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研究工科的我,对于文学,向来是保持距离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对这门学科怀有警惕,或者我一直在深思,可以包括在文学之内的我所研究的家具领域中的“家具文化”中的“文化”为何物。不得而知。它始终飘渺,无从定则,没有标准,而在实验室里,一切又都是有标准衡量的。当然,作为一名教师,我知道,一门学科,无论是汉语言文学,古典音乐,还是物理学,抑或是我所从事的木材科学,其所存在的意义,就是促进人类生活进步。不管是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
很欣喜,我的学生陈强辉在科研之余还将时间赋予文学这一领域。记得有一次,我叫他去办公室讨论问题,他并没有立即过来。之后我问他去哪了,他说在图书馆,我问他在图书馆干嘛,他说看书。我多问了一句他大可不必回答的问题,但他心虚似地说他在看小说。我大怒,斥他不干正事,让他保证后来要将时间花在论文上。我想他的自信慢慢丢了。现在我想告诉他,文学是美的,我支持他。我也建议他将文字的美学逻辑用来科研,将科研的严谨逻辑赋予文学。
我推荐陈强辉这篇《会遗忘的分隔符》,如题目所言,我们的记忆,遗忘的或者没有遗忘的,都被分割成了一个个片段,我们在这些或虚或实的记忆中迷失,或者说,我们始终只是过去的我们。
一种感觉,又真又假的感觉,是在我二十二岁怀孕的时候开始的,现在我四十四岁了,它还在,并且会一直存在,直到我死去。
这种感觉虽然在我怀孕的时候被我感知到,但它最初成形的时候,是在我九岁。我还知道,它刚在我身体里扎根,是在我七岁的时候,可能会更早,在我刚在我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妹妹对“我妈妈”这三个字反应了一下,哥哥对她说是他们的外婆。哥哥笑妹妹都十五岁了连一个称谓都搞不懂。他们拿着手机,在满是灯光的大厅里一边听我的讲述,这让我有一种战胜了科技,战胜了工业,灵魂才是所有一切的感觉。
我讲的时候,并不能把控是应该从我二十二岁,还是九岁,或者七岁甚至更早我刚成形这几个时间点哪个开始讲起。我有些慌张,我儿子对我说,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他是大学生,还是一位诗人,虽然他并不读这个专业,我不知道大学里有没有诗歌这个专业。他说只要听众能听懂就好了,实际上听不懂也不关讲述者什么事,因为那是听者的逻辑能力不够,他不能投身于故事当中。妹妹明显不赞同,她说故事应该有一定的次序,说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如作者一般跳跃的思维,如果能做到,每个人都可以去写诗了,实际上,确实现在谁都觉得自己写几句废话就是诗。哥哥没有觉得他被年龄比他小得多的妹妹嘲笑,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懂语言背后意义,而是他对自己写的诗是自信的。他会写一些“月亮出来的时候,他看着她,她也望着你,眼中遍地皎洁”的句子。他说果然人们说的生出孩子的质量与怀孕的年龄有关系,二十多岁生的孩子要比三十多岁生的孩子基因好,他看着妹妹说这就是铁证。妹妹反问他说是不是相貌也是基因的一部分,他哑口无言。或许是因为哥哥谈到的关于什么时候怀孕的事情,让我想到了二十二岁,而后我又想到了九岁,进而是七岁,这样的关系,我实在搞不清。结果哥哥说不要吵了,让妈妈讲话。实际上妹妹并没有说话。
于是我就说了(在我说之前)。妹妹说应该点开房间里的灯,哥哥骂她说房间里的灯关大厅什么事,简直是浪费。妹妹没有说话,而是跑到房间点开(灯)了。妹妹回来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房间里的灯可以透过墙缝隙,或许妹妹才是真正的诗人。她回来坐了下来,哥哥说谁也不能再动了,让妈妈来讲。
在我九岁背着竹篓回家,竹篓里面装的是沉沉的猪笼草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些真实的东西。我看到一个身影,他在田垄的尽头显现又隐没,准确地说是在坟墓间。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说,有可能是和我一样的人,他割草为了给猪吃。那么他家一定是没有女孩,跟我一样大的,或者比我小点的大点的都行,反正能走路就行了。只要有女孩,是用不着男孩去割草的。当然男孩割的草也不比女孩子金贵,猪也不一定更爱吃。但我再往后看,发现那个人影已然消失。我再仔细一想,想到那个身影他并没有背竹篓,他还可能不是男孩的身影,因为显然他的背有些弯曲,有弓的样子,像是父亲。对,因为那个身影像是父亲,因此,我才会在回家的路上想那个身影。关于他在田垄的尽头,栽猪笼草的地方,或者是坟墓之间,谁也说不清楚。因为田垄的尽头是坟墓,坟墓又是猪笼草生长最茂盛的地方。不知道是谁想出把猪笼草栽到遍地是坟墓的那块地,没有人告诉我,反正人们就那样做了。没有谁能说出原因。
我回到家的时候,问母亲关于父亲的去向。她凶狠地看着我,问我怎么才回来,说隔壁家的小玲早就回来了。她想骂我偷懒,可是看到了我的背篓装得满满的,便没有再说话。父亲没有对我产生怀疑,他不知道我去坟间割了猪笼草,整个村子都知道我们家没有在那里种草,因为我们家根本没有坟,一个从外地搬来的人家,是没有地种猪笼草的。当然,不止我们一家,还有很多家和我们一样,比如小玲家。我们需要到旷野边去寻找那些稀疏得要死的给猪吃的草,这让我厌烦,每天一下课就去找这个东西。所以我每次一出门就对小玲她们说我有些要紧的事,她们问我也不告诉他们,在她们忙着去找猪笼草的时候,我都躺在一堆桔梗上,享受美梦。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小玲她们回家,我就一个人偷偷跑到田垄的尽头的坟间,那里有上好的草。
女儿问我怎么不怕,我说妈妈当然怕,只是妈妈更怕累。
儿子问我的妈妈,即他的外婆有没有回答關于外公的去向,我说没有,因为他的外婆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傍晚刚来,我好像又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但还是不能确认。回去时我再次问了我的母亲,关于你们外公的去处,我又一次挨了骂,我的母亲说,如果我再问这样的事,她就把我的嘴巴打烂。我的妹妹,你们的姨,为此万分高兴。
但我始终好奇,关于你外公的去处。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在离坟墓不远的地方凝望,想看到那个类似于父亲的身影。但令我失望的是,我并没有再看到过那个人影。
哥哥对妹妹说,妈妈那么胆大,而我们都那么胆小,这一点没有遗传到妈妈真是可惜了。
我摇了摇头,说并不是妈妈胆大,其实我是一个十分胆小的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段时间,黄昏落幕,我还能在乱坟之间寻找一个人影,直到现在想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觉得那不是我,因为在比这更小的时候,或者在以后她长大了,再经过坟墓,不管是哪里的坟墓,我都会不由自主起鸡皮疙瘩,还会想到晚上会做噩梦。那时我就会在睡觉之前拼命想一些恐怖鬼怪的面孔,这虽然让我害怕,同时也能让我避免我做关于此类的梦。那个时候我完全不觉,因此我很怀疑那段时间的是不是真的存在过。那一个夏天,我割了一个夏天的猪笼草,自从我回家问了两次父亲的下落,我就再也没有在坟间看到父亲的身影。而每次我回去之后,父亲也总是在家。我从遥远的地方走进家门,看到灯光下的父亲的身影,消瘦,有弓的样子,这更让我觉得那个身影就是我的父亲。我偷了别人家里一个夏天的草,猪崽因为我的草长得格外快。秋天到来的前一个晚上,母亲告诉我以后再也不用去割草了,这件事要给妹妹做。我的任务也变成了洗衣和做饭。
冬天还没有到来,我还并没有查明那个关于坟间秘密身影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世了。母亲从村子里那田垄的尽头买了一块地,供埋葬父亲,从此我们家不用再费劲去寻找猪笼草了。
我总是觉得有些蹊跷,关于父亲的死去。当时我还没有见过死人,在此之前,我看过很多送葬的队伍,来自村里的外村的,从家门前走过。我和别的孩子一样,跟随那群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白色帽子的人走好一段路,队伍的前头有人打爆竹,一打爆竹,棺材就被人抬起。于是喇叭声唢呐声鼓声还有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乐器就响起来了,棺材旁边的死者的亲人的哭喊声也随音乐起来了。我一直奇怪,那些跟着棺材哭的死者的亲友,为什么能够轻易掌握自己的哭诉,随音乐生随音乐死。后来等你们的外公送葬,我才明白了这种对死者的哭诉,它是可以控制的,周围的人停止了,你自然不能继续,有无形的力量控制你。我才发现死人的身体会变得浮肿,我的父亲原本瘦弱的身体,在他躺了一个夜晚之后,变得出奇的大。在装棺之前,妈妈叫我们几个姊妹每人握握父亲的手。那个时候我们哭得稀里糊涂,显得十分伤心和不舍。但我们却对这个躺着嘴唇紧闭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父亲有些害怕。我看到父亲被抬进棺木,母亲很机械地大哭大叫,跟随着被抬的父亲的尸体,意思是说不准那些人把他抬进一个暗无天日的木盒子里。但母亲做得很好,就像曾经送过无数个亲人一样,虽然她撕扯,痛哭,她动作无章而有度地跑到棺木那去阻止那些放父亲入棺的人,但显然助了那些抬父亲的尸体的男人们一臂之力。她首先跑到木棺旁,趴在棺材口,遮住入口。等尸体到来,又稍稍移动身躯,用手撕扯尸体,给了尸体一个很好的托力,使尸体平稳放入了棺木。她的神情和声音还有动作的表面告诉了我们她的不舍伤心和歇斯底里,但她毫无疑问为父亲铺了最后的一次床且服侍他睡下。后来那些人说,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适合送死人的人。
我看到母亲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就一直在想一个画面。那个画面具有悠久的历史,我想了很久。也许从棺材抬进来那一刻我就开始想了,或者更早,从一个有露水的清晨,父亲再也不能起身下床的时候,还可能更早,我割完猪笼草走在那条通往坟墓的小径时,也许在我回家的时候,那个时候天空暗黑,有时会有月亮。
夏日,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前的院子里。现在已经没有院子了,被用作了盖房子。院子里栽满了竹子、橘子树还有枣树。我们坐在竹床上,妈妈给哥哥扇扇子,哥哥给我,我给妹妹,妹妹却什么事也没有,她舒服极了。有的时候我在想,我们为什么不坐成一个圆圈,这样每个人都可以品尝到风的滋味。但我从来没有提出过。父亲总不会和我们坐在一起,他坐在远处的石头上抽烟,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事。
父亲坐在了竹椅上。他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坐在远处的石头上抽烟,我脑子里的记忆就是这样,有时父亲在石头上,它就告诉我这是父亲的习惯,有时父亲和我们坐在了一起,它也告诉我父亲经常这样。它并不给我一个连续的画面。父亲从石头上起来,弹出去刚抽完的烟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缓缓走近我们。没有这样的画面,父亲是突然从石头上坐到了竹床上,妹妹由躺着变成了坐着。我们大家一起看星星,那时候天上繁星闪耀,银河就在眼前,好像就是一块闪亮的画布。我们生活在画布之下。可是现在,我对他们兄妹说,天空永远都一个样,白天灰蒙蒙,晚上漆黑一片,有时看到了月亮,人们就兴奋不已,好像这是什么难得的事情。哥哥说我有错误,他说刚才我描述的时候说天空一片暗黑,而现在又说星河满天。我反问我刚才是不是真的说了天上漆黑。妹妹这时也点头,我说不可能,在我小时候,天空在黑夜永远都是繁星点点的,在白天永远都是湛蓝的。我真的有些不记得我说过这些。我看着妹妹,想让她帮我澄清,向她的哥哥,我的儿子,说人在回忆黑暗的时刻,是要有黑暗的布景,而在回忆家人相聚时,是应该有闪烁的。但她并没有帮我向哥哥说明。这些画面都已经忘记,很多年以后我再次记起。那时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怀了你的哥哥。我看着妹妹。哥哥显得很兴奋,觉得故事会与自己有关。我始终忘不了这件事,在现在这个时刻我还不能忘记。这时哥哥打断了我的话,他问妹妹记不记得我的生日,妹妹说她当然记得,但哥哥要她说出我生日的时候,她还是想了好一会儿。她为此遭到了哥哥的嘲笑,我的脸也发红,即使妹妹在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给我买了礼物,那个时候她在学校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说)妈妈祝你生日快乐。哥哥他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竟然会好意思笑妹妹。那时妹妹告诉我,说她本来给我准备了礼物,但是恐怕不能送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刚开始没有想到,选了好久才选了一個闹钟。我说很好,我很需要一个闹钟。但她说,在中国,送礼物不能送钟,她没有意识到,我也没有意识(想)到。我说没事的,哪里要信这些,但实际上我很相信。这又让我想到那些画面,在星空下,父亲带我进入的那些画面。她说还是不送了,她还是留给自己用比较好,说下次我的生日她一定会精心准备一番,再也不会这样了。而我的儿子,在他和他妹妹同样大的时候,也是电话,问我我的生日是多少,那时我比现在年轻多了,我好像听到一丝别样的味道,我有些害羞。我问他问这个干吗,他也不好意思起来,说没有什么。
然后呢,妈妈?哥哥说。他很想知道关于他的一些事。我那个时候,怀着哥哥,我对他们俩说,似乎在说一件与我无关但又相当惊悚的事情,说实话,还没有开始,我身上就满是鸡皮疙瘩了。那时我在午休,在东边的厢房,就是小时候奶奶老屋的那个房间,哥哥在点头,表示他对很小(那时)的事情还记得。那时候,你们的太外奶奶会过来陪我睡,因为夏天,农活很忙。但孕妇是需要人陪的,不然很容易被什么东西缠住。孕妇的阴气很重,所以很容易。我怕他们听不懂,特意强调,但明显他们很入迷。我在午休,在床上躺着,我感觉到有一个小女孩正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半睡半醒。小女孩一边笑着一边跟我玩耍,我也在逗她,但我感觉很困,我还在做梦,我梦到了那些画面。我一边在尽力不让自己陷入梦境,一边在和小女孩玩。那个时候舅妈家的表姐,也就三岁,和这个小女孩很像,我以为在我身上爬的是她,我在想她怎么一个人来了。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小女孩也走了。那是一个很沉的午觉,睡完之后我的世界一片混沌。醒后我甚至忘了梦以及小女孩的事。但是,在晚上你们太外奶奶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表姐中午在我身上玩的事情,我问她中午的时候洁洁有没有来,她说没有来,说洁洁一下午都跟她在一块。那时我还没有什么,感觉(想)中午应该就是在做梦,这个梦很快就被我忘了。
哥哥问我为什么会一直梦到在星空下扇扇子的画面?这个画面有什么深意吗?妹妹也点头。我说不是扇扇子,而是扇扇子时候我的父亲你们的外公带我走进的那些故事中的画面,他们表示奇怪,说我并没有说这些画面。于是我意识到了我忘了什么没说。现在并不晚,故事尚未结束。
父亲坐到了竹床上,把妹妹抱在了怀里。妹妹问他世界上有没有鬼,父亲问她为什么这样问。妹妹说哥哥,也就是你们的舅舅,总是吓我们(我和她),说要听他的话,不然就会被鬼缠身。父亲那时候笑得很大声,那时候我才七岁,甚至更小,哪里知道这样的笑的含义。我以为这么大声,不能说明没鬼,也能说明父亲不怕鬼了。但其实后来我一想,觉得更可能是父亲的害怕,他的恐惧让他张大嘴巴,发出连续的大笑。父亲坐在竹床上,抱着妹妹,摇了摇头,说没鬼,并且和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村庄。哥哥打断了父亲的话,他说为什么讲故事都喜欢用从前这个词开头,太老套了。但父亲并没有管他。他说那个村庄是以胆大有名的,世界上证明一个人胆大的事情,并不是你单独上山去猎杀一头野猪,也不是你一个人去打别人三个兄弟,更不是你去抢劫去偷盗。这些都没什么用。最胆大的是什么?我们都聚精会神,没人去回答他,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对,就是和鬼打交道。那个村子里面有两个人,都以胆大出名,他们可以等到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到坟头上唱歌,可以整夜都在坟间睡觉。但他们彼此谁也不服谁。这个怎么办呢?我们又没有回答。对,他们需要一个比试。于是,他们其中一人对另一个人说,我们谁也不知道谁更大胆,但又相互不服气。那么,我们来比一把,如果你赢了我,我就甘拜下风,如果你输了,也同样。另一个人说好,问想要比什么。那个人说他会烧四十九炷香,分别插在坟场的不同地方,一夜时间,如果对方能够把所有的香全部找到,那么就算对方赢,否则,他就赢了。另一个人同意了。于是这场游戏开始了。那个找香的人很顺利,他毫无费力就找到了四十八炷香,那时候才两点,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想他稳赢了。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最后一炷香花了两个小时他都没有找到,他在坟间走了很多个来回,他甚至扒开了很多墓碑,都没有找到那炷香。他看着天边快要发白,他也似乎听到了公鸡在打鸣。他心想完了,他要输了。但确实他走遍了整座山上的每一座坟都没有看到那炷香的踪影。他坐到了满是草,草上满是露水的坟地上。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中间插一句,我问父亲那是什么草。哥哥妹妹他们都屏着息,觉得最精彩的部分到了,但却被我打断了,都瞪着我。父亲也好像被吓了一大跳,被我从现实中拉了出来。他笑了笑,对我说是猪笼草。我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好像是我刻意这样做的,这样,我更觉得父亲为我讲故事的时候,已经是他去世之后了,这也显然不可能。
父亲被打断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烟丝,用颤抖的手塞进了烟枪,然后点着,准备放下妹妹坐到远处的石头之上。妹妹和哥哥对他说,他们还没有听完。父亲这时候显得奇怪,他的表情像是说他明明已经讲完了。
父亲于是又从头讲了一遍,当他开始说从前的时候,哥哥提醒他说他已经讲到了那个找香的人已经找到了四十八炷香,绝望得很,接下来他伤心欲绝觉得自己要失败,坐在了满是露水的草地上。哥哥明显觉得他的用词和句子连贯程度比父亲好得多。父亲点了点头,继续了他的讲述。
找香的那个人坐到了草地上,地上满是露珠。这个时候他想到的不是第四十九炷香被藏到了一个特别隐蔽的地方,而是,那炷香明明在他眼前,但因为鬼的原因,他看不到了。他一辈子不信鬼,但却在这个他最不该信鬼的时候相信了。他暗自祈祷,说他以后再也不敢在坟地里造次,只要让他找到那炷香。等他跪在地上叩拜鬼的时候,他发现了那炷香,就在一个洞穴里面的不深处,如果不俯下身子让露水沾湿衣服是看不到的。他于是就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向那个洞爬过去,他怕自己一站起来,那炷香就会消失不见。此刻他再也不虔诚,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了。他接近了那炷香,将手伸进洞穴,捻住了那炷香。就在他准备拿出来的时候,谁也不能想到,他那只取香的手被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手冰冷,僵硬,像极了鬼的手。他浑身一震,瘫在了地上。找香的人当场胆就被吓破了,那炷香被他掉在了洞穴里。父亲停了下来,望着满天繁星,我们也一起和他遥望。哥哥问父亲接下来怎么样了,過了好一会儿,我们发现彼此手中的扇子静止在空中之后,父亲又重新述说了起来。他问妹妹是不是因为那个找香的人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所以鬼才不让他找出那炷香。妹妹点了点头,我和哥哥也一同点头。父亲继续说,不过声音明显变小了,像是喃喃自语,我们又一次停下了手中的蒲扇。那只抓住找香的人的手来自插香的人。插香的人在将48炷香插完之后,再也想不到什么地方了,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输的时候,他发现了那个洞穴。那洞穴该是很早之前一个先民的坟墓,因为多年的雨水冲击,不知道为什么就露出了一个洞,洞口很低,隐藏在杂草之中,洞里的空间也只能容一个人在其中。他将香插到洞穴里面,本来想插到最深处,这样他也许就可以很稳妥地赢得这场比赛。在他将身子探入洞穴之后,他竟然发现这个洞穴有一种气息吸引着他,也许只是心理的因素,或者他单纯想要恶作剧,也可能是他很困想要在其中休息(里面睡觉)。总之他将身子伸了出来,换了方向,让脚先入洞穴。趴在洞里之后,香自然就被插到了洞口不远的地方,于是他睡着了。等他醒来,发现香还在燃着,其实他并没有睡多长时间,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辈子都在那里面似的,他身下的土地就是他的床。他接着听到了草与身子挤压的声音,知道那人已经看到了洞口这炷香的火光,于是他全身心等待另一个人的到来。等到那只手探了进来,他的右手,却不经由他同意就伸了出去,好像它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它接触到了对方手腕的皮肤,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感到了脉搏从剧烈跳动到忽然停止。就像是,一只泥鳅,前一秒它还活蹦乱跳,后一秒它就被你用刀拍扁了脑袋。我们都追着父亲问后来的事,父亲说没有后来。这使我们感到难过,我想是哥哥说了这个故事的结局,也可能是我的想象。总之,我的脑海,在我九岁的时候,我总是想到,那个插香的人远离坟墓,走向了通往村庄的小道,而另一个人,失败的那方,他被塞进了那个洞穴,那炷香一直在闪着光亮,他守护它永远都不让它熄灭。父亲给了这个故事一个结尾,这是我清楚记得的,这就相当于一个故事的主旨,那时候,我总想一个故事是应该有主旨的。可是我在七岁甚至以前,并不知道主旨这个词的存在。时间的顺序让我难堪。他说完“世上本无鬼,鬼在人心中”这句话又起身了,坐在远处的石头上抽烟,母亲把我们带进了房间,让我们睡觉。那时繁星依旧。
在我九岁时父亲死亡的那个清晨,我一边在歇斯底里毫无缘由地大哭,这并不是为父亲的死伤心,但我就是忍不住。在那时,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去想这些画面,想一个人寻找,一个人逃跑,一个人死亡,一个人解救的画面。我始终觉得故事里那个插香的人是父亲。或许父亲没有跟我讲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控制不住的手,死亡像一条泥鳅,只读过小学的父亲是不能进行这样精确的叙述的。我更怀疑的是,在现在44岁的我看来,应该是我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加工,才将父亲的故事变得这么具体。父亲在我7岁的时候,可能只是给了我一个框架,一个比赛的故事,他们也许只是一场无聊的比赛,但我的记忆就像是一支彩笔,它在其中一次又一次地填充,每一次都用不同的色彩,这使得这个故事变得丰富无穷,或者说是离奇荒唐。而每一次填充,也像是一个人传达一个人的讲述,使故事越来越失去了原本的味道。
当我讲到这里,我意识到故事已经结束,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讲完了。外面不再热闹,在这个故事刚开始的时候,门前有许多孩童的吵闹声,现在已经一片寂静。我想要站起身子离去,就像多年以前父亲做的那样。
结果哥哥叫我坐下,他说妈妈我还有一些事情不懂。我望着他,又看了看妹妹,妹妹也用和我一样的眼神望着他。他问这跟他的出生有什么关系,在我二十二岁生他的时候,又有什么关于他的事情让我想到那些画面。我又对我的记忆表示了怀疑,尽管没有说,我还是看了一眼妹妹。她是属于我这方的,我知道,她肯定是在说我已经讲完了,关于哥哥出生之后的事。哥哥纳闷,为什么我和妹妹用相同的眼神看着她。他坚持说我没有将关于他出生之后的事情讲出来。于是我坐了下来,想把我二十二岁生孩子的那部分讲完。
那是夏日,我睡午觉,梦到我在隐隐约约跟你的表姐玩耍。我对我是否已经说过这件事表示怀疑。我知道我说过,但我才刚结束那些画面的描述,所以有关我怀孕的述说一定会在这些画面的描述之后。我本想随意简略说说我22岁的事,但到了这里我又变得慎重起来,因为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述说。当我想要接下去的时候,现在我的鸡皮疙瘩仍然在生长。哥哥又打断了我,说这个我已经说过了,我看向妹妹,她说好像说过了,她记起来了。那么,我已经说了,你还要叫我说什么呢?哥哥终于知道我忘了一些东西,他提醒我,说我说到了晚上太外奶奶和我睡觉的时候我问她表姐下午有没有来一起玩,她说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我好像把那些画面放在了一个小盒子里面,那些小盒子并不是我想锁上就锁上的。直到哥哥对我讲起那些画面,于是我便知道我要讲的东西。
我生下你之后,忘了大概有多久,可能是你满月,或者稍微晚一点,我记得那时候我没有再坐月子了,但也并不会离得太久。你们的太外奶奶过来看我,这时我们已经不在一起睡了。她坐在我的床边,我分明记得那次她来看我的时候精神很好,神采奕奕的,完全不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但不久之后她就死去了,在冬天打霜的时候?我记不清了。她那时候抱着你,我望着哥哥说,看着你的脸仔细端详,好像在观察什么似的。我对她说现在还看不出长相,等过些日子才知道他到底像谁呢。但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把你身上的毛毯解开。天气很冷,我说不要让孩子生病了,但她就是不管。我说是不是闻到了臭味,孩子要换尿布了,她也不说话。等到她把你的衣服全部解开,她仔细观察你的下体,确认完毕之后才又将你用毛毯包了起来。她在深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不可能的,说孩子是一个男孩真是奇怪。我问她为什么。于是你们的太外奶奶,我的奶奶跟我讲了我在怀孕的时候她所看到的景象。她说很多次,她到我这里睡觉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那时候她总是轻声开门,怕打搅我睡觉。有那么几次,她看着我说。我问她那到底是多少次,她说大概三次能碰到一次。她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她翻下床,走往床下并消失。妹妹反复了一个“床下”,带着疑问的语气。我点了点头。哥哥对她说,以前的床腿是很高的,下面留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储物,当然也可以钻人,在我小时候,奶奶经常把我打得往床底下钻,那样,你以为你得到了庇护,实际上你更没有了逃脱之处。你是〇〇后,没有经历过,哥哥对妹妹说,并没有之前的嘲讽的语气,而是语重心长像是长辈似的。你们太外奶奶说她一直不敢跟我讲,怕我知道了这些东西,动了胎气。直到有一天,我问她中午是不是表姐来这里玩了,她就知道还是那个小女孩,她现在竟然白天也出现了。太外奶奶认定那个小女孩会跑进我的肚子里,然后投胎转世。所以我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女孩,这正好也和刚怀孕的时候算命师傅算的一致。可是她没有想到,等孩子一生下来,是个男孩。她对我说,你们两个很像。哥哥露出了一丝疑问的神色,他好像不懂你们两个是指哪两个。妹妹告诉他,说指的是他和那个小女孩。于是我感觉到哥哥皮肤上的鸡皮疙瘩在生长。太外奶奶还说,她忘不了那一次推开门,那个小女孩没有立即下床从床下离开,而是呆坐在我的身旁,像是没有睡醒的样子。你们的太外奶奶胆子很大,她没有慌张地跑到外面,而是走了进去,一步一步靠近我的床。她慢慢走着,用生气的眼神看着那个小女孩,还一边用手做出驱赶的样子并小声严肃地对她说:快走,快走。终于等太外奶奶走到房间的一半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翻下了床,从床下离开。但是在离开之前,那个小女孩回了下头,对太外奶奶笑了笑。她说她永远记得那张笑脸。其实,在太外奶奶把你还给我的时候,你也对她笑了一下,但是太外奶奶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走出了门,从此以后,她的身体状况就急剧下降。
妹妹很认真地对哥哥说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小女孩。哥哥说不可能,因为他是男生。妹妹说怎么不可能,男女并不能说明什么,最主要的是,你和她长得很像,还有你们都对太外奶奶笑。哥哥这时候看着我,似乎在问我为什么要说当时他对太外奶奶笑。哥哥又说妹妹和他也很像,那么妹妹就更可能是那个小女孩了。妹妹说她不是,他们相像是因为长得像他们的爸爸。
这让我想起了什么,一些我并不知道的事,因为那个时候我才刚出生。我对他们说,在你们的爸爸出生之前,你们的奶奶还生过一个姐姐,但是在她三岁的时候就死了。所以这一切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释,为什么那个小女孩和表姐一样大,是因为他们都是三岁,为什么她的长相和哥哥很像,是因为她是爸爸的姐姐,你们都长得像爸爸。
哥哥于是叫了一句,這让我的讲述暂停了下来。他说如果太外奶奶还在世的话,她看到了妹妹的出世,一定会大为惊奇,因为她看到我的妹妹,会说出三个字:太像了。因为她们简直一模一样。哥哥对妹妹说,没想到那个女孩,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一个凡胎。自然是俏皮的语气,他们互相开玩笑。已经不重要了,但我还觉得我漏掉了最重要的东西没有讲,无须再讲了。我站起身子,告诉他们要睡觉了。我转身去关身后的门,等我回来,能听到兄妹之间的吵闹声。我将手放到电灯的开关上。想到了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怀着孩子一直想的那个画面,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始终在想那个情景,一个人在洞穴内,一个人在洞穴外,洞穴内的人出去,洞穴外的人进来。
我关上大厅的那盏灯,四周漆黑。在我脑海中一个画面一闪,我看到了,胜出的那个人在晨晓中离开,他的脸庞是我父亲的。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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