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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于飞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751
  王秀云

  程伟伟想不明白,卢秘为什么站在一棵树上,她喊他下来,卢秘冲她笑笑,又跳到了另外一棵树上。她追过去,卢秘却转身在杨树后消失了。程伟伟醒来后瞪着眼睛看房顶,仿佛卢秘消失在那里一样。梦见树可以理解,因为她正看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问题是梦见卢秘让她心绪不宁。他们已经十年没见了,这十年来,她过一段时间就梦见卢秘,梦里他还是那么帅,靓丽的容颜,挺拔的身材,似笑非笑的眼神。不久前她还梦见过一次,他在一条路的尽头,挥着他那标志性的手势,她和现实中一样,只要看见他的身影都会激动,她追上去,他却一转身走了。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梦见他,在梦里她永远追不上他。这么多年,卢秘在她心里占据着最深情的角落,听到抒情的歌曲想到他,看到高大挺拔的男人想到他,读言情小说、看情感电影会把自己代入为女主角,而卢秘一定是那专情却又被迫放弃爱情的男主角。有一次她到华北商厦买压力锅,一进电梯看见售货员脸上的青春痘,竟然恍惚地叫了声:卢秘。

  有情人天各一方,这种痛深深扎进心里。人生真的就这么残酷,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她不甘心,却又深深绝望。她把感情藏进颜料和线条中,那些树叶、山峦和一去不返的背影,诉说着她对卢秘的爱和思念。她就在这痛苦中结婚,生了女儿,和丈夫过着父母亲友都称赞的生活,她觉得这一辈子就要在遗憾和痛苦中度过了,万万没有想到,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命运又给了她和卢秘一次机会。

  程伟伟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整理好,几个箱子堆在客厅,她在这所房子十二年所用的东西除了扔掉的,都在里面了。

  当初搬来的时候,她只有三个箱子,一箱书,一箱衣服,另一箱是化妆品和其他生活用品。廖中飞比她还少,带了最喜欢的衣服和他们恋爱期间一起买的几件东西——一个女孩低头读书的石膏像,两个藤编凳子和他们一起画的双人合影油画,画名还是廖中飞取的,叫《凤凰于飞》。这幅画还在墙上,那时的程伟伟面庞是圆圆的,眼睛透亮得像是冬天的月亮。廖中飞呢,炸着一头自来卷发,大眼睛里都是未来的灿烂,他一手揽着程伟伟,另一只手不忘竖起V字,庆祝他终于战胜了卢秘,和程伟伟走在了一起。

  整理完之后她各屋转了一圈。没有她东西的房间空荡荡的。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是他们的第一套房,尽管他们后来又有了两套房子,一套比这套面积还大十平米,他们还是愿意住在这里。毕竟,这是他们当初在瀛洲市的第一套房,有他们在这个城市奋斗的所有记忆。

  1

  在搬到这所房子之前,他们一直租住在张庄子一处平房里。那时候廖中飞刚到瀛洲中心医院呼吸科工作,程伟伟在文化馆当创作员,廖中飞偶然也画国画,程伟伟喜欢色彩,画油画。他们没名气,画也稚嫩,作品都不被认可。不过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凡·高和吴昌硕都有不被认可的经历,但是结果怎么样呢?艺术史谁敢忽略他们呢?这种自欺欺人的自信让他们在笔墨中自得其乐,丝毫不妨碍他们和艺术家们高谈阔论。他们工资都不低,房间里的用品日渐丰富,每添置一件东西俩人都庆贺一下,即使是一个花瓶——就是摆在酒柜最上面的那个,造型古怪,色彩也是艳俗的釉里红,可那个时候他们就那种审美,他们买了瓶子后摆到家里的书柜上,觉得房间又高雅了一些,就做了清炖羊肉和素炒油麦菜,开了一瓶雷司令庆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他们想买自己的房子是源于房子漏雨。那是他们住进来的第二年夏天,雨特别多,房顶上滴滴答答几同野外,程伟伟的画全被泡了。给业主打电话,业主一直到第二天才赶过来,业主欺负他们年轻,修屋顶让他们承担了一半费用。程伟伟看着湿溻溻的屋子和一屋子湿溻溻的家具、衣服,有哭到地老天荒的趋势,她就一直哭,一直哭,怎么劝都哭。廖中飞第二天就满瀛洲市看房,他决定买房,哪怕一间呢。廖中飞开始算计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借给他钱,他发现除了父母,真没别人。同学都刚工作,他在同学中算最好的,工作单位好,父母都是公职人员,上班两年也就攒了三万多块钱。他一边看房一边发愁,算计怎么弄到钱,甚至想到找小医院筹借,业余时间给他们坐诊。这当然也只是想想,他不敢真这么做。在颐和庄园售楼处,一个矮个售楼员帮他出了主意,贷款买房。这真是绝处逢生之策啊。一室一厅67平米,一平米4300元,算税费28万出头,三成首付,还差四万。第二天正好休班,他跟程伟伟说回家看看,程伟伟说跟他一起去,他谎说到当地医院还有事,有别人,不方便,其实是担心万一父母没钱,或者不借给,他没面子是小事,婆媳之间有了罅隙以后麻烦。

  廖中飞家在泊头,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一听说儿子买房,急慌慌就跟着来到瀛洲。本来当初儿子结婚的时候就打算买房,只是他们以为儿子会回泊头,没想到跟程伟伟结婚,还那么着急,生怕程伟伟跑了一样。儿大不由娘,他们都还算开明,只要儿子自己喜欢,他们虽然不高兴,也没太多干涉。只是他们见了程伟伟之后,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心有灵犀,心照不宣,没提买房的事。回家后廖老师说:“中飞有些吃力。”妻子说:“找个条件相当的多好,这个,以后不定出什么事。”

  老两口心里不踏实,原因是程伟伟外在条件显然和廖中飞不般配,廖中飞一米六九,程伟伟至少一米七,穿平跟鞋都比廖中飞高一截。廖中飞皮肤是麦粒黑,随他爸爸,而程伟伟皮肤是象牙白。据说程伟伟还有个条件不错的前男友,真不知道儿子用了什么办法愣给抢过来了。最重要的是程伟伟比廖中飞大一岁,在他们当地有个说法,女大一不是妻。他们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两个孩子又大大咧咧,自恃受过高等教育在婚姻大事的程序上删繁就简,不庸俗老套,老两口乐得就坡下驴,能省就省,暗暗打算等他们真离婚了,留着钱给廖中飞再娶。

  十年过去,没想到小两口还挺合得来,恩恩爱爱没有离婚迹象,尤其是看到俩人租住在平房,心疼,早就有了给他们买房的心思。廖中飞回家一说,老两口立刻就答应了。廖中飞一块石头落地,器宇轩昂地带着父母回了瀛洲,跟程伟伟说了买房的事。程伟伟父母也知道了,两家人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去了售楼处。两位母亲首先排除了67平米的小房子,因为他们不可能只是小两口,他们得有孩子,有孩子就得有孩子的房間,有孩子还得有人看孩子,看孩子就得有看孩子人住的房间。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也为自己一旦来他们的小家也得有住处做了预算,经过几番讨论,最后决定买三室两卫120平米的三楼301室。

  “东面好,紫气东来嘛。”廖中飞妈妈说。原本说两家各出10万,但是廖中飞父亲坚持说自己是婆家理应多出一点,于是廖家15万,程家10万,剩下的钱他们小两口贷款,自己还贷。售楼处帮他们算好了,一月还1100元,他们能承受。

  房子买好,程家主动承担了装修费用。小两口觉得四位老人为他们安居鞍前马后,不太好意思继续二人世界,他们不负所望,第二年生下女儿赫赫。女儿也乖巧,别人都愁孩子没人带,他们却要经常协调两家老人争看孩子问题,爷爷奶奶想看,姥姥姥爷也想看,他们作为赫赫父母只能割爱,继续二人世界。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俩人有了裂隙呢?在他们意识到俩人之间已经可以几天不说话的时候,程伟伟决定把两个人的关系捋一遍,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咱們把爱和不爱排除掉,老夫老妻了,这个问题过于幼稚。”廖中飞先定调。

  “不谈爱情?那谈什么?”程伟伟显然对廖中飞先入为主的切入方式措手不及。

  “随便,除了爱情谈什么都行。”廖中飞有些戏谑。他觉得程伟伟提离婚这事就好笑,他真找不出他们离婚的理由。

  “闲得蛋疼。”他心里说,但也只敢在心里说。

  “那就说说徐迪。”程伟伟想设定自己是受害方,认为他们之间无话说是从徐迪出现开始。廖中飞当然否认,他说这事跟徐迪没有关系,他跟徐迪就没有关系。

  “我跟徐迪是你想象出来的。”他坚持说。

  “你们一起看电影也是我想象的?”程伟伟说。

  “跟你解释过了。是她跟另外一个女孩一起,那女孩临出门有急诊,临时把票塞给我,你那天去看赫赫,又不在家,我以为捡了个便宜票,谁知道那里还有一位徐迪啊。再说了,我的婚姻是铜墙铁壁,一场电影就想攻破,简直是白日做梦啊。”廖中飞嬉皮笑脸地。

  “你严肃点。”程伟伟呵斥道,“你们……有没有那关系?”

  “嘛关系?你说明白点。别用你们艺术家那隐喻。哦,不是那个淫欲的淫欲啊。”廖中飞挤眉弄眼地看看程伟伟下身,程伟伟一拳捶过去,廖中飞顺势揽过来,话题就没法继续了。

  “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你老公啊。我能吗?人家是黄花大姑娘,我要是做了不该做的事,这不是毁人家吗?万一被赖上,我的娇妻美眷怎么办?还不定便宜哪个孙子呢,我才不干这蠢事。”廖中飞一边做温存状抚摸程伟伟,一边拿腔拿调地表白。

  “可你几天不跟我说话。”程伟伟回过味来,意识到话题被廖中飞带远了,离题了。

  廖中飞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说:“第一,我忙。现在这人心都坏了,真的,你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心肺有问题。都说是因为雾霾,也有说营养过剩,这一天到晚都是肺炎、肺衰竭、心绞痛、冠心病、心肌炎……”

  “好啦,我又不是你们主任,别跟我说这些。我想听你解释为什么跟我没共同语言了。”程伟伟坐直身子,摆脱掉廖中飞的手,说。

  “谁说我跟你没共同语言?我的千言万语都是你的,都供给你了。”廖中飞说。他本来是想逗程伟伟,可这话说出来之后他竟然被自己感动了。这话对啊,他的千言万语都是为了程伟伟啊。他跟患者说话,用自己的医术治病救人,那些话看起来是说给病人,说给同事听,归根结底是说给程伟伟、说给自己的家啊。不说话怎么做好工作,不工作怎么养家糊口?程伟伟这两年疯了一样迷上了买房,也别说,真让她蒙对了,买一套房一倒手就是几十万元,靠工资还真难挣到这么多钱。可是程伟伟连续买了三套,卖出一套,剩下这两套房每月月供7000元,他有压力。在单位说了一天,回家就想安安静静呆会儿。可是程伟伟单位清闲,她又内向,不爱社交,一天到晚窝在家里画画,等廖中飞回家就希望他还跟以前一样,连哄带逗地跟她闹腾。他是真没那精力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竟然有了几分悲壮,作为男人,他该这样做。他看看程伟伟,都孩子妈十年了,还跟当初一样,脸还是那么白净,身材还是有腰无腹,眼神还是当初的样子,透亮清澈,这要不是他在外面遮风挡雨,她就该和她那些女同学一样,一脸被生活折腾的少妇庸相。程伟伟早晚也得老,也得有皱纹,甚至腰围有游泳圈,有赘肉,可是他能保证让她一直有清净从容的眼神和心性。

  “别闹了,我们挺好的,没有多少家庭像我们这样。”他望着墙上的合影,望着未来他们白头到老的虚空说。

  程伟伟觉得自己的拳头又打到棉花垛上了,自己满腔幽怨被化解于无形。“你从来没想过理解我。”她委屈地说。

  “怎么会?我不但理解你,还理解你的艺术。你看你画的这门把手,就是希望之门啊……”他调侃说。

  “你胡说,这是咱们家防盗门。”程伟伟生气地说。

  “哦,防盗门能被你画成这样,你离毕加索不远了呀。加油,老婆,等到你的画卖大价钱了,我就不上班了,我跟谁都不说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话,咱爸咱妈咱闺女我都不理。”廖中飞一脸坏笑地说。

  说真的,他不看好程伟伟的画,他也从没指望程伟伟的画能为家里带来什么。女人画画就是一种冠冕堂皇的玩法,能让她觉得自己比别的女人更有品位,而且很多浅薄的人都这么认为,他也就享受这种虚妄的噱头,每次介绍自己妻子是画家时,从别人真真假假的赞叹声中,他做出和程伟伟组成的家庭文化素养略高于周边家庭的丈夫该做出的姿态——谦虚中有得体的优越感。画画让他们的家庭有了光环,不管这个光环是否真能照亮人间,但除了家里有些颜料味外始终也没看出有什么坏处。

  程伟伟知道她挑起的战斗已经没法继续了。像过去无数次这样的挑逗一样,她无话可说,可明明心里又有不满和委屈。他们结婚十年了,女儿跟奶奶爷爷一起生活多,周末回来。她觉得只有女儿回来这个家才像家。廖中飞会跟女儿靠在一起看一些动画片,她在厨房里忙活着端出他们爷俩爱吃的比萨、葱油饼和蛋炒饭。但是女儿一走,廖中飞就换了一个人一样,在电脑上下象棋,周末可以从早下到晚上12点。这是生活吗?这起码不是程伟伟认为的生活。

  离婚的念头说到底是徐迪出现才有的。徐迪是新分来的护士,实习就在呼吸科,廖中飞觉得她业务不错,就提议分管副院长把她留下了。廖中飞回家跟她说这事,程伟伟从廖中飞的语气中发现了一种久违的东西。

  “走路一蹦一跳的,没大人气。”廖中飞笑着说,“业务是真好,刚毕业的小丫头,针真准。”

  还有一次廖中飞拿了一大堆外国零食回家,程伟伟一看就知道是徐迪买的。她一直等廖中飞跟她说,但廖中飞把零食放到茶几上,自己拿了一包就去电脑前下象棋,始终也没跟她说。问题是廖中飞平时极少吃零食。

  程伟伟画了一幅画,女人独自站在窗前,外面是辽远的虚空。廖中飞和平时一样,过来看一眼,象征性地说:“好。这画好,这就是传说中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换好衣服就上班去了。他没看出程伟伟内心的波动。程伟伟其实画的是孤独的自己。

  她和廖中飞闹起来还是因为在他衣服中又发现了两张《悟空传》电影票,她问跟谁看的。廖中飞一边拱卒一边说:“徐迪,非说这电影好,非拉着我去看。好什么啊,悟空弄得跟小鬼似的。”

  程伟伟一把把桌上的杯子就划拉到地上了。廖中飞吓得大喊着“怎么了怎么了”就跑过来,程伟伟迎着他,也不说话。廖中飞这才意识到程伟伟吃醋了。廖中飞哈哈笑起来:“你吃徐迪的醋?她就是一个小孩子。”

  2

  廖中飞到单位查完房,刚进医办室,徐迪就一蹦一跳地跑过来说:“廖医生,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东,你看你看。有这玩意你就可以和真人一起下棋了。”说着就把手机给他看,他一看,就是VR头盔,他在华北商厦六楼见过。他很想跟徐迪说别闹了,你嫂子吃醋了。又觉得不合适,显得程伟伟很小气,和画家身份不匹配,但他清楚她就是因为画家身份才吃醋的。

  “要是当医生,一天到晚累个臭死,哪有那闲工夫吃醋啊。”他心里说。

  他板起脸对徐迪说:“上班时间别胡闹。”

  徐迪翻了翻白眼说:“热脸贴个冷屁股。”又一蹦一跳地走了。

  “你能不能正常走路?”廖中飞在后面喊。

  “能!”徐迪说,然后一本正经走起了模特步,还别说,白大褂忽忽悠悠的,真有那范。

  廖中飞想不明白程伟伟怎么能吃这么个小孩子的醋。他决定给她找点事做,省得闷在家一天到晚不想正事。他能想到的就是医院宣传科刚搞完70年大庆活动,在筹备建院70周年大庆。瀛洲中心医院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建起的第一批医院,风风雨雨的,写写画画的事少不了,他决定跟宣传科说说,让程伟伟接点活。

  “让她干点可歌可泣的事。”他一想到一向风花雪月的程伟伟要改画正能量人物故事,像是把《天鹅湖》改成样板戏一样,忍不住笑起来。

  因为有了宏大目标,他回家后没有直奔电脑下象棋,而是做深沉状在沙发上一声不吭。他尽量把目光弄得愣呆呆的,好像在先天下之忧而忧。程伟伟果然中招了,小心翼翼坐过来,先摸了摸他的头,又胡噜胡噜他的胸口,观察着他的眼色说:“我的飞飞今天怎么了?没发烧啊,谁欺负你了?我把他画成丑角。”

  “别闹了!”他心里笑成一团,脸上却阴沉如霾。

  “到底怎么了?”程伟伟颤声说,“你得艾滋病了?”

  廖中飞一下笑出声来,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我是心忧医院。我今天去医院资料室,这才了解医院一路走来有那么伟大的历史。我们的第一任院长,为了重建医院挨了特务黑枪,差点送了命。我们有一位内科医生,2003年SARS病毒期间,一直在防病一线,不幸自己感染,至今不能下床……我们的白院长,大年三十给一位患者治疗,自己老人无人照顾。可是还有那么多患者不理解,甚至出了那么多医闹事件,我们急诊科陈医生上周被患者打了一顿,他胳膊上流着血,还坚持先给患者清洗伤口……”廖中飛说着说着真把自己感动了,他说:“社会上流传一个段子你知道吧?我们做医生,就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斗得过小三,打得过流氓……”

  “那是说我们女人!”程伟伟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站起来说。廖中飞急忙拉她坐下,坚持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说真的。我们医院宣传科要画宣传画,可是一时半会找不到人,知道你是瀛洲市最美画家,特意找我来了,想请你出山。”

  程伟伟被廖中飞真真假假忽悠得有些不耐烦,一甩胳膊:“我才懒得理你。”廖中飞嘴里说着“别啊!”手一用力,程伟伟直接倒在了廖中飞怀里。

  “国难当头,咱们不上谁上啊?你是党员对吧?哦,你不是,那你总是团员吧?”廖中飞说这话的时候,万没有想到会一语成谶,国家很快真需要他们,他们真将面临生死抉择。在廖中飞和程伟伟打情骂俏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武汉市官方数据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62例,已治愈出院19例,在治重症8例,死亡2例。

  两天之后是腊月二十九,呼吸科来了一位老人,发烧,咳嗽,肺部感染,和武汉中心医院病例症状极为相似。敏感的廖中飞反复询问老人最近一段时间的行程,老人说去过武汉探亲,家里人知道,但是正赶上过年,怕吓到大家,就没有跟别人说,还参加了家族聚会。廖中飞头皮都炸起来了,幸亏他们呼吸科有应对传染病的敏感性,迅速把老人隔离治疗。尽管大家都戴着一次性医用口罩,但廖中飞还是不放心,让大家把病人安置好赶紧洗手。他洗手,换上新口罩,急忙找到主任,请主任把病人的情况报告院领导。主任也很敏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拨打院长电话,同时紧急通知科室做好防护准备,科室迅速调配了N95医用口罩、消毒液和防护服。

  廖中飞接到通知,暂时不能回家,在没有统一通知的情况下,不能把流行情况告诉任何人,以免引起恐慌。他跟程伟伟打电话说:“医院有急诊,不能回家。”想了想,他小声说:“你最近哪里也不要去,记住戴口罩手套,千万给老人们打电话,让他们注意。”

  程伟伟说:“干什么?”

  “能干什么?你也上网看看湖北的情况,记住了,戴口罩,洗手,告诉老人和赫赫。”廖中飞急切地说。

  他并不是第一次值夜班,也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嘱咐她,每年流感到来时他都闹腾。程伟伟并没有多想,只是嘱咐他:“不许做坏事。”放电话的时候还不忘说:“离徐迪那小丫头片子远点。”

  廖中飞“哦”了一声就挂了电话。程伟伟觉得有些异常,但也没说什么。她不知道廖中飞此刻被风雨欲来的预感压迫着,他其实一直在关注武汉疫情流行情况,职业敏感让他知道,事情比现在看到的要严重得多。

  3

  程伟伟想离婚的念头与其说是因为徐迪,不如说她期望是徐迪。其实也没什么复杂,她参加同学会,见到了卢秘。他们四目相对的一刻,过去的一切席卷而来。她能意识到,一顿饭卢秘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即使他跟别人说话,跟别人敬酒,那动作,那姿态,那表情,都是因为她才有的。她呢,何尝不是因为他的存在才穿了淡紫色连衣裙,因为淡紫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她说什么也不喝酒,说自己过敏,特意点了一杯豆浆,而豆浆是卢秘的最爱。她故意不看他,可她一举手一投足也是相信有一位忠实观众才更讲究。

  严格地说,她和卢秘在大学第一学期的第一周的第一次联欢会上就郎有情妾有意了。每个人都表演节目,有读诗歌的,有说相声的,有跳舞的,卢秘给大家变了一个魔术,一个乒乓球从一个手里倒到另一个手里,让大家猜。没有一个人能猜出那个球到底是在左手还是右手。程伟伟觉得那双细长的手太美了,她从来没有这么专注地看过一个男人的手,尤其是这么有型的男人手。因为这双手,她注意到卢秘也是比周围人帅气的。这就应该是刘兰芳评书中美男子的“扇子面”身材,身量高,肩宽腰细,两条腿特别挺直。轮到程伟伟时,她唱了一段奚秀兰的《天女散花》。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卢秘跑过来说:“这位同学的黄梅小调唱得好,我喜欢黄梅戏,咱俩合唱《牛郎织女》怎么样?”

  “好——”相互还没熟悉的同学们因为这个提议突然志同道合地兴奋起来,集体起哄让他们合唱。程伟伟死活不答应。但是她记住了他瘦长的脸颊,和脸颊上醒目的青春痘,像是精心播种在白净的脸上一样,一看就是营养均衡又青春年少,长得恰到好处。

  程伟伟喜欢长青春痘的男生,她觉得男生脸上没有青春痘就没了青春该有的样子。她甚至怀疑没有青春痘是不是有激情。程伟伟当天晚上就失眠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大学生活中爱情的不可避免。父母嘱咐她不谈恋爱的话言犹在耳,可她觉得遇到这样的男孩而不谈恋爱是对青春的辜负。她从那天晚上开始就等着卢秘的求爱信。女生坐前几排,男生坐后几排,她每次进门的时候会向后看一眼,有时能看见卢秘,有时看不见。

  开学第三周的周一上午是西方哲学史,程伟伟进教室的时候习惯性地往后看,她发现卢秘的座位空着。第二天她早早到了教室,卢秘还是没来。尽管她也隐隐听说了卢秘的家乡出了恶性杀人事件,她也没有把这件事和卢秘联系在一起,甚至一个月后卢秘又出现在教室时,她发现他又憔悴又忧郁,她认为他可能生病了,或者家人生病了,或者……失恋了,这是她最不愿意联想的,她希望他还从来没爱过任何一个人,和她一样。她压根没联想到他和杀人犯有什么关系。好在卢秘没再离开学校。暗暗关注卢秘的日子显得漫长又酸涩,她发现自己并不是真有耐心的人。

  宿舍里已经有女生收到男生的求爱信了,但是卢秘的求爱信迟迟没有到来。她有些忐忑,怀疑卢秘可能有女朋友,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他是这么有魅力的一个男生。一学期结束的时候,程伟伟收到了一份求爱信,是卢秘后排一位男生写来的,大概意思就是对程伟伟情有独钟,愿意和她开始一段“美好的交往”。这措辞都让程伟伟没感觉。

  “不长青春痘的男生才会这样表白。”她心里说。

  她回信说“不想过早谈恋爱”,草草拒绝。后来那男生又来过几封信,程伟伟不再回信。男生终于识趣地追坐在第二排的一位女生去了。他们班后来就成了这一对。同学聚会的时候,他们手拉手,肩并肩,一起敬酒,敬到程伟伟时的言辞和表情跟敬其他同学没有任何两样。

  班上还有一位男生对她有过谈恋爱的表示,那是第二學期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末,那男生来到女生宿舍约她看电影,她推说已经看过了。男生说那请你去吃麦当劳。那时候麦当劳刚到中国,还时髦着。程伟伟快要禁不起诱惑的时候,忽然看见了卢秘的身影。她立刻拒绝了那位男生,说:“对不起,不想去。”男生也没再坚持,悻悻而去。后来程伟伟问卢秘,那天他在女生楼前干什么。卢秘说:“在跟你恋爱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女生楼。”

  程伟伟觉得不能再拖下去,否则卢秘就是别人的男朋友了,她已经不止一次听见女生们议论他,尽管偶尔用贬义词,比如公子哥,就是会穿衣服,其实身材一般,投篮动作真难看等等,其实都是掩饰暗恋而不得的小把戏。这类女生靠贬低别人释放内心的不平衡,不能当真。卢秘如果看上这种女生就辜负了他脸上那帅气的青春痘。她跟卢秘恋爱时吵架,她就这么骂他:“你对得起你的青春痘吗?”

  让卢秘主动给她求爱,这需要太多脑细胞。那个周末先去图书馆翻阅了一些恋爱书,甚至连波伏娃的《第二性》都翻了翻,后来她在别人说起波伏娃时,强调自己也很喜欢,其实就是来自这个时段的偶尔一翻。她最终翻到了《当代电影》,那一期介绍电影《一米阳光》,她发现邓超很像卢秘,这个发现让她很兴奋,她趁周围人没注意还摸了摸邓超的脸和嘴唇,冥想了卢秘的脸和嘴唇,这种冥想让她再次确认了卢秘的美好。她在第二天上课间隙找个理由凑到卢秘身边问:“看这期《当代电影》了吗?有你的照片。”

  卢秘嘴里说“不可能”,心里被这小把戏逗得有点得意,毕竟一个女孩把自己看成电影明星,这证明了自己的颜值实力。他到图书馆翻了翻《当代电影》,没有看出自己跟哪个影星有相像之处,不过他明白傲慢的程伟伟在关注自己。他早就听说有男生给她写信被拒绝,他听到这消息有些高兴,他觉得程伟伟和他们根本不是一类,“像动物和植物一样的区别。”他后来对程伟伟说。

  卢秘周末来约程伟伟看电影《非诚勿扰》了,程伟伟觉得不能一上来就答应,就说:“我看过。”

  “可你没跟我看过。”卢秘说。这话一下让程伟伟看到了青春痘男生的不同。他的强硬增加了程伟伟对他的爱意,她跟着他一起去看了她已经陪爸爸妈妈看过又跟宿舍女生看了一次的《非诚勿扰》。影院里很黑,卢秘伸过手拉她,她把手放到身后躲开了,可是躲开她又后悔,她就是因为那双变幻莫测的手才注意到卢秘的,当这双手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却错过了亲近的机会。最尴尬的是,她一直在创造机会希望卢秘能再把手给她,为此她把手放到扶手上,耷拉在膝盖旁,甚至还借撩头发故意蹭了一下卢秘的胳膊,但是卢秘一直无动于衷。程伟伟生气地想,他这一脸青春痘真是白长了。

  他们先是跟别人一样在地下进行恋情,找各种理由到遇不到同学和老师的地方幽会。卢秘的手一直到第五次约会才又给她握住的机会。那双手给她买了冰激凌,她去接的时候碰到了卢秘的手,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卢秘一笑:“还躲?”说着把冰激凌放在左手中,右手直接抓住她的手,一使劲就把她拉到了怀里。

  那是她构想许久的一个画面,她期待着,又拒绝着。她在和卢秘恋爱的几个星期中,无数次设想自己在那个挺拔的扇子面身材才有的怀抱中的感觉,当这一刻真到来的时候,她才体会到,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和冰激凌一样融化了。那是又坚硬又柔软的地方,他的胸肌和肋骨触疼了她躲闪的乳房,她想躲,却被他更紧地压到他的小腹上,她觉得自己的意识被突然抽离,全身一阵从未有过的战栗。事过之后,她知道,他们虽然没做什么,但她青春年少的身体跃跃欲试的欲望在那一刻被唤醒了。在那之后她再想卢秘的时候,不再仅仅是那双手的白皙和神出鬼没,而是那双手触摸自己身体最隐秘部位可能展现的战栗,她期待那样一种状态。后来廖中飞问她,爱卢秘什么。程伟伟觉得,她爱他唤醒了她,他唤醒了她对异性的需求,无论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以后她和廖中飞在一起,一切都水到渠成,再也没有那种猜测、冥想、期待、引诱和挑逗等对性事不可知却又跃跃欲试所創造的激情和快乐。

  卢秘总是适可而止,甚至在程伟伟欲罢不能的时候,他都不越雷池一步。程伟伟渐渐觉得,他顾忌什么。

  “为什么不?”她问。

  卢秘整理她的头发、衣服,成熟得像是长辈。

  “你得留着。”他说。

  “我是你的,”程伟伟说,“早晚都是你的。”

  卢秘笑笑说:“我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也得留着。”

  “留到什么时候?”程伟伟偎在他怀里,小声问。

  “留到属于我的时候。”卢秘说。

  “是不是该告诉咱们双方的爸爸妈妈了?”程伟伟问。

  卢秘一震,她看见他雄性十足的喉结艰难滚动了很久才慢慢停下。“不……不用。”他肩膀忽然抖动了一下,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咱们走吧。”

  她还是看见了他红红的眼睛和滞塞在眼角的泪滴。她有些恐惧,又觉得应该做出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姿态,就说:“阿姨和伯伯还好吗?”

  “好了!”程伟伟突然压抑地吼了一嗓子。他急促呼吸了几口,又压低声音说:“我先走了。你自己路上小心点。”

  卢秘回学校,她要回家,平时他都会送她,但今天他连提都没提,大步流星走了。程伟伟独自整理衣服,她忽然有些害怕。

  卢秘一连好几天没找她。再上课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进门往后看一眼。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后,他每次都迎着她的目光,吐个舌头,眨个眼睛,有时还会做个鬼脸。她觉得一节课都会甜蜜踏实,老师讲的内容有滋有味。可是现在,她每次进来往回看的时候,他都在低着头看书或者写字,她知道那是装的。

  他在躲她。

  这样坚持了几天,她受不了这种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折磨。她决定去找他。

  男生宿舍在校园最后面,她要去找他需要经过好几栋楼,最关键的是,一旦她去找他,就等于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公之于众,这个结果吓了她一跳。是不是有必要冒这么大风险,她还没想好。她睡不好,吃饭也没了胃口,从没有经过风雨的程伟伟像霜打了一样,回家也没话,躲在自己房间里。程伟伟的父亲程阳先发现了异常,提醒母亲看看伟伟是不是有事。母亲到房间问了问,伟伟说没什么事,就是快考试了,有些累。

  “她什么样的考试没经过?从来没累成这样,八成是恋爱了。”程阳说。

  母亲也觉得在理,伟伟也到了该恋爱的年龄了。“也是,我这个年龄生了她。”

  “一直不让她谈恋爱,这都多大了?这下好了,孩子遇到事不跟咱说。” 程阳气哼哼地说。

  “也不能怪我吧,你也同意了啊,让她上班再谈。”母亲不满地说,“其实黄局长跟我说了一个男孩,我觉得不错,在中心医院,医学博士,父母也靠谱,都是老师,泊头的,离得也不远。”

  “那你为什么不说啊?”程阳急切地说。

  “还没来得及说。”母亲说。

  “再等伟伟就出事了。”程阳说。他在安全局上班,对安全问题格外敏感,当即给程伟伟班主任打电话,了解伟伟在学校的情况。

  “吴老师,我是程伟伟父亲,伟伟入学的时候咱们见过。我是想问问伟伟的学习情况啊。”他跟老师说,伟伟母亲在旁边紧张地听着。她不知道老师在那边说什么,只能从丈夫的话中捕捉信息。

  “对,觉得她这次回来情绪有些低落。”丈夫说,“哦,那这个男孩家是哪里的?湖北武昌,这么远!他们是同班同学,那他家庭情况呢?不便说?这有什么不便说?”丈夫坐直了身子,“哦,小男孩挺好,能考上贵校自身素质错不了。对对,我也相信孩子自身条件应该不错,伟伟是个挑剔的孩子。一般她也不会。”丈夫倒了一下手,接着说,“我知道,他们成年人了,家长不该过多干涉,我懂我懂。我们就是怕他们影响学习,这么好的年龄,正是学知识的时候,我们一直让她把精力用在学习上,恋爱毕业上班再说。行,一定配合。”

  放了电话,丈夫一脸严肃:“伟伟很可能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坏人?”母亲很紧张地问。

  “个人条件应该不错,但我感觉家庭有问题。”丈夫说。

  “家庭条件不好?农村的?”母亲问,“穷不算毛病,莫欺少年穷啊,咱们当年不也不富裕吗?”

  “不是穷,老师拒绝说,说明不是一般问题。”丈夫说,“我明天让他们问问。”

  他们一夜未眠。他们就这一个女儿,她的幸福与否太重要了。

  4

  廖中飞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徐迪进来说有急诊,徐迪脸色很紧张地说:“是此前入住肺感染老人的儿子、侄子和孙女。他们一样的症状。”

  “查了?”廖中飞问。

  “刚给他们做了体温测试,都高烧,咳嗽,肺片检查结果得过两天出来。”徐迪紧绷着脸,也不蹦蹦跳跳了。廖中飞知道,她的专业能力已经让她意识到,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他是不是回家呢?他在没有做好充分防护的情况下接触过危重病人,医生的职业敏感让他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要隔离,尤其是和家人,可程伟伟从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再说他昨天已经回家,如果他携带了病毒,她是不是已经被传染不能确定。他也不能去老人家里住,老人的身体免疫力差,感染率更高。再说,他也得回家准备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万一被隔离,或者其他情况,有备无患。他正掏车钥匙,接到程伟伟电话:“我马上回家。”他一边下楼一边说:“需要我买什么东西?”有时他下班会顺带买菜,或者家里需要的物品。他听到了程伟伟的呼吸,他感觉有些异样,毕竟夫妻一起生活太长了,彼此太熟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怎么了?”

  程伟伟吞吞吐吐地说:“卢秘来了。”

  “卢秘?”廖中飞脑子有些短路,他甚至一时没有把这个人名和程伟伟的初恋联系到一起,这么多年,程伟伟短促的恋爱史已经在他们相濡以沫的生活中稀释了。“谁是卢秘?”他突然想起来了,十年过去了,程伟伟爱过的男人竟然来了:“他来干什么?”

  “你先回家吧,見面说。”程伟伟放了电话。

  廖中飞遭了电击一样,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翻江倒海,思考卢秘来到瀛洲的理由。他忽然把程伟伟最近的表现想明白了,不是他跟徐迪是不是有了婚外情,是她动摇了维护他们婚姻的决心。她只是在找理由而已。

  他真生气,他那么爱她和这个家,可是他又冷静一想,他觉得程伟伟只是一时任性,像她平时一样,吃一段时间中餐就闹腾吃西餐,吃两顿西餐就闹腾胃口不好再也不吃了。毫无疑问,她在爱情上也犯了这种换换胃口的毛病。可是婚姻的胃口几乎是一次性的,只要一折腾就基本报废,婚姻所牵涉的每一个人——夫妻双方、孩子和双方老人,生命中多多少少都带了伤。他们科室就有这样的情况,离婚时慷慨激昂,离婚后日子支离破碎,从此一蹶不振。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在他和程伟伟的生命中。

  他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疏忽了,他对自己、对他们的婚姻太自信了。他明知道程伟伟去参加同学聚会会和初恋重逢都没有丝毫警惕。甚至在程伟伟回来后,几天失眠他也没有多想。有一次程伟伟半夜手机响了,他隐隐约约知道她去外面接电话,回来说:“一个同学喝醉了打的。”他都没追问什么样的同学会半夜打电话。他现在再想起这事,意识到程伟伟在告诉他一个同学醉酒打电话的时候,等于给过他信号,他没接收。

  “还来得及。”他心里说,“他刚来,说明他们还没有开始。”程伟伟没有隐瞒他,这让他重新拥有了信心,以他对程伟伟的了解,与其说她想和卢秘外遇,毋宁说是想用这种紧张局势提醒他自己的存在感。

  “这个傻丫头啊,婚姻是不能这么玩的。”他又好气又好笑。既来之则安之,他站起来,还夸张地吼了一声,像是给自己壮行。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来没见过卢秘,他还真想会会这个比他早一步爱上程伟伟的男人。他竟敢千里迢迢来家里,真不知道瀛洲男人不是面做的。他最讨厌的一句话是: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凭什么悲歌啊,应该改成燕赵多慷慨高歌之士。这小子当年就是他手下败将,十年过去就质变成勇士了?瀛洲男人可不是吓大的。

  他深呼一口气,给程伟伟打电话:“晚上去马家馆吃涮肉吧,他们那地方不就是热干面吗?软了吧唧的,有什么好吃的,我请他尝尝瀛洲手切羊肉,那才是男人该吃的。”他一语双关地说。

  程伟伟说:“行,我刚从高铁站接到他。一会儿马家馆见。”

  刚接到,还没有作案时间,廖中飞又深呼了一口气,他觉得不是去吃饭,而是有一种去角斗的感觉。特意去卫生间,洗手,戴口罩,照镜子,下楼,发动车。

  每次去马家馆人都很多,这是瀛洲市一家老涮肉馆,全部是手切羊肉。大片,半厘米厚,不许点菜,根据你吃饭的人数给你配菜,自己想多点,或者想换配菜,那绝对不行,简直霸气得不讲情理,甚至不像市场经济条件下的饭店。可这里肉鲜,货真价实,卖的就是实诚本分,外地人知道的不多,本地人就爱吃这份老味道。廖中飞每月都去吃几次,有时和同事,有时跟同学,或者朋友,他觉得在那里吃饭有股爷们劲。

  “让这小南蛮子瞧瞧,瀛洲爷们不是吃素的。”他心里说。

  他一进门,饭店老板娘就招呼说:“来了,今天几个人?”

  “三个。”他回答说,“给我来杯水。”

  老板很快送来一大罐头瓶子水,不冷不热,正好喝。 他喝水的工夫,铜锅、白菜、豆腐、粉丝、调料依次上桌了。刚想给程伟伟打电话,就见程伟伟跟一个高挑帅气的男人进门了。他在医院也算阅人无数,长成这样的男人他还真很少见。跟伟伟同学,按说也三十大几了,可是气质还有着年轻人的英气。他一进来,邻桌吃饭的几个人忍不住“吆喝”了一声,饭店立刻有了一种晃眼的光芒。

  廖中飞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想到对手这么强大。他站起来,更是满心沮丧,真不知道这小子吃什么长大,竟然能长到高他一头。再看站在他身边的程伟伟,那真是郎才女貌,真他妈般配。他有些气馁了,寒暄的时候脸上竟然出了汗,这小子简直就是从偶像剧屏幕上走来的,他喊“上肉”的时候,原本自信洪亮的声音变得绵长虚弱,他觉得让长成这气质的人来这种地方吃饭,像把凤凰拉进鸡窝里一样了。

  “小地方条件有限,尝尝地方特色吧。”他谦卑地说。程伟伟看了他一眼,他看见了,心虚得不敢再看程伟伟的目光。他不想让程伟伟看见他的虚弱和自卑。

  “挺好的,我喜欢这环境。”卢秘有些沙哑的声音说,边环顾四周,好像真喜欢这膻味十足的烟火气一样。

  “第一次来瀛洲吧?”廖中飞问,“跟你们武汉不一样吧?”

  “差别不大,这是城市化的结果。”卢秘说,“我其实是第一次来,但感觉已经很熟悉了。”说完看了看程伟伟。说真话,他虽然第一次来瀛洲,但是在谷歌地图上,他甚至找到了程伟伟的单位门牌号。

  “吃肉。”廖中飞说着,自己夹了一块肉,跟程伟伟拖着长声说,“先吃吧。”

  程伟伟沉默不语,廖中飞给她夹了一堆肉,她一动不动。廖中飞知道她此刻满腹心事, 可他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好像卢秘真是她一般同学,偶然到这里,并没有其他意图。

  “你怎么了?不舒服?”他明知故问。

  “没有。”程伟伟说,“回家再说吧。”程伟伟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就在他们一起各怀心事吃涮肉的时候,卢秘的家乡武汉市宣布封城了。与此同时,廖中飞上报的感染病例引起了市委市政府的重视,他们把全市37家医院核查之后发现,已经确诊病例13例。市委连夜召开常委扩大会,明松暗紧,动员各级各部门部署全面抗击疫情,廖中飞所在中心医院和市区五家医院院长也破例参加了会议,当场接受了防疫任务。

  此刻,廖中飞正跟来势汹汹的卢秘斗智斗勇:“卢迅,对吧?”他扭头问程伟伟。

  “卢秘。”程伟伟翻了白眼说。

  “哦,不是鲁迅,鲁迅是作家,死了很多年了。”廖中飞说,“父母还好吧?武汉那边有疫情。”

  卢秘挺了挺身子说:“我父母已经不在了。”

  廖中飞一愣:“对不起,真不知道。你这年龄,父母应该年龄不大啊?”

  “瀛洲的羊肉真好吃,不膻。”卢秘转换了话题。

  “确实,我们瀛洲人好这口,那些超市卖的羊肉没法吃,没嚼头,一堆肉下去,飘飘忽忽跟棉花套子似的。”廖中飞说,“还是这样吃着过瘾。妻子呢?这刚过年你就出来了。”

  “我离婚了。”卢秘直视着廖中飞的眼睛,平静地说着,看了一眼程伟伟。程伟伟赶紧低下头,假装拨拉菜碟里的肉。廖中飞看了程伟伟一眼,又看了看卢秘,嘟囔了一句:“离婚了,不会是为我们家伟伟吧?我们的婚姻可是坚如磐石,你要是打我们伟伟的主意,那可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他说完这话忽然找回了自信。他也不知道这股力量来自哪里,一个男人离婚总归是败相,连自己家庭都摆不平的男人还能算计别人家庭?起码我廖中飞的家庭是任何人也不能动摇的。他给卢秘夹了一筷子肉,说:“多吃肉,一般看上别人老婆会挨揍,多吃肉有劲,抗揍。”

  “廖中飞,你胡说什么!”程伟伟生气地说。

  “我胡说了吗?我說的是实话。不是你让我看的书吗?叫什么《活在真实中》,不能总做梦,尤其是白日做梦,哦,现在是晚上8点07分——”廖中飞看了眼手机,接着说,“哦,对了,你做什么工作?你们那里各部门防疫任务应该很重,你怎么有空出来?”

  “我自己有家小公司,比较自由。”卢秘说,“员工们放假,还没开工。”

  “哦,那行,这两天在瀛洲好好转转,明天伟伟你带他看看我们镇海吼,那是我们为抵御洪水和外强侵略铸造的,再去张之洞故居看看。张之洞知道吧?你们武汉城市之父啊,他是我们这里的人,你来了怎么也得拜祭一下啊。”廖中飞说。

  “谢谢,不过我来是想跟你谈谈伟伟的事情。”卢秘说。

  “伟伟的事情你就别瞎掺和了,那是我们两口子之间的事情。你们上学时那点事我早就知道,别忒当回事,青春期几个眉来眼去就当什么爱情,太幼稚了。男人不能这么思考问题。”廖中飞说,“你和伟伟是同学,我说句掏心窝子话,你要是因为跟伟伟是同学过来看看,我廖中飞拿你当哥们,最起码是小舅子。但是——”他把筷子啪一放,挺直身子说,“你要是有其他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们瀛洲人的话叫不爷们。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那不是说身高,那是说人格。再说了,我把话放这里,你要是打我老婆的主意,你那属于找寒碜。寒碜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我们瀛洲土话,伟伟给他解释一下。”

  “去你的。”程伟伟扭着身子说。

  卢秘正想说话,廖中飞手机响了,是院长亲自打来电话:“廖医生,请你马上来医院,任务紧急。武汉封城了,我们接到上级紧急任务,你们呼吸科牵头成立防疫医疗队。”

  廖中飞放了电话,低着头,很久没说话。程伟伟问:“怎么了?有急诊?”

  廖中飞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会儿,拨通了电话:“妈,你们吃饭了吗?哦,现在疫情很严重,尽量不要出门,需要买的东西你列出来,我让伟伟给你们买。万一出去一定要戴口罩,你告诉我爸。他不听?不听不行,我爸呢?我跟他说。爸,这回你必须听话,不要出去了,出门戴口罩,勤洗手,照顾好我妈妈和赫赫。嗯,赫赫作业写了吗?让赫赫接电话。”廖中飞眼里已经含满泪水,他胡乱抹了一把,接着说:“赫赫,我跟你说,现在出大事了,咱们国家有了新冠肺炎病毒,很厉害,爷爷奶奶老了,你得照顾好他们,别让他们传染上。只要传染上,他们就非常非常危险。要让他们呆在家里,不能出门。万一出去,一定要戴口罩,家里有口罩,在电视柜中间那个抽屉,都是N95,出门戴三次就扔掉,我会让你妈妈给你们再送点口罩过去。你自己也要注意,记住了吗?你是大姑娘了,别忘了,拜托你照顾我爸爸妈妈,好吗?你妈妈啊?你妈妈没事。”他问程伟伟:“你有事吗?”

  “我没事,让她别忘写作业。”程伟伟说。

  “你妈说没事,挺想你的,她说去看你,给你买一大堆零食。别忘了,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我爸我妈。宝贝,我爱你。”

  廖中飞沉默了一会,又接通了电话:“爸,看电视呢?没事,我就打电话嘱咐你和妈一下,现在有疫情啊,你们要注意。哦,你们知道了?你肯定知道啊,你天天看《新闻联播》,还上微博,你当然知道了。那你告诉妈,出门戴口罩。我把手机给伟伟,让她跟你说。”说着把手机递给程伟伟:“你爸。千万告诉老爷子别出门了。”程伟伟疑惑地接过电话:“爸,我没事,中飞医院里有传染病人,好几例呢,肯定比SARS病毒厉害啊,所以你们要小心,别出门。我这两天就过去,你们自己注意。他没事,爸你放心,他自己是医生还能不知道注意啊。那行,我挂了啊。”

  “爸让你注意。”程伟伟挂断了电话说,“有那么严重?”

  “武汉封城了。”他对卢秘说,“你小子命真大。”他端起大罐头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说:“瀛洲有疫情,我得走,不能陪你们了。”

  “你不回家?”程伟伟想起自己的行李包,又担心他真回去。

  “没时间回家了,疫情就是命令,就是人命。伟伟,家里的事,四位老人和孩子就是你的事了,我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廖中飞紧急扒拉了几口羊肉说,“我得多吃几口,什么时候能再吃上还真难说,说不定能不能吃上都难说。”

  “你胡说!”程伟伟眼圈一下红了。

  廖中飞看一眼,装作没看见,继续吃了几口肉,看了卢秘一眼说:“我要回不来你是不是就高兴了?”

  “我希望你平安。”卢秘很认真地说,“我愿意跟你公平竞争。”

  廖中飞站起来,紧紧抱住程伟伟,哽咽着说:“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老人和孩子。”说完跟卢秘握了握手,“不好意思,我得走了,能不能勾搭上她就看你小子本事了。”他又对程伟伟说:“来了就是家里的客人,替我好好照顾人家,尽地主之谊。趁现在还能吃,什么火锅鸡啊羊肠子驴肉烧饼,赶紧让他吃,说不定哪天咱们也封了。程伟伟不会做饭你知道吧?”他看着卢秘说:“不许嫌难吃,我吃了十年从来都没敢说难吃过,不许欺负我老婆。你们接着吃。”说完他径直走出饭店,头都没回。

  5

  卢秘没想到激情澎湃跑过来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想过最好的结局,当然是和程伟伟心想事成,他们旧情重续,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想过最坏的,程伟伟改变主意,像当年一样,不跟他走;甚至想过被廖中飞打残了,毕竟瀛洲是武术之乡,据说江湖中所谓武林圣地就是瀛洲,他虽然人高马大,但是好汉不出村,到人家地盘了,拼武力,他必败。那又怎样,这一生他拼过,无论什么结局都不再后悔。

  这些年他被懊悔折磨。他的一切都是为了稀释懊悔。他在学校的时候,没告诉伟伟,他失踪一个月,是处理家里的命案。他父亲是当地一位税务干部,一家五金厂给父亲送了十万元,希望父亲高抬贵手,能给多免点税。父亲拒收之后,按规定让五金厂纳税四十七万元,谁知道五金厂老板怀恨在心,在一次酒后无意中表达出对父亲的强烈不满。老板手下有个远房亲戚,刚刑满释放不久,五金厂老板被这个亲戚死缠烂打,只好让他在五金厂做保安。这个保安以为老板跟他们抱怨是暗示他去杀人。他不想去,毕竟刚出来,可是如果不去,得罪了老板,他没饭吃。他一夜未眠,第二天找了几个小混混,半夜从阳台跳进卢秘家,杀了卢秘父母。他以为立了大功,老板会论功行赏,谁知道老板当时就报案,他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愿意太多回憶自己回到家的心情。满地的血和父母死不瞑目的双眼,一直到现在还常常让他从梦中惊醒。处理完丧事,他回到学校,觉得世界都已经失去了颜色。程伟伟所做的一切努力他看在眼里,心里却已经没有波澜。悲伤、恐惧已经击垮了他,那个依然挺拔的身体承载的是一颗早已经寒光凛冽又支离破碎的心。他也希望程伟伟能救赎他,让他在这个世界有一个亲人,可是他能深深感到,程伟伟爱他,迷恋他,但是,不是他的亲人。他在父母离开后才知道什么是亲人。他再也没有那种牵骨连心的亲情。

  他的手机上至今留着母亲最后发给她的短信:变天了,穿厚点。如今再也没人跟他说这话,而当时他连回都没回,觉得母亲太无聊了,他又不是小孩子。他庆幸当时没把这条短信放心里,所以没有及时删除,留住了母亲在这个世界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经常会拿出手机,翻出这条短信,看一遍又一遍,仿佛遗漏了他还能找回来的东西。

  他感谢学校领导和班主任,使他能够保守着惨痛的秘密直到毕业。不错,他的确一开学就喜欢唱黄梅小调的程伟伟,但是,当他经历失去亲人之痛后,他只希望平静,他并不十分愿意开始和程伟伟的恋情。他没有能力在承担这么巨大的痛苦之时进入另外一种情绪,哪怕那种情绪是爱。可是程伟伟在暗示他,一次又一次,他也喜欢程伟伟,他的确也担心程伟伟成为别人的恋人,他并在没有准备好恋爱的时候恋爱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关于家庭,关于他父母的问题。当程伟伟说起双方父母的时候,这个别人易如反掌的问题在他这里成了绝路,他除了逃跑一时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

  “你们吃好了吗?”老板娘过来提醒他们,“我们接到通知,饭店不让营业了,你们是我们最后一拨客人。”

  “为什么?也是因为疫情?”程伟伟问。

  “还能因为什么?”老板娘说。

  “那我结账。”程伟伟说。

  “不用,走的那位先生已经结了。祝你们健康吧。”老板娘说,“别胡折腾了,平平安安啊比什么都强。”

  从饭店出来,卢秘说送程伟伟回家,自己去找宾馆。程伟伟说我送你吧,送你到宾馆。他们没有想到所有宾馆都拒收客人,阿尔酒店本来好说歹说能接收了,当卢秘拿出身份证后,前台问:“你是武汉来的?”

  “对,从武汉来。” 卢秘说。

  “我们宾馆客满,住不下了,抱歉。”前台客气地说。

  “你刚才不说有房间吗?”程伟伟问。

  “对不起,我记错了。”前台客气地说,并且很警惕地捂了捂口罩。

  程伟伟这才发现,酒店里的人都戴着口罩。这个酒店是市委市政府定点,比其他地方消息更灵通。程伟伟害怕了。

  “咱们回家吧。”她对卢秘说。

  “这不方便,我再找找。”卢秘说。

  “你还看不出来吗?你不可能找到。回家吧。”程伟伟转身就走,卢秘犹豫了一下,说:“我看看有没有回程车。”

  “你回不去了,晚上哪有票?先回家。”两个人心里都打鼓,廖中飞不在家,他们要一起回家。他们没在一起的时候畅想过无数次单独相聚的情景,有一次廖中飞值夜班,他们视频聊天一夜未眠,他们太渴望相见,渴望肌肤之亲,他们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再次阻挡他们的爱情。所以他率先离婚,给程伟伟吃定心丸,他跟妻子实话实说了和程伟伟的一切,他们相爱,却因为家长包办没能走在一起,现在命运又给了他们机会,他们不想再次错过。

  妻子开始不同意离婚,理由是:“你过去不懂爱情,现在仍然不懂。”他坚持要离,放弃两套房子和车,净身出户。妻子看他决心已定,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放下笔,她说:“你会再次碰得头破血流。”他义无反顾,认定和程伟伟相拥的一瞬间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这一刻来了,比他想象的还容易,他们竟然可以单独相处,没有任何人打扰他们。可当这一刻以这种方式到来的时候,他感到的不是兴奋,而是尴尬,还有那么一点愧疚和羞耻感。

  程伟伟心里也翻江倒海一般。廖中飞给家里人都打电话的样子深深刺痛了她。他这是和所有人在告别吗?她心疼,疑惑又害怕,因為卢秘在场,她和廖中飞都没有说话的机会。在拉着卢秘找宾馆的时候,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心里竟然隐隐对卢秘有一种不耐烦。可是卢秘又有什么错呢,他们相约重新在一起,没有她的呼应,他也不敢千里迢迢来这里。况且,他为她离了婚,这得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她怎么能怠慢他呢?

  在车库停车的时候,有邻居也刚停车,看卢秘从车里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回来啦?”邻居的眼神剑一样刺了她。她急忙解释说:“我同学,宾馆都不让住。”

  “哦,你没看楼道口物业的告示?有外来人员要到物业登记。”邻居说完,警惕地拉开距离,急匆匆上楼了。

  程伟伟跟卢秘等电梯再次下来,刚进家门,物业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是物业,你是三号楼五单元301的业主吗?”一个女人说。

  “对,请问你有什么事吗?”程伟伟一边换鞋一边说。

  “你现在在家吗?”女人问。

  “在家。”程伟伟给卢秘拿了一双男士拖鞋,卢秘接过去换上。他直起腰看见了程伟伟的行李。他心里一热,眼圈红了,揽住了程伟伟。程伟伟犹豫了一下,伏在他怀里。她闭上眼睛,体味这个朝思暮想的胸怀,她想在这个空间找到当年的硬度和柔软,找到那种久违的战栗和激情。可是,她的心出奇地平静,她并没有在这个怀抱多呆几分钟的想法,而是及时抽身说:“家里太乱了,坐吧。”

  卢秘也有些不自在,他坐在沙发上,普通的真皮沙发,家里一看就是一个被纵容的女人的小趣味,到处都是花花草草,各种挂饰,一家三口的照片。墙上都是程伟伟的画,没看出和上学时有什么进展,倒是色彩明亮平和了些。程伟伟烧水,问他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我晚上喝白水。我自己来。”他客气地站起来。

  “不用。”程伟伟说着,找出一个备用杯子,洗好,倒水。这时候听到敲门声。

  “廖医生回来了?”卢秘站起来问。

  “肯定不是,他回来不是这动静。你坐,我去。”程伟伟打开门,是两个女人,捂得严严实实,口罩、头套、手套样样俱全。

  “我们是物业的,接到举报,说你们家有外来人员。按照上级文件精神,你们现在需要登记。”其中一个女人说。

  “现在?”程伟伟问。

  “对,这是表格,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工作人员说。

  程伟伟接过表格,找到笔,按照要求一项项填写,然后把表给卢秘:“该你的。”

  “你们家还有别人吗?” 工作人员问,“户主登记名字是廖中飞,他在吗?”

  “他不在,有急诊在医院加班。”程伟伟说,把卢秘填好的表格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看了看,紧张地问:“你是武汉的?按照要求你需要居家隔离14天。”

  6

  廖中飞接到程伟伟电话,说他们找了各个宾馆,都不让住,回家很快物业就找来了,让卢秘居家隔离14天。廖中飞很久没说话,程伟伟着急地问:“喂,你在听吗?”

  廖中飞很想挂断电话,可他还是克制着自己说:“这对你们是好事,你们也互相进一步了解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合适。”

  “中飞,你怎么这样说话,怎么办?”程伟伟着急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办?凉拌!我这忙着呢,没事别打电话了。”廖中飞挂了手机。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人不留人天留人。这小子这个时候来了,来了也不要紧,他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可是,疫情来了,他的一切防守计划全无施展之机,他要留在防护一线,不能回家处理问题,难道天意要拆散这个家?他真的有些不安了。主要是程伟伟并不是一个理智的人,容易冲动,可是冲动给婚姻带来的代价是不可估量的。退一万步说,他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旧情复燃,真做出什么事来,他该怎么办?他能原谅程伟伟吗?他不能!他让程伟伟随心所欲,唯有在这件事上他寸步难让,他真没那个度量。

  徐迪送来了防护服,让他抓紧换上。“都穿上了,就剩你了。”他坐着没动。他觉得身上忽然没了力气。

  “你怎么了?你不会……”徐迪探过脸问,“你不会得新冠了吧?”

  “让我自己呆会!”他接过防护服,低声对徐迪说。

  “你快点,大家都等着。”徐迪说完,不放心地看看他。

  他真无助。对,是无助。他必须想清楚这个处境的一切可能。还能有什么可能?卢秘是柳下惠,程伟伟是贞洁烈妇?他当然希望是这样,可是,这只能是他一厢情愿的希望而已。那么就剩另一种可能,他们之间发生了肉体关系,这个念头一起他就哆嗦了一下,作为医生他看过太多人的身体,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孩子的,妙龄女孩的,可是,妻子的身体他还是只愿意属于自己一个人。实事求是地说,他对程伟伟和卢秘都没有信心。万一他们难舍难分,他该怎么办?对,凉拌。那就凉拌!如果程伟伟连14天都守不住,除了凉拌,他还真没什么高策。防疫期间,时间属于病人,属于疫情,他拿出几分钟考虑人生大事已经很奢侈。最坏的结果已经考虑到,又不能亲自实施着急的防御计划,那就看他俩的修为,看造化,不管怎样,一切结果都不意外。还能怎样?

  徐迪又跑过来了,说院长召集开会。他心情已经平复,坦然地跟徐迪来到会议室。院长做战前动员:“……要把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坚决遏制疫情蔓延势头。瀛洲市委市政府也高度重视,多次专门召开会议,对我市疫情防控全力支持,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已经动员全市各方力量调配防护物资,制定防护措施,我们作为医生,责无旁贷,要冲锋在前,确保全市人民的生命健康安全……”

  副院长说:“我的同学就在武汉中心医院,已经有不少医生感染,说明疫情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各位想必也看到了,武汉昨天新增病例一百多例,网上都是求救的病人,我昨晚一夜没睡,看着心痛,医院床位不够,医护人员少,可是病人不断涌进,没办法。我们决不能让武汉的悲剧在瀛洲重演!一定要把病毒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在这里要表扬廖中飞医生,他的高度责任感和敏感性对我们及时采取应对措施提供了最有价值的信息。他们科室并不是第一个发现新冠感染病人,当然,我们医院也不是第一个,但是,他是瀛洲市第一个明确上报这一信息的。替中心医院,不,替879万瀛洲人民谢谢你,你为大家赢得了时间!”

  廖中飞在掌声中有些蒙圈,他还真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事关这么多人的大事。几分钟之前他还为儿女情長伤感犹豫,此刻突然这么高大上了有些不适应,就双手抱拳跟副院长说:“言重了,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7

  “你……真想跟我走?”卢秘望着程伟伟的行李问。

  程伟伟没理他,当他在千里之外的时候,她觉得他们近如咫尺,可是这个人坐在身边了,她却觉得远了。他们之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程伟伟先站起来,去书房把折叠沙发打开,拿出被褥给卢秘铺好。卢秘趁机各房间转转,他在卧室门口停住了。他因思念而夜夜难眠的时候,无数次想象程伟伟的卧室,如今他来到这里,却没有勇气走进去。他到书房,看着书架上的书,都是医学方面的,关于绘画的并不多,可见这个房间是属于廖中飞的。

  “你的画室呢?”他问。

  “在阳台。”程伟伟说着,跟他走到阳台上。说是画室,其实就是各种植物加一堆画板,一个画架和笔、颜料、调色板之类。“我喜欢阳光。”程伟伟说。

  卢秘没说话,他回到客厅,问:“我可以抽烟吗?”其实他多此一问,因为他看见烟灰缸里的烟蒂了。“你抽烟?”

  “他抽。”程伟伟说,“今天挺累,早点休息吧。”程伟伟不等卢秘说话就回了卧室,卢秘听到了她反锁的声音。

  “抱歉,我来得太唐突了。”他给程伟伟发微信说。

  “该来的总要来。”程伟伟回。

  “来之前我难以平静,到这里反而平静了许多。”他说。

  程伟伟发了一个笑脸。他又找到了他们之间那种默契。那次同学聚会后,他主动留下程伟伟手机号,加了微信。他生怕程伟伟会拒绝,所幸程伟伟很痛快地就通过了他的请求。他至今留着他们最初联系上的通信记录:

  “曾经努力地想忘记,终究做不到。”他发给程伟伟的第一条微信。

  “你还好吗?”程伟伟回。

  “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没你,不好。活着,还好。”他说,“你呢,可好?希望你好,又怕你好。”

  程伟伟发了一个笑脸表情包。

  “笑什么?笑我痴,笑我傻?” 他问。

  程伟伟又换了一个捂着嘴笑的表情包。

  “无数次想你。”他试探着说了一句她没办法回信的话。程伟伟果然没回信。正是这没回音,让他感觉到她并不像别人看起来那么幸福。一个生活笃定的女人,不会和他这样交流。这一点,他在聚会时从她的目光中就看到了。

  “想说很多,不说了。”他又发了一句。

  “嗯,好梦。”程伟伟秒回。他忍不住一笑,这个傻丫头,还和从前一样沉不住气。

  他一夜辗转难眠。

  父母去世后,他最怕别人说起关于父母的话题,那是致命伤,提一次痛一次。他知道程伟伟早晚得提,可他还是抱着幻想,希望她晚一点提,甚至不提。她还是提了。他知道程伟伟没有丝毫恶意,但是误伤一样致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调整好心态之前,不适合谈恋爱。他想先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再找程伟伟。

  不知情的程伟伟沉不住气了,被父母看出她可能失恋了,找到了班主任,班主任替他抵挡了一阵,说他们根本没有谈恋爱,就是一般关系。她父亲不放心,又到班上找到他。他正在看《理智之年》,看不进去,可他不愿意半途而废,还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读。有同学说有人找,他第一感觉就是程伟伟的家长。果然是,老人看起来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老,不过一看就是领导干部,不怒自威,脸上有一种只有中国干部才有的冷傲刻板。

  “你叫卢秘?”老人问。

  “对。”他回答。

  “我叫程阳,是程伟伟的父亲,你叫我伯伯可以吗?”他没想到老人家还挺客气,说:“可以。”

  “你跟伟伟是同学,我能邀请你聊聊吗?”老人问。

  他点了点头,跟老人上了车。

  “去天一坊饭庄。”他对司机说。

  他们进了一个小雅间,服务员拿来菜单。

  “想吃点什么自己点。”老人对他说。

  “我随便,不挑食,吃什么都行。您看着点吧。”他说。

  “那我就安排了?”老人说。他点点头,表示没意见。

  “点瀛洲特色吧。熏羊脖,红烧黄花鱼,大丰收我爱吃,来一盘,再来个蔬菜,就虾仁西芹怎么样?”程阳问。

  “行。”卢秘说。他的手机响了,这个时间应该是程伟伟,他没去食堂吃饭,她会关注到。他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是。

  “怎么还不来吃饭?”程伟伟问。

  他看了一眼程阳,正考虑怎么回答,程阳说:“伟伟吧?我今天来没跟她说,连他妈都没告诉,这是咱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卢秘心领神会,给程伟伟回信:“我来了老乡,不回去吃了。”

  “喝什么酒?”程阳问。

  “对不起,我不喝酒。”卢秘回答。卢秘知道程阳想说什么,经历过家庭灾难,按说这点事对他都不算什么了。不就是让他别和伟伟来往吗?他早就知道结局。生离总是强过死别,他路上一直这么想。可当意识到他必须答应这件事,他的心还是被针扎了一样疼。

  菜陆续上来了,程阳招呼他吃饭,他也确实饿了,也不客气,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吃饱喝足了,他把筷子放好,说:“伯伯,您说吧,您想让我怎么样?”

  程阳一直边吃边观察他。看他吃饱了,他也放下筷子说:“你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以后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告诉我,我会帮你。”卢秘听这话一脸惊愕。

  “你不用怀疑谁出卖了你,你的老师对你非常负责任,我是安全局局长,想了解这事不难。”程阳说,“我这也算假公济私,不过危害有限。”

  卢秘的警惕和骄傲一瞬间全垮了,他大口喘气,强忍着泪水:“你竟然调查我,我用不着你的假慈悲,你的伟伟就是天仙,我也不要了。”

  他摔下筷子就走了。程阳想追过去,想了想停下了。从男人的角度,这不是一个理性的男人处理问题的方式。他了解到卢秘的遭遇后,对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并不像她妈妈那样坚决反对,她妈妈的理由是:“带着创伤是不能好好生活的。”

  他不这么认为,这都是女人见识。谁没有创伤呢?这一生沟沟坎坎,如果因为创伤就不能好好生活,这世上就没几个真幸福的人。关键是如何对待创伤,有伤不可怕,哪怕是致命伤,只要会治疗,会调理,有自愈能力,就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小伙子有刚强的意志,对伟伟真心实意,这些创伤他就有把握和他一起治愈。开始他觉得小伙子真不错,一表人才,见面也很有礼貌,他都要下决心成全他了。又有些不放心,故意轻轻碰了一下他的伤口,没想到他这么脆弱,竟然拍案而走。这个行为让他太失望了,伟伟不能跟这样的人。

  跟伟伟怎么说呢?显然不能说卢秘的家庭变故,确实太过惨烈,伟伟会被浅薄的同情心蛊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也不能说卢秘和她不合适,尽管他从过来人的角度已经看出,他们確实不合适。伟伟肯定不这么认为,他得用一种伟伟能认可的方式和理由,让伟伟离开卢秘。

  经过这次谈话,以他对卢秘的判断,让他们分手的理由并不难找到。他跟伟伟妈妈说:“这段时间什么也不要问,静观其变。”果然,伟伟的情绪一直低落,他们装作看不见,反而在她面前说说笑笑,基本就是秀恩爱的意思。虽然过去他们之间也有矛盾,大吵没有,小吵还是经常的,可是现在俩人同心协力,要给程伟伟演绎爱的真谛。一直到快放寒假的时候,程伟伟有一天一回家就扑到程阳身上哭起来,程阳知道,机会来了。

  “跟卢秘很累是吗?”他抚摸着程伟伟的头说。

  “嗯。”程伟伟抽泣着说。

  “那就说明他不是你的真命天子啊。”程阳扶起伟伟说,“男人有责任让自己爱的人快乐,幸福。我跟你说个秘密。”他探头看了看厨房,确定妻子不会出来,然后小声说:“你妈妈不让说,说这是隐私。”他给伟伟递了杯水,伟伟喝了一口后他才说:“我不是你妈妈的初恋。”

  程伟伟一口水喷了出来。妈妈听见了,探出头问:“怎么了?”

  “没事,呛到了。”程阳跟妻子使了个眼色。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杀手锏,妻子心领神会,说:“喝慢点,又没人抢。”装作没事一样回厨房做饭。一想到问题即将解决,也是为了给爷俩创造更多的说话时间,她从冰箱拿出了三个鸡翅泡上,准备再加一个菜。

  “你妈在我之前爱上了一个师兄,比你还痴情,天天给人家打水,洗衣服。”程阳说,“可是他那师兄长得算人模狗样吧,太差你妈妈也不会上心啊。那师兄情绪化,高兴的时候对你妈妈还好,不高兴就冷冷淡淡。周围也有不少跟你妈年轻时一样的无知少女围着他,你妈始终也没安全感。我跟你说,女生太看重男人相貌就是浅薄,不过你不是。其实男人的魅力在于力量,在于雄性竞争能力。你上战场,长得漂亮子弹就不伤你了?还得看作战能力。”程阳上过战场,他讲这话可信度极高。

  “到社会上也是,男人拼的是能力,不是颜值。你听说过有几个男人因为长得好被重用提拔?哦,对了,有,冯小宝,武则天的男宠。可那样的人生世世代代叫人耻笑啊。你妈妈那师兄,也就是小白脸,对,小白脸。”程伟伟捂着嘴笑起来说:“爸,你这样说人家,是不是吃醋了?”

  “我吃他醋?他是我手下败将!我看出他不能给你妈妈幸福,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挤跑了。”程阳挺了挺身子说。

  “哦,你这么厉害?”程伟伟眯着眼问。

  “当然了!你看,我让你妈妈过的什么日子?那就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具体体现: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程阳慷慨激昂地说。

  “爸,你都背过了,你替我考政治吧?”程伟伟几乎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嬉皮笑脸地说。

  “别闹,爸跟你说正事。那个小白脸……”程阳又看了一眼厨房,说,“你知道什么结局吗?离两次婚了。都怨人家?不可能啊,他那样的人不可能经营好家庭。你妈要是跟了他,现在就是离异单身,或者二婚。”程伟伟笑成一团,推了程阳一把:“爸,不许你这么说我妈妈。”

  “这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说的,不信你问问她。”程阳说着,做出要喊老婆的架势。程伟伟急忙捂住他的嘴说:“我信我信,我不信我爸我信谁啊?爸,我是不是上当了?你是说我跟卢秘的事吧?”

  “你这么理解也行。不过这不叫上当,这叫旁观者清。我就问你一句话,你除了见到他漂亮虚荣一下,他让你踏实吗?让你快乐吗?你自己比较一下,没跟他恋爱之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一个更快乐?我是觉得你不如从前快乐,每次回来像霜打了一样,天天蔫头耷拉耳的。”程阳说,“男人是不会让自己爱的女人痛苦的。要么他不爱你,要么他不懂怎么爱你,这两种情况的后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塑造怨妇。好好想想吧,我去看看你妈做什么吃的。”他站起来,又说:“在我看来,有两个智慧的女人,一个是林徽因,你们搞艺术的不陌生吧?在风流倜傥的诗人和踏实理性的男人之间做了明智的选择。再就是你妈妈。现在就看你是不是第三位了。”说完跑到厨房,握了握拳头,伏在老婆耳边悄悄说:“搞定!”

  8

  廖中飞是给程阳看病的时候认识程伟伟的。程阳感冒咳嗽,怀疑是甲型H1N1流感,安全局一位副局长跟廖中飞熟悉,就安排程阳住了一个单间病房。程伟伟来看她爸爸,廖中飞去查房,发现病房里多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我当时一看,怎么这里还有明星啊。我跟她站一起,就跟卡西莫多跟艾丝美拉达站一起一样,自带光芒。”他后来多次跟朋友们说。

  她来陪床。廖中飞见多了陪床的人,会不会照顾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么娇贵的女孩,一点也不娇气。给他爸爸削苹果,喂水,按照营养标准订饭,尤其在输液瓶中液体快要没了的时候及时请医生,这一点很多人做不到。不少人拿着手机心不在焉,等到快没了才想起来,急慌慌叫医生,医生也给弄得手忙脚乱。她不是,她非常精准从容,医生也就有条不紊。跟护士们关系也好,他们家来看望的人多,水果、鲜花不少,她迎来送往很得体。等客人走了,她就把东西拿过来给护士和医办室分了。

  “帮帮忙啦,吃不了都浪费,拜托。”大家客气地拒绝的时候,她说。这天有人又送来了很多奶和营养品,她一手提着奶一手提着水果敲开了廖中飞的办公室:“廖医生,帮帮忙啦。”她说。

  “这忙我愿意帮,你要吃不了可以都放我这里,值夜班的时候省得饿到。”他笑着说。

  “那我谢谢你啊。你对我爸爸很照顾。”程伟伟说。

  “应该的,医生嘛,治病救人。哎,对了,你男朋友怎么不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冒出这句话,后来他解释的时候一直强调:“上帝让我开口。”

  程伟伟脸一下红了,吞吞吐吐地说:“哪有什么男朋友……”

  “哦没有啊,那太好了。”廖中飞顿时兴高采烈地说,话出口又有些尴尬,解释说,“我……不是那意思。”

  程伟伟扭头就走了。她正跟卢秘分分合合,卢秘时冷时热,尤其是最近,她已经告诉他父亲住院了,他都没说来看看。她不知道,程阳这次住院是小题大做,故意拖住程伟伟,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

  廖中飞在得知她没男朋友后,顿时动用一切脑细胞,开始设计搞定程伟伟的方案。他给安全局副局长打了一个电话,问:“哥们,打听一下,你们程局长有什么爱好?”

  “干什么?你想调安全局?”副局长问。

  “那活我可干不了,就随便问问。”他说。

  “哦——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打人家小姐主意吧?还别说,你小子有眼力,这姑娘我们从小看着长起来,挺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副局长说。

  “有没有男朋友咱不管,就说老爷子有什么爱好吧?我这还有事呢?快说。”廖中飞说。

  “沉住气,沉住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的爱好就是下棋。”副局长说。

  一直到现在,廖中飞还经常逗老爷子:“您可别忘了,您是我一炮搞定的。”在得知程伟伟和男朋友并没有确定关系后,他展开了一系列攻势,包括陪程阳下棋。他明显处于上风,有一次程阳连输四盘,快输红眼了,廖中飞打了一个哈欠,本该跳马的时候飞炮,让老爷子赢了。程阳把棋盘一推,一语双关地说:“行,还算懂事。我这一关你过了,剩下就看你小子有没有本事了。”

  “就凭您这一句话,我连让您三年,够仗义吧?”他坏坏地说。

  “我用你小子让,我驰骋……”

  “您驰骋疆场的时候我还穿开裆裤呢,我替您说了吧。”廖中飞一边给程阳倒水一边说。

  “你小子。”程阳笑眯眯地说,“对手貌比潘安,不要轻敌,哼。”

  因为是棋友,程阳出院之后廖中飞就有理由经常去程家,跟程伟伟经常见面,老两口显然对他都满意。

  “你主攻,我跟你阿姨帮你侧应。”有一次伟伟不在的时候,程阳说。

  “把什么都弄成战场,伟伟是敌人啊。”伟伟妈妈嗔怪说。

  “哼,不是敌人,但这也是一场战争,战略上要重视,要看到我们面临的形势还是很严峻的。”程阳说。

  “伯父说得对。”廖中飞说。

  “我说得对?哪里对?”程阳问。

  “战略上重视。”廖中飞说。

  “光重视有用吗?没有切实可行的战术,一切都是空想。”程阳说。

  廖中飞懂,光跟程阳下棋是远远不够的,他决定主动出击。他故意在程伟伟要上学的时候来,为的是有送她去学校的机会;程伟伟周末回来的时候他尽量也赶过去,为的是能买一些程伟伟爱吃的零食。有一天他听说新开了一家小土豆饭店,他就添油加醋把饭店夸得像是把欧洲合并到瀛洲一样。程伟伟闹着去尝尝,程阳就推说有事,让他们俩单独去吃。小土豆饭店在华北商厦五楼,六楼就是影院,正上演科幻电影《2012》,他提议一起去看。也是,吃完饭才一点多,正是看电影的时间,程伟伟跟廖中飞已经熟悉得像是哥俩,就跟着进去。她想起跟卢秘看电影的情景,竟然有些伤感,但是很快在电影的情节推动中忘了一切。等到灾难出现的时候,程伟伟吓得哎呀一声,廖中飞急中生智,连过渡都没有,一把就把她揽在了怀里。什么貌比潘安,等卢秘醒过味来,黄花菜都凉了。

  结婚的时候,程伟伟哭得一塌糊涂,傻子都能看出来一半是舍不得父母,一半是想起旧情,廖中飞不在乎。男人嘛,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一个漂亮女孩有过一段情感经历很正常,没有才说明没人待见。他能从“潘安”手里抢过来,很有成就感。可是现在卢秘又杀过来了,这么多年过去,廖中飞第一次想,我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离白头偕老还远着呢,他好赖还有几根少白头,程伟伟还一头青丝,这时候“潘安”杀过来了,谁跟谁白头偕老还不一定呢。

  “他妈的!”他使劲捶了下办公桌,长出一口气去病房,病人虽然病情稳定,但不能放松。这个病毒太狡猾,开始症状很轻,人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忽然出现细胞因子风暴。昨天那位83岁的老人就是这样去世的,本来核酸检查转阴,大家正高兴,突然呼吸急促,根本来不及抢救。他必须密切关注入住的其他几位病人,严防死守。

  9

  在來之前,卢秘翻看了他们之间的来信和自己的日记,可以肯定,他们的感情是经得起时间淘洗的。十年过去了,他们之间的情感浓度并没有稀释。那么多人挡在他和程伟伟中间——他的妻子、程伟伟的丈夫和孩子,还有各自早已经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都如幻境,被他们爱情的风暴吹得空空荡荡。

  他同学聚会时见到程伟伟时,他觉得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她还是他心里最妩媚的女人,最值得他拼杀搏击的女人。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值得男人角斗,但是为程伟伟,他愿意。他雄心再起,只要程伟伟一声召唤,他就愿意放弃一切,从重头再来。

  他告诉妻子的时候,骄傲的妻子一声没吭。他的妻子是当年他们学校的学霸,他大学毕业后分在一家外企工作,本来不想结婚,可是老同学张罗着,当年最优秀的两个人都还单着,索性凑一对。程伟伟结婚生子的消息,对他也是打击,他们结婚在别人看来是女才郎貌,很有夫妻缘,妻子也很上进,从一名普通教师考上了区教育局副局长,主抓业务,很受人尊重。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属于极端主流的上进女生,他敬重她,照顾她,可是无法像爱程伟伟那样爱她。她也知道,他提出不想要孩子,她沉默了一会说:“也好,不是因为爱来到这个世界,孩子会委屈的。”他跟她解释对她不爱的原因,她竟然幽默地说:“一种女人靠玩具活着,还有一种女人靠劳动工具活着。”他问她属于哪一种,她一笑,看书去了。

  或许她也有自己爱而不得的痛苦,但她从来不说。他们更像一对舞台搭档,扮演着模范夫妻的男女主人公,演给双方父母亲友和生活看,甚而至于演给自己看。如果他和程伟伟永不相见,他还能坚持,但是,当程伟伟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他真的没有力气继续演下去了,他想要真实的情感生活。

  为了向程伟伟证明自己的决心,他率先离婚,把离婚证拍了照片给程伟伟发过去。程伟伟发了一个流泪的表情包之后,很久没回信。

  他没有催过她一次,十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一时长短,他愿意等。

  一直到前几天,程伟伟才给他一种准确的信号。她要陪双方老人和孩子过一个团圆年。“我觉得自己尽力了,从今以后要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给卢秘发微信说。这话鼓舞了他,他给她发了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包:“我们的美好生活即将开始。”

  第二天,程伟伟又发微信说:“年后跟廖中飞谈。”

  卢秘大喜过望,他立刻到12306网站买高铁票,没有;机票,没有。他托一位同学才买到了一张商务座。那同学告诫他,别到处跑了,现在新冠肺炎病毒很严重。他并没有当回事,这几年鸡瘟、猪瘟、流感之类闹腾了几次,不过尔尔,他以为这一次也是这样,折腾几天就过去了。在去高铁站的路上,他发现很多路口、小区多了很多工作人员,他还是吃了一惊,但是为了程伟伟,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也挡不住了。

  说不清为什么,等车的时候他还是给前妻打了电话,让前妻注意点。前妻声音哽咽地说:“你能逃出去就不要回来了。”

  “你怎么样?”他焦急地问。

  “不知道。每天有那么多人死亡,医院没有病床,没法救治,到底有多少人感染,谁是不是感染了。”前妻声音低沉地说,“事情比报出来的要严重得多。”

  他有些侥幸,自己阴差阳错竟然在封城之前跑出来了,也有些愧疚,感觉像是战前逃兵。

  早晨起来,程伟伟已经准备早餐:“本来想请你去吃瀛洲特产羊肠子汤,可是,疫情太严重,估计都封了。”她看着桌上的油条和豆浆说:“做得不好,凑合吃吧?”

  “你做的?”卢秘说着,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说:“香。”他犹豫了一下,又把油条放下,说:“不等……”

  程伟伟知道他要说什么,就说:“不用,你吃吧,他刚来电话了,上午回不来。我已经吃了,我去给老人们储备点蔬菜米面。”

  “别,我跟你一起去。”卢秘大口吞咽着油条,几口喝光了豆浆说,“得多准备点,疫情短時间过不去,包括药品、口罩这些。你自己一个人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你在隔离期间,能出门吗?”程伟伟忧心忡忡地问。

  “我在阳台上观察了很久,这里还没那么严格,不少人出出进进。”卢秘说。他们到了小区门口,果然就是量量体温,并没有多问。

  他们先去药店,买了感冒通、双黄连口服液、板蓝根冲剂等,口罩限购了,他们每人只能买两个,虽然家里有,但是程伟伟还是坚持多买点,跑了好几家药店才凑够了十个N95口罩。然后去超市,超市人山人海,幸亏有卢秘,不然程伟伟真不一定能挤过去。每家两袋面两袋米一桶油,加上酱油醋油盐、牛奶、面包、蔬菜、水果,后备厢满满的。卢秘又跑回去,买了很多薯片之类零食,说:“给孩子的。”她有些羞愧,真没想到给赫赫买零食。他们开车先给廖中飞父母送去,赫赫早早在阳台上等着,一看他们下车喊:“妈妈!”程伟伟答应了一声,和卢秘一起把东西送过去。赫赫想推门出来,程伟伟急忙喊:“别开门!”这时候廖中飞妈妈过来了,隔着门说:“中飞回不来,说你一会给买来,还嘱咐我不能出门,过几天就没事了。买这么多,吃不了……”老太太看见了卢秘,有些惊愕说:“这是……”

  “这是我同学,路过瀛洲。”程伟伟看了一眼卢秘说。

  “阿姨好。”卢秘赶紧说,“本来就想看看老同学,没想到被困到这里了。”

  “妈妈……”赫赫眼泪汪汪地看着程伟伟。

  “赫赫,不闹,好好照顾爷爷奶奶。叔叔是从外地来的,按规定要隔离,你爸在医院接触病人多,也得隔离。你在奶奶这里,听话,疫情过去我就来接你。”程伟伟说着,眼圈也红了。

  他们又去程伟伟家,卢秘帮她把东西提到电梯口说:“我就不去了,你自己上去吧。”

  程伟伟以为他是听了自己刚才说他需要隔离的话才不上去的,并没有意识到卢秘是怕见到程阳。她至今也不知道卢秘和她爸爸之间有过一次不愉快的较量。

  程阳开了门,程伟伟退了一步说:“爸,我就不进去了。你们不要出去,千万记住勤洗手。”

  程阳看了看地下的东西问:“中飞怎么不上来?”

  “他没来,他在单位一直加班,”程伟伟说,“估计暂时回不来了。”程阳把东西提进去,关门的时候说:“中飞的呼吸科这回属于前线了,前线是会要命的,这个时候你要做他的坚强后盾,绝不能让他有后顾之忧!否则,我跟你没完。”

  程伟伟妈妈说:“你这又怎么了?跟孩子这样说话。”

  “我丑话说到前头,你要敢做对不起中飞的事情,这个家你永远别回来!”程阳说着,拿出手机接通了廖中飞的电话:“中飞,你上前线了?战场无小事,一定要注意安全,既要保证大家的安全,也要做好自我防护。家里的事你放心,有我呢。自己多小心。”说完“哐”一声把门关上了。

  程伟伟被弄蒙了,难道父亲能掐会算?或者廖中飞跟他说了?这态度不对啊。她下楼的时候眼里含泪,脸色就特别难看。卢秘看到了,抬头一看,他脑袋“嗡”一声,程阳正从阳台上往下看呢。

  “伟伟——”程阳喊。

  程伟伟抬头看见父亲,答应了一声。

  “你们等我一下。”程阳大声说。

  程伟伟和卢秘互相看了一眼,知道他们在劫难逃。

  程阳下楼来,尽管戴着口罩,程伟伟还是能看到父亲眼里的怒火。

  “爸。”程伟伟叫了一声。

  程阳没理她,径直走到卢秘面前说:“卢秘,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打仗最怕你这种人,左右摇摆,没有定性。”

  “伯伯您好。”卢秘低声说。

  “你在不该撤退的时候撤退了,在不该进攻的时候又进攻,你只能打败仗。武汉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瀛洲的情况也不乐观,这个时候你不守着自己的家人,却跑到这来。第一,不知道你本人是不是带着病毒,如果有,你罪莫大焉啊。得感染多少人?伟伟,中飞,和你一起乘坐交通工具的人,他们都有可能被感染,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吗?如果有一个人因为你的冒失感染,造成什么后果,你担得起吗?”程阳说,“伟伟的丈夫去干什么你知道吗?他在前线打仗,在为我们拼命,我刚接到他电话,他马上要带队支援武汉,你却在这个时候飞过来抢他的老婆,让他后院起火,你还算男人吗?”他转身又说:“程伟伟,你丈夫马上要上前线,那是会死人的,你们这一别生死未卜啊,你却在这个时候跟别的男人谈情说爱,你还是我程阳的女儿吗?”

  程伟伟急忙辩驳说:“爸爸,我们什么都没做。”

  “没做就对了。你们对不起廖中飞就是对不起我程阳,我程阳饶不了他。你们俩看着办!”程阳说完扭头就上楼了。程伟伟和卢秘互相都不敢看对方,轻手轻脚地上车。进家后他们换下拖鞋,坐在沙发上,很久俩人都没说话。卢秘站起来,围着程伟伟的行李转了一圈,忽然哽咽了,他艰难地说:“伟伟,你爱人没回家,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归位吧。”程伟伟坐着没说话。她泪流满面,默默站起来,把自己好不容易整理的行李箱又一一打开,把东西一件件放到原来的位置。他们折腾得午饭都没吃。刚整理完,程伟伟手机响了,廖中飞让她给准备一些日常用品,明天他就带队支援武汉。程伟伟一下泣不成声。卢秘愣了一下,走过去想把她揽在怀里,程伟伟扭身躲开了。卢秘的心终于再次沉入了谷底,他知道,他又一次,不,是最后一次看到了他们之间永不能切近的鴻沟。他悄悄给在火车站的朋友发微信,订购从瀛洲到武汉的高铁票。

  晚上廖中飞回来的时候,家里如常。

  第二天程伟伟一起送廖中飞,程伟伟抱住廖中飞,泣不成声。“早点回来。”她抽泣着说。

  廖中飞也流泪了,说:“放心,你丈夫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绝不能让你过早守寡。”程伟伟把头抵在廖中飞怀里,小声说:“我什么都没做。”

  廖中飞笑起来,说:“我知道,爸爸都跟我说了。”

  “爸爸怎么知道的?”程伟伟问。

  “爸爸多老奸巨猾啊,他一看你给他们买的东西,那么多,那么全,那就不是你一个人能干的事,我又不在,肯定有男人帮你啊。”他看了一眼卢秘,说,“他们这一代人斗争经验比我们丰富。再说,赫赫也是我的小棉袄啊,第一时间报告了。”

  “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程伟伟又强调了一遍。

  “我知道。”他伏在程伟伟耳边小声说,“你都没舍得让他住孩子房间,这就是你不对了,最起码也该换床新被子啊。”昨晚廖中飞回家时,第一件事就是看卢秘睡在哪里,他看了看卢秘睡觉的地方,心里踏实了很多。他知道程伟伟有些洁癖,只有至亲才会住在孩子房间,外人都在书房临时用沙发床。尤其那被褥,双方父母都有专用的,卢秘用的是一条公用被褥。程伟伟以为自己爱卢秘,其实潜意识里把他当外人,程伟伟自己没意识到。

  卢秘尴尬地站了一会,主动跟廖中飞说:“请原谅我的唐突,我让同学想办法……买了回程票,咱们武汉见。”

  一个多月以后,廖中飞从武汉回到瀛洲,隔离十四天后回到医院上班。有一天他发现有个身影有些熟悉,那人也发现了他,尽管俩人都戴着口罩,他们还是认出了彼此,相视一笑。

  “你不是回武汉了吗?”廖中飞问,“怎么在医院?”

  卢秘笑了笑说:“我没有回去,武汉封城,当时根本没有办法回去。”

  “程伟伟一直以为你回去了,说微信还问你了,你说早就安全到家了。原来你是骗她的。”廖中飞吃惊地说。

  卢秘笑了,说:“那天你走之后我让她把我送到高铁站,她回去我就来你们医院,报名当志愿者,特意要求到你们呼吸科。”

  “程伟伟太粗心了。”廖中飞有些哽咽地说,“她一直这么粗心。”

  “我代表武汉人民谢谢你。”卢秘说。

  “也谢谢你,武汉人,好样的。”廖中飞说,“疫情过去,咱们好好吃一顿涮羊肉。”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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