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是关于猴灵山上那棵古茶树的。故事说的是古茶树属于住在山洞中的一个特殊人群,他们一代接一代地精心照顾古茶树,所以树上的茶叶都属于他们。古茶树不同于一般茶树,它又高又大,需要搭长梯才能采摘茶叶。古茶树是洞中人的树神,它的茶叶带给他们旺盛的精力和强大的生殖力,使得这群从战乱中逃出的杂姓人群的血缘延续到了今天。古茶树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不怕干旱。大旱的那一年,大部分茶树都枯死了,古茶树仍然枝叶繁茂。因此有人推测这棵树扎根于某个地下灵泉旁,那种灵泉永不枯涸。关于古茶树的传说在小城里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但谁也没有见过这棵树的真面目,更不要说山洞中的那些人了。
榕城的人们是有福的,虽然没有见过古茶树,但传说中的树神赐予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梦。那些梦中都有一些蛛网似的小道,梦者在那些小道上绕来绕去的,虽然都找不到出口,但总有一束光照射着他们的黑暗的心田。就因为这光的缘故,没人在乎要找到出口,他们只想在蛛网中娱乐。出其不意的转折啊;走不完的回头路啊;辨不清的方向啊;做梦者心中的恐惧啊;突然遭到阻隔的绝望啊……都是梦者醒来后的谈资。他们对于这种游戏乐此不疲,连带着也对猴灵山的古茶树充满了敬意和向往。
在早年,曾经有过寻找古茶树的活动。五六个人一队,在山间搜索。这种搜索有好多次,无一例外地毫无结果。梦里的线索也帮不了他们。搜索的事很早就结束了,没人再去尝试。现在,人们同古茶树的主要交流就是通过它的托梦了。这种事很费解;古茶树为什么要托梦给山下榕城的人们?莫非那些蛛网之梦并不像人们谈论的那样,只是为了娱乐,而是里头隐藏了某种深意?有一个不解之谜?多年以后,终于有个别人在从梦中那吸引人的游戏里醒过来之后,内心忽然产生了不安。那是两位毕业后回到榕城工作的大学生。有一天,他俩在一块谈论起各自夜间所做的梦来。
“我顺时针转了五个圈,又反时针转了五个圈,但却没有回到原地——那株大红色三角梅所在的路口。我凭记忆,每一圈都是走的原路。”小堤说。
“我在梦里的情况和你相似,但我记不清细节了。似乎是,到处都是芒果和木瓜,那些果实在眼前晃来晃去。刚刚走上一条新路,以为是没走过的,仔细一看,路边又是芒果树。唉唉,我们是不是活到头了,小堤?我才二十五岁。”伍休说。
这两人是新一代的梦者,他们不像老一辈那么乐观,而是常常会有大祸临头的预感,哪怕对于树神也不是彻底信任的。他俩在咖啡馆里约定,要在今后的梦里继续观察。他们谈话时,伍休注意到了一个偷听者,这个人躲在柜台下面,是一名服务生。伍休觉得好笑,有什么好偷听的?不是大家都被古茶树托梦了吗?往深里一想,又有点吃惊:莫非他和小堤的梦与大家的梦不同,冲撞了榕城的某条规则?
“我在小路上走时,心里黑沉沉的。”伍休故意大声说。
小堤听了频频点头,表示自己也是如此。他也像伍休那样大声说:
“我们要突破魔咒!”
柜台下的服务生嘻嘻地笑,他因两位学生的谈话而受益。他比大学生们还小,可他突然一下感到自己已经成年了。
还有一位偷听者坐在柜台边,那是老板。老板正在看报纸,用报纸遮住了脸。这位咖啡馆的老板满怀感慨,记起了延续几十年的灰色的梦境,梦里的鸽子和遥远天边的巨鹰,他猛地一下省悟了:这就是死啊。他放下报纸露出脸来,可是学生们已经出门了。
“他们将见到古茶树。”老板对服务生说道。
大学生伍休决心改变前人的思路,反其道而行之。对于榕城的人们来说,伍休的计划是惊世骇俗的。据悉,伍休打算在榕城寻找古茶树。他的思路是:既然猴灵山上找不到古茶树,但古茶树又仍在不懈地向每一个榕城人托梦,那么很有可能,古茶树就在小城里,而且情况危急,前景暗淡。大学生小堤支持他好友的计划,他俩约定分头去寻找古茶树,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對于他俩这种很另类的决心,榕城人除了佩服外,还能说什么呢?毕竟每个人都曾年轻过,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二十五岁时将自己一生的命运都押在一件事上。何况是怎样的一件事!这种事没人能帮得上忙,而且梦里的线索也早就证明了没有作用。所以当两位年轻人在小城里奔忙之际,市民们就只能旁观和私下里议论了。不少人都开始反省自己,他们担心自己熟悉的那些角角落落里会突然被发现藏着一棵树,而他们自己在几十年中对此盲目。另一些人则开始推理,直到推得大脑像风车一样乱转还停不下来。更多的人就只是单纯地旁观,他们觉得梦里的游戏虽不那么令人满意,可还得玩下去。这种一意孤行,没有线索的寻找还是过于少年气盛了,他们认为这事不会有好的结果。当然如果两位年轻人有进展,他们也愿助一臂之力。但他们骨子里认为有进展的可能性很小。尤其是脱离了大山,到城里来另辟蹊径寻找树神这种做法,简直匪夷所思啊。不过他们也不会愚蠢到要去劝说年轻人的地步。
伍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敬老院,因为伍休的一位儿时玩伴告诉他说,敬老院有一位冬爷爷,他的右边那只眼睛里真真切切地出现过古茶树。也许换了另一个人,是不会相信这种鬼话的。但伍休不是一般的年轻人,怎么说呢,他心思很重。于是他就在休假时去找那位冬爷爷了。在去敬老院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象老人眼中的古茶树会是什么样子的。
伍休走进敬老院的双人间,冬爷爷旁边的老头姓夏,也是一位孤老头。
“冬爷爷您好!我是志愿者小伍,我来看看您需要什么帮助。”
冬爷爷正在闭眼打坐,他向左右摇头,说:“什么都不需要。”
伍休将一件抓痒用的玉石抓子送到他手中,让他拿着,口中说道:
“您看看,这东西特别好用。”
冬爷爷将玉石抓子放到床上,仍旧没睁眼,说:
“谢谢你,小伙子。”
伍休尴尬地坐在一旁,想等老爷爷睁眼。
他等了又等,冬爷爷丝毫没有要睁眼的样子。坐在那张床上的夏爷爷过意不去了,幽幽地对伍休说:
“他呀,一整天都不会睁眼,睡觉了也不会睁眼的。你不要等了。”
伍休沮丧地同冬爷爷告别了。他走到大门外时,看见夏爷爷追出来了。
“冬爷爷是不是有眼病?”伍休问夏爷爷。
“我看啊,他是有心病,他生怕泄露自己的心思。”夏爷爷说,“我刚才看出来了,你这位年轻人很不一般啊。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
“一个一年四季鸟语花香的住所,离这儿不远。”
夏爷爷带伍休来到了赛马场,那旁边不远处有一个马厩。他俩走进去,看见马厩里空空的。夏爷爷说赛马都出去溜达去了。他还说他知道这个时候它们都不在,他是来闻它们的气味的。他叨念着:“马厩啊马厩,要是我能住在你的隔壁该有多好!”
伍休闻到了马粪和饲料的气味,他感到起先的沮丧情绪一扫而光,他在思索。
“古茶树有没有可能在一匹马的眼睛里呢?”他问夏爷爷。
“这种事我没有研究过。应该有可能吧。不过我现在要回去了,超过吃药的时间了。”
夏爷爷离开后,伍休还想等那些马回来。可是有一名赛马场的工作人员过来了,他对伍休说他必须马上离开,因为外人不能随便进入此地。
伍休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小堤。他兴奋地对小堤说,事情已经有了线索,不过困难还是很大。他问小堤,最近有没有去过敬老院和赛马场?小堤摇摇头否认了。
“伍休哥,看来我们的‘反其道而行之的策略是奏效的。”小堤郑重地说。
“那么小堤,你有什么收获没有?”
“没有。可是很奇怪,越是没有收获,我脑海里的古茶树的形象就越是清晰。就在刚才,在垃圾场旁边废品回收站后面,我确确实实看见了树神,大概有三秒钟,然后消失了。”
伍休叨念了一句:“垃圾场?我的天!”然后他就沉默了,为什么他没想到垃圾场呢?他想流泪,可流不出。
伍休回家后,仍然在细想小堤看到的景象。当他在寻找一些间接的证据时,他的朋友却用眼睛“看到了”,并且是在他没想到过的地方。或许他该改变方法?要怎样才能用眼睛去看见从未见过的东西?他在心里叹道:“小堤啊小堤,你可真是个独具慧眼的人。我同你相比差远了!我从未将垃圾场同树神放一块联想……”
第二天,伍休一下班就去了垃圾场。垃圾场在猴灵山下,城市的边缘地带。从刷着绿色油漆的铁栅栏望过去,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垃圾。场内没有一个人,但伍休突然看见一个身影沿着栅栏快步走过去,一会儿就走远了。伍休的心怦怦地乱跳,因为那个人很像敬老院的冬爷爷,简直太像了。伍休在垃圾场内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出来了。他记起小堤说过的废品回收站,于是就去寻找。
废品回收站是一间土屋,外面没挂招牌。有一位年老的妇女坐在屋外的竹躺椅上打瞌睡。当伍休走近时,老婆婆就说话了。这令伍休很吃惊,因为她并没有睁眼,也没有向伍休这边看一看。她说:
“我刚刚梦到这个人,他就来了。真及时啊。”
“您好,老妈妈,您刚才看见一位老大爷了吗?”伍休有礼貌地问她。
“你是说古茶树吗?那家伙总在这附近溜达。不过现在他回去了。”
老婆婆坐起来了,她容光焕发,脸上居然没有皱纹。
“老头子是你家亲戚吗?”
“不是。我想,可能算志同道合者吧。”伍休踌躇地说。
“这有点道理。”她点点头,“我在这块地方守了二十多年了,他往这里跑也有二十年了,我忘了这个人的名字,干脆叫他古茶树。”
“古茶树在这附近吗?”
“不瞒你说,就在我的这间土屋里。”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伍休往黑洞洞的门里探了探头。
“不能。别打这种主意了,你就是进去了也看不到。”
老婆婆的脸上显出凶恶的表情,她突然对伍休不耐烦了。
“年轻人,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的?我在这里二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哪个年轻人到这里来。你如果是来搞调查的,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是。我是想……我想加入你们当中……人多力量大嘛。”伍休一着急就乱说了。
“是吗?”她冷笑一声,说,“这事正好忌讳人多。”
伍休感到自己离开此地的时间到了。他没有理由强行待下去。
他走了一段路,又回头看一看,他想看看那土屋后面会不会升起一棵大树。当然没有。就连老婆婆也不在了,她回黑屋里去了。伍休甚至想,她躺在屋外是专为等他和冬爷爷经过,还有小堤,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人。这需要什么样的耐心啊。更有可能的是,这不是什么耐心,是她发明的一种快乐,就像他和小堤最近的计划一样。她的方法是守株待兔,小堤和他的方法则是借尸还魂。谁的方法更有效呢?迄今为止,他们工作的效率还没有实实在在地见到,只不過是发现了一些与他们有同样想法的榕城居民而已。然而这毕竟是很大的欣慰了,在今后漫长岁月里做梦时,他们一定还会遇到这些志向相投者的,伍休这样相信。想到这一点,伍休低落的情绪又振作起来了。
伍休刚一回到家,桌上的老式电话机就响了。
“我是老夏,夏爷爷。冬爷爷给了我你的电话号码。我又去了马厩,啊,那些赛马!我是想告诉你那些赛马的眼睛里全都有了……有了什么……当然就是我们说过的那种东西啊,冬爷爷眼里也有的那种。你明白了?太好了,我高兴得不用吃药了。”
夏爷爷的话让伍休生出许多感叹,他想,这位老爷爷过着一种什么样的激情生活啊!他的梦会是什么样的呢?肯定不会是榕城人那千篇一律的蛛网小道之梦。伍休决定今后要多去拜访这两位老爷爷,他们将会向他透露一些令人兴奋的信息。伍休看着窗外的天空,那里有一团黑云飘过,风将它吹出长长的直线形的尾巴……“喂,你!”他向着那团云喊道。
伍休和小堤又在那家咖啡馆见面了。老板亲自为他们端来香喷喷的正宗星巴克。
“二位是我们榕城人的希望啊。”他感慨不已地说,“我有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伍休和小堤齐声发问。
“是关于敬老院的冬老头的线索。冬老头不富裕,却省吃俭用,将省下的钱都交给一个女人。我见过那位女人,她的模样令人想起古茶树……”
“是一位废品回收员吗?”伍休和小堤又齐声发问。
“不对,她同废品回收没有关系。她是百货公司的保洁员,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近好像工作也保不住了。她啊,是冬老头的密友,冬老头真有眼光。”
“为什么您说冬爷爷有眼光?”伍休问。
“保洁员有古茶树的风度啊。”老板充满羡慕地说。
“能具体形容一下吗?”
“不能。”
老板很干脆地拒绝了之后就回到柜台后面去了,他显然有点生气了。
伍休坐在那里感到很窘迫,唉,谁叫自己乱说话呢?他站起身,打算同小堤一块离开。正在这时,那位服务生跑过来了。
“伍先生,堤先生,我是特地来告诉二位:一定要常来啊。你俩让小店蓬荜生辉,也照亮了我的黑暗的心田……”他说不下去了,也为自己只会说这种俗套话而害臊。
伍休吃惊地扬了扬眉,突然恶作剧地问服务生:
“小伙子,你看我和我的朋友像不像古茶树?”
服务生压低了嗓音说:
“千真万确啊……”
他们三人相视一笑。伍休觉得老板已经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但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柜台那里。伍休和小堤走到街上去了还看到服务生在朝他们挥手。
“这位小伙子为什么这么激动?”伍休问。
“我们每次看见他,他都激动不已。伍休,我有种感觉,这就是榕城人现在全在关心我和你的事业,而且他们自己也在投入到它当中来。”小堤说。
“这真是一桩怪事。一直以来,他们不是在那些小路上娱乐自己吗?”
“可能是你的离经叛道的想法改变了他们的习惯,梦的背景也随之改变了吧。”
他俩分手之后,伍休没有急于回家。咖啡馆老板所说的新情况对他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他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百货公司的门口。
百货公司里顾客很少,当然,现在保洁员也不会在公司里。伍休走进去兜了一个圈子又出来了。他刚一迈出自动门就撞上了一个人。
“啊呀,对不起。”他说。
“这不是小伍吗?小伍,你这小鬼头!”冬爷爷大喊大叫起来。
“冬爷爷您好!”伍休边说边朝老人眼中望去,但根本没看见古茶树。
冬爷爷穿着一身旧衣服,胡子也没修一修,显得一点风度都没有。
“冬爷爷,您是来找古茶树阿姨吗?”伍休鼓起勇气问。
“你怎么知道的,小鬼头?哈,你好像什么全知道!那么,你同我一块去她那儿吧。她不是阿姨,是老奶奶。”冬爷爷压低了嗓音凑近伍休又说:“她是我以前的相好,七十六岁了,比我还老。”
冬爷爷带伍休返回百货公司,从正门旁边的一个小楼梯下去,然后又往上走,来到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门。冬爷爷上前敲门,那门立刻就开了。
“我们坐在走廊上说话吧,里面太黑了。”白头发的老奶奶说,一边在走廊里放下两张小木凳。
她又转身进去拿了一张小凳给自己坐。伍休注意到她脸上很白净,一丝皱纹都没有。她很像废品回收站的那位老奶奶。她坐在小凳上,身体挺得很直,完全不像个病人。
“她之所以不让你进屋,是因为屋里有古茶树。”冬爷爷凑在伍休耳边说。
老奶奶好像耳背,没有听见他的话。他高兴地向伍休做了个鬼脸。
“我一来这里,我的眼里就只有她了,所以人们说我将她收进我的眼里了。小伍,你现在见到她了,我问你一个问题:她是不是古茶树?”冬爷爷大声说。
老奶奶显然这一次听清了冬爷爷的话,因为她脸上浮起了慈祥的微笑。
“我覺得她正是。”伍休不由自主地说。
“天哪,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冬爷爷拍了一下手,“在榕城漫长的冬夜里,你和小堤这样的勇敢者会同她相遇。”
“小堤?冬爷爷您认识我的朋友小堤?”伍休吃了一惊。
“不,不认识。但我知道他在城里的活动。”
冬爷爷的话音一落,便有一只美丽的戴胜鸟向走廊里飞来,落在老奶奶的肩头。
隔了两三秒钟又一只飞来,又落在老奶奶的另一个肩头。
老奶奶看了左边又看右边,同两只鸟儿对视。
“小伍你瞧,我没说错吧?”冬爷爷满脸自豪。
跟两位老人告别后,伍休心潮起伏。他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走一走又跳了起来,好像自己在腾云驾雾似的。他没找到古茶树,但是古茶树已在他心里扎下了根,那么清晰,那么逼真。
责编:鄞珊
作品 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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