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一上班白燕就替换一位姓李的同事到牛蹄窝担任扶贫干部。白燕平时爱打扮,下乡前李同事提醒她,牛蹄窝偏僻,条件比较落后,下去的话最好拾掇得简单干练点儿。白燕有些想当然地认为,现在的公路不都村村通了吗,牛蹄窝能差到哪儿去呢,她脚蹬高跟鞋,披一件大红风衣就跟上第一书记下乡了。
小车跑了四十多分钟就到了。一路也没怎么颠簸。白燕下车时心里暗笑李同事夸张,这牛蹄窝也不咋地偏僻嘛,前十年她常下乡,也去过一些偏僻的地方,那才叫真艰苦呢,有些路面陡峭得能把人的肠子从嘴里给颠出来。
下车后先进村部,村干部已经在等着了。也有几个老百姓,可能闲着没事干,远远地站着瞧热闹。
短暂碰头后,就各自忙起来了。其他队员早去过各自分包的贫困户,白燕是新换的,所以她得第一时间把自己的五户人家走访一遍。进去先得把扶贫卡换过来,取下前头的旧卡,把写有白燕信息的新卡贴到扶贫信息栏里。
前四户人家都挺顺,人都在家,简单交流后,白燕想办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老百姓早就已经知道这个帮扶他们的单位是个穷单位,带不来啥大的项目,也没多少钱分给扶贫户,来了也是被工作逼的,所以他们的态度也都不远不近,你来了,他们没多激动,你走了,他们也不会十分挽留。
走向第五户人家的时候,白燕才发现李同事没骗自己,她的高跟鞋不适合脚下的路。这是一条从村道分岔,通往另一个山沟沟去的小路。
站在小路口上,带路的杨会计指了指,说,路尽头就是,一户人家,独户。
他收了脚步,犯懒不想走了。
白燕走了两步,差点栽了个跟头。她踉跄着站稳,再仔细打量这段路。是土路,又窄,又陡,初春解冻了,路面的土明显酥软,她穿的是锥状细跟鞋,踏上去鞋跟就往土里钻,拔出来带起一层潮土。这种鞋跟,也就靠一个点起主要支撑作用,现在路陡,每一步下去找不到这个可靠的点,像踩在了海绵上。白燕一面在心里后悔,一面偷偷看后面,还好杨会计没有看她走路,蹲在路畔抽烟去了。她一咬牙,弯下腰,一只手抓住路边的衰草,另一只手在路上支撑,像只四蹄动物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样子要多狼狈她不敢想。对于她这种讲究形象的精致女人,她今儿真是被逼急了,豁出去了。其實脱了鞋袜光脚可能会更好一点,可打死她都不愿那么做。
这条路够长的。等她爬出头,出了一身汗。总算够到这户人家的门口了。她直起腰喘气,左右查看,还好还好,四下静悄悄的,还真只有一户人家。大门紧闭着,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就是说,她方才像动物一样四肢爬行的狼狈相没人看到。
这就是白燕的第五户扶贫户了。户主是个女的,名叫咸翠花。白燕拍门,没人应声。一推,发现两扇木门被一根铁链子拴着。没上锁,链子套了个圈儿。她能解开,但没解,既然人家挂了链子,说明家里没人,她不能贸然进去。想不到这么不凑巧,看来下次来还得往这儿跑一趟。
大门口立着一把铁锨。白燕拄上它,一步一步返程。有工具辅助,她算是比较顺利地下了坡。但这一趟确实够呛,晚上到家白燕先泡脚,一边按摩一边吸凉气,脚疼点不要紧,可惜一双新皮鞋了,这一趟把后跟拔松动了,就是在平地上也没法穿了,算是废了。
隔天再下乡的时候,白燕换上了平底鞋。是当下流行的白色小平板,又轻便又显瘦,还有内增高作用。她脚本来小,这一穿越发显得高挑精练,加上她身材一直保持着苗条,五十岁的人了,还显得像个年轻人。
有了充分的准备,白燕就身心轻松,在路上就做好了打算,这次一下去她要直奔最后一家扶贫户。先把基础工作打扎实,后面就顺手了。
车刚到村部门口,听见村唐支书在骂人,一边骂,一边往门里走。
村部小院四周是铁围栏,白燕看见围栏外一个人抱着肚子,迈着迟迟疑疑的步子,往前走,走几步,又怕,后退,退几步,畏畏缩缩地观察着不远处的唐支书。见唐支书没回头看,他又胆大了,赶上前几步。这样反复了几次,靠近了村部大门,手不抱肚子了,抱住了铁大门,咣咣地摇,嘴里说,锨锨,你们偷了我家锨锨!
白燕看出来了,那是个不太正常的人。残疾人。是精神上有问题的那种。这种情况在农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精神上的残疾人一般分两种,要么不爱穿衣裳,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去人多处裸奔,要么就相反,多多地穿衣裳,有多少穿多少,恨不能把自己捂得风都透不进去。眼前的这个人,是后一种情况。
白燕扫了一眼,就转身走向党员活动室。她还是向杨会计要一下咸翠花家的电话吧,先打电话确认一下再去,万一这阵子她家又没人呢,自己不得又空跑一趟。
大门咣咣响,那个人在使劲磕撞。
唐支书火气上来了,把头伸出党员活动室的门,喊,你耍啥疯哩你个超六子,给你说了,我不知道!没人见你家的破铁锨,你咋偏就不信哩!再闹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唐支书本来长着一张黑脸,发起脾气来显得有点骇人。
白燕一看这气氛不适合在室内打电话,就绕过唐支书向门外走。
大门咣地又一声响。这回动静大。唐支书迎着声响跑出去,骂声高了八度,超六子,你不想活了咋的?去,把你妈喊来!她要再不好好拾掇拾掇你,我就取消了你的低保!一个超子,一天吃着低保,你还吃上劲儿了你!我把低保一取消,你喝风巴屁去!
门口被称为超六子的男子转身就跑,跑出十来步,扭过身看,发现唐支书没有追,他不跑了,又一步一步往回来倒,倒到铁栏杆上,身子贴着镂空栏杆窥探着,嘴里在嘟嘟囔囔地争辩。他吐字不清楚,加上方言很重,白燕要完全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是困难的。就听他反复咕哝着锨锨,锨锨,你们偷了我家锨锨——
唐支书忽然吼:还把你个超子没治了啊?杨会计,你给派出所打电话,把这狗日的一铐子给铐了去!
杨会计笑呵呵跑出门,喊:哎哟哟,我说六子啊,你就不要添乱了成吗?我们这里忙得很——你啥丢了?锨锨?我们可都是干部,谁偷你一把铁锨做啥?
白燕心头一亮,想到了前天自己拄着下坡的那把铁锨,当时拄回来顺手就给靠在了村部大门墩子的拐角里。她赶忙跑过去看。铁锨还在那儿。白燕举着铁锨喊,是不是这个?这是我从咸翠花家门口拿的。
这一喊惊动了屋里的人,都跑出来看。杨会计接过去看了看,说还真不是咱村部的锨——六子,这是你家锨,快拿走,再不要泼烦人了!
叫六子的男人犹犹豫豫往前凑,不敢让身子靠近,远远伸出一只手来够铁锨把。
杨会计上了年岁,不跟他耍笑,真把铁锨递给他。
六子一把抓住铁锨把,就往后退,自认为退到了安全的位置,站住了却不走,说,你们偷了我家锨锨,还不认账,要不我家锨锨能自个长腿跑到这达来?
哎,你看这个超子!唐支书被气笑了,笑嘻嘻地骂,还缠得不行!铁锨寻见了你不拿上快走,还要干啥?真想吃派出所的铐子?
白燕知道村干部对百姓都这么个样子,尤其是对一个头脑不清楚还纠缠不休的残疾人,大骂,凶吼,吓唬,等等,也算情理之中的事。但铁锨是她拿来的,她有义务把情况说明一下。就赶紧站出去,说六子是吧,对不起啊,你家铁锨是我拿的。前儿我穿了高跟鞋,下坡吃力,就拿你家的铁锨用了一下。你看害得你到处找,我给你道歉吧。
唐支书抽一口烟,说道啥歉嘛,白干部你不要理了,一个超子嘛,你道歉他也听不懂。
六子定在了原地,瞅着白燕看,一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那看相,只有一个字能形容,馋。馋得好像一个饿昏了头的人,在看一块刚出锅的热馍。
白燕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男人看。她经受男人目光的检阅和考验,太多太多了。从少女时代就招惹得男生们追着看,长大谈婚论嫁时,更是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即便是到了如今,快要变成老太婆的年纪,她的魅力还是残留着,把她放在同龄妇女当中,总是最能吸引异性目光留恋的那一个。就因为她长得好看,到哪儿都会花朵吸引蜂蝶一样招男人注目。
她和头一个男人的婚姻在打打闹闹中持续了几十年,终究是离了。那男人总是疑心她会给他戴一顶有颜色的帽子。最后发展到了变态的地步,她要是和哪个男人多说几句话,他知道了都会不高兴,就要变着法地闹一场。
可以说白燕这个女人是经历过男人的目光反复淬炼的。百炼成钢,她早就对异性的目光没什么感觉了。年轻那会儿还真是喜欢那种被目光包围、追逐、艳羡、倾慕,总之是众星捧月的感觉,很能满足内心深处的虚荣。现在呢,也算千帆过尽,经历了,跋涉了,个中的滋味也尝尽了,是到了洗尽铅华回归本真的年岁了。她看开了,也就淡然了,再看男人凑上来的各种示好、撩拨、试探,甚至贴上来动手动脚,她不是敬而远之,就是冷冷地躲避。
现实经历早就告诉她一个真理,因为你的外表长相而给你献殷勤的男人,没有几个是真心想和你结婚,对你的一辈子承担责任的,他们只是想偷腥,占一点婚姻之外的便宜,一口半口,吃到嘴里了,转眼就是男人间吹嘘夸耀的谈资,吃不到的,哪怕擦着边儿舔上一舌头,也会把你描述成妖精。反正女人长得好看,有时候真不是好事。这话只有真正长得美的女人才有资格说,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有机会感受其中的荒谬滋味。
白燕目光平静,神情自然,不慌不忙地接受了这个叫六子的傻男人的注视。她的内心和外表一样平静,她在心里冷冷地笑,天下老鸹一般黑,这世上的男人,果然都是一路货色,就连个傻子也没能例外。
傻子是真傻子。他的臃肿的衣着,明显比别人僵硬固执的表情,乱蓬蓬的比一般人大出半个号的脑袋,都在显示着他的不正常。
他用僵直的目光打量白燕。他不像白燕这辈子遇上过的所有男人。男人们看好看的女人,是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从外到里,从里到外,边边角角,明处暗处,他们都敢给你回味一遍。目光看不见的,也能用想象进行补充。他们的目光里有火,有光,有欲望,有藏在暗处的脏。尤其代表女性特征的关键部位,会被反复地重点地摩挲、掂量、咀嚼、回味。总之男人的目光,白燕见识过,领教过。有时候会无所谓,有时候会反感,更多的时候,是保持警惕,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在这些目光里沦陷,以至于万劫不复。
白燕发现眼前叫六子的这个傻男人,他的目光有一点不一样。盯住她看了这一阵,他的目光没有拐弯,一直直勾勾的,是受了惊吓,还是被人狠狠地撞了一样,也没有迂回、游离、盘算和更多的难以猜测。他完全以一个傻子的直白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漂亮女人。
白燕在他的瞳孔里始终是全身的,直立的,外在的。
白燕忽然想笑。傻子也欣赏美,也知道她长得好看,所以也被她的美给惊呆了?
六子,你個超子啊——哪有这么看人家女干部的?你花痴病犯了不是?
唐支书打破了沉默。他不知何时跨出大门,站在了六子身边。
说完他自顾自地哈哈大笑,同时抬脚踢了六子一脚。
六子捂住屁股后退,看来这一脚踢得重,他疼得龇牙。
六子也是男人嘛。男人见了漂亮女人,多看几眼很正常嘛,说明我们六子不超嘛——第一书记也插进来开玩笑。
说得其他扶贫干部跟着笑。
看得出这个六子他们早就熟识了。
他超?唐支书刚开始有些生气,现在没气了,用戏耍的目光瞅着六子,说,你们不要看他是个超子,这超子可灵着呢,尤其见了好看的女人,他鼻子眼比狗还灵,这不,找铁锨呢,闻着味儿,找上白干部了,他闻得出白干部是资深美女!
白燕站着听,没笑,也没恼,心里当然有点不舒服,她觉得唐支书这话有点过分,挖苦一个傻子,还顺带着给她也来了一刷子。什么意思?美女就美女,还加个修饰限定成分,资深,说白了不就是老吗,虽然五十岁的人了,有时候也自嘲是老太太了,可真要亲耳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意思,还是叫人觉得生气的。再说那个“闻”字,用在这里明显含有色情意味,可用在一个傻子身上,还算厚道吗?
她对这个唐支书一开始就没有好感,现在感觉更不好了。
六子退远了,但目光还在看白燕,呆呆的。好像白燕是他失散了几十年的亲人,现在忽然重逢了,他不敢相信,他需要一个心理缓冲的过程让自己适应。
哈哈,你们看六子那眼神,确认一下,确认一下哎,我敢肯定,这是真爱!六子遇上真爱了!这傻男人要开窍了!
是白燕的同事小毛在喊,他也是个爱开玩笑的年轻人。
六子,六子,来,过来,给我们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这个女人了?看上就快说啊,我们给你当媒!这白燕可是专门下来扶贫的干部,专扶你这种没媳妇的光棍汉!
唐支书一边说,一边给六子招手,同时用笑嘻嘻的目光把大家看了一圈儿。那神情里,有不加掩饰的戏谑。
大家都是比六子正常的聪明人,自然没人听不懂唐支书这是在开玩笑。所以聪明人全都很聪明地大笑起来。
六子也跟着笑。别人哈哈笑,他一个人嘿嘿笑。他嘿嘿嘿,嘿嘿嘿,笑的时候,还不停地看着白燕。
白燕没笑。她听见笑声交织,又分开,分成了两层,像扯开的两张皮,聪明的人们是一张,傻六子是另一张。
六子,这媳妇你到底要不要啊?看上的话就抓紧,下手慢一点就没了。咱牛蹄窝打光棍的可不止你一个!马明、刘亮、二虎子他们可都排队等着抢白干部哩!
是杨会计,他凑过来笑嘻嘻说。
我得回家问我妈!
六子忽然蹦出来一句。说完转身就跑,铁锨被他拖在身后。刚跑了几步,锨头磕在路畔的一块石柱子上,咣一声巨响。他踉跄了一下,抓稳铁锨再次跑起来,显得十分仓皇,好像屁股后面有十万大军在追杀。
真是个超六子啊——唐支书、杨会计同时感叹。
大家一起畅怀大笑。
白燕也忍不住笑了。
扶贫生活其实挺枯燥的,入户,摸底,沟通,填表,尤其各种表格,填得人头昏眼花手腕子发软。在这单调当中,也偶尔会泛起一点轻松的浪花,其中一个就是讲笑话。下乡和回城的路上,大家轮流讲着和村干部、村民打交道的经历或听来的各种好笑的段子。
这天回城的途中,第一书记提起了六子。说白燕你可得小心了,别叫六子给缠上,他可是很难缠的。去年小李答应他春节慰问时多给他一袋面,结果面不够就没能兑现,他就天天来找小李,堵在大门口不走,说小李欠他一袋面,为这点事闹了两个月。超子认死理,脑子不会拐弯,认准的事,非得要个结果。
白燕笑了,说你们胡说啥哩,我这年龄都能当他妈了。
第一书记醒悟过来一样坏笑,说防患于未然嘛,你可别真在这穷山沟里遇个第二春。
第一书记年岁比白燕大,白燕也就不好怼他,由着他没高没低地胡开玩笑。
同事小毛跟着凑趣,说,笑话也有现实版,我媳妇他们扶贫的村上,还真有两个光棍跑来找扶贫干部反映情况,说既然公家要从根本上扶他们这个贫,那就帮他们找一个对象,让他们也过过正常人的日子。女儿亲找不上,二婚也成,只要是个女的,他们就不嫌弃。
这又把一车人惹得哄然大笑。
进入三月份,全市对扶贫工作加大巡查力度,白燕他们不敢懈怠,天天往乡下跑。为了节省油钱,大家五个人合拼一辆越野小汽车,中午饭就在乡下吃,村部离乡街道远,只能在村部设了个小灶,由白燕给大家做午饭。好在午饭简单,蒸一锅米饭,再炒一个菜就能凑合了。
牛蹄窝产土豆,随便找一户人家,就能买到又大又好的土豆,价钱只是城里的一半。
这天白燕正在炒洋芋菜,身后有脚步响,唰——唰——唰——脚步是提着气踩出来的,好像来人想靠近,又害怕,在再三的犹豫中,一点一点往前蹭。
临时小灶设在村部最边上的小办公室,干部们就在隔壁党员活动室填表,门敞开着,能闻到风送过来的他们吐出的香烟味,和时不时响起来的说笑声。
这时候白燕就会有一点恍惚,好像时间发生了奇特的错位,她又回到了一个过去的时间段,隔壁是她的家人们,这村部的大院子是一个大家庭,她是主妇,她在热火朝天地为一家人操持一顿午饭。
乡村的日子,一走进村子就能感受到一种宁静,即便在村部里待着,也能明显感到这儿和城里的不一样。牛蹄窝四面都是山,除了偶尔有农用车或者摩托车开进村来,发出的声响也不是城里的那种噪音。奔奔车蹦蹦蹦响,摩托车呜一声叫,在寂静的气氛中,竟然有一点好听。打破了全村的静,但不是破坏性的,反而增添了别样的生活气息。
白燕发现用宁静的心态来看待身处的环境,心情会好不少。在城里,在家中,一直压抑的心情,慢慢敞开了一道缝儿,她有一点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人真是奇怪,时间要退回去哪怕十年,她都不会有这种感受。她是真正的城里人,以前只要被分配下鄉,就愁得不行,到乡里转一圈就匆匆往回跑。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喜欢上在乡村环境里停留的生活,虽然这只是短暂的。
她用铁锅铲慢慢翻搅切成条状的土豆丝,一面有些享受地聆听着土豆在热油里噼噼啪啪爆响,爆出含着清甜的香味,一面慢慢地抬起头,看身后的门。门口多出来一个人,正一点一点往门口挨,眼巴巴望着她看。
是六子。白燕笑了,六子啊,你咋来了?快进来,我正打算去你家走访哩,你妈好着吗?
说着她把门开大,腾出门口,做出邀请六子进门的姿势。
六子明显被这正式严肃的邀请给吓着了,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被人这样认真对待过。
他毫无征兆地嘿嘿一笑,笑声还没断,他松开抓着门框的手,转身就跑。他跑起来真快,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野物,正冒着枪林弹雨往山林里逃窜。
白燕被逗得大笑起来。前半辈子的岁月里,偷看过她的男人,能站满这村部的院子吧,还没有哪一位用过这么有趣的方式。
第二天是周末,在家休息了两天。周一再去上班,白燕计划去一趟咸翠花家。她还没出发,院子里多了一群妇女,是来报名参加家政服务培训的。第一书记喊白燕帮忙登记。这一耽误,今天又去不成咸翠花家了。白燕心里着急。
扶贫小组全由第一书记指挥,统一听他分配干活,除了这些,另外每个人还得干好各自分包的五户人家。五户人家都住哪儿,人口情况、收入、主要产业等,都得熟练掌握。白燕已经掌握了属于自己的五户人家,户主姓名,家庭成员,都干什么——这些情况要记住,还要和真人对上号。更重要的是,得让农户把扶贫干部也认得出,记得住。
万一巡查组来了,抽中了某户人家,就会当场问,你家扶贫干部是谁,叫啥名字,一个月入户几次,和你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了吗?
老百姓有能记住的,有些记不住。尤其个别人,故意刁难,就算你每周都去,在他家炕头上坐了,天也聊了,但他事到临头偏给你装傻,一问三不知,摇头说没记住,没认下,没来过。
这就烂面了!扶贫大会上,领导这么强调。那你的责任就大了,问题就严重了,真要撞到枪口上,誰也救不了你。
白燕想起这些,心头有一点焦灼,她至今跟咸翠花没碰过面,只知道她六十一岁,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傻儿子冯六子,靠几亩地度日。这两年政策好了,娘儿两个吃上了低保,六子还领着残疾人救助,日子凑合着能过,要说脱贫致富,还是有困难的。
表册上登记和村干部讲的,终究是二手信息,白燕得亲自去看一下,把咸翠花认下,也叫她把自己给认下。
白燕给妇女们登记,一人填一张表,同时她粗略地看几眼,从事家政服务的人员,要符合一些标准,至少要耳聪目明,脚手健全,年龄适合,因为上头说培训后要根据培训效果和受训人员意向,推荐她们进城去上班,给城里人做家政服务。现在家政服务可吃香呢,听说大城市的金牌月嫂一个月收入能上万呢。城里老年人没儿女照顾,等着雇保姆的大有人在。所以这种培训既是初步普遍的,也是有选拔目的的。
白燕把没成年的小女孩和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全挡在外头。其余家庭妇女,只要来她就全给报上名。她觉得只要能来就挺好的,至少让她们学学家务咋处理,饭菜咋做,娃娃老人咋照顾,也是有实际意义的。
一个老年女人站到了白燕面前。白燕看看就摇头,说,阿姨,你这个年岁,就不学这些了吧,没啥用处,你看你都是需要儿女来照顾的年龄了。
女人有六十多岁了吧,一双手伸出来,像老铁耙子一样蜷曲着,鬓边露出的头发白了大半。这样的岁数和身体状况,真不适合培训学习了。
妇女不说话,先咧开嘴笑了,伸手抓住白燕的手,老耙子捏得白燕手疼。妇女的笑容有些熟悉,白燕感觉在哪里见过。
白燕正疑惑呢,妇女忽然从身后拽出一个人来,往桌子跟前搡,说我的六子,硬是把我拉来了,说大队部来了个女子,给他当媳妇儿来了,他叫我这个当妈的来看媳妇儿。他说的就是你?
老婆子嗓门大,说得一大群人都扭头来看这边。
六子被从身后拉扯出来,他居然干净多了,明显是被打扮了一番,以前臃肿的衣裤减少了大半,头发也沾上水梳顺溜了,脸和脖子也明显洗过。
他的神情也跟换了个人一样,垂着头,一副很是害羞不敢看人的样子。但是又实在想看白燕,斜扭着头瞄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两只手紧紧拽着他妈的后衣襟,将他妈一个劲儿往前推。
白燕知道这妇女是何人了,她是咸翠花。
你看你看——咸翠花的肚子靠住桌子,粗声大嗓地给白燕笑,你看呀,他把你吃在心里了,这几天睡里梦里的嘴上都挂着你,今儿硬要我亲眼来看上一看。
她还真的盯住白燕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副婆婆帮儿子检阅未来媳妇的神情。
白燕哭笑不得。这娘俩还真有意思得很,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吗?
看见了白燕眼睛里的迟疑,咸翠花的手松开了,语气里有了一点歉意,白干部,你不要多心,我六子瓜着哩,旁人耍笑的话,他就当真了。说完转过身去,六子,跟妈回家,你媳妇儿妈看了,好得很,你看她忙工作哩,咱就不打扰了好吗?
六子还真听话,乖乖由他妈牵着手,娘儿两个挤出人群走了。
妇女们叽叽喳喳笑成一片,都在笑六子娘儿两个,同时有目光来看白燕。
六子看上了一个女人,真成奇事了,这么多年,六子就没看上过谁呀。一个女人笑着嚷嚷。
杨会计抬起头,说六子头不好,眼神毒着哩,就你们这些歪瓜裂枣的,他看得上才怪呢。就一个个的不要惦记六子了,回去把你们各家的男人看好就成了。
女人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堆。
看这老说的,好像六子成了香料包包了!我们还馋上他了!
一个泼辣开朗的妇女说,说完还冲大家伙挤眉弄眼地笑。
白燕和她们不熟,就不好加入进去,她继续给她们报名。
吃午饭的时候,小李看一眼大门口,说白姐,你的六子,在外头守你哩,还没走。
白燕甩筷子给他额头敲一下,说,少胡说,啥我的六子,人家六子啥时节成我的了?
第一书记笑,说,还真别说,那超子真惦记上你了。你看,这大中午的,一直站在那里,饭也不知道回去吃。看来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
白燕探头望,村部的铁艺墙外,还真站着个身影。
她噔噔噔跑过去,说六子,六子,进来跟我们一搭吃饭吧,我今儿正好菜炒多了。
六子本来垂着头,听到白燕的声音就抬起头来看,只看了一眼,转身跑了,跑得跟风一样快。
白燕苦笑,还真是个傻子啊,好像人家会吃了他。
第二天白燕去咸翠花家。大门开着,她怕有狗冲出来,先试着拉住两个门环,再探头朝里头喊,有人吗,有人吗?房门没动静,大门口忽然冒出来一个人。白燕吓得心乱跳,忙拉住门环合上门。合上,她又推开,合上的那一刻她看清了,悄没声儿冒出来的,是六子。
你咋跟鬼一样?没声音就出现了?白燕笑着嚷,你一个大男人家,这样子可怪吓人的啊。
六子又变回鼓鼓囊囊的打扮了,昨天脱下的那些衣裳全都穿回到了身上,好像这些都是他的财富,他需要穿戴起来随时给世人炫耀自己的富有。
白燕仔细打量他,已经回春时节了,他穿了毛衫、汗衫、夹克,外头还套个旧羽绒服。腿上不知道套了多少条裤子,两条腿又肥肿又僵直。
难道头脑不适合的人,不是怕热就是怕冷?还是穿得多更有安全感?
白燕细瞅他的脸,他也正在看白燕,目光对撞上,六子做贼被人逮住了一样,迅速低下头,嘿嘿一笑,转身往屋里跑去,嘴里喊着妈——妈——我媳妇儿——我媳妇儿来了!
咸翠花出来了,冲六子摇手,去去去,我的瓜儿子,再不敢胡说,人家是城里来的干部,啥你媳妇儿,叫唐支书听着就麻烦了!咱娘儿的低保救济就给你取消了。
白燕闪眼打量这个家,土院子,两间房,看来是最早开始危房改造时盖起来的,也仅仅是按照当时的验收标准盖起来了,不像别人家,在这个基础上又做了补充,要么换成棕红色琉璃瓦,接了前檐,或干脆装上玻璃走廊,又透亮又防风遮雨,尘土也进不来,弄出了很大的气派。
眼前这两间房还是最粗的土红瓦,门帘窗帘是最廉价的那种化纤料子。傻儿寡母,日子也只能过到这个份儿上吧。白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等进了屋,果然一切都很简陋,摆设、被褥、生活用具都是半旧的,看不出有什么值钱的家当。
咸翠花远比以前走访过的四户人家热情,拉白燕坐在炕边上,倒来一杯水,拉开抽匣翻找,说明明记得还有一撮子茶叶的,这咋就寻不见了呢?是不是六子你偷吃了呀?
六子站在门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抱着肚子,嘿嘿嘿嘿嘿嘿地一个劲儿笑,边笑边躲躲闪闪地拿目光瞄白燕。
白燕赶紧抢过那一杯热水来,说,我不喝茶,从不喝茶的。
咸翠花看着白燕喝白水,她可能还是觉得白水慢待了人,一个劲儿歉笑着。
日子过得咋么个?
白燕端着水,眼睛看着热气上浮,在杯口形成水滴,问咸翠花。
就这么个样子。咸翠花很健谈,拍拍炕沿,说,你也都看着了嘛,前头来过的一个男干部也问过,我咋说哩,我就实话实说,肚子能吃饱,饿不着,要说再有啥奔头儿嘛,没啥奔头了!我命苦,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还瓜着哩嘛,二十九岁的人了,还瓜成这个模样子,给说个媳妇,给老冯家生个一儿半女,都是不能了。我啊,只能活着一天,我就好好照看他一天,不叫他饿着,冻着,受罪。我愁的是,有一天这世上没有我了,他咋办?他靠谁哩?那就真的要遭大罪了。这就是我的个墓里愁啊。
白燕跟着唏嘘。这情况确实让人没一点办法。如果只是穷的问题,扶贫小组还能给帮点忙,可眼前这现状,好像还真没法帮。家里只有两口人,一个老了,一个残疾,一般来说六十多岁的母亲肯定是要走在儿子前头的,她一走,这瓜儿子还真就无依无靠了。
白燕想了想,想到了精神病医院,还有养老院。真到了那一天,六子可以进这些地方。她还没说出这个主意,六子嘿嘿嘿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迈着小碎步往她跟前凑,两只手并拢,捧着一个玻璃杯子,杯子里满满倒了一杯水,他歪着头,脸上的笑怪怪的,说喝茶,媳妇儿,喝茶,茶叶,我的茶叶!
白燕一眼就注意到他的两只手又大又脏,玻璃杯子也脏兮兮的,不知道糊了一层什么,看上去油腻腻的。
咸翠花笑了,哎呀,我六子给你泡的茶,他叫你喝茶哩!
她的语气刹那间变得十分欢快,好像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忽然做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深为儿子自豪。
茶叶,茶叶,我藏在袜子里,我妈她……她找不到——六子一边念叨,一边热切地笑,白燕这才恍然发现他已经离自己这样近,一对眼睛瞪得圆碌碌的,似乎身体里绷着一股劲,劲使得太大,连眼睛也绷大了一圈,瞳孔里也努着一股劲。水面上浮着一层白沫,白沫里有浅绿色叶子,看来果然是茶叶。
我的个瓜儿呀——咸翠花笑起来,我就说嘛,家里明明还有一点茶叶的嘛,是你藏起来了!白干部你看看,他把茶叶藏起来,去年李干部来了也没往出拿,你来了他才舍得拿出来!我这瓜儿呀,还真把你当媳妇儿了!
媳妇儿,喝茶——六子好像受到了某种鼓舞,手里的杯子再次伸进几寸。他身上有一股味,十分不好闻,直冲鼻子。
白燕趔开两步,又不好太明显,就也笑了,指指桌子上,说我刚喝过了。
喝嘛——喝嘛——六子一边点着头,一边把杯子举高,邀功一样,身子再次靠近。
白燕悄然后退,保持着一步距离。
六子两只手颤抖起来,可能是杯子里刚倒的开水烫手,他捧不住了,忽然就晃了一下,手里的杯子一歪,一股水溅落出来,泼在了白燕胸口。
哎呀——你呀——咸翠花叫。慌忙扑了上来,一把拉开六子,顾不得拿毛巾,直接扎着两只手给白燕擦胸脯。
白燕跳开脚,抖抖胸口衣裳,好在泼的水不多,她只感到一点点热。她不想再多逗留,一边打招呼,一边退出了咸翠花的家门。
她现在穿小白鞋,下陡坡的时候一溜小跑就下去了。
身后咸翠花的大嗓门在喊,前一句是在挽留白燕,后一句已经是在数落她儿子了,东一句西一句的,她一个人就乱成一团,听不清个头绪。
扶贫的日子一忙起来就没个头儿,大家每天早晨坐上第一书记的车,到了村上就各种忙碌,有时候填表,不填表的时候就入户,田间地头常去,养殖大棚里也去。白燕的五户人家,她常去四户,慢慢记住了每一户家中的详细情况。即便不看资料,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几户人家也都记住了她这个扶贫干部。
只有山后的咸翠花家,白燕再没去过。太远了,她懒得走那一程路,也有点不太想进那个家门。好在咸翠花好说话,有事的话白燕打电话给她,一叫她就跑到村部来了。来了白燕就不会让她空手回,一桶油,一袋面,要么一袋洗衣液、一瓶洗手液,只要身边还有扶贫的物资,就想办法送一点叫她拿上。
别看咸翠花是个妇女,行事为人比一般男人都爽快,心里也明白,给了东西从不张扬,顺手拿上就走,沒东西的话也不缠磨,空手离开也高高兴兴的。和这么个女人打交道,其实挺顺心的。后来扶贫结束离开牛蹄窝的时候,白燕才蓦然明白自己有意识地躲着的,不是那个路远又相对贫穷的家,也不是怕咸翠花什么,她是不想见六子,受不了他的傻热情。
农历六月天气热起来,牛蹄窝变得风景怡人。远处山头上退耕还林后的草木完全绿起来,近处的庄稼在拔节,开花的,散叶的,挂果的,各种绿叶和红花,把牛蹄窝打扮得像个青春勃发的俏媳妇儿。
白燕有空儿就坐在村部院子里几棵梨树下,看风吹树上的叶子。梨还小,青果子先藏在叶丛里,长着长着,就藏不住了,只要来一点点风,它们就从叶片下探出头来张望。
白燕喜欢看。看小青梨像孩子的小脸儿,窥探她,她也捕捉它们。如果真有一个梨儿,因为风大,藏不住,露出了脸,被她的目光逮个正着,她就瞅着它微笑,有一种淡淡的幸福一样的感觉,在心里流动。阳光落在脸上,也落在梨上。她慢慢闭上眼,享受阳光的暖。暖把每一个毛孔给唤醒了,晒酥了,它们张大口吸收着这种暖。暖汇成一股,往心里汇集。胸腔越来越满,心却越来越空。多年以来,她心里一直有个窟窿,是空的,大到没有边沿,只是她平时很少冷静下来去面对。人活着,每一天可干的事其实挺多的,穿衣打扮,做饭洗涮,上班忙工作,下班逛街跳广场舞,只要有意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就闲不下来。只有身子不停地忙碌,心才不会空得难受,才不会去想那些不想面对的事。
牛蹄窝的阳光,究竟是给了她力量,还是像水流一样流进幽深之处,融化了她内心深藏的冰块,加深了她内心的伤感?反正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坦然地大胆地直视过自己的内心。
她其实一直都活得不幸福。虽然长得好看,走到哪儿都能吸引一堆的男人目光,但真正落实到婚姻当中,落实到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的家常日子里头,外貌的优势没给她带来多少幸福,相反,加剧了她婚姻和情感的失败。想来真是很有讽刺意味啊。现在的这个丈夫不是原配,是四十五岁的时候走到一起的。孩子拉扯大了,出去工作了,她一个人过得孤单,架不住这个男人的追求,就再次结婚了。她回味几桩婚姻带给她的内容,真是幸福的婚姻都一个样,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連不幸也各有各的滋味。现在把这些不幸摊开晒在阳光下,旧事就发酵起来,发出酸的苦的涩的味道。
女人这一辈子啊,究竟怎么样才算是幸福?是男人给了幸福,还是自己活出了幸福?这命题太宏大,她很少往深处想,她是学理科的,这辈子脑子里总是实实在在的数据,可这辈子的几段婚姻和感情,又让她不得不思考理科之外的比较虚无的东西。
真是奇特,多年来在城里忙忙碌碌,从来不知道一个叫牛蹄窝的阳光会晒暖她心里的冰,让她有了泪意。
有声音在墙外响。不大,也不连续。过一会唰唰地响,过一会儿,又唰唰地响。白燕顺着声音慢慢看过去,什么也没有。中午的阳光正烈,把村部的水泥院子晒出一片白光。再往前看,是村部的铁艺墙,黑色镂空花墙上也落着零零散散的阳光。阳光被黑铁吸收了,密密麻麻的镂花空格间,洒进阳光来,黑白相衬,那细碎的光分外亮。村庄一片寂静。都在正午的炎热下休息了。
唰——那个声音又响。白燕把目光定在一处,静静等待。有两三分钟吧,一张脸鬼鬼祟祟露了出来。脸下的身子躲在一根松树后面,脸一点点试着往前探,定定地往白燕的方向看。
白燕不动,装作在发呆。眯缝起眼睛,看清楚了,是六子,牛蹄窝的残疾人超六子。
六子总是笑嘻嘻的。白燕印象里见到的总是一张傻笑的脸。现在他没笑,那张脸有些严肃似的,绷着,五官都给拉展了,显出一抹奇异的陌生来。这陌生帮助他纠正了面部一直存在的扭曲——那是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惯有的轻微扭曲。此刻的他显得说不出的庄重,很庄重地望着白燕看。
白燕对上了他的目光。村部墙外和院内梨树的距离,有二十几步,对于目光来说这样的距离有些渺远,白燕不能确定六子在看自己呢,还是没看。白燕和各种各样的男人打过交道,从来没有和傻子近距离对视过。她不知道傻子在用什么样的目光打量自己,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六子的眼珠子不动,对视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不动。那好像不是一个人的眼珠子,而是什么别的动物的瞳孔,它们石化了,生命活力被固定在某一时刻,它们有些悲凉地醒着,在等待什么。
白燕想落泪。不为自己,也不为一个傻子,为一种难以捕捉难以言说的东西。没有男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自己。从来没有。白燕慢慢闭上眼,把头扭过来,向着太阳。此刻的阳光是有些毒的,含了什么腐蚀性液体一样,泼在脸上,有种火辣辣的灼烫。她这辈子,她这具比一般女人具备魅惑优势的身躯,她这副姣好的五官,真不知道被多少男性的目光注视过,远观,近窥,斜望,偷看,那些各色各样的目光,内涵各异,有单纯的,有复杂的,更有腥汪汪浮着欲望的油花的,但真的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一对眼睛。它们是固执的。固执而表里如一。没有白燕惯见的必有企图,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因为傻。傻到不能和正常人归类,反而成就了这独有的纯粹。他是爱慕白燕的。那注视的目光深处,没有更复杂的东西,只是简单的爱慕,像很小的孩子在深情地注视自己的生身之母。
白燕一点点张开眼,让就要溢出眼皮的水倒灌,重新返回眼眶。她起身,踏着满地阳光走回屋子。
白燕和六子之间有了秘密。这秘密持续了一夏。只要不是周末,天气晴好,不入户不去田间地头的日子,午饭后白燕会到梨树下坐一会儿,斜靠着树,脸向着阳光,让高处的阳光透过树叶和青梨的间隙,落在她脸上。
伏天日头毒,不怕把美女晒黑了啊——有人跟她开玩笑。
白燕一笑,不怕,晒日头补钙哩,更健康。
白燕晒日头时会看到六子。六子每次都把身子藏在松树背后,头探出来,做贼一样望着这边看。
傻子的定力是惊人的。有时候白燕好奇,他应该是蹲着的吧,大热的日头下一蹲半个钟头,他累不累?不会中暑的吧。所以最热的那几天,有一天她没出去。在室内小沙发上眯了会儿。终究不放心,中途偷偷从窗口看,六子还在,还以那样的姿势藏在松树下,头探出来望望,又收回去,又探出来。太远,白燕看不见他的眼,他眼里是什么表情她不知道,可以看得出他很焦灼,好像身上有刺,让他坐卧不宁。他在艰难地扭动着。
已经过了平时晒日头的时长,平时白燕晒一会返回屋,树下的六子也就悄悄离去了。今天他迟迟不走。
白燕懒懒的,不想出去,不想见到六子,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昨夜她跟丈夫吵架了,吵得很激烈。两个人像各自喝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鸡血,身体深处有了力量,亢奋得不行,冲着对方大吼大叫一番后,才不那么热血沸腾了。
她现在满嘴都是后悔的味道,打个嗝泛上来的也是后悔。不该吵架,不该吵那么凶。半路夫妻,本来关系就脆弱得像一张劣质的卫生纸,不拉不扥也已经千疮百孔能透风雨,哪里还禁得起这么撕扯揉捏呢。
她不能再离了。有这么个丈夫在,她在大家眼里就是正常女人,没是没非地过日子。一旦离了,各种麻烦就又会找上门来。年龄大了,真没精力面对那些了。
她把心里的气撒在了六子头上。她改变了正午的约定。漫长夏季一直持续下来的约定,就这么被她单方面打破。
她想,就这么终止吧。从此以后,不要再留恋牛蹄窝的阳光。
她在这里的日子毕竟不会太长,生活里的各种烦恼还是得去面对。
她想好了,不能像过去一样,吵架后就冷战,把战线拉成半月甚至长达一个多月。她得修复。裂痕多大也得试着去修补。这就是生活,生活的味道,有多少委屈和不甘心,日子过着过着,也就吞咽了,消化了,融入血肉,成为生命组成的那一部分。
是你天天在这儿害人啊?怪不得这树半个身子都斜了——原来是你靠着压的!你个超六子想干啥?天天偷看我们干啥?谋着偷村上的啥东西哩吗?
唐支书的吵嚷把午休的干部全吵出门,聚到院里看热闹。
唐支书拧着超六子的耳朵,把他扯进门来。
六子龇着牙,斜着半边脸,非哭非笑地趔趄着步子,随着唐支书的步子,他的身子被拖进铁大门来。
说,究竟想偷啥?
唐支书喝问。
六子捂住了耳朵,身子没装满的面口袋一样出溜在地上,蜷成一团嘿嘿嘿地笑。
是盯上那一樹梨儿了吧?还小哩,吃不成!杨会计过来打岔,伸手拉起六子,在他屁股上踢一脚,呵,还不快回去!等着挨打吗!
六子摸摸屁股,脸皱成很小的一团,不甘心一样,想说什么,杨会计两只手搡着,一直把他推出门去。
他两只手扳住铁门,死活不走,嘴里说媳妇儿,我看我的媳妇儿。
这是我们办公的地方,哪有你媳妇儿?你再胡缠我喊咸翠花来,把你娘儿两个的低保都给取消了。一天吃饱了没事干,闲得卵子疼。
唐支书又骂上了。
杨会计赶紧又踢踢六子。
第一书记笑了,说你想叫人家白干部给你当媳妇儿,你就得好好表现嘛,你不能干扰她上班对不对?你这样像条癞皮狗一样,你媳妇可不高兴了啊。
六子松开了手,站直了身子看第一书记。
第一书记一看有效果了,笑嘻嘻摸摸六子的头,说,看看,你这头发长得跟长毛狗一样,还脏得很!再闻闻你身上,还有臭味!你这样子咋追人家白干部哩?你看她香喷喷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儿,一朵花儿真能插在你这堆狗粪上?
他语重心长起来,说,你得争气啊,把自己给拾掇利索了,像一堆好狗粪了,你再叫人白干部给你当媳妇儿嘛。
六子被绕呆了。他分明不明白什么狗粪啊鲜花。他摸摸头,偷偷扫一眼人群里的白燕,压低嗓门问第一书记,我媳妇儿,真不高兴我来这儿啊?
第一书记很严肃地点头,太对了,你回家里乖乖坐着去,再不要来骚扰,等她把这贫扶完了,就去你家里,给你当一辈子的媳妇儿,给你填炕做饭,洗衣裳扫家里,还给你妈生个大胖孙子,保证把你超子就美死了。
说完他自己先大笑起来。
惹得大家都笑。
白燕没笑,转身进了屋。
六子不知道嘀咕了一串什么,边嘀咕边扭头走了。
这以后他再没出现过。
入秋后,风高了,吹在脸上很容易就让皮肤缺水,白燕再没去梨树下发过呆。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她也没怎么在意。有一天唐支书自己倒是受不了了,念叨说超六子咋有日子没来了?这倒怪了,以前狗日的可是天天泡在村部门口,要救济,要低保,卖傻相,凑热闹,打不走,骂不走,这一阵咋不见他人影子了!
杨会计说对啊,两三个月了吧,没见他来。白干部,你包咸翠花家,他家啥动向?
白燕不好接话,因为她这段时间也没联系过那对母子。其他四户人家没少去,只有咸翠花家路远,又偏僻,娘儿两个既然不来找麻烦,她也就偷懒了。
白燕打通咸翠花的手机。她还没来得及问,咸翠花抢在前头说多谢你啊白干部。
白燕一头雾水,这咋还反过来谢上了?不会是在说反话吧,讥讽她这段时间偷懒没去人家里走动?
咸翠花快人快语,笑呵呵的,说,白干部啊,你对我六子好,我心里有数哩,你有时间来我家里吃饭吧,玉米饱了,趁着鲜,我煮棒子给你吃。你不知道,这几个月可把我憋坏了,我说想去看看你,可我六子死活不让我去,他不去,我也不能去。他说我娘儿两个好好在家里过日子,不要去村部丢人现眼,主要是不要给你现眼。你说,我的瓜儿子这不是开窍了吗?
白燕慢慢回想咸翠花的话,断断续续想了一个下午,明白了是那天第一书记的话起了作用。六子当真了。他不仅戒了常来村部卖呆的老习惯,连咸翠花也不让来了。他还真有意思。一个正常人这么做的话,倒没什么问题,可是他一个傻子,他咋就有决心这么要求自己了?他是不是并没有傻透,还是有一点头脑的?不管咋说,这都是好事。一个傻子常来人多处晃悠,总归不是好事。尤其上头来检查的时候,就怕这种人忽然冒出来闹腾一下子,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唐支书最烦的就是这个。她算是帮他们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白燕觉得心烦,好好地想这些做啥?一个傻子的事,能拿来让自己心烦意乱吗?她不想了。
每天有填不完的表,开不完的大会小会,又跟进一个惠民项目的落实,来来去去奔走在城市和牛蹄窝之间,分心的事够多的,她很快就把六子和咸翠花母子给忘了。就连第一书记也很少拿那个傻子来开白燕的玩笑了。
年终总结大会上领导宣读了明年的扶贫安排,翻过年他们单位还包牛蹄窝,白燕被换掉了,替她的是另外一个男同事。白燕的日子又恢复成了单纯的上班下班,再上班,再下班。从这以后她再没去过牛蹄窝。
责编:梁红
作品 202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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