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等米尔娜等得身心疲惫。因为节庆快要到了,机场里满是赶飞机或接亲友的人群。他们就这样等待着米尔娜,却连她的航班号也不知道。她跟母亲打电话的时候说了好多,就是没提返家航班的细节,只确认了日期。这一天只有三架飞机从纽约飞过来,两个在上午,一个在晚上。即使十分不确定,她的父亲和兄弟们仍然决定继续等,虽然最小的弟弟时不时会试着说服他们别等了,让米尔娜打出租车回家算了,但父亲坚定地说不行,既然自己跟她说了会来接她,就必须做到。两个儿子最终只能接受了父亲的话,点点头又微微一笑。他们不习惯于反驳他,而且也很期待见到自己的姐妹。
第二个航班到了,他们跟第一个航班落地时一样,围到出口,满心期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很多人出了海关,但还是没有米尔娜的踪迹。失望过后,男孩子们开始不耐烦起来,也不在父亲面前掩饰自己的不满了。大一点的哥哥法比安说,米尔娜可能是因为工作上的急事误了飞机——“说不定她已经给家里打电话了,可我们还在这干等。”父亲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只命令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劳尔去给家里拨个电话,问一下母亲米尔娜有没有留言。这确实是此刻最好的办法了,也让劳尔打起了精神,掏了掏自己的口袋,露出了一个改善不少的微笑,说,自己身上没有硬币,也没有电话卡。法比安对这笑容再熟悉不过了,没多想就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弟弟。劳尔很开心地跑远了,手中高高举着那张卡。父亲走到法比安身边,法比安不知道是该直视他的眼睛尝试劝他回家还是该等弟弟回来看有没有消息。忽然,父亲张大了嘴,有什么话要说或是很吃惊的样子,盯着女卫生间的出口。不过这表情只持续了几秒钟,他随即就又把嘴闭上,向另一边望去。法比安本能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朝卫生间瞟了一眼。很近的地方,紧靠着机场的出口,他看到了一个跟自己妹妹十分相像的女孩。那女孩穿着紧身牛仔裤,一件很衬她消瘦身形的外衣,还戴着一顶过大的牛仔帽,压在描过的黑眉毛上面。此时弟弟从这扇门中进来了,他走得很慢,过一会儿就看一看他们。终于走到他们身边时,他对父亲说,家里没有什么消息,妈妈现在很着急。“你们看,现在连她也跟着着急了!”——父亲一边说一边挠头。没有人回应。法比安决定去给大家买点喝的,就问每个人想要什么口味。
在贩售机前面,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抓住了很多硬币,但又把它们都放开了,因为自己的传呼机响了,是他母亲。“米尔娜的航班取消了,明天才回来。”他把小小的机子收好,又把硬币一个个塞进贩售机里。
法比安回到大家身边发了饮料,打开自己的易拉罐时,说了传呼机里关于米尔娜的信息。他把内容重复了一遍,又把机子掏出来给他们看,父亲脸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走吧。”他们只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车里,回程的路上,父亲一直说个没完。他说米尔娜做得没错,她一直是个好姑娘,本来就该打电话给家里。他这么说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法比安一边开车,一边纳闷为什么自己的妹妹这次会如此处理事情,这么突然改变且毫无章法不太像她呀。前方的一场车祸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们不得不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在这里堵了很久才能继续往前走。从他们的位置,能看到浓烈的黑烟向空中升腾。父亲有点慌,告诉哥哥靠右边开,应该是一辆车起火了。劳尔对发生的事情似乎没什么兴趣,他正歪在后座上翻哥哥的一本运动杂志。车流开始缓缓向前挪动,人们对于车祸惧怕又担忧,却又无比好奇,还有与危险近在咫尺的激动。当轮到他们经过车祸现场时,他们发现出事的是一辆小车,已经完全烧焦了。浓烟是从距车辆半米以外的一个轮胎中冒出来的。车主在跟消防员之一说话,应该是其中的负责人,能看出他们是在例行问话。车主一边说一边扭头看自己车的残骸。法比安想尽快离开这里,就开始加速,只维持着必要的车距。他很不乐意看到路上的车祸,目睹躺在沥青路面的尸体总是让他心惊胆战。之前发生过为数不多的几次,那些画面总会在他的脑海中停留几个星期,令他的精神产生极大的不适。
有一次,全家人去乡下玩。那个早晨他和弟弟妹妹玩得很开心——其实,基本都是跟米尔娜,因为当时劳尔还很小,都不会走路呢。他和米尔娜大半天都待在游泳池里,比赛谁能潜在水里更长时间。法比安沉入水中,憋气憋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深处隆隆跳动。有时候,当不得不浮起来时,他会想象自己已经离水面有好几公里,再不呼吸就不行了。当他浮出水面时,米尔娜总是已经在上面等着了。她会一直求他再比一次,这一次自己肯定赢。他们会继续比下去,直到米尔娜胜利,更准确地说,是直到哥哥让她取得胜利。
太阳下山了,兄妹俩饥肠辘辘地从游泳池出来,冻得发抖,赶快让爸爸妈妈用毛巾把自己包起来,开吃妈妈准备好的饭菜。吃完饭以后,他们又想去乡村俱乐部范围内的田野里玩。在这里他们最喜欢的游戏是跑上一道山坡,从山顶俯瞰整个辽阔的山谷。当他们筋疲力尽爬上最高处的时候,正想坐在草地上瞭望绵延的群山和蜿蜒其中的公路,好好放松一下,米尔娜突然发现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从远处看一切都显得那么小,是两辆车相撞,现在把整条路都堵上了。孩子们意识到,事故才刚刚发生不久,因为还没有救援到来,附近也没有其他车辆,只有几具正在路面挪动或是尝试从车中爬出来的身体。法比安指着一个身体让米尔娜看,那应该是个女人。她在路的边缘,离车有两米远,一动不动。从他们的位置没办法分辨有没有人流血,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米尔娜吓坏了,开始往坡下跑,想回家找爸爸妈妈,告诉他们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忽然,她绊倒在了一块石头上,开始飞快地向山下滚去。她的哥哥赶快跟在她身后跑,想试着追上她。
法比安向右转弯,抄了个可以直接回家的近道。应该还有三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路的两旁都是庄稼地。他们的父亲总说,选择远离市区的房子很明智,也总说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家里其他人都跟他的意见相反。他嘟囔着米尔娜的名字。往前走了几公里,在公路边的几间酒吧外面,父亲认出了一个正往出走的朋友。他让儿子减速,在他指定的地方停车。他照办了,在那个刚刚走过来的人正前方踩下了刹车。那人茫然地盯着眼前的车,看上去正要继续往前,当这辆车是鬼一般走过去。父亲摇下了车窗,直接叫出了朋友的名字。那人夸张地睁大了眼睛,能看出来他喝醉了。父亲跟对方说别傻了,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那个男人笑了,问好似的鞠了个躬。大家都笑了起来。父亲走下车,跟那人说我请你喝一杯,得庆贺一下我们的重逢。朋友接受了,又是一个鞠躬,弯曲身体的时候都有些站不稳,得扶住车才能保持平衡。走进酒吧之前,父亲回头对两个儿子说,自己不会待太久的。劳尔還戴着耳机,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却做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法比安从车上下来,走进了父亲去的酒吧旁边的一家商店,买了几包糖果、几罐苹果汁和可乐。从商店出来,他才发现这里也卖水果,不过没买,因为知道母亲总会在家里屯上足够吃一整个星期的水果。她会先把水果冰起来,再切成小块,给大家蘸着炼乳和咖啡沫吃。从孩提时起他就是这样吃水果了。他的朋友们总问他从哪儿学来这么奇怪的方式,他会回答说是他的妹妹米尔娜,是她把这个新花样带进家里的,是学校里一个外国女同学在课间教她这么做的。从那天起,这种吃法就在米尔娜的倡导之下成了全家人的习惯,特别是在她受伤的时候——因为扁平足,米尔娜总是很容易摔倒。
在乡下的那天,法比安跟在自己的妹妹后面,看着她滚下了山坡。他想着去安抚她,说他们可以一起吃水果,愿意吃多少就吃多少。刚这样想着,女孩的身体就停住了。他跑到她身边,惊异地发现妹妹的手脚都极其随意地纠缠在一起。他不敢碰她,感觉如果米尔娜死了,或者晕过去了,如果自己碰过她,就成了让她死掉的罪人了。但米尔娜醒了过来,愣了一会儿神,就开始哭。他很开心能听到妹妹的哭声,觉得这样自己就可以离开去叫爸爸妈妈了。当他带着他们回来的时候,米尔娜已经站了起来,抖抖裙子,又擦去脸颊上的泪珠。爸爸把她抱了起来,无比担心地轻抚着她全身各处,问她有没有哪里疼。她说没有。但他们还是收拾东西去了医院,准备让医生好好检查一下。在车上,法比安看着自己的妹妹,发现她一动不动,好像在神游。她张开双唇,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合上了。他没有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发现她又长了张嘴,这次说出了话——“他们都已经死了。”她说,没人明白她在说些什么。“路上的人都已经死了。”她又说。法比安想起了他们目睹的车祸。原来她是在问他们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已经死了。爸爸想知道米尔娜指的是什么。她看了看法比安,发现他一言不发,一脸困惑,她就自己顺畅地讲出了来龙去脉:车祸、伤者和可能的死者。说完以后她问爸爸,是不是该通知警察?爸爸看了看表,叹了口气,开始用舌头发出那种每次要做决定时就会发出的清脆声音。最后他说,不用担心,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一定有其他人报过警了。“救护车已经把受伤的人都带走了。无论如何,到家以后我也会给警察局打个电话,确认他们去处理过这个事故了。”他这么说。
法比安靠在自己的座位上,百无聊赖。他抓起一罐可乐,几乎一口就把整罐喝完了。一边喝,一边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劳尔。劳尔已经睡着了,或者在装睡,头上还插着轰鸣的耳机。这时父亲突然跟那个朋友从酒吧里出来了,他们走路的样子有点费力,生怕被泥地上的哪块石头绊倒。法比安抓起几包糖果,拍了拍弟弟的大腿把他叫醒。他好像有点被吓到,坐直了身子,本能地把耳机扯了下来,环顾四周,想记起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父亲和那男人走了过来,跟他们说得捎上这个朋友,把他送回家。儿子们点了点头,法比安必须得掉个头,从另一条路回去。车才开出去几米,这朋友就睡着了。父亲在他膝盖上轻轻敲了几下,想叫他起来,但此人毫无反应。忽然间他又大笑了起来,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他们开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街区,父亲指路到了把这朋友放下的地方,车停在了一座很大的房子面前。儿子们意外地发现,这房子的豪华程度与这男人的外表完全挂不上钩。他们按了门铃,走出来两个跟劳尔差不多大的男孩,帮忙把这烂醉的朋友接了进去。“他已经到家了,现在咱们也赶快回家吧。”父亲说。回到家以后,母亲问他们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才回来,她都着急了。父亲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法比安不得不承担了所有的解释。
米尔娜好像并不相信父亲说的话。她跟在爸爸身后,一直重复说他答应了自己打给警察。“他们应该都已经死了。”她说。哥哥从家门口观察着她,他没走进来,因为爸爸妈妈让他在这儿等着,他们很快就出来一块去医院,只是进去拿几份医疗保险单。父亲在客厅中央站住了,说好吧,那就打电话让她心安。米尔娜接受了,拿来了电话递给父亲,又张开了握紧的拳头。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写着几个数字“警察局的电话”。她解释说。父亲向警察做出的解释听上去仿佛只是一段无关紧要例行公事的叙述,他还为不能提供更多细节道了歉,说自己只知道这么多,现在得带女儿去医院,她刚刚出了个事故,就挂掉了电话。“他们知道那个车祸,对吧?已经把所有人都救了,对吗?”父亲望着米尔娜,眯起眼睛,凑到女儿的脸前,很小心地用一根手指轻轻触碰米尔娜的额头,那是一个肿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肿起来的。“你必须马上去看医生。”他这样回答。
夜晚尚未过去,母亲还留在客厅里,守在电话边,等着女儿的消息。一阵铃声把她从昏昏欲睡中惊醒,她却错误地抓起了电话听筒,即使声音不是从这里传来的。法比安用手指向大门,提醒她拿错了。他没有去开门,只大声问是谁。外面没有一丝回应,他终于去打开了门探头往外看,又迅速缩了回来,显然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先进来的是几个带轮子的行李箱,跟在它们后面的,竟然是米尔娜。她跳过了几个箱子,冲到妈妈的身边拥抱她。劳尔从厨房走出来,发现姐姐竟然回来了,就也过去拥抱她,不过带着几分责备和居高临下,因为她没让他们去机场接。她笑了,更紧地抱住了弟弟。一刹那间大家都没有说话,对重逢既担忧又欣喜。“我去叫你爸。”母亲往一扇门走了几步,但那门居然自己缓缓打开了,父亲从房间里的黑暗中冒了出来。他还没睡醒呢,微肿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舌头发出清脆的声音,想把嘴巴里的苦味赶走。他显然不太舒服,用双手揉着自己的胸口和肚子。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女儿时的反应。直到母亲憋不住笑出了声,父亲才终于把眼睛睁开了,先是有点摸不着头脑,紧接着迈了两大步,两个人就抱在一起了。大家都笑着,激动地拍手,父亲除了紧紧拥抱女儿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手臂在女儿的后背上微微颤抖。
从医院出来以后,妈妈抱着劳尔,手里牵着法比安。爸爸抱着米尔娜,她的双手双脚都钩在了他的身上。“你像只猩猩。”法比安说。父亲站住了,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母亲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安静。男孩明白这动作的意思,就不作声了,只是盯着妹妹看。她的头上缠满了绷带,脸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她也在看着他。事实上,他才是妹妹涣散目光的支撑。他小小的嘴唇有节奏地一张一合,脸颊红扑扑的。回家的路上男孩接收着各种各样的指令,最重要的就是不许碰妹妹头上的绷带。法比安认真地听着一切,然后继续看着她。他觉得自己看着的一定是一个不同的女孩。“他们还给了我另一个妹妹。”他这样想。米尔娜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跟他说绷带下面很痒,想挠一挠。爸爸妈妈正色道,几乎是喊了出来:不可以!女孩垂下目光,说了句什么,大家都没听清。哥哥凑近她,问她刚刚说什么。她回答,在医院里没看到车祸受伤的人。“他们被送到另一个地方了。”法比安这样回答。“不对,他们哪儿都没去。”女孩有些恼怒地说。“他们消失了。”她又说。法比安坚持着自己的说法,告诉她一切都没事的:“他们不会消失的,只是被送回家了。”听到他这么说,女孩才终于平静了下来,开始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街道,没有发觉自己的父亲克制地捶了一下方向盘,难过地嘟囔:“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
米爾娜抱住了法比安,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法比安,你还在等什么?还不结婚?我想当姑姑啦!”她问道。父亲觉得她问得没错,趁机直接跟女儿说,你也该考虑考虑嫁人了。“我们的家该多些个成员了,不是吗?”米尔娜笑了笑,看着妈妈,伸手摸了摸头。她头上绕着一条轻柔的蓝色披肩。“你们是不是该送我一条新披肩了?”她尽量拿出幽默的语气。随后他们转换了话题,说起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一场车祸,一辆汽车着火了。“有人受伤或去世吗?你们知不知道?”她问法比安。“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都不会消失的。”他回答,内心确信这是最合适的答案。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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