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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叙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937
  方格子

  1

  叶黎来罗家那天,正是大寒。这一年气候出乎寻常,一场雪挨一场雨,接着是大冻,南方松软的土地,被一把巨大的榔头夯实,田里地里的蔬菜庄稼,都跟泥土一起成为硬块。罗家琉璃瓦屋檐也被冻开裂缝,从上海运来的窗玻璃经不住风寒,皲起一些裂纹,碎玻璃落在地上,发出寒碜的光。

  父亲穿戴整齐出门,去当铺的路走得艰难。在宁善村,罗家进当铺的事,一度成为巷议。罗家曾经多么兴旺啊,宁善村镇一条街,从寺基湾山脚,一直到斜风湾路口,半条街姓了罗。钱庄,米店,茧行,绸铺,茶楼,这吃穿用度的一应,罗家俱全了。如今这光景早已不济,战乱里这些铺子被掳去大半,旱涝交杂流年荒,曾祖父值壮年,忽染重疾,无力照应营生。罗家账房敦先生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几年后,罗家产业半数姓了敦。当罗氏书局也归了敦姓后,祖父往生,离了人世。

  罗家关起门,倒免了一些冲撞,虽说日子过得紧,但终究免去当众受辱的难堪。有时,父亲会说,梅覃大概预测这一天要来,他是为罗家担着的吧,言语里藏了重重的感激。

  这一天回来时,父亲左肩背一袋米糠,右手抱一个囡子。好多年后,启安跟叶黎描述一种冷色调时,会说,“就像你刚进家门时那样的颜色,你全身都是冷色调,冰得我们全家瑟瑟发抖。”

  父亲路过罗家的麦田——早已经不是罗家的了,父亲每回出去,都要去转转——叶黎正在田塍边捏泥巴吃。田块冻开的裂缝间一层粉粉的泥,叶黎一边吃一边吐。

  十三岁的叶黎走进家门,来不及喝一碗米糠粥,就沉沉地睡过去。等她醒来时,母亲问她姓甚名谁,哪里人,叶黎只是摇头,再问,就落泪。

  一直到第二年开春,依然没有找到叶黎家人。叶黎就在罗家住下来。

  这天晚饭时,哥哥启锦没有回家。听撑船的说,天蒙蒙亮时,从对岸撑三个人过渡来到宁善村镇,后来又把他们撑过对岸去,来时三个人,去时多了一个。都是年轻学生仔的模样,干干净净,不像宁善村人,没有泥土气息。再描述,罗启安想起来,素来寡言的启锦真的沿着水路走了。

  像散落的田地房产,家人也一个个走了,两个姐姐先后远嫁,夫家地址也不留一个。三姐呢,离开时才十七岁,跟了养蜂人,连名字都改了,罗锦绣,喊了十七年的名字,寄回来一封信说,她随养蜂人的姓,养蜂人给个名,叫什么都不要紧,总之,往后罗家再没有一个女儿叫罗锦绣。信里没有说她的去向,只有一句话,“这四海八涯的,终归有一处能看到亮光。”

  等到清明时节,启锦寄回来一封信,说他参军了,又说他也不再姓罗,“罗启锦彻底从宁善村消失。清明时,在门口给我焚一炷清香。”

  启锦比启安大两岁。启安大事小事愿意跟启锦说。启锦最多说的是这一句:离开宁善村。

  2

  撑到端午,母亲神志恍惚,叶黎每天陪着,时不时给母亲喂点水。

  父亲跟着农委的人去到最偏远的一个山村,收到几个巴掌,他嘴角的血迹在幽暗的煤油灯下,有着陈年的痕迹。叶黎端温水,父亲用毛巾轻轻擦干净脸庞,他忽然咧嘴笑笑,说,无挂碍了。

  父亲的嘴里一个豁朗朗的缺口。启安惊愕地看着父亲淡然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打开来,三颗断根的牙齿。启安回过神,父亲的门牙不见了。

  母亲的境况一天天地往下走。启安每次蹲在母亲床边,总担心她会忽然掉下去,掉到很深的不知处。春日里,罗家剩余几个人终于要离开罗家台门,母亲在一张竹榻床上,启安跟叶黎一前一后抬着。走出台门时,雨水哗啦啦打下来,母亲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草席,忽然坐起来,喊,等等,等等。

  竹榻床放在大門口,两扇木门开着,父亲拄着拐杖缓慢走下台阶。父亲撑着油纸伞,那是父亲在上海法学院求学时苏州同学送给他的礼物。父亲年轻时喜好丹青,但祖父认为,作为罗家三代单传至今唯一的男丁,没有资格碰笔墨丹青附庸风雅。

  学业毕,父亲被召回宁善村,接手罗家产业。对见过世面的父亲来说,让一个上海法学院的高材生维护小镇上的私家产业有些小题大做。祖父不这么认为,罗家从安徽一路乞讨来到富春江畔,钟意的便是这山水。罗家曾祖在邻水一家南货铺子里打杂,担水烧锅清扫庭院,一个小伙计还想着剩下一口薄粥给落难的人喝。他从小学徒成为管家,那一年,父母均过世,棺木停放在新安会馆。又过了些年,他把父母棺厝运回徽州归根安放,回到宁善村镇落脚开辟事业。

  罗家从乞讨到如今的徽派台门,再到眼下失魂落魄,按照父亲的理解是,万物皆因果。

  搬到镇上农药仓库,启安有长久的不适,喷嚏不断,身上红肿。叶黎去山坡田间找来车前草,捣碎敷在启安手臂、脚趾、后背。

  有一天,来了几个人,拿着本子一边问一边记录着,问到叶黎时,他们态度严肃,说新社会不作兴养丫头侍女,也不作兴买卖童养媳,责令罗家把她送回家去。即便不知道叶黎的家在哪里,也不能让叶黎再留在罗家被剥削。

  3

  母亲离去时,启安和父亲都没在跟前,罗家散落在外的亲人没有任何消息。在农药的刺鼻气味里,叶黎目送母亲最后一程。启安从学校回来,母亲的竹榻床头点着灯草,煤油里一根细长的苎麻线,一豆小火,幽暗地亮着。

  启安那时已经被退学在家。他喜欢绘画,第一幅油画是在小学时完成,那时,罗家有一个专门用来存放字画的房间,每年六月初六,父亲把字画搬出来,把藏书搬出来,在太阳下照一照,十七八分钟的时间,又收回到樟木箱。

  罗启安参加过三次美术学院考试,专业成绩总让考官惊喜,可每回都在最后被取消面试资格。哥哥启锦据说去了朝鲜,又说顶不住呼啸的子弹和相继倒下的战友,逃离过战场,下落不明。叶黎呢?启安想到叶黎离开时哭得回不过气,而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她带走。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打听到她坐船过对岸再走十几里路,那里有很多做纸的作坊,有一个合作社,她被安排在一间柴屋里烧火煮竹料。

  这一晃又是两三年,罗启安跟父亲搬出农药仓库。父亲得了怪病,他的呼吸道好像被装上了一道阀门,有时候突然关闭,父亲窒息时满脸涨得紫红,启安总以为他挺不过这一关,但每次父亲都会还魂似的喘回一口气。

  父子俩在江边寻到一处乱坟岗,宁善村人都知道,这片荒地下,胡乱埋着叠加起来的尸体。客死他乡者被运回后不能进到家里,就在江边乱坟岗下葬,突然暴病者不敢往家拉,在江边搭一间草棚等着咽气,据说还有几个当年被邻村追到树林饿了十天得病而死的日本兵。

  启安跟父亲在乱坟岗搭建草屋,花大半年时间,有个栖身之所。父亲搬进乱坟岗之后,身体却日渐硬朗起来,也积攒起一些活力。有个晚上,刚吹灭油灯,听得屋外呜呜的风声里夹杂抽泣声,透过窗缝往外看,月光下,树影里,一个人双肩一耸一耸,启安赤足下地,哗啦拉开门。是叶黎。

  叶黎在草屋住下来。几年过去,叶黎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囡子,父亲道,你怎的又回来哩。

  到底过上了安稳日子。白天做活,晚上,油灯下,启安教叶黎识字算术。有一回,父亲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些颜料,启安教叶黎绘画。他们自创许多符号,比如:一根树枝,提示砍柴;一片落叶,表示风;流水暗示时间。像做游戏。启安的手势,启安用木炭画在地上的图案,父亲站着看半天不懂,叶黎走过,父亲喊住她,这地上墙上扁担上都是什么?叶黎笑说,爸爸,这是春天,这是番薯,那是衣服破了,扁担上画的是,他在山坡上看到野兔了。

  这一天,吃饭时桌上多出一双筷子,父亲说,感觉启锦要回来。

  饭菜凉了再热,再凉,叶黎特意为启锦煎的鸡蛋,热了几次后,焦黄透亮。直到午夜十二点,未见启锦。

  有一回,启安在父亲床头砖块下看到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宁善村,还有父亲的名字。取出来只有一张寸照,锯齿边,黑白影像,里面一个年轻人。照片模糊,有一些陈旧的血迹,启安迅速想起父亲豁朗的嘴,嘴角的血迹。罗启锦的照片什么时候寄回来的呢?

  父亲去镇公所把哥哥的名字划去,人家问他罗启锦去向,他说,没了。启安跟父亲为此有过一段时间冷战,他觉得父亲隐瞒了什么。并且,启安觉得父亲从来没有把他真正当作罗家的主心骨,父亲总是说,你还小,不懂。

  然后又说,活下去。

  活下去做什么?父亲不说。

  有个晚上,草屋正在睡梦里,漫天大雪吹开草屋门,一群人闯进来。这回,真留不住叶黎了。

  有人报告镇上,镇里要把叶黎安排给光荣的石匠,石匠替合作社放炮开窑,炸断了双腿。

  藏在心底里的火一下子窜到胸口,启安找来一把斧子,在河边磨。

  镇上传话来,端午左右,由镇里出面替石匠把叶黎接过江对岸,石匠家在中沙村。

  4

  第二天,石匠坐着独轮车来接叶黎,启安拿起斧子要冲出去,父亲说,也好,给石匠劈柴。父亲把斧子拿出去,递给石匠,说以后或许用得着,石匠先吃了一惊,又露出笑,对父亲说,你们罗家旺了几代,也走到窄路了。

  独轮车是一个年轻的车夫推来的,一边坐着石匠,一边绑一块大石头。启安把叶黎抱出去,车夫把石块搬开,叶黎坐到独轮车上。

  独轮车往前,过桥,往远处去。过不了多久,独轮车便会把叶黎推到小船上,船夫用撑竿渡到对岸。

  事情是一周后才传到乱坟岗,说,车至石匠家不远,但见石匠家冲天大火,从猪圈开始,至柴房,再至泥房,烧得通红。叶黎留下花布留下被面留下罗家给的压箱钱,要走。石匠哪里肯依,说我这辈子从未做过缺德事,断了双腿,烧了房子,我石家不会亏待你。叶黎说,就当我已命绝。

  叶黎没再回到草屋。得知此事的第二天,风声传来,石匠邻居看见有个人,穿着黑衣黑裤在石匠家附近。石匠疑是罗家作梗,報了镇上。镇上报至县里。

  决计离开宁善村。父子俩出门,离开乱坟岗,到渡口,父亲道,我不走。启安不解,父亲看看苍茫夜色,道,启锦,我总觉得启锦要回来。

  启安道,我注销了他。

  父亲道,这样他才能活着。又说,往南,不要回来。

  启安在省城火车站候着。报童背着一袋子报纸回来,脸红红说头晕,启安摸摸他头,烫手。扶着报童躺下,一张废报纸上招生启事跳出来:春季招生。

  学校大都在秋季招生,这所学校春季招生,启安看着看着,撕下旧报纸上的启事,跳起来跑开去,想想又转身,从衣袋里掏出木炭,在墙角画下图案。收起木炭头再跑,黄昏时回来,墙上多出一条标语:严厉打击畏罪潜逃分子。“打”写得坚硬有力,油漆饱和,流下一条紫红,盖住他的图案。

  白天跑出去,他参加了一所学校的招生考试,晚上,他跑到医院,就在路灯写信,告诉父亲,离开宁善村后这一向都好,住在车站招待所——他没有跟父亲说他不能住招待所,他没有介绍信。

  隔几天,报童带来一封信,信封已拆开,报童说,所有的信件都要经过检查。

  启安展开信纸,忽地觉得内心里被什么刺了,流出血,热乎乎的,一直从胸口到眼眶,顺着眼角落下来。

  是叶黎的画。叶黎来省城了。

  第三天,启安一早去招生办,还没开门,不敢久留,担心错过叶黎。他在墙根添几笔,让叶黎务必等,不知道叶黎能否看到。急匆匆跑回车站,戴红袖章的几个人驱赶着车站里散落走动的人,他们吆喝,你们要回到家乡建设家乡,不要再在车站码头流窜。墙根没有图案,像被清洗过了。整面墙都刷过石灰,红漆大字换了内容:踊跃报考,建设祖国边疆!一个巨大的叹号。走近看,墙角地面上,一幅图案,出自叶黎,残破着。

  坐上绿皮火车,启安昏睡。再醒已是次日黎明,车厢里嘤嘤嗡嗡的声音,吃早饭了,打开水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头像要爆炸。

  隔几天,他们到达目的地。

  又过几天,有人喊,罗启安,明天上工地,我跟你分一组,我们要上前线啦!

  5

  醒来时,窗缝透出淡蓝色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莹莹亮着,灰白里藏了一些黯然。窗户被风刮得哐哐地相互撞击,发出嘎嘎的声音——他猛然惊醒,原本要往南的,这会儿却身在辽阔的新疆。这让他多出一些慌乱,记不起是第几次被这样的月光唤醒,只觉得心底隐隐的痛泛起来。

  迷惑着入睡,号角响起,嘟嘟嘟——嘟——嘟嘟——声音喑哑。寝室里,同学们忙乱地穿衣穿鞋,谁推开了窗,一阵寒风呼啸而入,很快被青春激情驱散。等他回过神,寝室已经安静下来,他才知自己孤身一人。曹敏的喊叫在门外响起:罗启安,快啊!

  第一次出工就因为迟到而被记过,坐上卡车摇摇晃晃前往工地,曹敏轻声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摇头不答。

  他依旧不说话,像在做梦。车斗篷里,同学们兴奋的议论声淹没曹敏的声音,班长带头呼出口号:奋战三个月,峡谷变水库!工程学院兵,立志献青春!

  一阵又一阵,从这辆卡车传到那一辆,扩展到整个峡谷。人真多,肩扛手拉车轮转,手上起血泡,衣服磨破,鞋子进水,像赤脚踩在冰块上,又被体温融化。宣传队打着快板说唱鼓劲,没一会儿便收起道具,加入到搬运队伍中来。偶尔,高音喇叭播报各小组劳动成绩,工地迅速汇聚起强烈的动力。

  启安和曹敏搭档,合力搬运泥浆、沙石。从未经历过如此强度劳动的他,备感疲惫,吃午饭时,他来不及喝水倒地而睡。等他醒来时,面前一片洁白,一双眼睛正看着他,眼睛在笑,问他舒服些没有,问他能不能吃下馒头,又说疲劳加水土不服,没甚大碍。

  终敌不过西域风霜侵袭,身子像散架,只盼早点收工。晚饭在工地临时饭堂吃,米饭,面条,辣菜,馕。眨眼间两碗米饭落肚,转头看到白衣女孩过来,笑眯眯地问,南方来的吧?

  他点头。

  我也是南方人。女孩说,我爸妈很早就来新疆了。

  启安再点头。

  女孩说,罗启安。

  启安吓一跳,你……认识我?

  女孩说,我看过你的学生证。

  女孩从衣袋里翻出一张卡片,依纳古丽。

  休息半小时,工地又开始沸腾,号角吹响,这次是冲锋号角,哒哒嘟嘟——哒哒嘟嘟——趁着月色,月光大战开始。不眠不休誓死建设边疆。学生们都起不来,坐在饭堂地上,冰凉冰凉。太累。快板队站在瘫在地上的学生面前,咔嚓咔嚓响,你出力,我出力,冰湖水库早建立。有你有他有大家,一担担,一车车,若无担当枉少年。

  等收工号角吹响,高音喇叭也播报了今日成果,工程学院一(3)班教职员工完成近百个立方。启安第一次感受到自由劳动带来快感。

  夜晚,他们在临时帐篷过夜。广袤的空地上,早已搭建起一个个大帐篷,帐篷下,挖出壕沟,像田塍,田塍铺上晒干的草枯树叶,就是睡眠之床。潮气往身体里钻,湿气被快速吸收,帐篷外,冰寒刺骨,不敢出去解手,就在壕沟解决。

  散架的身子正凭着身体暗示在修复,听得见骨骼之间连接时发出的声音。后半夜,他起身出帐篷,月光照耀,时间静止,只有不知名的野兽发出吼声隐约传来。

  他给叶黎写信。

  叶黎。见字如晤。

  信写在一块手帕上,这块手帕是叶黎重新回到乱坟岗草屋时给他,压在他枕头底下的。

  第二天,启安头晕目眩,硬撑着推车往前,曹敏觉察启安不妥,问不出所以然。曹敏把大部分的活儿都揽了去做,挖泥,装车,推车,曹敏独自做了,启安只在边上做个副手。吃晚饭时,启安把碗里的饭菜往曹敏碗里扒拉,曹敏却吃得很少,说想先睡一下,养好力气等晚上出工。连续一段时间,曹敏都替启安分担大部分活计。

  出工一个月,启安收到叶黎的回信。还是这方月白色手帕,“见字如晤”依然在,却不见叶黎的片言只语。启安把信封全部拆开,展成一张纸,翻过来,看到叶黎的字。那样小的字,密密麻麻像蚂蚁。

  亲爱的哥哥。

  心中一热,眼睛模糊起来。

  又过了些日子,父亲来一封信,“吾儿启安”。

  叶黎的信,父亲的信,启安拼凑出宁善村的一些事。宁善镇上传说启锦回来了,他骑着高头大马作为战功赫赫的英雄荣归故里。又有传说,启锦其实从未离开过富春县,他隐姓埋名,为了跟罗家断裂,他给一个南下军人做勤务兵,“像一条没有骨气的狗”。另一个说法是,启锦跟着部队刚过鸭绿江,战争便结束,他懊丧至极开枪打断自己一条腿,被军法处置,亏得有人出面斡旋,得以保住一命,被遣送回乡,接受当地监管。当地户口本内没有罗启锦这个名字,在已死亡名册上,对罗启锦的标注是:不明真相非正常亡故。

  6

  工地时不时有学员忽然晕倒,受不住寒冷,血流不畅,抖索着睡过去。也有累极坐下休憩却起不了身。便时时听到有人大喊:卫生员!卫生员!

  卫生员依纳古丽每一回遇见启安,都要停下来,塞一包药棉,或者一包仁丹。工休半小时,启安独自在旷野上走,依纳追上来,两人什么话都不说,默默地走几分钟。有一次,依纳塞给启安一包牛肉干,说启安瘦了。有时,依纳突然截住启安,要启安给她说说江南的事,她出生在新疆,从未到过南方。

  我想见叶黎。启安说。

  依纳想了想,说,我给你开张病假条。

  我没病。启安说。

  你病得很重。依纳在病历上唰唰写。

  启安的病假条被讥讽并驳回,依纳接受告诫,不可随意开出病假条。

  工地配备了两个卫生员,依纳古丽穿梭在工程学院片区,学院派出五个班级两百多学生参与水库建设。有一回,依纳古丽累倒,启安推着车,远远看到白色的褂子蜷缩在地,他放下推车跑过去背起依纳古丽,举目四望,除了临时饭堂,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背着依纳进饭堂,正是上工时间,饭堂人员悉数去了工地,静悄悄的帐篷,启安把依纳放在简易饭桌上。依纳看启安。启安紧张地看着依纳,两人都不说话。

  有个黄昏,传来消息说,明日大冻,泥土将成硬塊,学员将撤离工地。晚上,用干草编织起来的火把插在工地上,火光在风里摇晃,临收工前,曹敏倒地。工地派车把曹敏送往乌鲁木齐市区医院,车开出很远,启安惊魂未定,依纳替代曹敏跟启安一组。她像一头小鹿,全身充满力量,抢着做重活累活,两百个火把燃尽后,结束奋战。

  回到帐篷,大家倒头睡去,连鞋袜也来不及脱。启安惦记曹敏,心神不宁来到帐篷外,依纳站着。

  当火把再次亮起,嘈杂声铺天盖地而来时,他们想不起刚才是怎么拥抱在一起,又是怎样躲进帐篷取暖的。

  三千八百公里之外,富春县宁善村的父亲收到辗转送来的检查,他戴上老花镜,一字不落读完,父亲感觉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启安。

  我叫罗启安,我们祖上在徽州一处僻静的小镇,罗家最先做的是纸,用桑皮掺杂草料做的宣纸,曾经是朝廷用纸特供。一场水患淹了我们生活的小镇……罗氏是富春县城第一个姓氏,我曾祖父从徽州过新安越兰溪渡江至江岸富春渚……我跟依纳古丽都属南方……

  检查材料里,时不时跳出一些词:干净,情谊,天涯,还有故乡。父亲读着读着,觉得文采甚是别致,谈古论今,不像在写一份检查,而是,启安二十多年生活积累,凑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一次梳理。这可真令人欣慰。父亲这样一想,眉头舒展开来。等月明风清之夜,他来到寺基湾山脚,在坟垅手一侧坐下来,絮絮叨叨念叨给妻子听。他告慰妻子,启安已然有着落,叶黎也该安顿了。说到叶黎,见远远一蓬火光移动,叶黎寻了来。父亲用洋火把启安的材料烧了。

  纸片卷起来,父亲看到最后一行:1962年11月26日冰湖水库帐篷。

  叶黎说,爸,让我去新疆。

  启安从辅导员处得知曹敏的消息,辅导员说:他走了。

  去哪里了?启安问。

  他没完成任务就走了。辅导员拿出一个本子,递给启安,说,临终还惦记你,这个本子是他留给你的。

  曹敏的笔迹:启安,回家。

  辅导员描述:谁都没有想到曹敏的情况会突然转化,当时曹敏躺在车斗篷里,途中他醒过来敲打驾驶室玻璃要求开回去,说他还能干活。司机点了一根烟给他抽,让他静一静。曹敏从车斗篷出来,坐到驾驶室。一路上,曹敏开始说话,喋喋不休,跟司机说他是天水人,兰州站上的火车,跟启安坐在对面,“我饿啊,饥肠辘辘浑身冒汗,启安什么没问什么没说,把馒头鸡蛋分我一半。”

  新学年伊始,启安接到依纳的信,一张洋白纸上就只有三个字:都是命。

  启安没有把退学的事告诉父亲,父亲来信只有一句,简直像诗歌:种子一样,风吹哪儿哪儿扎根。他抽泣一通大哭一场。想到自己的丑事一定已经传遍了富春宁善村,父亲才会给出这样的暗示。叶黎是看了材料再来寻求真相的吗?

  7

  过去很多年,孑然一身的启安又坐上绿皮火车回故乡,植物越来越翠绿,流水潺潺,他坐在窗前往外看,一晃而过的山水,拼凑出故乡的人和事。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很多事,他才四十多岁,能够清晰回忆起一些场景,居然跟依纳有关。接到学院退学通知后,启安开始了长时间流浪,他去果园帮工,也去农场放牧,为此甚至学会了骑马。又过一年,依纳找到他,依纳说,跟父母转学到喀什后,被关在屋子里,不让上学,不让出门。她设法逃出来。

  不久,叶黎的信转到启安手中,他看时间,从叶黎出发前往新疆,至今已然半年。而半年前,他正替人打理果园。叶黎在学院听到的,应该是他的不堪吧。

  车厢晃动一下,启安往外看,“兰州站”,他中年的鼻子不由自主酸起来。那一天,他从睡死中蒙胧醒过来,见上来一个男孩,黝黑,瘦弱,抖索着坐在他对面……曹敏终究不能回到故乡。

  又是半小时停靠,启安下火车,他开始在站台上奔跑。这是西北的土地,是曹敏呼吸过的地方,他用最大肺活量,感受曹敏的呼吸。身后追上来一个纠察,嚷嚷着要把启安带到站台纠察室。启安盯着纠察员,脸涨得通红,憋出一个字:滚。

  哨子响起来,乘警招呼上车了上车了,启安疾步走到车门前,刚要上车,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依纳。冰湖水库卫生员依纳古丽,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深邃的双眼,长睫毛,“乌衣古尔,我丈夫,也是南方人。”乌衣古尔善意地笑笑。

  依纳做个深呼吸,说,有一年我回去冰湖水库……乌衣古尔把我从冰水里打捞了上来。

  乌衣古尔怀抱一个小女孩,眉眼间,无邪,天真。他对小女孩说,阿依汗,来,让叔叔抱抱。启安接过来,小女孩有些害怕,摸摸他胡子,又看着他眼睛。

  富春宁善村,启安踏上这片土地时,居然有种惊惧。二十多年,启安面对满头银发的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闹哄哄地出来一串孩子,带出一个中年男人,启锦一身布衣,身后是叶黎。

  叶黎喊,启安。

  启安顿了长久,招呼叶黎说,嫂子。

  父亲拉着启安,跟他介绍,这是大宝,二宝,小宝,小小宝。孩子们一个个喊叔叔,启安笑着蹲下来,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父亲说,罗家又兴旺起来了。

  启安独自去寺基湾山脚,母亲的坟茔看起来低矮了许多,也许是自己视线开阔了也未可知。他想起曹敏在本子上写的:启安,回家。所有的都落到地上,日子,尘埃,千山万水的思念,都归到原点。

  启锦来了,兄弟俩烧纸钱。默默无语。关于生前身后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关于叶黎如何嫁给启锦,启安不敢知晓。

  他想听听启锦是否真的跨过了鸭绿江。

  我们一队往前,子弹嗖嗖飞过,弹片不知从哪飞来,忽然就倒下一个人,赶紧去扶他拉他,被告知伤员不再是战斗力量,不可因此停顿,一直往前。心里塞满念头,活下去。战场上,伤员已是拖累,只求保全双腿得以回家。

  也当过逃兵,差点被处决,但阴差阳错又留下一命。回来第一件事是到母亲坟前,看到叶黎两根辫子,刘海被风吹起,碎花衣裳,“就觉得叶黎是老天赐我的”。

  等启锦定心在宁善村住下来,父亲往草屋门上贴两个“囍”,点一对蜡烛。

  启锦说,她去新疆,你避而不見。叶黎死过几回才回到宁善村……你是特意让叶黎留在家里等我的吗?

  启安想了想,不说话,启锦走过来,抱住启安。汹涌的悲伤淹没双眼,启安看不清远处站着的叶黎,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水晶球一样的泪水里打转。

  责编:梁红

  作品 2021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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