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麦河相遇在一个极好的天气。她的背后,衬着本城那座著名古塔楼的剪影。塔楼攒顶高高耸起,要带着尘世间的一切飞去。
来广场当然不为取静。这里有大块到奢侈的天空,明亮迷眩的阳光,条畅的风吹,应该还有热闹,而热闹里不光有欢乐,还有拍案惊奇。
她亲眼看到一个年轻人,狼狈不堪,手提一双掉底皮鞋,飞速穿过广场。紧接着,一帮大汉气势汹汹追来。
甚至,帮她推过轮椅的警察小梁,从人群里捉到过一个面目凶恶的通缉犯。小梁捉到他时,她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但小梁身手矫健,一招制胜。
通缉犯的落网,被广场上的闲人津津乐道了好长一阵。她不插话,但心中自豪。想来小梁不过是她认识的,倒像她家孩子。那样的场面,被她温习了许久。
她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总往人群里去了,江洋大盗般的面孔却没再出现。
在那样的好天气,她看到人群里伸出一只手,就下意识用目光急寻小梁。有人对她扫一眼,使她明白,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遇事沉着。原以为他已走开,而且怀疑眼睛发生了错觉,不料他又慢慢走了回来,没事人一样,看来不想吓住她。
这人就是麦河,比小梁大十岁。他没有看她,反而让她身上一凛。一只手的动作迅如电火,重又闪现在她的脑中。
从她身旁走过时,他头也不低,清晰地小声说道:“我不是‘那个。”眼睛平视她的身后。可以想象,此刻晴空下那座建造于弘治十七年的石砌塔楼,如何的气势宏伟。“我没‘进货。”他又说,然后,松爽走开了。
她吁口气。虽没来得及对他细看,总的印象却留了下来。是个窄瘦的男人。五官到底怎样,记不清,但能判断容貌清秀。
过不久,竟再次相逢。不是在广场,是在邻近白鹿巷的一条无名巷子。
那里深藏着一家水果店,招牌就是“麦河”。
从广场回家,必经孝感路。回时有窨井冒水,拐弯处几成汪洋。不怕脏污的涉水而过,更多人则掉转头,绕道而行。她跟定一个人,拐来绕去,就迷了路。自知白鹿巷不远,不想问人。靠着揣度,来到两幢挨得很近的居民楼之间。看着像条通道,却满目杂乱。
走过前楼遮挡时,亮光一闪,带来了水果香甜的气味。随后发现一面墙上挂着的招牌:麦河水果店。
那店门着实不起眼,倒不如旁边的窗,开得很大。
当时若走过去,便罢。因朝窗里多看一眼,就认出了坐在窗边的那人。
“我没去‘进货。”那人笑吟吟地说道。
她忽觉镇静异常,佯装没听见,更装着不认识,就像胆子很大,站定在门外。
“买点水果回去吧。”那人已起身拉开店门,“请进来自己挑。”
店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矮了两级台阶。
那人温和地叮嘱她“小心”,防护她摔倒似的,把她迎入。
店内面积不大,但布局讲究,又只一人守店,给人一种很宽敞的感觉。她很认真地挑选,最终选中了火龙果、蓝莓、大樱桃。
分别称好放进塑料袋,又总放进一个大袋子里,那人就把她送出门外,但不停,又送一程。她看到熟悉的景物了,那人把水果递到她手里,没说什么就要回去。她选择左转,走了两步,就回头问他:
“你叫麦河吧?”
他微笑着点点头,又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英雄不问出处。”
按照火龙果、蓝莓、大樱桃的易腐状况,她确定了合理的食用顺序。水果吃完,感到麦河店主的面孔在脑中闪现过了无数次。
有的人就是这样,一旦走进别人的生活,就永远走不掉了。麦河是这样的人吗?可她已经风烛残年,人生再不需要额外的纠缠,孤独差不多就是命运最好的馈赠。
她也并不是每天都下楼。丈夫的遗物大多放在北卧,一个三开门的桐木衣柜和一个樟木衣箱完全放得下。人活一辈子,就剩这点东西。
对她而言,慢慢翻看衣柜衣箱,足以将孤独的深谷填平。现在,一个年轻人瘦窄的形象不时将她打断。等她醒过神,却是默然坐在一张空置的旧桌前。
旧桌出自丈夫的手工,也是薄材桐木。
显然,麦河身上有许多疑点。他为什么干“那个”?他对她说了两次“进货”,像在为自己辩解。
当然不是“进货”喽。“进货”要去水果批发市场,去广场做甚?他在店里坐着,也当然没去“进货”,用得着说一遍?
还有那句“英雄不问出处”,他真是江洋大盗吗?可笑。
月底的一天,麦河出现在广场的人群中,却好像与她素不相识。
同样的好天气,拂过广场的微风也好像由同一张天国之口呼出来的。广场上熙来攘往,热闹非凡。他刚一出现,她就紧盯住他。
她没有眼花,而且目光敏锐。
在比瞬间还短的时刻,她捕捉到了一只手即将做出的动作。就像在看狮子的角斗,她从长椅上猛一挺身子,站起来,并发出一声惊叫:
“小梁!”
她转头看着派出所的那个年轻人,面孔煞白。毫无疑问,她的表现惊动了许多人。她站不住了。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妇女,怕火烧着似的,紧忙闪开,但小梁却向她直冲过来。
“林太太,林太太!”便装的小梁伸手扶住了她,“您怎么了?”
她虚弱地看了小梁一眼,摇摇头。“没怎么。”她喘息着说,“谢谢梁警察。”
“要不要上医院?”小梁问道。
“不要。”
“您先坐下。”
刚一坐下,就又站起来。“我想回家。”她说。
“我送您。”小梁说。
自知推托不掉,她就随他的搀扶离开了广场。
来到白鹿巷口,发现麦河远远跟了过来。小梁不快,她就说认得他。他停在了原地,低着头,有点可怜似的。
“谢谢你,我已经好了。”她说,又表歉意,“看耽误了你的正事。快忙去吧。”
小梁显然是要坚持把她送到家里,但瞥见麦河正慢慢走开,就打消了主意。“有需要就打電话。”他亮着嗓门,“派出所的人随叫随到!”
隔了两天,敲门声试探着、迟疑着轻轻响起。她开了门,看到了麦河畏缩的样子。心想,你胆子不是很大吗?胆敢尾随警察来白鹿巷。在广场上她呼叫了小梁,他也没跑,反而往跟前凑。
“林太太。”他弓了下腰,抬了下胳膊。他手里提着一袋水果。“我觉得,”他说,“我应该来一次。”
她的迟疑也是有的,但只有短短一瞬。
当她闪开身子,她就知道在自己的老朽无能之年,从今天起,一场从未有过的生活奇迹即将发生。
他走了进来,很明显一怔,并不十分踏实地把水果放在墙边桌上,转头对她说:“您还好吧?”此话出口,才觉从容。“我只有折本的时候才去‘进货。”他平静地告诉她。
在她决定允许他进门时,她的内心是激动的。虽未影响外表的优雅,却使她不知怎么跟他说话。他那一脸无害的神情,让她也跟着平静下来。
“还让你惦记。”她客气道,暗怀欣喜,仿佛没有他说过的那件事,“你请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在她家里,没有预备洗净的给客人的杯子。她都记不清多久没人到过她家来了。他却不是来做客的,表达了问候并自以为消除了误解,目的也就达到,于是告辞。
家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些水果。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去了广场。
从广场回来,遇着西院的张汉。
“来客人啦。”张汉跟她打招呼。
她微笑着点点头。走进七号院的时候想,张汉说话挺有意思,历来没主语。
当年他们结婚,从西院分到一间破旧平房。丈夫叫来几个同事帮忙收拾,其中就有张汉。平房没通电。线路布好,往天花板上安灯泡。张汉踩着一把吱哇作响的椅子,伸手刚够着天花板。
“扶着。”他仰着脸说。
刚才丈夫出去了,她觉得像叫自己。正觉尴尬,旁边有人上前给扶着了。
偶尔听他悄声给新郎传授切身体验:“累着生女儿。”他已有一个半岁男孩。她问丈夫,到底是谁不能累着。丈夫笑而不答。
集体婚礼后第二天,她就去山东省无线电研究所上班。傍晚下班,因故在办公室耽搁了一阵。乘公交回家,下了公交刚走到巷口,就听背后传来一句:“去接你了。”回头一看,是张汉骑车赶来。
本城的地势,南高北低。到她单位去,基本都是爬坡。丈夫空身而返,她什么活也不让他干,他还说下坡一路如飞,累不着。
后来他们生了女儿。她很怀疑女儿是在那一晚怀上的。
他们的那个女儿,神情模样完全随了她。额角、眼睛、脸颊、唇形,最能体现她特点的部位,都在女儿身上复制了出来。
她不知想过多少次,丈夫是要生个女儿的。那个晚上丈夫偏偏忙个不停,屋前道路上一块半埋入地下的大石头,硬被他掀到一边去。
丈夫很爱女儿,坚持从她的名字里取出一字,用谐音给女儿起名。女儿去世不久,丈夫身体不行了……
她回到家,一点声响没发出来,恐怕惊扰了爷儿俩似的。女儿的遗物存放在另一个房间。房子三室两厅,两室朝阳,一室朝北。其中朝南的一室给了女儿,实际上女儿一天也没住过。而她活着,朝南的主卧就由她住着。
失去女儿的痛苦消失得很奇怪。自从搬到白鹿巷七号,她就不觉得痛苦了。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女儿的房间里坐坐。好像总是耳听轰的一声,窗外一派春天的景象。
女儿去世的头几年,女婿还会来看二老。后来远去海南,就只偶尔打个电话,人是见不着了。生活仿佛又回到从前。丈夫、女儿和她,她从心底不想再有人插足。见不到女婿,更好,可她竟允许一个几乎素不相识的人走进家门,并接受了他的礼物。而且,似乎正有人看着家里的一切。
她隐隐感到了一种威胁。
夜晚,早早上床。睡梦中恍惚听到有人小声对她说:“扶着。”
隔几天,正要从七号院大门内走出去,背上分明感到了一双眼睛。
“啪!”重重传来象棋落子的声音。
“你完啦!”五号楼的老万说。
她没回头,走到巷口就站住,好像不知道去往哪里。
风吹到脸上,很干。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因她突然想到了死去的丈夫。即便丈夫在世如同僵尸,但只要跟他在一起,哪里都可以去。走不到尽头,也绝无妨碍。她计划过多次,要推他去大观园,却总没走到。那年他十五岁,有幸在大观园的晨光茶社一睹相声大王张寿臣的迷人风采。他不在身边,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这样孤单单抛头露面,一时间似乎成了老女人的羞耻,可她一点不想返回白鹿巷七号。
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尽管泪痕未曾拭尽,也没人注意到这个忧伤的老太太,甚至没人对她多看一眼。
跟外人所见不一样,丈夫跟她在一起,常会给她悄声模仿一些家喻户晓的相声片段。学不好张寿臣、刘宝瑞,但学马三立惟妙惟肖。本地孙少林,学得也挺像。讲相声界掌故,北京学艺,天津练活,济南踢门槛。南张、北侯、中少林,这孙少林的名,就是马三立给起的,原叫“大莱子”。
他总能把她逗得轻笑。夜里与她仰躺着,不知想起什么美妙的一幕,就当真似的,叹息道,也许自己生来是端这碗饭的。
他一直都在精心守护独属二人的小世界,后来又有女儿加入进来。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却好像刹那间灰飞烟灭,把她一个人留在了世上。
天空阔大,阳光明亮。广场上,照旧络绎不绝。
又有一群人在跳舞,每人手上两把粉红的大彩扇。乐曲喧腾,彩扇翻飞。塔楼的钟声响起,在晴空下传了很远,但或许只有她一个人听到。
她的耳,极力捕捉着那声音,直至消失在天外。醒过神,像过去了许久。
说恍如隔世也不过分,因为她竟觉得好受多了。一家人总会相见,那倒不一定非得在世上。自己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又忽然想起,今天下樓原是要去麦河水果店的。
就这样,她第二次走进了无名巷。
“那天我迷了路。”在水果店,她直接对麦河说。
“我知道。”
麦河帮她挑选水果。有客人来,他去招呼。看得出,他跟每个客人都很熟,因为他们会相互开玩笑。他接连送走了三个客人。称重,抹零。付款,抹零。他显然很快活,时时发出感人的笑声。她挑得很细。客人走尽了,他向她走来。
“都是这个小区里的。”他说。
“他一直想死。”她管不住自己,脱口说道。
麦河一愣,“谁想死?”
“那老头子,”她说,“他一想死就不吃饭。”
在丈夫瘫痪的第五个年头,临近女儿的祭日,他首次拒食。起初她没多想,误以为病情加重。去医院检查,又查不出病因。前后只她自己。医生问还有没有别的亲人,她想到女婿。最终没给他打电话。女婿又组成了家庭,麻烦他不像回事。那时她身体尚可,还能撑得住。眼看丈夫越来越虚弱,却又有了讨吃的意思。事后她才想起,丈夫是要舍她而去的,而终因舍不得,才又要挣着活下来。
以后的十几年,这种情况反复出现,但她从未说破他。她一味装作浑然无知,一味劝,你就吃点,吃点就好了。记得最长的一次,二十天粒米未进。无声躺在病床上,一点生命体征看不到,连医生也委婉劝说放弃了。她果决接受。把他弄到女儿的房间,然后轻声问他:
“你知道这是哪里?”
他又想活了。
她能感到他去世前那几年他心底的高兴。有一次,被警察推着去广场的时候,他脸上默默流下两行泪。最后的半年,摄食越来越少。她想都没想他会有意拒食。他再没能转过头。她并非无悔。如果告诉他,她还能撑得住,又会怎样呢?
在麦河水果店,她破天荒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说给那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听,仿佛忘了他在广场上的作为。
“老头子怕拖累我,就想死。”脸色却是宁静的,“你看,还有这么傻的人呢。”
年轻人若有所悟,随之以目光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爸爸!”店门外脚步一响,飞进来一个可爱的女孩。年轻人脸上立刻绽露了由衷的笑意,蹲下身子,将蝴蝶一样的女孩接纳到怀里。
“这是林奶奶。”他向女孩介绍。女孩的妈妈也随后走进来。
“林奶奶好。”女孩礼貌地招呼她。
“乖。”她夸了女孩一句。因麦河送给她的水果还没吃完,她只挑了几只芒果和一束桂圆。递给麦河,麦河分别称了。
快出巷子时,麦河追了上来。
“林太太,”他颇认真地说,“您一定不要客气,有事情,叫我。”类似的话,小梁也说过的。
她收住脚步,微微含笑,回身瞧了他好一阵,才轻轻点了下头。他不由得咧开了嘴,也笑了,无声。嘴里的白牙,被阳光照得发亮。
西院的张汉频繁来白鹿巷七号下棋,以前可没有过。他棋艺不高,但贵在专心。叫出声的就只有老万。要么拱卒,要么跳马,棋盘砸得山响。头顶的紫藤架上,鸟儿都不敢落。
炮平二五,马八进七。兵七进一,象七进五。暗度陈仓,金蝉脱壳。支士!出车!飞象!将!
她走下楼来,穿了新衣似的,像是迎客了。
客人的仪仗花团锦簇,已向着白鹿巷七号威重的铸铁大门,轰轰烈烈地走来!她内心渴盼,但矜持有度,让人一恍惚,就有了千金小姐莲步轻移的感觉。
落子声已消失,张汉也忽然发现人们在默默看着自己,但他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谁都相信他会马上向她走去,大门那里就出现了水果店主一家。
人们很快打听到水果店主跟她非亲非故。他在临近小区租房开店,至少四五年。因不好找,白鹿巷罕有人知。去过的人公平說,店主极会做,零头一概抹去,买他水果的还会担心卖赔。至于他们一家是受了邀请,还是主动上门,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从此,人们常会见到她去水果店。隔段时间,水果店主也会带着一家人来七号。单独来的时候倒没有。而白鹿巷七号去无名巷买水果的,就增了不少。果真如人所说,买主能得实惠。
那一日,她一出铸铁大门,就看见了张汉。说张汉是在路上等她吧,却要躲开似的。他的样子像不大好,低着头,闷闷的。没等她问候,他就自己嘟囔了句:
“不争气,病了。”
“病了怎么叫‘不争气?”她宽慰道,“现在还好吧?”
“好了。”他说着,就急急地向她身后的大门走去。
她径直来到广场,不由得回想遇到张汉的一幕。
张汉真是很怪呢,这么老了,像个没人疼的孩子。
伴随着塔楼庄严的钟声,她不光看到了拍案惊奇,还目睹了刀光剑影。
据说是一个从德州出走七八天的精神病患者混入了广场上的人群。一米八的大个儿,黑夹克,黑裤。脸上看不出与常人不同,却暗挟了一把菜刀。不是小梁及时赶到,还会伤到更多人。小梁力气够大,竟能把这么强壮的汉子死死擒住,她却是吓怕了,离开广场好远,还感到惊魂未定。
站在麦河水果店外面,她两脚发软,并不知道自己什么脸色。麦河的妻子三秀从店里看见她,忙迎出来。她的眼睛显然在找麦河。三秀说麦河去进货了。请她进门,她就说自己路过。
这天傍晚,麦河来到她家,听她说了广场上激烈的搏斗,暗暗放了心。他松松爽爽的,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老太太不过是受了惊。
看样子老太太平复过来了。他甚至一笑,露出牙尖。
从来都是这样,他一笑就咧嘴,一咧嘴就露牙。露出牙的多少,跟笑的程度有关。笑的时候细长的眼梢一弯,又一挑,这一张脸,就都是亮的。
问她有什么要他做,她说没有,那他就回了。他对这个空巢老人极敬服。虽然人老所需甚少,但她独自能做的都做了。对一些老人有难度的事情,比如支付宝、微信付款,她都能基本掌握。面对她的时候,不由疑惑她并没有那么老。他重又叮嘱她有事打电话,就走开。
她未起身相送。他走到了门后,却被她突然叫住“你为什么干‘那个?”她不再避讳,“为什么做小偷?”
他一激灵,才慢慢转动身子。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他低着头。他只是沉默了。确实,他没有做“那个”的样子。
“我偶尔要去进点货嘛。”一开口,却是坦然的语气。他走过来,但没有靠近她。“看折了就去‘进点。”说着,又一笑,“‘进着‘进不着的呗。很少去广场,家门口嘛。”
她竟感到听懂了他的意思。他那个开店法,价廉,抹零,再加搭头,不新鲜不卖,折有何怪?她已经了解,他的妻子多半时间要去跟人打零工,夫妻合力才将水果店开到今天。
他抬起头,看着她,好像在说,现在自己没干那个,那就不是小偷,当然不必忐忑。可是,他身上软了一样,像要坐下来。
“你坐。”她忙说。
他一点一点地下蹲,在她面前蜷缩成一团,并且两手抱住了脑袋。一个很低的声音从他身上发出来,让她心头一颤。
“那年,在广州大街上,我被人捆了一夜,是这样,是这样。”他说,蜷缩得更紧了,像个粽子,“因为我是小偷。”
她不由得轻轻“啊”一声。
“我亲眼看到小偷在向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下手,就指认出来。”
“结果你被当成了小偷?”她沉思着说,“多年以后你还是忘不掉,你就要去试……折了只是个由头,你总会还回去,对吧?”
他像被捆住了,不作声。
不知是时间太快,还是时间很长,空气已悄然暗淡。她没想到开灯,而他也终于微微摇晃着站起身,朝门口走。
“到桌子那儿去。”她沉静地指示他。
他没有违抗。
“把手放在桌角上。”
他顺从地将手伸向幽暗中的桌角,明显像被烫了。
“拿着。”她说,“以后再折本,就来我这里‘进货。”
他凝住不动。
“走吧。”她说,语气轻柔极了。
房间里只剩她。她还不想开灯。是晚饭时间了,她不但不觉得饿,身上又平添了力量似的。也许到了这一天,她才想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从此以后,他再不用到那些人流密集的地方去冒险“进货”了。他的妻子也面善,还有他们蝴蝶一样的小女孩,多可爱。看女孩的年龄,他们要孩子很晚。他一定还有更艰难曲折的经历。生活未稳,怎敢生育?
她想,以后可不能随便把钱放在桌上。橱柜里还积存着一摞无线电研究所的信封。她并不是要贪公家便宜,是为使用方便,才拿回家来。算不算偷?谁知道呢!过去这么久,谁管它!她看见他们一家人在笑。空气都闪亮。
可不,他一笑,就露牙。
她在房间里坐不住了。她简直想即刻去水果店看看。这会儿,他们一家三口该幸福地围拢在饭桌前了吧。
没想到沉寂下来的紫藤架下还有人,刚要在石墩上坐下,就看到一个黑影踅出来。竟是张汉。他这么晚怎么没回西院?
“单了。”似乎看出她的疑虑,他主动给予了解释。
她没听懂,心思也不在这里,兀自坐在石墩上出神,忽然感到有人在向自己靠近,就立马站起来,转身回了家,一点也记不住刚刚发生了什么。
接连几天,没见她下楼。有人提出去她家看看,大门外就来了中心医院的救护车。她被抬下楼。急救电话是她自己打的。多年跟医院打交道,所有流程都挺熟。不用别人操心,该备的物品都挣着齐备了。她很会照顾自己。
那天睡觉前她还洗了澡,哪知在院子里扭了脚。醒来后才发现脚背肿老高,自己诊断撑几天看看。反正日常所需有限,躺着就是。不料撑不下去。照了X光,所幸不是骨折。一去医院立马请了护工,准备在医院住够日子,等肿痛消失再回家。
那护工的照顾又规范又仔细,比家人照顾得还好。邻居没一个来的。她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已感受到他们同情、惋惜、无奈的目光。不来她也理解,来了还能走开吗?他们想不到她会自请护工。
第三天上午,麦河来了。有白鹿巷七号的顾客向他透露了消息。他问候过了,就怀了愧疚似的在她面前坐着。
今天一早,他去七里堡批发市场进货,搬动果筐时胸前的扣子被挂脱了线,还没来得及缝上。她向他轻轻招下手,示意他靠近些,然后一转身,竟从包裹里摸出个针线包。戴了老花镜,拈起一根免穿线的网红缝衣针,随手将线挂住,三下五除二,便将扣子缝好。
病友见状,啧啧赞她利落,可不像七老八十的人。
麦河忍不住,眼里噗嗒砸下两颗眼泪。
她没在医院多住。回到白鹿巷七号,又过一周,才算好了。三秀天天来,她过去做的事都由三秀做。
一老一少在一起,就有的谈。她道三秀辛苦,三秀就道来了四处清爽,没处下手。
家里清爽,是让她自豪的事情。丈夫活着,她每天给他擦洗,没点儿病人异味。清洁令人心生欣喜。不管多难,没见她愁苦过,就因生活洁净。
这些年,除了爬高爬低、实在做不动的,她都做。三秀接过来做,做不了的等麦河来。
她也知道了他们两口子同在一所三本大学上学,分别学了文理。家境不好,一入学,就都办了助学貸款。贷款还不上,毕业证压在了学校。两人远去广州。他在一家公司当业务员,来她当服务员的餐馆吃了碗清水面。顺便一聊,发现竟是校友,而且境遇相同。她得罪了一个无礼的客人,被餐馆开除,两人就去城中村租房,一起生活。几年间,把能找到的活都干过,才算还清了贷款,拿到了毕业证。岂料毕业证也不大管用,仍旧走在四处投简历找工作的路上。拖欠克扣工资不说,光遇上老板跑路就不下十次。她已对找工作无望,就买了个小木车沿街卖菠萝。不是因他意外被一家小房地产公司招聘,她早就准备离开了。结果,遇上了那件事。
三秀的叙述卡在了这里,略停,仅代之以“麻烦”。
老人眼前出现了一颗被弃置夜半街头的“肉粽子”。
以后,他们辗转去了好几座城市。最难的时候已过去。他们有了自己的店,而且开在中意的位置。小区远不是混乱的城中村所能比的。人好,和气,一来二去,也都熟了。没人无事生非。
出院那天麦河跟她来家,临走,从紧靠玄关的桌旁一磨身,桌角的那个信封就不见了。
她脸上悄悄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桌角那里,无线电研究所的信封就一直有。三秀发现信封里装着钱,建议她收起来。她淡淡说:“放着吧。”显然,三秀对麦河的行为一无所知。
旧信封被麦河怎么处理,她可就管不着了。
大约两个月后,听见敲门。像是麦河第一次到来一样,敲门声轻轻的,试探着,迟疑着。开门一看,西院的老头子,挪不动一样地立在门口,嘴里喃喃低语:
“逼的。”
她没明白。
“五十多了,还不争气。”他苦着脸,不看她,“折腾一辈子也没成什么事。”
“大张逼你?”她不禁问道。
他不响。她想到了一个淘气的男孩,却想不起长大的模样。忽听他说:
“老林,你想要有个人照顾,有我。”
他本是胆怯畏缩的,抬起来的目光,却燃起了大胆的火焰,炙得她猛地退后一步。他还在直勾勾地看她。他总算看清楚了,那淑美的仪态仿佛还停留在遥远的往昔。
她慢慢给了他一个看似很柔弱的背影,而他即将走过去,捉住她!他虽已老,可闯进门一把捉住她的力气还是有的。她抬手,指指他的身后。
稍停片刻,他悄无声息地向楼梯挪去。
麦河一个月能来个七八次,间隔时间不一定。从白鹿巷到无名巷的那条路,已被他走熟了。有时候会在半路相遇,然后一起去水果店。他要扶她,她总不让。
她曾给他看过一张发黄的全家福,那女儿跟她一模一样。
他伸向那个棕褐色信封的手沉重了,迟钝了,不再手到擒来,迅若电火。她没有眼花。他全身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拿了现行。
另有一次,信封竟从手上滑脱!他的脸登时布满了羞惭。
她很想告诉他,这正是他的恩典。
沒想到,让事情败露的会是这样一摞旧信封。小梁在广场捉了小贼,从贼窝搜到这样一摞信封。押着小贼,去了麦河水果店。水果店什么时候被盗,麦河一无觉察。掀开角落一个水果筐,空空如也。
其实一看见小梁,麦河的脸色就唰地灰暗下来。面对右下角印着“山东省无线电研究所”的旧信封,他无从解释。
“早就怀疑你了。”小梁冷笑道。
“我不。”他慌乱地低叫一声,两眼躲开小梁,转动脖子,只看他的店,他心爱的店。目光甚至从妻子和女儿的身上扫过了。直到最后,才看定她们。她们跟他一样惊慌失措。
“不……”她们向他扑过来。
一家人抱在了一起。他回头看着小梁。那样的目光让小梁不禁迟疑了一下,因为那几乎像是一撮无用的灰尘。
她姗姗而至。
“林太太。”小梁肃然起敬。
“我送的。”她沉声静气,说着,转向麦河,“怎么不去看我了?今天,我要你们一家子都去。”
在做出那个惊人的决定之前,她跟麦河进行过深谈,特意提出将来自己一定要走得干净,只带一张全家福,所有遗物,烧、埋、弃、用,均由他任意处置。他阻拦,但她主意已定。
此事一经公开,即引起轩然大波。她一再被提醒,财产赠予非小事,应防被骗。世人也因而得知,她在本城也并非没有亲戚,疏于往来罢了。
意定监护的办理,用了将近两个月。小梁全程在场。之后,她坚持把亡者的遗物转移到地下室。尽管麦河过意不去,作为被本主指定的代养人,也还是搬来同住。
水果店继续开在无名巷。那个小区比白鹿巷七号大得多,又不远,不必迁址。
三月间,麦河带全家去大观园看了场相声名家演出。趁热打铁似的,第二天又去广场重拍了全家福。
麦河手上一个可疑的动作,逃过镜头,却没逃过她的眼。背后钟声响起,仿佛告诉她,人生就这么顽固。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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