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的诗
◆蒙面之城
人生如戏。这是一个入口,它穿越雾和沉甸甸的湿气,在远处
显现成炫目的霓虹。向下的台阶上,有人出售能够深醉的烈性白酒。
道路曲蜒,你只能侧身,从那些欲望蓬勃、低声窃窃的眼睛一边挤过
不时会碰到酒气,肩膀,香水掩饰下的肉体,以及硅胶的乳房。
——它是诗歌还是小说?
——你建立的场景,是不是来自哪一部舶来的电影?
举高的手臂如同丛林,你知道自己正在陷入:陌生是必然的
那个坐在黑暗处的模糊面孔,格格不入地,摆弄着刚刚揭下的假面。
狂欢者早已联盟。他们支付了身体和情绪,拼命摇头
用一种拒绝的姿态对抗失意:莫非,他们试图将虚假的面孔甩掉?
——它是诗歌还是小说?
——你建立的场景,是不是来自哪一部舶来的电影?
不,在这座蒙面之城,假面具有一种内在的成长性,它来自骨骼
也来自血肉。舞池中被踩坏的那些并不意味什么,他们可以重新换上
就像一个细胞死亡,而另一个细胞则补充性地获 得新生。
他们已经习惯于此,因此,你很难在人生如戏的剧场中找到
你想要寻找的那一个。你不能伸手,揭掉那些迷离的、呆板的
或者僵硬的笑容。
——它是诗歌还是小说?
——你这样议论,会不会造成枯竭,也给故事戴上了另一张假面?
音乐充斥。沉郁的气息也在充斥,它们翻滚着,炸裂成
一个又一个彩色的泡沫。你感觉自己正在陷入
在蒙面之城,一个叫人生如戏的酒吧。你不是猎手
匮乏追踪的必要技术。你只是看着,一个空荡荡的玻璃水杯
被冰和褐色的液体重新占满。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是准备制造悬念,还是试着找见出口,转身离开?
离开。当然是。你摘下刚才那张让人不快的假面,将它放在角落。
就在你转身,绕过手臂和屁股的茂盛,一只来自背后的手
突然将你拉住——
——他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么?
——哦,在蒙面之城,原来你也有自己的假面。
◆倦怠之诗
倦怠像是,一条缓慢蠕动的虫子。它不具有骨骼,当然
它不具备。不只如此,它还在吞噬,从胃里分泌一种黏度很高的酸液
将宿主原有的骨骼融掉,就如同——这首倦怠的诗歌那样。
习惯于比喻,更多的是习惯于曲折,由A到B
我把语词集中于左侧的桑,而目的却常常是,右侧的那株槐树
飘荡在空中的虫子垂着长长的丝。不,我的倦怠和它不同
它不是比喻,而是具体:我在倦怠的电脑前倦怠地凝视,一则荒谬的新闻,以及
并不由它引起……
如此多的时日。窗外明媚,北二环的上空有种多年罕见的蓝
喧嚣遥远,背后是《尤利西斯》《荣格文集》《奥义书》和《小逻辑》
二十四楼并不引发晕眩,我的书桌能接受这样的高度。
占用CPU4%的电脑运行良好,至少表面上如此,打开的空白文档并不闪烁
可我感觉自己正在干涸,身体里的某些仅存的水分
正被倦怠耗尽。它不是比喻,而是具体,我从未如此悲凉
仿佛悲凉也并无能够寻到的意义。
如此多的时日,如此多的、漫无希望的苦熬
我感觉自己已被抽空,先是看见,再是疼痛
然后是欲念和泪水,悲愤和良知,然后才是,然后才是……之前,我愿意搬运
愿意积累一些沙子,愿意和时间对抗,愿意在幻觉的城堡里努力创造
即使它会空无,最终空无。
倦怠没能把我变成真正的哑巴,却让我开始
厌倦了表达。包括对自我的表达。它是一条没有骨骼的虫子,而我
似乎也是。它像这场突然暴发的瘟疫,有着如此强烈的传染性。它蔓延
直到淹没我的抵抗。以往,我会把它看作是周期性的低潮,
就像水流在暗夜涌向谷底。
然而這一次,倦怠饕餮,倦怠凶猛,这条虫子过于硕大——
它几乎吞下了全部,包括。
心脏里的不甘是间歇性的,我听见倦怠将它当成桑叶,沙沙沙沙地撕咬
看不到的暗处已尽是疤痕。
◆偶记
未曾相见就已离别:我们其实是被自己打碎,或者是
被时间,这种总是有着细小分隔的怪物。
叶子在变黄,它们坠落,这只是我冷静描述的客观状态,北方的冬天
当然来得更早。或许,它们具备象征,但一直是我努力拒绝的那种。
一种脆弱,当寒冷来临,一种脆弱就会……
我们曾等待共有的微醺,当然它只是假设,像液体流经心房
我们会一起听见叩门声。我们其实是被自己打碎,不,主要是我
在患得和患失间沉浮,慢慢地养大了怯懦,和其它的小虫。
那么近,又那么远,或许就应该这样表达
这样的表达让人羞愧。你的手中捧有火柴,而城市萧瑟
我在这幕匆忙的戏剧之中饰演了旅人,寒风中,不自然地竖起衣领。
◆鲑鱼之诗
鲑鱼沿着河流——三月那么冷,湍急的水中从不缺乏刀子。
总有些伤口会寄生于鳞片之下,并不是
每一类溃烂都会渗出血和芬芳。你知道,我只认识这种水下的生活
只认识这一条道路。
鲑鱼沿着河流——是的,非如此不可
我和周围的它们,只具备逆流而上的命运。从起点开始,
然后回到——
其中的过程我们一起变轻,如同鸟群散落下来的羽毛
何谓……我不喜欢那些无效的感慨,不过是
在我们的鳞片上涂一层薄薄的塑料。作为鲑鱼
我跻身于众多,用七秒的记忆呼吸,听任水流的牵引
我宁愿把它看作是混迹的盲目。
鲑鱼沿着河流——盲目,足以让我精疲力竭
习惯在不断叠加的疲惫中遗忘。不具备那么多的确定性
我只是运用自己的肌肉
和那么多同样花纹的鲑鱼一起,奔赴一场坠落
然后死去……是的,鲑鱼沿着河流
而我,恰巧是一只鲑鱼。
◆失明症漫记
依然是雾霾,一种白色的眼疾在城市里蔓延,我甚至闻到了
用化学制剂调配的奶油的气息。
寻找一张略显清白的纸,写下这个词:失明症漫记。
是的,我用颤抖的手指写下失明,一种因为恐惧而生出的传染性疾病,已经
如此深入地浸透到我们的内心,眼底。
“失明吧,岁月由此静好。你再也看不到黑暗。”
“失明吧,为别人心疼的旧症会获得医治。你再也看不到黑暗。”
“失明吧,那些争吵将全部化成乌有。你会安心,你再也看不到黑暗。”
“失明吧,在一场白色的梦里。只有想象的鲜花出现,你
再也看不到黑暗。”
失明从来都是慢性的,它缓缓发生,从来不是——
对它的失望只会间歇发作,其实,对尊严的渴望和偶尔的悲悯也往往如此。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是假寐的虫豸,一种贪食而麻木的生活
除了不断增加的体重,我甚至无法从旧壳里变出蝴蝶……
“失明吧,把不值得的人和事隔在外面,你再也看不到黑暗。”
“失明吧,这么短的人生,容不下那么多追问。何况,它们本无答案。”
“失明吧,把灾难的火焰看成是極光,把路口的鲜血看成是花朵
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幻象。失明吧,你
你将获得安宁,再也看不到黑暗。”
是啊,别和我提“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这场蔓延的眼疾中
我和我们都已经是,孤岛。被囚禁在自己的身体之中,
或者在身体之中加盖更坚固的牢笼。从对他者的恐惧,渐渐地
变成了对自己的恐惧,对话语的恐惧,和对某些念头的恐惧
——失明于一片白色,总是强过……是的,它并不提供安慰
任何一种假象都已无法再安慰自己。
依然是雾霾,一种白色的眼疾在城市里蔓延,我甚至闻到了
用化学制剂调配的奶油的气息。
◆《悲剧集》,和它的下一幕
又一次来到关口。向前,还是向后?
我痛苦于我只能是一个观众,而戏剧的情节却总是
直接影响到——那个手持天平的白衣人,他被黑衣簇拥着走近
舞台的深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是未经历预演,
而谋杀则是真实的。我看到来自衣角的鲜血
它远比《悲剧集》的上一幕动人,也更为惊悚。
没有人为此惊讶,仿佛他们并不需要选择,保持具体的沉默就已足够。
我的身侧是一个木讷的观看者,有时
还要为此感觉庆幸。白衣人去到了哪里?他已经谢幕
枯瘦的手臂垂向问号,黑衣急忙包裹住伤口
并将叮当响着的天平抓住。剧场外,洪水正在拍门
象征性的翅膀上满是饥饿着的蝙蝠。
又一次来到关口,旋转又一次将左右混淆,我也不得不
小心地跻身于模糊性。音响师制造着暴雨,而舞台晴朗
结成一体的黑衣那么奋力,他们似乎正在经历海面上的颠簸,他们在抗争:
可我分明地注意到掠夺。这不是《悲剧集》中的那段书写
不是,我注意到清白的纸上曾落下这样的黑字——
“光明终会,时间终会,这个令人心碎的时刻
当不和谐音程再次变奏,某个角落,被迎接的哭啼
将发自一个婴儿大小的天使。”
——哭啼未能出现,我不知道是谁篡改了剧本,还是,
他们觉得纸上的历史毫无必要。黑衣的暗影继续歌唱
“他们说,有人创造了你们,
但这种说法不能让我信服
因为人类也创造了自己。”
他们晃动着,用一种可怕的晕眩,更具有让人入迷的表演性。窗外
缓缓的水流在积蓄闪电,小小的剧场如同是另一艘泰坦尼克
而我早早地,向黑衣和忐忑交出了自己的舌头。
于坚的诗
◆在秋天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在路上 当灰尘暂歇 平白无故提起陈子昂 古老的
声音就凭空传来“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
之悠悠 独怆然而泣下” 汉语中的伟大幽灵 一直
在乌云里徘徊不定 它不是老鹰 也不是航班 一句
古老的四川话 有着神的音位 言此意彼 望着深渊般
的电脑发呆 坐在区图书馆二楼的一位业余作者 以为
是在说他 曲阜的孔子明白说的就是他 当他韦编三绝
周游列国 在匡被捕 陷于小邦的沼泽缝中 道不行 可
乘桴游于海嘛 仁者不去 逝者如斯 于泰山的一棵松树下
屈原知道是为他的放逐而写 当他去“终古之所居兮 今
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 何须臾而忘反”杜甫
断定是为他而写 当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 当他“此身
饮罢无归处 独立苍茫自咏诗” 苏子瞻觉得是为他而写
当他“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
不应 倚杖听江声” 拿破仑以为是为他而写 当他在圣
赫勒拿岛发霉的沙滩上反省那场断腿残身的战役 博尔
赫斯的老虎以为是为它而写 当这位动物管理员将它放回
一张白纸上“转动九个无名指 再将每个变为九个”
鲁迅估计是为他而写 当“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
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 尤利西斯听说是为他而写 当他
“攻破特洛伊神圣的高堡后 飘零浪迹” 尼采相信是为他
而写 当他走出那座黑暗的教堂 精神崩溃 回家躺在妹妹
的怀中 主席确信是为他而写 当他在湘江的左岸凌风
高吟 “苍茫大地 谁主沉浮” 唐朝认为是为它而写 时间中
何曾再有这样昂贵的时间 长安大街上高视阔步的都是诗人
皇帝为布衣李白下辇 “文章道蔽五百年矣” 一切自以为
是的读者都以为陈拾遗是为自己而作 每个时代的笔都要
再次为此操心 惦记 憔悴 鹤立鸡群 那些深夜失眠的人
白天失眠的人 梦见自己终于睡着的人认为是在说他们的处境
那只在艳阳高悬的天空中尖叫的乌鸦认为是为它而写 那匹
站在荒原上沉思的黑马 认为是为它而写 那些短命的闪电集体
认为是为它们而写 那条叫做怒江的河流以为是为它而写 当
它的峡谷在春天被翡翠阻塞 那些滇池北岸落日下的芦苇认为
是为它们而写 当它们在风中瑟瑟如二胡上的急弦 我确定不
疑 这一句说的就是我 2020年9月 当我戴着口罩绕过那台
被建筑公司遗忘在废墟里的黄色推土机 我听见有人在郊区的
新教室里背诵陈子昂 童声 这是千年来的第N次背诵 恒河
沙数般的背誦 宅兹中国 我们从未摆脱这种孤独 这种
心痛 这种耿耿 这种傲慢 这种斯文 这种对逦逶颓靡的
恐惧和迷恋 这种对言说和书写的激情 “独酌无相亲” 这种
灰色的雁叫长空 这种“川原迷旧国 道路入边城” 这种
“霸图今已矣 驱马复归来” 这种“击剑起叹息 白日忽
西沉” 这种 “明月隐高树” 又一个秋天“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泣下”
◆杜尚与大理石
——致德安和金
“在你遇到它们之前就已存在的”“这个现成品
是一个小鸟笼做的 里面不是一只鸟 而是看起来
像方糖的方块” 杜尚在纽约说 他不知道大理石
上帝扔在云南大理地区的石头 一个巨大鸟笼里的
白色立方 囤积在苍山高处 它的意图不是反传统
道法自然 有时候画一场闪电 为转瞬即逝的贼
留下脚印 有时候是花鸟小品 有时候是巨著
“两宫铺地” 有时候是谋杀未遂的现场 珊瑚红
有一回我看见它取出一幅山水 芾 自叹不如“
当你拿来一个东西 如果它不是用那些技术工具
制作的 你就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它当成一件艺术品了
这就是讽刺之处” 年轻时我不晓事 误入神的仓库
采石场海拔3000米 被雷管炸开 壁画倒下来
那位隐居在点苍山中的作者 露出藏在横截面中的天才
“所有东西都必须是首创的”平日在黑暗的城堡里干着啥
裸体下象棋?杜尚解释过他的大玻璃系列 在卡车厢
颠簸了六十英里后 出现了奇怪的裂纹 艺术家震惊
鬼斧神工 几百年来都在“三月街”出售 版税养活了
一代又一代白族人 无人觉得这是一件奇怪的事 文人
在屏面上题字“江山多娇”没这么简单吧 “十月
诏下云南大理采石 求之实难 供役者十死六七”
另一次在苏州 我看见它被供奉在庙宇中 苍山的
“互惠现成品” 现代主义据为己有 签名 “我
不介意做一个非艺术家” “有人说接到《大玻璃》
被打碎的通知时 你的反应十分冷淡” 老杜 您
说得太多了 “艺术应该是短暂的” 天何言哉
天何言哉 石头大师从未接受过采访 也不去
博物馆? 挂在家里? 清代完成的更贵 一幅难求
一种重结晶的石灰岩 主要成分是CaCO3
◆宏仁村
村子在滇池东岸 波浪旁边
从前在蔚蓝的天空下
他们用泥巴和木头盖了房子
开辟荷塘 种下稻子 埋好蚕豆
学着先人种植松柏 建造祠堂
土主庙坐落在屋子后头 在月光下唱戏
腌制冬菜 接生之后 婆婆坐在村头
纳鞋底直到瞎眼 巫婆住在李家隔壁
他们把一切当做天地来做 道法自然
模仿造物主 看不出他们的野心
天天扛着锄头去耪地 一代代当着
某位浪子的祖母 父亲 母亲 儿子和妻
像佛那样睡去 像喜鹊那样醒来
夕阳下水田和桉树包围着村子 夜晚总是
黑透 要去邻家串门得提着灯 狗很少叫
有些事它们知道 葬礼总是一场比一场隆重
庆祝死亡 与怕死的医院大异其趣 折迁者
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他們反对先来后到
他们是一伙光辉的年轻人 戴着手套
◆事件:看或者不是
有风景的房间 窗口 或者没有风景
站着 坐下 站起来 看风景 玻璃或者
不是玻璃 玻璃上的斑块 或者不是
玻璃外面的电线杆或者不是 树下面的
或者不是人行道 天空 云和对面的窗子
或者不是 红色窗子 蓝色窗子 黄色窗子
两性之窗 或者不是 或者是两个拥抱着的
中年人 或者不是 看见一辆小汽车 伏尔加牌
或者不是 视野开阔 或者不是 电视机消灭
视力 视这个字是神字旁加一个见 神的见
从看不见的那边驶过来 或者不是 见着一个
儿童 从阴影里跑出来 或者不是 他走进
街道 或者不是 一只鸡跳下街道 俯视着
视其所使 所视即所得 汽车在街上猛然刹住
或者不是 看着鲜血 从轮子地下流出 或者不是
看柏油路面殷红的光 或者不是 红色围巾 儿童
看不见了或者不是 灰色的男子 站在汽车外面
没有开汽车 看着 看不见的地方 或者不是
跑过来许多人 街道上站着人或者不是 一个女人
张着嘴 或者不是 看不见她的声音 无视她的背后
有一场车祸 或者不是 谋杀的正午 或者不是
上午11点25分 或者不是 一瓶酒策划了谋杀
或者不是 像画面一样的风景 或者 一双眼睛在看
另一双视力1.5 或者不是 眼球肌肉伸缩 眼球
向东转动 眼球向西转动 眼球向南转动 眼球向北
转动 眼球盯着下面 或者不是 肉的望远镜
看不见后面 他看完了 关上窗子 玻璃 或者不是
◆大海之书
暮晚的大海上摆着一本发光的书
海浪 波段 这一卷跟着那一卷
波浪 海段 这一行滚向那一行
无数的舌头咬着第一页
字迹泛起又沉下 清晰又模糊
聚积着又销毁着 喷出一座座陵墓
诱惑着阅读 重复着失败 持续着无解
海浪 波段 波段 海浪
◆冬原
一头雪豹想象中的卧室 白色的大床
沙发? 电视机和大理石冰柜 它走过
捻着黎明的剃须刀留在平芜上的残? 呵着气
沏出一杯蓝色的茶 它听见今天的新闻
矮桌上放着一对塑料眼珠 浴室的灰门开着
弥漫出诡秘 即将出事 某个疯狂的夏天已经脱光
但我无法身临其室 虽然一切是那样合适
脱俗 甚至可以脱下它的皮子 擦去那些怪诞的花纹
收起獠牙 让它喷出0度的焰火 照亮真实
◆假苹果
印度诗人瑞明的母亲上月8号
去世了 去秋他来昆明时 落叶
萧萧 出了飞机场就闷闷不乐
通讯系统不同 技术时代 魔法
各霸一方 80岁的儿子无法再问候
住在加尔各答水井旁的母亲
后来我们找到了一个叫做苹果的
电话 现代主义的线路 穿过
国家的空气直达亲爱的妈妈
那只苍老的耳朵挂在大树上听见
瑞明的鸟鸣 妈妈就放心了
继续夏天的午睡 我们也就原谅了
这个只有一根胡子的魔鬼
原谅了它的小聪明 它一直在世界上
滚来滚去 含辛茹苦 制造假苹果
◆地火
从前 博尔赫斯和阿道尔弗·
比奥伊·卡萨雷斯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办了一份
小杂志 叫做《错时》
不合时宜 只出过三期
三个月后就被遗忘了 这种事
我在昆明也干过 1979年
我们几个大学生办了一个油印刊物
叫做《地火》 只发表最高之诗
相当原始 文字用铁笔刻上蜡纸
字写得最好的是刘小兵 然后
放进油印机的纱网 橡胶滚筒
滚一下 一首诗就出现在白纸上
黑色字迹就像一次次天亮 有一股
矿石之香 油墨弄得我们满手满脸
黑乎乎 深夜没有食物? 像野兽那样
喝点冷水 然后朗读? 内容不合时宜
只出过两期 这种事都是感性的
只有青年会做 激情洋溢 神秘热烈
通宵达旦 如胶似漆 不亚于爱情
但是别想长久 庆幸的是
我们谁也没想长久 我们只圣洁了几年
◆建造房屋
昆明人在湖边选好基础 避开沼泽
靠着青山 挖开地面 填下石头
将大树改成木材 建造房子 安身立命
神指示他们方向 大地告诉他们图纸
这边要高 那边要矮 这边是水源
风暴在南面 落日在西边 孔雀要织布
女人好铺床 他们唱着歌锯开木料
顺着它的纹理 他们搭建柱子 垒实墙壁
打开窗户 门朝北方 台阶高于荒原
他们不停地动手 露出古铜色的骨头
他们搅拌泥浆 挑着桶走过搭板
跟着百兽劳动 就像兴奋的蜜蜂
就像年轻的大象 就像老练的豹子
他們在好日子上梁 飞扬的斗拱模仿着鸟类
永远不再飞走 这也是万物所梦想的
那些柏树 那些桉树 那些马鹿 那些老虎
臧棣的诗
◆日出协会
炽热到
浑圆,它用它火红的头颅
认领了无边的黑暗。
见过之后,没有人
能像一头驴那样
回到从前。
一次坚决的上升。
雄浑得就如同我们
其实也可以不必被计入
它的一种后果。
每一次,它都很准时。
以至于命运的堕落仿佛只和我们
永远都弄不清真假有关。
凛冽的曙光更像是
它主动履行的一道手续。
它重复自己,为的是
即便我们不能避开
死亡的偶然性,
我们至少可以有机会
像可爱的鸽子那样
在时间的栅栏里不断消失。
免费的壮丽。
有多少想象的空白
在我们最不自觉的时候,
已被它填补过。
如此,你的羞愧
依然是它的一种负担。
它不希望你错过
再黑暗的世界也不过就是
一个黑暗的巨壳。
去帮帮西西弗斯吧。
去推推那不存在的石头吧。
去辨认一下它是不是
太阳把大地还给我们之后
剩下的,最后一块瘢痕累累的辅料。
◆青石
草地上的青石
偶然生出一小片苔藓,
但是很快,曝晒就会让它明白
暴雨和北风更偏爱
哪一种自然的整洁;
而据喜鹊考证,
这大青石虽足够浑朴,
但它并不如它看上去的那样自然;
它其实是两百年前
从西边的深山里运来的;
它的自然是付过费的;
但它很顽强,它已成功混入
周围的景致;以至于你
有时反而会羞愧你竟如此萦怀
它的美并不是相对的,
很可能出自不太好直说的
一种迷信。风水的产物。
但既然在古老的园林里
参与过这么多可怕的遗忘,
它的静止仿佛已赢得了一种假象。
永久性的剥夺在它身上
表现得很暧昧;它压扁过
一片青草,但从死亡的
角度看,它的沉重里
也的确含有一种无辜。
直到有一天,余晖带来了
更安静的暗示,一只黄猫
蹲伏在它上面,像刚和幽灵缠斗过似的,
它的存在才像是获得了
一种更自然的承认。
◆婉转的理由协会
来自北方的安排,
生命的成熟不仅意味着
那些气味是熟悉的,醒目得像
很多野果都烂在地上;
想不刺鼻的话,你得承认
你梦见过大象的鼻子
是世界的情人。此外,
自然的盛大仿佛提前
替我们清理过许多肮脏的理由;
稍一提神,可观的客观
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不再以绝对的自我为内外的分野;
每一次置身,都能感觉到
秋天的清晨已如此开阔。
告别会触发伤感,但也可以
助我们重温宇宙的心跳。
即使纷纷的落叶像一次次谢幕,
一个天旋,也会因金黄
将我们平衡在时间的秋千上。
◆颤栗
原本,命运并不需要
任何一首歌来暴露
它在我们中间究竟雇佣过
多少天才的耳朵。
人的哀叹会冒犯你的悲恸吗?
要么就是,命运之歌原本并不知道
野草的歌唱和鸟雀的歌唱
会在我们的心灵之间造成
如此巨大的分歧。
而弥合的奥秘竟然取决于风从山谷吹来。
原本,在人已写出的和将要写出的诗篇中
也没有这首诗:用颤音加速,
用高亢迂回;而此类飞行
原本也并不适合替代究竟有没有地狱。
或者你必须想象过,所有的结局都和命运无关。
◆高悬
我决定成为每个人
——阿尔蒂尔·兰波
澄明到皎洁的通体
也不得不服气;它升起来,
飘向一个充盈的自圆;
并轨之际,清辉已绵密到
每隔八千里,就有一朵彤云
刚刚没收过虎啸或斜塔;
而照耀本身意味着
它始终反对空心,并渴望那个对称
并没有因人世的险恶而失效;
冷酷的,并不是我们
很容易就意识到我们
已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时而收紧,时而放松
它布置我们的目光就好像
人的骄傲里有全部的秘密;
它早已试出黑暗像粗粝的磨刀石,
以及它的锋利的后果:
以免于落下口实。他环顾四周,想找人
诉一诉胸中的积郁,但看周遭纷扰
担心万一被抓辫子,倒丢了低保。唉
人言可畏,想想不如低眉顺眼,偃旗息鼓
◆兄弟
朝霞映照的丛林里次第
走出了这双兄弟,拉着手的亚伯和该隐
橄榄树的枝条,赋予了他们相似的标记
他们倚肩搭背,双手十指相扣
俨然一双亲密无间的兄弟
后来大的路过山包,从树上摘下一片绿叶
那时神轻吹了口气,让它变成丰盛的早餐
兄看了看弟,他也依样而做
但神在吹气时多吹了一口
那早餐就多出了一只金黄的煎蛋
傍晚,亚伯的尸首在丛林间被发现
头部朝下,身中数箭,翻身后人们发现
他还被剜掉了双眼。不远处是该隐的鞋子
还有两只双圣杯模样的饭碗
凶手是谁?叢林检查员勘察了一遍
发现所有居民都在,只有该隐不见
◆恰达耶夫和普希金
在冰雪上屹立着俄罗斯的灵魂,和黄金
冰雪的,青铜的,昨日的灵魂,他们
在我视线消失的地平线上迤逦行进
一如伏尔加河上的拉纤者
他们疲惫的,被鞭笞的背影
他们下地狱的心,拥抱着,用血
书写着苦难的过去,不断循环的未来
◆师大上空的乌鸦①
仿佛另一世界的学子,它们漆黑
而勤奋的身影,从众多的书卷中飞来
在黄昏时落上师大上空的茂密枝杈
仿佛不同系科,它们叽叽喳喳
散乱的站姿对应着整齐划一的着装
此起彼伏,它们在散漫的体制
与统一的物种意志之间,达成了
有机融合。瞧,它们在险要的树梢上
和平共处,又各占一枝,认真地谈论着什么
活像在议论十米以下,人间的晚餐和时局
它们摇头晃脑,神气活现,交谈时
不忘招引欢喜的异性,当然,亦或许有
更重的口味也未可知。黄昏时它们的声音
更显唐突,粗大,令我这好为人师者
也茫然无措,这每日黄昏的必修课
无所事事的我总免不了仰望星空,眼睁睁
看这群不请自来的黑客,在做着即兴的发言
就像是一帮时尚而又自以为是的黑衣辩手
又或是一群,操着油滑京腔的脱口秀者……
注:①北师大的一景:黄昏时总有数以万计的乌鸦汇聚,它们栖于校园茂密的树梢,叽喳不停,鸟粪飞落满地,令人叹为观止。细考缘由,一说此地旧为“铁狮子坟”,地荒而人僻,故为乌鸦汇聚之所,因乌鸦亦有“物种记忆”,遂不忘世代定居,雷打而不迁移。
◆如果
如果花朵有罪,那么春天将不再无辜
如果白云有罪,那么天空将不再无辜
如果雪崩有罪,那么雪花将不再无辜
如果大山有罪,那么一粒灰也将不再无辜
如果一有罪,那么二将不再无辜
如果说出是有罪的,那么沉默将不再无辜
如果沉默有罪,那么不够大声也不再无辜
如果如果有罪,那么那么也将不再无辜
◆多米诺运动
世间最容易上瘾的游戏对吗
Me too,一道闪电撕过,挟带了
这尖利而带快感的风声,Me too
你的小闪电,带着电荷飞过
如一道响亮的鞭子,撩倒一只
又眼看它匀速地扑倒比肩的邻居
并通向危险而好玩的目的地
Me too……
多米诺,悬崖,倒掉的游戏
昔年的性感美丽,妖娆中恰到好处
或过犹不及的裸露与挑逗,Me too
哦,Come on,加入这浩大的嘉年华会
嘉年华会:观众与苦主
法官与罪犯,仿佛正在
一座古罗马的浴场中摩肩接踵
Me too……
或许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说
在“梦中的赤身裸体”
这经验令人兴奋、尴尬而又惊惧
Me too,挤到旁观者位置的在侥幸
被围于中心的正筛糠,男人
从历史的原罪里倒了下去,溅起一堆
陈旧不堪的污迹。哦,Me too
谁,正在从他人的眼泪中
获益,满足了售卖,或是不健康的
窥视欲,Me too,小闪电有足够的快感
足够撕开你那张薄薄的人皮,哦
Me too。正义与邪恶将永远一起降临
如黄昏时华灯初上的潮水
耀眼的镁光会一直闪耀下去
在那些撕打者,持续至天明的
噩梦里。兄弟啊,你真的喜欢那种
同归于尽的方式?
……呵呵,Me too
◆樊哙记
他吃下了一根猪肘后已有些气喘吁吁
盾牌上汤汁未干,剑柄上油渍狼藉
然此刻他酒兴正浓,于是呼来仆从
帮他宽衣解带,换了一副杯盏
他揩掉了髭须上的血迹之后
又喝下两大扎鲜啤,就着扒完了
一例大盘鸡,之后尚有胃口,他又点了
一大盘沙拉,干掉了四个冰淇淋
之后再叫了一壶上好的肉桂——
这是他新近的爱好。那时他感到江山初定
脸上有了点惬意,可这时困倦袭来
脑门间油光可鉴的他,想吹半小时牛
也已兴致全无。就在他烂泥委地般倒下
忽然铃声大作,杀声震天……
手机中传来了敌情迫近的消息
◆秘密
墙内的杏花开成了什么样子
无人知晓。有人只是看见了
山墙外的一枝,她招摇着如同
一件春光乍泄的裙子,有故意让你
受惊吓的意思。这就是春天了
由你想象,无需多虑,就如
女孩子的年龄,抑或是一本诗集的印数
以及,今春死神账簿上的通知书
◆解梦
一夜奔跑中你始终走不出一片水网
那是因为你生命的来路已过于漫长
在泥淖中深陷,又时而贴着河面飞行
那是你在此中年,生存的基本境况
遇到一片树林,水旁有异草发着芳香
这是生命后半程,你对艳遇的渴望
后来是一块陡坡,几乎呈垂直上下
此是负重的身体,发出了预警的信号
下山后你上了船,船上有陌生人接洽
这是浮生中的意外,你希望的一点闲暇
最后你梦见了一个暄软幽暗的洞穴
那是归途,你将抵近你生命中的迷津
◆田野见
原野上渐次出现了季节的废墟
轮廓如天际线般益发清晰
所见景物此起彼伏,零落中显出参差
秸秆与枯草,乔木与灌木
微黄的稍早于泛绿,已枯干的
先走一步。你看见了,那些坚持站立的
正祭悼已躺下的,它们的时差大概有
一个月,几天,几秒,或一小时
但相同之处也在于时间,对
就是它,一如上帝般公正且耐心
这架最后的田野收割机
张二棍的诗
◆舔舐
太阳静静地吸附在透明的天空上
仿佛一只辉煌的壁虎。光芒
正是它无限的舌头
舔舐着善,也舔舐着恶
有人说,我们是一点点被舔光的
有人说,它一下子,就会卷走你我
我什么都信,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疑心病
也曾在梦中,一次次长出过翅膀
半梦半醒的时候,又总是一次次怀疑
每当我,把手伸向肋下
想要查验的时候
那让人骄傲的羽翼,就诡异地消失了
一定是我还不够自信。一定是
多年的疑心病,让每一双
横空长出的翅膀,弃我而去
——猛虎从不怀疑自己的斑斓
——凤凰从不怀疑前世的涅槃
要是一个人,从不怀疑自己,多好啊
那样,就能无法无天,就能
在梦中,避开尘世的耳目
一次次远走,高飞
◆这首诗,给自己
我们哭过,在密室里。像一只
蜗牛,埋在苍白的骨殖里
用一具软弱的肉身,哭出的液体
几乎就要淹没了自己
我们哭过,在冬日熙攘的街头
仿佛一根墙根的干草,笔直
又枯黄。没有泪水,全身抖动
哭声呜呜的,几乎就要折断了自己
我们哭过理想,哭过现实,哭过
夹缝里,那个不由自主的自己
哭着哭着,突然会忘了哭的缘由。就像
另一个人,借用了我们的身体,哭谁
有一次,我们抱着哭。另一次
我们背对背,在哭。更多的时候
哭,仿佛是一件连累别人的事。你看
那个劝你哭出来的人,也忍不住,哭了
◆失明
1
我们能见之物,终归有限
所以一个盲人,绝不会开口
向你我询问,看见什么了
所以,又有一万个六神无主的人
站在了春风寡淡的街头,诚惶诚恐
向一个个盲者,交代着生辰,询问着生命
2
也许,盲人就是上帝
投放在人间的黑洞。上帝也需要
一些容器,化身为人
来溶解,那些有名无实的炮弹和玫瑰
——这鲜艳绽放的炮弹,这炸开自身的玫瑰
3
藍天不可见,大地不可见
一个盲人,坐上了飞机
就是全世界的盲人
都同时在,白云悠悠般飞翔
4
当万物都以想象而存在。一个盲人
就是一个策略,一种意图,一间实验室
一个盲人,借用无穷的想象
对手无寸铁的我们,进行着
一次次践踏,一次次篡改,一次次流放
5
需要一个目盲的人
终生都隐居在万物的喉咙深处
他的耳朵,是这世界绝对的中央
他用谛听,处决和拯救
他的左耳里,群山中石头喧嚣
他的右耳中,诸神今夜借宿
6
再次重申:
无需辩驳
失明者随意操起一把二胡,就能让
十根细瘦的指头
在暗无天日中,大放光明
7
声音和声音——咔和嚓
毒药和解药——呜呜和哈哈
一个盲人说,每一具身体,都只有一张嘴巴
他想了想,又反驳自己:
哪怕一个最细微的声音,都会
吃掉,一点点身体。直到……
8
不!没有斑斓,没有追杀,没有血盆大口
只有咆哮,只有哀嚎
没日,没夜……
只有一个突然失明的人
在深渊般的斗室中
撕咬着那个无法逃生的自己
◆山村里的神树
一棵柳树,足够老了
就会被系满红布条
红布条足够老了
就会褪成,白布条
远远望去,一棵系满白布条的柳树
没有一点点神气。在腊月
它佝偻着,挥舞着细细的枝条
不停抽打着身上的褴褛
再远一点儿,望去
它背后的小庙
灰土土的,像摆在那里的
一口旧瓷碗,向我们
讨要着什么
◆雪人
终于堆成了一个,与世上所有的雪人
都不一样的雪人。终于让一个雪人
拄着文明杖,打着领结,戴着墨镜
仿佛他很有教养,仿佛他已
经历过人生,拥有家室、儿女,和自己的事业
他坍塌的那一瞬间,我的胸口仍然
绷了一下。但已远远不像
那些常见的,傻瓜般的雪人
更让我揪心……
它坍塌得那么从容,安详
仿佛它觉得,被堆成这样,这辈子值了
◆轮回
我也有了,老一辈人
才该有的抠门。我迷恋上
把一张张零钱,压在枕头下
像我祖父在世时那样,翻出来
数一数,再放回去
他无数次说过:
钱是有翅膀的
他总以为,一个人清苦一点
钱,就不会飞走
可他到死,也没能
用零钱,塞满自己的枕头
他死后,更无法阻止
纸钱漫天,纷纷扬扬
◆欲哭
欲哭,无泪……
仿佛一个盲人,被谁
推出了盲道,每一步
都踩踏出无数个,深不可测的远方
欲哭,单手的孤儿,在杂技团
练习倒立。欲哭,风中的妇人
数着一把假钱。想俯首
伏在《圣经》上,哭一哭
想仰面,在法庭的门外,哭一哭
欲哭,以一纸诉状,一条白绫
一副薄棺的名义。欲哭,以沉江的屈原
以发配的苏武,夜奔的林冲
我想用尽他们的身体,哭
我想在我欲哭的时候
就会有久违的泪水,从眼眶里
冲出来。仿佛无数个该哭
却不哭的人,终于找到了
归宿,终于把我
认作了,同类
◆笔墨刑
这是一根普通的钢笔,墨水
在笔管里,动荡不安
仿佛一滴滴,囚徒的血
——尚未洒出来,快要洒出来了
一杆笔,正是一座秘密的监狱
我摁着笔尖,像押送着
一排排伏法者,来到纸上
这洁白、空旷的刑场
我也会紧张,也会手抖。当墨水
如血迹般,在纸上洇开
那些无辜的汉字,还不知道
自己曾是一滴墨水。而现在
已成为漆黑的供词,和干涸的遗言
我握着钢笔,如一个熟练的监狱长
把一滴滴墨水的尸首,放倒在
白纸上。我写下一行,又狠心涂掉一行
仿佛杀了一遍,又剐一遍
◆黄昏记
1
黄昏的天空,流光溢彩。如
墓室初开,惊现的壁画
远处,人影绰绰
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就像他们,也看不清我的
——看不清也好
就能隔着一个世界
把对方,想象成陶俑,石人,殉者
——黑夜将来临,壁画将零落
漫入夜色的人,将如初生般
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2
一个老妪,把花白的头,深深地埋进
垃圾箱。从后面望去,犹如湖畔
一只饮水的仙鹤。警车又呼啸而过
杀鱼的人说,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昨天,被判了重刑……
如果我不去描述这些,这些人将永不会
出现在另一首诗里。我想
诗歌,是不该有洁癖的
我也需要从这陈旧的生活中
汲取一些新鲜的情节。譬如:
一个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悄然走过
我想,孩子,是应该有洁癖的
你看,他蒙着厚厚的毯子
如一件,路过人间的圣物
3
秋风瑟瑟,落叶毫无阵形
霓虹初起,灯火犬牙交错
汽车喇叭,不堪入耳,互相辱骂着
我就生活在这样的小城,用一个
四通八达的身体,呵护着
那顆日渐闭塞的心。我每天
在黄昏的街头,走一下
每个黄昏,我都在人群中完成
一次短暂的晚年
4
阅读和写作,总让人揪心
所以在黄昏时,我停下这一切
去街头,做个俗人
陪他们,讨价还价
陪他们,一次次忍受
被罢黜、流放、侮辱的一生
在每个黄昏,我都扮演一次
甲、乙、丙……并一次次,遇见
耄耋的自己,昏聩的自己,呼啸而过的自己
5
黄昏漫长,往事更容易被忆起
给自己讲故事的老人,眼眶里的水
盈满又流干。他一次次说
“二三十岁的时候……”仿佛只有
那样的年纪,才有更多的惊雷
与闪电。而现在,只有暮色
无声笼罩。只有一颗越摇越白的头
否认着自己,“老了,老了”
而旧钟表,嘀嗒,嘀嗒,嘀嗒……
在他的话音之间,在
“二三十岁”和“老了”之间
嘀嗒着……
6
唯一的,最后的,孤儿般的
太阳,落下了
不接受道歉、祝福、诅咒的
太阳,落下了
我们分享过他
我们是被他大宴过后的宾客
我们啊我们
杯盘狼藉的我们,心满意足的我们
假如,我如疯子一样,向太阳致敬
这座小城,谁又愿意跟我一起
嘶喊出,谢谢你,太阳!
7
远处,一片光秃秃的杨树林
枝丫上,零星挂着
几只四处漏风的鹊巢
再也没有比那更清贫的家了
——假如我是一只倦鸟
我也会告诉你,那里并不需要一丁点儿灯火
——假如我是那只喜鹊
我也会在傍晚,唱着一支旧曲回来
8
也曾有人摹写过这样的黄昏,可能
用到了,另一种我所未闻的技法
他的笔,可能与墨,与纸,结下某种世仇
所以,他远离现世欢喜的人群,充满敌意
他一遍遍,在余晖中
不可自已地写着,执拗地写着
每一句都是绝笔,每一句都没有来处
每一句,都如旧拓片般,带着刀斧的
恨意,带着不可辨认,也不可否认的杀气
◆隐士传
山林空寂,你被风霜填满的身体
是这峰峦间,一间朗朗的书院
蝴蝶不知疲倦地穿梭着
如失心的名伶
麂子从你的背后一晃而过
有着古人般,让人感怀的脸
假如,我也在此面壁多年
也会如你,将毕生所学
教授于身后山溪中,游弋的鱼虾
并期待着,它们一路顺水而下
在波涛间,诞生一两只
济世的真龙
赵丽宏的诗
◆世界之外
独自沉思时
身心便在世界之外
游离于自然
超然于人间
过去和未来
都不属于这个时刻
世界就是包围我的现实
是处处会碰壁的存在
走向世界
究竟是投入还是逃脱
喜欢世界
究竟是沉迷还是超越
我置身汹汹人群
我心在渺渺世外
……
◆心 镜
我看不见自己的心
它却四通八达
连接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我的眼睛
我的耳朵
我的手足
我的皮肤
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的每一次呼吸
它是我感觉的终端
又是我情绪的起点
它是一块明亮的镜子
映照我感知的一切
它可以很大很大
大到接納整个宇宙
它也可以很小很小
小到容不下一粒微尘
阶梯和平地
是选择平地
还是选择阶梯
平底坦荡开阔
清晰地看得见
远方的地平线
看不见玄机暗藏
也不会有突降的风险
向前走吧
可以慢慢踱步
也可以拔腿飞奔
地平线
会越来越近
阶梯谷底起伏
必须一级一级走
可以向上攀登
目标在高处
在飞鸟停栖的山顶
在云雾缥缈的天际
也可以向下托索
目标在深处
是神秘的低洼
是无底的深谷
是选择阶梯
还是选择平地
值得用一生去权衡
有时以为在登高
却走向了深壑
有时感觉走下坡
却发现步入云端
是选择阶梯
还是选择平地
◆窗帘哲学
是我走向生活
还是生活走向我
生活和我之间
有没有可以互相抵达的通道
谁能回答
如此抽象玄杳的提问
我凝视静垂的窗帘
窗帘的花纹中
有水里的鱼
有云中的鸟
冥冥中有人发问
是鱼游向水
还是水涌向鱼
是鸟飞向天空
还是天空扑向鸟
是风吹进窗户
还是窗户接纳风
无风时
窗帘是一幅静穆的画
风吹来时
窗帘迎风而退
成为飘逸的舞者
我看得清晰
是静止的窗帘
躲避突袭的来风
我是鱼,还是水
我是鸟,还是天空
我是静止的窗帘
还是撩动窗帘的风
我是生活
抑或生活是我
关闭的窗户前
窗帘静默
风正在窗外徘徊
窗帘能听见风声
但窗帘却纹丝不动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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