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马洛)的故事。
这是我(肖肖)的故事。
这是我们(马洛和肖肖)的故事。
一、我(马洛)
我走进梦想成真局,坐到审查官面前。我有预约。他冲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四十多岁年纪,脸像倒放的梨子,鼻子大且红,下巴尖而长,眼睛稍有些鼓。这双眼睛不看你则已,看你必然能将你一眼看穿,仿佛他眼睛里有雷达,能捕捉到你头脑里的信息。瞧,他那高深莫测的表情。一支圆珠笔在他手指间来回翻滚,手指够灵活啊!桌上有个旋转的陀螺,不知什么原因,永不停歇。办公室的墙壁和地板由巨大的屏幕组成,逼真的三维投影,可以营造出任何视觉奇观。比如现在,脚下是波澜壮阔的云海,云上阳光普照,许多云朵像是镶了金边,闪耀着温暖的光芒,只有在飞机上才能看到这般绚烂景象。我们如同悬浮在万米之上的高空,四周寥廓无边。
他问我喜欢这种感觉吗,没等我回答,就接着说,我猜你会喜欢的。好吧,我确实喜欢。他说梦想就是要在天上实现。
我的申请是通过网络递交的,他已经审查通过,基于程序,他必须与我面谈一次。他说谈话会全息录像存档。我没有异议。他要我不用紧张,他说在进云门之前,你都可以改变主意。我没紧张,我也没想改变主意。没紧张就好,他说,那我们开始吧。
——姓名?
——马洛。
——性别?
——男。
——年龄?
——36。
——职业?
——作家。
——申请事项?
——与肖肖合成一个人。
——你是否完全出于自愿,而不是受到诱惑、胁迫或欺骗?
——完全出于自愿,没有胁迫和欺骗,至于诱惑嘛,我想你指的是别人的诱惑,而非梦想的诱惑吧。
——当然,这里指的是人的诱惑,而非别的。
——没有,我说。
这想法还是我先提出的,要说诱惑,也只能是我诱惑肖肖。事实上,我没有诱惑肖肖,我一说出想法,肖肖立马拍手赞同,她说好啊好啊没问题。我们一拍即合。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她一翻身爬到我身上,搂住我,把我抱得紧紧的,说好啊好啊这样好这样好,然后一阵狂吻。瞧,我们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我们赤身裸体坦诚相见,这时候做出的决定大多是基于本能。
审查官说他没有问题可问了,他的工作已完成。也就是说,我现在就可以走進云门。
在我的右侧,刹那间出现一个圆形的空洞。空洞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团神秘莫测的白光。我知道这就是云门。走进去,我就可以实现我的梦想。
我站起来,面向云门。审查官站在我身旁。我们之间的桌子消失了。他刚才穿的是白色西装,此时却是黑色燕尾服,头上还多了一顶圆筒高帽,手中多了一根黑色手杖。我说他看上去像巫师,他说增加点仪式感嘛。
我很紧张。我感到心脏跳得特别快,手和腿在微微颤抖,头脑里思绪翻滚。
审查官看出来了,他说你在进去之前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我紧张并不等于我犹豫或要改变主意,只是……心中有些忐忑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说。
我承认,是这样。无论如何,这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进去之后就不能反悔了。合体之后,我们无法再分开。现在的技术,做不到这一点。我忽然想起管道升的《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与这首词有所不同的是,把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不是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而是只塑一个“我们”。而“我们”不能再分为你和我,技术做不到。
这是一趟冒险之旅,审查官说。
我知道。
你会后悔吗?
我从不后悔。这是父亲教导我的,永远不要后悔,要往前看。父亲说他一生没有后悔过。尽管历经坎坷,但父亲不后悔。他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或者说,他承担所有选择的后果。
云门的侧面是不锈钢的弧形墙壁,如哈哈镜一般,映出我们光怪陆离的形象,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宽如大坝,有的细如铁丝。这才是真实的,审查官说。
什么?我没明白,哈哈镜中的形象怎么会是真实的。
我们在不同人眼中的形象是不同的,他说,你是作家,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了。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一千个人心中也会有一千个马洛。想到此,我突然有些悲哀。我一直努力塑造一个形象……天啊,这不可能,你的形象是由千万人塑造的……我能做的……我做不了什么……我只能改变我自己眼中自己的形象……这像绕口令……其实就是这样,审查官说得对……每天照镜子时,我都厌恶镜子中出现的形象……这不是我想要的……瞧,这个人!……尼采会盯着镜子说:我为何如此睿智,我为何如此聪明,我为何能写出如此优秀的书……我则相反,我会盯着镜子说:我为何如此愚笨,我为何如此怠惰,我为何写出如此拙劣的书……所以,我要改变,要与肖肖合二为一……
尽管我与肖肖合并成“我们”后,“我”并不会消失,我还是在云门前停下来,如同一只飞翔的鹰,在空中停留,为了思考生命的意义。假若人的头脑是一个马达,那么,有时候这个马达转速很慢,有时候则很快,像疯了一般,譬如现在——过往的人生突然像按了快进键,以32倍或64倍的速度快进着,电光石火,噼啪作响……因为速度太快,大部分人生是晦暗的,像没有曝光的胶片,放出来是持续不断的黑……或曝光过度,放出来是一片白……总之,没有影像。你的人生呢?你存在的证据呢?你做了什么?你做成了什么?必须时不时地按下暂停键,看看真的是一片黑,还是一片白,还是有影像……
以下,即按下暂停键之后的所得:
空白。
空白。
空白。
光……鸟叫……一只火焰般的鸟从虚空中飞来,栖息在梧桐的枝头上……一滴雨落下,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装满水的气球……砸在瞳孔上……一个湖泊泛滥开来……
空白。
一个光屁股小孩在田塍上奔跑……阳光像五颜六色的珠子撒在地上,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爆裂声……远处,远处,远处……有什么在召唤,他跑过去,跑过去……一条彩虹在天边绚烂着……
空白。
噩梦……一群丑陋的怪物,如鬣狗,穷凶极恶地扑向他……他大哭不止……父亲写下: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空白。
一次羞辱,他永远记得,一次不公的羞辱,一个成年人借着开玩笑羞辱一个孩子……他偷东西了吗?没有。他只是在垃圾中捡了一沓还能写字的记账凭证。那些,显然是被人扔掉的。他捡起来。如此而已。一个成年人抓住他,说他偷东西,恶狠狠地训他,说要将他送到派出所……他害怕极了。他哭起来。有人说吓到孩子了,那个人才松开手,说是开个玩笑……好一个玩笑!他恨他。
空白。
他上学时什么也不会,不会数一二三四五,更不用说六七八九十了。第一次放学回家,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不会做……他坐在凳子上,面对作业本,哭起来……没人理他……他就那样哭,哭,哭……天色渐渐暗淡……
空白。
性是神秘的。他想探究小女孩的身体,她们为什么和他不一样……她们会生孩子吗?他和其他几个小孩躲在一个小屋里,研究女孩的身体……你和我生个小孩吧,他对小女孩说……好啊,小女孩同意,可是怎么生?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难题……他爱那个小女孩……这是他的秘密……
空白。
他放羊。羊能听懂他的话。他和羊说心事,羊咩咩叫,嘲笑他……
空白。
他在飞机跑道上写英语单词……飞机跑道好大好长啊,他写不到边,也写不到头……从空中俯瞰,一个少年在飞机跑道上,像只蚂蚁……
空白。
他看到一个裸体的女人,彩虹般美丽,在清晨的霞光中奔跑……他目瞪口呆……美是震慑,你只能目瞪口呆,什么话也说不出……
女人。女人。女人。
比食物更诱人的是女人……秀色可餐……初吻,仿佛开启一个世界……一个吻,他能回味三个月……天堂之门在味蕾上打开……哦,幸福啊,幸福啊……他心里叫道……
空白。
性,烟火般绚烂……
失恋是一个黑洞……把光吸走……把生命吸走……痛苦,痛苦啊……一个人担负整个世界的不幸,如阿特拉斯扛起大地……夜晚,无目的行走,在地狱边缘……一首丢人的歌,在我破裂的唇上……
空白。
他曾三次走到自杀的边缘。
他在楼顶徘徊,计算楼的高度和自由落体需要的时间,他只要纵身一跃,就能飞翔两秒钟……
在水中能坚持一分钟,再有一分钟,肺里就会灌满水,然后窒息而亡……
买一把猎枪,压上子弹,把枪管塞进嘴里,扣动扳机。如果手指够不到扳机,可以用脚趾……用力,猛然一蹬,一声巨响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自杀的念头让人羞愧。
自杀等于认输,你与生活扭打在一起,你输了,你认了。雅各与天使打架,还胜过了天使呢。你,只能说是个懦夫。
空白。
“在深夜一点钟的钟声敲响时,您到花园来。井边有花匠的梯子,您把它搬过来,靠到我的窗口上,爬进我的屋里。今夜月色明亮。不要紧。”玛蒂尔德给于连的信。
“今夜月色明亮”,为什么跟着是“不要紧”?这明明是要紧的。偷情,在黑暗中最好。月色明亮,邻居能够看到他,恰恰这是要紧的。
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空白。
一条大狼狗。这是他见过的最为凶残的狼狗,它壮实得像小牛犊。铁链拴着它。铁链摩擦的声音彰显出它狂暴的性格。别害怕,她说。他能不害怕吗?
狼狗扑上来,他从窗子跳出去,摔断了腿。
这是偷情的代价。
在医院,她每天送他一支玫瑰,从不间断。
空白。
婚姻,一扇打开的门……
空白。
遇到肖肖。她让他改变了审美观。他的审美回到了唐朝。
喜欢吗?
喜欢。
他立志成为一个作家。
她也是。
她问他敢做危险的事吗,他说敢。
裸奔呢?
敢。
走,裸奔去。
他们在公园里裸奔……
她说他不够坏,当作家,要够坏。
他理解她說的坏是什么意思,不是世俗的坏,而是离经叛道,敢于冒犯所有的道德与规范,敢于置身文明的荒野……一句话,敢于本真!果戈理说过,人类一切的恶,他身上都有。你呢?我也有,他说。他不比任何人更好,也不比任何人更坏。他是一切人中的一。一的一切。
要打破自己。
这个自由的女人,身上有他所不具备的一切。她感性。她洒脱。她蔑视道德。她真诚。她善良。她柔软。她神秘。她勇敢。她直率。她满世界行走。她探访隐士。她在沙漠里居住。她到南极看企鹅。她到非洲看狮子。她为黑人占卜。她在埃博拉疫区当志愿者。她在水上行走。她在布达拉宫打坐。她在雪山之巅放歌。她在帕劳潜水。她尝试飞翔。她敢于纵身跳向虚无。她大胆写性。她会讲故事。她同情弱者。她表示死后捐献所有器官。她每天成长。她说她会长成巨人。她砍柴。她喂马。她周游世界……
他呢?只是银行小职员。足不出户。他每天和数字打交道。他不喜欢旅游。从农村到城市后,从城市到农村。农村是同一个农村,城市是同一个城市。两点一线。两点间的直线是最短距离。他从不绕道。你不了解社会,写什么?能写的很多。卡夫卡和佩索阿是他的榜样。卡夫卡躲在地洞里写作。佩索阿在他的蜗居中写作。他们有写不完的东西。王国维说有客观之诗人和主观之诗人,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主观之诗人则不必。偏居一隅,幻想即可。他属于主观之诗人。肖肖则属于客观之诗人。
二者结合呢?
天下无敌,肖肖说。
我们合二为一如何?
好啊好啊这样好这样好,肖肖说。
审查官说,自从有这项业务以来,还没有人申请过,你们是第一对。
他什么意思?是说我会后悔吗?在我的基因里,没有“后悔”这个词。我不会后悔。永远不会。我说,就让我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吧。
请吧,审查官做个手势。
我再无犹豫,抬腿走进云门。
二、我(肖肖)
“在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的命运里,一切都应该是不寻常的。”我对马洛说。
我的童年着实不幸,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愉快的记忆。现在看来,那真是一段漫长而痛苦的岁月。
我出生在一个有钱人家。这是幸,还是不幸?很难说得清。他们有钱,但没有时间。他们总在忙生意,永远如此。睡梦中也是。据说父亲睡到半夜会突然醒来,说又想到一片地,那里可以开发楼盘。我外公是高官,有很多资源。我母亲协助父亲很好地利用了这些资源。我出生的时候,他们的生意正在爆发式增长。他们没有工夫陪我。我是由保姆带大的。我从保姆那儿学会了说脏话。有一次我说的脏话把母亲吓坏了,母亲问我从哪儿学的,我不敢说。保姆恐吓过我,说我如果敢对母亲说是她教给我的,就把我舌头割了。尽管我没出卖保姆,但母亲还是把保姆赶走了。母亲给我聘请了一位高学历的保姆。她叫小紫。我叫她姐姐。她对我影响至深,我对她有深深的依恋。
六岁时,父亲有了情人,她是父亲公司的出纳。母亲知道了,大闹一场,逼着父亲解雇了这个情人。出纳离开时拿走一大笔钱,母亲要报警,父亲按住没让报。家丑不可外扬。这场风波平息后,母亲发现她完全是白费力气,因为父亲的情人太多了,她处理不过来。母亲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
八岁时,在黄河滩骑马,马受惊狂奔,我从马上摔下来,昏迷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死了,或者要成为植物人,我却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十一岁时,爱上了父亲的朋友高一宠。他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到现在我也想不通自己到底被他哪一点迷得神魂颠倒,以至写下轻狂的情书,说非他不嫁。他后来娶了一个有钱的寡妇,我对他恨之入骨。
十二岁时,母亲提出离婚,在家里闹出很大动静。我记得那段时间,家里忽然冒出许多老亲旧眷,连退休的外公也出面了,他们都是来阻止灾难发生的。最终母亲只得放弃。母亲为什么闹这一出呢?后来我明白了,那时母亲有了情人。他的情人是个大学教授,教艺术史。母亲想与大学教授双宿双飞。母亲离婚失败,他们就分手了。大学教授转身就娶了他一个女学生。所有人都在考虑家族利益,没有人顾及我的感受。我无足轻重。我像一个碍眼的物件,他们不想看见我,手一挥,就把我隔海扔到万里之遥的英国。
我被送到英国上学。
十六岁时,已发育得很好,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不亚于二十岁的女生。我不知道为什么,认为贞操是一种负担。一个男生约我,开车出去兜风。突然下起了大雨,视线不好,他把车停到路边。雨声喧嚣。天地晦暗。他出其不意亲了我一下。我僵住了。这个笨蛋以为我不愿意,停了下来。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我坐副驾。我把副驾往后调了调,放下靠背,腾出空间。他看着我做这些动作。我知道他很想做爱。我也很想。你还等什么?我说。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松开安全带,扑了过来……这就是我失去童贞的过程,就这么简单。
之后,我玩疯了,和不少人发生过性关系。父母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飞到伦敦,很严肃地和我谈了一次话,并拿艾滋病吓唬我……再这样下去,你会得艾滋病,你会死得很惨……我又不是小孩,我会保护自己……此后,我收敛了许多。
高中毕业,我顺利进入伦敦国王学院。大一下学期,我瞒着父母办理了休学,满世界跑着玩。父母知道后非常生气,断了我的钱粮,希望我能回心转意。我在微信朋友圈连发三天流浪的图片……我乞讨,捡食生菜叶,睡涵洞……他们撑不住,赶快给我打了一笔钱。
父母对我提出新的要求,只要我完成大学学业,就给我股份。否则……
好吧,不就是学业吗,我完成就是。
虽然胡闹,但我不笨。我又申请入学,修学分。拿到学士学位后,父母兑现了他们的诺言,给了我一点股份。
这下我可以随心所欲了。每天早晨醒来,我头脑里就会蹦出两个字:玩啥?有一段时间我头脑里全是性。我看到过一张漫画,不,是两张,一组,分别表现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大脑,仔细一看,一个大脑是由男性生殖器组成,另一个是由女性生殖器组成,真是不要太生动啊。我喜欢的男人没有得不到的……唾手可得……就这么回事……俗话说男挑女隔座山,女挑男隔层纱……总之,这方面我没有失败过。可是,容易的事,能有什么意思呢。性已失去神秘感,不再吸引我了。能玩的花样我都玩过,和男人做爱已没有新鲜感,我就试试和女人……噢,你知道,这是另一个世界……瞧,也就这么回事。
我岩洞潜水。我高山滑雪。我蹦极。我暴走。我滑翔。我还想学翼装飞行……那要完成最少五百次自由下落式跳伞,之后才能进行低空飞行,又是数百次的循环练习,才能开始学习翼装飞行……天啊,这得多少时间!我没有耐心,只好作罢。
我喜欢做危险的事……越危险就越刺激……与死神擦肩而过……发出一声尖叫……没有比这更刺激了。读了弗洛伊德,我才知道我这是死亡冲动。潜意识中,我是在找死。
我的身体中有个巨大的空洞,我想把它填满,却怎么也填不满。你知道我缺什么吗?缺爱。我想得到爱,越多越好。
一个心理咨询师对我说,是原生家庭的问题,童年缺少父母的陪伴和爱抚,造成我缺爱。长大后,我不断索取,可是……什么也满足不了我,于是,我有死的冲动……我不光做危险的事,我还自杀过七次……
突然,晴天霹雳,我爸出车祸死了。他开车撞到一棵树,警察也说不清是自杀还是事故。据说,出事的時候,路上没有别的车。车上还有一个女子,是他的情人,也死了。这件事……对我影响至深。好几个月我才从噩梦中摆脱出来。我信了佛,开始吃素。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父亲。我嫉妒我母亲,因为他嫁给了我父亲。如果他不是我生身父亲,我会嫁给他。我会为他拈花惹草的事儿吃醋。我会痛苦不堪。我会和他吵。我会彻夜不眠。但是,我一如既往地爱他。
他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
父亲生前对我很失望,我想……也许我能做些什么,以慰父亲在天之灵。做什么呢?父亲期望于我的是什么?我想莫过于结婚了。父亲曾对母亲说过:肖肖爱玩,是受西方影响,结婚后就该正常了。好,那就结婚吧。我干了那么多荒唐事,也该做一件靠谱的事了。
众所周知,我喜欢艾伦。他是我父亲公司的欧洲合作伙伴,有钱,会玩,帅,还有趣。我们睡过。一天,艾伦带我登上埃菲尔铁塔,我正凝望着美丽的巴黎,他忽然向我求婚。我欣喜异常,连忙答应。可谁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但后悔已晚了,我不允许他反悔。第二天,我们就到市政厅登记结婚。
婚后,我的心情忽然低落下来。艾伦更是如此。我们认真探讨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艾伦说我们做情人可能比做夫妻要好。我说中国有句古话,叫作:妻不如妾,妾不如嬖,嬖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艾伦大笑。我也大笑。
我们的婚姻持续了三年。这三年如狂风暴雨一般激烈……婚姻啊,像火药桶,只要溅上一个小火星,就会引起可怕的爆炸……过了很久,我才顿悟,当丈夫成为“前夫”,他们才会变得可爱。
我的现任丈夫是个画家,叫里克。我们结婚也三年了。他爱我,我在他眼中是个真正的女人。他向我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说唯有艺术能够填补我心灵的空虚。我要学画画吗?他说不,你学写作。于是,我开始写作,并爱上了写作。写作让我拥有不同的人生。
他爱女人,更懂女人。他有情人,他也不反对我有情人。于是,我遇到马洛,并和马洛成了情人。
马洛在所有方面都是一个与我截然相反的人。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马洛,可能就因为他像是我的另一个。
马洛是个隐士。他写纯幻想小说,写螃蟹,写树,写蠹虫,写雨,写玻璃球,写木桶,写词典,写外星人,写鬼,写不存在的生物……总是煞有介事,总是匪夷所思,总是趣味盎然……读他的小说,你会哈哈大笑,你会愁肠百结,你会忍无可忍……那滋味,天啊,真是复杂,一言难尽……没人看好他的小说,杂志社退他稿,出版社不给他出书……一般人经受这样的打击,早就心灰意冷了,他不,他满怀信心地说这恰恰证明他写得好。他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还没遇到伯乐。
我喜欢你的小说,我说。
伯乐啊,他说,向我竖起大拇指。
作为交换,他也必须看我的散文。我主要写散文。这个孤傲的人,他会怎么看我的散文呢?我对自己的散文没有信心,我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文体,散文,随笔,感想,日记,游记,小说,诗歌……好像什么都是,因为什么都有一点,又什么都不是,因为什么都不纯粹。姑且叫散文吧。他会怎么看呢?这家伙损起人来可有一套,他只要一个不屑的表情,再加上一个语气词“嘁——”,那作品基本上就可以扔垃圾桶了。如果作者在他面前,估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天啊,我这是干吗?文章一给他我就后悔了。我提心吊胆,忐忑不安,茶饭不思。我等了一天。十二时辰。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每一时辰,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我都如坐针毡。我等他电话。我盯着手机。这哪像我干的事。我一贯什么都不在乎,现在怎么这么看重他的评判呢,真是奇怪。俗话说一物降一物,酸浆点豆腐,他就是来降我的吗?我是豆腐,他是酸浆?终于……我等到他的电话,他说要和我当面谈。你不是想做爱吧?我说。他说,做爱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我从他话中听不出褒贬。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好吧,我去。
见面他就给我一个下马威,他指着文章对我说,你写的是什么呀?
我……
我没见过谁这样写,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一起揉……
我被他激怒了,正要怼回去:“我写的什么也不是,是汉字,看不出来吗?”他没给我机会,因为他马上话锋一转,开始夸我:
你好就好在不讲章法,浑不吝,敢打敢拼,我手写我心……一杆长枪,一匹快马,冲入荒野……哇呀呀,我来也!……
我不敢相信,你是在夸我吗?
当然!他说,真,难能可贵的真!你把心捧给读者,热乎乎,活泼泼,嗵嗵跳动着……
我快晕过去了,当然是高兴的眩晕。我说,我们之间没必要互相吹捧吧。我们都视说真话为美德。他说的是心里话……关于我的散文,他还说了许多褒奖的话,他让我相信我是一块璞玉,稍加琢磨,就会大放光芒。
我很开心,然后我们就做爱了。做爱之后,我们继续谈论文学。我们分析了我们的优势和劣势,我是火,他是水,但我们并非水火不容,而是水深火热(这個词在这里只能从字面上理解)。他说他写作妨碍太多,他的书桌上站着五十个大师,他写作前首先要把这五十个大师扫下去,腾空书桌。我呢,毫无顾忌,我的书桌干干净净,随时可以写作。他说我是天真的,他是伤感的。我们是如此不同,如果我们结合呢?
我说天下无敌。
他问我是否愿意合二为一,也就是说两个人合成一个人。梦想成真局有这项服务,我们可以申请。看来,他早有研究。嗯,这个想法不错。冒险,刺激,结局难以预料,我喜欢。我立即响应,我说:好啊好啊这样好这样好。
我们向梦想成真局申请合二为一,并交了一大笔费用。
一切都在网上完成。
只是走进云门前,必须与审查官见一面。这是例行公事。就像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询问来登记的人是否自愿结婚一样,审查官也问我们是否出于自愿。确认没有问题后,他都会打开云门,让我们进去。
审查官先把马洛叫进去。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让我们一起进去呢。他问的问题我们完全可以一起回答。即使问下面的问题,也没必要让我们背靠背。
——申请事项?
——与马洛合成一个人。
——你是否完全出于自愿,而不是受到诱惑、胁迫或欺骗?
——完全出于自愿。
云门打开。马洛在门内等着我。审查官做个“请”的手势,示意我进去。
我朝云门走去。
三、我们(马洛和肖肖)
从云门出来之后,马洛和肖肖就成为一个人了。两个肉体合二为一,两个心灵合二为一,两个灵魂合二为一。
“我们”,这个第一人称复数,在此却应视为第一人称单数。
“我们”是什么形象呢?读者一定很好奇,其实“我们”也很好奇。云门的不锈钢表面明亮如镜,“我们”看到了什么?当然是“我们”的形象。
“我们”的形象其实不难描述,它完全取决于“我们”想看到什么。也就是说,想看到马洛时,“我们”看到马洛;想看到肖肖时,“我们”看到肖肖;想看到马洛和肖肖时,“我们”看到马洛和肖肖。想看到鸟时,“我们”看到一只鸟。一只大雁。怎么会这样呢?审查官说,“我们”是量子态。
量子态本身的特性是不稳定的,它最大的特点是未观测则状态不确定,一旦观测则状态就被确定了。这句话理解起来其实不难,著名的思想实验“薛定谔的猫”就描述了量子力学的真相:在量子系统中,一个原子或者光子可以同时以多种状态的组合形式存在,而这些不同的状态可能对应不同的甚至是矛盾的结果。
那么,“我们”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样?双面四手四足吗?那岂不成怪物了。审查官说,取决于看你们的人,他们想看到什么,就会看到什么。所以,没人会对你们的形象感到惊讶。比如,遇到马洛的朋友,他看到的是马洛。遇到肖肖的朋友,他看到的是肖肖。陌生人呢?他看到什么重要吗?不重要。审查官说,总之,没人会把你们看成怪物。
——我们是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
——我们是两个人吗?
——不,你们只是一个人。
——那为什么我们有时在镜中看到马洛,有时在镜中看到肖肖?
——那并不影响你们是一个人,只是这一个人的形态是不确定的,可以是马洛,也可以是肖肖,还可以是别的。
——“我们”在变化吗?
——没有,审查官笑道,你们不是孙悟空,没有七十二变,你们只是形态不确定罢了。
这理解起来的确不容易,但“我们”已完全明白。只是你别问“我们”,你一问,“我们”就又说不清了。
“我们”现在去哪儿?
回家。
“我们”有两个家,一个是马洛的家,一个是肖肖的家。回哪个家呢?两个家都回。而且“我们”居然做到了。“我们”同时回到两个家中。就如同“我们”没有合体,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各回各家。其实不是这样,是“我们”同时回到两个家中。
“我们”怎么能同时回到两个家中呢?“我们”又没有分身术。科学的解释是,“我们”合体后,就进入了六维空间。在六维空间,不需要分身术,就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这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我们”在马洛家中,马洛的妻子把“我们”看成了马洛。
马洛的妻子叫佩佩,很漂亮,也会打扮,而且贤良淑德。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称得上是个好妻子。她无条件支持马洛写作,即使他发表不了一个字。在她眼中,马洛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没人比得上。她虽然不懂文学,但她有信念。她的信念就是:丈夫是天底下最优秀的作家,比托尔斯泰优秀,比福克纳优秀,比莎士比亚优秀,比巴尔扎克优秀,比曹雪芹优秀,比鲁迅优秀……这些是她知道的很牛逼的作家,但他们都没有丈夫牛逼。
她负责挣钱。她负责带孩子。她负责处理杂事。总之,所有与写作无关的事她都承担。不能让丈夫分心。一个优秀作家就应该油瓶倒了也不扶。作家要写作,唯有写作重要。
马洛对写作环境要求很高。他写作时,屋里不能有一丝声音。她不能咳嗽,不能走动。必须走动时,她要踮着脚,最好是赤脚。不能刷牙。刷牙要到外面,即使十冬腊月也是如此。不能用抽水马桶,那声音马洛无法忍受。她经常到外面上公共厕所。呼吸,也要平稳,当然,还得离他远一点。马洛的书房是绝对不能去的。那是禁区。马洛平时脾气很好,写作时就变成了魔鬼,但凡她弄出一点声音,他都会暴跳如雷。
马洛有散步的习惯。他散步是一个人,不许她跟着。马洛散步不只是散步,他是在构思和创作。
马洛散步时,佩佩就好好利用这段时间,飞快地做家务,拖地抹桌,刷锅洗碗……她会统筹学,往往同时做几件事,比如先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按下自动按钮;灶上打火,热牛奶;然后刷锅洗碗。刷完锅,洗好碗,牛奶已热好,盛杯子里,放桌子上,等丈夫回来喝;这时衣服也洗得差不多了……如果衣服还没洗好,她就拖地抹桌,收拾屋子……总之,马洛回来前,她会把该干的活都干了。屋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所有东西各就各位,没有一处不妥帖。
马洛回来后,端上热牛奶,进书房工作。她则出去溜达,估摸着马洛该中场休息了,她才回来。
今天,一如往常,一杯热牛奶已准备好,放在桌上。佩佩并不知道,今天回來的不是马洛,是“我们”。
“我们”端上牛奶,进入书房。这是马洛的圣地。“我们”进来一点没有违和感。一切都是熟悉的,到处都是书,乱。马洛喜欢这样,事物都保持着进行时的状态,比如,一本翻开的书,马洛知道看到哪个段落了,他随时可以拿起来接着往下看。比如,一张纸,上面散乱地写着一些句子,那是他捕捉到的灵感,他要放进某本正在创作的书中,他知道还有一个词要再斟酌斟酌。比如,桌上几支圆珠笔,他知道哪支是红的,哪支是黑的,还知道哪支流利,哪支滞涩,哪支已经没有墨了。比如,那一堆刚买的书,他知道哪本已经看完,哪本他怎么也看不下去,哪本他连翻都没翻呢……
马洛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神圣的书房里。他写作,或者准备写作。其实,这句话颠倒过来更准确:他准备写作,或者写作。假如,他每天在书房中待的时间是十二小时,那么这十二小时是这样分配的:二小时浏览新闻,看各种八卦;六小时读书,差不多要翻阅五十本书;二小时发呆,胡思乱想;一小时焦虑地踱步,像困兽一样在书房里转来转去……最后,还剩下一小时,他要喝一杯牛奶,上三次厕所,挪两次凳子,擦一次桌面,再闻一闻放在抽屉里已经腐烂的苹果……然后,开始写作。
马洛写得很少。他相信,少即多。他推崇那些写得少的作家,比如胡安·鲁尔福,比如巴别尔,比如特朗斯特罗姆,比如鲁迅(单就小说而言)……
“我们”与马洛不同。“我们”一进入书房,就直扑书桌,打开笔记本,立即投入写作之中。如同打开了水龙头,词句哗哗往外流,喷珠溅玉,满纸烟云。一会儿工夫,写的文字就超过了马洛一周所写。
继续,继续!
“我们”回到肖肖家中。
通常,肖肖会喝上一杯红酒,进入书房写作……直写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往往,忘了吃饭,忘了上厕所,忘了喝水……里克总是在画室作画,永远如此……他们两人的生活都缺乏规律……他们习惯这种无规律的生活,自由。他们做爱也没有规律,肖肖兴起,就跑到里克的画室,如果画室只有里克一个人……没有模特,没有朋友拜访……她会挑逗他,抚摸他,与他在画室做爱。同样,里克兴起,就会进入肖肖的书房,从背后抱住她,揉搓她的乳房,在书房与她做爱。他们倆都不怕对方打扰。不但不怕,还欢迎。
里克会和他的模特做爱。有一次,肖肖撞上了。模特很慌乱,里克说继续。他们继续做爱,肖肖看着他们做爱。里克让肖肖加入进去,肖肖就加入进去。事后,里克对肖肖说,他需要激情,与模特做爱让他有激情。肖肖说她知道,也理解。艺术家嘛,激情很重要。没有激情,何来艺术。
肖肖并不常到里克的画室。她的激情在写作上,有时候一天能写两万字,写得眼冒金星,腰酸背痛,走路打摆子。
今天,“我们”回到家中,没喝红酒,也没立即投入写作之中,而是开始看书。书架上的书都蒙尘了。翻一会儿书,没看进去多少。“我们”关上门,去里克的画室。
里克看到“我们”,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我们”知道里克看到的是肖肖。他以为是肖肖来了。其实是“我们”。
里克请了一个女模特。
女模特一丝不挂,斜倚在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本《侏儒与国王》。女模特看到“我们”,双腿收拢一下,放下书,伸手去抓衣服。里克说,是我妻子……放松……不要紧张。女模特又看看“我们”,她放松下来,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幽灵卧在窗台上,看着“我们”。幽灵是邻居家的黑猫,经常会光顾里克的画室。它行踪诡秘,一如其名。“我们”真想知道,在幽灵眼中“我们”是什么形象。
女模特很漂亮,乳房小巧,像青苹果,腿又长又直,很白,阴毛如同焗过油一般发亮,一丝不乱。“我们”不由得多看一眼。
里克介绍说:“她叫茹梦,是大学生,湖南人,今年二十岁。”
“真漂亮!”“我们”由衷地赞美。
看一眼里克的画板,“我们”笑了。为了不引起茹梦注意,“我们”立马收敛了笑容。里克真是暴殄天物,面对这么美的模特,你瞧他画的啥,他画的是模特身后的窗子,和从窗子看出去的风景。
“我们”不好说什么,就欣赏茹梦的裸体之美。
里克说,今天不写作吗?
“我们”说,寻找灵感。
里克自豪地给女模特说,他妻子是作家,她写得很棒。
女模特向“我们”投来崇拜的目光。
“我们”确定茹梦向我们放电了,因为“我们”真的被电到了。“我们”走过去,俯身亲吻茹梦。茹梦瞥一眼里克,就和“我们”亲在一起。这样的场景大概是里克乐意见到的吧,他没有犹豫,扔下画笔,就加入进来。
里克和肖肖曾达成协议,只把性看作性,不附加任何东西。二人都认为情欲是美好的东西,不应该加以约束。
当性只是性时,它单纯,朴素,热烈,激动,愉悦,澎湃……
“我们”和茹梦、里克缠绕在一起……里克以为是3P,在他来说,也就是3P……茹梦却偶尔有4P的感觉,她很诧异,不明所以。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它只是生活中一个花絮,一个即兴小曲,过去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对“我们”来说,这不算什么。对里克来说,也不算什么。对幽灵来说……哦,幽灵已经不见了。
“我们”终于回到肖肖的书房,开始坐下来写作。打开电脑,“我们”发现屏幕上已写了很多……什么时候写的?不知道。接着往下写吧。我看一下表,已是夜里十二点……噢,时间都去哪儿了?……抓紧写吧……“我们”又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放到一边……写吧,写吧……嗯,先看看之前写的吧,找一找感觉……
同时拥有两个人的人生和经历,拥有两个人的感觉器官,拥有两个人的思维,拥有两个人的审美,拥有两个人的价值判断……真是妙不可言啊。
“我们”如同天使粒子,正反同体。
每个人都相信眼见为实,其实并非如此。比如现在,你认为看到的是马洛,其实不是马洛,是“我们”。你认为看到的是肖肖,其实不是肖肖,是“我们”。你认为看到的是一只鸟,其实不是一只鸟,是“我们”。
自今而后,马洛和肖肖已不存在,存在的永远是“我们”,只是“我们”。
“我们”是两个怀着文学雄心的人不计后果的冒险尝试。“我们”的使命是写出伟大的作品。
世俗生活没有对“我们”造成困扰,这很好。佩佩一如既往地尽她做妻子的本分,一如既往地相信马洛是最好的作家,一如既往地无条件支持马洛写作。里克一如既往地忙他的创作,一如既往地不干涉肖肖的生活和写作,一如既往地与肖肖共享自由。
“我们”文思泉涌,下笔有神,踌躇满志,睥睨四方……
“我们”毕竟不是马洛,不是肖肖,佩佩和里克没有任何怀疑吗?
有的。
比如,有一天,佩佩不小心打碎一只杯子,声音很响,在佩佩听来,不啻一声炸雷。佩佩惊呆了。杯子不算什么,关键是声音!这声音一定会打扰到马洛的创作,他会暴怒的。可是,出乎意料,马洛没有发怒。马洛从书房出来,看一眼现场,走到她身旁,关切地问,扎到手了吗?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过去,马洛只关心写作,从不关心她。现在,她受宠若惊……马洛变了,她想,这是马洛吗?
另外一天,她刚收拾完屋子,马洛散步回来,她知道马洛该写作了,她最好出去,免得弄出声音。她正要出门,马洛对她说:没关系,你不用出去。
她诧异地看着马洛,像是不认识似的。
当然,因为她面对的是“我们”。
里克有一天很震惊,他要带肖肖去参加威尼斯双年展,肖肖竟然说她不想去,她要写作。
那可是威尼斯啊,里克说。
我知道,我去过了。
威尼斯值得去一百次。
肖肖笑笑说,以后有机会再去。
你在路上也可以写作啊,里克说。
我需要安静。
我不明白,你以前不是这样,你在飞机上,在轮船上,在火车上都照样写作,现在怎么变得这样……
嗯,还是安静一点好,我更能专心。
你开玩笑的,是吧,亲,我知道你不会拒绝任何旅游,你怎么能忍受长期待在家里呢。
對不起,亲爱的,你知道写作对我很重要……
你变了,里克说,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你是谁?还是我的肖肖吗?
他以为是肖肖拒绝他,其实是“我们”拒绝了他。
“我们”更多时候是独处。不用理会外部世界,丈夫或妻子,都不用应付。“我们”是自足的,既不缺少交流,也不缺少爱,更不缺少性。
“我们”也在留意自身有变化,并开始写日记。
最初的三篇日记,内容如下:
7月15日
我们。
7月16日
我们。
7月17日
我们。
这说明什么?说明初始时“我们”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因为写下的是“我们”“我们”“我们”,而非马洛或肖肖,也非别的。与“我们”比起来,其他都不重要。“我们”,哦,“我们”,真好!“我们”大于整个世界,重于整个世界。
越往后,“我们”将越意识到这三篇日记的重要意义。仿佛天启,它让“我们”在最初就意识到“我们”的不同凡响。“我们”,你瞧,多么简单,多么单纯,多么纯洁,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也不多写一个字。看上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们”,你瞧,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如同合金一般坚实。
俗话说,重要的事说三遍,你瞧,“我们”就重复了三遍。
简单之中包含着幸福。比如,历史简单的民族是幸福的,历史简单的年份是幸福的,历史简单的人生是幸福的。如果罄竹难书(此处只取字面意思),不管是民族还是个人,都无幸福可言。
如果,“我们”能每天都在日记上只写“我们”,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可是第四天的日记,就不是这样的内容了。
7月18日
我们听到肚子咕呱咕呱,我们以为是饿了,其实不是。
那是什么,蛤蟆叫吗?不像。倒像是说话声,可一句也听不清。这是传说中的腹语吗?“我们”不知道。
7月19日
我们听清了,肚子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咕咕,一个呱呱。咕咕,呱呱,咕咕,呱呱……
之后,这两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又有更多的声音加入……
弗吉尼亚·伍尔夫说人有四个维度:我,非我,内在的我,外在的我。照此推理,那么“我们”有多少个维度呢?首先,“我们”包含有马洛和肖肖。马洛有四个:马洛,非马洛,内在的马洛,外在的马洛。肖肖有四个:肖肖,非肖肖,内在的肖肖,外在的肖肖。其次,“我们”内的马洛和肖肖又不是原来的马洛和肖肖,而是似马洛的马洛和似肖肖的肖肖,于是,又各有四个维度。再次,“我们”作为一个整体,也有四个维度:“我们”,非“我们”,内在的“我们”,外在的“我们”。
如同不同颜色的墨水滴入一个水池中,它们互相渗透、交错、融合……最后会是什么形态呢?
“我们”内部后来变得众声喧哗,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争辩最激烈的是两个声音。这两个声音并非来自马洛和肖肖,但有马洛和肖肖的影子。它们往往意见相左,观点对立,互相嘲讽反驳,你戳我鼻子我挖你眼睛,你拔刀我挥剑……为了不混淆这两个声音,“我们”曾想用“我”和“们”代表两个声音……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什么时候见过“我们”分开成“我”和“们”,“我”代表“我们”之一,“们”代表 “我们”之一,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我”和“们”在这里只是个符号,相当于A和B。
——那为什么不直接用A和B呢?
——也可以啊,就用A和B。
——不好不好,不够形象。
——那用什么代表?
——英语字母I和O,或者阿拉伯数字1和0,其实看上去差不多。
——为什么用英语字母I和O,或者阿拉伯数字1和0?
——笨蛋,这么直观,还看不出来吗?我们体内的两个声音,是不是一个偏男性,一个偏女性?I和O是抽象化的男女生殖器符号,I代表男性,O代表女性。
——我们既然是由我和我合成的,为的就是不要有分别,要用符号代表两个声音,也只能用同一个符号,要用I都用I,要用O都用O。
“我们”很清楚,这样的对话记录下来,就是这种样子:
I说……
I说……
I说……
I说……
或者:
O说……
O说……
O说……
O说……
这已经失去符号的意义了。那么,干脆舍弃符号吧。关于符号的争论还有许多,“我们”将其中一部分记录如下:
——I代表我,英语本来就是我。
——O代表我吗?O是OUT的意思,你要把我赶出去吗?
——O只是一个符号,与I一样,代表的是我们身体内的一个声音,也许偏女性一点。
——我们是新的人,超越性别,非男非女,否则合成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非男非女,亦男亦女,既超越性别,又在性别之中,如此才能体现合成的意义。
……
瞧,这就是“我们”肚子内的声音,连使用个符号都无法取得一致。
8月30日
生活出了问题……
佩佩的精神越来越不好,她怀疑自己有精神分裂倾向,她很害怕。
佩佩对“我们”(她仍认为是马洛)说,她夜里总做噩梦,梦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后来,她醒来也看到一个女人在床上……定睛一看,是马洛,她才松口气,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是梦中的影像被你带到了现实中,也就是说,你醒来了,但梦还没完全消失。
——我很害怕,我会不会是精神出了问题?
——不会。
——我可不想精神失常,那样还不如死。
——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就是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就会搪塞……我若疯了,都怨你!
……
“我们”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现象。之前,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路在哪里?
佩佩终有一天会发现,她的马洛已经不存在了。她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她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假象之中。
9月11日
佩佩染了头发,一头红发像一团火焰……
对别人来说,这也许是一件寻常事,但对佩佩却不然。
——你怎么把头发染成这样?
——不好看吗?
——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要学会接受以前不能接受的东西,比如染红头发。
——再比如——
——再比如你变成女人,躺在我们的床上。
女人的适应能力可真强,她发现了生活中的荒谬,无法理解,就让自己变得荒谬,以适应它。可怜的佩佩!
9月11日
哦,威尼斯,威尼斯!
“我们”乘坐航班飞到威尼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军械库中国展馆。里克展览的是一件庞大的装置作品,名字叫《黄河要翻身》。他截取五百米黄河,按1:10的比例制成3D影像,装置在一个悬空的透明架子上。架子一端有一个之字形手柄,摇动手柄,黄河就能翻身……
里克看到“我们”,笑了。他当然以为看到的是肖肖。肖肖不按常理出牌,他是领教过的。肖肖出现在他面前,他并不特别感到意外。
——啊哈,你还是来了。
——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个装置?
——惊喜吗?
——嗯,我要体验一下。
——“巨龙巨龙你翻个身,漂漂亮亮翻个身……”里克唱道,同时做出一个藏族舞中“邀请”的姿势,欢天喜地,像个孩子。
虽然是缩小了的黄河,是装置作品,而且是用投影呈现,但黄河翻身的景象还是很震撼人心的。
——你在此待几天?
——我明天就回去。
“我們”本来并没想好要什么时候回去,里克一问,“我明天就回去”脱口而出,如同蹲在嘴唇上的跳水运动员,瞬间弹跳出去。
里克很诧异地看着肖肖,看她是不是开玩笑。一个视旅游为生命的人,厌倦了旅游吗?多么不可思议啊。
如同“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其潇洒。
威尼斯之行,除了《黄河要翻身》,一件名为《城堡天使》的铜雕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是一尊马与骑手的雕塑,骑手忘我地伸开双臂,为强调他舒畅的情绪,雕塑家给骑手添上了勃起的阳具。(标牌上如是介绍)
妙就妙在,阳具是活的,可以自由地取下、装上。据说,特殊的宗教节日,修女们从此路过时,阳具会被取下,藏起来,以免尴尬。其他时候,则让它保持昂扬状态。
它多么像“我们”啊,你想看到什么,你就会看到什么。
“我们”写了两篇“9月11日”日记。这就是六维时空给予“我们”的自由,可以让“我们”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万里之遥的两个地方。
表面上看,“我们”应付裕如,其实裂痕已现。佩佩的生活已经出现问题,她开始怀疑自我了。她一觉醒来会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揉揉眼睛,再看,却是马洛。没错,就是马洛。刚才是怎么回事呢?如果只是偶尔现象,也就罢了。现在仿佛常态似的,每天都如此,她就感到恐怖了。佩佩开始失眠,起初是不敢睡,后来是睡不着。夜里睡意全无,眼瞪得很大,看着黑暗的夜空,胡思乱想。白天头疼,眼疼,但也睡不着。她悄悄去看医生,医生给她做了复杂的测试,说她的症状是精神分裂症的症状,但……不严重。怎样才算严重?就是无法区分想象与现实。她现在除了醒来那一刻,是完全能够区分想象和现实的。医生说她是疑神疑鬼。丈夫有外遇?她说是,但我已把这事放下了。这只是表面,你把它放到潜意识中了,现在是潜意识在作祟。医生给她一堆药。不吃药行吗?医生说最好还是吃药。这些药的副作用都很大,她吃药后,倒是能睡一会儿,但醒来后昏昏沉沉,一点也提不起精神。
马洛与肖肖合体前,为什么不处理好佩佩的问题?这是第一个要处理的问题,怎么会忽略呢?当然,没有忽略,只是马洛处理的方式过于消极了。
回到当时——
马洛(此部分向维特根斯坦致敬,显然借用了他发明的形式)
1.首要的是写作。
1.1为了写作,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1.1.1可以贫穷。
1.1.1.1我从没富裕过,所以我不会为财富所累,我只需甘于清贫即可,这对我来说,不难。
1.1.1.2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1.1.2可以孤独。
1.1.2.1心是孤独的猎手。
1.1.2.2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1.1.3可以牺牲健康。
1.1.3.1视力下降没关系,戴眼镜就是。
1.1.3.2腰椎颈椎出问题,按摩可以缓解,附近就有一家按摩店,技师的水平还不错。
1.1.3.3肥胖,哦,体型就不要在意了吧。
1.2为了写作,他可以冒一切风险。
1.2.1最大的风险是失败。你已经把一生赌上了,你没有退路,失败就是彻底的失败,你没有机会重新选择。
1.2.1.1如果最终没写好,籍籍无名属于正常。
1.2.1.2也可能写得很好,但不被认可,也就是说被埋没了。这是命。人不能和命争。
1.2.1.3如果写得介于好与不好之间,运气好,大红大紫;运气不好,无人问津。而他时运不济。徒唤奈何。
1.2.2其次是生活一塌糊涂。
1.2.2.1写作挣不来什么钱,作家若没有其他收入,就等着饿死吧。
1.2.2.2写作使你远离正常生活,与亲人疏离。
1.2.2.2.1写作时你脾气古怪,简直就是个暴君。
1.2.2.2.2写作时你要求绝对安静,这对家人是多么苛刻啊。
1.2.3名誉扫地,被人嘲笑。
1.3美国作家福克纳在一次回答记者提问时说,小说家为了写好小说可以不惜打劫自己的母亲。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为了深入真实,小说家会不惜一切手段。
2.生活很重要,但要为写作让路。
2.1作家有智慧解决好生活问题,但心思全用到写作上,他用于生活的智商就降低了。
2.2作家往往世事洞明,但却不屑于人情练达。
2.3作家也有七情六欲,否则怎么能写出让读者共情的作品。
2.4第一流的作家大都生活枯燥,因为他们的精力都用到写作上了。
3.理想的婚姻存在吗?
3.1世上没有理想的婚姻,只有好的婚姻。
3.1.1好的婚姻,一半是爱,一半是性。
3.1.2我们对一夫一妻制的信仰根深蒂固……但其实是可以质疑的。
3.1.3真挚永恒的亲密关系,只属于成熟睿智、懂得平衡艺术的头脑。(某书广告语)
3.2在婚姻中,比忠诚更重要的是责任。
3.2.1婚外情是有风险的,它危险,不稳定,这些都会使人兴奋。
3.3在婚姻中,爱情是奢侈品。
3.4离婚是婚姻的重要选项,仅次于结婚。
3.4.1维持不幸福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3.4.1.1马洛想,我们的婚姻已经出现裂痕,需要维持下去吗?
3.4.2配偶不是私有财产。
3.4.2.1不要想着“占有”。
3.4.3换位思考能解决许多问题。
3.4.3.1马洛想:如果我是佩佩,我会选择离婚的。
3.5必须离婚时,和平分手于双方都好。
3.5.1馬洛和佩佩聊过,如果哪一天他们分手,他们不会互相伤害。
3.5.1.1马洛很难提出离婚,他怕伤害佩佩。
3.5.1.2可是,不离婚,对佩佩伤害更大。
3.5.1.3马洛决定选择消失。
3.5.1.3.1与肖肖合体,他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3.5.2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3.6即使身处婚姻之中,你仍然有独立的人格。
问题出在哪里?马洛与肖肖合体后,本应消失的,可他又回到了家里,这无疑是个错误。错就错在,他想要太多。他从不锈钢表面看到马洛,以为他可以冒充马洛,可以享有原来的一切。这是贪念。弥补错误的办法就是与佩佩离婚,不能让佩佩生活在假象中。马洛,他必须直面这一切。
“我们”不想再有婚姻的烦恼。必须摆脱婚姻。写作就要无牵无挂。尽管马洛现在已不存在,但佩佩不知道。佩佩以为她见到的仍是马洛。这方面“我们”有责任。到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我们”以马洛的身份与佩佩谈判。马洛提出离婚,佩佩很震惊,她问,为什么?马洛说,我想要自由。佩佩说,你还不够自由吗,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哪点不自由?你写作,我支持,你搞婚外情,我也……没把你怎么着,你还想怎样?马洛说想离婚。佩佩说,铁了心吗?马洛说是。佩佩说,你太欺负人了。马洛无言。
——你怕我发疯,你想摆脱我?
——你不会发疯,你没事的。
——我发疯前会自杀,不会让你伺候一个疯子。
——不是这样的。
佩佩对离婚毫无思想准备。但她有尊严。她知道,马洛一旦提出离婚,那是非离不可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家里,一贯是马洛说了算。这件事上,马洛还占上风。马洛大度地让她提条件,她说:你净身出户如何?
10月8日
佩佩,佩佩,我们对不起你。
那么,肖肖与马洛合体前处理好里克的问题了吗?
肖肖说,里克不是个问题。
里克最大的心愿是重塑肖肖,他在肖肖身上感知到了超凡的潜质,并成功地启发了这部分潜质,这也使他从肖肖身上得到很多他从别处得不到的东西。
里克与肖肖保持开放式的婚姻,各自有独立的空间,相互尊重隐私。更多时候,他们交换隐私,并以此增加性趣。
肖肖知道,无论她做什么,里克都会支持。里克鼓励她张扬自我。成为你自己。一个人来世上走一遭,并不是为别人活着,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你,那不重要。
肖肖在与马洛合体前一天,与里克有过一次交谈。肖肖虽然没有明说她要与马洛合体,但她暗示她可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里克一点也不吃惊,他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消失,从这个世界上。
肖肖说:我有一桩秘密……
里克说:我也有一桩秘密……我们都先别说,让秘密保守得长久一些吧。
肖肖:你知道我爱你。
里克:我也爱你。
肖肖本来想说她要与马洛合体的事,里克要保守秘密,那就先保守着吧。她无所谓。同时,她对里克的秘密也没那么好奇,也让他先保守着吧。
她清楚,她的消失里克会很快适应的。
“我们”不需要以肖肖的身份做什么事。里克不是一个纠结的人。他的心思全在艺术上。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是他的梦想。如今,他梦想成真。在威尼斯“我们”见识过里克的兴奋与开心。他像个捡到宝的孩子。
“我们”与里克可以就这样相处下去。也就是说,在六维空间,“我们”以肖肖的身份与里克相处,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这一切突然就结束了。里克因为做手术,麻醉失败而丢了性命。他做什么手术?脚踵手术。肖肖从没说过他脚踵不舒服,为什么要做脚踵手术呢?这大概就是里克所保守的秘密吧。听到里克的死讯,曾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感到一丝宽慰,如释重负。哦,他走了,真好。尽管他不是“我们”写作的障碍,可他总是扮演导师角色,让“我们”反感。但是,随后“我们”却被悲痛的潮水所淹没。
“我们”住在肖肖的家里。偶尔会去里克的画室看看,去的次数比里克在世时要勤得多。“我们”每次去都做一番清扫工作。只是清理灰尘,其他什么也不改变。所有物品都保持原样。如果擦拭时挪动某物,擦拭后立即恢复原状。调色盘里的油彩干得像胶。一幅素描只完成一半。茶壶里的茶叶已经出毛。纸篓里塞满揉皱的纸张。一本打开的书倒扣在凳子上,书名叫《现代艺术150年》,打开的那页在介绍一座从未建成的能够转动的大厦。“我们”想起里克的《黄河要翻身》,莫非灵感来源于此?
里克的画室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难以描述。如果非要描述,只能说是里克的味道。“我们”很享受这种味道。这种味道让“我们”浮想联翩。每次“我们”都要待一刻钟到半小时,仿佛在等待里克出现。那种感觉,像是里克出去买烟了,一会儿就回来。
窗口黑影一闪,是幽灵吗?
“我们”很少碰到幽靈,不知道幽灵在何处游荡。
“我们”决定写一写里克。里克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充满戏剧性。他出生在一个公职人员家里,父亲在县财政局工作,母亲是小学老师。他是家中独子。他两岁的时候,父亲的同事和他母亲开玩笑,将他藏起来,说是小里克丢了。他母亲疯了一般满城寻找。找到时,他母亲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快把他肋骨搂断,他大哭起来。后来,人们渐渐发现他母亲神思恍惚,常常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上课也出现这种现象,她一个人旁若无人地嘟嘟囔囔,学生们一个字也听不清。校长建议里克的父亲带她去看看精神科。不出所料,精神出了问题,也就是,疯了。她时时刻刻要与小里克在一起,不允许小里克离开她的视线。小里克上厕所她也要跟着。里克六岁,该上学了,她不让。谁也拗不过她。里克八岁时,才勉强说服她,让里克上学,条件是她可以跟到学校。人们嘲笑说,他被母亲拴在裤腰带上。他引以为耻。但他摆脱不了母亲。十七岁时,他母亲去世。他说他总算摆脱了母亲的牢笼。那时他快窒息了。十九岁时,他父亲去世。他获得一位神秘人士资助,上了艺术学院。那时,他已显露出绘画天赋。大学毕业后,他闯荡几年,渐渐有了名气。又经历了许多……最后,他遇到肖肖……
再也没有什么干扰了。
“我们”全心全意投入写作之中。写小说要先确定风格。用哪一种风格呢?不妨多试试,全当风格练习。向雷蒙·格诺学习。雷蒙·格诺写过一本名为《风格练习》的书,写出了九十九种风格。“我们”这一试,也写出了九十九种风格。可是,该采用哪种风格呢?因为选择太多,“我们”举棋不定。
在“我们”内心深处,每一种风格都激起争论,总是有两个观点针锋相对,难以调和,一个赞成,另一个就反对,一个反对,另一个就赞成。
——这个,我看行。
——不,这个不行。
——这个pass。
——不,这个合适。
在“我们”内部有没有完全和谐一致的时候?没有。
“我们”头天写得洋洋洒洒,下笔万言,山呼海啸,挟风带雨……哦,看着黑压压的文字军阵,心中感叹,好壮观啊!你像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踌躇满志,睥睨天下,自觉力量无限,可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睡觉之前甚至要奖励自己一杯。年轻人,喝杯甜酒吧。第二天,风云突变,一股狂暴的飓风扫向这些文字……所有文字都瑟瑟发抖……删除键一按……整屏整屏的文字灰飞烟灭……一场大战,即使失败,还有尸横遍野的震撼,可以激起复仇的决心……现在,删除键如同飓风扫荡马孔多一样,是连根拔起,直接抹去,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仿佛这些文字从来没存在过似的……而那些文字都是心血啊……
1月8日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内心的两个声音,该死的,总也达不成一致。谁也不肯妥协。都是以艺术之名,攻击对方。
第一阶段,是在“怎么写”上意见分歧严重。如前所说,风格,风格,“我们”的风格呢?或者,“我们”要什么样的风格?
“我们”并不天生就拥有风格,风格是选择和磨炼的结果。
不能简单地将内心的两个声音理解为马洛和肖肖的声音。马洛和肖肖在许多方面是相互理解的,审美上也并非水火不容。他们欣赏的作家有很多重合的。所以,他们不可能那么对立。听腔调,也知道这两个声音不是马洛和肖肖。他们是陌生的。
马洛、肖肖、“我们”……“我,非我,内在的我,外在的我”……这些元素在内部重组、变异、异化,最后导致出现两个代表性的声音,极端对立。表面上看,都追求艺术,追求完美,其结果却是互相否定,你死我活,同归于尽。
说两个代表性声音是为了叙述方便,其实是一组组这样的声音,比如:A—B,C—D,I—O,M—N,X—Y,等等。“我们”也弄不清内部有多少组这样两两对立的声音。
“我们”该怎么办?没办法。
起初,是头天写的,第二天会删除,这往往是很大的篇幅,有时有两万字之多。之后,是上午写的,下午会删除。再往后,刚才写一段,接下来就是删除。再再往后,一个刚刚诞生的句子,如同刚出生的小牛犊,冒着热气,还带着来自母体的黏液,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试图站稳……马上就面临被杀死的命运。
第二阶段,是在“写什么”上意见分歧严重。前面说要写一写里克,现在,这成了问题。为什么要写里克?“我们”对里克足够了解吗?
——很了解啊,因为里克对肖肖敞开心扉,什么都谈,毫无隐瞒。
——有对肖肖了解吗?
——那倒没有。
——那为什么不写肖肖呢?
嗯,写肖肖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肖肖个性鲜明,我行我素,其行为常常旁逸斜出,匪夷所思,其思想往往离经叛道,不合时宜。肖肖,嗯,的确能成为一个很棒的文学形象。肖肖,其独特性,与《蒂凡尼的早餐》中的霍莉有得一比。霍莉在寻找幸福的路上跌跌撞撞,直到有一天突然明白了幸福的含义。(这是同名电影下面的介绍词,多么空洞啊!)“我们”已经想好要挖掘肖肖人生中哪些东西了。肖肖讲给里克和讲给马洛的那些经历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肖肖自己或有意或无意忘掉的内容,那些不堪的过往,那些不愿再面对的羞惭,那些付诸忘川的瞬间,那些可怕的无助,那些挥之不去的绝望……要像挖隧道一样,炸开坚硬的岩石,不断往大山深处掘进……抵达黑暗的心脏……剖开,揭开,切开,撕开,撬开,扒开,割开,剜开,挖开,砸开,踹开,撞开,轰开……瞧,这些动词,粗暴野蛮,不留情面,冷酷无情,散着血腥味……一个人的人生被如此对待时,还有什么秘密能够遁形……
“我们”不是同样也很了解马洛吗,为什么不写写马洛呢?
——这与写肖肖并不冲突啊,可以先写肖肖,再写马洛。
——为什么不先写马洛,再写肖肖呢?
嗯,先写马洛也不是不可以。马洛也有可写的。马洛虽然没有肖肖那么传奇,那么叛逆,那么独特,但他恰恰是另一种类型。与肖肖相反的类型。他身上体现的东西更有代表性,能够引起人们共鸣。差不多每个人都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代表普罗大众。普罗大众,这是一个民国时期的常用词语,不知因何,已经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我们”此处使用这个词并无深意。它自己蹦出来,出现在这里,干吗不用呢?得,就是它了。
马洛是个不懈的奋斗者,他身上充满正能量,他的故事很励志,写出来定能激励万千读者,说不定还能拍一部热播的电视剧呢。
——先写肖肖。
——先写马洛。
——先写肖肖。
——先写马洛。
又是无法达成一致。“我们”内部的两个声音互不相让。已经没道理可讲。他们只是斗气。他们是马洛和肖肖的代言人吗?不。马洛和肖肖不会这样,也不需要这样的代言人。那么,他们是谁?代表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抗?没有答案。
最后,只能寫“我们”。自“我们”走出云门诞生于世那一刻写起,写到现在……这也是一个很棒的选题。
“我们”,据说是第一个合体。既然是第一个,那么“我们”的体验便值得一写。占个“第一”,自然有话可说。“我们”内部至少有三组“我、非我、内在的我、外在的我”,他们排列组合,又诞生出很多个“小我”。每个“小我”都有强烈的意志,都要说话。“我们”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发言。众声喧哗才是小说嘛。
好不容易确定一个选题,写吧。写,写,写。接下来的情节,你们一定能够猜到,那就是删,删,删。尽管毛姆说过写作的诀窍就是删删删,但他绝不是让你删得那么干净,一个字也不留下。
“我们”写了很长时间,从夏到冬,从冬到夏,寒来暑往,岁月更替……留下的只是一个题目《我们》。
“我们”的使命就是写作,就是要天下无敌……“我们”每天的生活是写写写,删删删……如同西绪福斯每天滚石一般,周而复始,永无穷尽……写作终于挣脱发表、出版、稿费、获奖等俗务,而变得纯粹,变得高尚……如同写在沙上,写完被潮水抹去,然后再写……享受写的乐趣和删的痛快……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终于成了真正的写作者。
一天,“我们”照镜子,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在镜子中没有看到任何影像,连一只鸟、一片云彩也没看到。“我们”变成了无。“我们”不断调整镜子的角度,看到的仍然是无。“我们”无影无踪。
那么照镜子的“我们”呢?“我们”如何证明自己存在呢?
“我们”突然开悟:“无”并非一无所有,“无”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比“有”更丰富。
至少,“我们”就存在于“无”中。
那么,毫无疑问,“我们”的文学成就存在于那些删去的文字中。一部杰作诞生了!只是作者与读者完全重合罢了。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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