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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夜谈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3845
  张楚

  隧道似盲肠那么短。隧道内有光,幽白色。当车骤然驶出洞口,瞳孔倏而胀大,秋阳下的铁青色山峦顿时清晰得有些失真。

  “我们穿过多少条隧道了?”叶老师问。我不知道她在问谁。她盯着前方,左手时不时摸一摸俞佑梅的头发,仿佛母亲在搔挠着孩子的头皮。我瞥了眼身旁的俞禾,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捧着本书,眼盯着窗外。那是本比《圣经》还厚的小说,五六百页,灰黑色硬皮封面犹如风干了的塔松树皮,封面右侧烫着行黯淡的金色字母。我猜那是本法语原版小说。

  我向来怕冷场,我说:“十二条?……十三条?”

  叶老师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她叹了口气,扭过头:“十五条。”

  “哦,”我说,“读书时,统计学没有及格。”

  “第十六条了。”我们的眼前倏地又被暗黑侵罩,一辆载满木料的大货车在前面颠簸,或许它沉重的喘息声过于刺耳,岩壁上的几只蝙蝠扑棱着飞走,它们飞翔的速度明显比我们这辆老是抛锚的路虎快多了。

  这是一次意外的旅行。按照俞佑梅的说法,是他想到甘肃天水的秦岭深处采买些土蜂蜜。我不记得他嗜好甜食。这段时间他迷恋上了央视纪实频道。他喜欢看关于动物的纪录片,尤其是非洲鬣狗的。他说,鬣狗的笑声让他惊叹造物主的神奇,那笑声里有恐吓,有焦虑与狡诈,还有对敌手的轻蔑,能在一声长笑里涵括这么多情绪,怕也只有丑陋的鬣狗了。那天晚上他喝着酒睡去,醒来时鬣狗消失了,电视里正播放一部关于扶贫的短片。“你不知道,那山有多美。那些野蜂蜜看上去像是……融化了的……”他舔了舔嘴唇盯着我,脸上是副便秘症患者的表情。我说:“黄金。”他摇摇头。我说:“琥珀。”他又摇摇头。我说:“蜜蜡。”他猛地拍了拍油亮的额头:“没错!就像是焚化了的蜜蜡。”

  翌日午后,他开着那辆看上去陈旧不堪的路虎,拉着叶老师、俞禾跟我,从北京出发,走京昆高速转连霍高速,经定州、新乐、南阳至晋中市,再经平遥、霍州、临汾、韩城、泾县到宝鸡。到宝鸡时俞禾说想逛逛天台山,俞佑梅立马否定了她的想法,他说,我们是去买蜂蜜,又不是旅行。俞禾嘟囔了句什么。俞佑梅嘿嘿地笑着亲了亲她额头,她就不吱声了。

  如此,我们又越过了眉县,直奔东岔。我们要买蜂蜜的地方,就在东岔镇的桃花坪村。

  穿过最后一条隧道,山峦披着的霞光已然褪去,金星嵌在暗蓝的天空,闪亮异常。好歹到了东岔镇。这个镇四面环山,低矮的秦岭支脉将它拥裹怀中。站在镇的主街,能闻到松子和野花的香味。和我们到过的任何一个隐秘的镇子相仿,它只有一条主干道,道路两旁是镶着白瓷砖的两层小楼。主干道的尽头是丁字路口,皲裂的山体将风挡住,一条路向南,一条路向北,向南的路通往高速,向北的路通往桃花坪。

  “我们晚上就住这儿,”俞佑梅说,“你们不觉得,这个小镇很像大卫·林奇电影里的布景吗?”

  我们都知道俞佑梅跟大卫·林奇是好朋友。他总是不经意间提到他。俞佑梅去拉斯维加斯时,大卫·林奇带他赌过转盘,他输了十万美金,大卫·林奇还带他去曼德勒海灣赌场度假村观赏了催眠表演。作为当时在场的唯一亚籍男子,他被邀请到舞台配合演出。日后他曾经跟我们无数次谈起那场让他羞愧的演出——他不晓得自己被催眠后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总之当他清醒过来时,大卫·林奇的呕吐物还没有被服务生打扫干净。他说,大卫·林奇带着他的混血女助手匆匆离去,没有继续陪他到红岩赌场度假村打保龄球。“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每逢谈到那场莫名其妙的告别,俞佑梅总是郁郁寡欢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干了啥蠢事。”

  而这次他干的蠢事之一,就是把俞禾带来了。从见到她第一面起,我就觉得这孩子可能有自闭症。她总是盯着你身后的某个地方若有所思,排除斜视的可能性,我猜她骨子里害怕跟陌生人打交道。她总是抱着本书。我猜那肯定是本极其无聊的书。

  “就住这家旅馆吧,”俞佑梅指着栋黑兮兮的房子说,“我打听过,这是镇上最好的旅馆。”

  镇上最好的旅馆连个醒目的标牌都没有,只从一楼门洞里漫出细弱的灯光。我说:“车里凑合一宿也行。”俞佑梅从后备厢里拎出箱传教士啤酒,说:“山里冷,把宝宝冻着怎么办?”他管俞禾叫宝宝。这两个字从他嘴里滑溜出来时往往带着糯米糖的甜味。也许在他眼里,俞禾还是个穿尿不湿的女婴。

  我们把行李搬进旅馆。所谓行李,就是两位女士的箱子,一个粉红,一个素黑。粉色那个箱身上贴满了脏兮兮的白色标签。办理入住时,脸比蒸熟的紫薯还黑的服务员要看俞佑梅和叶老师的结婚证。俞佑梅愣了愣,摊了摊手笑着说:“哎呦,忘带了。”服务员嘟囔了句方言,狐疑着扫了扫我们,开了两间大床房。“三间。”我忍不住笑了,瞀了瞀俞禾。服务员肯定弱视,不然不会把我跟俞禾安排在一个房间。说实话,我看上去更像是她的叔叔。

  客房就在大厅后身,平房,庭院里栽满了葡萄秧,还有几畦青菜。葡萄看上去快被鸟雀啄光了。我们安顿好,俞佑梅说要去吃面。“这地方别看兔子不拉屎,面却好吃,又香又辣,叫啥来着……”他皱着眉头看我。我说:“臊子面。”他摇摇头。我说:“浆水面。”他摇摇头。我说:“裤带面。”他说:“扯。”我说:“打卤面。”他倒吸口冷气,说:“没错!打卤面。就是打卤面!乌龙头、芹菜、木耳……黄花、豆腐干、大肉、丸子……大块……夹板肉,不带汤炒成臊子,浇上稠糊状芡汁,”他的喉结滑动了几下,“再扯面条,煮熟后捞入大碗,浇上臊子调入佐料,那滋味,啧啧。”

  打卤面确实好吃,不过四碗面我们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俞禾在昏黄的灯下继续读她那本小说,不时皱眉拍打着蚊子。叶老师在主街漫步,间或俯下身招逗着本地土狗。狗也不认生,欢快地摇着短尾,花鼻不时嗅着她的手指。后来她又溜达到不远处的小溪,蹲在溪边洗手净脸。俞佑梅说:“我真他妈后悔。”我问:“后悔什么?”他没有回答,猛嘬了口雪茄,烟雾很快弥漫着淹没了他的脸。他有张比镰刀还窄的脸。他在他们圈子里有个响当当的绰号,叫图林根红肠。等面上来,我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俞佑梅将碗里的一大块夹板肉夹给俞禾,俞禾半晌也没碰,后来我看她偷偷扔到餐巾纸里。

  吃完饭我们往旅馆走,山中夜凉,俞禾将书放进包里,不停搓着手。俞佑梅跟叶老师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瞄我们两眼。他的脸窄,眼却大,无论何时看上去总是副略显惊恐的神情,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受到惊吓,毫无疑问,这眼神跟他额头上的皱纹和下巴上蓄的络腮胡颇不相称,甚至有些滑稽。“宝宝,过来。”他说着蹲了下去,肚上的肥腩让他的动作缓慢而庄重。“干吗?”俞禾惊讶地问道,“你不舒服?”俞佑梅耸了耸眉毛,他的眼睛在路灯下仿佛失真的玻璃球,“你不冷吗?我背你。我很多年没背过你了。”俞禾径自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什么话都没讲。俞佑梅干咳两声,扭头说:“兄弟,拉我一把,妈的,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我还没动,叶老师攥住了他的手,叶老师的手可真小。我说我要买包香烟,你们先回。俞佑梅说:“顺便买两包蚕豆,嗯,要是有五香花生米或咸鸭蛋更好。”

  等我回到旅馆,他们早在葡萄架下摆好了桌子,桌上堆满啤酒。一盏白炽灯在葡萄叶子中间闪着光,几只飞蛾笨拙地飞,间或撞上藤蔓。无论走到哪里,俞佑梅都是最会享受的那个人,他不晓得从哪里弄了张藤椅,懒洋洋地躺在上面抽着雪茄。俞禾坐在他右侧,脑袋软塌塌支桌面上,叶老师呢,坐在他左手边,她什么都没干,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俞佑梅。在我印象中,最近她都这副模样,没事了坐在角落里听我跟俞佑梅胡侃。或许不能叫胡侃,我们在商讨一部戏的剧本。我们讨论快半年了,这半年里我几乎天天住在他家里。他的房子跟他的名气很般配,在机场附近,那是栋四层的别墅,有个超级敞亮的地下室,地下室也是展览厅,悉数摆放着他拍摄的电影的海报和各种电影节的奖杯,墙壁上挂着媒体的报道原件,这些报刊镶在金边的镜框里。在他最春风得意的那些年,人们还离不开报纸。电梯从地下室直通四楼楼顶。楼顶是个偌大的露台,露台没用玻璃罩子罩起,就那样敞着,雨会落上茂密的植物,也会落在那张狭长的红木长条桌。很多时候,一群我不认识的人在红木桌上支起烧烤炉,烤着他们最喜欢的羊腿、牛舌和鳗鱼,空气里弥漫着动物的腥膻气和孜然、迷迭香的气味。俞佑梅通常坐在棵高大的飞羽后面,他的脸颊被斑驳的灯光照耀着,仿佛是飞羽蜷卷的叶子。叶老师则缩在露台一角默默喝着红酒。她酒量不太好,一杯就能从傍晚喝到子夜。他们俩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我时常怀疑他们不是这里的主人。没错,他们看上去落落寡欢,更像是远道而来的落魄客人。

  “没有花生米,只剩袋蚕豆。”我将蚕豆倒进空盘,推到俞佑梅跟前。俞佑梅挑了颗尝了尝,“皮的,还齁咸。”他吐出剩下的半颗豆子,反手扔进葡萄架,然后举起酒杯说:“干杯吧朋友们。你们能享受到这么美的秋天,全是拜我所赐。”

  没有人跟他碰杯,俞禾的下巴支在桌上发呆,叶老师只是努了努嘴,而我,根本还没来得及倒酒。俞佑梅叹息了一声,自己嘬了一口,说:“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侯麦的电影。每个人都仿佛刚参加完葬礼回来。”

  “以后你死了,不要通知我参加葬礼,”俞禾端起杯热大麦茶,盯着俞佑梅说,“反正我们总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碰頭。”

  她要是知道俞佑梅到了胰腺癌晚期,可能就不会这么说了。他没动手术,也没有化疗。

  “这样也挺好,”俞佑梅笑着说,“我最害怕分离了,从小到大都怕。”他伸手去摸俞禾,他们的距离有些遥远,他又懒得起身,他的手只是象征性地在空中拍了拍,“宝宝,回法国的机票订了吗?”

  俞禾在巴黎读书,高中没毕业就去了,如今读大四,学的戏剧。认识俞佑梅后,他的口头禅就是“宝宝要来看我了”。如今“宝宝”终于来看他了,可她归来不过七八天,他就问她何时返程了。

  “我随时都可以走,”俞禾将书放平整,揉了揉眼眶,“我寻思你老了两岁,能可爱点,谁想到老男人更油腻,”她盯着那盘泛着油光的蚕豆,“我这次回来,是不想跟王爱玲和她的第三任丈夫去布鲁塞尔。他们度蜜月,干吗非要带我?又不是我结婚。”

  “你妈妈又结婚了?”俞佑梅探起身子嘟囔道,“她为啥不跟我念叨声?”

  “她跟你屁关系没有,凭什么告诉你?”俞禾打了个哈欠,瞄了瞄叶老师,“你找了那么多女朋友,不也没向她汇报?”

  “没错,”俞佑梅讪讪地说,“我们多年没联系了,我都快忘了她模样了。她嘴角旁边有颗黑痣对吧?哦,她生你时做过剖宫产手术,小腹有条疤痕。”

  “她从来没提过你,”俞禾说,“你半年没给我打生活费,她也没问过。”

  俞佑梅咕咚咕咚地灌了杯啤酒。俞禾说:“等你们将来生小孩了,记得告诉我。我一直想要个弟弟。”俞佑梅嘿嘿笑了两声说:“我们生双胞胎,生俩男孩。”边说边伸手去摸叶老师的手。叶老师朝俞禾笑了笑。她眼角的鱼尾纹又深又密。“你老得真快,”俞禾盯着叶老师说,“不过,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叶老师的嘴角又翘了翘,起身将俞禾杯中的热水续满,转身进了屋。出来时她抱着两条毛毯,一条盖在了俞佑梅腿上,一条递给了俞禾。俞禾摆了摆手说:“我一点不冷。我喜欢冷一点。”叶老师说:“明天我们去桃花坪转转,顺便买些蜂蜜和山货。回程了咱去咸阳。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值得去一趟。”

  “我哪儿也不想去了,”俞禾捧起那本厚书,“人文风景,都是历史糟糕的墓志铭。”

  叶老师勉强笑了笑。她拿起酒瓶朝我晃了两晃,随后灌了一大口,很明显她很少这样喝酒,被呛到了,捂着喉咙咳嗽起来。她的咳嗽声在宁谧的秋夜如此空洞,仿佛有人在正式讲话前拿着麦克风试音。俞佑梅起身捶着她的背:“这就是逞强的后果,”他往嘴里弹了颗蚕豆,忘了蚕豆又皮又油,“小样,还敢拿瓶吹。”叶老师说:“我参加过喝啤酒大赛,得过季军呢。”俞佑梅大笑,不停拍着肚腩说:“好,好极了。下次我们去……那个……哪儿……参加啤酒节,让我看看你是咋打败那些酒腻子的。”“青岛,”叶老师摸了摸他头发,轻柔地说,“我们好久没去青岛了。”

  俞禾朝他们这厢看了看,她拿着手机发语音,也许他们的笑声打扰了她,她皱着眉头嘟囔着,我只听到两个字:“木星。”

  “我喜欢木星,”俞佑梅说,“太阳系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木星。哦,木星,木星很大,木星有很多卫星,木星……棒极了……”

  “木星是太阳系八大行星中体积最大、自转最快的行星。它是气态的,主要由氢组成。公转太阳一周大约要十二个地球年。”我说,“它有七十九颗卫星。别夸我,地理课本上都学过。”

  俞佑梅颇为沮丧地看着我,他喝酒的速度肯定比木星自转的速度还快。木星自转一周要十个小时,科学家们称它为“灵活的胖子”。

  “它为啥有那么多卫星?而地球只有一个?可怜的地球。”

  “也许它的卫星比我们观测到的还要多。我们对木星的了解,远比火星和土星少。”

  “无聊,”俞佑梅打着酒嗝说,“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就想死在地球上。”

  “你这个愿望肯定会满足的,”俞禾放下手機,“去火星费用很贵,你可能交不起报名费。”

  俞禾的话让我想起2003年的那则新闻。当时的荷兰“火星一号”研究所计划在2023年将第一批志愿者送上火星。他们没有将宇航员候选人局限于科学家或前战斗机飞行员,任何年满十八周岁的人都可以申请成为第一批“火星殖民者”。在登陆火星之前,这些宇航员将接受八年时间的训练。2023年,四名“火星殖民者”将登陆火星。

  “相对于木星,火星更有可能成为地球人的第一个殖民地。”我知道自己在老生常谈。深山里的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我有点冷,我想只要不停地说话,那些漫不经心的语言就会像燃烧的篝火,多少让我暖和点。屋里有厚毯子,我懒得动。

  “不尽然,”叶老师望着我说,“你了解……木卫二吗?”

  “我多少了解些,”我想了想说,“我从小就喜欢天文地理。木卫二是太阳系里除地球外,最适宜生命的星球。”

  秋天的夜风让人越来越清醒,如果你患有肩周炎、腰椎间盘突出并尿酸过高,你会发觉自己就像是个步入地窖的人,初始很暖,它密不透风,昏黑的光线犹如一层保温膜,可是待久了,那股寒意就从脚底升起,最后盘旋着侵入四肢。叶老师只穿了条黑色长裙,她的脸色并没有被院子里四侵的夜风吹得苍白,相反,或许是喝了点酒,在略微刺眼的白炽灯下,她的脸颊慢慢地晕开淡淡的玫瑰红。“到目前为止,科学家们还没有发现一个和地球真正类似的行星,”她随手摘了片葡萄叶拿在手里把玩,“开普勒-438b,跟地球的相似度有八成,可它附近的红矮星很不稳定,没有大气层,”她又往杯子里倒了些啤酒,“就算真的宜居,这个空间里的人也到不了那里。四百七十光年的距离……”

  认识她以来,还从未听她这样喋喋不休过。俞佑梅没确诊时,她喜欢盘腿坐在沙发里读书,我偶尔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响。她总是在我们的咖啡快喝光时出现,弯腰给我们续杯。她头发很长,顺滑油亮,在她俯身时遮住了眼睛,只露出泛着荧光的鼻梁。她煮的咖啡很香,在他们家那间空荡荡的客房里辗转失眠时,我老后悔多喝了几杯。有时候,我和俞佑梅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彼此厌恶地打着哈欠,阳台上会传来歌声,那歌声缥缈不定,时常被天空中夜行飞机的巨大噪音遮蔽。我知道是她在唱歌。俞佑梅说,她出过两张CD,和某位香港歌手合唱的情歌时常盘踞KTV热搜榜前三名。当俞佑梅在协和医院确诊后,她的话更少了。他们再也没有举办过盛大的晚宴,跟俞佑梅往来密切的两位商界朋友也如清晨朝露般消失。九年了,俞佑梅没有拍过一部电影。那两位商界奇才一直坚信,俞佑梅是电影大师,他们说,即便他现在封山,也是和埃米尔·库斯图里卡一样伟大的导演。

  “木卫二主要的成分是硅酸盐类岩石,外表是厚冰层。科学家推测,冰层下可能是海洋。”我看了眼俞禾。她似乎一直在听我们谈论星球。而俞佑梅轻声打着呼噜。他的鼻腔做过手术,可呼噜声依然很响,“只要有海洋,就可能存在碳基生物”。

  “你听说过那则新闻吗?”叶老师的眼睛闪了闪,她前倾着身子凝望着我,“几年前,NASA多次观测到,木卫二有水汽喷发的现象。很多科学家认为,木卫二的海洋中,可能存在着鲸鱼之类的海洋生物。”

  我摇摇头。

  “你认为那是……假新闻?”

  “那肯定是引力的影响。引力导致冰壳表面出现了裂缝,液态水喷涌到地表。他们说木卫二的喷泉高度大约为两三千米……你觉得能有那么大的鲸鱼吗?”

  “这个宇宙,比你想象的……诡异多了,”她迟疑着说,“你不得不承认,潜意识里……人总是自觉地阉割想象,他们害怕打破想象边界后带来的恐惧……他们的思维定式是,未知世界是暗黑的。”

  “你的意思是,木卫二星球上真的有鲸鱼?它们能喷出几百公里的水柱……它们比庄子《逍遥游》里的鹍还庞大?”

  叶老师哂笑不语。一直在旁边看手机的俞禾忽然站起来朝门外走去,或是坐久了,她的步伐有些踉跄。我和叶老师尚在面面相觑,她已穿过门厅走了回来。“太冷了,你们喝点白酒吧,”她将一瓶国窖轻推到桌上,伸了个懒腰说,“我累了,你们慢聊。说实话,蚊子太烦人了,你们的谈话也够中二的。”

  大人们总是默默地迁就孩子。我们朝她点点头。她很快消失在葡萄架深处。没有光的山谷,黑与暗没有边界,也没有距离。

  叶老师窸窸窣窣地用毯子将自己裹紧,犹如一条营养不良的蚕蛹。她拍了拍俞佑梅的脸,俞佑梅吭哧两声,她柔声道:“困了?回房睡吧。”俞佑梅挥了挥手,想睁开眼睛又睁不开的样子。她摸了摸他的头发。作为一名中年男人,他的发量不算少,起码比我多。我看到俞佑梅闭着眼伸出条胳膊挎住了她的腰,她问:“你喝白酒吗?”俞佑梅没有吭声。医生叮嘱他,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也许医生的真正意思是,他想抽就抽,想喝就喝。

  叶老师盯着我问:“我们……谈到哪儿了?”

  作为他们的朋友,我多少听说过他们之间的一些事,作为他们并不太熟悉的朋友,我听到的故事又总是模棱两可。我知道,作为一名注重仪表的导演,俞佑梅植过发,他还算浓密的头发是叶老师的。作为一个从小身体羸弱的肾病患者,他的左肾是叶老师捐给他的。没错,叶老师把自己的左肾移植到了俞佑梅的身体里。

  我讪笑着点点头。很多年了,我都没有睡过安稳觉。“后来呢,”我轻声问道,“俞佑梅在剑桥待了多久?”

  她望着我。我们的距离并不遥远,可她的目光让我们似乎走在雾气弥漫的山谷,“后来……后来……”她将目光转向俞佑梅。俞佑梅的鼾声渐渐熄缓,身上的毛毯有节奏地起伏着,“后来……也是秋天,下午,他骑着自行车去实验室,半路上不慎摔倒……被路人送到医院……”

  关于俞佑梅的这段经历,我更无从知晓。我只知道他在电影学院学的戏文专业,后来转行当导演。当导演之前,还做过四年的文艺片制片人。那部获了金棕榈评委会大奖的《凉州炼金术》,是他执导的第一部电影。有影评人称,《凉州炼金术》改写了中国当代电影史。

  “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叶老师的双手把玩着玻璃杯。她的手很小,手指很细,只是骨节略显粗大,“……医生说,是急性脑炎……没醒过来……他父亲去了趟英国……将他……他的骨灰抱回来。”

  多年后我还记得她的表情。她的脸在灯下犹如抹了白色脂粉,连额上的头发也是那种照片曝光过度似的白。她的瞳孔本是幽黑色,在灯下变成了那种湖水般的深蓝。她穿着袭黑色长裙,坐在那里仿佛一位才祷告完毕的修女。

  我勉强笑了笑,说:“叶老师真会开玩笑。”

  叶老师沉顿了会儿,她似乎有些失望,她“哦”了声,说:“你是个经验主义者。”

  我指了指俞佑梅:“他就躺在藤椅上。”

  叶老师努了努嘴。当一个人不再爱一个人,诅咒或许难以避免。可在我印象中,叶老师不是那种人。我想起她光脚盘腿坐沙发里读书的模样。她像个心不在焉的瑜伽教练。

  “我没有开玩笑,”她垂下头盯着桌面。桌面栖息着层黑小蚊蚋,“……那段时间我有点……不太正常。我常常在黄昏来临时昏厥,无论是在教室、图书馆,还是在餐馆、剧院,瞬息就没了知觉。当我醒过来,看到的是同学们和父母焦虑的眼神。父亲带我去最好的医院治疗,医生做完检查后说,我的各项指标都很健康。后来我想起来,听到俞佑梅去世的噩耗时,是傍晚六点,太阳还没有落下。”

  “叶老师当过编剧?”我说,“这个故事还不错……”

  “他去剑桥之前,我们去过趟月球。”她的身体往后缩了缩,脸颊几乎被几根葡萄蔓遮住,“我们去了宁静之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一定是喝醉了。

  “宁静之海,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它是月球上最昂贵的一块墓地。”

  我支支吾吾地问,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我们的打算是,他博士毕业后就结婚。我们……那边,跟你们这边不同,结婚不是买房子,而是买块墓地。”她挑了挑眼皮,也许她不仅喝醉了,还困顿了,“宁静之海那么大,一百多年来,不计其数的地球人将自己埋葬在那里,并以此为荣。我们在月球上待了两天,挑了靠近戴维·希尔伯特的一块墓地。他说哪天躺在这个伟大的数学家身边长眠,怕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你不知道……他一直是个桀骜不驯的人,但在戴维·希尔伯特面前,他谦恭得像个孩子。”

  俞佑梅的鼾声越来越响。一个病人能睡这么香甜,让人欣慰。叶老师笑了笑说:“他走了,把一切都打乱了。我从大学休学,在洱海的疗养院小住了数年。那是段难熬的日子,我总是梦到他。在梦里,我默默地看着他吃饭、睡觉、上洗手间,或者为了实验室的数据焦头烂额,我试图抚摸他,可他没有任何知觉……在梦里,他一天天地衰老,现实是,我在一天天衰老。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太阳穴长了蝴蝶斑,脸颊松弛,法令纹越来越深,我的眼也越来越浑浊,像梦游症患者那么恍惚……疗养院有名医生,对我很好,或许比俞佑梅对我还好……我们结婚了……几年后,我们又离了婚。没有丈夫能忍受妻子夜夜梦到另外的男人吧?即便他是个好脾气的医生……”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天,父亲来探望我。他说,你还想见到俞佑梅吗?这是个多么荒谬的问题,我没有搭理他。他犹豫着说,他的师弟,上官先生,那个获过三次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能够帮我再次见到俞佑梅……”

  我身体后仰脚尖蹬地,来回晃悠着椅子。夜空漆黑,侧耳倾听,除却山谷风声,还能听到野兽的呼啸声。夜更深。这个秋天的夜晚,跟往日的夜晚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没有坐在俞佑梅那间宽敞的工作室里,而是在离工作室两千多里的农家院。院里除了葡萄架,还种着番茄、菜豆和西红柿,虽未霜降,却叶茎枯黄,枝头挂着寥寥果实,看来店主也是个懒惰的人。按照时令,这个季节该栽种小白菜和萝卜。我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难道,叶老师来自另外一个星球?”

  叶老师抿嘴笑了:“你这么说,不太准确。”

  我说:“你是我遇到的人中,最会讲故事的一个。你应该让老俞在他的下一部电影里,给你安排个角色。”

  “你是个固执的人,”叶老师说,“关于平行宇宙,也有人称之为平行次元,你肯定不比我了解得少吧?”

  她的眼睛很清澈,她的脸上看不出有失望或者期待的神情。

  我说:“平行宇宙……只是科学家们的幻想,就像孩子們幻想着有巨人谷,好人们幻想着有地狱,那些饿死的非洲难民,幻想着粮仓里堆满了食物。”

  “上官先生第一次获得诺贝尔奖,是他证实了波函数的非坍塌性。第二次,他证实了后暴胀泡沫具有不同的有效物理常数和粒子种类,从而得出了第二层平行宇宙存在的证据。第三次获奖是十五年前……”她掰着手指数了数,“没错,我读大学二年级,他还住在精神病医院……那年,他发表了那篇轰动太阳系的文章。他说,物理世界是一个具有民主性的数学结构……”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她想说什么。

  “如果我没能从另外一个地球来到这里,那么,坐在你对面的我,到底是谁?地球上的‘我,二○○八年死于汶川地震,她是名中学音乐老师,毕业于内江师范学校……我运气不错,如愿以偿找到了俞佑梅。除了职业跟脾气,他和他一模一样。他们的左眼都有点斜视,都比别人多颗龋齿,他们的小腹左侧,都有块蝴蝶状的暗红胎记,他们最喜欢吃的食物都是泡椒牛蛙,都喜欢托尔斯泰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小说……除了缺乏数学上的天分,他就是另外一个他……或者说,他们完全重叠了……这是件概率很小的事……在我们那里,毕加索只是码头上的装卸工,酒后被一辆电车撞死了,麦当娜也没唱过歌……她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统。她竞选的时候可真疯狂……她穿着比基尼从一个州赶往另外一个州……那可是冬天。”

  我看着她和俞佑梅。他们年龄都不小了,好日子越来越少了。俞佑梅胰腺癌晚期,阿尔茨海默病早期。也许他是个被上帝垂帘的人——他被痛苦折磨,又很快忘记痛苦。而叶老师,这个平时沉默如金的女人,又倒了杯白酒。她摇晃着酒杯,右手抚摸着俞佑梅的左手,或是寒冷,脸颊上红晕的酒气正在散却,五官的轮廓被四周的黑慢慢侵吞,仿佛随时会消失。俞佑梅私下跟我说,他死后,要把左肾还给她。

  “我跟他生活了七年,”叶老师说,“我们几乎没有分开过。他的身体渐渐康复,一直谋划着拍下一部电影……资金到位,你们的剧本也不错……谁会想到呢……胰腺癌……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能忍受痛苦的人……”她停顿了片刻,“他用刀子割自己的小腿……他说,一种痛苦总会覆盖另外一种痛苦,而在他的一生中,坏运气总是追着好运气,他习惯了……”

  俞佑梅突然从藤椅上起来,跨到葡萄秧旁侧。我和叶老师愣愣地看着他。他不过是撒了泡尿,他啤酒喝得多了些。等方便完,他又乖乖躺进藤椅盖上毛毯,很快,鼾声浮升起来。叶老师轻声问道:“……他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吗?”

  “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他很快就会忘记。”

  “我们,今天真是喝多了,”她说,“没想到,有生之年会跟你喝这么多酒……”她俯下身亲了亲俞佑梅,又趴在他耳边嘀咕句什么,俞佑梅不情愿地坐起来,迷迷瞪瞪地环顾着四周问:“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来深山买蜂蜜啊,”叶老师说,“夜深了,我们回房休息吧。”

  我右手端着酒杯,陪叶老师搀着俞佑梅回了房间。即便是个瘦子,喝完酒也会像铁那么沉。在叶老师气喘吁吁地关门之前,我萌生出个奇怪的念头。我问道:“在你们那里,我认识……你吗?”

  叶老师笑了。她眼角的皱纹欢快地跳跃着,仿佛烂漫的少女,“当然,”她扭头看了看俞佑梅,说,“你就是洱海疗养院里的……那位医生……我的前夫……”

  我大笑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朝她晃了几晃,“……如果他死了……你还会……去找第三个俞佑梅吗?”

  她的笑容仿佛水中涟漪慢慢消退,最后凝固成没有表情的镜面。她轻轻地关上房门。

  那晚我睡得很沉,一次都没有醒来。也没有梦到任何人与事。我想,或许是深山里的氧离子让我一觉到天明。当我拉开窗帘,阳光蜜蜂般涌进,推开窗,没有风,却能闻到稀薄的花香。当俞禾敲门喊我吃早餐时,我正在洗漱间里边冲澡边唱歌。我很久没有听到自己的歌声了。

  早餐很简单,无非是面条咸菜。俞佑梅脸色煞白,眼眶乌青,连筷子都没碰。我悄声问叶老师,他昨晚犯病了?叶老师迅速地瞥了眼俞禾说,嗯。离开结账开发票时,我才看到宾馆的名字,“木星旅馆”。我不禁笑着问服务员,你们的老板,咋起了这么个名字?服务员撇着嘴说,有啥稀奇的,我们老板他爹,生了五个男娃,老大叫徐金星,老二叫徐木星,老五叫徐土星。幸亏只生了五个。

  我们按照导航前往桃花坪。路是盘山路,我和叶老师轮流开车,俞佑梅半躺在后座,通过倒车镜,我看到俞禾抚摸着她父亲的额头。那天,俞禾很安静,那本厚厚的小说也没有掏出来。我想,或许是她意识到了什么。

  如俞佑梅所愿,我们买到了桃花坪的土蜂蜜,真如俞佑梅所言,蜂蜜犹如融化了的蜜蜡。在村民们装货时,俞佑梅压低声音跟我说,等我死了,先把骨灰盒灌满蜂蜜,再把我的骨灰撒里面,他妈的,我要好好在蜂蜜里睡几辈子,谁也别想打扰我!我笑着说,好的。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等我死了,你就回老家继续跟你姐卖烧鸡吧,说实话,你们家的薄荷烧鸡,也算是京东一绝。我扭过头,我怕他看到我流了泪。

  回程也顺利。俞佑梅又精神起来,一路都是他在开车。在临汾我们留宿一晚,翌日抵达北京。叶老师仍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倒是俞禾,不知怎么就话多起来,不停地给俞佑梅介绍她的两任继父。俞佑梅时不时哈哈大笑,仿佛在真心祝福他的前妻。

  七天后,俞禾回了巴黎。

  有天晚上,叶老师烀了锅芋头,芋头蘸蜂蜜,吃起来真是清爽。中间俞佑梅去洗手间。电视里播放着一部关于鲸鱼的纪录片。这只雄性抹香鲸八十岁了,体重四十五吨。他们管它叫“海洋奥德赛”。屏幕里,它带着家族成员正在阻击来袭的虎鲸群。

  这时,叶老师看着我,说,关于木卫二的真相……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

  我想起来在东岔镇的夜晚,我们曾经争论过这颗卫星是否存在碳基生命的问题。

  “木卫二的冰层下,的确是海洋。海洋里那条鲸鱼,身长三百公里……”她捏起个煮花了的芋头,没有剥皮,在蜂蜜里旋转了三百六十度,“也许你理解不了……它是个超级生命,类似太阳系最大的一台电脑。它控制着海洋里的所有生物,换句话说,它是木卫二所有生物的母亲,也是唯一的独裁者。我们那里,木卫二的名字叫作鲸鱼女王,”她咬了口芋头,又喝了口花茶,“它野心勃勃,曾经想把整个月球买下来,修建一座银河系最大的水族馆。它的申请遭到了银河系星际联盟委员会的否决……”

  俞佑梅走了出来,他边走边系着裤腰带,嘴里还叼块芋头。我和叶老师默默对视两眼,谁都没有再吱声。

  那晚我回了自己的住处,叶老师穿着拖鞋披着羽绒服将我送到门外。在等出租车时,我们闷闷地抽着香烟。不时有巨大的飞机轰隆着从头顶上飞过,闪着明灭的翼灯,后来我笑着说,时间确实挺可怕的,你失踪后,我一直在找你,后来我辞了疗养院的工作……这时出租车到了,我跟叶老师握手辞别。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四天后,俞佑梅给我打电话,说叶老師失踪了。她三个晚上没有回家了,手机关机,微信也不回。他去派出所报了警。他的声音缓慢清淡,听不出特别的焦急。我说,也许她家里有急事,过段时间就回来了。“也许吧,”俞佑梅咳嗽着说,“她啥都没带,看样子走得很匆忙。身份证、银行卡、衣服、鞋子、口红,都还在。”最后,他自言自语道,“你说,她连身份证都没拿,怎么安检登机呢?”

  俞佑梅去世前半个月,我去医院探望过他。他那阵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想,或许是病情加重了阿尔茨海默病。那天见到我时,他倒是很明白,还吃了块松软的慕斯蛋糕。后来他挣扎着坐起,靠着床栏杆,笑着说,叶淑娴的娘家可真远啊,走这么些天了,还没回来。我才知道叶老师的名字叫叶淑娴。我问,叶老师老家是哪里的?俞佑梅说:“你还不知道啊?她是四川内江人,从前是位中学音乐老师,在网上看到我寻找肾源的消息后,千里迢迢跑过来……”阳光打在他脸上,让他的脸仿佛镀了层金箔,“后来,就再没离开过我……”

  俞佑梅的葬礼隆重而奢华。他的两位商界朋友肯定花了不少银子。他们把他安葬在八宝山公墓。俞佑梅说过,死后要把骨灰撒在蜂蜜里,我不知道他的朋友是否照办了。他们还邀请了大卫·林奇来参加葬礼。据说,大卫·林奇只回了封电子邮件以示哀悼。在回信中他赞美俞佑梅“挽救了二十一世纪电影的声誉”。

  叶老师没有参加俞佑梅的葬礼。也许,参加一个人的两次葬礼是不道德的。当然,我后来也没有遇到过她,不过,我倒是时常想起这个只有一颗肾脏的女人。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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