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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的露西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921
  乔靖民

  推荐语:金春姬(华南师范大学)

  《房间里的露西》借“穿越”这一类型化题材表达出了之前鲜有的深度主题,是一次较为成功的现代创写。小说描述了独居女性白茵在偶然间穿越进了三百万年前的露西古猿体内,从起初的慌乱,到开始逐渐稳住局面,最后虽然身陨异世,但却获得了精神层面的突破和领悟的故事。

  小说虽然情节荒诞,但却并不是空想,其中关于树栖、露西死因和白茵所处的现代背景都是具有现实根基,是可以在现实中有所对照的,这不仅扩大了小说的文本,更是体现了小说家的严谨,避免想象失真,造成不可信的假象。小说中不少细节环环相扣,作者巧妙地运用契诃夫之枪的叙事手法,开头中猿人乱荡与后文中露西被撞后从树上跌落形成呼应,白茵反锁家门为保证露西安全和露西在白茵死后无法打开房门只能饿死在房间达成照应,而且小说的主题也是表达时间“互文”、轮回中的“因果”,小说追求内容与结构的高度结合,结构之道用以笼罩全文,结构之技用以疏通文理,最终达成了叙事作品道技双构,形神兼具。

  《房间里的露西》是一篇完成度很高,文技和哲理兼具的小说,当然小说中也有解释不清的地方,比如对于柔力球隐喻的描写,虽说可以理解作者独具匠心刻意为之,可也有落入晦涩,故弄玄虚之嫌,但总得看来,《房间里的露西》是一篇基于现实想象同时又具备高度社会层级思索的优秀作品,也希望作者保持思考,继续写作。

  1

  树冠像一柄巨伞,水汽把透明的空气熏出纹路,日还是椭圆的,离天黑还远。这是三百万年前的非洲大陆,人还困在树上,像尚未破茧的蚕。蝶还是遥远的一片霞光,低矮的猿人眺望不到。他们紧凑在树上,荡来荡去,时而会躲闪不及彼此撞到,他们的后脑勺空出一块,那将来会是属于规则的区域。

  此时,树干密集生长的雨林里,一个猿人偷偷从一杈距地较近的树枝跳到地上,狠狠摔了一跤。从地上爬起来,她与其他猿人逆行,背阳绕到一杆粗壮的树干后,半蹲下身开始小解。她的眼里透着光,似乎盈满泪,里面闪着的靈动与多毛的身体如此违和,更关键的是,如果一个人类学家可以看到这一幕,他一定会高呼,这是羞耻心。这是只属于现代文明社会的羞耻心。

  是的,一只距现在三百六十万年的南方古猿,正躲开猿群,藏匿在人类文明的阴影下,半羞半掩地小解。

  小解后她重新站起身试图追上部族,但她既爬不上树,直立奔走时也总是左脚绊右脚,像一个尚未学会行走的婴儿。的确,对于女人来说,这具身体的确比自己的意识年龄要小一些,只不过是小了三百多万年。

  看着愈行愈远的猿人,他们的背影像一小颗正暗下去的火星,女人眼角淌下泪,跪倒在地朝天无助地哭喊着。或许是声带和舌头还未发育完全,她的叫喊模模糊糊,凑近些听,大概是一声声串在一起的救救我。她哭得如此声嘶力竭,像是在荒野里有一棵枯树被砍倒,可它除了扬起一地的尘外,再未引起任何回声了。

  女人的声音直扬到天际折进云里,乌黑色的云块像天空中挖出的深井,幽幽冒着冷气。明天或许会下雨。雨水把丛林浇了个透,哭声囤积在每一片被淋湿的叶子上。但此刻,云是遥远的潟湖,作为天空的凹陷,经过漫长的侵蚀和积落,它已经沉淀出了如灵柩般不善言辞的好习惯。一言不发地凝望着痛苦的人间,它还要这样看很久很久。

  2

  七点四十六分,天亮了,窗帘变成浅蓝色,苏醒的狗吠声渐次传来。这一切发生得比昨天早了一分钟,夜在变短,对于白茵来说她的人生也在变短,就像一块正在干瘪的海绵。

  传染病引发的疫情越来越严重,每天都会有更多的患者被发现,就像是空气在水面挤出一连串的气泡一样。白茵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活在云端一般,朝九晚五的工作,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在老家得到一份安逸舒适的工作安排。不过她不愿意,她还想再多玩几年。

  可是疫情打破了她的生活,丝绸般平滑有序的生活被撕成一地碎布,线团缠绕,鸡飞狗跳。她已经被迫居家隔离两个月,这两个月她除了玩游戏外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对面的老太太玩柔力球。

  从卧室的窗户朝外看去,住在对面楼的老太太每天都准时准点出现在阳台,用一根细长的拍子垫着球,拍子沿着鸟一样的轨迹行游,球不能落地否则要重新来过。白茵看着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简单的动作,划出莫比乌斯环的轮廓,上一个动作链接住下一个姿势,火中取栗般谨慎,却好像又在某个瞬间暴露出生活的秘密。重复、轮回、毫不抱怨。

  真无聊啊,和自己的生活一样无聊。

  她打了一把又一把的游戏,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到窗边看阳台上老太太有没有准时出现。

  怎么没人啊。

  她抱怨着躺回床上,准备点击再来一局时手机却毫无反应,任凭她怎么刷新页面仍一动不动。

  不会这么倒霉吧。

  白茵心念着如果这时候手机坏了,那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她发癫了一般连续点击相同的位置,全身心投入其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正有一股力从床铺外往内旋。如一阵烟做的旋风,床单被划出褶皱,她的动作也一点点放慢。这不是她主动为之,在她的意识里自己仍然快速高频地点击屏幕。是时间在变化,在收紧,像拧毛巾,挤出人体内虚无的水。

  窗户外,对面楼的老太太已经开始摆弄起柔力球,接着,球在球拍上稳稳立着,手臂轻轻挥动,拍子就循着一股无形的力,划出流畅无比的轨迹,就像是一片在水面随波飘动的叶子。

  可是白茵看不到了。

  下一秒,或者下两秒,白茵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跃下床在地面打起滚来。这不是白茵,真正的白茵此刻正身处一片丛林,两只脚踏在地面上,可她却一动不动。因为脚掌过于细长,指头太短,像踩着一双大码的皮鞋。

  更关键的是,她浑身长满了毛,紧接着就发生了之前的一幕。

  下树。小解。奔而不得。痛哭。

  就在白茵哭得死去活来之时,原先那股力又一次包围住她,草叶旋起,如倒置的沙漏,时间又一次异变,她的意识回到了二十一世纪。

  她被刚刚发生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几声,结巴的音节如飘逸的车侧翻出正常的轨道。一股由内而外的疲倦包裹住她,空气沉而黏稠地贴在身上,像母亲的羊水。

  白茵晃了几下,睡着了。等她再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她也把下午那一幕当作一场过于清醒的梦。

  黑紫色的光照着卧室的角角落落,满房间都是冻结住的梦境,白茵从床上下来,凌乱的床铺像被洗劫过的衣冠冢。

  真是,睡觉太不老实了。白茵把被单撤下,唰唰连抖了几下。等她刚想把床单铺展开时,人往前一靠,却扑了个空,狗吃屎地摔在泥泞的地面。

  眼前赫然就是刚刚的丛林,唯一的不同是自己已经追上部族,而他们快速灵敏地跳上树干,沿着粗壮的树枝栖息着。白茵手脚冰凉,怎么也爬不上去。

  夜马上就深了。白茵狠下心,朝着丛林侧面跑去。她一路摔一路跌,保龄球一样闯进一个山洞里。她捧了一把草,狠狠搓了几下自己的身子,她臭得厉害。

  自己现在还算是人吗?一米二三的个子,腿脚细长,体毛燎长得打结,指甲厚而粗糙,手指像一只只僵死的蜗牛。

  她总算睡下,嘴巴里还一直念叨着模糊不清的梦话,回去吧回去吧,字节扭成麻花,除了她谁都听不懂。已经沉睡过去的她却没注意到,她怀里的草一点点变得柔软,软着软着就松成一枕棉花。白茵再睁开眼,自己又回到了宽敞明亮的家里。

  这次她真的害怕了,她确定那一切都不是梦,恶臭的味道仍留在鼻腔。她给父母打去电话,和他们解释自己遭遇的一切,却被误会成在家看电影太多而臆想。

  孩子他妈,就跟你说别老让她看那么些白鬼拍的片子,瞧瞧这吓成什么样子了。

  既然父母不信,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警察和政府身上,可电话刚一接通白茵就反应过来,最亲关系最密切的父母都不信任自己,忙于疫情的政府又怎么会顾得上自己呢?顾不上倒是小事,万一把自己抓进精神病院,那又该怎么办?

  电话刚被接通白茵就猛地一下挂断,她并不知道自己又会在何时如坠进小坑一样被丢进猿人的身体,当下唯一能做的起码是了解一下自己所穿越回的时代。

  她在网络检索起信息,搜索关键词,“猿人、树栖、直立、不会使用工具”。她看着网上的消息,大概了解了自己是穿越进了一具三百六十万年前的南方猿人体内。接着大数据自动推送了一条消息,是关于南方猿人中最出名的那只——人类之母露西。她是科学家发现的第一只南方古猿,新闻里,露西裸露的身体摊放在博物馆展厅。看到这一幕,白茵突然半遮半掩了一下自己的上半身。而且最新根据AI智能技术,科学家还原出了人类之母的真实长相。看着画面里的凸嘴宽腮的猴子长相,白茵竟从中看出了一点柔性。

  再紧接着,她像走平路时猛地被绊了一跤,摔在一片草地上。河水在眼前往远处流,不曾停留,眼前的每一束都是崭新的。

  她又穿越进了猿人的身体里,而当她把头探向水面,水面干净得像平镜,里面透着的正是刚刚她检索到的人类之母露西的长相。

  分毫不差,白茵瘫倒在地面,像无风天的风筝,浑身无力。

  3

  树像是被刺了一刀,虽然茂盛而硕大,但好些树冠都缺了一道口子。那是南方猿人树栖的结果。有时白茵觉得它们更像鸟,足咧得开口很大,杈口间隐秘着关于飞行的秘密。

  白茵跟随在猿人身后,尽力适应这具身体。或许是肌肉记忆的原因,她现在已经可以掌握基本的攀树技巧,跑起来也比以前快了许多。

  而且这次也是她在露西身体里停留时间最久的一次,从那天看到河里的自己算起已经第三天了。夜里,她还是独居在山洞,洞口处会烧出一道篝火,这样就不会有其他猿人和动物侵袭。

  慢慢地她也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三百多万年前的地球,夜里没有飞机轰鸣和老板的电话,天上的星星多得好像一勺子就能擓下来。

  当然,她生活得并不舒适,饥饿恐慌和对这个世界绝对意义上的陌生,都像磨砂般消磨着白茵的精神。三天来,白天她学习如何行走和攀树,晚上也很难睡得安稳。但她知道这一切才刚开始,她想找到彻底摆脱露西和这个时代的办法前,首先得适应这里。

  第四天了。白茵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山洞,步子平稳,更重要的是她手上正攥着一杆挂满果子的树枝。这证明她已经初步掌握在叢林间穿行的技巧,并克服了长时间以来的恐高。

  洞穴此刻正随着黄昏,融进阴影里,这里的鸟都是乌青乌青的,像披着影子般的皮。烧尽的篝火在地上留下灰色的痕迹,像风吹过后留下的。余烬一道一道沿着地面的菱条延伸,到尽头时几乎已经是白痕了。万事万物都会褪色,风吹着我们,不易察觉地剥开我们陈旧的壳,露出里面平滑的心,就像这条白痕,丝毫看不出一点火的迹象。

  白茵几下就把果子摘下来,用枯枝点燃了火,静悄悄地看着因火光而短暂亮起的丛林。自己的脸照得发亮,丛林越往深处就越是模糊黑暗,正如自己背光而倒映在地的影子。

  火会熄灭,当柴烧干净的时候,留下的痕迹也会被其他事物覆盖,烧成灰的木头,断送了关于永恒的秘密,连矿物都无法成为。但这块平地会一直存在,或者说,人冷了取暖这件事会延续下去,一把火引燃另一把火,即使中间会隔好几百万年。白茵想,当人类第一次钻火取暖时,自己虽然已经死了,但仍然在场,不仅她在场,全人类都在场。火,就像今晚一样,把每一个人的脸庞照得通亮。

  4

  键盘声络绎不绝。卧室里乱得一团糟,白茵刚清醒过来就迅速打开电脑,连卧室里摔倒一地的家具都无暇管理。

  她一边熟练地操作电脑,一边复盘着眼前自己的处境。首先,自己在穿越到露西体内时,露西也随之进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眼前这一团糟的卧室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自己的这具身体饿得简直快死过去。胃酸不断分泌,牙齿往后倾倒,像是饿得不行要去嚼自己的舌头。

  准备食物,而且是以露西的智商可以直接食用的,并且要把门窗锁紧,防止被露西占据的身体逃出家门发生意外。房间的各个角落可能产生磕碰的地方也全都用软海绵贴上,刀具厨具也全都封存起来,她仍然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帮自己永远回到身体,所以在找到办法前,现代人的这个躯体必须保存好。

  在迅速记住不少关于野外生存的知识和工具制作方法后,白茵又背了好几遍才离开电脑。宽大的胶带把门窗全都封好,棱角处厚厚的护垫像虫茧,挂衣服的钩子全都存进箱子里,只留下空空的杆挂在窗帘旁。看到这根空杆,她几乎是下意识抓住,猛地悬挂在上面,像面旗帜。白茵笑了一下自己,这是什么坏习惯。

  准备好这一切后,白茵打开电视,一边吃着刚送来的快餐和即食食物,陌生而熟悉的口感让她有想落泪的冲动。她又咽了一口,可还没感觉到食物滑进胃里,自己眼前就是一片一片叠在一起的丛林。

  随后的日子里,白茵每次回到现代,总会搜寻一些人造工具技术或者野外求生技能。穿越的频率越来越快,她的意识也愈发多地留在露西身体里。并且她发现两边的时间流速不同,南方猿人时代明显快于现代。上次自己在丛林里花了一周时间才逃回山洞,等清醒过来,发现电视竟然还开着,时间也不过是从中午到了下午。

  除了空间外界的问题,白茵的精神也逐渐开始出现问题,长时间地缺乏交流和高度紧张,她变得狂躁,常常自言自语。

  有时她可以在现代人身体里过夜,梦里她时不时能听到一只猴子嘶哑的哀鸣,直到有一天,情况开始变得更加严重,她的毛囊发痒,手臂上一片又一片红肿,像阴天夜里即将破云而出的星星。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南方猿人了,而且墙壁上出现的血爪印和自己指甲的明显磨损,也在告诉她,这个被迫居家滞留在自己身体里的动物同样在经受折磨。

  今天,她难得在现代度过了一个夜晚,早晨父母打来电话问自己最近怎样,白茵嘴角一撇差点哭出声,但她只是哑着嗓子说了句没事。可就在开口的瞬间,她似乎从自己嘴巴里听见了两个声音,它们并排或者交错,朝某一个共同的去处射去,柔软,宽广,保持着未完成。

  她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声音,但从未在自己的身体里听到过,这是露西的嗓音,沙哑但是柔软,宽大的荷叶一样。

  白茵和父母没说几句就挂断了电话,靠在沙发上,她正逐渐理解着自己与露西的关系。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互文,就像电影剪辑时两段音频被剪错了位置,结果时的音频叠在了起因的画面上,因和果交织在一起。就好像是结果活生生地为起因的发生创造了必要的条件。时间不是线状的,宇宙或许也不是空间概念,而是以时间来划分区域,抑或,时间是泥,空间是由泥塑成的像。

  下一秒,白茵不再是靠在舒服的沙发上,而是靠在三百六十万年前的地球某个山洞,刚刚的一切就像一场远行。

  5

  靠近水域的一处空地上。

  一个猿人正趴在地上用指甲死死扣着一只乌龟的硬壳,柔软的龟肉藏在壳里,像泡软了的矿。他的指甲已经烂得七七八八,几乎是在用肉去撬。鸡蛋撞着高墙,墙一点点裂开,蛋前赴后继,墙被血色蛋液涂满,隐约看出纹案,那是人类的进化史。

  哐一声,龟壳上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像笑脸,又是一下,发出牙背嗑碎的硬物撞击声。猿人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枚洁白的兽牙被扔到他面前,但他却抱着被敲开的乌龟扭头跑开,绕到一棵粗壮的树上,快速地把龟肉刨空。

  白茵拾起自己刚扔到猿人面前的兽牙,这是她第几次尝试,已经没印象了,但可以明确的是目前的猿人难以启智。古人类就像一截因潮湿点不燃的木头,再如何引导,最后腾起的也是一阵轻得像雾的狼烟,而非是火。

  即使有一小部分猿人开始尝试使用简单的工具,但多数是巧合,而且也并不能根据不同情况调整不同的工具。所以不作数。从撬开龟壳的地方走开,白茵心里并没有感到失落,她可以理解,毕竟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毒疮就是愚蠢,而其最大的特点并非认识上的低矮,而是延绵不绝。我们会不断,不厌烦地重复自己的错误与愚蠢,像癌细胞一样,肆无忌惮地在人类史增殖繁衍,直到引起灾难,接而人类短时间地警觉、反省,然后接着重复愚蠢,无视那些类似天启的征兆和警告。

  洞穴前,篝火烧成黎明般浅蓝色的炭灰,白茵把洞穴前剩余的杂草拔掉,凑着干燥的木柴又烧出一堆篝火来。大片的空地被翻整,像一头被昆虫小兽蚕食的牛的尸体,空地的边缘变得粗糙。

  寂寞是有味道的。起码现在对白茵而言寂寞就是木头爆裂时散发出的霉味,或者炭灰焦苦焦苦的味道,以及它們完全熄灭后,随着白烟一同摄出的刺鼻气味。当然,现在火烧得正旺,只有淡淡的烟熏味。也是寂寞的味道。

  火把白茵毛茸茸的脸烧得滚烫,但她心里知道,这不完全是火的问题。

  随着穿越的频率不断提高,白茵发现自己越来越少穿越回现代,大多数时间自己的意识都是寄宿在露西身上,与此同时,露西的身体也在逐渐影响白茵的意识。她开始高频率地渴望性交,这是一种源于动物本能对繁衍的欲望,DNA序列形成的链条像锁链紧紧捆住白茵。这对繁殖期的南方古猿来说,再正常不过,可对于一个处女而言,这种欲望不仅陌生而且充满暴戾。

  白茵开始远离部族独自生活,隔很远看到猿人就会连忙逃开。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她现在唯一的渴望就是能一觉醒来,自己又回到现代的身体,留露西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当她这天突然又回到自己的身体时,她反而有些不适应。躺在床上时,她周身无力,脸烧得滚烫。家里变化不大,床单褶皱。她走到电脑旁,上面的时间显示距离她上次回来才过去二十个小时。时间线变得愈发混乱,白茵有种预感,这样的生活似乎快要结束了。现代的时间线越来越窄,像被孩子舍弃的秋千,此刻正朝完全静止荡去。或许等到她挨到那刻,自己与露西的交换就会终止,一切会回归正常,自己的时间线重新启动。

  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未操作陷入待机状态,白茵抬头看着黑屏里的自己,下脸颊似乎长出了几条浅棕色的鬃毛。她把脸朝屏幕靠近,眼前却突然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原先的电脑屏幕里正倒映着一张猴子的面庞,再定眼一看,哪里有屏幕,分明是一只背着光的猴子爬在自己身上,而且他还在做着起伏的恶心动作。白茵朝下一看,那猿人果然正伏在自己身上性交,她发出尖锐的尖叫,猿人受惊,从她身上跃起摔在旁边的空地上。

  浑身湿透的白茵躺倒在地,水浸湿她的毛发,身体的轮廓变得模糊,从高一点的地方看如一块雨后碎掉的云。

  她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觉得难堪,身体里的性欲已经一点点缓和下去,繁殖期像阵雨,粗暴地淋湿又粗暴地隐匿。

  6

  白茵从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囊和略微发胀的乳房很容易就判断出,她怀孕了。

  怀孕不久后她又经历了一次意识返回,这次她只在现代停留了两个小时,刚刚看了半截备孕和野外生育知识就被拽进了露西的身体里。时间线被搅乱纠缠成一个硕大的毛线球塞进露西的肚子里。对于白茵仅仅过去了两个小时,可是露西的情况却已经是身怀六甲。

  后面的日子里,她生活得如此小心翼翼,谨慎得像一只体内怀着蛋,不能让其破碎掉的母鸡。有时,她也会猛地暴露几次自己的情绪,毕竟她还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陷入慌乱,可一看着随时有可能从自己体内滑落而出的蛋,心里却发出蛋壳破碎的簌簌声。她要把它当血当梦当金子去养。原先这是只属于女人的谎言,而如今白茵背负的或许是整个人类。

  对于普通的个体来说,生育是如此庞大的骗局,它有意识地避开男性,让女性活在自己给自己创造的阴影里。创作出那阴影的遮蔽物有时是奴役有时叫伟大有时则干脆只是一个母亲的称谓。而如今,白茵却因为男性的彻底缺席而获得一种彻底的母性力量。她甚至幻想肚子里怀着的其实是自己。

  某天白茵刚捡到几颗坠下来的果子准备吃下,大腿根一阵潮湿,小小的瀑布。

  白茵之前就按照教程里的指导搭好了一个生产的根据地。教程里的步骤她也只记得了个大概,锐器用来割断脐带,软布或者皮革用来防止因过度疼痛而咬伤舌头,大量的水和流通的空气。当然,野外也不可同日而语,三百多万年前的荒野可没有那么好的条件。

  临盆的征兆愈来愈近,所幸白茵赶在生育来临前赶到了根据地,正是她那次性交后洗身子的那条小河。下腹愈来愈痛,似有一小块铁正在膨胀,烧红,哐哐的敲铁声在耳边响起。这是幻觉,因剧烈的痛而引起的幻觉。她咬住事先准备好的木棍,手边还有磨得锋利的石块,像个刺客。白茵想,刺杀谁呢?白茵没来得及想出答案,一下被铁锤砸中脑袋般昏了过去。

  黄昏烧红后冷却,玄铁坠在越来越远的地平线,天已经黑了。

  白茵在一片草地里醒来,凌晨像一头三足的象,踩在她的胸口,它长长的鼻子如一只敏捷的鹿,不该生在如此笨拙的身体上。她是被一阵尖锐的哭声唤醒的,脐带还没有剪断,像上吊绳死死拴住她们母女。是女孩,刚从羊水里爬出,浑身挂满了预兆初潮的血。女儿侧着躺在一旁,像是壁虎逃命时自断的尾巴,流露出死的信号,但通体荧光,闪着生的欲求。

  她也想活!白茵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力,胳膊甩起像舌头弹动,用早就准备好的尖锐石器,沿着自己与女儿间狠狠切下,像斩断一条猩红的银河。链子断掉星洒满草地,剧烈的疼痛再一次扯动白茵的神经,但她这次没再晕倒,反而鼓起劲试着爬过去抱住女儿。她的手轻轻盖住女儿毛茸茸的头颅,捏一只猫般。看时间已经不早,白茵勉强站起身走到河岸旁,拿河水一遍一遍冲洗着下身和女儿的身子,她要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山洞,点火烘热女儿冰冷的身體。

  白茵背着女儿往回走,女儿并不重,但露西的这具身体经过生育早就筋疲力尽。一阵风把膝盖吹得酸痛,它像是快哭了。膝盖里满是积水般发出咯吱咯吱的骨鸣,但白茵没停下过脚步,一步一步走得轻柔而沉重,不像走平路,像在攀一条很长很长的梯子。

  白茵的决定是对的,她走后不久,天就开始发暗,星星的倒影把河流衬得像一颗珍珠子宫,里面静流不息闪着荧光的羊水。

  7

  随着日色暮色往复循环,原先薄薄的地平线也磨出了一层老茧,几年的时间一下就过去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现代的身体里了,但白茵知道按之前的规律,现代或许才过去几个小时而已。白茵的女儿已经死了,她理解——这是远古时期的常态。高生育率与高死亡率并存,人类像稻谷,一茬一茬收割,又一茬一茬长起来。根越来越深,谷子越来越坠,像沾满指纹的沙滩不断朝时间的汪洋侵蚀而去。

  刚结束一次部族的迁徙,白茵筋疲力尽地靠在一块大石后面。石面冰冷而坚硬,如有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贴在后背。

  迁徙进行了整整一天,直到下午才确定好树栖的地点。山脉像一把锋利刀片,划开天空状的手腕,藏在云里的静脉涌出血,除非一无所有的夜晚来临,否则谁都无法抑制住黄昏的流势。

  换作从前,白茵一定想在这样的时刻找个人聊一聊天,繁重的工作后,畅聊像甜品吸引人。但现在白茵一句话都没说,拾起脚尖的果子啃吃着,靠在石头上也不是为了休息,而是防止被男性猿人从背后侵袭。

  天很快就黑了。

  夜里的云像倒长出的苔藓,大片大片构成部落式的地衣,让人遐想云层之上可能又是一片大陆。世界是叠在一起的,它正幻而弥散如云图般生长,发出轻缓的吐息。

  月亮,正是它潮湿的眼眺望我们时的显象。

  白茵透过遮天蔽地的树荫,她那双原始的眼睛透出现代的光芒,睫毛浓而密集,那为了阻止蚊虫钻入眼中而生出的。她目睹着宇宙,心里清楚,宇宙也在目睹她,几百万年的时间如河流在她面前淌淌而过,人类与宇宙彼此分立两岸,这场对视似乎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8

  白茵直直坐在沙发上,就像第一次穿越进露西的身体里一样,她现在也需要开始适应自己的身体。更修长的身形,怪异的脚趾和短了一截的胳膊。她连着呼出了好几口气,嘴巴里没有腐臭味,她摸着胳膊上细细的绒毛,海岸上的软沙一样的质感。

  电话已经拨通,母亲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软软的,像趴在耳廓里一样。

  喂喂喂?母亲强打起精神大声了些,可白茵却还是张不开口,最后还是在母亲不断的催促下才勉强说了几句话。她被自己心里那陌生的情绪冲击得说不出话,明明自己是女儿,可刚刚心里却满是一个母亲对女儿说话时才会有的关怀与怜爱。

  对话最终在白茵的沉默中结束了,那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自己做错了事,母亲也会在沉默中结束对话一样。

  她不是不爱自己的母亲了,相反,爱变得更加广阔,跨越三百多万年的凝视落在她身上,白茵往后一躺,和小时候玩滑滑梯一样往时间里溜去,但这次,下面不会再有人伸开手接住自己了。

  白茵从时间里溜出,顺着漫长岁月的轨迹,朝空地坠去,可她还没能完全学会如何保持落地时的平衡。一阵剧烈的颤抖,白茵四肢紧紧扣住才没有从树杈上坠下。

  对。这次,露西又回到了她的原址,一截距离地面十几米高的树杈,像一截回旋镖。白茵不打算怪露西的不争气,不知不觉,她已经在潜意识里开始理解露西了。就像是一个西瓜、一颗包菜般,从现在的生物学知识来看它们毫无关系,但或许,有一个时空,怪诞或惊异,它们会生长在同一块我们从未见过的根茎上。

  而现在,白茵和露西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怪异的时空关系里,她们彼此紧紧纠缠,所以她现在要想的不是责备露西,而是考虑如何从这树杈平稳地着地。

  几年来,白茵已经一点点掌握住树上的运动法则,就像骑自行车,平衡和敏锐的判断。顺着树杈,她的皮紧紧绷住,两只脚彼此扣住,粗糙的树皮让她脚腕一阵阵吃痛。快了,就快了,还剩不到两米,脚就可以够到树干了。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另一个猿人不知道从哪里荡了过来,像一辆无视交规的夜行货车,狠狠撞到了白茵身上。他迅速攀住另一截树杈又荡走,消失在雨林中,白茵却只剩下一只手紧紧抓着树杈。

  不知道多久,白茵就这样一直挂着,像一面降半旗的旗帜,垂头丧气。

  不行了。

  白茵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她最后的力气也只是徒劳地蹬了一脚空气。接着,她从树上沉沉摔了下来,十几米的高度,头连着下巴先着地,树林里一片寂静,仿佛掉下来的只是一颗晚熟的烂果。

  她的肋骨仿佛被拔出去了一般,胸腔空空地凹陷,血又稠又粘,飞溅落在地面,一滴一滴像猩红的泥巴点。

  身子平平躺在地上,像一匹布,缀满了由掉落声结成的纽扣。

  如今,白茵的意识正如游丝般弥散,像一只断肢的蜘蛛沉默地吐丝。她要死了,但心里却并不悲苦,她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也知道人类的文明正在因她而改变,就像一段互文,露西是白茵的伏笔,而白茵又是一段自己亲手写出的句子。人类是一颗藏着无数颗果子的花生,彼此未曾见过,却紧密相连,同胞同生。

  不会死的。还没死呢。在白茵最后的意识里,她心念着的不是自己的家人,也不是现代社会,而是从未谋面却死死相连的露西。她俩就像并排生长的两棵柏树,一棵树死了,紧挨着她的另一棵樹会接收她的养分,顺着她的轨迹继续生长下去。露西,白茵心里狂念着,露西。

  接着,时间的齿轮散架,脱落,线状的轮回缠绕住她,像一颗陀螺拼命地打转。人意识中庞大无序的洪流被斡旋成薄薄的一片。

  白茵死了,死在一棵还在不断生长的大树旁。

  9

  时间一晃已经是六个月,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欢呼疫情的好转,社会正一点点卡上时间的拍子,欢呼雀跃起来。

  疫情过后,有人关注到了407房出现的异常,业主白茵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门,屋子里也溢出一股巨大的恶臭。整个房间如一头胃里塞满腐肉的大象。物业敲门无果后,联系警察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随后她们竟看到原来独居于407的女业主挂在阳台的吊杆上,赤裸的身体像一件早已风干的卫衣。人们撬开她攒得紧紧的手,五指活生生捏成了三指,如同鹰爪。最后,经过法医鉴定,她胃里空无一物,口腔大面积溃疡出血,是活生生饿死的,而且,恶臭的味道并不完全来自于她的尸体,其主要来自冰箱里因断电而放坏的大量肉菜。

  没有人知道407到底发生了什么,白茵的尸体也很快被国家秘密机构封存保管,房子被警察贴条封锁,到处都用塑料膜和白纸袋罩住。网上时不时会出现一篇关于古人类露西的基因与某自杀案女尸高度重合的帖子,但不久就会被删去,最终成为一则没人关注的都市轶闻。

  这间到处覆满透明塑料膜的房间如今依然封存着,它看上去像一处关于人类学的化石层。有时,黄昏的光会透过窗帘照进屋子,房间里的一切发出琥珀般的色泽,连那窗帘杆子上抹不去的黑手印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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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疫情的原因,李琳已经一年多没回过家了,所以国内一解封,她就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到西安。此刻,她正站在家门口,居家护理的保姆前脚刚走,李琳就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看见母亲站在阳台上,手上操着一柄细长把的拍子,身后的窗户被光晒得变了形,像玻璃杯的弧面。球沿着她的动作在拍子上打转,仿佛游弋的闪电处于危险的边缘,但始终不落。母亲手里的拍子正如李琳一样,这只在今生来世间长途迁徙的飞鸟,回家就是它关于飞行的秘密。

  李琳再也忍不住朝母亲伸开双臂,母亲却没有回应,她早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低头继续耍着柔力球,如平原上一只默默低头吃草的羊。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1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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