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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