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
广东广州/黄柏刚
2020年8月2日,《作品》杂志评刊团就作家盛可以的短篇小说《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见《作品》2020年第6期),运用腾讯会议平台举行了一次线上评刊研讨活动,有幸受《作品》杂志邀请担任此次评刊活动的点评人。此次活动共收到评刊文章113篇,其中一团54篇,青年团59篇。评阅了所有研讨文章后,有三點强烈感受:一是《作品》评刊团真的是藏龙卧虎,豪杰云集。二是对“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有了更直观深刻的体会,同一篇小说,每个人切入的角度不同、所见所得不同、行文风格不同,即使同评父亲这个人物,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三是对“后浪”有了更清楚的认知。一团和青年评刊团的评论文章给我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一团的评刊员多为中老年,相对来说年龄偏大,他们的评论多从人物、主题、情感、思想等内容层面切入,以社会—历史批评和感悟式批评为主,能看到“真批评家的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能感受他们对文本的精细把握、对文学的执着与热情;而青年团的评论则让我感受到学院派浓厚的理论气息,多运用叙事学、女权主义、精神分析学、接受美学等西方现代、后现代文论来解读文本,对作品的母题、叙事技巧、深层结构、现代性等展开分析,学术功底非常扎实,评论中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灵气和才气。这种新老结合的评刊活动更有助于文学交流,更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此次研讨活动共有19位评刊员做了简短精彩的发言,分享自己的阅读感受和认识,对盛可以小说的人物形象、主题蕴含、艺术风格等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探讨,现将此次研讨发言的情况归纳总结如下:
一、对作品中不同人物形象的塑造进行深入探讨和研究
1.父亲形象塑造的分析和解读
浙江杭州沈耘的《一个只有通过死亡才能解决的大爱》,将小说描述为如炼狱般荡气回肠的情感复苏过程,侧重于对中国式父亲的形象及性格进行分析,贫穷、愚昧、多子女造成了父辈与子女的隔阂和鸿沟,这是其悲剧人生形成的社会原因。
山东济宁翟胜成的《评盛可以短篇小说〈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对小说中的一些细节和场景进行了认真细致的解读。他用一个极其生动感人的比喻来描述小说中勤劳善良、隐忍木讷的严父形象:“父亲就像他自己挖出的最不起眼的树蔸子,在最寒冷的夜晚,默默无闻地燃烧自己,给全家带来温暖,直到燃尽成灰,无声无息地死去。”
2.女儿形象塑造的分析和解读
虽然小说是从女儿的角度来展开叙述,但分析女儿这个人物的评论为数不多。广东广州周晓坤的《记忆重塑的追问》一文主要从小说中“我”的角度切入,认为本文是“叙事者对自己关于父亲记忆的一次集中修改,对记忆重塑的一次追问”。记忆转变的时间节点是父亲亡故,但记忆转变的关键在于女儿本来就是柔软的,能够共情的,这是反思的前提。作者的观点简捷明了,分析透彻细致。
3.对“V”的形象探讨
广东中山付镕豪的《回忆是痛苦的》对这篇小说中“V”的形象的多重含意进行了分析,认为“V是作者在家乡的另一个自己,那个从未离开家乡,从未离开父亲的自己”。而山西太原孟祥瑞的《对于成长,我们一直在路上》将“V”视为一个关键人物,“V”的身份可以是多种的,但“V”的背后是一个个不同的“我”。过去的“我”敢于反抗暴君主宰,同父亲及世界的不公做着斗争。现在以及未来的“我”,忏悔过往,珍惜当下。
在人物形象塑造分析方面,很多评刊员依托文本中肖像、语言、动作等细节对人物形象进行分析解读,还有一些作者跳出文本,将人物与现当代文学或外国文学作品中的同类形象进行比较,在比较中彰显小说人物的独特性,使作品研讨的深度和宽度得到了极大拓展,总之,对人物形象的分析探讨使盛可以这篇小说在当代文坛的价值和意义得到了较为充分的阐释和揭示。
二、对作品的主题进行探讨
1.对作品表达的父爱和亲情关系的主题进行开掘
河南新乡王士哲的评论简短精练,将父爱和母爱进行对比,母爱温和感性,父爱带着生硬和笨拙的基因;传统的“严父慈母”的家庭关系,使父爱“冷硬”得让人难以领会,但“再怎么难以理解的爱也是极其伟大的”。
河北衡水吕乃华的《一言难尽是父爱》强调“父爱如什么”之类的比喻和描写再多,也无法概括和厘清父与子、父与女之间的血缘亲情。在列举分析作品和生活中种种父亲形象后总结道:“有一千个父亲,就有一千种脾气性格。父爱,就是这么一言难尽。”这句话看似简单粗糙,却生动直观意味深长。
山东聊城于沛泽的《深情下的伪装》对父女矛盾冲突的解读别开生面,他认为小说中“我”对父亲的情感其实一直未变。父女之间的情感被明面上伪装和虚假的矛盾雪藏。父亲伪装自己实际的脆弱,儿女消费父亲树立的坚强;儿女伪装自己生活的失意,父亲承受儿女虚假的乖张。标题和结尾两个问句的转换,让雪藏的亲情如决堤之水一泻而出。
2.对形成代际隔阂的社会和文化原因进行探讨
广东梅州黄楠的《忏悔录式的情感追忆》通过细读文本,重点分析小说中以女儿为代表的年轻人存在的问题:“因为年轻时骨子里藏着的傲慢和极端,对自己的过于看重,所以会对父亲有着各种偏见与误解。将余生的顺与不顺都归结于原生家庭的幸福与否,这是年轻一辈特有的狭隘和浅薄。小说通过追忆来反思代际隔阂的根源,探究自我生命存在的方式和意义。”
江苏扬州陆云婧的《“快跑”之后》从网络热议入题,把当代年轻人处理家庭关系的方式概括为一字真言“跑”,但跑后又该怎样?主人公成功地跑了,逃离家乡,有令人艳羡的事业,与家庭彻底隔离。但跑的是身体,心还在故乡,在异国的火炉中,映照出的还是父亲的脸。盛可以的书写看似传统,却不同于刻板的孝道书写,更加逼近复杂的现实与人性。
山西太原孟祥瑞的《对于成长,我们一直在路上》对小说的读解别开生面。他认为成长的过程不仅指青年人,解决代际冲突的根本途径是彼此都要理性地成长。“父亲的成长在试图和我们融入,讲过往的‘封建时代经历,挖树蔸……‘我的成长便是理解了当初的父亲,也认清了自己。”
广东广州张勇飞的《与父亲和解》一文体现出作者的阅读视野和知识面的开阔。他把小说置于宽广的背景下来加以审视,将涉及父子(女)关系的小说分为“父慈子孝”和“父怨子仇”两种类型,盛可以的小说属后一种。“父怨子仇”产生的原因在于传统家庭教育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一代代儿女在父亲的捶打下长大成人,一代代父亲在儿女的怨恨甚至诅咒中老去”。受孝文化的影響,老去的父亲在等着儿女们感恩行孝,而曾经受到伤害的儿女却在等待父亲说一声道歉。在相互等待中,和解永远无法达成。
河南三门峡晁耀先的《成长与结节》联系自己的亲身经历对小说的社会意义进行探讨,他用医学术语“结节”来形容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父母与子女之间因各种原因形成的“结节”会影响他们的亲密度,影响孩子的成长。这种家庭“结节”普遍存在,问题很大,它可能消失,也可能如小说中那样因父亲的去世被打通。盛可以的小说在孩子教育和家庭成员相处方面具有深远的社会意义。
上述评论贴近现实生活,对小说的社会作用和现实意义做出了精彩独到深刻的阐释。
3.对作品提出的道德伦理问题进行探讨,对其蕴含的哲理进行开掘
山东东营宋词的《撕裂开平庸生活表象下的人生苍凉》侧重于小说中哲理蕴含的挖掘与提取。“东方的文学里很缺乏哲思深入的作品。盛可以的这个短篇,可以算一个。”他认为作家是用心灵独语式的倾诉来表现对父亲意象的反思与重建的现代主题,对小说蕴含的哲理以深入浅出的话语进行了表达,将小说描述的父女情感冲突上升到人性拷问的层面。并且他对小说艺术性存在的不足进行了探讨:“大量缓慢冗长的回忆式倾诉成为这部作品一大特色的同时也为它失分不少。”
山东济南邓程浩的《集体无意识——小说的现代性探索》一文从现代性这个理论预设的前提出发,对小说中隐在的集体无意识进行开掘和探讨,认为“作者通过叙述,将父权专制的集体意识开掘出来,使这篇小说具有一种现代性,也就具有了现代审美的意义”。这是对小说意蕴的一种深层次开掘。
上海刘天宇的《如何跨越代际的鸿沟》将小说誉为“本年度读到的最动人的子代叙事作品”,认为小说打破了现当代文学中“代际叙事”书写形式的边界,小说对父亲形象的真实还原是通过“反求诸己”来完成重构的。父亲的死亡触发了子代无边的羞愧,通过自反性的暴露,实现对父亲认知与态度的双重转向,迈向代际鸿沟的彼岸。评论者娴熟地操持着不同的文论话语,对文本进行拆解、分析和重组,但他不是演绎概念、生搬理论,而是将这些术语理解掌握后运用于文本解读实践,体现出深厚的学养。
这些评论通过犀利的分析和精准的概括,将盛可以小说中潜在的意义和价值宣示出来。
4.对盛可以小说的国际化视野进行探讨
广东广州张勇飞的评论另一点值得肯定的是他指出盛可以小说的一个特点:国际化视野。“小说将与朋友隔空对话的地点设置在美国,从文本上扩大了小说的叙事空间,‘我与美国女诗人发生冲突的小插曲,使得父子(女)关系的主题具有了世界性,小说叙事有了国际化视野。”这个观点与我不谋而合,我的认识是父爱是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具有的亲情密码。王十月老师也认为盛可以小说具有国际化视野,他是从小说中那一叠病历本来谈的。国际化视野不是说一个作家有几本书翻译成了国外的文字或是出过国就具有了的,而是说一个作家能够跳出自己,站在对方(包括另一个人、另一个民族、另一个国家)的视野和角度去想问题,使自己的作品能够超越文化、观念、艺术形式等多种层面的局限和束缚,为不同种族、不同国别、不同文化的人理解、认同和接受。
三、对小说艺术形式和技巧的探讨
1.对小说文体形式和艺术手法运用的研究
法国兰斯黎希澈的评论将小说和法国二十世纪的独白小说特别是新小说进行对比,虽然同样是运用独白方式,但“作者想要表达的是愧疚与爱而非虚无和荒诞”。黎希澈对文论术语理解透彻,对叙事理论和方法运用娴熟,能准确地捕捉小说情感与叙事上的特点,行文简洁严谨,没有丝毫的斧凿之痕,显出学院派批评的风范。
广东中山付镕豪的《回忆是痛苦的》用罪己诏来比喻这篇小说,对小说书信体的形式进行分析,他统计出父亲临终前女儿的脑袋从他臂弯下钻出来这个场景,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了三次,可见父亲离世对女儿打击多么巨大,“可这封信却写于父亲死后的第三年,无法想象这三年对父亲回忆的折磨让作者有多么痛苦”。这种评论以细读法、移情法深入体验人物内心活动,将文本潜在的情感暗流引导出来,极具感染力。
湖北钟祥兰云峰的《值得细细品读的短篇佳作》以排比段的方式,对小说的语言、情感、结构技巧等进行了多方位的分析,称赞小说文字清新,值得赏读,情感真挚,值得品读,文本自然,值得鉴读。评论简洁圆润,条理明晰。
北京杨毅的《倾诉体小说与自白式表达的限度》别出机杼,从作品的文体形式和叙事方法入手来谈小说的得失,深具个性和理性。与黎希澈对小说独白方式的赞许相反,他对小说的局限进行了分析。倾诉体的使用为作家讲述自我与呈现内心提供了极好的形式,完全主观性的叙述方式有助于“我”的倾诉表达,但单一视角的评判会将事物单一化与人物扁平化,父亲形象没有得以清晰地呈现。这种情感宣泄的文体形式和表达方式,无法深入探究“我”与父亲误解背后隐藏的结构性的社会问题,缺少在代际与性别双重维度上对父女之间代沟与隔阂问题的思考,使小说滑向道德叙事,失去了向更复杂更广阔维度上探讨问题的可能性。
2.对小说的艺术风格进行分析
山西忻州王奕鑫的《“外科大夫”的创作》将盛可以对现实和人性问题犀利而强势的剖析用精准的外科手术来比喻,余华与盛可以同样以冷峻风格著称,不同在于“余华的文字里充满着压抑、恐惧和残忍;而盛可以则是写出一个极度真实的光怪陆离的社会,她打破常规写作,直指最真实的人性”。这种评论生动形象,一语中的。
四、结束语
综观此次研讨发言,评刊团的朋友们对这部小说从人物形象、主题蕴含、艺术形式等方面做出了深入、细致、独到的分析探讨,新见迭出,佳作频现,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与评刊团朋友们不同的审美期待和切入文本的角度有关,也与小说情感意蕴的丰富、文本话语的开放有关。很多读者共同的感受都是含着泪读完这篇小说的。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作者以发自肺腑的真情进行创作,读者也在用真情去感受和欣赏作品,读者与人物和作者之间能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在一个快餐速食文化盛行的时代,能创作出这样一部直指心灵让人情感不能自已的有深度的小说,实属不易。
我认为用韩愈《彭城行》中的两句诗“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来形容这篇小说,一点也不为过。我的评论标题就借用了这两句诗,得到了盛可以老师的认可。对于父亲形象的塑造、父爱的赞颂,中外文坛佳作不少,想要出新殊非易事,但盛可以的《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将心理独白与第二人称叙述相结合,将女儿在父亲离世后的心路历程“刳肝沥血”予以呈现,还原一个真切感人的父亲形象,对父爱进行一种全新的诠释和表达,对传统家族文化所造成的亲情代际沟壑进行深刻反思,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去思考父子亲情之类的问题,可谓新意十足。无论就情感深度、思想容量还是艺术魅力而言,这部小说都具有极高的辨识度,称得上是上佳之作。
中国式家庭伦理的精神病症
广东中山/陈剑兰
谢有顺认为,好小说决不只是故事和感觉,它应该成为这个世界隐秘的精神图景。盛可以的短篇小说《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所呈现出来的,就是对中国式家庭伦理亲情观的深入思考和探索——父母以生命为代价深爱着儿女,儿女却只知一味地索取,不体谅父母的难处甚而对他们心生怨憎,直至子欲养而亲不待时,才懂得痛失血脉至亲的那种痛苦,继而自省和忏悔。
小说在“亲爱的V”和“我”之间不停切换,已超越了一般写作者的自我视角,进入到了“我”和父亲的“生命感觉”之中,细致入微地摹写出“我”与父亲在年龄、性格、身份、地位、生活环境上的各种矛盾和冲突。在“我”眼中,父亲是以“粗暴冷硬”来巩固和维系着他的权威,而“我”则不得不以逃离和怨恨与之进行“抗争”。这种“抗争”,形成了父女情感上的深度焦虑和对立,这种悖论式的对立是中国式家庭伦理亲情的精神病症所在,也是现代社会大部分父子关系的缩影——一方面不习惯表达自己,另一方面很难客观去剖析自我和他人。
小说以“原谅”贯穿始终,仿佛一部忏悔录。父亲的隐忍和辛劳,父亲的疼痛和死亡,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人性中最卑劣的一面,让人唏嘘和警醒,而父亲砍柴和挖树蔸的场景,将父亲的形象定格为一棵树——为子女遮风避雨,直至为子女燃尽身体最后一点能量,让生命化为灰烬。小说结尾处“我的父亲会原谅我吗”是反省,也是情感和精神的最高救赎。
盛可以的小说叙事,一直围绕着人的身体遭遇和生命感觉,《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不在故事的新奇上做过多的铺垫和纠缠,而是以客观冷静的观察和描摹,巧妙地将“我”的经验与记忆、个人与世界、想象与虚构、存在与遗忘之间的复杂关系糅杂在一起,关注和书写着当代人因身体而衍生出的主题,比如对出身、疾病、衰老、情感、死亡等深入思索,揭开了人的生存困境和心灵苦难的疮疤,表达出对人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况的深切关怀。这种深于所指的反观式的内心独白与认知,让人的意识活动变幻无常,使得人物心理和小说叙述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饱和状态,这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着某种共通之处。正是这种对生命无处不在的“介入”,让盛可以的小说独具魅力。
情感追悔者的生命思辨
陕西西安/阿探
盛可以的短篇小说《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以触动人心的追溯与诉说,抵达了至真的文学高标。小说给予了我们一种生命直视,有别于断网的“世界上最远距离”——从未踏进过最熟悉者的生命世界的人生至高遗憾的直视。毋宁说文本是对逝去的父亲的原谅,不如说是“我”对天堂里父亲的原谅的祈求。这不仅是情感的终极追悔,更是向死问生的生命思辨。作为儿女虽然与父亲有着众多的交集,却也只是数十年来不变的误读误判。这种坚质如铁的误读,源自我们过于自私过于狭隘的立场,源于我们对自己的过于看重,甚至是对自己错觉的过于看重。
如同柔弱敏感的卡夫卡认定父亲是一个“暴君”,“我”从心底对父亲冷漠了很多年。非理性的认定,让来自灵魂的冷漠延宕到父亲去世那一刻。父亲从这個世界上彻底消失后,“我”对父亲最真的情感才不经意间得以自然性复苏,在父亲的点点滴滴生活细节里,在那些被“我”漠视的日常琐碎里,父亲曾有着怎样沉重的承担?而“我”及“我们”又曾有着怎样不可宽恕的残酷?小说打破了与散文体式的界限,凝铸了情感暗自淤积的潮起潮落,以类似于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绝对恐惧——致杜卞卡》的书信体,以对朋友“V”的情感表述,对生命难以挥去的惶恐,道尽了人生悔意,进而终极思辨了生命应该如何活着——走出自我,走进爱与宽容。
盛可以小说中“V”如同“杜卞卡”,是多义性的承载,是情感借以酝酿与升华的介质。对于“我”而言,“V”不仅是驻守在故乡的知己,一个理想的倾听者,同时亦是灵魂可以栖息的宁静故乡,更是某种恒定不变的人生价值意义的存在;而“我”则是故乡的“背叛者”,在“逃离”中迷失生命本真者。多年后父亲逝去的情感重击令“我”明白,数十年间“我”的灵魂从未走出故乡亦未走出父亲的爱。固然,更能折腾的生命会拥有更多的风景,但却亦在失去更珍贵的风景。父亲的生命旅程抵达了终点站,“我”的灵魂才有了走近父亲生命的契机。
对父亲的误读及认定,更多的是“我们”自我责任拒绝的借口,只是“我们”把自己成长及人生的不顺、失败的愤懑,在意识里强加给父亲的生命罢了。“我们”,烤着父亲挖来的树蔸子,用语言围攻着八十岁的父亲,搞得父亲呆在房间痛哭。对于年迈的父亲来说,这又是何等残忍啊!父亲不但承受了子女们莫大的长久愤恨,承载了那些众人从未意识到的身心背负,甚至还为不曾让“我”上学而虔诚追悔。“我”对“V”痛心不已的诉说,不仅是对自己亦是替兄弟姐妹的灵魂赎罪。“我”撒在父亲坟地的花籽遍地鲜花,是父亲的原谅。“我”历珍藏父亲的疼痛,则是感知他人的立场,是生命的警醒、觉悟。
你什么时候原谅自己
广东广州/张雪萌
一封书信式的独白,被首尾的两个问句包裹。“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这是“V”的疑惑。“你说,我的父亲会原谅我吗?”,这是“我”的忏悔。
“我”慢慢学着和父亲和解,说不清楚是在父亲离世前还是离世后;而死亡的手已经抚平了一切褶皱,再也不会听到父亲给出的答复。因此,全文并非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关键在于,“我”什么时候开始原谅自己?
关于Yaddo的描写并非虚设。这片“杰出的土地”上团聚着的名流和葡萄酒香气,正是作者有心营造出的距离感——对话形式的书信、追忆般的回溯、上等庄园和农村老家的对比,无一不在证明着,“我”早已跳出父亲和构成父亲的生活。残忍的是,我们往往只有在脱离之际才能将学会谅解。被包围在泥潭里的云淡风轻总归是难以想象。
父亲木柴一般的干硬、固执,带着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尚未被归训的暴力、愚昧,对此“我们”选择一视同仁地仇恨,以为就可以和这些令人厌恶的品质撇清干系。甚至面对那些造就了父亲的苦难,“我们”只是用“你那是在旧社会”草草搪塞过去。子女的“仇恨”“冷漠”,本质上是对自身投影里父亲那一部分的否认和自卑——那种在木柴面前,抱怨没有体面的无烟炭和暖气的自卑,“父亲将冷硬的光环遗传给了我,他要为天然的血液承担一部分责任”。很多年以来,“我们”拒绝原谅和了解父亲,“我们”拒绝承认和接受自己。
这点也被“我”剖析过了——“你知道没书读曾是我多年的痛苦,一路上饱受歧视,自卑自动转化为对父亲的怨恨”,尽管“我”将这一切都归咎于父亲的失职。这并非是篇“无情”的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学习成长和爱的过程,总是交织在父辈和子辈看似不可调和的对抗中。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在衰老和死亡的映照面前,“我们”认领了自己的那一部分,也会想起父亲那份分清鱼脬和鸡胗的关切——他原来曾那么小心地爱过“我们”。
是的,你可以去恨一个概念、一个背景、一句涩滞的土语,但你无法去恨一张火光中苍老的脸,一只啄木鸟一样笨拙地劈着木柴的身影(他一直这般替我们扛起一个家的重担),一个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病人。后者是木柴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也恰恰是我们一直不敢去解读的“父亲”的含义。
当“我”带走病历本、将波斯菊种子撒在父亲坟墓上时,想必“我”的内心也得到了答案:唯有爱、成长和死亡可以原谅一切。
“快跑”之后
江苏扬州/陆云婧
近几年,原生家庭成为了网络的热议话题。伴随着种种痛苦不堪的树洞与求助,一个屡试不爽的答案出现了:快跑。父亲家暴,快跑;母亲控制欲强,快跑;家人重男轻女,快跑;家庭里永远充斥着歇斯底里的争吵,快跑……“跑”似乎成了当代人面对家庭关系的一字真言,如果障碍无法逾越,那就绕开它奔向远方。
然而,就像鲁迅以《伤逝》追索“娜拉出走以后”的故事一样,盛可以同样将目光放远,投向“逃脱”后的下一段旅程:“快跑”之后,又是什么?既然人的一生还没有结束,逃离又怎会是一切的结局?
在《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里,主人公成功地跑了。“我”背井离乡、独自打拼,拥有了令人艳羡的事业,与家庭彻底隔离。然而,在半生的漂泊之后,在父亲死亡之后,“我”对父亲的态度却逐渐转变,从畏惧躲避到深深愧疚、渴求原谅。这个故事似乎出人意料地“老派”:血缘终究是扯不断理不脱的,斯人已逝,父辈与子辈纵使有天大的仇怨,也会在离去与回忆中慢慢消解。
这或许并不符合现代年轻人黑白对立的价值观。在如今关于婚姻与家庭的讨论里,家暴就像出轨,“没得洗”,错就是错。如果能把行为和人分开,那么在父亲离开之前就应当走向默契的原谅和冷静的和解,而不是死后三年,愧疚之情才缓缓解冻。
然而,读完这封磕磕绊绊、不断岔开话题以掩盖情绪失控的自白书,我却觉得错过是如此顺理成章,以致成为一种必然的遗憾。盛可以的书写看似传统,却又偏离了刻板的孝道书写,而更加逼近复杂的现实与人性:如果没有死亡、没有三年漫长的回忆反刍,“我”是无法原谅父亲的。
这仿佛是一个悖论,只有当父亲死去,凌驾于头上的权力消解,家庭中无形的暴君形象破碎,“我”才有机会去回忆中探寻一个“矮化”的父亲;但当子女终于理解父亲不过是一个在苦难中挣扎的普通人,这原谅与愧疚已成了永远寄不出的信笺,只能向部分代替了父亲功能的精神导师“V”倾诉。
沉默的父辈,倔强的子辈,这像错开的齿轮一样互相磕碰伤害的亲子关系,正像盛可以所形容的:“拳头和冷漠,武断和固执,天性和习惯,这些东西在巩固并证明父辈的权威,我们从血缘的天然矿井里中捡起缺乏形状的亲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根源。”
对于成长,我们一直在路上
山西太原/孟祥瑞
你的世界有很大,那么又有多少空间留给了亲人呢?盛可以的这篇小说,正是以“我”和父亲的冲突矛盾来仰望中国式亲情,剖析生命的内核深处——成长。小说带有抒情式的“自我忏悔”,从“我”的内心出发,去解开父辈与小辈的一桩桩历史铁案,最终也收获了一个“新我”。作者不输男人的凌厉笔风,将挡在中国家庭之间的遮羞布一点点解析开来,使人性的幽暗、丑陋一览无余,另以女性所独有的细腻笔触,不同时空的交換位移,笔笔落在生情处,慢慢地揭开了“我”内心的真实和“血腥”。“我”内心的成长,如同一杯热气腾腾的大红袍,氤氲着蒸腾的醇香,但只有平静后,才能理解杯底的苦涩。
第一,“V”式自我忏悔:小说的全篇涉及了一个关键人物“V”,“我”似乎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而他也是我的忠实听众。“V”的身份可以是多种的,但笔者更倾向于“V”就是“我”的观点,或者换句话讲,“V”的背后是一个个不同的“我”。过去的“我”作为一个敢于反抗暴君主宰的斯巴达勇士,同父亲、世界的不公做着斗争。现在以及未来的“我”,除了对过往的虔诚忏悔,便是继承着生命的延续,珍惜当下,做一个称职的父母。深深裹挟着对父亲怨恨的青春,在离别的一刻,走到了父亲的面前。
第二,细节安排独具匠心:如开头便出现的“吉卜赛人”式生活,年少叛逆的“我”与父亲的矛盾,让“我”感觉被世界所孤立只能一个人生活在雪原,匍匐前进。细究下,吉卜赛人风雨飘摇的孤独和我一人独行如此的相似。再如,墓前开满的波斯菊,盛开的全是“我”的愧疚,又何尝不是“我”“怜取眼前人”的实际行动。
第三,人生的理性成长:成长是一个人的关键,貌似现实中更多的是对青年人而言,但一个人一生都在成长。父亲和“我”的关系,从一个称谓、代名词到惊愕后觉,早已错失的爱。这反映了中国父子关系的现实,父母总站在道德、社会、人性、自尊的制高点去衡量评判孩子的一切,但以“我”为代表的孩子们仅仅只是一个孩子。畸形的关系产生,“一方面是不习惯表达自己,另一方面是很难像知识分子一样剖析自我与他人”。解决这一切的根源,便是理解后的成长。父亲的成长在试图和我们融入,讲过往的“封建时代”经历,挖树蔸……“我”的成长便是理解了当初的父亲,也认清了自己。没有绝对的对错标准,有的只是父亲和女儿的爱。
人性的晦涩,可能尖酸刻薄,甚至歹毒刁钻,但敢于承认并和它们战斗,便是成长!成长是美丽繁华下的一丝不为人知的心痛,冷静并且理性地看待事物,她的文字便不再停留在表面,往往呈现出超越事物的内核,找到世界的规律的意味。
责编:梁红
作品 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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