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烙,陆景红想到炮烙这个词。
柱子呈现的是一种暗沉的灰黑,但绝对比看起来通红的铁水温度更高。她一步步朝柱子靠近,柱子有诱惑她靠近的魔力。热浪把她的头发拂起,她全身滚烫,尤其是脸,热量钻进毛孔顺便把汗毛给燎了。水分迅速从她的身体挥发出去,她能看见它们在空气中蒸腾氤氲的样子。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舞,呲牙龇嘴要从她的身体分崩离析。她知道不能再往前,她的两只脚板扣地屁股往后坐,她在与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拔河。她咬牙抗拒,拼命抵御。她知道前面是死地,她想象得出,只要身体挨上柱子,在肌肤一寸寸化为灰烬之前她便会死去。
有一个声音在周遭徘徊已久,从嗡嗡作响模糊不清的噪音狀态突然变得清晰锋利,如天外来音。“景红啊,爸妈知道你难受,我们帮不上忙,你受苦了,你别怪爸妈,你走了,爸妈还得活啊……”更多的信息向她涌来,它们存储在空间里,一条条向她展开,每一条都如一根针,挑开她昏沉掉举的阴翳。她模糊记起身在何处了,她在自己家里,躺在床上等死。
三天前医生告诉陆胜学夫妇,陆景红有肾衰竭的迹象,如果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有可能变成植物人,医生建议他们将人送往省立医院,让专家会诊,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两个老人被这个结论击打得风雨飘摇。一年来女儿断断续续的治疗已经把他们的积蓄花光,若再往省城去,他们哪里负担得起?陈秋雪刚病退,陆胜学还有几年,他们不过是小县城当中最普通的工薪阶层。陈秋雪股骨头坏死,前几个月动了手术,走路还不稳当。他们互相看着,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的都是疲惫不堪断垣残壁的荒凉。陆胜学像是下了决心,他拉起老伴的手,“秋雪,我们老了,你的身体又不好,剩下的日子我们只能靠退休金生活,背不起债,还不起,景红这样抢救过来恐怕也是个废人——”陆胜学说了两句停下来,他等待妻子的哭诉和指责。陈秋雪缺乏运动的身体像一只吹满气又委顿的袋子,袋子在微微颤动之后变得坚如磐石。“景红遭太多罪了,让她歇口气,听天由命吧。”他们的眼睛不再对视,都看往别处,那里头再没有什么内容。最后是陆胜学跟主治大夫交涉,他们放弃治疗,把女儿接回家中。
不是说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父母舍了自己都要救孩子?她才二十五岁,这么年轻,他们就放弃她了?他们就看着她一步步靠近炮烙,看着她痛苦挣扎,看着她化作一缕轻烟。好吧,她也放弃吧。她不再抗拒炮烙的吸引,她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敞开怀抱最大程度地与炮烙接触,她要化得一点灰都不剩,把所有的痛苦和怨念烧尽,她要变成透明的不存在。疼痛只是一瞬间,燃烧,嗞嗞作响,蓝色的火焰越来越烈,把她的四肢百骸烧成透明。
两个老人一直守在女儿的床前,他们预感到那个时间已经到了,他们在不停地说着告别的话,包括忏悔。突然,陆景红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亮得出奇。母亲抓住女儿的手,发出压抑的泣声。“景红,爸妈都在呢,你有什么想说的,爸妈听着。”“我不会死的,我好了。”“是,你会好起来的。”“我想吃皮蛋瘦肉粥。”“妈马上给你煮。”
陆景红坚持坐起来吃粥,陆胜学把她扶起来,在她的身后用叠起的被子支撑。桌子摆在床前,粥冒着热气。陆景红吃得很慢,空洞的肠腹每一勺粥水的滑落都有清晰的路线,温暖熨帖。粥是美味,人间的滋味。父母在看着她吃,他们把这当作告别的一部分,细碎的汗珠从女儿脸上冒出来,传说中回光返照的红润。陆景红吃完粥没有再躺回床上,她说她想出去走一走。父亲说外头风大,让她躺回床上去。她置若罔闻,坚持下地。脚落到地上,有头重脚轻的飘忽,她稳了稳,尝试走几步,母亲在旁边护着。她确定下盘已稳,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线衣披在身上,她不让父母跟随,她说:“我想一个人走。”父亲上前要搀扶她,说不放心她这样出门,她把他推开,“我自己可以,死在大街上不赖你。”父亲的手还保持着搀扶的状态,僵硬了。
她很快从破旧的小区窜到大街上去。风确实很大,她闻到自己身上的汗馊味,这些天出的汗怕是可以把她漂起来了。来来往往的人和车流,在她眼中呈现出放慢的节奏,她能在这放慢的节奏里细细打量。她能看清那个开着奔驰的人一脸焦躁,所有熬过的夜在他的眼袋里淤成一个泥潭。她听见那个背着书包吃着辣条的孩子咒诅自己的老师。她还能看见风刮走了一些东西又送来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和脚下,是会慢慢渗进人的身体里去的。能这样清晰充满细节地观看世界,她内心有新奇和淡淡的喜悦,这是重生的礼物,不仅证明她还活着,还把一切活着的层次展现给她。
她走了一两公里,停下脚步,她知道父母远远地跟在后头。她返回去,经过他们,再次走在他们的前头,往家的方向。
连父母都放弃她了,她又怎么能怪郁远无情无义呢。
一开始检查出病来,郁远比她还难过,他在网上咨询各地的名医,找治疗的办法,还给某些据说能远程治疗的奇异人士打过钱,为她进行超越时空的治疗。他给她鼓劲,说她又不是绝症,总能找到治疗的办法,他会一直陪着她。后来,她频繁地住院,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与她待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有一天他给她送来一篮水果,有车厘子、哈密瓜、榴梿、奇异果,这些水果他们几乎没舍得买过。榴梿别人都说臭,她闻着是香的,只是没有机会尝一尝。有一次他要给她买来尝一尝,他们在水里摊上拿起最小的一只,卖家称完以后说一百六,她赶紧把他拉走。“一百六我们可以吃一个夏天的西瓜呢,这吃了能让人增寿才值得。”郁远笑了,夸她是实用型的姑娘,娶到家里就是宝贝。今天,她终于是要吃上榴梿了。郁远客气地跟她说话,交代她注意休息,注意保养。他坐在离她病床有几米远的地方,靠着门边,目光散乱。她知道他正在离她而去,她答应他的时候喉咙哽咽了。他不问她为什么伤心,他站起来说他是请假出来的,要赶回去值班。她下床送他,她第一次送他,像送客人一样目送着他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她用不到五分钟吃完一整只榴梿,狼吞虎咽。她舔手指忍不住在心中盘算价钱,这么大一只至少两百块吧,十分钟消费两百块的吃食,她算是奢侈过了,享受过了,就像爱情。她自以为潇洒得很,放他走了,不纠缠。有一天吃过药,她的心律跳动异常再次被送往医院,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仗着这个给他电话,“郁远,我想你。”电话那头没有回应,他没有挂她的电话,他们僵持着。在一个无声的空间里时间在走,她倒想看他是如何挂断她电话的,他没有。他们之间经由电话联系起来的一根线,线越扯越细,终究是断了。她把电话挂了。
陆景红奇迹般地复原,脸上经常浮现的红斑也淡了。她到医院去复查,医生说各项指标趋于正常,要开一些药让她巩固,她拒绝了。她不想再吃那些药了,她不认为是靠药活过来的,她也不想再靠这些药活下去。
她回铁路幼儿园上班被拒绝了。园长说幼儿园工作量大,像她这样的身体不适合再做幼教。她知道之前母亲曾经为她争取医疗费到园里去闹过,园长说她不过是三年一聘的员工,何况刚做满一年,还想赖上了。她是回不去了。有药厂招工人,工资是幼儿园的三分之二,她应聘时隐瞒病史,招进去了,做简单的分拣工作。药厂离县城远,相当于在乡下,她平时不回家,住药厂的大宿舍,十人一间。一个星期有一天轮休,轮休的时间她只逛附近的集市,从来不回家。父母经常有电话嘘寒问暖,让她回家,她嘴上答应还是没回去。有一次连续下了几天暴雨,气温骤降,父亲转了几趟车给她送来衣服和炖好的鸡汤。父亲说母亲腿不方便,不然也要来的。正好是午饭的时间,她不去饭堂打饭了,喝鸡汤,鸡汤内容丰富,有枸杞红枣和桂圆。父亲在她的宿舍里转了转,问她身体怎么样,平时有没有感到特别累,一再强调她要注意身体。“你们一定要提醒我是一个病人吗?天天打电话来就问身体,见了面又问,我觉得我很健康,我能活到死!”陆景红把勺子扔到汤碗里,咆哮着。突然被呛的父亲脸面涨红,搓了搓手,拿起她腾空的饭盒离开了。
陆胜学夫妇私下议论,奇迹般好起来的女儿和以前不一样了,对他们冷冰冰的。他们把对方当作倾诉对象为自己辩解,辩解到最后放弃了,这种相互给对方诉苦说理有什么用呢,他们永远不敢亲自与女儿诉说自己的难处和委屈。“怨就怨吧,当没生过,我们过我们自己的。”这样的硬话说与不说,日子也只能是这样过了。
一场古怪的疫情出来,国内绝大部分地区都经历了封城,一家一星期只能有一个人外出采购。药厂关闭,陆景红回家住,和父母朝夕相处。她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家务父母全包了,她待在自己的屋里用手机看剧玩游戏,累了不分白天黑夜倒头就睡。每顿饭是在一块吃的,父母再不问她的身体,他们只议论有关于这场疫情的话题。他们知道死的大多是年纪大的人,难免感叹年纪大了谁都嫌,就阎罗王惦记。陆景红心里有轻视,一把年纪还有什么担忧顾虑的,她早已视死如归。
父亲每天都要进陆景红的房间好几次,看样子是想和她说话,看她没什么反应又悻悻退出去。采购日,陆景红收拾好要出门,父亲非说由他出去采购。陆景红一个星期不出门了,正想趁这机会出门看看呢,她没让给父亲。“一次要采购一个星期的菜,你难道比我拎得多?”她背着包打开门,父亲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大叫:“我要出去,我要出去!”随后又发出一声声的长啸。父亲啸出了眼泪和鼻涕,这副滑稽可笑的样子把陆景红吓到了,父亲像极了一只困兽。陆景红把出门的机会让给父亲。没过两天陆景红又发现父亲在做一件奇怪事情,父亲把家里好几张旧床单一些旧衣服找出来,他把它们剪成细长的布条,再把布条编成绳子,绳子越编越长,能盘成一大卷。父亲把繩子从阳台上往下扔,他们家在三楼,绳子垂下去触到地面。父亲满意地说:“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可以直接从三楼到达一楼。”父亲没有把绳子收回来,一直让绳子这么垂着,母亲忍不住说:“你就不怕有人从楼下顺着绳子爬上来?”“非常时期,还有什么人在外头闲逛?这条绳子可以帮我们打地气,懂不?我把它垂下去主要的目的是打地气。”陆景红想父亲一定是疯了。
在家待了半个月,陆景红接到药厂返工的通知。药厂接到任务生产口罩和一些中药制剂,需要一批员工复工,条件是经核酸检测后驻厂,因安全需要只能待在厂区,不允许回家。陆景红马上报名回去上班。
药厂每天都在加班,陆景红拿到的加班费比薪水要高。药厂的职工还有一些福利,给员工发放口罩和一些中药制剂,这些是紧俏物,药店的口罩只要一上架就被抢空。同事们都高高兴兴找同城快递把东西带回去给家人,说这比发钱都要管用。同一宿舍的看陆景红没有动静,自作主张把她的东西一块打了包,让她填寄件单。陆景红把自己那份取出来分给大家,说她家里不需要这个。
疫情稍有好转,零星的病例时不时冒出来一个,大家的行动变得自由一些了。药厂给连续封闭在厂区工作的员工一个轮休制度,这个轮休不再是一星期轮一天,而是一次可以休上半个月,销假后就要干上一个季度才有假了。连续上了这么久的班,陆景红觉得是要休整一下了,她特别想回去好好吃一顿剁椒鱼头,连续吃三顿都可以,挣不少钱了呢。她回到家中,父母正在吃午饭,桌上只有一个菜,豆腐芥菜瘦肉汤。母亲看她回来马上站起来说:“没吃饭吧,我给你炒两个菜。”她摇摇头说:“我出去吃。”她本来想叫上父母一道的,但他们好像生分得很,坐在一块吃饭都觉得尴尬,何况还是她请客,她会恶心这种亲热,还是自己一个人好好享受一顿剁椒鱼头吧。
陆景红挎上包出门,从家走到谭氏小碗菜有三个站,她走着去。几个月不回市区,刚才一路上回来感觉有些变化,她认真辨认这个变化。首先是人少了,有一些店面没有开门,她以前偶尔光顾的顾嫂砂锅饭就关门了。听说有很多餐馆濒临倒闭,小小的砂锅饭倒闭也不奇怪了。街上的人还都戴着口罩,口罩遮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陆景红发现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好看,因为眼睛很少有不美的,无论大小长狭,在一张脸上,最具神光的部位就是眼睛。一个人长得不好看,往往是其他的部位将眼睛拉垮了。
天空本来挺明亮的,一阵风把一大片黑云吹过来,哗哗下起雨。陆景红估计雨下不了多长时间,她站到一家便利店的檐下避雨。雨雾中她看到郁远的眼睛,刚才那个搬着一只装满卷筒纸的大纸箱经过她走进便利店的男人真是郁远?郁远在县城一个景区当司机,接客的巴士、景区里的电瓶车他都开。郁远怎么成送货员了?带着疑问她走进便利店。貌似郁远者在让店主签字,她走过去,近距离的,男人口罩边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小疣,是郁远。他瞟了她一眼,没能通过眼睛认出她,他的目光收回去,小心翼翼地收好送货单。“你怎么在这儿送货?”郁远的脖子迅速抬起,他终于认出她来了。“哦,这阵子卷筒纸卖得快,给他们补货来了。”他们一块往外走,她应该能想到的,这期间所有景区关门,现在虽然逐步放开,但还在限人流量,并且县里这个景区本来就没有什么特色,哪里会有什么游客。单位给像郁远这样的一批员工停薪不停职,承诺以后情况好转他们都能回去,什么时候能回去是未知数。郁远会开车,找了这份送货的工作。
外头的雨还在下,他们都没有遮具,雨打在身上。陆景红要转回头在便利店里买把雨伞,郁远说他的车就停在路边,他送她回去好歹省把伞钱。这句话让气氛变得轻松,她点头随他上了车。上车后她说她是出来吃饭的,想吃谭氏小碗菜。这是他们以前一块吃饭的地点,便宜味道好,就是量少了些,不过人家的店名就叫“小碗菜”。郁远点点头,发动了车子,没几分钟就到达谭氏小碗菜一带。馆子大门半掩着,门口摆了两张大桌,前边稀松地站着三四个人排队,店门口挂有一块红牌,她辨认上面的字读出来:不堂食,只外卖。“你去买吧,我在这儿等你。”郁远把车停在路边。她跳下去排队,除了剁椒鱼头,还选了梅菜扣肉、豆干炒肉、卤蛋卤鸡腿。她拎着一袋子塑料盒上车,兴冲冲地说:“买了你的份,我请你吃饭。”
车子往沿河一带开,她能猜出他的目的地。县城这一带风光最好,河边种了许多花树,还有供人休憩的长椅。车子停稳,他们一前一后跑在雨里,穿过这一段林木带,有一个观江亭,以前他们经常来。亭子里有一老汉坐在石桌旁,冲他们展开笑颜。他们有些失望,最好的位置被老汉占了。老汉站起来,坐到旁边,把地方腾给他们。他们感激地说谢谢,把塑料盒一一摆在石桌上,他们招呼老汉一块吃,老汉摇摇头说不客气。他们拿起筷子摘下口罩,看清了彼此的脸。他说:“气色不错。”她说:“你瘦了。”看着雨水、远处的河水,细细品尝菜肴,都夸菜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好。他没问她的身体,更没问她是怎么好起来的,或许根本就不认为她好了,谁都知道红斑狼疮是带一辈子的。雨停了,老汉走了。他们将桌上的食物都装进了自己的肚子。观江亭被夜雾和水汽笼罩着,他们的脸是湿润的。好像是两人同时靠近了对方,他们抱紧了拼命地接吻,一口气用尽了,再来一口气。观江亭不足以承载来势汹汹的情欲,他们跌跌撞撞进入车子。货车上下抖动,顶盖上的雨水滴滴滑落。事后他把她送回家,他们挥手说再见。
他们和过去的日子一样没有再联系。陆景红就没期待郁远会跟她联系,更不会期待通过一场性爱把郁远拉回她的身边。其实,这样一场随机的情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诀别。他们做了,然后什么也不用改变。
事情没有陆景红想的那么简单,戏剧般地,她怀孕了。休完假她回厂子连续上班三个月才有下一次休假,但在中间她感觉自己怀孕了,熬到休假才从药厂回到县城,先是用验孕棒查二道杠,再跑到医院去做检查。她把红斑狼疮的病史告诉医生,医生说这病并不影响怀孕,而且她也有将近一年时间没用过药。医生给她做了超声波,说孩子很健康,她的身体能怀上这样一个孩子不容易,医生建议她留下。
陆景红在看医生之前一点也没想过要留下孩子,她认为自己的身体没有办法孕育出一个健康的孩子,医生的话让她很激动,她是能生孩子的,她是能养出健康孩子的。她走出医院大门,心里压不下这个好消息,她想告诉别人。没有人可以告诉,父母连女儿都不要,哪里还会在意有没有外孙子?通知郁远?他怕是以为她想拿这个讹他吧。她强压住这跃跃欲试的心情,一个未婚姑娘怀上孩子能大肆宣传吗?她跑到河边,在那天她和郁远的交集地,远眺一河浑浊的水。生命无时无地不在诞生,就像河水向东流一样自然。河上的太阳很耀眼,她让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太阳是红斑狼疮病人的大忌,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虽然走在阳光里,也从未让光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光照下她变得透明,在子宫的部位有一颗如核桃大小的东西却沉甸甸的。她要留下这个孩子,她要做妈妈,她要把孩子养得壮壮实实,高高大大。她被自己的豪情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最终还是拨打了郁远的电话,她告诉他的目的不是因为他应该有知情权,而更多的是一种炫耀和示威,她要让他知道她是如此伟大又如此坚强,她要独立养育一个孩子。她以为郁远的反应应该是羞愧,再不济就是装傻。“你疯了,陆景红,这个孩子不能要!别胡闹了!”郁远激动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我没有让你承担义务的想法,没想拿这个逼你娶我,我会一个人养孩子。”“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他身上也流着我的血,你不能替我做决定,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你对得起他?还有,你能保证你的身体就不再犯病?如果你犯病你要把孩子扔给谁,你衰老的父母?孩子生下来就要对他负责,我如果工作稳定,还可以分担一部分,可是目前我没有这个条件。景红,放弃吧,我们要面对现实……”
郁远从头到脚给她浇了冷水。他说的并不是新鲜的词语,她的脑子里也浮现过,是她自己不愿意在这些念头上多停留,她更愿意将思绪转移到孩子可爱的笑脸上,她想象着那个扑向她怀抱的孩子,她早早地打开了迎接的双臂。兴奋的情绪一旦被打压,便如潮水迅速退去,露出嶙峋灰暗的岩石。无数个逐渐消失的念头压向陆景红,她仿佛看见她的孩子哭喊着妈妈,除了她,他又还能依靠谁?潮水把孩子带走,她没有动,她也变成了岩石。
她让孩子陪了自己三天。三天的时间他们一块去了儿童公园游乐场,去吃了肯德基,还去照相馆拍了照。她坐在木马上把自己旋得头晕眼花,她坐在跷跷板上,一高一低地起落。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孩子,如果没有你,妈妈一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到这些地方来,不是妈妈陪你,是你陪妈妈,让妈妈做了一回妈妈。”
三天后,她到醫院做人工流产,选的是有痛人流。医生对她的决定有点吃惊,特地强调无痛人流比有痛人流就多交六百块。医生以为她是要省这笔钱,她不是想省钱,她只想体会生孩子的感觉。生孩子一定比有痛人流要痛多了吧。她要知道他是怎么离开她身体的。扩宫棒撑开她的下身,坚硬冰冷,她轻轻唤了一声,医生说还没有到痛的时候呢。当吸头深入进行负压吸引,她的子宫里像装了一台电风扇,扇页如刀割一样,她凄厉地叫唤起来。“忍忍,就两三分钟。”是的,她只叫唤了两三分钟,孩子生下来,离开母体。她的眼泪打湿了眼睛,她生过孩子了。
当初母亲生下她,不知道叫唤了多久?
她放弃了孩子,孩子却没有机会怨怼她。
在医院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她起身离开,下身在流血,热乎乎的血。她打车回到家中躺下,让母亲给自己炖了一锅鸡汤。她像坐月子一样喝汤。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么不幸,享受过爱情,当过几天母亲,她的人生链条不脱节,只是缺了一份圆满,可又有多少人是圆满的呢。
药厂的订单越来越多,陆景红成了熟练工人。疫情像躲在地沟里的老鼠,溜出来的时候人人喊打,人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又会溜出来。无人能掌握这只老鼠的行踪,弄得都很疲惫。
陆景红得知父母成为密接者被隔离的消息,第一反应是生气,不是怕死得很吗,还跑哪去沾染了病毒?这事早先在新闻上报道了,听新闻时陆景红根本想不到父母就牵涉其中。母亲腰痛,到一个私人诊所按摩,是这家私人诊所的常客。按摩师稍停两日发烧确诊,母亲就成了密接者,而父亲成了密接者的密接者。父母觉得自己挺冤,谁知道医生会变成传染源呢?他们说他们目前是居家隔离两个星期,昨天第一轮检测结果都是阴性的。父亲最后强调,“你不用担心我们,你安心工作,保护好自己,我们不会有事的。”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陆景红心想,说话声这么洪亮,我才不担心。
每天在给口罩包装数件的时候,陆景红的心中会有一个数字反复出现,那是父母隔离的天数,一天,两天,三天,这个数字在增长。第五天她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压低声线说:“你爸可能脑子出问题了。”陆景红心里咕咚一下,这和说父亲中招了一样让她慌乱。年前隔离父亲那些异样她就隐约觉得不对劲,那条长长悬挂掉到楼下的绳子仿佛是父亲通往外部的一个渠道,是父亲的续命绳,若没有那条绳子,父亲扛不下整个隔离期。谁能想到,会再有一次隔离。母亲说,父亲成晚不睡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原来是高声唱歌,后来是骂人,把年轻时和他有过节的人都想起来了,一一拎出来骂了一遍。窗子明明是敞开着的,他硬说憋气,把窗玻璃砸了。“我就怕他会想不开跳出阳台去。”“不要怕,让他看看电视,听听歌,要不你就和他吵吵架,他是闲出来的毛病。”母亲哭出声来,“景红,我真的很怕。”
陆景红在社区备好案,主动申请与父母一同隔离照顾老人。没有人简单地赞美她,更多的是说保重。她拎着大包小包走到自家门前,她认为自己是带有一点冲动,有时候做事还只能凭着一股冲动。门打开,一股腐败的味道迎面扑来,它们像是来自厨房里堆放的菜蔬,也可能来自父母,他们正在老去。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父亲的身子从屋里窜出来,异常地敏捷,他手上拿着一条晾衣竿,眼圈发黑,眼睛血红,见是陆景红一下蒙了。“你怎么可以进来的?”“这是我家,我想回就回。你在晒衣服?”父亲看一眼自己手上的晾衣竿,有点回不过神来。“我拿来锻炼的。”母亲一瘸一拐追过来,看到是女儿进家门,也是吃惊坏了。“你也要隔离?”“是,我也要隔离。”“你怎么搞的,在药厂好好的,怎么弄的?”“病毒无处不在,我回来不好吗,一家人热热闹闹。”
陆景红把几大袋水果和小吃塞到父亲手中。“我要好好休息了,你们白天给我做吃的,晚上我陪你们打牌。”她又从随身背的背包里取了几副扑克扔到茶几上。扑克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击打声,父亲拾起扑克,眼睛露出喜色。“没听说过你会打牌。”“敢告诉你们?上初中就会了。”“难怪学习不好。”“打牌还行。”
父亲爱打牌,年轻时经常打到半夜,是夫妻俩吵架的首要原因。
一家三口晚上吃过饭,收拾好,就在吃饭桌上打锄大地。母亲技术太臭,影响到其他人的正常发挥,被开除出去,嘟囔着戴上老花镜看电视去了。剩下父女俩对战,当爹的经常把牌用力甩在桌上,带起一阵风,气势是足了,技术和运气都差点,女儿打出了军师的节奏,不急不缓,胸有成竹。第一晚下来,父亲输得很惨,输一局罚十元现金,一大张没了,女儿讨债是认真的。父亲感叹自己多年不摸牌,手艺都稀松了。女儿说他当年手艺可能就不怎么样,会骑自行车的几十年不骑腿一偏上车能不会?后来,父亲熟悉了女儿的打法,迅速扭转局面,女儿很少赢了。获得胜利的父亲笑声不断,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透亮的笑声。他还指导女儿,打牌靠的不是聪明,是智慧,会做人才会打牌,二者相通。女儿想反驳,找不出反驳的理论支撑。母亲受感染,想再次入局,仍然被父女俩拒绝,气得拍桌踢凳子。这样的欢乐动静,在这个家消失很多年了。
白天不打牌的时间,陆景红会和父母一块坐在阳台上,他们谈论这个县城的历史,回忆他们的亲戚和好友,他们强行把许多淡出记忆的人拉了回来,当中不乏他们讨厌的人,越是不喜欢的说得越有细节越生动。回忆不一定只回忆那些美好的,但回忆本身是美好的。
隔离结束,陆胜学一共赢了三百多块钱。陆景红让他请客,考虑到外出吃饭不安全,决定点外卖,商量了一会儿又觉得花钱下馆子,本来就是要吃出个有人伺候的感觉,服务员端茶送水,吃完筷子一扔,拍屁股走人,这样才爽快。何況外卖用的是塑料盒装,仪式感立减一半,吃完还要自己收拾擦桌子,哪还有什么快感?于是,他们一家三口在大街上惬意散步,痛快地吸收新鲜空气,之后来到一家水果摊跟前,打包带走一只榴梿。陆景红知道爸妈没有吃过榴梿,她唯一一次吃的是郁远送的分手果。他们买了一只中等个头的,有裂缝的。陆景红拎在手里,父亲张大嘴巴说香,母亲捂着鼻子说臭。回到家里,她剖出丰满的果实,她用碟子盛上递给他们,说香的接过去了,说臭的也接过去了。一家三口把一只榴梿吃得干干净净。母亲说:“二百八就这么没了。”父亲说:“算是享了一回口福。”陆景红说:“这屋子可以香一个星期呢。”“以后我们打牌,谁赢了谁请。”“好啊,那就总有榴梿吃了。”“总吃榴梿也会腻的,换西瓜也不错。”“好吧,换着来。”
那榴梿的香气果然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是持续到下一个榴梿的到来。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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