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很特殊的情况,诸位一定很喜欢春天。我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春天是百花齐放的季节,五彩缤纷,花团锦簇,因为花的盛开,这世界被点缀得生机勃勃,充满着生命的魅力。但花季总是短暂的。花开花落,是一种自然的循环,我们看多了也就习惯了,波澜不惊了,熟视无睹了。虽然看到花开,会有一种浅浅的喜悦,看到花落,也许会有点淡淡的忧伤,但我们的喜悦与忧伤总体来说,都是一种适度的感情。这种适度的感情接近“无我之境”。
但是不是所有人对花开花落都是一样的感觉呢?我看显然不是。有一种人,看到花开花落的时候,尤其是看到花落的时候,就失去了平常心,会惊慌失措,会伤心落泪,甚至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至少是我们现实生活中极少出现的事情。
不说大家陌生的,就说大家熟悉的《红楼梦》中的经典情节:黛玉葬花。
黛玉葬花的情节虽然在《红楼梦》中出现了至少三回,但最集中的还是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大概是某年的三月中旬,贾宝玉吃完早饭,拿了一本《会真记》准备看,你想这《会真记》,也就是我们现在熟悉的《西厢记》,说的是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读这样的书,当然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才能读出情境和味道来。那么,宝玉选的地方是哪里呢?他想起了沁芳桥旁边有一片不大的桃树林,而这桃树林下有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正好坐着慢慢看。
当宝玉读到第二本第一折中“落紅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这几句的时候,突然一阵大风吹过来,把头顶的桃花哗啦啦吹落了一大半,弄得书上、身上、地上,到处都是桃花瓣。宝玉刚想站起来把身上、书上的花瓣抖落下来。但转而一想,抖在地上,恐怕会被脚步踩碎了,这么好看的花瓣被踩了多可惜!宝玉寻思该怎么办呢?
宝玉想了想,就把身上的桃花用衣服兜着,将书上的桃花连着书本,轻手轻脚地走到小河边,然后把桃花抖落在水池里,花瓣飘在水面上,随着风和水流慢慢流出沁芳闸去了。我们平常会用到一个词“怜花惜玉”,这贾宝玉的“怜花”也算是很突出了。
贾宝玉抖完身上书上的花,回到石头边一看,这地上的桃花更多了。宝玉正在思索着怎么处理地上的桃花,突然背后传来一句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宝玉回头一看,原来是林黛玉来了。只见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花锄、花囊、花帚,一看就是专业的葬花设备。
宝玉笑眯眯地说:
“好,好,正好缺你这套工具,我们把这地上的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刚才就撂了好些在那里呢。”
林黛玉说:
“撂在水里不好。这里的水虽然清澈干净,但流出沁芳闸,流经有人住的地方,脏的臭的东西就会混杂在水流中了,桃花飘在这种又脏又臭的水里,真是把花糟蹋了。你看在那边角落我以前就有一个专门埋花的‘花冢,等会我把地上的花扫起来,放在绢袋里,埋在土下,时间长了,这花跟着土一起分解掉,这样才是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啊。”
所谓“花冢”就是专门埋花的坟,冢的意思是比较高大的坟。看来林黛玉葬花已经是一个多年的习惯的。因为要让桃花干干净净地来去。所以我们在后来的《葬花吟》中看到了下面的诗句:
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淖陷渠沟。
林黛玉真是有“洁癖”,她对于天性纯洁的东西都特别爱惜,希望他们不要被外在的东西污染了。
那我要问了:为什么林黛玉如此爱惜花呢?她对花的这种特别的怜惜,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内涵在里面呢?这样一追问,我们可能对下面的诗句就有特别的感觉了: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们读了林黛玉的《葬花吟》,就知道她惜花葬花,原来是从“花谢花飞”中看到了自己命运的无人怜惜;或者说是从自己处境的孤单可怜,看出了眼前桃花纷落的无力甚至悲凉。她眼中的花就是她自己,她把自己对自己身世命运的感叹都放在这满地的落花上了。
我引述这段林黛玉惜花葬花的故事,不是为了特别展示《红楼梦》的精彩之笔。因为如葬花一样的行为,并不是林黛玉的首创,古代这样的文人其实蛮多的,比如明代大名鼎鼎的诗人唐伯虎就不仅在落花时节让“小伻”把落花收拾起来,装在锦囊中,葬在土中,而且写了三十首《落花诗》,可以说是黛玉葬花的先驱者了。
我提及黛玉葬花的目的是为了引发一个与《人间词话》相关的问题:有我之境。
简单地说,如果我们真把上面这个故事弄明白了,“有我之境”的基本内涵也就在里面了。本来这大千世界,花是花,人是人,花儿凋谢了,也是一种生命的归宿,是埋在土里、飘在水里,还是踩在脚下,花本身无所谓,反正一个生命的周期结束了。
其实不仅花儿无所谓,连我们人很多时候,对落花也没什么感觉。因为年年花开,年年花落,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呢?
数年前,我所在的中山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曾经集体去从化玩。从化的温泉很有名,流经从化的一条叫作“流溪河”的河也很有名,流溪河两岸是密密的树林,到冬季的时候——广东落花在冬季才最壮观,紫荆花的花瓣落了满地,两排树中间,宛然形成了一条飘满红色落花的小路。我们踩在落花上,柔软舒适,觉得很快乐,很惊喜,大家纷纷留影,有的在这条落花小路上走来走去,感觉脚底也生辉似的。这场景如果让林黛玉看到了,不知要伤心到什么程度了。
但为什么林黛玉对落花悲悲戚戚,我们对落花欢欢喜喜呢?关键是各自所处的环境以及心情不一样。我们是出游,是寻找快乐,是寻找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机会。而林黛玉因为觉得自己身世可怜,所以对于那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和物,她都会引发共鸣。她自己不快乐,便也感觉到眼前的一切都不快乐了。林黛玉的小情绪特别多,跟她在一起的人要特别小心才是。
如果要把林黛玉的这种审美感觉在理论上总结一下,就是“有我之境”的意思了。
所以别看王国维用的概念,我们觉得有点遥远,有点高冷,其实意思很接地气的。他要写的就是如林黛玉一样的人,关注的就是如《葬花吟》一样的诗歌。
我们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怎么描述他心中的“有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
我讲“无我之境”的时候,发现王国维用来打比方的例子是陶渊明和元好问的诗歌,你看这里讲“有我之境”,用的就全是词句。我们看前面王国维的引文就知道,他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也就是说词里确实是“有我之境”多一些,王国维于是就用词句来表达;而相对来说,诗歌里可能无我之境多一些,所以他就用诗句来打比方。当然这是相对而言的,具体的情况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两句出自下面这首《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词写什么呢?有人说是写闺怨。仔细读读,好像确实是写一个独居女子的无奈与愁闷。这女子不是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子,而应该是生活在一个相当富贵的人家。一般的贫寒之家,哪里會“庭院深深”,会有“帘幕无重数”,家里的马也会有“玉勒雕鞍”这样精致的装饰呢?按说,嫁入这样的豪门应该高兴才是,但豪门公子往往也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寻花问柳。譬如这位女子的丈夫,就应该是这样的人。这女子虽然在家里,并不清楚丈夫具体去了哪里,但大致的方向是知道的,一定是去了那些歌妓云集的红灯区了。“章台”原来是汉代长安的一条街道名,因为聚居着大量歌妓,所以,后来就代指青楼所在地了。你说丈夫在这样的地方流连忘返,家里的女人肯定不高兴。问题是不高兴还不能说,只能自己郁闷,自己排遣。古代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这个家庭虽然豪华,却也限制了她去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她对这豪宅的感觉不是满足,不是幸福,而是一道一道的门,就好像一道一道的枷锁,把她限制在里面了。下阕前几句写三月春暮,风雨大作,知道这风雨肯定将花儿都吹落在地面了,然而对于春天的流去,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无计”二字里面有太多的无奈、无力之感。怎么办呢?丈夫在花天酒地,外面是风雨大作,春天即将过去,人生的美好年华就这样在苦守中一点一点过去。这样想着想着,这女子禁不住潸然泪下,真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满怀的忧愤。可是家中无人可问,面对的只有眼前暮春残存的几朵花,可是花哪里懂得人的心事呢?更何况一阵风吹过,枝头残存的花也被吹落到秋千那边去了。你看这女子真是孤独,她想要的情感上的温暖一点也没有,更重要的是她根本无力改变这种现状,只能任由生命这样没有意义地一点一点被耗去。
所以有人说这词写的是闺怨,粗粗看去,也真是有道理的。但我们中国古人写诗填词,很少直接地表述自己的内心,特别是士大夫,更注重通过“香草美人”的象征、比喻手法,绕个弯来表达。所谓“香草美人”,就是字面上写花花草草、美人相思,其实是暗喻、象征一个士大夫的特别情怀的。所以我们看到一首写女子的词,未必真是写闺怨,很可能用表面上的闺怨来表达一种士大夫想说而不能直说的感情。
毕竟写这词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那么这个男人是谁呢?一般的词作者应该都是明确的。但这首词有点特殊,要找出这首词背后的男人,还真有点不容易。而要弄懂这词后面的微言大义,就必须以先弄清作者为前提。
这首词的作者一般认为是欧阳修,主要原因有两点:第一,欧阳修的词集里确实收了这首词;第二,南北宋之交的李清照曾经在其《临江仙》词序中说:
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
明确说这词是欧阳修的词,并说自己十分喜爱这开头一句,所以用这同样的开头写了好几首词。欧阳修(1007-1072)虽然比李清照(1084-1155)大了七十七岁,但欧阳修去世后十二年,李清照就出生了,两人的生活年代总体上来说,应该算很靠近了。李清照既然说是欧阳修写的,后人也就往往根据这一点,把这词归入欧阳修名下了。
但问题是不是就这么简单呢?我看未必。这首词还经常被认为是冯延巳(903-960)的作品。冯延巳虽然年长欧阳修一百零四岁,当欧阳修出生时,冯延巳去世也快五十年了。但欧阳修填词最崇拜的正是冯延巳,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欧阳修很粉冯延巳。如果一定要说粉丝级别的话,大概也相当于“骨灰级”了。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清代的刘熙载就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他说:
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晏同叔”就是北宋大词人,也是宰相晏殊,“同叔”是他的字。“欧阳永叔”就是欧阳修,“永叔”是他的字。我们知道,在北宋初年的词坛上,领袖风气的,除了民间的柳永之外,主要就是当朝权贵,而晏殊与欧阳修就是其中最出名的两位。最出名的两位原来都是学冯延巳的词,冯延巳对北宋词风的影响之大,从这里我们就看得很清楚了。
欧阳修怎么学冯延巳呢?据说欧阳修把喜欢的冯延巳词抄在上面,把自己模仿的写在下面。欧阳修当然清楚哪首是自己的,哪首是冯延巳的。但后人把欧阳修的手稿汇集起来,编辑《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的时候,就不一定能全部分辨清楚了。
这导致什么结果呢?就是冯延巳与欧阳修的词混杂的现象比较严重,也就是好几首词,欧阳修的集子里有,冯延巳的集子里也有。这首《蝶恋花》正属于混杂的作品之一。既然收在欧阳修的词集里,大家也就当然认为是欧阳修的词了。因为欧阳修是宋代一代文宗,地位高,相应的盲信的现象也就严重一些。比如宋代的几种词选像《乐府雅词》《绝妙词选》《草堂诗余》等,就在这首词的作者一栏,署上欧阳修的名字。
但大家不要忘了,冯延巳的词集初名《阳春录》,但北宋初年即散失了,现在流传的《阳春集》是北宋陈世修编订于1058年,欧阳修的《近体乐府》编订于1196年。有人说陈世修是自己收集编订这部《阳春集》,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底本作为基础,而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中的《近体乐府》的编者周必大,不仅有欧阳修家藏底本作为基础,而且广搜他本,一一考核,按理说,《近体乐府》中的作品要更为可信。
但从时间先后来看,陈世修编订的《阳春集》完成在欧阳修去世的十四年前。按照欧阳修对冯延巳的崇拜,这部集子,应该经常放在欧阳修的案头把玩欣赏的。但至今没有看到欧阳修对“庭院深深”一词的著作权提出过意见。按照常规,看到自己的作品尤其是优秀的作品收录在别人的集子里,肯定要立马指出来的。欧阳修一声未吭,是不是说明他根本没把这首词与自己联系起来呢?
所以我认为这词作者为冯延巳,从目前所能掌握的材料来看,应该是合理的。你看清代的一些词选如朱彝尊的《词综》就直接把这词归到冯延巳的名下。
而王国维的儿子王仲闻更有惊人的发现,他注意到欧阳修《六一词》有一篇罗沁的校刊案语,里面有几句话值得注意:
元丰中,崔公度跋冯延巳《阳春录》,谓皆延巳亲笔,其间有误入《六一词》者。
崔公度是北宋人,年龄比欧阳修小一些,但据说他的才华正是欧阳修发现的,并大力提携他。崔公度这人口吃很严重,基本上没有办法与别人交谈,但内心十分敏锐,尤其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崔公度为冯延巳《阳春录》写的后记,说里面的作品都是冯延巳亲笔写定的,而且他看到的是冯延巳的笔迹。至于有人怀疑,陈世修编订《阳春集》都没有看到冯延巳的亲笔,为何更晚的崔公度反而能看到笔迹呢?这个疑问其实也没有多少道理。亲笔文字当然不可能人人能看到,其流传轨迹也很难有什么规律。但崔公度如果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看到冯延巳的亲笔,也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而在崔公度看到的这本《阳春录》中,这首《蝶恋花》正在其中,这说明冯延巳是这首词作者的证据非常有力了。另外,再提醒一下,这崔公度可是与欧阳修交往较多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可以大致确定此词为冯延巳所作的话,结合冯延巳的身世变化,“泪眼问花”这两句所表现的外物的冷漠无情,就变得容易理解了。
冯延巳家族在南唐地位很高,他的父亲冯令頵在南唐烈祖手下一直做到吏部尚书的职位。他在担任某地盐铁院的判官时,对人很仁慈,深得手下拥戴。这也不是隨便说说的,有例为证。据说其副手有次作乱,在营地放了一把大火,结果这大火烧到了冯延巳父亲的住所,那些本来跟着叛乱的人都放下武器,纷纷来救火,这要是平时不深得人心,估计别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做个好人、善良的人真的在什么年代都很重要。一个人在关键时候,其实拼的都是人品。
而冯延巳呢?也是少年有成。马令的《南唐书》说青年的冯延巳“有辞学,多技艺”,也就是文章写得很出色,而且多才多艺。有这种才能的人最适合干什么呢?当然是秘书郎。这烈祖还真的任命冯延巳为秘书郎,同时给他一个额外的任务:“与元宗游处。”这元宗就是后来的南唐中主李璟。所谓“游处”,简单来说,就是无论出游还是在家,两人都形影不离。烈祖为什么让冯延巳与李璟这么亲密接触呢?这当然不是简单的消磨时光,而是寄希望冯延巳能以自己的学养、性情、技艺影响到李璟,通过一起读书,培养兴趣,提升眼界,修养性情等。冯延巳也因为这个身份,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李璟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所以在李璟上台以后,他的仕途也就不断攀升,最后一路做到了宰相。
按照上面说的情况,冯延巳在政治上本来确实应该有好的发展。理由主要有以下四点:
第一,父亲为他赢得了不错的家世人缘,也为冯延巳以后的发展奠定了很好的条件。
第二,他的文章水平及多才多艺很早就得到了皇帝的注意,并因此出任秘书郎一职,这是一个良好的政治起点。
第三,他在李璟还是太子的时候,受命与他朝夕相处,这为以后的升迁奠定了很重要的情感基础。
第四,冯延巳自身也确实拥有一定的政治能力。
一个人拥有其中一条或者两条,政治前景也许就比较光明了。而冯延巳一下就拥有了四条。其中与太子李璟少年时代的“游处”经历,更是许多人所不敢想的。
但问题也来了,按说有这条件,冯延巳应该春风得意,应该在作品中流露出更多的幸福感,应该有更多如李白“直挂云帆济沧海”一般的豪情才是。但我们看刚才的冯延巳词,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孤独,如此孤立无援,甚至如此地绝望呢?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我概括一下冯延巳的问题,大致有以下几点:
第一,心机太深,得罪同僚太多。
马令《南唐书》说冯延巳“同府在己上者,稍以计迁出之”。也就是说凡是与自己在同一单位而官位比自己高的人,他都要想方设法将此人排挤出去。这样的事情当然很猥琐,偶尔做一两次,也许别人发觉不了,做多了肯定要露馅,肯定会在一定范围内引起“公愤”了。比如他有个政敌叫孙晟,估计冯延巳也没少在皇帝面前下他的药。孙晟当然也心知肚明。有次两人见面,冯延巳带着鄙视的口吻说:
“就凭你这点能力,真不知道怎么居然也混到现在的官位?”
这孙晟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当面就回击他说:
“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在下也确实有不如你的地方,比如文笔、技艺、诙谐、谀佞,都不是你的对手呢,尤其您的‘谀佞,那种奉承献媚的功夫,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比得过你。”
冯延巳一听,心里的气一下升腾起来。可还没等冯延巳发作。孙晟接着说:
“但我警告你:皇帝那么宠信你,重用你,是希望用你的‘道艺来辅佐这个国家,而不是用你的那点小聪明来祸害国家。”
孙晟与冯延巳的恩怨,我不在这里细说。但孙晟希望冯延巳以家国为重的话,至少听起来是堂堂正正的。
冯延巳的心机重,具体体现在:一方面悄悄排斥异己;另一方面极力奉承皇帝。
马令《南唐书》里记载:
元宗乐府辞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
读这一段话,我对冯延巳简直不是一般的佩服了。这两人虽是君臣,但也不妨看作是两个大词人之间互相调侃的雅事,《南唐书》说元宗,也就是南唐中主李璟是“戏”,也就是故意开个玩笑,所以问他:
“‘吹皱一池春水,风吹了也就吹了,水纹皱了也就皱了,关你什么事情?真是多管闲事啊。”
一般的人可能忙着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写这句,或者赶紧谦虚一下这句其实也很一般,见笑见笑啦之类的话。你看这冯延巳果然与众不同,他不接李璟“干卿何事”这个话头,因为这个话头其实也真的不好接。说不关我事吧,那写这句干什么?说关我事吧,又是与皇帝的话对着说了。所以他说:
“哪里哪里,惭愧惭愧!跟您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完全没法比,不在同一个境界啊。”
你看这冯延巳多会说话,原本是李璟要调侃冯延巳,结果变成冯延巳吹捧李璟,而且这李璟果然听着很舒服。“元宗悦”三个字,也足见冯延巳对李璟研究得是比较透的。我佩服冯延巳的就在这个地方,当然这个“佩服”要打个引号的。
这样谄媚多了,一次两次是有趣,次数一多,别人听着就不舒服了。这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在我看来,这样的“聪明”也就是小聪明,靠这样的聪明,注定也是难以成就大事的。冯延巳得罪人多,在位高权重的时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一旦遇到麻烦,就难免墙倒众人推了。据说烈祖晚年对冯延巳也很不满,想罢免掉他的官职,结果没有来得及就去世了。冯延巳肯定尝过被周边人抛弃的滋味的。
第二,处事失衡,也让皇帝厌倦。
冯延巳因为与李璟“游处”,所以私交应该不错,从李璟轻松调侃冯延巳的词,也可以见出他们平时比较随意的君臣关系。但君可以随意对待臣,而臣就未必能同样随意对待君了。古人尊卑有序的规则,才是更强大的规则。据说李璟当了皇帝后,冯延巳大概把当年与李璟的“游处”当作政治资本,做人做事,便经常有不合规矩、有失分寸的地方了。比如李璟刚接任皇帝,还没有具体处理朝政的时候,冯延巳“屡入白事,一日数见”,就是一天要见很多次皇帝,向他汇报朝政大事,弄得李璟不厌其烦。
李璟真是了解冯延巳的,当朝廷多位大臣要罷免冯延巳的时候,李璟其实也很矛盾。《南唐书》说:
元宗爱其多能而嫌其轻脱贪求,特以旧人,不能离也。
所谓“轻脱贪求”,其实是四个字的合成:轻指轻浮、轻率;脱是指油滑,难以捉摸;贪是指贪欲强;求是要求多。这四个字,我们虽然分开来解释,其实是彼此有着联系的,譬如因为贪欲强才会要求多,因为油滑才会显得轻浮。不要说这四个字,一个人就是有了其中一个字,恐怕在人群中都不会受到什么欢迎。而在李璟眼里,冯延巳居然同时拥有这四个字,亦属罕见之人了。因为毕竟有过一段朝夕相处的日子,所以李璟对冯延巳真是了解得比较透彻的。他一方面欣赏他的多才多艺,另一方面对他轻率、滑头、欲望太强并不喜欢,只是因为多年相处,才勉强把他留在身边。
第三,好说大话,实际能力平平。
《南唐书》直接就说“延巳无才,而好大言”,也就是说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治国才能,只是喜欢说空话而已。据说李璟让冯延巳当了宰相之后,很多朝廷大员都不服,觉得冯延巳的才能不足以担当如此重任。李璟可能是安抚官员,也可能确实是要考察一下冯延巳的行政能力,让他去江西抚州,统辖一方,结果是政绩平平。皇帝多少对他有些失望。
本来政治才能有高下,也是正常。你水平低,低调一些,也不至于惹起公愤。而冯延巳恰恰就是一个爱说大话的人。当他第二次当上宰相后,他对皇帝说:
“其实凭我的能力,已经足以来管理整个国家了。而陛下您现在事必躬亲,啥事都管,弄得我这个宰相形同虚设。”
李璟倒也是性情中人,大家不要忘了李璟的另外一层身份,就是词人。词人多多少少会把性情放在工作中去的。他听了冯延巳的抱怨,想想也是,再说这么辛苦,何必呢?如果凡事交给冯延巳,自己乐得轻松多好啊。有段时间,他果然将朝廷大小事情都委托冯延巳来处理,只要求他事后来汇报一下就可以了。这个皇帝确实任性。
但政治的意义主要体现在实际的才能中。说得好,永远不如做得好。你冯延巳实际才干一般,又贪心大发,揽下这么一大摊子事,朝政的混乱也就能想见了。
由上面说的三点,我们大概也知道,原本冯延巳在朝廷上的优势,很可能因此转而为劣势。一个人不会做人,人家就不会把他当人;不会做事,以后就不会让他做事。能力低下,终究是难以稳固地确立自己的地位的。尤其是后来他当政期间,主张进攻湖南大败之后,朝廷上下对冯延巳的口诛笔伐形成了汹涌之势。冯延巳可能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所以主动要求辞职。
我花了这么多的篇幅,来讲冯延巳如何从一个皇帝的宠臣,转变为一个连皇帝也保不住的群臣攻击的对象。这种经历和境遇的变化自然会给词人内心很大的触动。
回到“泪眼问花”两句,我们是不是一下就有了新的触动?为什么冯延巳的眼里噙满泪水?为什么他无人可问?为什么周边的一切都对他冷漠无情?这一切归根到底,是冯延巳感受到了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滋味,这里说的整个世界不仅包括皇帝、周边的大臣,甚至也包括自然界原本和暖的风、原本亲切的花。
冯延巳眼中的世界,也因此失去了平时的温情、和暖、亲切,而是将自己内心无边的寂寞、孤独、悲凉都折射到眼前的一切人与物上面。
但其实如果不是冯延巳,而是换了一个人来看这个世界,人情或许仍是温暖的,风仍是和煦的,花也是自在地开放的。是冯延巳把自己的感情放大到整个世界,以至于让整个世界也带上自己的情感色彩。
但这样的世界,并不是原味而自在的世界,而是被一个人情绪化了的世界。
上面是我分析王国维引用的“泪眼问花”两句,究竟具有怎样的微言大义。为了准确了解王国维的原意,我们还要分析他援引的第二例句子,就是“可堪”二句。这两句出自下面这首《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驛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与上一首“泪眼问花”的作者有点复杂不同,这首词的作者就很清楚了,就是北宋大词人秦观(1049-1100)。从词的最后两句,我们知道这首词写于郴州,具体时间是绍圣四年(1097)。我们先简单说一下,秦观的“观”字究竟读什么音?有人主张读第一声,也就是观察的“观”,有人主张读第四声,就是道观的“观”,因为秦观的字叫“太虚”,而太虚是道教词汇。我主张读第一声,因为他两个弟弟,一个叫觌,一个叫觏,意思虽然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但都是看见、遇见、观察的意思。从兄弟以类取名的角度来看,应该读第一声。这就好像陈寅恪的“恪”,很多人总喜欢读“确”音,但他的兄弟行辈都是用这个“恪”字,如陈衡恪、陈隆恪、陈方恪等,陈寅恪的“恪”当然要遵循这个传统的,否则他便不能说是这个家族的人了。
可问题也来了,秦观是江苏高邮人,他怎么去了郴州呢?或者说他去郴州干什么?而且这词中有个字很抢眼:恨。他的怨恨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们读这首词,从字面上至少应该有这样几个印象:
第一,他竭力渲染了从黄昏到夜幕降临时候迷雾四起的景象。
“雾失楼台”,楼台看不见,迷失在夜雾之中;“月迷津渡”,津渡就是码头,而码头也因为迷蒙的月色而看不见了。能看见的是什么呢?眼前全是雾气蒙蒙,再加上月色迷蒙,整个夜色就混沌不清了。“桃源”应该是指陶渊明笔下的那个与世隔绝、和谐安乐的世外桃源,现在也看不见了。前面两句是实写眼前景象,后面一句是虚写心中景象。因为眼前迷茫,所以心底也跟着迷茫起来。
所以这词一开头就把环境与心情结合起来写,写得让人开始有点揪心了。
第二,他细致描写出困居旅社的孤独、凄凉心境。
“可堪”其实就是不堪的意思,古人经常用这种正话反说的方式来表达真实的想法。孤馆是远离闹市的旅馆,据说当年秦观住的旅馆就在今天郴州苏仙岭下面。苏仙岭现在虽然离市区不算远,但在宋代,显然还是偏僻的。“闭春寒”,不仅是早早关了门,而且山脚上寒气也重,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西下,听着杜鹃似乎是呼唤回家的叫声,心情也低落到了冰点。王国维曾经说,秦观的词境“最凄婉”,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就比“凄婉”更进一步,而变为“凄厉”了。这个“厉”,就是表示把凄婉之情写到了极致的程度。
第三,他不断提升感情的力度,将孤独逐渐转变为怨恨。
平常我们收到远方来信,应该感到安慰才是。而秦观反而一边读信,一边读出了层层叠叠的怨恨,这个“砌”字真是形象,好像把怨恨一层一层堆了起来。这里的“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这两个典故都与书信有关。“驿寄梅花”的典故出自三国时候的吴国人陆凯的一首诗歌《赠范晔诗》: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陇头这里代指边塞。驿使就是古代通过一个一个驿站传递公文书信的人。当时陆凯与朋友相隔两地,陆凯正在折梅花的时候,遇到了驿使,这陆凯想啊,很久没与老友见面了,江南春色迷人,边塞可能还是严寒,不如请驿使帮我寄一枝梅花,让他感受江南的春色和老友的挂念。你看这古人真是风雅吧!后来李清照也写过“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的句子,表达了与丈夫赵明诚天人永隔的惆怅。
“鱼传尺素”则与一首古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有关,其中有这么几句: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这几句大概只有“尺素”需要解释一下。古代书信一般用一尺左右的绢帛来作为书写材料,所以尺素后来也就代指书信了。远方客人带来的两条鲤鱼,当然赶紧宰杀了招待客人,没想到鲤鱼肚子里居然藏了一封信。我得赶紧申明:这只是从字面读出来的意思。
这意思准不准呢?我觉得不仅不准,而且错得严重了。从最基本的生活常识来说,你想,从大老远的地方带信来,古代的交通又比较落后,少说几个星期,动不动要几个月,才能送到。要真是将书信藏在鲤鱼里面,恐怕等书信送到时,鲤鱼早就烂掉臭掉了,这里面的书信味道恐怕也闻不下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读呢?
据说古人常将书信折成双鲤形,而放置书信的材料也多以鲤鱼形的木板制成,后来也就以双鲤鱼代指信件了。至于为什么要折成双鲤鱼形,很可能与鲤鱼在中国文化中具有一定的祥瑞意思有关,比如我们通常说的“鲤鱼跳龙门”,就是用来比喻中举或事业发达的意思。而且传说中只有鲤鱼才能跳过黄河上的龙门,并变化为龙。所以鲤鱼形本身就包含着一定的祈福的意思。诗歌中的“呼儿烹鲤鱼”,翻译一下,就是让孩子解开夹存书信的绳索,打开藏信的函板的意思。
《饮马长城窟行》诗里说信件里“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一方面勉励老友保重身体,另一方面希望老友勿忘友情。
那么,秦观收到的信里面写的是什么呢?如果也是“加餐饭”“长相忆”之类,秦观应该感到安慰才是,如何突然说“砌成此恨无重数”呢?显然这信里的内容更加剧了秦观不安、不满的心情。
第四,他委婉写出了心中的困惑、无奈甚至无力的感觉。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郴江本来就是从郴山发源,那么她绕着郴山奔流,本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为何流过郴山,却又一直流向潇湘大地去了呢?这问得当然没有什么道理,但文学家可以无理而问的。当然诗人在这里也不是要从水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探讨郴江水的流向问题,而是这一刻他从郴江水的流向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这是不是也是说自己如郴江水流,并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兴趣,绕着郴山行,而是不得不无奈地流向下一个人生的陌生之地呢?
我想起了关于秦观去世的故事,也是与“水”有关。宋徽宗即位后,重新召回秦观,秦观从被流放之地回到广西藤州。《宋史·秦观传》这样描写说:
……至藤州,出游华光亭,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
这个描写真是带着传奇的色彩,出游华光亭回来后,跟客人说起自己那首在梦中做成的词,然后就索要水喝,等水送到了,秦观看了看水,微微一笑,就去世了。
这“梦中长短句”就是指《好事近·梦中作》,词如下: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这首词其实写于秦观贬监处州酒税期间,那正是秦观与僧人交往密切、钻研佛教的重要时期。他说春雨带动了一路的花开,花开带来了一山的春色,我沿着小河一直往尽头处走,结果发现了成百上千鸣声婉转的黄鹂。空中快速流动的云彩一会儿变幻为龙蛇的形状,在碧空中展现矫健的身姿。而我喝醉了酒,斜躺在一棵古藤下面,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
这词究竟要表达什么?为什么秦观临死要说起这首词呢?
这词前面写人间春色无边,天空龙蛇飞腾,而秦观自己则在沉沉的醉酒中,南北方向也辨不清了,其实是表现了秦观人生如一场梦中旅行,物我两忘才出高境。
秦观之所以在说完这首词后要水喝,是因为秦观的这种顿悟正是在“小溪深处”发生的。若无这潺潺溪流,秦观或许还不能彻悟人生的真谛。所以他要再见见水,其实不是为了解渴,而是再将自己的思绪浸泡在这澄澈透亮的水中,看着便是一种满足,一种解脱。
秦观虽然在处州好像已经参悟到人生的本质,但我们知道这种参悟其实还会有反复。比如我们说“郴江”两句,秦观就还在表达他的困惑和不解的。但这两句从审美意义上来说,真是写得很好。据说秦观去世后,苏轼把这两句题写在扇面上,并写了一句跋:
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秦观已经去世了,即使一万个生命也换不回秦观的生命啊!这样的句子,苏轼的其他朋友读了可能很不爽,但从这里可见秦观在苏轼心目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苏轼这里当然也是用了典故,传说秦穆公去世后,用了当时三个才华最为出众的人来殉葬。《诗经·秦风·黄鸟》一篇主要说的就是这个故事,里面有“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的句子,表达了当时民众对三个被殉葬的才士的惋惜之意,如果自己用一百次生命,也愿意用来换三个才士中任何一人的新生。苏轼在这里把话就说得程度更大了。看来大家传言,在苏轼的诸多门生中,苏轼“最善少游”,也就是最喜欢秦观,是符合事实的。
我每次读秦观这样的词,总想起一个人和一首诗。这个人是谁呢?元好问。这首诗就是他《论诗绝句三十首》中评论秦观的一首: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元好问开头两句诗,其实是直接照搬了秦观《春日》诗中的句子,这首诗的前面两句是: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是说一晚上隐隐的雷声过后,就落下了细细的春雨,“万丝”是形容雨丝细密的意思。雨后天晴,光线随着琉璃瓦的高高低低而参差不齐。芍药上沾满了昨夜的雨珠,如伤春含泪的女子一般;而屋旁的蔷薇沿着篱笆,好像无力地攀援着。秦观把雨后芍药、蔷薇柔弱的形态真是描写得很传神。但这确实不像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笔墨,所以明代敖陶孙《诗评》也说:
秦少游如时女游春,终伤婉弱。
说这秦观就像一个时尚的女子,春游时带来一路风景,好看是好看,但风吹不得,雨淋不得,不能走远路,不能晒太阳,只具有审美的意义,而没有多少生命的力量。
元好问说,你把韩愈(退之是韩愈的字)的《山石》诗拿出来跟秦观对比一下,你看人家韩愈描写雨后景象是: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果然清新有力,气象非凡。说雨是“足”,说芭蕉叶是“大”,说栀子是“肥”,再加上主人“升堂坐阶”的淡定气象,这里的“堂”是指寺庙里的正厅,阶当然是指台阶,走上寺庙的厅堂,坐在台阶上观察雨后景象,一看就是精气神比较足的樣子。这样一对比,如果说韩愈是男人的话,秦观真的只能说是女人了。当然我们在这里说韩愈诗歌像男人,秦观诗歌像女人,不是有什么性别歧视,说男人有什么好,女人有什么不好。而是体现出阳刚与阴柔两种风格特征而已。元好问这个比方当然是有前提的,是针对秦观的部分诗歌来说。但我们读他的《踏莎行》,也确实看到了比较相似的地方。
我们能不能说秦观属于典型的阴性风格呢?
好像也不能这么绝对。为什么呢?你看《宋史·秦观传》怎么说年轻时候的秦观:
第一,“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
第二,“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
前者是说秦观性格豪迈奔放,文章里面也洋溢着慷慨之气;后者是说志向远大,追新逐异,喜欢读古代兵家书。显然年轻时候的秦观不是一个柔弱的、胆怯的人,而是比一般的青年更有志气,更有性格,理想也更高远。但这样的秦观,我们好像有点陌生,这样的秦观,我们怎么在他的诗词中很少读出来呢?或者说,我们从诗词中读到的秦观,与史书的描述为什么有着明显的差距呢?
这就不能不与秦观仕途的变化联系着来看了。
北宋时期,虽然国内大致安定,但朝廷新党与旧党的矛盾非常尖锐。所谓新党,大致相当于改革派;所谓旧党,大致相当于保守派。改革派主张改革朝政,侧重在经济人事改革,努力促使国家变得更加强盛。保守派注重保持稳定,这也符合不少既得利益的士大夫阶层的要求。这当然是从最基本的层面来说的,实际上新党与旧党的政治主张并不是这么简单。但从新旧两党的关系来看,这两者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政治态度和政治立场的不同,而是在政坛上水火不容,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换句话说,看皇帝支持哪一派。如果支持新党,旧党就要被驱逐出京城,贬谪到各个偏远的地方去;当然旧党上台,新党的命运也是如此。
秦观元丰八年(1085)考中进士,从此踏入仕途,他先是除定海主簿,“主簿”是掌管文书的辅助性官职。后来又调任蔡州教授,蔡州在今天的河南汝南,所谓“教授”是指地方官学中的学官。这两个官职虽然不大,但刚刚入仕,秦观还是安心的。更重要的是,这一年支持新党的宋神宗去世了,只有十岁的宋哲宗即位。你说十岁的小皇帝能主持什么朝政呢?所以宋哲宗的祖母高太后就“垂帘听政”。高太后听政的最大变化,就是把宋神宗时代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严重打击的司马光、苏轼等旧党人物召回京城。
第二年,改元元祐,苏轼被召回了,授予翰林学士的头衔,跟苏轼密切来往的一帮人也陆陆续续回了京城。秦观当然是被苏轼重点推荐的人物,苏轼以秦观“贤良方正”的名义把他推荐给皇帝,所谓“贤良方正”就是才德优秀、为人正直的意思。旧党人物个个摩拳擦掌,都想趁此机会大干一场。但苏轼这人锋芒太露,而秦观原来就是“强志盛气”的人物,如今有了大展拳脚的舞台,他们可能忘了高调做事的同时,还需要低调做人。结果时间一长,引发同僚的不满,小报告打到皇帝、太后那里,秦观一度又只能去做蔡州教授。当然因为旧党的大局在,加上苏轼对秦观的特别青睐,所以不久以后,秦观又回到京城任职,最后升任到国史院编修官的位置。
真是应了好景不常在的道理。元祐八年(1093)九月,大力支持旧党的高太后去世,十八岁的宋哲宗开始亲政。这宋哲宗与他祖母的政治主张很不相同,他再次重用新党,以苏轼为首的一批旧党被称为“元祐党人”,相继被逐出京城。苏轼就在一个月内被连贬三次,最后到了广东惠州,我们大家熟悉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就是在惠州写的。秦观当然也跟着倒霉,我们看《宋史》怎么写秦观被贬的过程:
绍圣初,坐党籍,出通判杭州。以御史刘拯论其增损《实录》,贬监处州酒税。使者承风望指,候伺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
所谓“坐党籍”,就是因为同属旧党的原因而被定罪。“增损《实录》”,《实录》就是《神宗实录》,也就是说秦观在任职国史院编修官时,对《神宗实录》的文字随意增减,其中更有诋毁宋神宗的内容,因为宋神宗是竭力支持新党的皇帝。
按照《宋史》的记录,秦观先是被贬谪为杭州通判,还没到任,便以擅自修改《神宗实录》、诋毁先王的名义罪加一等,接着被贬为处州酒税。也就是现在的浙江丽水。这酒税一职其实也几乎是个闲职,因为宋代酒是专卖的,征税的事就比较简单了。
问题是即便秦观连遭贬谪,政敌也没有放过他,悄悄地派人跟踪,希望能收集他新的罪证,然后再次加罪秦观。可能秦观也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平时比较小心,所以这盯梢的人一直也没有掌握到什么把柄。最后找了个理由,也是奇怪,说他“谒告写佛书”,谒告就是请假的意思。
我现在把这个事情简单捋一捋:大概是处州酒税这个位置实在清闲得让人发慌,这秦观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干脆就请个病假,一方面学学佛学,与僧寺的和尚谈谈佛教义理,另一方面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僧人抄写佛经。本来这是秦观调节自身情绪的一种方法。但他的政敌就不这样认为了,你明明在处州酒税任上,是国家公职人员,却不去勤勉公事,反而把公事放在一边,与僧人整天在一起,这简直跟吃空饷差不多。使者把这情况一上报,本来当时就是新党的天下,本来新党就要置秦观于死地的,现在有了这个名目,就直接把秦观“削秩徙郴州”。所谓“秩”原来是指古代官吏的俸禄,因为俸禄与职位、级别相关,所以也就引申为官位的意思。削秩也就是削去(也有说只是削减)了秦观的官职、封号、俸禄,这个惩罚对秦观来说,差不多是灭顶之灾了。
所以到郴州来的秦观其实是没有名头、两手空空,政治身份没有,经济来源也基本断绝。而且当时跟着秦观在贬谪路上的,有大大小小一大家子二十多个人,显然现在连基本的生活都成了问题,只能把家族成员大部分安排在江西,只带了一个儿子随行。
这对秦观的打击真是太大了。
现在我们知道,秦观在《踏莎行》词中为什么有前路茫茫、满怀悲凉甚至充满着怨恨了,因为他奋斗了几十年,居然在转眼之间被打回了原形。就好像我们现在形容股民遭受股市重创,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一样。
现在我们知道王国维说“可堪孤馆”为什么是“凄厉”了,因为这种人生的悲凉真的是到了极致的程度。我们也知道秦观为什么说“砌成此恨无重数”了,因为政治困顿是一恨,无端遭罪是一恨,孤独飘零是一恨,异乡怀人是一恨。这层层叠叠的“恨”确实是无重数了。
在我對王国维引用词句进行详细的追源溯流之后,我们再来追问:为什么王国维要引出这两例词句来作为“有我之境”的代表呢?我觉得最根本的原因是,无论是冯延巳还是秦观,他们从权力的高处跌落到权力的低谷,都非常有典型性。冯延巳是受到政敌的百般围攻,亲身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而秦观被新党集团穷追猛杀,也从朝政大臣走到了穷途末路。两人政治身份和环境的巨大落差,加剧了他们对周边世界的看法。换句话来说,他们不仅感受不到人间的温暖,而且感觉到原本不关人事的大自然也受到了影响,好像也抛弃了他们。所以,如果要为“有我之境”总结一下的话,大概有以下几点:
第一,注重从身份的巨大落差中表达悲情。冯延巳的“泪眼问花”当然不用多说,已经是泪眼朦胧了,情感特点也就很清楚了;秦观的前路茫茫、怨恨重重,也在情感的类型上偏重悲情。
第二,注重表现人与自然的矛盾对立关系。如果冯延巳问花,花能回答他,或者即使不回答他,至少不随着一阵风被吹到秋千那边去,则冯延巳多少还有一点点安慰。现在是花不回答并随风飘逝,冯延巳显然感受到自然与人事一样,都对他失去了关怀。而秦观呢?也基本上是这样的思路。本来我们住在偏僻的旅馆,可能还觉得安静呢;早早关了大门,还觉得安全呢;听到杜鹃在叫,或许觉得生态真好;看到夕阳西下,觉得那一抹余晖带着别样的美感。但这是我们的看法,这完全不能代替当时身临其境的秦观和冯延巳了。
第三,个人化的情感是词体表现的常态。王国维特地说过“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的话,所以“有我之境”与词体的关系应该更为密切。
但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们在判断一首词好不好的时候,不一定关注这首词是表达了一种很个人化、具有特殊性的情感,还是表达了一种涵盖面更广的带有群体性的情感,我们关注更多的是这词有没有一种最真实、最朴实、最自然的情感,让我们深深地感动。而这种最真实、最朴实、最自然的情感,可以用一个词组来表达,就是“赤子之心”。
责编:梁红
作品 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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