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顺

　　◆雾霾中入朔州记

　　出长安，过潼关，入临汾，上吕梁，进朔州

　　一路徒搭

　　钱少，就赔点笑脸

　　我和长天一样

　　披着多日未换洗的衣服

　　当不被人民拒绝

　　那些为我停下来的生灵

　　都如太阳一样昏黄、温良

　　呈现出对苦难大地的悲悯

　　◆土地是万能的

　　土地是万能的

　　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

　　大雪停止了布施

　　大地好像怀孕的母狗，慵懒地亮着肚皮

　　吃过月饼后，幺叔扛着钉耙去河坡刨散落的花生

　　入霜的时候，我和父亲则向土地借走了马铃薯

　　躺在我碗里的，都来自我的脚下

　　我爬过的高山，长满了大树，冒出了土地至高无

　　上的温情

　　我母亲说

　　人也是土地生产的

　　满仓爷早起出门拾粪

　　把浑身发烫的翠娟姑从柴窠里捡了回来

　　◆喊

　　对着天空喊一声

　　月亮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些

　　再喊一声

　　它就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愿那些幽微的光芒

　　都能得到一份声音的支持

　　为什么“会”写诗

　　春天钟爱什么什么就染上绿色

　　月光照耀什么什么就白头

　　社会优先在流浪汉的旧棉袄面前

　　露出破绽

　　关于生活

　　谁知道得更多

　　一个母亲的伟大来自于她的不平等

　　“像我一样多爱下你们的小兄弟吧

　　他不如你们能赚钱

　　孩子的时侯就落下了小儿麻痹

　　……”

　　◆局限性

　　在海南，我脱下了穿戴多日的外套

　　无法想象同时期的北方已在挨冷受冻

　　还是在海南，我望着永远舀不完的海水

　　忘了去年还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踽踽独行

　　我在世上行走

　　会被什么蒙蔽住眼睛

　　在富人小区做了几年保姆的表姐说

　　这世上哪有疾难困苦

　　只有吃不完的鱼肉荤腥

　　◆燕子

　　一连几日不见燕子夫妇的身影

　　才发现是两只麻雀霸占了它们檐下的家

　　它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只为寻求人类的庇护

　　我中年的头颅日渐低垂

　　竟然忽视了眼前的人间惨剧

　　这世上仍有诸多不公

　　而我，已能容忍麻雀把卵下到燕巢里

　　◆夜空下

　　其实，星星和太阳一样

　　也能发光发热

　　也有一堆围绕它转动的金、木、水、火

　　只是，这些年

　　偶尔抬头望天空的时候

　　才发现

　　肉眼能看到的星星越来越少

　　原本璀璨的天幕下

　　一些幽微的个体

　　好像飘到了宇宙深处

　　像儿时的那些伙伴

　　他们也自有光芒

　　只是已渐渐不为我所见

　　◆大雁

　　落日西坠的黄昏

　　一群大雁收拢了翅膀

　　休憩于荒凉的稻田里

　　它们把头埋进了羽翼之中

　　意欲酣眠

　　是不是这个世界已足够安全

　　還是它们对生死有超出人类的淡然

　　我看到前方的灌木上

　　一只大雁游离于雁群之外

　　蓬松的羽毛接收着风中的信号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都引起它的尖声鸣叫

　　好像一个人，吹响了喇叭

　　整个雁群立刻活动起来

　　每一只都不敢忘记对未来的敏感

　　哦，我知道，一定有这样一只大雁

　　守卫在雁群周围

　　警觉着可能的危险

　　一定有这样一个人

　　潜伏于人群的边缘

　　为安逸中的同类保留适度的忧患

　　◆余生

　　我决定了

　　这辈子哪里都不去

　　就守在广州

　　将来，也死在广州

　　像十年前一样

　　爱着那个女人

　　像这五年一样

　　等她，回来

　　如果错过了

　　请你记得

　　在我的骨灰周围

　　装点一圈幸福的合欢

　　而不要放置相思的红豆

　　◆春天也有落叶

　　一片树叶脱离了母体

　　飘到我身前

　　现在是春天

　　又没有大风

　　是什么让它割断了对人世的眷恋

　　没法解释

　　有时我也会突然流泪

　　不是因为悲伤

　　论写作

　　想想卡夫卡大半时间困在一个叫布拉格的小镇

　　海明威坚持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酒馆里写作

　　福克纳蜗居在约克纳帕塔法县而毫无怨言

　　陀思妥耶夫斯基穷得几乎买不起包子

　　更遑论出远门

　　想想莫言的一生都没有脱离山东高密

　　贾平凹越来越迷恋商州棣花街

　　博尔赫斯到老只是一个图书馆的馆长

　　想到这里，那些我拜过的菩萨就演变为同一个

　　那些闪光的地名就不再发出销魂的召唤

　　所有走过的路都开始后退、并拢

　　紧缩进一个叫“车陂”的

　　城中村

　　◆敬君三杯酒

　　醉了，醉了，今天不宜多饮

　　一杯酒是告别童年时的无助

　　两杯酒是告别学生时的困苦

　　三杯酒啊，是起身，道一声珍重

　　喝不完的就洒在地上吧

　　溅起的烟尘里有肉眼难解的幻象

　　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都有一只斑斓的猛虎和一尾孱弱的懒猫

　　就此一别

　　懒猫留在旖旎的乡下

　　猛虎奔往无尽的江湖

　　◆人间志

　　一滴水须融于大河

　　才能显浩荡的气势

　　一粒沙须居于荒漠

　　才能出广袤的神韵

　　一棵树须隐于森林

　　才能挺躯向阳，免刀斧之厄

　　一朵玫瑰啊，须立于花丛

　　才能远狂蜂浪蝶，飞短流长

　　基于此，我，一个庸碌之辈

　　须囚于城市

　　夹行于茂密的人类间

　　才能知礼节，守信义

　　于生活的洪流中

　　侧身腾挪，咬牙喘息

　　数十年而不朽

　　◆黄昏

　　远行的人

　　找到家的方向了吗

　　因为你支于道路

　　天与地，那巨大的书页

　　将不能合上

　　◆生命的尽头

　　一个人死了

　　他的血肉将养活虫蚁

　　他的骨骼将化为养料

　　小草毫无畏惧地从他坟头探出来

　　胆小的麻雀落在他的墓碑上

　　一个人死了

　　无论他生前多么蛮横霸道

　　他留给人间的唯有善良

　　◆余下的日子

　　我将不再奢谈诗歌对人生的功用

　　作为分行文字的信徒

　　我了解的是

　　那黑色的蝌蚪

　　除了触及灵魂

　　更应该对事件作最忠实的记录

　　因為无知

　　我已为自己的爱好放弃了太多

　　身为人的尊严

　　以致于脊梁越来越弯曲

　　现在，让我区别于一头野兽的是

　　对弱者的关注

　　俯身大地时眼里的泪水

　　还有，欲唱赞歌时

　　内心的那一点点羞愧

　　◆清明祭

　　上一次见面于深圳

　　再见面于五年后的清明

　　那时，你的鬓角刚有了点雪色

　　而今，骨头当也白透了

　　因为眼里含有乌鸦

　　望出来的全是白茫茫的痛苦

　　因为眼里尚存星光

　　才能忍受没有你的黑暗

　　◆且去

　　且去，摆脱这早九晚五

　　且归，像父亲一样，荷着锄头

　　耧一耧三月的麦苗

　　太晚，容易伤到根

　　在房屋边多置间偏房吧

　　如果来的客少

　　就养一群羊

　　出门不用牵着

　　它们知道哪里的青草

　　顶着新生的嫩芽

　　哪里的野花不能打扰

　　没人的时候

　　就在草地上爱个天翻地覆

　　将来我们的儿子

　　也是个出色的羊倌

　　◆在兰州，我第一次见到黄河

　　黄河并不黄

　　黄河简直不像黄河

　　在兰州，黄河清澈、平缓

　　宛如一条与世无争的飘带

　　在兰州生活的人们啊

　　缓慢地走在中山桥上

　　他们肯定不相信穿城而过的这条河

　　以后会变成黄河的样子

　　就好像在我的乡亲眼里

　　那些离家远去的少年

　　始终保持着淳朴善良的形象

　　◆夜幕下的沿江路

　　夜幕下

　　沿江路的脚步开始平缓

　　散步的人们悠闲地迎着晚风

　　情侣扶着栏杆向远方眺望

　　白天不敢露面的小贩

　　把摊位摆在了城管的岗亭旁

　　天黑了，珠江也好像在休息

　　宽阔的水面只反射路灯幽微的光芒

　　望上去不再像汹涌的奔流

　　◆入襄阳记

　　大货车几乎两分钟一辆

　　不等我打招呼

　　就绝尘而去

　　路边等了半小时

　　没有一辆为我减速

　　也许司机知道

　　南下打工的人，不会背这么小的包

　　也许他们需要挽救逝去的时间

　　构林过去是襄阳

　　进入湖北，天开始下雨

　　汉水汤汤，像追赶什么

　　流速明显加快了

　　◆在古隆中回望汉水

　　汉水已过。我的身前

　　再无如此辽阔的平原。

　　此后丘陵、高山沿楚地生长

　　河山陷入崎岖。

　　再无坦途。无如此悬疑的历史。

　　只是，在隆中，你不能讲三国

　　讲三国，你就分不清

　　自己是来自南阳还是襄阳

　　身上的血液属于蜀、魏，还是吴

　　会有一个立场鲜明的古人

　　在身后拽着你的衣领问你

　　爱的是怎样一个国家

　　◆空房子

　　1

　　在乡下

　　每一块门板上都守着一个门神

　　每一个门面上

　　都描上了大红大绿的关云长、张飞、秦琼、尉迟恭……

　　我乡下的老屋已经二十年没住过人了

　　只是过年的时候

　　母亲仍会请邻居帮忙贴上一副春联

　　让人知道它的主人还没有抛弃它

　　它的主人还在远方熬着

　　2

　　我有二十年没有回去了

　　那些新生的孩子肯定不认识我

　　他们只知道

　　这村里有一栋空房子

　　3

　　那些灰燕也知道

　　这村里有一栋空房子

　　它们年年、岁岁

　　都会来到这个院子里

　　在晾衣绳上等它的旧主人

　　只是，这几年

　　那根绳子开始腐朽

　　已渐渐不能承受一只鸟的，重量

　　4

　　房子空了下来

　　村庄因此有了留白的部分

　　孩子们有了可以攀爬的地方

　　他们会站在墙头上

　　望着大路说：

　　这家人啊

　　终于走了出去

　　5

　　在远方，空房子

　　也许是一段黑暗的历史

　　6

　　离开了母亲的子宫

　　你可曾

　　找到更安全的地方

　　离开了“空房子”

　　你可曾

　　发现新的家

　　7

　　每个村里都会有一栋空房子

　　每个村里都会有一个院子因久无人居

　　而长满了衰草

　　我相信，你的村子里也有

　　只有坟墓里才永远住着人

　　也只有坟墓里的人，才能在过年的时候

　　把大家召回去

　　8

　　北国风光，

　　千里返乡。

　　每逢春节，迁徙的队伍里

　　可否有你的亲人？

　　我的大伯这样迁徙了三十年，

　　今年，他终于决定留下来。

　　他想代替爷爷

　　守着这份孤独

　　并向我们发出一年一度的召唤。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