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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坊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011
  方丽娜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弗里德里希·尼采

  1

  暮色在身后收拢,维也纳的街灯次第亮起。与奥匈帝国一脉相承的建筑群,在奇异的灯光下闪着迷人而魅惑的光。围绕史蒂芬斯大教堂的商业街上,熙来攘往,旅人们神游于落日余晖中的维也纳,而后带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衣着考究的维也纳人出来了,他们迈着悠闲的步子,一路穿过英雄广场、城堡花园,继而踱进皇城脚下的咖啡屋、小酒馆和大大小小的音乐厅。一辆满载游客的黑色敞篷马车沿环城大道驶过来,雪白的高头大马,器宇轩昂,旁若无人,哒、哒、哒,如爵士乐的鼓点,漫不经心地叩击着夜幕下的维也纳。

  维也纳是如此古典,又如此繁华。

  要说古典与繁华,来维也纳的人,必定不会错过这条横贯东西的玛利亚大街。在奥匈帝国辉煌的史诗当中,这一带,不只繁荣,还是皇亲国戚们往来穿梭的必经之路。时下名牌荟萃的玛利亚大街,一头连着内城心脏的霍夫堡皇宫,一头连着皇帝弗兰兹·约瑟夫的美泉宫御花园。大街中段那家老字号面包店里,心宽体胖的老板娘,逢人便喜欢讲:我父母开店那会儿,每天一大早打开店门儿,捅开炉子,一边忙着搓面团儿,一边伸长耳朵聆听石板路上传来的马蹄声。不一会儿,皇帝的四轮马车和随从们,浩浩荡荡地由远及近,从西向东,穿街而过,足足惊动了整个内城!

  老板娘说得忘情,炉子里跳出的橙色火苗,将她肿胀的脸庞映得像刚出炉的面包。

  高雅而明丽的主旋律,随着瑟瑟秋风流转到玛利亚大街的背后,不知不觉地就变了调。大街背后僻静而幽暗的地带,女人披着明黄色卷发,艳红的细高跟,挂着鳞片的上衣和豹纹短裙,在朱红的氤氲里发出暧昧的光。这些立在街边或娇憨,或妩媚,或慵懒,或灼人,或吊诡,或麻木的女人们,仿佛搭在夜幕下的一道道布景,她们用黏腻的目光嗅着,从不同的气息里,辨别着属于自己的猎物。

  不知从哪天起,高大、性感、野性十足的女人阵容里,渗入了一些东方元素,亚洲女人那娇小玲珑的身躯,隐隐约约地闪现其中。秋月就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她已经不年轻了,白净的脸盘上嵌着一对还算耐看的杏仁眼,臃肿的腰身裹在一条黑色紧身皮裙里,一头长发染成金棕色,高位长筒靴与丝网袜之间露出一小截肌肤,胸脯夸张前倾。看见过路的男人,秋月迅速露出一脸笑意,机械般眨眨眼,并飞快伸出几根指头比画着。

  立在异国街头的秋月,曾经是一个灵魂的摆渡者,内心比肉体更沉重。秋月的指间夹了根细长的烟,吞云吐雾之间,风将头发打乱,掩盖了她眼神的黯淡。红烟头明暗不定,指头无碍,而内心的某个部位,早已被狠狠灼伤。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秋月面无表情地斜靠在公用电话亭边,两条腿左右腾挪,既不胆怯,也不招摇,像舞台上的活道具,悄无声息地捕捉着自己的目标。

  月亮爬上来了,秋月挪到一棵树皮斑驳的梧桐下,突然感到脊背阵阵发凉。一个可疑的脑袋,在夜空下探来探去的,像是在偷偷打量她。

  秋月见惯了行人好奇的眼神,那是夜幕下的一片虚空。可这一次,有所不同。秋月下意识将两只手扣在一起,规规矩矩地端放在小腹上,足有几分钟,她不敢转过脸去,只把眼帘下垂,竭力向两边横扫。哥特式的钟楼上闪过一道蓝光,秋月猛转头,只见俄罗斯女人斯塔,被一个脖颈上刻有骷髅的男人勾腰搭背,从她身边经过时,斯塔掉过头来冲秋月使劲挤了下眼,迅速拐向了另一条街。

  在那條街的尽头,有她们合租的一套公寓,位于一栋古老建筑的最底层。那个层面的房子,被奥地利人称作地下室,几乎等同于储藏室,往往不住人。可既然有人需要,精明的房主便辟出来装修一下,租给五花八门的外来户。价格也就相当便宜。秋月的小单间里有扇朝向街道的窗子,地板上铺着泛黄的羊毛毯,床头柜上码着一卷卷的卫生纸,空气里常年充斥着一股无法排遣的腥味。长年累月,秋月在这间屋子里接待着一个又一个客人,在黑洞似的床上扭动她那并不美妙的躯体。这是秋月在维也纳的栖身地,也是她在这个城市的生存方式。

  这会儿,站在梧桐树旁的秋月,手托下巴,眼神放荡,冲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飞快地抛去一抹微笑。那人不温不火地扫了秋月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路。薄凉的空气里飘来一阵细弱的弦音,秋月顿感寒飕飕的,脊背再次发凉。

  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那个魂魄似的人,像是在暗处盯视她。有一次还跟着她走,她停下,他也站住。会是谁呢?秋月咬住下唇想了半天,不免脸红心跳,内里一阵燥热。几道霓虹灯轮番闪过,秋月本能地闭上眼,那种感觉又来了。

  干她们这一行的,不怕陌生人凶悍的打量,最怕来自同胞冷飕飕的目光。那满腔鄙夷的背后,是轻蔑而刻毒的联想。无非是嫌她们好吃懒做,嫌她们自甘堕落,有手有脚的,偏要走这条路,丢人现眼不说,还会连累自己的同胞。若是遇到东北老乡,就更要命了。

  一阵风从教堂的尖顶刮过来,石板路上的枯叶们呻吟着朝秋月的脚踝下偎,撒着欢发着嗲从她这里讨温暖。秋月跺着脚迈出去几步,在廊檐下待了一会儿,而后拉开玻璃门儿,进了这家灯火通明的麦当劳。麦当劳里永远都是热烘烘的,人们忙着排队、点餐、交钱、取餐,没人留意秋月的存在。兜了一圈儿,秋月到楼上洗手间方便了一下,放开热水暖暖手,推开门又一头扎进了风里。

  2

  时光流转,秋月在维也纳街头一晃就四年了。在无情的酷暑寒冬中,秋月站在打着立柱的地上流汗、发抖,风雨无阻。她那昼伏夜出不见阳光的细长的腿,每天从黄昏出发,扑向夜的黎明。只要有生意,秋月哪里肯闲着,也就不停地干,靠着绿茶、红牛和廉价香烟的支撑,秋月成了这个圈子里一个凶猛的竞争者。她的吃苦耐劳争强好胜,曾惹恼过几个同胞,争吵、推搡,甚至撕扯过。可秋月终究是挺过来了。如今,她不仅应付各色人等的技艺大增,就连德语也敷衍得有模有样了。

  在秋月眼里,维也纳啥都好,就是风多,又那么强势,动不动就把人刮得东倒西歪的。想不到维也纳的冬天跟东北一个样——来得早,去得迟,还真有些难熬呢。漫长而阴冷的冬季,卫生间的地面上湿漉漉的,墙上的霉点像天女散花。不过要实打实地论起冷来,维也纳跟东北那旮旯相比,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严冬季节,东北的雪一下就是十天半月的,冰凌柱把个窗子都遮严了。自从俩人失了业,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供暖也不及时,秋月和大寒常常流着鼻涕蜷缩在被窝里,像两只冻僵的虫子。

  这日傍晚,气温相当和善,街上的梧桐和菩提树的枝叶,纹丝不动。这个时候的维也纳,就显得温情脉脉的。天色暗下来了,秋月从这棵树,晃悠到那棵树,最后不管不顾地站在了玛利亚大街的一个耀眼的路灯下。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在父亲的牵扯下从她跟前经过。女孩儿用童真的目光,打量着灯光下左顾右盼的秋月,而后仰起粉嘟嘟的脸儿,迷惑不解地问:

  Papa,这个女士站在路灯下干什么?

  父亲回首留步,瞥了秋月一眼,低头对女儿说:在等叔叔!

  这父女俩的一问一答,瞬间勾起了秋月的伤心事。就想起那年的腊月天,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在车间里加班加点时累过了头,当晚就小产了。是个女娃儿。因为车间主任整天嚷嚷着要裁员,流水线上一片恐慌。秋月怕丢掉工作,怀孕的事就没敢吭声,结果失去了女儿。两年后秋月再次怀孕,生下了儿子,倒是把大寒高兴坏了。秋月这么想着,眼皮子底下突然有两团白光亮得晃眼,她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原来是两只交相挥动的白色运动鞋。秋月盯着那雪白的两团,不知不觉跟了一条街,居然瞅清了鞋后跟上的阿迪達斯标志和鞋帮上那醒目的三道杠。兴许是秋月凌乱而急切的喘息声惊动了对方,运动鞋的年轻主人掉头看了她一眼,眸子里带着一股轻蔑的寒意。

  秋月立刻凝在了石板路上,手足无措了。

  风打着旋朝秋月袭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就想起了日前跟儿子的一番通话。小寒说,妈,我们班里的刘大军穿了一双新呱呱的李宁牌白色运动鞋,连运动衣都是李宁牌的。秋月从儿子那变了声的喑哑的嗓音里,听出了黏糊糊的羡慕。当妈的秋月,似乎看得见儿子脸上爆出的青春痘。就对丈夫发狠道:你明天就进城去,给儿子买双运动鞋,记住,要阿迪达斯牌子!

  大寒就有些不解,啥阿爹达斯,不就一双运动鞋吗,整那复杂干啥呀?

  秋月命令似的说:你不懂。叫你买,你就去买好了,废啥话呀你。

  大寒慢吞吞地说:咱别跟人家比行不,人家刘大军的爹是县里的工商局长。

  工商局长咋的,秋月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只要手里有钱,啥人不都一个样!

  大寒不吱声了。秋月放下电话,仿佛对着一团漆黑说:等老娘挣足了钱,拿到了这里的永久居留权,就把儿子弄过来,让小寒读欧洲最棒的大学!

  这会儿,秋月的脑子里又闪出那双雪白的运动鞋,心里竟有几分刺痛。可一想到儿子踩着一双世界顶级的名牌运动鞋,步伐矫健地踏在校园里,叫那些同学们羡慕得滴溜溜转的情景,秋月的心里,荡漾了好一阵。再说那刘大军的李宁牌,在儿子的阿迪达斯跟前,不定羞成啥样呢。眼下,阿迪达斯在欧洲正火,那鞋帮上的三道杠,被欧洲人看作地位的象征,玛利亚大街上的一个广告栏里,甚至把它说成是“胜利的三条线”。正得意间,一个可疑的戴礼帽的家伙,在一棵果实累累的核桃树下,若隐若现的。秋月心里一紧,迅速退回到电话亭左侧,而后一路小跑,转到了背街上。

  自从圣诞节期间,西站附近的一个东北妹子,因躲避便衣警察的搜捕,不幸坠楼身亡后,这条街就难以掩饰地暴露在了公众的视线下。秋月不能不防着点。

  一阵教堂的钟声滚过,秋月下意识踮起脚,寻着那声浪的来路,朝远处张望。

  云雾缭绕的天际下,小寒那双忽灵灵的黑眼珠,电话里唯唯诺诺的大寒,以及风雪中走散的东北下岗妹,在这一刻,全然晃了过来。秋月又想起那双寒光四射的蓝眼睛,顶多十六七岁吧,多俊的一张脸!秋月十分宽容那投向自己的目光——再冷,再不屑,秋月也看得出,那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一个男孩子。生活的富足和优越感,就写在他的脸上,还有那从容淡定的气质里。秋月悚然一惊:儿子将来不会也用这样的目光来看我吧?这么想着,秋月的心里咯噔一下,跌跌撞撞地奔了几步,靠向了街边的一棵老橡树。

  回忆像风一样呼啸而来,不留情面地撕咬着秋月。她觉得周遭的世界,像极了一张层层叠叠的网,东跑西颠,兜来转去的,还是被网在了里面。当初拼了命,舍了钱,哭着喊着要到国外来,现在果真是站在了国外的土地上,却仿佛一步一步地落入了自设的圈套。秋月的心又紧又疼,只想流泪。

  3

  一九九三年,欧洲联盟正式成立,南斯拉夫四分五裂,俄罗斯新政确立经济改革方案,比尔·克林顿就任美国总统,以色列炮轰黎巴嫩,香港正式废除死刑,南美洲亚马逊河谷的蝴蝶们,一如既往地翩跹来去。这一年,温州街头一片祥和,出国的出国,打牌的打牌,卖皮鞋的卖皮鞋,与此同时,黑龙江几十万工人茫然失措,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工作多年的车间和厂房。

  几年之后,在地球的另一端——巴黎,这个让所有的欲望复苏和崛起的大都市,悄然出现了第一批有着东方面孔和身段的站街女,她们多半操着东北口音,在不同区域的唐人街上东游西逛,举步维艰,进退失据。

  彼时,秋月所在的家乡沈阳,作为重工业转型的前沿阵地,正在经历一场波澜壮阔的改革大潮。国企的高层管理人员脚踏两只船,既有行政身份,又有企业头衔,在巧立名目的解构与重组中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私企老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轻而易举地与地方官员称兄道弟,里应外合。昨天的电视节目黄金时段里,风度翩翩的市长还拉着下岗职工的手嘘寒问暖,满脸忧患和同情,今天就在承包商们的簇拥下飞抵澳门,一掷千金。

  到处是私企老板,满眼都是暴发户,不管是下海捞鱼的公干,还是光脚上岸的农民,都与秋月一家搭不上干系。秋月和她那个老实巴交的丈夫,废料般被厂子里剪裁下来,扔进城市的垃圾箱。随后两口子的社保收入加起来,每月不过三百块钱。儿子正念小学,各种名目的学杂费就去掉了一小半。工作无着落,物价飞涨,俩人一天到晚掰着手指头算过来,抠过去,生活仍旧难以为继。有时候,一家三口每天只吃一顿饭,大寒不得不去菜市场捡菜叶子回来对付。

  旧历新年到来之前,家里凉锅冷灶,急火攻心的大寒跟几个下岗工人,不清不白地卷进了一场打砸抢。要过年了,抢点吃的喝的,也就罢了,可有一个愣头青,为了抢一个钱包,在昏黄的路灯下失手把人给杀了。其实那钱包里也不过百十来块钱。那死者的丈夫腰里别了把菜刀,红着眼满世界找人。大寒本是个胆小鬼,为五斗米竟惹下这么大祸,吓得连夜跑回老家躲了起来。那个失手杀人的,后来判了无期,一家人也就散伙了。

  风声消停之后,大寒溜回家来,却躲在屋里不敢出门,更别提出来混生活了。

  秋月楼底下有户中年夫妇,也遭遇了失业,两口子在家挨了大半年,始终找不到出路。男人突然脑中风,不省人事,女人在床上紧紧抱住男人,毅然打开煤气双双自杀了。这一幕,对秋月是个极大的刺激,她夜夜不敢睡觉,老觉着楼底下那对冤魂,时刻从黑暗里窜出来,闷不吭声地叩响她家的房门。

  这么着,秋月跟大寒一咬牙,就把房子给卖了。大寒带上儿子回了老家,秋月拿出一半的钱,跟早年的一个发小联手,到满洲里做起了生意。有了点积蓄之后,秋月便想做大。眼瞅着别人一趟趟往莫斯科跑,个个发了横财,秋月的心里直抓挠。那个时候的俄罗斯,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无数东北小贩,跑一趟俄罗斯,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万元户”。尽管这趟车上险象环生,可生意人一向认为,哪里有风险,哪里就有商机。于是秋月心一横,押上半个家当,只身带了一批货,沿西伯利亚大铁路到喀山去出手。

  不料这趟国际列车,行至亚欧分界线上的名城——叶卡捷琳堡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持枪抢劫。整个车厢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秋月的货物连同腕上的手表,都被洗劫一空。幸亏她在保温杯里藏了几个钱,否则只能在异国他乡沿街乞讨。她呆坐在喀山的大教堂里,想到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半个家当,转瞬之间血本无归,就恨不得一头碰死在主面前。待西伯利亚的风吹干了她的眼泪,秋月一脸凄迷,她不甘心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便在喀山车站的一家中餐馆打黑工,主要是给大厨做帮手,摘菜、洗菜、切菜、杀鱼,兼顾打扫卫生。

  勉强干了两个月,老板的小舅子从广州跑来投靠姐姐和姐夫。老板虽有些难为情,也只能辞掉秋月,而改用自己的小舅子。他拐弯抹角地对秋月说:你切菜不行,杀鱼还可以,很少见女人下手有你这样的狠劲,真是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秋月木然接过刘老板递给她的工钱,在刺眼的白光下,她的眼皮子有些痉挛,双膝因长时间杵在地下室而微微发颤。老板看出了秋月的茫然和困惑,真心诚意地建议她道:你在我这里反正也挣不了大钱,要想发财,还是去西欧闯闯吧。就给秋月引荐了莫斯科有名的蛇头老丁。

  4

  走投无路又挣钱心切的秋月,在刘老板的蛊惑下,揣上蛇头老丁的联系方式,乘火车赶往莫斯科南郊,与老丁会面。据刘老板透露,老丁是职业蛇头,做过大批东北客,专门送往西欧各地,连莫斯科的温州人和福建人都找他。出发前,秋月和老丁在电话里经过了好一番讨价还价,总算初步达成了协议。老丁就嘱咐秋月带上证件和材料,说是巧得很,眼下正有一批簽证要递送使领馆,幸运的话,说不定两周后就能成行。

  要去哪个国家啊?秋月迫不及待地问。

  老丁不愿在电话里细讲,便粗声大气地说:见面聊!

  从深井似的地铁里上来,秋月在一块醒目的俄罗斯美女海报前如约见到了老丁。俩人一照面,都吃了一惊,原来两个月前,他们是搭乘同一趟列车从满洲里来俄罗斯的。在那趟历时七天七夜的国际列车上,虽然他们并没有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可在打热水上厕所的间隙,曾不止一次地撞上过。秋月清晰地记得,有那么一次,他们在厕所门前相遇,彼此还定定地瞅了一眼,只是没搭腔而已。

  这么着,老丁一甩手,说,都不是外人,去我那里坐着说话吧!

  秋月便随老丁缓缓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半新不旧的阔街上。秋月对莫斯科的风物景致没啥兴趣,她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尽快找到挣钱的门路。可眼前的街道和居民楼的样式,突然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来到了沈阳的某条街上。尤其一脚踏进老丁租住的筒子楼里,秋月恍如回到了她们一家三口蜗居的职工宿舍。多少年了,中国处处以苏联老大哥为榜样,见啥学啥,就连老百姓的幸福感,也想整得齐刷刷一致!

  老丁的房间兼办公室里没几样正经家具,简陋得像野外的露营地。干他们这行的,也许都狡兔三窟,不得不留着一手吧。这种营生看上去钱来得快,可也处处都担着风险呢。屋子里虽简陋,却也暖烘烘的,老丁就眯着眼感叹,俄罗斯这地方啥都缺,就是水电暖充足。

  落了座,秋月忍不住提起他们那趟车上遭遇劫匪的事。正是那场可怕的抢劫,让她的发财梦,瞬间变成了一场噩梦。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怦怦直跳呢。

  嗨,别提了,老丁提高嗓门道,事发后不久,国内就派来了专案组,有个刑警不知从哪里摸到了我的电话,非要请我吃莫斯科大餐,是想让我提供破案线索!

  你认识那伙人呀?那案子到底破了没有?秋月眼睛瞪很大,惊讶地问。

  这些人起初也都是倒爷,渐渐地就走起了捷径。案子破是能破,就是不知猴年马月。这种事我以前也碰到过,所以上了车就把包厢外的门把手给卸了,听到动静死活不开门。可那伙人真他妈横,竟从车窗里跳进来。我干脆把钱包丢给他们,破财免灾嘛。可我带的那几个兄弟很惨,几乎被搜刮一空,有个老弟硬着头皮不给钱,差点送了小命。这不,为了继续投奔西欧,他们正在莫斯科街头打黑工、摆地摊,筹措下一站的路费呢!

  老丁高门大嗓的东北话里,不时滑出老北京的胡同腔。秋月再次想起刘老板的介绍。老丁曾是北京知青,在北大荒插队时搞大了一个东北妹子的肚子,被彻底剥夺了回京的机会。他干脆娶了那妹子,在黑龙江成家立业,落地生根。老丁的确是个能人儿,可再有能耐,也挡不住东北衰落的步伐。想当年,作为老牌工业基地的东北,担当过新中国工业摇篮的使命,在计划经济时代做出过历史性的业绩和贡献。从长春一汽开出的瓦亮的黑色红旗轿车,一直作为国家领导人的座驾和共和国阅兵的礼宾车,让多少人眼红和自豪过啊!可辉煌一时的东北,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根生锈的铁链条,奔腾咆哮的骏马,霎时成了一匹病马。与其待在半死不活的厂子里,不如自己干,慢慢地老丁就跑起了单帮。起初他不过是往俄罗斯倒服装、皮鞋、香烟、烧酒、打火机和鸡毛服,再后来就倒腾起了人,还美其名曰“海外劳务输出”。对东北人来说,俄罗斯无疑是欧洲的一块跳板,许多国人的欧洲梦,都是通过莫斯科实现的。

  老丁块头大,底气足,说话时既有北京人的见多识广,又有东北人的豪爽、强悍,话里话外还透着一股黑土地的骄傲。可骄傲又不能当饭吃,连老婆都留不住。由于老丁常年在外,老婆耐不住寂寞,趁老丁在莫斯科忙碌时跟人跑了。

  秋月一抬头,留意到墙上张贴的曲里拐弯的线路图,老丁便指着戴高乐机场的结构图对秋月说,圈了红线的是厕所和海关通道,此外,对于机场海关人员的肤色、态度、发型和提问方式,老丁似乎都了如指掌。最后,老丁指着欧洲地图上的几个豆大的黑点,神情笃定地说:这里是巴黎、罗马、阿姆斯特丹和马德里,过些日子,你可能会出现在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地方。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老丁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心急如焚的秋月,也在莫斯科街头摆起了地摊,挣一个,是一个。可在莫斯科红场一面的街上站了两天,冻得直哆嗦,钱没赚到手不说,还被警察掀了摊子。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老丁突然通知秋月,法国签证有信儿了,叫她立刻准备好其余钱款和机票费。秋月一听要坐飞机,估摸着自己身上的钱不够,就把藏匿在鞋窠里的一枚金戒,拿出去当了。

  据说有个白俄罗斯的金发官太太,私下里与老丁合作。女人负责打通莫斯科境内的各种关节,帮老丁促成了一个又一个生意。传言看来是真的,要不这签证咋能整得这么顺溜?再次见到老丁时,秋月竖起大拇指说:老丁,你老牛逼了!

  老丁举着翡翠牌香烟,仰着头调侃道:俺个头大,风衣一罩, 手提包一提溜,瞅着就来派儿,签证官一看,二话不说就给签了。不像福建、广东的那些农民兄弟,缩头乌龟似的,一看就是偷渡客。

  法国,巴黎?哎呀妈,秋月心里的火苗登时一蹿多高。巴黎离这儿到底有多远?坐飞机得老半天吧?巴黎的活路好找不好找呢?秋月的问题像滚水中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终于挨到了出发这一天,秋月伙同八九个同胞,在老丁的护送下来到机场,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懵懵懂懂地搭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

  5

  维也纳午夜的深巷,开皮包店的河南女人,在火车西站背后的跳蚤市场上,顺利推销完了最后一只LV包,哼着小调朝自己的住处走。经过路口时,女人一眼瞥见了立在路灯下的秋月。已经走过去了,女人眨了眨干涩的眼,又折回来,一脸鄙夷地操着河南话:咦,你干点啥不好,非要干这个,这在家里可是犯法哩!

  秋月就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的罪行只有一种,那就是盗窃。我不偷不抢,用自己的身体挣钱,碍着你啥事了。又想起河南人卖血的那档子事,嘴角不禁浮起一股冷意,说:大姐,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有管别人闲事儿的工夫,咋不问问你老家人,卖血合法吗?你们河南都闹血灾了你知道不?

  河南女人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不觉联想起自己穷得叮当响的娘家,仅有的两间房也是泥巴墙,茅草顶,连窗台都是泥巴糊的。村头的一户人家,为了供给孩子们上学,当爹的卷起胳膊到医院门口卖血。想到这里,女人拉起箱子匆匆离去。

  秋月望着河南女人迅速消失的背影,心里稍稍平复,扭头见一个小个子男人,犹犹豫豫走了过来。男人黑头发,高颧骨,朽木似的脸,简直就是一副大烟鬼模样!这定是越南人了。秋月暗自揣度着。

  果然,男人一开口,便用含混不清的德语自报家门,然后低声下气地跟秋月讲价钱。秋月斜了他一眼,报了最低价。兴许是第一次出来寻欢,男人进了屋,好奇而胆怯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窗台上有中国制造的招财猫,身上的彩灯冲着他一闪一闪的。当他看到壁柜上挎大刀的红脸关公像时,眼珠子几乎从深陷的眼窝里抖出来。

  午夜时分,男人经过好一番折腾,揪住秋月的脖子“哎哟、哎哟”地号叫起来,像是犯人挨了打似的。秋月付出了最后一丝忍耐,将男人一把推开,坐起来,勾着身子擦着自己的下体。空气里登时弥漫出一股腥味。秋月突然意识到男人号叫时发出的是汉语,便问:你是越南华侨吧?

  男人睁开死乌鸦般的眼睛,喃喃道:我不是華侨,我老婆是中国人。

  那你,怎么不在家里守着你的中国老婆?

  男人抬起汗津津的头,说他们并没有结婚,但有一个儿子。儿子九岁时,女人跟一个退了休的奥地利老头跑了。说到这儿,越南人泛红的脸上闪着泪光。

  你是怎么来到维也纳的?秋月好奇地问。

  难民。越南人双目低沉,讲起自己的逃难史。越南发生内战,老百姓纷纷外逃。他跟着父母逃到印尼的一个小岛上,后来由联合国斡旋,派遣船只解救了他们,继而向全世界分配。他和父亲搭上了开往欧洲的一条船,在海上漂流多日,父亲因心力衰竭死在了红海沿岸。最后,只他一个人来到了奥地利。

  越南人的讲述里,有一种温暖的低沉、琐碎和忧伤,让秋月十分感动,因为这种低沉、琐碎和忧伤,在大寒身上也有。流落他乡以来,秋月还是第一次听一个男人讲这么多话。你有工作吗?秋月关切地问。

  有。在韩国人的海鲜货行里当运输工,现在这家公司被中国人买了。

  看来,这倒霉的越南鬼,跟中国人是脱不了干系了。秋月想。

  去年夏天,秋月蹲在维也纳的露天剧场看过一场电影。因为是德语,她听不太懂,至今也不知那影片叫什么名字,只记得荧幕上充斥着湄公河,北部湾,路窄、房瘦、尖顶盖,所有的场景都在这一刻闪了出来。剧中有一对中越男女,俩人爱得死去活来。那女人因为回不了家,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便毅然朝着家乡的方向跳进海里。那个独自登车去海边的男子,为留住他的中国妻子,不顾一切地追到海边。男人的痛苦,只有呼啸的大海可以理解。

  6

  莫斯科的老丁,将巴黎说得天花乱坠,仿佛满大街都铺满了耀眼的金子。然而没有语言,没有身份,连中餐馆端盘子的活也轮不着你干。在法国巴黎,中国人仅有的工作机会都攥在温州人手里。温州人看不起东北人,嫌他们不肯吃苦,既懒惰,又鸡贼。而感情上,他们是想把工作机会留给自己的同乡。成千上万的温州人立住脚,前赴后继的东北人掉下去。

  久负盛名的巴黎唐人街,是从这座颇具规模的中式建筑开始的。牌坊、城楼、船舫、旅馆、商场,以及带游廊的苏州式庭园。无论是法国人,还是来巴黎游览的外国人,都可从这条纵横交错的街上,领略到形形色色的中国元素。沿街上下,蔬果摊的芬芳,饺子馆的香味,美容美发厅的喧嚷,以及古玩店的沉静和亚洲货行里传出的《喜洋洋》乐曲,在半空中交织盘桓,余音袅袅。门楼下狼藉的墙面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招工信息,可没有一样,是秋月做得了的。秋月在唐人街上一个商铺一个商铺地询问,几天下来,始终找不到正经事做。燃烧在心里的一团火,被巴黎街头的风渐渐冷却成一块冰,又凉又重地堵在胸口。

  巴黎是炫目的,耀眼的,无论是惊鸿一瞥的繁华,还是尽人皆知的浪漫,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秋月当然不知道,六十年前一个叫亨利·米勒的美国作家,在巴黎逗留时写道:“巴黎像个婊子,在远处看她非常迷人,叫你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搂在怀里。然而五分钟过后,你便觉得空虚,你厌恶自己,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几天没吃上一顿热饭的秋月,望着美轮美奂的埃菲尔铁塔,眼冒金花,脊梁骨直窜虚汗。她像一粒泛着脏污的泡沫,被汹涌的人潮裹挟到一片粗陋的屋檐下。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大妹子,东北哪旮旯的?

  女人叫菊姐,和秋月一样,是昔日国有企业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如今流水线废了,人也就废了。菊姐好歹搭上了一个来巴黎挣钱谋生的团伙,走得出来,算是有志气。可人还未落到国外的土地上,却已负债累累。万难之际菊姐也曾想过干脆回去得了,可身无分文的,回去又能怎样?那边的蛇头天天守在家里逼债,女儿要上大学交学费,父亲的肝腹水不断恶化,一家老小咋整呢?

  实际上,每一天从各个闸口泄入这个城市的人海中,就有不少是加入唐人街隐姓埋名踌躇满志的中国人。他们带着对巴黎的虚拟和幻想来到这里,然而他们不仅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天堂,连阳光也很少见。一天到晚,不是埋头切菜、洗碗、擦地板,就是给人当保姆、清洁厕所。其中的一部分女人,就操起了皮肉生意。无论晴天还是雨雪天氣,女人们伸展衣裙,略施粉黛,羞羞答答地走向街头。

  不管这个世界多么繁华、富饶,只要看到红灯区,看到红光照耀下搔首弄姿的站街女,你都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贫弱、不堪、荒凉与破败。菊姐的性子里,原本是有股子不输于男人气概的,可除了站街,她似乎别无选择。在现实的催逼下菊姐死命地挣扎过,抵抗过,可挣扎和抵抗,很快随着地球那头伸出的一双双要钱的手而土崩瓦解。寒来暑往,菊姐用自己的身体,供女儿在北京念完了大学。宁愿死,也要撑起孩子的希望,这符合东北女人的性格,也符合中国妇女的美德。

  秋月瞅着菊姐脸上泛出的光,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小寒眼下正在老家念小学,很快就要参加小升初考试了。还有丈夫大寒。自从卷进了那桩要命的案子,大寒吓破了胆,成了十足的窝囊废。这个世界有钱有势的人很多,却和她没丁点关系。只有大寒知冷知热的,把她当回事。三个月前,大寒眼睁睁看着秋月踏上西行的列车,千叮咛万嘱咐,直到火车扑哧扑哧跑起来。这会儿,大寒正眼巴巴等着秋月往家里寄钱呢!

  彷徨之中,菊姐的一句话点醒了秋月。命运就像强奸,你反抗不了就要学会享受。一个人再强,也强不过命。再清高的人也得吃饭。见秋月仍旧犹豫着,菊姐又说,你看,这巴黎街上的花季少女还站街呢,何况你我!

  说这话时,菊姐的眼里没有悲哀,倒是有一种物尽其用个人价值得以实现的豁达。中国人打拼的基因,从菊姐身上蔓延开来,最终在秋月这里占了上风。仅仅琢磨了两天,秋月就说服了自己,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挣钱要紧。这天傍晚,秋月退而求其次,磨磨蹭蹭叩响了唐人街上一家按摩店的红漆大门。

  次日午后,秋月以按摩师的名义,走进了这家名为“回春园”的按摩店。说是按摩店,床垫浑浊得看不清颜色,每个墙角都悬着一盏色调诡异的灯,粉红的墙上,横七竖八地张贴着令人脸红心跳的人体彩照。老板娘是温州人,中年偏老,一头西蓝花样的红色爆炸发式。见了秋月,老板娘喜滋滋地说:我就想听你这一口东北腔,先来一段二人转如何?带点颜色的。你们东北人不是有句俗话嘛,听二人转不浪,不如回家睡凉炕!

  见秋月没接茬,老板娘细眉一挑,撩拨道:早年我在京城开发廊时就晓得了:浙江的服装,四川的菜,安徽保姆人人爱,河南的民工把房盖,东北的小姐换得快。只要有小姐的地方就有东北姑娘,只要有小姐说话的地方,就会响起东北女人高亢的二人转。

  秋月听得刺耳,正要发作,帘子一撩,有位客人走了进来。

  老板娘热辣辣地迎过去,领导来了,领导好,快,里边请!

  改革开放初期,社会紊乱如江湖,小姐们把嫖客一律唤作“大哥”,几年后经济稍有起色,小姐们开始把嫖客改称“老板”。官商勾结最为猖獗之时,小姐们就把嫖客唤作“领导”。连国外的小姐们都谙熟祖国内地的风向标。

  两周下来,秋月摸清了回春园的一切流程,大家心照不宣,各司其事。反正色情业在法国就像抽大麻一样,处于合法与不合法的边缘地带。黄昏时分,秋月按部就班地做着一切,不带丝毫情绪。月影婆娑时,小单间的按摩运动进行到尾声,男人已被搓揉得坐不住了。一个跃跃欲试,一个推挡有度,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中,顺水推舟就进入了角色。最后秋月像一摊没有生气的肉,躺在男人身子底下呻吟。那人从她身上下来,付了钱,扭头离去。

  这是周末,秋月洗完澡,换上衣服,甚至化了点淡妆,望着窗外的教堂尖顶,内心难以平静。可她必须让自己平静,而后与丈夫儿子通起了电话,说自己在巴黎郊外的一家制衣厂找到工作了,熨烫衣裤,收入好,也不是很累。大寒在电话那头就对她说,儿子小升初成绩下来了,差二十分不够重点学校的分数线。教务主任说了,只要能交上八千块钱的建校费,就同意让小寒正式入校。

  为了能让儿子进重点中学读书,秋月眼睛一闭,接纳了南来北往流水一样的客人。斯拉夫人,阿拉伯人,黑头黑脸的北非人,还有看不出来历的凶悍而粗野的汉子。因为没有身份,无法筛选客户,就只能忍气吞声。一旦身份暴露,自己被遣送不说,还会连累其他姐妹。进店之前老板娘就有交代,愿意干,就接受这里的规矩,不愿干就滚蛋,甭给自己和姐妹们找麻烦!

  秋月走出回春园,迎面碰上几个女子,大老远瞅着她高一声低一声地骂:有些女人,不要脸还能有钱挣,我们拼了命拿到学位,却工作无门。这些个不要脸的女人,坏了我们的名声不说,还让所有的中国女人遭人白眼……夹枪带棒的斥责里,成功嵌入一串污秽的法语,令语言不通的秋月目瞪口呆。可别说东北女人豁达,万事不放在心上,此刻的秋月,被这种不期而遇的羞辱与谩骂,碾压得几近流血。

  开弓没有回头箭,秋月闭着眼继续朝前走。只要能在家人跟前瞒天过海,把自己的处境捂得密不透风,秋月什么都不在乎了。夜间,秋月侧身躺在床上,黑暗里像是有个声音对她说,人呀,得信命。秋月恍然覺得,这弥漫着精液臭气的床上,有她为家人为孩子打开的一扇门,两腿之间蕴藏着通往天堂的阶梯。秋月身子一缩,恨不得变成隐形人,淹没在这间不堪入目的房间里。

  7

  对秋月来说,离开巴黎前往维也纳的决定,实在是来得意外而突兀。圣诞节前夕,巴黎出现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难民潮和愈演愈烈的示威游行。由于说不清的原因,法国人那没完没了的激情,动不动就演变为街头纵火、烧车、恣意砸烂商店橱窗和交通牌。举世瞩目的凯旋门下、爱丽舍宫前,以及香榭丽舍大街上,都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甚至与防暴警察发生了肢体冲突。法国警方不得不发射催泪瓦斯,来驱散那些气势汹汹的示威者。

  局势虽然暂且得以控制,可每一个沿街而立的粗壮男人,看起来都心怀不轨,十分可疑。秋月试探着走出小街,想到大街上去看看风声,突然被一个皮肤漆黑臂上肌肉硬撅撅的汉子抱住,不由分说地将她蹂进怀里。秋月像只蝴蝶,微弱的翅膀仅仅抽搐了几下,就被缠在了黑乎乎的蛛网里。秋月趁其不备,腾出一只脚来,用钉子似的鞋跟狠命地踩了下那男人。随着一声号叫,男人一个趔趄放开了手。秋月迅速跑到路口,紧紧搂住了一根铁柱。男人眼里泛着淫邪之光,紧追不舍。就在他再次扑来之际,秋月一个闪身,冲进了街角的一家酒吧里。

  吧台小姐似乎看到了这一幕,跟秋月使了个眼色,秋月便从灶间的后门溜了出去。她一口气跑回住处,惊魂未定之中突然想起菊姐临终前对她的忠告。

  那是七月,凯旋门、协和广场、香榭丽舍大道,声势浩大的法国国庆典礼与躁动之中,一个毛发粗重的突尼斯人自称“客人”,打通了菊姐的电话,并约好当晚来与她会面。月色盈帘时,菊姐在公寓楼的地下室门前,急切等待着。然而,客人没有等到,却等来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抢劫犯。

  此前菊姐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四处求职,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份专业对口又体面的工作。可用人单位要求应聘者必须是北京户口。女儿隔着千山万水向母亲求助,说,只要能买下郊区的一栋小房子,哪怕是首付,户口就能落下。菊姐便寻思着无论如何要替女儿把首期付上。可首付刚刚凑齐,房价又飙升了。菊姐只好硬着头皮,来者不拒。

  突尼斯人的雪铁龙C3就停在楼外,他大模大样地走进来。跟菊姐见面不到五分钟,男人突然掏出匕首,僵硬地顶住菊姐的胸口,逼迫她把钱拿出来。菊姐哪里肯从,男人便撕开菊姐的上衣,低头将她的奶头咬掉了。菊姐疼得直跳,抓起窗台上的弥勒佛就砸了过去。男人趁机打晕了菊姐,发泄完了还不算,又将菊姐藏匿在隐蔽处的现金洗劫一空。

  秋月赶到医院时,伤痕累累的菊姐像一具尸体,直挺挺躺在病床上。她半个脸青紫、瘀血,左肋断了四根,胸前裹缠着层层叠叠的纱布。看到秋月,菊姐的嘴唇直哆嗦,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秋月坐在床沿,看着奄奄一息的菊姐,除了暗自叹息、流泪,别无其他。秋月起身告辞时,菊姐突然发出了声音,她打着手势断断续续对秋月说:大妹子,想办法,走吧,到别的国家去。

  弥留之际,丝丝缕缕的往事,随着窗外的云朵纷至沓来:七岁那年,她跟随父亲生活在吉林北部一个偏远的农村。父亲常常从河套里挖建筑用的沙子,而后卖到集市上。父亲下河忙碌时,她就沿着河滩的小树林收集各种各样的蝴蝶标本,将它们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村里的孩子们,发现了她的这些个宝贝,对着那些五彩斑斓的蝴蝶,羡慕得直流口水,就问,能不能赏给自己一个?从此,蝴蝶就成了菊姐送给小朋友们的特殊礼物。菊姐十八岁那年,嫁给邻村一个彪形大汉。两年后,生下儿子。不幸的是,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到三岁就夭折了。隔了一年,菊姐生下女儿。男人游手好闲,嗜酒成性,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就拿她们母女俩出气。菊姐强忍着,直到女儿考入大学,甩门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在菊姐的葬礼上,巴黎的姐妹们凑了一笔钱,为菊姐献上一个偌大的玫瑰花环。菊姐的女儿闻讯从北京赶来,她泪流满面地说:我妈一直跟我说,她在巴黎的一家服装厂工作,待遇好还不累,每逢节日都给我寄礼物。我怎么都没想到,谎言的背后妈妈生活得这样悲惨!

  在巴黎圣母院沉郁的钟声里,菊姐的灵魂飘向了另一个世界。但愿在那个世界里,菊姐不再饱受煎熬和恐惧。次日早上巴黎的中文报纸上,现出了一行醒目的标题:“可怜红颜薄命女,辗转他乡做夜花。”有个不知名的诗人,还赋诗一首:

  怀念一只蝴蝶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就在白天 我还见她独自穿过巴黎的地铁

  我担心 她能否在天黑前赶回家中

  那死亡被蓝色的闪电击中

  金色茸毛的昆虫 阳光和蓝天的舞伴

  被大雷雨踩进一摊泥浆

  叶子们紧紧抱住大树 闭着眼睛

  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里

  这死亡使秋天更忧伤 阴郁的日子

  将一直延续到春天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怀念着一只蝴蝶

  8

  正当欧洲人忙着点燃蜡烛,唱响圣歌,一家老小围坐在餐桌前默默祈祷,而后享受团聚和传统美食的时候,秋月随同几个老乡离开巴黎,悄然踏上一辆东行的夜车。次日清晨,几个人在薄凉的晨雾里,安然抵达秩序井然的维也纳。

  依照吩咐,秋月蹲在维也纳西站的公厕里,将自己的护照一点点撕碎了,扔进马桶用水冲走,随后如愿以偿地被车站警员盘问、收容、带走,并住进维也纳郊外的难民营。难民营里有吃有喝,住得也不错,但是其中的两个同胞,由于受不了管束,从难民营里跑出去,到中餐馆里去打黑工,而不久又被抓了回来。秋月运气不错,她买通了一个年迈的台湾翻译,那人拿了钱,竭尽全力帮她成功递交了一份难民申请。奥地利法律允许难民申请者在三个月后从事自由职业,包括性服务行业在内。有了这份难民资格,秋月不仅合理合法地留了下来,且顺理成章地进入色情行业。除此之外,秋月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这个时候,秋月已经没那么多的忌讳和难为情,也不再觉得做小姐有伤风化和伦理了。饭都没得吃,还奢谈什么自尊呢!

  维也纳精致、小巧,却有着向各个方向发展的潜质,因为它善于接受各種各样的不同。卖淫女总比极端分子强,这是奥地利当局对时下从事皮肉生意者的看法。比起那些极端分子带给居民们的祸害和恐慌,这些灯光下晃动的女人,遵纪守法,照章纳税,毫无危险和攻击性。况且在奥地利历史上,性自由与性产业,自古以来就是十分兴旺的营生。十九世纪中期的维也纳,娼妓人数一度飙升到该市总人口的百分之四。那个时候的维也纳,没有歌舞厅和KTV,也就没有三陪女;没有提供性服务的桑拿和洗浴,也就没有按摩女。政府不允许街头拉客,所以没有站街女。就是简单而直接的性服务,公开而合法的性买卖。而眼下的维也纳早已今非昔比,各种产业花样百出,此消彼长,应有尽有。

  对秋月来说,玛利亚大街无论连缀着怎样一段辉煌的历史,也无论附近的公园绿地如何花团锦簇,重要的只在于,这条繁华热闹的商业街上,有多少人属于她潜在的客户。除此之外,哪条巷子隐僻,哪条小街安全,哪个路口的网吧开通了视频,哪家快餐店的价格最便宜,都是秋月最关心的。有了巴黎的经验和见识,再加上心眼活,腿脚麻利,秋月在这片中古世纪的楼宇下,很快就立住了脚。客源来了,收入有了,先扎扎实实地活下去,然后再寻找门路求发展。别的女人都是晚上干活,白天睡大觉,而秋月即使在白天,也会隔三岔五地到街上来踅摸,多揽几个客人,心里的踏实就多了一分。初来乍到时,秋月能接到的客人不过是巴尔干人、阿拉伯人,还有黑人,简直凶得很,对她又打又咬,搞得她血淋淋的。又不敢去医院找大夫,只能从中国货行那儿买点云南白药、止疼膏之类的,敷衍一下自己。

  那是个阴雨天,秋月刚刚搬进玛利亚大街背后的地下室,就迫不及待地走出来探行情。雨停了,绵密的乌云间突然泻出一抹刺眼的光亮,恰好照在对面一个宽额、剑眉、目光阴沉的男人脸上,秋月一个激灵。这张似曾相识的铁青的脸,叫她猛然间想起父亲早年那阴郁的眼神。

  记忆中的父亲很少正眼瞧她,他满心渴望的儿子没能如愿,就把一腔恶气泄在她们母女身上。秋月无论怎么变着法讨好父亲,都得不到这个男人的欢心。父亲还经常当着她的面,把母亲往死里打,边打边骂:我家三代单传,祖宗的香火就断送在你这臭娘们手里!

  秋月十岁那年,母亲得了乳腺癌,不得已动手术切掉了两只乳房。由于免疫力差,母亲手术后的刀口久不愈合,腋下半张着,像小孩子的嘴。母亲不得不用纱布套在脖颈上,同时提溜起两只大口瓶子,以便接刀口下不时渗出的血水。自从母亲得了重病,尤其少了两只乳房之后,父亲总是一脸的厌恶和不屑。

  秋月面临初中毕业时,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秋月小小年纪,既要上学,又要照顾病中的母亲。她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学校和家庭之间来回奔波。坐在课堂上听讲时,两眼盯着黑板,耳畔却隐隐传来母亲的呻吟,就有些恍惚,脑子里一片空白。老师皱着眉头走过来,啪啪地敲着秋月的桌子,问:你还想不想进重点高中了?

  秋月担心自己不断下滑的成绩,势必拖了班级的后腿,更怕老师那双鄙视的目光,况且进不了重点高中,将来考大学定然无望,索性不去上学,一心一意蹲在家里照料母亲。秋月幻想着用诚心和孝心,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拽回来。

  有天,秋月刚刚出了家门,父亲就把他的相好带回家来,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寻欢作乐。这一幕,恰好被半途而归的秋月撞上。母亲哆嗦着青紫的嘴,愤怒像一条火舌,从她颤抖的身躯中喷射出来。可怜母亲已病入膏肓,面对丈夫的无耻,她只有喘息的份儿。秋月的心,由窗外呼啸的风雪瞬间凝结成冰,定格在那个零下三十二摄氏度的寒夜。

  没有熬到春天,母亲便忍悲含恨地撒手人寰。

  母亲的葬礼,在寒天冻地的场院里举行。沉厚的乌云滚下来一阵闷雷,深不见底,像一场正在酝酿的阴谋。母亲枯枝般躺在棺木里,嘴巴半张着,仿佛有满腹的冤屈要说。亲朋好友齐聚堂前,出殡的时刻到了。秋月胸有成竹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盒录音带,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父亲与他的相好在卧室里寻欢作乐的录音。父亲狐疑着凝神谛听,那淫乱的声浪伴着一系列丑态,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大伙面前。父亲的脸色由白而红,由红而绿,最后对着黑框中的妻子大汗淋漓。

  十五岁的秋月,就是用这种方式让父亲颜面扫地,气焰全消。而秋月不时爆发的冷与狠,正是不折不扣地从父亲身上继承的血性。她永远忘不了随之而来的夏季,父亲将一张存折递给她时的那份温软与战栗。也许是良心发现,父亲离家出走前,将自己全部的积蓄给了秋月,并叮嘱她照顾好自个。从此,销声匿迹。

  9

  玛利亚大街商场林立,五光十色的橱窗里,从容传达着来自世界最前沿的时尚理念。贵气十足的表店对面有家画廊,巴洛克式的廊檐下摆着古灵精怪的工艺品,多彩的玻璃框内弥漫着一股妖冶而玄妙的蓝色,如同礁石中蛊惑人心的海妖。静候在画廊里的女侍者神情超然,脸色像加了肉桂的红酒。蓄长发的年轻画家们衣着随意,不苟言笑,沾满油彩的身上散发出松节油的清香。

  秋月闲来无事,从背街晃荡到画廊跟前,带着好奇隔窗张望。秋月不懂艺术,就连“艺术”这个字眼,也是生僻的。那层闪耀着色彩、线条与光影的落地玻璃窗,仿佛是她永远无法穿越的隧道。这时,一群亚洲面孔的游客,从一辆中巴上下来,随导游鱼贯进入了画廊。

  不知为何,秋月伸手抹掉嘴上的血红唇膏,扯了扯衣裙,跟着就进去了。没有人注意她的存在,也没人把她放在眼里。而此刻的秋月,看上去跟人群里的几个女子也没多大差别。

  诸位,着半新不旧黄夹克衫的导游说话了,这个画廊里,陈列着奥地利最负盛名的画家古斯塔夫·克林姆的油画。当然,导游清了清嗓子强调道,所有真迹都藏在奥地利国家级博物馆,因为今天有国务活动,博物馆不对外开放,所以我只能带你们来这里,以便满足咱们这个旅游团里的高雅客人。可不要小看这个画廊啊,里面的画幅全都以假乱真。你看,这幅大名鼎鼎的《吻》,金色基调中紧紧相拥的情人,沉默中暗暗攥紧的右手,仿佛在讲述一段隐蔽的挣扎,炽热的感情与美妙的表情之下,女子已身处悬崖的边缘……

  有人指着南墙上几幅扭曲变形的男女裸体画说,好色情啊,请导游顺便解读一下。导游点头道:埃贡·席勒,奥地利的另一个天才。有人把他誉为早夭的淫乱画家。这一刻,似乎有人注意到了秋月的存在,发觉她并不属于他们这个群体,就有些窃窃私语。秋月无动于衷,她铁了心,想听完导游对席勒的讲解。

  导游继续说:裸体对于艺术而言司空见惯。实际上,众多冠着圣洁头衔的画家,却刻意绘制出供男性把玩的艺术品,比席勒低俗得多。当丰腴而诱人的雅典娜,幻化成世俗的女子,穿上世俗的衣裳,摆出真实的姿态,反倒成了色情的代表。貌似淫秽不堪,而对于艺术家来说,却纯洁胜过艺术史上无数缪斯。人们从凡·高的作品中看到了生命的热忱,而在席勒扭曲纠结所呈现出的抽象的花朵中,看到了死亡的郁结。

  导游刚讲完,人们陆续走出画廊,不约而同地奔向对面的名表和首饰店。最后出来的是一对年龄不相称的男女。女孩儿着白色连衣裙,挎着老男人的臂弯,娇声娇气地说:领导,我不要画,我要表。你答应过我的,这趟出来给我买一个Chanel包,还有一块欧米茄表。

  老男人放慢脚步,伸手抿了抿花白的鬓角,压低声音说:买就买,我说到做到,不过,你今晚可要好好表现啊!

  女孩儿细白的脸,顿时漫上一层红晕,觑了老男人一眼:讨厌!

  秋月回味着画廊里的讲解,走到对面的电话亭边,抽出一根烟点上。月亮升上来了,喧嚷的街道渐渐拉开夜生活的帷幕。低洼处有片水,在月光下亮而黑,像一面镜子,一览无余地照出人生的苟且。此刻,秋月感觉自己就像席勒油画上的一个女人,她与她们有着天衣无缝的勾连。

  能借个火吗?一句中国话问话,让低头抽烟的秋月吃了一惊。原来是那位黄衣导游。导游不小心踏入了街心的积水,裤管湿漉漉的,看上去有些狼狈。他脸上挂着讪笑,不阴不阳地对秋月说:你也好好打扮一下,别让人家一看到你,就觉得是席勒笔下的卖淫女!

  大哥,还说我呢,也不瞅瞅你自己,不就是席勒画上的男人,也只称席勒笔下的女人,你还巴望着克林姆画里的金色女人是咋的?

  导游大笑。突然一声脆响,从表店门前爆出。白衣女挎着老男人的胳臂,大包小包地出了表店。作为一名往返于中国和欧洲之间的资深导游,他见多了这类打着各种幌子外出逍遥的政府官员——时下最流行的领导与小蜜的勾当。

  都是他妈出卖,还要故作风雅!秋月没听懂,正要开口问,导游喷出一口酒气,自言自语道:表面上人五人六的,背了人全是他妈婊子,不过明里暗里罢了!

  10

  夕阳笼罩下,这家以黑色旋律为基调的酒吧,是一家同志酒吧。内部曲径通幽,每一处游廊和拐角都植入茂林修竹,靠窗的案上摆着一台老式唱片机和几件趣味盎然的东非木雕。前厅的两面墙上,悬了几幅席勒早期的油画。

  餐馆的主人本是一位地道的维也纳人,他慷慨、豁达,骨子里的艺术气质,让他经常拿出盈利的大部分,来资助那些流荡在维也纳的艺术家们。他独具慧眼,看中了未成名时的席勒,并且成为席勒画作的最大收藏家。一个世纪过去了,好人的酒吧几经易手,从塞浦路斯人到意大利人,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餐馆被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国人接手。

  现任老板大河,祖籍广东,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他年方五十,脸上的皱纹,却如刺在原始部落人面部的花纹,深邃而醒目。一缕夕阳隔着老式天窗,落在酒吧的餐桌上,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悠闲地聊着。窗外的路灯下,晃动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站街女,那敏感的乳房、高翘的臀部,连同一双会煽情的眼睛,极富挑逗性。大河收回目光,压低声音对伴侣说:这是一位俄罗斯女郎,要是她能再年轻十岁,就是一株不折不扣的Birke(白桦树)。

  伴侣是奥匈帝国的混血儿,维也纳独立撰稿人,由于热衷性描写,被当地文坛贬为三流作家。他看到女人跟客人打交道时那轻松自若而又亲厚的表情,用一种非比寻常的口吻说:娼妓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还具有很强的职业性。假如你多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她跟客人之间的调笑,如老朋友般充满了亲和力——即便听不到她在讲什么。因为笑声,是没有口音的。

  大河默認了伴侣的说法,朝窗台上的剑兰吐了一口烟圈:每个人的生命遭遇不同,她们首先是人,我相信,是特殊的境遇把她们逼上了这条道。

  伴侣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叹了口气:靠文章吃饭,日子过得比风尘女子都惨。不知怎的,伴侣就提起了二战,有些激愤地说:直到今天,还有人挖掘希特勒反犹主义情结的根源,几十年来众说纷纭。据说希特勒当年,在奥地利的利奥波德城被一个犹太妓女染上过梅毒,因此恨死了犹太人,决定铲除他们。

  大河干笑两声:希特勒当年穷困潦倒,他母亲得了癌症,还是一位犹太医生救了他母亲的命。后来的反犹主义者要推翻维也纳歌剧院院长古斯塔夫·马勒,但希特勒欣赏这位犹太音乐天才,执意将他作为瓦格纳的阐释者加以保护。

  伴侣揶揄道:卡夫卡也是一位犹太天才,当年他正是坐在你的位子上说,自从有了物物交换,妓女便成为人类社会最长久的买卖,当她们走出希腊献祭的神庙,她们洁白的长裙下铜钱的叮当声,便在历史的长河里化成登徒子悦耳的声响。

  大河兴致陡增,附和道:大西洋对岸的美国南方,有个作家叫福克纳,他说艺术其实跟环境无关,作家最好的创作环境是妓院,而作家最好的差事,就是妓院老板。

  伴侣兴许喝高了,盯着大河的眼睛说:大多数的性交易都没有人际交往,也不再寻求风花雪月的情调与意境,娼妓的职业荣誉和尊严早被破坏殆尽。传统上,她们就是为了那些心急如焚的上岸水手服务的。

  大河不以为然:相比较,荷兰做得算是规范。娼妓的公开化与合法化,自尊与自信,令人刮目相看。你知道阿姆斯特丹大教堂的旁边,始终立着一尊橱窗女郎的雕像,她昂首挺胸,亲切坦荡,碑座铭文上写着:“尊重全世界的性工作者。”

  话音刚落,一阵猛烈的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传来。大河探出头去,竟是那俄罗斯女郎,她一面敲窗子,一面怒不可遏地骂:“Du Schweinehund!”(你这狗杂种!)

  难道是过路客在偷拍她吗?大河猜测道。不是,原来是有个学生,背后的双肩包被人拉开了一条口子,钱包被窃走了。女郎看在眼里,便咬牙斥骂那跟在学生身后的窃贼呢。

  11

  偶尔走出公寓在街上揽客的斯塔,狠狠地骂过那盗贼之后,仰起一张略显粗糙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斯塔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T形舞台上一个高挑的模特,猎豹一般盯着自己的猎物。那种势在必得的自信,仿佛能把任何一个男人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三十二岁的斯塔,从俄罗斯天鹅湖的故乡走来。她年少成名,十三岁登上《国际体操》的封面,两次夺得世界锦标赛亚军。退役后的斯塔,适逢苏联解体,社会动荡不安,物资极度匮乏,单凭体操教练的微薄收入,生活难以为继。竞技体育本来就是一项残酷的事业,东欧的许多运动员退役后,由于缺少谋生手段,沦落街头,甚至滑向深渊者不计其数。当俄罗斯人民欢庆民主的时候,他们的姐妹们却不得不走上世界各地的街头,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来养家糊口。那个时候的中国东北,歌舞厅发展迅猛,精明的哈尔滨人瞅准了商机,从俄罗斯引进一批俄罗斯小姐,于是那性感妖冶的躯体、修长飘逸的金发,频频闪耀在中国的豪华歌舞厅和夜总会。有俄罗斯小姐的娱乐场所,犹如高档餐桌上端来的海参、鱿鱼和穿山甲一样,是档次和身份的象征,并且成为中国情色版图上一座醒目的地标。

  彼时,斯塔为了改善家境,利用一份留学签证,经由海参崴来到哈尔滨。初来乍到的斯塔,不会中文,只能靠家乡的皮条客来介绍生意。由于生存需要,斯塔便白天学习中文,晚上出来接客。渐渐地,她那高挑的身影开始穿梭于京城的夜总会。金发美肤的斯塔,在暧昧的灯光下像一只会发光的萤火虫,不仅令驻京的外交使节惊艳,也让有钱有势的中国男人垂涎三尺。

  可斯塔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嫖客在床上总爱大喊大叫?

  他们都叫些什么?斯塔迷惑不解地问秋月。

  斯塔大幅度地比画着,学着中国男人的姿态喊:中国铁汉炮打汉诺斯基!

  近代中国史上,中国与苏联积累多年的恩怨情仇,似乎让这些男人在此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苏联老大哥垮了,中国开始富强了,操洋妞权当是一种胜利。

  秋月捂着嘴,笑出了声。斯塔抖抖肩说:中国男人喜欢泡妞,可他们的技术实在太烂,令人厌倦。多数中国男人都很温和,特别会照顾人,又没有暴力倾向,但那些男人见了我,裤子还没脱下来,就成了软蛋。斯塔坦言,曾有个中国男人对她非常痴迷,每次跟她在一起之后,都告诉斯塔,说她达到高潮时绷起的足弓美极了。那人显然有恋足癖,可对她极其温柔。

  秋月不解地问:你在中国好好的,干吗要来这里呢?

  斯塔的神色即刻就暗淡了下来,苦笑道,去年的夏秋时节,她在京城扫黄打非的一次夜袭中,被中国警方当场抓获。收入被没收不说,还被遣送回了俄罗斯原籍。斯塔说完,举起手里的摩尔猛吸一口,仰天吐了一连串烟圈,然后用涂着黑指甲油的拇指,摩挲着胳臂上金灿灿的软毛,略显风尘的眸子里还残留着一丝纯真。之所以再次奔走他乡,是因为俄罗斯经济持续低迷,她和家人仍旧挣扎在贫困线上。而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哥哥,因混入光头党而犯了事。要养活年迈的父母,要拯救狱中的哥哥,这一切,都需要钱。

  斯塔本不想重操旧业,因此她在一户奥地利人家找了份保姆工作。可那家的女主人,无意间发觉斯塔跟她的两个孩子玩耍时有失检点,便偷偷查看了她的房间和衣物,总觉得骚哄哄的,不到月底,就辞退了她。

  斯塔便不再有顾忌,开始以“蝴蝶”的化名,亮相于维也纳红灯区的网站上。她戴着眼罩的样子,十分妖冶,尤其左臀下的刺青——I love Sex,更是撩人。相比其他姐妹,斯塔颇受欢迎,收入也相当稳定。但她不爱待在一处,喜欢像蝴蝶那样,在维也纳、萨尔斯堡和菲拉赫之间飞来飞去。男人嘛,斯塔耸着肩感慨道,足球和啤酒对他们很重要,但他们不可能通宵达旦地喝酒看球吧!

  搬进地下室之后,秋月发现自己的对门邻居,是个陌生的俄罗斯女人。不料,这俄罗斯女人跟秋月打招呼时,用的却是地道的中文。这让秋月吃了一惊,继而喜出望外。那个时候,秋月为尽快拉到客人,起價很低,从十欧元做起。收费过低,不仅受到客人的侮辱,还会遭同行们的唾弃,指责她坏了规矩。而斯塔却很是理解和同情秋月。斯塔条件好,人脉广,客源充足,可她看不上那些腻腻歪歪的亚洲男人,就把他们统统推给了秋月。

  人心都是肉长的,秋月也是掏心掏肺地对待斯塔。比如那晚,斯塔接待了一个貌似神勇的豪客。那人进门前已喝得东倒西歪,见了斯塔,迫不及待地去扯自己的裤子,可到了关键时刻,就是硬挺不起来。斯塔面露讥讽,斜了他一眼。男人抬手就给了斯塔一拳。想当年,男人曾作为乌克兰的种子选手,多次亮相于奥运会的拳击赛台上,他怎能忍受自己的无能和一个女人的轻慢,便从腰间掏出六粒春药,一仰头倒进了嘴里。

  结果,人还没爬到斯塔身上,就成了一摊烂泥,躺在地毯上直抽抽。秋月听到斯塔的呼救声,丢下身边的客人跑过去。她拿出早年谙熟的一套中医急救措施,又是掐,又是拧,好一番折腾,那男人终于活了过来,否则,这祸可就闯大了。

  12

  这是个隆冬之夜,维也纳天边乱云飞渡,一轮残月若隐若现。秋月从一个卡车司机的驾驶楼里出来,踏着地上翻卷的落叶,乘地铁和有轨电车返回城里。近来,由于维也纳市政规划的调整,城中心不让营业了,怕有碍市容。多数红灯区已关闭,非法无照的站街女统统不允许出现。秋月只好另辟蹊径,到城市边缘的隐蔽地带,或是人员密集的厂房、公司和仓储门前去开展业务。于是,近郊的这家大型停车场,也成了她的流连之地。

  淡淡的月光下,菩提树的阴影很浓、很密,一团一团地趴在地上,秋月踩着鬼魅似的影子走至寓所,拔出钥匙开门时,胳膊肘被人碰了一下,竟跟了个人。

  面对秋月,这个精瘦的男人以大幅度的弯腰作为见面礼。秋月努了努嘴,男人跟着就进了屋。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目光阴沉,直视秋月时狠嘟嘟的。他蓦然掏出一副白手套,长及肘腕,一丝不苟地套上,然后凑近秋月轻声道:你干净吗?价格多少?奶子够大吗?

  男人说话时的声音和语调,谦恭而凝重,可他那蹩脚的汉语,连同袖口上含混不清的字样,让秋月恍然大悟,这是个日本人!早在东北老家时,秋月就听说日本人有种病态的性爱,从中折射出他们内心深处隐含的黑暗、阴郁和诡谲,秋月心里一沉,吼了起来:滚犊子,姑奶奶不伺候小日本儿,麻溜利索儿远远儿地滚!

  男人被秋月吆喝着推搡到了门外,一路小跑,钻进了黑暗中。秋月正待关门,突见廊檐下立着一个高个子。男人怯生生操着一口东北腔,每个字都吐得精细、柔弱,生怕泄露出太多元气。可这意外的乡音,让秋月心头一热,她甚至听出那拐弯抹角的口音里,有她老家的调子。她不敢想下去了,赶忙将他让进屋里,遂问:喝茶吗?绿茶还是红茶?

  男人苍黄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他头发脱落,身体单弱得像只皮影。听到秋月的话,男人僵硬的眼神立刻就红了,锥子下巴颤了几颤,要掉下来似的。

  男人捧着杯子喝茶时,秋月发现他的白衬衫油腻腻的,而灰蓝色西服却是崭新的。秋月正思忖着,突然觉得男人的脖颈明显肿胀,便有些纳闷。这时男人喝完了茶,连连道着谢,一股沉溺已久的酸腐之气,从他的口腔里冒出来。未待秋月开口,男人摸出一副扑克牌,恳求道:陪我唠唠嗑儿,打打扑克儿好吗?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完事儿后我给你双份儿。

  秋月正要问为什么,男人闪烁不定的目光突然瞟向窗口,他走过去掀开窗帘,东张西望。浓雾袭来,窗玻璃瞬间就模糊了,世界变得越来越封闭,房间里静得撕肝裂胆,振聋发聩。秋月突然意识到这人有事,可想不到,这人的事,究竟有多大。

  男人此前是中国北方一家城市信用社的主管,兼财政局技改科科长。中国大地掀起投资狂潮的那一刻,男人抵不住诱惑,利用工作之便私下里做了一笔期货,结果血本无归。由于数额巨大,他知道事情一旦败露,准吃枪子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总部查账之前继续铤而走险,巧妙划走了一笔款子。他是在一个远親的协助下偕妻子一同逃往加拿大的,两年后辗转到了西欧。为了藏匿身份,他们有护照不敢用,有病不敢医,连药都买不到,因为在欧洲,多数药房里的药需要医生处方,持有效证件方能见到医生。他们宁愿病死,也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久而久之男人的脖子变大了,眼球变硬了,并患上了间歇性青光眼。就在这时,年轻的妻子厌倦了这种逃亡和不见天日的生活,跟一个法国华商跑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这双重的打击,彻底击垮了男人。欧洲虽好,却不是亡命者的圣地,他只能像死去一样地活着。

  就在这个时候,中国公安部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出红色通缉令,一张恢恢天网瞬间撒向世界各地。紧接着,一批被抓获的外逃贪官的名单,相继通过中国官方媒体昭告天下。这些消息对他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琢磨别人的故事,敲打自己的人生。在没有尽头的忐忑之中,男人战战兢兢地徘徊到慕尼黑街头,停在一个摆摊的中国人跟前,掏钱给自己算了一卦。那人察言观色,信口胡诌道:继续往东走,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他于是来到维也纳,却仍旧食不甘味,噩梦缠身。夜间他一次次梦见自己,被中国刑警戴上手铐、脚镣,五花大绑地押赴刑场。曾几何时,他在体制的海洋里如鱼得水,盆满钵盈,挥金如土,及至不可一世。而今,眼看带出的钱就要花光了,再活下去,就得四处打工,讨饭度日,那还不如一死了之。

  黑夜秘而不宣,空气里蠕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秋月怎会想到,身边的男人是个异乡的求死之徒。太阳落山之前,男人一度坐在城市公园的绿荫下,颓然冥想,泪流满面。之后他沿着一条不知名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走下去,从城堡剧院到市政厅,从流溢着希腊荣光的国会大厦,到气势恢宏的英雄广场,不知不觉步入了玛利亚大街。

  事到如今,他已别无奢望,只愿在人生的最后一程,能遇到一个同胞,从中索取一点可怜的陪伴。他已经干不了什么了,在逃亡北美和欧洲的漫长岁月里,男人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见了戴大檐帽的便冷汗淋漓,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狗,四处逃窜,无家可归,并患上了严重的心力衰竭。刚才在小街对面徘徊时,男人一眼看到路灯下的秋月,认定这是一个中国女人,就怀着莫名的激动走了过来。

  在黎明与晦暗的间歇地带,男人翻身搂住秋月。他像个垂死的老人,手脚颤抖,气喘吁吁。由于用力过大,搂得太紧,要扼死人似的。秋月狐疑着瞅了男人一眼,脱口而出:你老家还有啥人?父母还在吗?

  男人听了,从秋月的大腿上滑落到地面。他慌忙摸出一根烟点上,竭力让自己稳下来。那黑暗中的最后一点微光,闪闪烁烁,终究随着黎明的到来黯然寂灭。这时,秋月床头的电话响了,男人一下子跳起来。秋月拿起电话接听之际,男人一个激灵迅速披上大衣,揣上手提包,夺门而出。

  放下电话,秋月恍然大悟。她一把掀开枕头,拿起男人留下的一沓钱和慌乱之中落下的棕色皮带,闪身就追了出去。

  秋月追着晨光走了两条街,隐隐瞅见树荫下晃动着一个疲惫的影子。她脚下的步子更紧了,一边走,一边嗔怪道:活人咋能叫尿憋死,总有活路的!最要紧的,是把事儿捋捋清楚,最好投案自首,好歹也落个宽大处理。秋月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要是回去的钱不够,就把这些都拿上——只要你肯回家。在渐明的晨光里,秋月结结实实地捏了捏手里的钱,胸脯挺得直直的。

  13

  圣诞节过后不久,浓郁的中国新年的气息,开始洋溢在维也纳中心的亚洲货行里。大红春联儿,吉祥门对,各种各样的饺子摆满了大小冰柜。为了摆脱晦气,也为了叙一叙乡情,维也纳街头的十几个东北女人,齐聚玛利亚大街的“天上人间”。有个姐妹正当生日,赶巧一起过了。于是,她们备上蛋糕,点燃蜡烛,断断续续地唱起英文版的生日歌,起哄着跟那妹子一道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形形色色的女人里头,有为生活所迫的母亲,有蠢蠢欲动的少女,有跌落深渊却仍怀有一丝梦想的中年妇女。姐妹们在挂有中国结的餐厅里,背靠桂林山水,面朝竹韵花影,猩红屏风上的小桥流水人家,将那些遥不可及的风物景致呼啦啦送到跟前,更是勾起了女人的思乡之情和牵牵念念的心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女人们相互倾诉着背井离乡,流落街头,为陌生人提供性服务的各种诱因和来由。身世迥异的女人们,在万里之外都给自己起了个洋名字,来做护身符,遮一遮脸面,并且都有着同一个故乡——东北。某女说她之前干过纺织工;另一名说她当过质检员;还有一个说她在哈尔滨那会儿,就没什么正经工作,跟表姐同在一家夜总会坐台,表姐夫下了夜班,就骑着三轮车到夜总会门口,将她们姐俩一块儿接回家去。

  泪流满面过后,女人们彻底放松了,欢声笑语随即涤荡在空气里。她们似乎不再顾及远方,也不再为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羞愧和烦恼了。叽叽喳喳的言谈中,不知是谁突然提起了老丁,说是莫斯科的老丁被抓起来了。谁谁又插了句:挣了俺们那么多钱,把他抓起来,也是活该。听说老丁,除了协助偷渡,还犯有别的事,比如对国际列车上的大劫案知情不报……秋月听到这里,一口酒差点喷到了饭桌上。

  这时,音乐慢悠悠地飘出来,一群游离在异乡的湿漉漉冷清清的灵魂,在酒醉的探戈里跌跌撞撞地扯起嘶哑的嗓音,全神贯注地唱起来:

  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

  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

  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

  从此无依无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总是睡不着

  我怀疑是不是只有

  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

  未来会怎样

  究竟有谁会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

  我永远都找不到

  ……

  午夜两点,秋月站在笙歌散尽孤独落寞的房檐下,于月光暧昧的光影里,凝望十字街头的夜游者,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露水打湿了她的额头,秋月忍不住抖动双臂,想要紧紧抱住一切,却只能抱紧虚空。这时,一只手软软地搭在秋月肩上,说:秋姐,一起走吧,再唠会儿。

  莎莎是秋月刚刚结识的一个东北妹子,今晚樂而忘忧的女人中的一个。俩人并肩走着,朝着地铁口的方向。一个棕红色毛发的男人,突然从旁街冒出,尾随在她们身后。莎莎斜了一眼,对秋月耳语道:他是便衣警察。

  啊,警察?我们快跑吧。

  不用怕,他是我的男朋友。

  半年前“棕毛哥”在这条街上值勤时,对莎莎一见钟情。兴许是莎莎白狐似的媚态,抑或是她日本式的袖珍和眯眯眼儿,总之,棕毛哥被莎莎迷住了,进而深陷其中。这个巴尔干半岛的塞尔维亚后裔,生得粗眉大眼,挺拔壮硕。他多次表示要娶莎莎,养活她,但条件是,不能再去做性买卖。莎莎就想,你那点钱哪够呀,除了住房和一日三餐,我还有个女儿在英国读书,光学费就是一大笔。

  实际上,莎莎另有隐情。出国时莎莎走的是假结婚的路子。不料那“丈夫”,在莎莎来维也纳不久,突发脑溢血过世。由于婚前二人签有协议,莎莎固然得不到丁点财产,但她的合法身份就此焊在了身上,尽管法律上她已成了“寡妇”。有了身份,又不必履行做妻子的义务,莎莎乐在其中。

  棕毛哥在莎莎跟前晃了一下,走远了。莎莎心里得意,贴近秋月说:你以后尽量在这附近走动吧,保准没事,要是有什么检查,他会提前通知我的。

  秋月觑了莎莎一眼:人家愿意娶你,干吗不嫁给他?

  莎莎嘴一撇说:就他那点钱够干什么的!再说了,他是便衣警察,职业限制,也不能陪我一起外出、逛街,怕他同事认出我来。重要的还在于,他不能带给我所需要的钱。就这样保持关系不也挺好,需要时就见个面。

  莎莎的人生似乎就是用来堕落的,她那一身的媚态,时刻充满了撒旦的诱惑。在这个男人眼里,莎莎的身上有一股来自远古的未被驯化的气息,土地一般芬芳馥郁。也许对一样东西迷恋久了,就会自然进入依赖状态,难以抽身,比如罂粟——酒红色的罂粟,还有性。

  14

  在陌生世界里飘来荡去的秋月,一直渴望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拥有一间自己的店面。秋月羡慕那些心有所归的维也纳人,即便是扎着围裙立在面包房的柜台后,也那样从容淡定,不急不慌的。这个年末,秋月利用西班牙政府针对非法移民的大赦机会,巧妙赢得了欧盟的居留权。有了五年的西班牙居留权,也就保证了秋月在奥地利的合法身份。秋月开店面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恰在此时,有个姐妹因为老娘中风,火急火燎地撂下店面赶回家尽孝去了。秋月就找来莎莎商议,俩人一拍即合,此时不接手更待何时!于是,便拿出所有积蓄,又招来了几个姐妹入伙,七拼八凑的,很快凑足了所需费用,就联手将这家按摩店盘了过来。营业手续能过户得顺风顺水,也是得益于莎莎的奥国身份。接下来她们自己动手,将店铺改头换面,不出半月,按摩店隆重开张,大红灯笼高高挂,还起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字:“蝴蝶坊”。

  蝴蝶坊的背后,是一溜老字号古董店,其间夹杂着一个烟铺和两家成人用品店。店面之上,即是五花八门的普通居民。自己的店到底开起来了,秋月和莎莎以保健医生的姿态,向客人推出健康而干净的服务。要说,这样的店在维也纳已开了十几家,慢慢树立起了受人尊敬的形象。可不知是地段的缘故,还是由于原来的店在经营上的模糊与暧昧,光顾蝴蝶坊的客人,尽是些胳膊上刻有猫头鹰和夜游神的东欧男人,以及盘踞在车站附近的酒鬼和地痞。最倒霉的,是遇上那些面黄肌瘦的吸毒者和变态狂。很显然,这些人的到来,绝非为了缓解脖子酸痛和肩周炎什么的,他们需要的,是另一层放松。

  清闲的时候,莎莎就跟秋月聊起自己初来乍到的生活。

  “丈夫”过世后,学生模样的莎莎不仅站街,还断断续续地被一个开货行的华商包养过。她手提LV包,戴爱马仕围巾、浪琴表,时不时来中餐馆吃午饭。对于她的身份,青田老板娘心知肚明。或许是莎莎天真的模样,让年过半百的老板娘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就有些不忍,便问她家在何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板娘忽地意识到,这些信息对于莎莎这样的女子,或许是雷区,就迟疑着用长辈口吻规劝道:你年纪轻轻,不能干点别的吗?

  莎莎坦然道:你说我能干点什么呢?

  比如你到我店里来,做个服务生什么的,也可以练练你的德语。

  莎莎莞尔一笑:你一个月能给我多少钱工资?一千?两千?完了莎莎又补充道:端盘子洗碗这类活,我可做不来,打小在家里就没干过。

  是的,莎莎的母亲一直信奉女孩儿要“贵养”的信条。丈夫早早死去,她咬着牙独自把莎莎带大。无论家里有多艰难,她都自己揽过所有家务,洗衣做饭擦桌子扫地这类活,从不叫莎莎碰,以免弄粗了她的手,将来嫁人时自贬身段。秋季的一个傍晚,莎莎在街头公园里穿行时,隔着一层晚霞,她看到一个妇女动作麻利地撑开劳保大衣,一屁股跨到男人身上。莎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撩起大衣骑到男人胯部的女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下了岗的母亲,竟然一直用这种方式,来维持她们母女俩的生活。

  多年后,阴差阳错地,在地球的这一端,莎莎也干起了这一行。起初莎莎是抱有幻想的:干几天,赚够了钱就金盆洗手,然后把母亲接过来,跟她一起在环境优雅的维也纳享享清福。可一旦上手,却如吸大烟般难以自拔了。在挣钱谋生的观念上,莎莎像母亲一样好逸恶劳,眼高手低,不折不扣地恋上了这种方式——用肌肤、双唇和缠斗的躯体,来快速挣钱。她已经没兴趣没能耐到正规行业里去摸爬滚打了。

  莎莎是在前年的那个冬季突然滋生了受虐心态的,慢慢地竟无可救药了。在施虐者的粗暴中,莎莎任由身上的睡衣被撕烂,肉体被鞭笞,每次释放过后,她都像是完成了一场全身运动,痛快淋漓,并从中获得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感。这快感,居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种安全感。甚至在梦里,莎莎都渴望被蹂躏、践踏、摧残,耻辱感已经把她的内心扭曲了。莎莎不抽烟,不喝酒,唯有这么一个怪癖。

  秋月心里的感慨正在酝酿着,莎莎又开口了。说她曾经碰到过一个日本嫖客,现在想想还觉得恶心。那个细弱精致、刚愎自用的日本男人,将她误认为大阪女子,为此,他竟然用刀子亲自割下自己的阳具,裹在一条雪白的丝绢里,连同一盘莫扎特磁带,寄给了她。

  俩人正聊着,突然被一抹红光打斷,循光望去,侧面楼上的窗帘下,一男一女正对坐桌前,两只高脚杯悠然举起。窗外的藤蔓婆娑、绵密,将整面墙绿出一汪深潭。也许是夫妻中的一个在过生日吧,桌子中央正摆着一块花样别致的蛋糕。靠墙的壁炉冉冉地冒着红光,那杂糅着木材的香味和火焰的气息,仿佛隔着一道街扑面而来。酒后,他们拥到沙发上,专注地看着那炉火。这温暖而充实的一幕,让秋月和莎莎深受触动,俩人的心都潮润了。

  15

  马休·罗登来的这个晚上,秋月的眼前霎时一亮。深秋的气韵下,一身笔挺的灰色西服,还打着领结。据说西装革履,又那么周正妥帖地打着领结,去金色大厅和维也纳国立歌剧院,也不过是这样的行头。而这晚的马休,不光西装革履打领结,胸前的左边口袋里,还掖了一角玄色手帕。他体态安详、沉稳,说话时目光温厚、虔诚,举手投足间香气缭绕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绅士了。秋月禁不住想。

  绅士怎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呢?可又一转念,绅士也是人。况且,也别小看我们的按摩店,地道的中国文化呢。巴洛克式的门楣之下,一栋四角见方的小院子,朱红墙裙,前厅的长条案上,供着红脸关公和慈眉善目的观音像。虽说喧闹了些,但与周遭店面相比,店里风情别样,尤其黄昏之后,各色人等操着不同口音闪身而入,曲径通幽处点缀着令人流连的格子间。再说了,不都是做生意吗,我照章纳税,依法守时,合情合理,哪一点比你们低贱。至于销售产品,你们费尽心机,花尽本钱,装修进料进餐具聘大厨,并招来音乐学院预科班的漂亮小女生,拿足了身段笑脸相迎卖弄风姿,大家半斤八两,彼此彼此吧!

  在秋月店里感受了一番体贴和温存之后,马休竟爱上了这一口。对马休而言,与其说到健身房,去温泉池,都不如一步到位来这里让他感到妥帖和舒心。没承想又掺杂了一些感情。连带着感情的事,总叫人意犹未尽。一来二去的,马休不仅迷上了蝴蝶坊,还恋上了秋月这个人,也就成了蝴蝶坊名副其实的财神。

  秋月自然不敢懈怠,心甘情愿跟着老绅士渐入佳境。

  绅士做爱的时候,跟那些个囫囵吞枣的野汉子就是不一样。性爱对马休来说,不是自私的,侵略的,直奔主题的,而是手感轻柔,目光纯净,温情脉脉循序渐进的。花样翻新之前他会跟你商量,每一步都会征求你的意见,态度殷勤而周到。偶尔,马休的激情窜上来,不小心碰了秋月,竟会一手轻抚她的脸,十分歉意地道着对不起,对不起!仿佛花钱的不是他,倒像是她。

  秋月便想:这人跟人,怎会有这么大差别?经验告诉秋月,一个人的性是什么,他就是什么。只有和马休在一起的时候,秋月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

  周日,秋月破天荒走出蝴蝶坊,跟随马休走进主街上的玛利亚大教堂。他们和众人一道端坐在教堂的木凳上,听神父肃穆而安详地做着祈祷。白衣少年举着烟雾缭绕的香薰灯,穿行于圣徒中间。与此同时,神父面色端凝地开始布道:切莫让黑暗及恐惧扰乱和控制我们的生活,不要对阴暗世界失去希望。这时,嘹亮的管风琴声骤然响起,一种神圣而美妙的感受,迅速传遍秋月的周身。

  这天晚上,俩人都格外忘情,马休对秋月的身体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身体上的喧哗与骚动过后,留下一片苍凉的宁静,像后半夜的月光,深不见底地漫过来,从两个明晃晃的肉体上流过。周围是一片坚硬的黑暗,俩人像两条鱼,互相攀附、绞缠,继而飘飘欲仙。

  马休从床上下来,将自己认真地整理一番过后,对秋月说:能请你吃饭吗?

  为什么?

  太美了,跟你在一起!

  秋月受宠若惊,却又不失清醒。尽管心心念念,却沉默着。

  见秋月犹豫,马休补充道:我多付一百欧元给你好吗?

  秋月听了,一脸骇然。她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好事。

  秋月深知自己贫乏,德语说得磕磕绊绊,够不上跟马休深度交流。可说到底,男女之间的许多表达以及感情传递,是不需要语言的。六月的一天,马休居然约秋月外出游玩,说好下午四点钟来接她,竟是分毫不差。即便跟她这样的人,马休也如此诚信、守时,一丝不苟的。秋月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关怀与尊重的幸福。

  夏日炎炎,维也纳暑热难当,马休用自己的宝马车拉上秋月,直奔多瑙河对岸的林荫处。秋月还是第一次,面对面与一个欧洲人坐在异乡的黄昏,脚下是蜿蜒流淌的多瑙河,远处是高高低低的山,黑魆魆的森林,还有闪烁其间的城堡。对岸的多瑙岛上,正在举办一场露天音乐会,铿锵的摇滚与舒缓的弦乐交织弥漫,相得益彰。秋月失神地望着马休的侧影,那脸面、衣裤、鞋袜,包括指甲都那么整洁、干净,连耳朵里窜出的毛也明晃晃闪着金光。马休吃饭时刀叉握得那么优雅,嚼菜时一点声响也没有。秋月就想起马休在床上的气魄,禁不住脸红心跳。成熟和放浪,沉稳与癫狂,就这样集中在一个老男人身上。秋月突然有种想抚摸他的冲动,抚摸他棱角分明的眼窝、鼻梁和他那微微突出的有些任性的下巴。

  早晨的七彩光线中,秋月微微睁开眼,肉体和思绪仍滞留在多瑙河边。尤其丛林间闪烁的红色城堡,是秋月眼中浪漫的一景。她的心不由得飞进了一片童话世界。从马休频繁而渐趋浓厚的爱意里,秋月感觉自己俨然成了一块温香软玉。她下意识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着,不知不觉陷入冥想。种种的可能性,以及纷至沓来的憧憬,让秋月沉静已久的心,如沸水般喧腾起来。

  16

  马休在维也纳老城,算得上名人一个,无论是在富人堆儿,还是明星荟萃的娱乐界。他祖上世代经商,咖啡生意做得一枝独秀,并且不仅限于奥地利,还蔓延至周边许多国家。可到了马休这一辈,整个家族仅剩下两个男丁,他和弟弟马丁。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哥俩,热衷艺术,迷恋音乐,唯独对经商不感兴趣。

  父母宽宏大量,并不责难自己的孩子。马休和马丁也就各行其是,优哉游哉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马丁娶妻生子,育有一对双胞胎女儿。而马休晃荡到四十五岁,才胡乱找了一个女人结婚。

  由于长期缺乏精心打理,马休的家族产业渐渐衰落,父母去世后,咖啡生意彻底休战。可仅凭祖上留下的维也纳黄金地段的两处豪宅和萨尔斯堡湖区的一座山间别墅,就够哥俩一世无忧。更何况他们手里还持有一些股票。想当年,马休年轻气盛,频频出入维也纳郊外的巴登赌场,差点血本无归。好在马休并未彻底昏了头,见坑却步,用房产的一部分投了两处地产,居然小有成就。这个时候,马休骨子里的艺术范儿让他见好就收,转而钻研起歌剧和器乐,加上小时候在贵族学校里接受的艺术熏陶,大提琴、小号和单簧管,他都能来那么几下子,兴头上,还能将普契尼的歌剧《La Bohème》(又名《波希米亚人》)里的鲁道夫唱段,一字不落地唱下来,并能反串一小段女主人公的咏叹调。

  殷实优渥的生活,并没有让马休变得趾高气扬,桀骜不驯,而是造就了他与世无争的散淡与随性。马休从不贪恋金钱,却也不缺钱花。他将自己手下的房产出租和管理,交由中介去打理,自己游山逛水,出入衣香鬓影,偕从三教九流,其放浪不羁的形骸内又不乏柔情似水。马休人花,不管走到哪儿都怜香惜玉,一路散钱,几乎来者不拒。什么名誉、地位、家庭、出身,在他这里都可以忽略不计。可这在维也纳,也并不受人诟病,只要他本人乐意,没人觉得奇怪。

  不过,男性世界里也有着挫败的一面,马休的潜意识里是想回到他的子宫——温湿而安全的地方。然而,在瘫痪多年的太太身上,马休自然找不到这种感觉。许是太太生前对他管得太严,物极必反,太太病逝后,马休彻底解放。要说,以马休的身份根本不屑于这等小店,凭他的实力,什么样的女人找不来?可马休偏偏醉心于蝴蝶坊的温暖与安适。爷爷当年在巴西进口咖啡时,不也迷恋过一两个黑人妓女,还留下过一个私生子?连马休自己都想不通,这个陌生的东方女人,竟成了他梦田栖息的地方!

  晚秋时节,马休竟带着秋月在金色大厅听了一场音乐会。雍容华贵的大厅,通体金色的女神像,盛装出席的观众和数不尽的鲜花,让秋月目不暇接,怦然心动。舞台上,身穿黑色燕尾服的长者一挥手,各种乐器集体轰鸣,那声音如同阳光照耀下柳树间的影子,又如松花江湍急的河水,继而似电闪雷鸣山呼海啸……秋月听得心跳加快,如热锅上的蚂蚁,而静坐身旁的马休,屏息静气,旁若无人,胸脯随旋律大幅度地起伏着。

  一番惊涛骇浪过后,世界复归平静。休息间歇,秋月随马休来到厅前吧台,马休取饮料的时候,秋月偷眼打量款款走动的女人们,个个腰身婀娜,长裙拖曳,蓝绿色的眼神珠光宝气。秋月便想:看人家,这是咋活的!

  从金色大厅出来,马休意犹未尽,带着秋月就去了城堡剧院的舞厅。

  别看马休这把年纪,一旦进了舞场,即刻精神抖擞,器宇轩昂,舞步轻盈,娴熟到位,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秋月的目光穿过音乐弥漫的空气,由低回的音乐,到舞池中缠绵的男女,她的心湿湿的,热热的。当马休紧紧拥她入怀,跟着节奏分明的旋律笨拙地扭动身躯时,这生活中片刻的真实,旋即爆发出一股力量,使得秋月想竭力过滤掉自身由于长期浸在龌龊里而渗入的毒素。她一时忘情,结结实实地搭靠在马休肩上,欢畅和兴奋让她眩晕了。

  恍惚之中秋月宛如搭上了一艘船——风雨飘摇中释放着温暖与安全的船。美好生活难道只能在心中描摹,而无法在现实里流淌,流淌下来的就只有眼泪吗?不知不觉地,秋月鼻子发酸,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马休肩上。这些年,她从俄罗斯到巴黎再到维也纳,一路走来,风雨飘摇,饱受皮肉之苦的同时,也承受着数不尽的屈辱与无常。秋月做梦都想靠定这样一个肩膀,让它成为永远的依傍。变幻不定的灯光摇曳生辉,也鼓励着秋月,让她一路畅想:如果跟定了马休,不仅能免去她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惊恐与流离,还能过上自己向往的生活。

  乐曲终了,马休发现搂在怀里的女人,活像变了一个人。

  17

  秋月的得意,不仅落在莎莎眼里,也落在一个隐蔽的男人眼中。那沉潜多时的幽灵,如同坟墓里飘出的一缕魂魄,终究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了。而这幽灵的现身,似乎并未让秋月感到多么的意外。

  无数个夜晚,这个男人都像是在她身后,飘来晃去的,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男人大高个,赤红脸,小平头,随意穿了件黑色皮夹克。他觍着脸称自己是秋月父亲的朋友,几年前在沈阳进货时,偶然结识了秋月的父亲,并接受他的嘱托,再来东欧送货时,顺便帮他打听一下女儿的下落。秋月的父亲在东北跑了几个地方,也做过几单生意,但最终亏得一塌糊涂。这男人由于业务关系,经常被雇來东欧送货,多次在维也纳逗留。一来二去的,就摸透了秋月的行踪,由此而确认,秋月是干这个的。

  闻听是父亲的朋友,秋月将男人请进蝴蝶坊背后的一家咖啡馆。刚刚坐定,男人便开门见山地说:你大概不想叫你父亲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吧?说这话时,男人脸上的肉直跳,嘴巴嚅动时露出两颗黄色门齿。

  亏你还是我父亲的朋友!秋月在心里骂道。恶水缸里浸泡多年的秋月,啥人没见过,哪里肯吃这一套,就直视男人的眼睛问:你啥意思,到底想咋的?

  男人不紧不慢地说:我这趟来维也纳押货,货款没能如期收回,也就是说我被骗了。男人说着,目光狡黠,波谲云诡。见秋月不接茬,便直截了当地说:不想叫你父亲知道也好办,那就陪我睡一觉!

  秋月一下子火冒三丈:老娘凿不死你这个瘪犊子!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直扣在男人的脑门上。

  没想到漂泊在外的女人,仍不失东北老娘们的气概,男人退缩了,捂着额头便撤。临了,甩下一句话:你爸得了肝癌,没几天了!

  不管秋月储存了多少对父亲的怨恨与不屑,这句话还是如平地一声惊雷,把她炸蒙了。只能说,血缘关系是这个世界最真实最残酷的存在,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

  世事沉浮,曾经的一切遥远而模糊,却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当年,秋月正是用父亲留给她的那一笔钱,走南闯北,东奔西跑,做过生意,也赔得一塌糊涂。跟大寒相遇后,秋月才踏踏实实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如今,人在天涯,秋月本想竭力忘掉父亲,忘掉曾经的一切,可泪水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来,最后变成了啜泣。

  一夜徘徊,秋月决定回去一趟。七年了,秋月做梦都想回家去看一看了。于是,秋月将店里的事对莎莎一一做了交代,匆匆买了张机票,次日一早便登上了回国的航班。

  18

  冬日降临的暮色中,秋月经过近三十个小时的日夜兼程,终于回到了阔别七年的家乡。她辗转找到了父亲所在的医院,然而,父亲在两周前已然过世,人也成了灰。在医院值班护士的协助下,秋月一路按图索骥,找到了父亲与继母同住的职工宿舍楼。

  人老珠黄的女人,兴许出于愧疚,对远道而来的秋月亲厚而周到。没等秋月开口,她便讲起丈夫生前的种种痛苦与悔恨。并说,你爸病得时间长,家里的钱都花空了,也没能让他享受到他喜欢的水晶骨灰罐。秋月听了,与继母一道为父亲挑了一款质量上好的水晶骨灰罐,而后对着父亲的遗像上了三炷香,这才离去。

  大寒见了秋月,暗淡的瞳孔缓缓张开,用异样的目光凝望突然归来的妻子,那神情仿佛核对久远而沉陷的记忆,又像是咂摸消失已久的时光。秋月的心沉甸甸的,举手投足间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面对故土,秋月本能地有些躲闪,甚至有几分心悸。故乡依旧破败、荒蛮,并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乡里乡亲的见了秋月,那微妙的静默里,糅合了一丝好奇、疑惑和诡异的神情。秋月将奥地利的巧克力、法国的润肤霜,挨门挨户地送给左邻右舍,那凝聚眉心的疑惑似乎瞬间泯灭。而夫妻之间,却升起了一道这个世界上最难跨越的鸿沟。

  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静的时光弥足珍贵。这是秋月渴望已久的日子。当秋月看到茫茫荒原上迎着夕晖升起的袅袅炊烟,她所有的苦涩,都被搁在了土墙外,远到山那边去了。在维也纳街头,秋月就曾怀念这些热火朝天摩肩接踵的日子,而背负着不堪回首的过往,她还有资格享受这些吗?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难以抵达从前的坦然。

  大寒攥着远方不断汇来的钱款,心里一度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的媳妇老牛逼了。数钱的时候,大寒无暇多想,而今被人说破,他才实实在在咂摸到屈辱的滋味。就是不久前的一个陌生来电,成为压垮大寒的最后一根稻草——媳妇都卖到国外去了,人家是亲眼看见的,他还能再觍着脸逢人就亮出一副敦厚的微笑吗?

  大寒的梦彻底碎了。你走吧,他有气无力地冲秋月摆了摆手,别再回来了!

  大寒已经没有力气发怒了。几年前,他在澡堂子里给人当搓背工时,不知是哪一天,脚底下受了感染,得了一种奇怪的风湿病,就是浑身发软,四肢无力,终日病恹恹的,死不了,也活不好。

  这不软不硬的一句话,像根针霍地刺进秋月的神经。她了解大寒,一旦被现实击倒,即便再多的钱,也无法激活他心头的火星。没了梦和远方,还能靠什么苟且呢?俗话说,当了三天鸡,从良就是下地狱。对于漂泊过的人来说,真正令人心碎的,是当你怀着思乡情切回到故乡时,却发现,家已经回不去了。丈夫还是那个丈夫,而她,却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秋月突然想起了什么,含泪问:儿子呢?

  他正在学校复习,就要参加高考了,这孩子争气,成绩一直不错。

  小寒显然得知了秋月在外卖肉的营生,拒绝和她见面。面对自己骨肉的嫌弃,秋月多年来小心翼翼维持的自尊轰然坍塌,一腔泪水,汹涌而出。多少次,她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故作轻松地端坐在电脑跟前,向他们描述着那个世界的光鲜与美好。大寒曾喜滋滋地告诉秋月,欠下的债都还清了,家里还换了大房子,并指给她看家里雪白的墙壁、天顶的钢筋水泥预制板、新买的组合家具,还有几样时下里流行的电器。不料,这卑微而脆弱的幸福感,转瞬之间就被人戳破了。

  可话又说回来,自己咬牙在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要儿子摆脱父辈的命运有个光明的前途吗?这么想着,秋月硬生生把眼泪吞进了肚里。出门前她塞给大寒一个信封,叮咛他道:好歹找个女人,等小寒考上大学走远了,你身边也好有个人呀。大寒别过头去,一声不吭地朝向窗外。

  天上不知不觉地飘起了雪花,空气中浸透了彻骨的寒意。秋月定定地围着房子看了一圈,最后眼睛一闭,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当初,她正是怀着简单的梦想和追求走出家门的,可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却变了样。

  19

  回到维也纳三天了,秋月连莎莎的影子都没见着。店里的姐妹说,莎莎出门时,只说是去国外旅游、度假,除此之外莎莎什么也没多说。秋月就感觉着有几分蹊跷。

  旅游、度假,干她们这行的,即便有那个钱,也没那个闲心。竟然一下子跑到国外去逍遥,这是跟谁一块去的呢?秋月蓦然想起一个月前,马休顶风冒雪來到店里,他用手杖敲打着帽子上的冰碴,叹道:维也纳的冬季冷得叫人失望,乌鸦都冻得飞不动了!

  秋月十分体贴地为他脱去大衣和鞋袜,并将马休的双脚泡进温热的水里。双脚被秋月拿捏得舒舒服服的这一刻,马休直视秋月说:圣诞节期间,我要去泰国度假,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这句话,显然落在了屏风背后的莎莎耳朵里。她羡慕道:秋姐,你好福气啊!

  难道是他们俩?想到这一层,秋月顿时大惊失色。

  秋月怎能料到,她前脚走,莎莎即刻就缠住了马休。谁不想跟定这样一个人,有身份,有财富,又那么一派绅士。就在秋月和马休你来我往之时,莎莎的如意算盘便拨得噼啪响了。就如同皇帝背后的妃子,俩人暗暗争起了宠,既不动声色,又刀光剑影。要说,莎莎更了解老外的心思呢。她知道老外最不喜欢中国人的弯弯绕,因而与马休打交道时并非百依百顺,而是审时度势,直奔主题。而秋月就不明白这一点,纵然是心里的小九九前赴后继,嘴上却忍着,让对方猜不透。

  秋月走了不到半月,马休就被莎莎调理得神魂颠倒,服服帖帖了。当荷尔蒙制造的激情膨胀时,男人会不顾一切的。莎莎用她独有的一派清纯和放荡,将马休抚弄得生龙活虎,束手就擒。这样一来,莎莎陪着马休去泰国旅游、度假,自然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何况关键时刻,秋月又不在,真乃天赐良机!

  秋月在老家左右徘徊之时,莎莎正陶醉于泰国海滨宜人的风景,享受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莎莎傍依着马休,仰面躺在沙滩上,心境如当头的彩云飘忽不定,最后,莎莎暗下决心:马休是我的!一个转身,就趴在了马休身上,对着他的耳鼓轻轻吹了口气,不软不硬地说:秋月有丈夫,有儿子,她这一走不可能回来了!

  入夜后的维也纳灯火凄迷,秋月躺在床上,无端地念起马休的百般好处,那种令人心悸的幸福感阵阵袭来。这些年,她在男人的胯下讨生活,多少男人,像牲口一样将她踩在脚下,野兽般发泄和践踏,直到遇见马休,她才感到自己是个人。正是跟马休在一起,才让她感到做女人的美好,并且体会到什么叫作有尊严地活着。谁解娼妇之心,有着怎样的煎熬与决绝。因为不堪回首,便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马休身上。起初,秋月不过是想有个合法的奥国身份,可眼下,她陡然间变得野心勃勃,千方百计和马休绑定一生,甚至幻想以奥国人妻的姿态,融入这个妙不可言的国家。

  想不到莎莎横刀夺爱,秋月感到猝不及防。

  凭什么是她?秋月咬牙切齿地想。退去妆容,你也不比我强到哪里去!她觉得自己的内心遭了践踏。被别人践踏也就罢了,被莎莎踩在脚下,秋月咽不下这口气。一种急于摆脱过往展开安稳人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把秋月逼到奄奄一息。新年的钟声骤然响起,秋月一个踉跄,撞倒了墙角的一只花瓶,她的心,跟着碎了一地。在愤怒和绝望的驱使下,秋月一步步顺应着自己的本性。就在莎莎与马休双宿双飞忘乎所以的时候,仇恨,符咒般在秋月的体内膨胀、挥发,漫无边际。她一把将腿上的黑丝袜扯下来,用语言的利刃割成条,然后勒住自己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谁想从我手里夺走马休,我就跟她玩命!

  云淡风轻的午后,一身粉色休闲装的莎莎回来了。看得出她心情好极了,皮肤被泰国沙滩的阳光,晒得红彤彤亮堂堂的,既明丽又妖娆,微笑时轻薄躲闪的小眼睛,透着一丝诡异。秋月更来气了,你年轻,又不缺男人,干吗还要从我嘴里抢食吃?

  莎莎一脸无辜地打开旅行箱,炫耀似的亮出一件件裙装和五颜六色的比基尼。正当莎莎跷起兰花指,将明黄色的比基尼在自己胸前比画过来比画过去的时候,秋月死盯着莎莎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分明是一只订婚戒!在莎莎半敞着的箱子里,秋月又瞥见一条白纱裙——自然是婚纱了。秋月的心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本来还有些犹豫的秋月,二话不说,折身取出早已备好的刀子,一个箭步,照准莎莎的胸口连捅了几下。

  莎莎应声倒地,血汩汩外流,嘴巴一张一合,可到死都没吐出一个字来。

  总算做回了东北女人,爱咋咋的!秋月痛快淋漓地想。

  料定莎莎已死,秋月將尸体用床单裹住,套进黑色塑料袋,吃力地塞进床垫下的柜子里。做完了这一切,秋月抱紧双膝呆坐床沿上,眼睛直勾勾望着窗台上的一只乌鸦。明暗交错的光影里,乌鸦啊啊啊地叫着,扇扇翅膀飞走了。

  20

  秋月是早上四点来钟冲出房间下楼去的。早间的月影下,砖石小径上传来窸窸窣窣的风响,楼下捂着头巾的车臣女人,忙忙碌碌地在给孩子准备早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在小街尽头折身转向玛利亚大街的瞬间,秋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灰蒙蒙的蝴蝶坊。

  仅仅十几分钟后,秋月就到了维也纳西站的月台上。她原本是想去匈牙利乡下躲起来的,却在慌乱之中买了一张去布拉格的车票。当黎明的曙光一点点染红车厢的时候,秋月将睡眼惺忪的维也纳,彻底甩在了身后。列车开出去大约两个多小时,在一个陌生小站缓缓停下。秋月见一个面目慈祥胸前挂有十字架的黑衣人下了车,一个闪念,她也出了车厢。

  这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秋月要的正是这种地方。荒凉与空旷对秋月而言,意味着安全与踏实。车站周边零星地晃动着几张面孔,他们用呆滞的眼神、敏感的鼻孔,表达着惊讶和温情。秋月抬眼望去,颓败的房舍,空洞的院落,杂草丛生而无人问津的土地,仿佛还停留在盘古开天、巨野洪荒的时代。一只锦鸡飞过,像荒野中的一把火。

  秋月不停地走,只要有路,就不停地走下去。锐利的风在树尖奔跑,树叶喧哗着、嘶叫着,怒不可遏的。在一条通向天边的山道上,秋月拖着疲惫的欲望,渐渐走近一座圆顶小教堂。此刻她像一辆散了架的货卡,再也走不动了,便在夜色的掩护下翻过教堂的矮墙,落在院内茂密的草坪上。酣梦之中,秋月登上一座小岛。小岛四面临水,毫无依傍,孤零零淹没在海天深处。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秋月应酬着各色男人的需求,却没一个人能够给她安慰,也没有人来解救她,眼看就要困死岛上,秋月一个纵身扎进了海里。

  教堂清脆的钟声,豁然间剥开晨光,将秋月从纠缠不清的梦魇中唤醒。

  没有了车水马龙的声音,远离了霓虹灯的繁华,摆脱了人来人往的躁动,秋月双眼一闭,就是一天两夜。勉强睁开眼,秋月发现自己像根绷紧的琴弦,蜷缩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是怎样的迷乱把她丢进了这清寒的天堂。秋月犹疑着迈上教堂的石阶,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目光不是落在斑斓的穹顶,而是伸向凄怆的内心。

  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像,让秋月心里一阵紧缩,眼泪顿时稀里哗啦起来。自以为经历了很多,看穿了世间百态,什么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了,而事实并非如此。人终究无法跟记忆决斗,那不堪的过往里,凝聚着秋月全部的憧憬和希望,也隐含着天大的灾祸与深渊。面对上帝,秋月第一次充满了敬畏,并意识到自己杀了人,杀了昔日朝夕相伴的同胞,试图夺回自己梦寐以求的男人。为此,她失去了一切,连同内心这份永恒的安宁。因生存欲望驱使的纵火,注定了会导致生命之火的熄灭——虽然这些生命之火,早已脆弱、微暗、弱不禁风。

  回到地下室,秋月见床边的小桌上,有人给她送来了简单的早餐。是谁呢?秋月的眼前倏地闪过回廊下嬷嬷的身影。秋月二话不说,端起盘子吃了个精光。一缕阳光爬进来,不留痕迹地平铺出一片恬静,惯于和黑夜为伍的秋月,惊诧于阳光的妩媚与动人,她的情绪被阳光点亮了,心也跟着澎湃起来。在和自己纠缠和搏杀的过程中,秋月虔诚地走进教堂,吃力地辨别着神父祈祷时那一连串的念辞:不幸的灵魂,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自我表白和忏悔,从肉体和精神的溃烂处拈出灵魂中的罪恶之虫,并一条条地展示给我们看。

  据说神父的祭坛里有个圣象,可以显灵,从而实现人们的愿望。只有忏悔可以消除罪恶,让心变得安宁起来。秋月便试着跪在神父面前,默念自己的罪过,祈求得到原谅和宽恕。冥冥之中,是上帝把秋月引领到这里,继而用无上的力量来试炼她,不但剥去表面的洁白,还拷问隐身其中的罪恶,以及罪恶之下的良知。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这个静如处子的世界里,那些面无血色心如止水的嬷嬷们,能够用信仰来填充她们的日常,可秋月做不到。她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信仰。可她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一种东西,磁场般吸引着她,那种无人能够躲过的力量像一把火,这火焰一路燃烧,有力地推着她往前走。与此同时,秋月的眼前不时闪出血泊中莎莎无辜的双眼,以及迷惑中那一缕气绝的呻吟。

  秋月颓然倒向窗口,山谷村落中的一汪深潭里,突然冒出那个葬身于多瑙河畔的逃亡男子,他睁开眼抖落身上的水渍,不慌不忙地朝山上的教堂走来。秋月的泪水迅猛滚下,由抽泣,继而嚎啕起来。秋月被这张永不消失的惊恐和不安所编织而成的天罗地网,牢牢攫住,难以逃脱。

  与其死无葬身之地,不如豁出去了。东北女人的血性,再一次占了上风。

  秋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一个电话,打给了马休。

  21

  二十一世纪的第九个春天,蝴蝶坊闲置多年而留下的污垢、蛛网以及血腥,被清除净尽,连同门前的枯枝败叶。修整过后,蝴蝶坊在这一年的春天开张了。

  然而,它不再是作为按摩店,而是在世界卫生组织的关照下,由奥地利红十字会牵头,特设在维也纳内城的一个服务点,旨在救助那些于奥国谋生的中国性工作者。经过一番考察、争议和筛选,协会最终接受了马休的捐赠和提议,将这个针对中国女性的服务站定在了蝴蝶坊。

  十年前,这栋楼上的居民曾集体发出一次抗议,抱怨那些来自亚洲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搔首弄姿,不顾廉耻,让儿童目睹她们每天上演的丑行——伴随着争吵、推搡和撕扯。除此之外,他们还抱怨这栋楼的底层有一种被诅咒的气氛,因为那一年的冬季,楼下的一间卧室里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复活节当天,在斯蒂凡大教堂响亮的钟声里,悬着“红十字”标记的蝴蝶坊,前门大开,迎来了不少中国女人。她们多半操着东北口音,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排着队,等候工作人员发放卫生用品和药物。昔日玛利亚大街的一个姐妹,突然惊叫一声,她发现蝴蝶坊的工作人员当中,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她身着淡蓝色制服,头顶蓝色头巾,默默向姐妹们发放着避孕套、避孕药,并给她们讲一些预防艾滋病感染的最新常识。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俨然东北某医院的一名护士。不存在语言障碍,也不存在文化差异,重要的是,她曾经作为她们中的一员,切身感受过她们的难处,明白她们怀揣怎样的梦想远走他乡,又是如何沦落于此,并且由于身份的缺失,遇到歹徒不敢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害怕暴露身份,害怕被遣送回国。

  没错,这个女人正是秋月。

  早春二月,秋月走出没有死刑的奥地利监狱,在难民营里做了一段时间的义工。四月的阳光打在她忙忙碌碌的身上,苍黄的脸似乎多了一丝生气。在马休的鼎力相助下,秋月被允许作为蝴蝶坊的一名志愿工作者,为这些散居在维也纳的女性同胞提供服务,并栖身于此。

  眼下,隨着东欧难民的不断涌入,针对亚洲性工作者的暴力事件与日俱增,令当地政府忧心忡忡。为了避免恶嫖客的为所欲为,蝴蝶坊作为华人性工作者的娘家,渐渐成了她们的心灵庇护所。除了竭尽全力提供服务,秋月还现身说法,规劝姐妹们尽早脱离苦海,摆脱这一行,学习语言和技能,用自己的双手挣钱,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一切都没有结束,生活只能继续。

  秋月似乎对所有的色彩都失去了兴趣,身边的城市,早已退缩为模糊的背景。只有当教堂的钟声响起,秋月的心会条件反射般颤抖,在她感知到美好与虔诚的同时,全身心好似沐得了天际的光辉和神的恩典。秋月便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安心坐进教堂,跟大家一道翻开《圣经》,唱响圣歌。

  维也纳,这座举世公认的艺术之都,一如既往地弥漫着皇城脚下的贵族气息。它的优雅、包容和无处不在的城市弹性,使得慕名而来的人川流不息。仍有许多姐妹前赴后继地踏上这条路,而后卷入不知名的漩涡。日落时分,依傍夜生活而生的人,开始了新一轮希望,以及绝望。秋月登上阳台,平静而友善的目光掠过街道和树梢,落在幽暗处的女人身上。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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