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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泉水与大象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3828
  王好猎

  引子

  外国人成了中国通之后尤其讨人厌,因为他们不但能看出其中的门道儿,而且忒直率,有啥说啥,让人脸上不好看。

  这次万唯一陪着麦克唐从“马家爆肚”出来后,麦克唐一脸失望地说,just so so,那用仿雍正豌豆黄的盘子端出来的肚仁儿,还不如十几年前在东单夜市路边小摊儿吃的那碗脆呢。万唯一也觉得“与有耻焉”,但作为北京人儿,不能跌面儿,嘴上得撑住,于是就说这家店从道光年间就有了,只是1952年公私合营之后换了人,如今掌勺的没得到老马爆肚的真传。

  麦克唐不依不饶,“那还叫什么非遗传承人?只有几十年历史,还敢自称是‘老字号?”

  万唯一被怼得急了,“几十年怎么了,已经是你们美国全部历史的六分之一了。”

  麦克唐笑了,老同学,我是就事论事。我在日本,那些不到两百年的店,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老字号,超过五百年的店也不少,我甚至找到过一家开了一千年的温泉浴室。这些店都是一个家族连续经营,没有中断。对了,你们家不也是开浴室的吗,而且是辛亥革命前就有了,公私合营的时候还是你家来管理,比这个马家爆肚更是名副其实的老字号啊。

  万唯一苦笑说,日本人家那叫“汤屋”,我们这儿叫澡堂子;人家那儿泡着温泉看着春花秋月,我们这儿雾气腾腾里只能看见屁股;人家那儿吃着怀石料理,听着和歌俳句,我们这儿豆汁儿臭腐乳,听的是中南海和联合国的小道消息。要说年头儿是不短,但我没见过啥技术含量,也没见过什么别人没有的服务,这要是能叫老字号,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好骄傲的。

  看来你是对你们家族的事业没有什么好感啊,但是在我看来能在中国最乱的一百多年生存下来,这家店也一定有些不同寻常的秘密,你只不过是当局者迷看不到,改日我一定要去你家的万泉堂看看。

  什么家族不家族的,就算姓爱新觉罗,最后也有把黄裤衩送当铺的,何况我们家这种从没封过侯拜过相的一窝儿蚁民呢,也就是父生子子生孙,生物本能驱使下的延续而已。但是我,就跟我的名字一样,我是唯一的,什么世家、家族,这我都靠不上,也不想着去靠,活出自己的样子就行。你说到日本,我还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值得钦佩的。你就说小野二郎吧,做了七十多年寿司,还有做了五十多年米饭的,还有你所说的家族炸了几百年天妇罗的,干吗啊,你们赞叹这种匠人精神,我觉得就是自我迷失。固守传统的日本人迷失得最厉害,Lost in Tokyo太含蓄了,应该说Lost in Japan。一个人不能被一块金枪鱼寿司、一碗米饭,或者一片天妇罗给定义了,孔子早说过,君子不器。《论语》里一万多字,就这几个字说对了,而且不仅两千多年前正确,对后现代的人来说,更正确。

  对于万唯一突如其来的这段大道理,麦克唐情不自禁地鼓了鼓掌,从毕业之后好多年没见你这么侃过了,但你可是碰上我的强项了,你不知道我跟安乐哲读的博士吗?要说起儒家哲学,我可不怕你。君子不器跟你说的后现代人所追求的自我是两回事儿。在孔子看来,一个人要是不强化他和家族的联系,不继承和发扬家族的传统,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

  行,我服你,谈哲学我肯定掰不过你,但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像我爷爷和我爸那样一辈子围着澡堂子转,我就愿意做一个后现代意义上的个体,价值和意义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不是遗传的,不是继承的。

  那是因为你觉得澡堂子不够dicent,如果你爸爸是做阿斯顿马丁的,你可能就不想做后现代社会的孤独原子了,你就会像英国王室一样天天把你们家的传统挂在嘴边,因为那很长脸不是吗。

  说来说去,麦克唐的这一刀又直中要害,让顾左右而言他、天花乱坠的万唯一痛得无力回击。

  万唯一的确在脑子里问过自己很多遍,他之所以刻意和万泉堂保持距离,到底是因为独立还是想逃避,他到底要不要对他一百多年的家族努力抱有足够的敬意。

  1.鹤年堂的刀伤药

  南城的老泡们讲究个头池水。

  中国人什么都讲究占先,就像雍和宫的头一炷香,龙井的头一芽茶,头一遍香椿,头一茬韭菜,头一台新款iPhone……

  就如往常,万泉堂八点一开门,老汪就睡眼惺忪地来了。老板万福泽在大池里放了几片陶然亭早市买来的荷叶,他知道老汪好这个调调。作为作协退休的官儿,老汪平时喜欢吟风弄月。老汪看见荷叶,闭上眼睛,很陶醉地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嗨,我本该生在江南的人呐。”老汪说话带着梅派的韵。

  紧随老汪下池子的大歘坐在老汪对面,你还弄莲子,你下边就是俩荸荠。

  下——流。老汪并不睁眼。

  知道吗,老汪,鹤年堂又有人半夜来买刀伤药了。

  老汪那一双修长入鬓的凤眼就睁开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扯。

  你别不信,我——我家小歘亲眼见的。

  “您去鹤年堂买刀伤药吧”,这是老北京说的一句骂人话。因为鹤年堂药店曾经开在菜市口西边,晚清处决死囚的时候,刑部的官员常常把棚子搭在鹤年堂门前。据说到了晚上,会有人敲鹤年堂的门,里面值夜的问干吗的,外边有人说买刀伤药。又问,伤到哪了,重不重啊,外面人回答,脖子上,碗大的疤。立马,值夜的就晕过去了。

  老汪挑着的眉梢仍然没放下来,意思是你儿子是那种放屁都用假声的孩子,谁信呐。

  大歘信誓旦旦地说,那是真的。而且还多了一情节,说小歘吓得跑到楼上打电话报警,说是门口有人拎着自己脑袋买刀伤药,警察说,你让他回去在叮當快药上下一单不就完了吗,然后把电话挂了。当天晚上值夜的是小邵,不信你问问他,我儿子是不是报过警。

  之后呢?老汪听到兴头上。

  之后我就过去了,骑车子把我儿子接回家,给他喝姜汤,他妈去找个坛仙看看。这几天他一直把自己关屋子里打游戏压惊呢。

  听了这个,大家都会心一笑。老穆忍不住了,要我说,你好好搜搜小歘的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摇头丸,听你说的这些话,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嗨粉嗨出幻觉了。大歘当然知道自己儿子沾过毒品,无法断然否定这种可能性,丧气地靠在池子边上说道,老万,你搭上老毕家的线儿了吗,那把刀能借到吗?

  老汪耳朵一支棱,什么,老万,你是找了毕一刀他们家的人吗?

  2.毕家的刀

  南城毕家早在道光时候就出红差,吃刽子手这碗饭。后来,毕家又有一支专门给宫里生产太监。别人说,毕家一把大刀,一把小刀,一个割上面的大头,一个切下面的小头,都是要命的营生。

  毕家人出了红差之后,总是到万泉堂来洗澡。老万的父亲并没有因为毕家人带着横死鬼的血就不让他们进来。其实就跟人血馒头总有销路一样,出了红差之后的刽子手,也有独特的功用:他来泡澡的时候,早有一池子的人等着他了,都是那些据说中了邪祟病病歪歪的人,刽子手身上煞气重,那些附体缠身的不洁之物,望风而逃,病自然就好了。这也算是中国文化中以气治病的绝佳例子了,灵不灵没人统计,毕家又能多收几吊钱是千真万确。大清亡了之后,处决人都用枪了,毕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但那把世代相传的刀没丢,据说仍然在毕祖光他们家藏着。老汪听到这个线索,来了精神,他还真想见见刽子手世家的后人,尤其是那把杀人无数的刀。

  毕祖光的儿子人称毕九,他答应万福泽借刀一用,但也有条件,就是他要借老万的那个刮痧板用用。老万笑了笑,我那刮痧板无非就是材料好点,是象牙的,但你问问老中医去,没一个人说象牙刮痧板就比牛角的、砭石的效果好的。至于说用它刮,包治百病,那纯粹胡扯,否则我老伴儿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去世了。

  毕九和万福泽都赤身裸体泡在午夜的池子里,一个吉祥如意图案的塑料托盘在他俩之间漂着,上面的两杯茶,袅袅娜娜冒着热气,里面的茶叶根一根根立起来,仿佛云气里走出来的青衣女子。

  我们家世代砍人,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家世代守着护城河二闸这里开浴池,也不是没有由头的,咱们都有祖上传下来的秘密,何必说破呢。毕九微笑着说,然后就把左肩膀上搭着的毛巾拿下来,又把右脚脚心亮给万福泽看。毕九左肩和右脚心都有两个紫红色圆溜溜的疤。中国人常说三魂七魄,外来的魂魄据说可以从肩井进去,而自己的魂魄可以从涌泉出来,所以用两把锁把出入口锁住了,这样就可以不让阴魂附体,又能防止自己魂飞魄散。只是这两把锁要在肉皮上用烤红的铜钱生生烫出来,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也只有这等狠人才能吃刀头饭。

  万福泽见话头参到这了,确实也不能再褶了。照道理说,这年头了,还烫镇魂锁似乎没什么必要了,除非还靠杀人落头这种事情过日子。毕九大概就是这么一种人,听人说过他先是考了警校,后来被开除,做了富豪的私人保镖,他的主子名声可是不太好,开发的楼盘总是纠纷不断,还有业主离奇死亡的事情。现在想来,毕九的手大概仍然跟他的祖上一样沾着别人的血,只不过他祖上杀人有执照,毕竟是皇上点了朱批的,可是到了他这儿,全都是看在钱的面上。

  这么一寻思,老万都不想把那块象牙刮痧板借给这种手上不干净的人了。

  可是还不能不借,因为大歘的忙必须得帮啊。

  3.义和团奶奶

  大歘,旁人以为只是万福泽的老街坊,实际上渊源可深呢。

  八国联军进北京城的时候,红灯照的几个师姐妹被洋人追得慌不择路,其中一个闯进了万泉堂,求万福泽的父亲万德光救救她,把她藏起来。万德光没办法就让她脱光了和刚从东洋留学回来的歘琦华一起泡木桶里,冒充一对日本夫妻,说是新婚后第二天两口子来洁净,她心里觉得这是澡堂老板乘人之危,在木桶里紧抱着双臂,还横眉冷对的,但洋鬼子一进来,她立刻把头埋在歘琦华的怀里。那个年代,这就算是生米煮成熟饭,顺理成章地,她成了歘琦华的小老婆。但她并不愿意嫁给一个给日本公司做事的。说是妾,其实比正妻还霸道呢,生了一个儿子叫歘灭洋,也就是大歘的父亲。这位前红灯照师姐侠心不死,鼓动老公跑到广东参加国民革命军,跟着孙中山北伐,后来打南昌的时候男人死了,女英雄就领着歘灭洋回到万泉堂,非要万德光负责他们娘俩的生活,说是谁让你当初作孽了。万德光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养起这个“外室”,他的人品还真跟内联升的千层底一样,太厚道,对歘灭洋如同自己儿子一样。

  就冲这个,老万也不能不把这个象牙刮痧板借给毕九。

  关键是毕九怎么知道他有这块板子的呢。

  不会是林舰父子俩走漏的风声吧。

  4.南海舰长

  林舰,是林舰长的简称。他参加过西沙海战,当时还是389舰上的炮手,中国海军以小胜大,把多于自己两倍吨位的南越10号舰击沉,这对于一个长期在海上被虐的国家来说,是特长脸、特解气的胜利。过了十年他果真就成了一名副舰长。后来因为海战时撞伤过脊椎,有了后遗症,就早早退休颐养天年。林舰长虽然在海军大院有高干住房,但平时还是喜欢住宣南的老宅子,也喜欢到万泉堂泡澡。他喜欢坐在漆成碧绿色的长凳上坐着抽烟,看白墙上刷的两条蓝杠杠,就如同凝视风平浪静的海面。这也是打小养成的习惯。林舰长的父亲小名叫寄生。因为从生下来就大病小病不断,还不会吃饭呢就先会吃药了,他爸他妈就把他送到弘恩寺做记名小和尚,希望菩萨能保他一条命。

  寄生的父亲是杠夫,也就是抬棺材的,在南城挺有名气,以平稳著称,外号林铁脚。每次接活之前卸活之后都来万泉堂洗一回,不仅仅是洗掉一身臭汗,还要洗掉抬杠的阴气。

  有一次接了一个活儿完事之后,他私自跟主顾多要了两块大洋。那主顾瞅了瞅他,也没问为什么,掏出来就给他了。可是当晚后半夜,他和他老婆就被人摸进屋勒死了。林铁脚死前那晚上来万泉堂泡澡,还悄悄和万德光说过这事儿,当时他还洋洋得意,说那棺材里绝不是一个人,至少两个人。因为那主顾是富人,绝不会为了省一副棺材硬在里面塞两具尸首,所以很可能有一个是死于非命,而且被偷偷藏在棺材里的。万德光一听就觉得后背发凉,整夜里都没睡着,寻思几遍就觉得这事儿可不简单,打算一早找人给林铁脚捎个话,提醒他提防些。没想到主顾家如此心狠手辣,干净利索,吓得万德光连着两三个月心神不宁,生怕林铁脚死前又把他供出来。但终究没有发生。

  林铁脚死了,没人惦记他们寄养在庙里的儿子。庙里的和尚大多也是势利眼,没爹妈送钱送粮,寄养的孩子终究要被送到福利院,或者卖给自称没儿没女的人,其实那些人都是人贩子。万德光就如同林铁脚死前那晚一样心绪不宁,当初如果有了念头就去提醒,也許林铁脚夫妻就不会丧命了,他莫名其妙地有种负罪感,于是第二天一早立刻就去了弘恩寺把寄生领出来。临出来的时候,还按照俗例,没从山门出来,而是让寄生从寺墙上翻墙而出,这叫跳墙和尚,表示消了业障,可以还俗做人了。等出来之后,万德光对寄生说,既然你爸你妈得了急症去了,北京城里也没别的亲戚,今后你就在我家做小伙计吧,你什么时候不愿意干了就走。那一年寄生在万泉堂洗了还俗后的第一次澡。林寄生十六岁的时候他有个广州的远房叔叔带他去南方了。孙中山北伐胜利那年,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开着车突然出现在万泉堂门口,正是林寄生。他上了黄埔军校,被派到北京任职,就住在牛街,离万泉堂不远。林寄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经常带着儿子来这里洗澡,他儿子就是后来的林舰长。

  林舰知道万家的推拿手法是祖传的,他脊椎痛,每隔几天就来万泉堂让万福泽给捏吧捏吧,虽不能去根儿,但却能止痛。有一天,林舰带着儿子林虎虎又来了。万福泽一上手,忽然脸色一变,心想林舰离半身瘫痪不远了。调理了一番,林舰觉得舒坦多了,坐起身,刚要下床,忽然眼前一黑就栽倒了。万福泽恍然大悟,他刚才一阵疏导,清通了上行经脉,气血如同阀门大开的水直往上涌,把脑袋里的血管给顶爆了。拨打120,少说要二十多分钟,也不能坐等着啊。老万这时候想起来那块象牙刮痧板了。这东西其实也在自己身上用过,没见过有什么灵验,所以就当是个值钱但没啥用处的东西锁保险柜里了。但既然当初吉大先生说,这东西十万火急的时候能用得上,不妨拿出来试一试。

  这刮痧板一碰到林舰那油光光的脑袋,令人惊讶的事情就发生了,一根根细细的红丝在洁白的象牙上由隐到显,犹如人身上的血管网,随着刮痧板的移动,红丝也会不断变化,就好像一个透视镜,能够看到脑壳里面的东西。接着就在百汇下两寸的地方,看见一摊血晕在慢慢扩散,老万就用刮痧板对着那个地方轻轻往下刮,就看见血晕也跟着往下走,老万是大惊喜,这下林舰有救了。万福泽由百汇顺着夹脊往下刮,一直刮到会阳和长强穴,顷刻间就听见林舰肚子汩汩作响,接着放了几个屁,拉出一摊黑血来。几分钟后他的脸色恢复了,嘴角也松弛了,呼吸也匀乎了,就跟睡着了一样。

  万福泽这才明白,这块刮痧板不是凡品,更舍不得示人,除了他自己和林虎虎父子,应该没别人知道这块刮痧板的秘密。

  5. 南城之花

  毕九接着又将了万福泽一军,小歘这孩子虽然不成器,但毕竟是大歘的后,你忍心看着他们家断子绝孙吗。

  毕九终于拿到了传说中的那块象牙刮痧板,露出一丝深奥的笑,开着路虎走了,留给万福泽一个蛇皮盒子。那蛇皮是货真价实的黄金蟒皮,里面用层层红布、红绢、红缎子包着一把手锻虎头钢刀。

  老万把它递给大歘,哥哥我能力有限,帮你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已经把压箱底的宝贝换给人家了,你要我砸锅卖铁贴给你们父子,那也不成体统啊,我也有老婆孩子呢。

  说起万福泽的儿子,那也是万家的荣耀,人称南城之花。

  万福泽给他起名叫万小泉,与万泉堂有呼有应。但懂事后的万小泉不想沾澡堂子的气味,于是就改成万唯一。他爸自然不同意,但挡不住他拿了户口本给自己办身份证,办证的时候就要求警察叔叔把名字给改了。那时候他才十四岁。他跟小学的加州外教处得很磁,所以初中的时候就经常去美国访友,每次办签证的时候在窗口都能跟签证官聊半个小时,谈笑风生。那个时候去美国签证可是特别难,很多硕士博士都常被拒签。大概签证官对澡堂子这种事情特别好奇,其他美国人也一样,因为这种公共浴池似乎只有在古希腊罗马的时候风行一时,所以签证官觉得北京的澡堂子很有古风,当然这是一种误解。去了美国后,万唯一被外教邀请给一所中学做了一次交流演讲,他讲了很多中国澡堂子的段子,加上其他老泡们在池子里说的江湖逸闻,这都是他耳濡目染的,又扯了一通老子的水的哲学作为升华,这是听老泡界文豪汪爷爷说的。结果很轰动,他聪颖的天资、流利的口语、独特的生活,京式幽默很快让他在一个暑假成了旧金山中小学的红人,还被请到东海岸去做演讲。几所私立高中紛纷表示给他全额奖学金让他去读高中。于是万唯一进了著名的南卡磁石中学,成了这所学校第一个中国大陆来的学生。总之万唯一大学毕业之前的生活是连绵不断的巅峰,经常在美国各所学校大出风头,各种嘉奖也是拿到手软。后来被国内某著名网媒录用为头条频道主编,第一个任务就是要他去专访一个正红得发紫的流量青年作家。这位号称拒绝保送名牌大学的意见领袖彻底震惊了万唯一,不是人们所说的他的桀骜不驯或反智主义,而是他根本就是个精神意义上的小义和团,对任何文化传统都表现出一种无知和抵触,他娴熟地使用一些讨巧的时尚概念和词语,加上一些小聪明和忽悠的小伎俩,就成了很多媒体口中的意见领袖。关于他那些水分饱满的小说,万唯一强忍着鄙薄想和他聊聊,结果发现这哥们对自己的小说细节就像对月球背面一样生疏,“啊,我是这么写的?”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虽然如此不堪,但老板要求万唯一亲自“润色”这篇专访,还要把这个肤浅油滑的普通青年一下变得睿智犀利、光彩熠熠,而万唯一连姓名都没出现,通篇只有一个个“问”,连名字都不能出现,以免“干扰”对主角的认知,“网民就这样”“流量就是硬道理”,老板说。

  万唯一一怒之下戒了大陆的网,开始在油管和脸书上传自己的言论视频,以及他拍的北京土著的纪录短片,多少也算外媒社交平台的红人,还吸引了一些媒体的合作,反正能养活自己。他也渐渐适应了这种状态,毕竟作为北京土著有自己的优势,不用买房,挣一口吃一口也活得神清气爽。

  万福泽从来没表现出任何失望,万唯一跟他提任何自己打算的事儿,他都说挺好。老泡们对于万小泉,这朵曾经的南城之花,最后沦落为无业青年,都特别惋惜。万福泽说,现在的北京孩子,能养活自己不啃老就得给五星好评了,还指望光宗耀祖吗。再说了我们家上数三代都开澡堂子,我给孩子什么啦,他能靠自己去美国见识了世面,还上了大学,一分钱没跟老子要,这都是我的福报。

  6. 一块象牙

  这一天,万唯一去经厂胡同拍了一段鸽子勇家的视频,那窝号称雪底儿菩提的鸽子据说是当年溥仪出宫的时候流出来的御鸽后代。离万泉堂老远就发现隔十几米就停着一辆阴森森的豪车,隔着玻璃也看不见里面坐的是谁,只觉得里面的人在看着他。

  毕九和万福泽在里面。

  看见万唯一进来,毕九瞅了几秒,然后对万福泽说,哥哥,您在宣南也是一人物啊,万老实说的是您吧,没想到您跟我玩狸猫换太子啊。

  万福泽说,这么跟你说,我是开澡堂子的,不是开天上人间的,屋里屋外就这块板子算是贵重的,你说我给你的是假货,家里还放一真的,那你还真是高看我了。

  你这东西是象牙,一点不假,我太认识了,老板没病的时候每年都陪他去东非打大象,政府特批我们去国家公园里撒欢儿打,象牙成吨往回带,我能不认识吗。象牙不稀罕,关键是哪头象的牙。

  人家给我这块象牙板,我还真不知道那头象姓甚名谁呢,你每天早上吃鸡蛋,还非得问是哪只鸡下的吗。我万福泽敢这么说,我家就这么一块,要是有第二块藏着掖着,我就不姓万,随你赏我个姓行吗?

  毕九撇了撇嘴,耸了耸肩,咱们两家都是百年前就有过往的,我是真心为你好,但我老板脾气可是真不好啊,我今儿就这么出去了,下次别人怎么进来我可拦不住。

  你丫吓唬谁呢?万唯一忍不住了,这还是天子脚下,我武警、公安、城管浩浩荡荡的地方吗?

  万福泽对毕九说,我也不为难你,这么着,我跟你去一趟,我家祖传的推拿手法,或许比不上中南海的保健专家,但偏方治怪病,好歹去试一次。那块刮痧板你说不灵,但在我手里灵过,或许这东西也认人呢。

  毕九要带着万福泽出去,万唯一哪干呢,这些个黑恶势力还不得把他爸弄消失了。

  这时候老汪、大歘和其他一帮老主顾、街坊拦赶到了。毕九一丝冷笑,报警?去,随便报,撒开欢地报。警察真来了,我给你们奖金。

  老汪把那个黄金蟒皮的箱子往地上一杵,你说老万给你的东西是假货,那你这东西是真的吗?

  毕九脸色一变,夹起那个箱子就走了。呼啦啦的十几辆车也转眼间没了踪影,胡同里又恢复了悠闲平静,蝉声细碎,鼾声绵长。

  幸好老汪一双眼睛有些功力,及时看出破绽,让毕九失了道理。但万福泽知道,毕九接下来肯定要来武戏了,毕九的主子看来根深树大,这下恼了可是了不得。他跟儿子说,能不能先回美国见见朋友,毕竟回来好几年了。

  您不是老说邪不压正吗,我干吗躲他们呐。

  我是说终究邪不压正,但甭管邪不邪的,正义的一方肯定得付出代价,我可不能把儿子当成代价。

  他们到底是谁啊,干吗非要你那块象牙刮痧板啊,那东西谁给的,怎么就入了这些人的法眼了呢。

  7. 吉大先生

  儿子这么一问,万福泽心里真想哭了。

  但他得忍住,这个家族秘密,只有等到六月六之后才能对儿子说。

  这块象牙刮痧板已经在他们家放了四十多年了。

  那还是一九六几年的时候。虽然四处都在搞运动,但到了年根儿,都还得洗澡。以前的北京,很少有在自己家洗澡的,在自己家洗澡那都是近二三十年来的事情。中国房地产发展对北京人生活的一个最重大的改变就是拉屎和洗澡由民主集中制变成了承包责任制了,公厕和澡堂子也就此不再是人们社交的公共空间了。

  那一年年根儿大雪齐脚踝深。万福泽正要打烊,忽然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人走到门口,这人说要洗澡。万福泽心想这叫花子肯定是天太冷怕自己冻死在外面,所以想找个地方过夜来了,再说他身上的虱子估计都六世同堂了,谁敢让他进来洗啊,不够恶心的。但他还真是个善人,就说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呢,以前呐,朝廷还给冬天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准备鸡毛房,至少不至于冻死。这样吧,你就进来洗洗,不过可不能给你换一池子新水了,如果不嫌弃就用别人洗过的行吗。那人咧嘴一笑,只要是水,我就不挑。临脱衣服的时候,那人忽然说,我洗澡的时候怕人看,你们在外面可别进去,把灯关了。万福泽一笑,说:你是杨贵妃吗,谁稀罕看你。

  万福泽自己在外面等著,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洗澡撩水的动静还挺大,不过很快就被外面渐渐密集的迎神爆竹声盖过了。万福泽坐在柜台后面听着广播,恍惚中看见一个特别大的黑影从浴池里出来,到门口时却一缩身变成一小团然后就出去了。但他大概终究是睡过去了,等醒过来,池子里已经没动静了,他拉开灯走进去,大骂我操。池子里厚厚一层黑泥,足有三寸厚。这么多泥难不成都是从身上搓下来的?仔细看泥上还有字:“子时泉涌,百年尘垢,雪夜兰汤,古道热肠。我无所有,切齿以报,来日救急,必见其效。”落款是吉大先生。在泥上露出一条洁白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块象牙做的刮痧板。这一池子泥怎么办呢,万福泽的娘万老太太说这还不好办,前些天抟煤球还缺泥呢,这不正好吗。奇的是用这泥抟的煤球,火又旺,烟又轻,又耐烧,老万家才把这当宝,平时跟冬菜一样存地窖里,紧省着用。这么一想,那块刮痧板也必定不一般,但在自家身上刮了几次,也没见什么奇异,万老太太说,吉大先生说了“来日救急,必见其效”,我们吃饱喝足了在身上刮,这算什么救急啊,要我说,咱也别碰上那种救急的事儿,就当是件首饰,好好收着吧。

  可吉大先生留下的东西绝不是没用的。

  1980年,万小泉生下来刚过了百天,就发了凶猛的热病,大医院怎么都治不好,牛黄安宫丸也用上了,但终究还是翻了白眼。来洗澡的人都不再说笑,叹息万福泽好不容易五十岁来了个儿子,还没抱热就没了,要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万家也是够了,怎么就遭了这殃。

  万福泽看着儿子的尸体,直到凌晨一点,也不觉得困,心魂都荡散了,怎么会感到困呢。他也不敢再放声痛哭,怕他妈甚至他老婆那边悲伤过度死过去。

  正在这时候,一个人撩开门帘子就坐在他对面。

  你们这些人,虽然心地善良,可是脑子太笨,我明明给你们留了救命的东西,你们却不用。这个人长得肥白胖大,慈眉善目,整个一弥勒,大屁股简直把那小凳子包起来了。

  你是……

  我给你那块刮痧板怎么不用呢?

  万福泽才记起来,这人难道是二十年前除夕雪夜来洗澡的叫花子,不,吉大先生?

  吉大先生抄起冰凉的万小泉风一样进了里面的池子。等万福泽追过去,只见儿子悬在池子里,离地一尺,身子底下一股泉水汩汩而出,托着他柔弱的身子。吉大先生了无踪影。家人都听到动静过来了,奇怪万福泽干吗把儿子的尸体放在干池子里,难道是失心疯了。可是忽然间就听见万小泉晴天霹雳式的一声哭响。

  这孩子活了。

  万福泽说池子里涌出泉水,可是别人都没看见,池子是干的。

  万小泉一岁多开始学说话,那天正赶上六月六,万福泽一个人抱着儿子坐摇椅上,看着栾树开出一片片金灿灿米粒般的碎花。忽然听见有人说,泉水喝一口能活三十年,三十年后的这天,我还会来把泉眼打开,你可别不来。

  万福泽看看四周,没人啊,只有他们父子俩。莫非是儿子说的,可是儿子刚学会说话,不可能说出这么有头有尾的话。但他深信自己听见了。

  这个秘密,万福泽没有对外人说过,怕泄了天机,而且说了也没人信。但他从没有一天忘记,数着日子,一天一天近了。

  8.毕九的主子

  万福泽成天催儿子赶紧出去躲躲,后来索性把机票先买了,硬要拽儿子上车去机场。

  万唯一把他爸爸拽回屋里,父子俩正襟危坐,认真地讨论起这件生死攸关的事儿。

  万唯一这几天没闲着,把油管上的好友发动起来,人肉这个毕九到底什么来头。有个数学命题叫“小世界悖论”,也就是说世界上随机抽取相隔万里几十辈子无任何瓜葛的两个人,通过他们的朋友圈,不断扩展,一般只需要拐个十次八次弯,就能建立起人际联系,也就是说,某村子的翠花就能托人给特朗普带一封信,尽管中间辗转的人可能多点。这就是不管多神秘的人,只要一高调,总会被人肉出来的数学解释。

  毕九当时是警校里的精英,他根本就不是被开除,而是被他现在的老板看中了。如果按部就班在警校毕业,费劲巴拉,好点进个市局省厅,差的就去片所了,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来说,要想在警察行里出人头地那就得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拼命才行。这和做一个亿万富豪的贴身侍卫可是万万没法比的。毕九的老板是久立集团的副总萧某某,据说在香港神通广大,获得过英国女王的册封,所以被称为萧爵爷,当然也有人说这个爵位是花钱买的,女王也做这贴牌生意。这人名义上搞什么风投、融资并购之类的,实际上是大名鼎鼎的白手套,他上面还有更不得了的主子,每年他就是把这些主子的滚滚财富,利用名下的公司,运作到香港,然后洗干净,分发到世界各地的账户。毕九则是这个白手套的马仔。

  “爸,你别说把我送到美国,除了送我上联盟号空间站,只要在地球表面,他们都有手段弄死我。”万唯一说。

  万福泽真没想到毕九的来头这么大,叹了口气说,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呢,那块刮痧板都给了他们了?

  萧爵爷的大主子重病缠身,据说肝换了一次,肾换了两次,天天离不开透析机,我想毕九就是为了这事儿来找咱家的。可是我不明白了,那刮痧板有啥用呢,刮痧倒是能养生,但是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还能有作用吗?

  万福泽看着儿子凝视的眼睛,下意识地扭头躲开,谁说不是呢,象牙筷子能验毒,没听说过象牙能治肝硬化、肾衰竭的,非认死理,也不知道谁忽悠他们的。

  爸,您知道农夫和蛇的故事吧,您想想这刮痧板救过谁的命,除了你,当然他也知道。

  你说你林舰叔儿?他不能干这事儿。

  他是正人君子,但他儿子林虎虎在干吗,您知道吗?

  这孩子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后来他妈肯定觉得泡大池子恶心,再也没让他来过。

  他跟萧爵爷是一丘之貉,虽然挂着公职,但干的都是和萧爵爷一起在海南和东南亚各地投资开发地产项目。他平时老穿古装挂佛珠的,特仙儿。专喜欢结交各种大师、天师、真人、仁波切啥的,我看他微博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世界上没有传说,只有没开天眼的俗人。”所以,我判断咱家这块刮痧板一定是被林虎虎盯上了,或许是从他爸那听来的,说者无心,听者起意,加上他这些年修炼出来的神神叨叨的世界观,肯定把这东西当成个世间神器了,非要撺掇病急乱投医的萧爵爷来抢。

  万福泽认真地看着儿子的脸,他也不知道儿子分析得靠不靠谱,但他真的感觉到儿子挺让他吃惊的。

  接着,儿子说的话更让他大惊失色。

  爸,当年你真是靠那块刮痧板把我林叔的脑溢血治好了?这东西真是一个要饭的给的?

  嗨,这都是你奶奶跟你讲的故事。

  那这个呢?万唯一就把一张发黄的纸摆在桌子上,死亡诊断。这东西您不能说是故事了吧,幸好您没扔,把这东西夹咱们全家福相框里面,医院可不是随便开这东西的,我是真死过了,怎么又活了呢?咱们家这点秘密,您还是告诉我得了。

  万福泽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父子俩就沉默相对,只听见窗外闷雷不时从雾霾弥漫的夜色里传来,北京的雷声是戏精,有可能预示暴雨將至,但也可能啥事没有。

  万福泽还是决定,不跟儿子摊牌,难免这孩子太过聪明,有了别的想法,所谓好奇害死猫。于是就说,死亡诊断也有开错的时候,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那咱们就正好是那一呗。

  看来这几天万唯一是真没闲着,加上他又聪明,他还有牌呢。爸,从那叫花子第一次进门,到把我救活,这些您跟我说都是故事,我可是好好研究了一番,我推断,这个人来头也不小呢。

  老万的心跳得厉害,觉得自己都能听见了。

  咱们这个万泉堂是道光年间就有了,可是当初叫涌泉堂,老板也不是咱们家,而是姓马,是个穆斯林。后来咱们家接手。那应该是我爷爷。我爷爷最开始是干吗的?他可不是开澡堂子的,我给您讲讲我爷爷前半生的故事,您听对不对。

  9. 镇南将军的失踪

  万德光最后一次牵着镇南将军去护城河宣南的响闸下洗澡是光绪二十年六月六。

  河岸上站得人山人海,树上和男人脖子上爬满孩子。宫里象房的三十三头大象每年下护城河洗澡是帝京的节日,不仅是皇家内藏的宝物让子民们开开眼见见远方奇珍,同时也是人为的祥瑞,象者吉祥之兆也。当时所谓同光中兴,其实是大清正好处在两次重击之间的喘息时期,慈禧觉得国势正在蒸蒸日上,所以这每年的洗大象也让銮仪卫弄得务必气派。那次还拉了御辂出来,停在岸边,估计皇上也没坐过几回。外面髹红镀金,铜龙头、铜龙尾,内饰绿地描金的六禽六兽。

  这些大象受够了京城酷热的盛夏,在护城河里肆意戏水,象公还特意让大象吸足了水往岸上人群里喷,人们也不躲,被淋到的还特高兴,说这是象露,谁淋着谁有福。岸边店铺生意也是格外的好,尤其是二楼三楼,提前几个月就被预订了,坐在窗边一边喝酒呷茶,一边看着河里几十头大象洗澡,那绝对是一乐事儿。

  实则从明代以来,皇家内苑供养着好些个异域的珍禽异兽,不只有象房,还有豹房、虎房、狮房……不过只有大象每年可以让老百姓见一面。

  万德光是上百个象奴中的一个,平时主要负责给镇南将军这头暹罗进贡的大象洗澡。这头大象体格健壮高大,在象班里无出其右,品阶也是最高的。但是它的象公刘小辫却老跟銮仪卫的掌事说这象天生反骨,必须像武则天当年驯悍马一样,否则以后在朝庆典礼之时发了狂,那是要掉脑袋的。凡是当官的就怕出乱子,所以哪会在乎一头大象的悲欢死活呢。刘小辫得了凭恃,对镇南将军凶狠至极,动不动就用象刺扎它,而且刘小辫特诡,专挑耳朵后面、皮褶里面这种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使劲扎,他每次驯完大象,血就顺着四个象蹄流到地上。平时负责给镇南将军洗澡的万德光对此一清二楚,他去掌事那里告状,掌事对他说,这用不着你操心。他就去鹤年堂买些止血收敛的药给镇南将军敷上,有好几次,大象竟然看着他流出眼泪来。万德光叹息说,人常说象是兽中之神,可送吉祥,你啊却被区区一个象公虐待,无可奈何,你还怎么保人平安呢。刘小辫知道了万德光对镇南将军好,也知道了他去告状,就和万德光口角动起手来,结果却被万德光狠狠揍了一顿。掌事的权衡轻重,洗象的人天底下有的是,能驯象的却不多,所以就把万德光撵出了象房。

  万德光心里始终惦记镇南将军,听象房里其他象奴说,刘小辫更发疯了一样折磨镇南将军。万德光打听刘小辫的住处,心里发了狠,想去偷偷宰了这个王八蛋,至少让他残废,作不了恶。哪知道还没等他动手,就听说象房出事了。刘小辫牵着镇南将军到西单的演象场去驯象,为了招揽看客,弄点酒钱赌资,他让大象踩钉山,钻火圈,结果大象惊了,发了狂,用象鼻子卷起刘小辫摔钉山上,又狂踩了一通,接着就顺着大道狂奔而去,一路上行人商贩四处逃避,搞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据说见了护城河就踩碎了薄冰,扎了个猛子消失了,再也没人看见上来。銮仪卫派了象奴跳冰水里去捞,什么都没捞着,反而冻死好几个。

  万德光听说刘小辫死了,忒高兴,去酒铺打点酒。酒铺门口碰上一个瘦小的人,裹着厚厚的皮袍,入冬天也黑得早,看不清楚这人长得什么模样,就听那人说,能不能给他喝两口,太冷了暖暖身子。万德光心想这人估计也是无家可归的,大不了自己再去打一壶,就给他喝了。那人喝干了酒,把嗝儿打得隆隆作响,他给了万德光一个包裹,你出了象房现在也没啥营生,我劝你去把南边的涌泉堂盘下来,他家澡堂子下有一个甜水泉眼,以后我去你那里洗澡,你别收我的钱就行。

  万德光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是从象房出来的,走到酒铺灯幌子下边,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象辔,金子镂刻的,还镶着几颗红红绿绿的宝石。这东西他可是太熟悉了,不正是那头失踪的镇南将军的象辔吗,吓得他赶紧包上。抬头时,那人却已不见了,顺着雪上的脚印找下去,在一面高墙下消失了,心想那人又瘦又小,脚印怎么比大力士的还大还深。

  万德光偷偷把宝石撬下来,把金子化了,就把涌泉堂盘下来,改成万泉堂。每年六月六,万德光关门打烊,仔仔细细把大池刷了三遍,恨不能一根腿毛都不能落在池子里。刷完了,又换上一池干净水,撒了早市卖的荷叶、干玫瑰、花椒……然后拿出一个油光锃亮的紫铜香炉,插上香,点燃了,放在池子边上。

  浴池的灯熄了,黑暗中三根香头发着三点红光。

  万德光就坐在外间的枣木板凳上,等着故人来洗澡。

  之后他也告诉他儿子这么做。轮到最小的儿子万福泽接管万泉堂,等了十年也没见人来,也没听见动静,后来也就懈怠了,没承想在一九六几年的除夕雪夜,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大概就是他爸爸说的那位。

  如今那个枣木板凳还在那儿。

  10. 神的孩子

  万唯一就坐在那张枣木板凳上娓娓道来,万福泽没想到他儿子把万家一百多年的事儿捋得比他还门儿清。“您也不看我爷爷留下的东西,虽然比不上汪叔叔祖上那么风雅,但透露的信息也很重要。比方说‘将军昨天来沐浴,说要吃一斗豆子……我想,哪个将军跑咱们这小池子来洗澡,大概就是那个镇南将军吧,否则是个人也吃不了一斗豆子啊。镇南将军也就是吉大先生,对不对?”

  万福泽不管儿子说什么,只是不搭这个茬。

  你原来老说六月六是咱们家的吉日,那天,全家务必回来守夜,等的就是他对吗?我原来不明白,现在终于明白了,我还真是想见见这个神出鬼没的人。

  你可别起这个心,那是不敬。

  但万唯一心里却更确信了。

  他經过这个契机,重新了解了自己的家族过往,发现一个开了几代澡堂子的贱民世家忽然有了反转的可能。开澡堂子在封建社会是一个下贱的行当,跟戏子、窑子等并称“九子”,也就是下九流。生在新社会的万唯一当然没充分体会过这一点,但他发现爸爸、妈妈、奶奶等,平时的为人处世、待人接物都讲究随顺忍让、低调谦卑。他爷爷请人写的中堂叫:“上善若水。”他问过他爸爸,什么叫上善。他爸爸说,你看这水啊放碗里就是碗的形状,放瓶子里就是瓶子的形状,千变万化无所不能……万唯一带着讽刺地说,那不是无所不能,那是无可奈何。

  长大了以后,想起小时候别人说的一些话,才明白里面是什么意思,比方说同学取笑他,嘿,你们家拖鞋有能凑成一双的吗?他后来才明白旧社会的时候有人经常穿着澡堂提供的拖鞋就走了,为了防止这种占便宜的,澡堂老板经常给客人一双顺撇的拖鞋。

  还有大人笑话他长得慢个子矮,就说你们家晾衣绳你得搬梯子才能够得着吧。也是旧时候澡堂子把客人的衣服挂得很高,得用竹竿取下来,防止有的客人洗完之后不给钱穿上衣服偷偷溜了。虽然在他们家的澡堂子从来没见到过这些古怪的地方,但他也渐渐明白了,澡堂老板根本不像真正的老板那样说出来长脸。但他奇怪的是,他爷爷、爸爸似乎从来没盘算过积累点资本,干点别的,来个产业转型或者升级成洗浴中心之类的。

  万唯一从心里觉得这个家庭没啥希望,自己的人生绝不能像祖上三代那样跟着别人的洗澡水一起流走了,所以他发奋上进,凭着他的天资聪慧也一度活得金光闪闪。但随着后面的几次挫折,他有些迷失了,怀疑家族世代操持的贱业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不论他如何上蹿下跳,最后还是被阴影追上了。在油管上虽然可以汪洋恣肆嬉笑怒骂,但每次关了直播,他会看着镜头发呆很久,想想自己都三十了,发现仍然没办法凭自己的才能一鸣惊人。看着那些小屁孩在抖音上晒猫晒狗都比他的粉丝多,他越来越难以坚定自己追求卓越的意义何在。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家族竟然跟一个传说有关,就如命运的重重雾霾忽然被神划开一条裂缝,露出湛湛青天。他意识到自己如此天赋异禀,和平庸认命的父亲、爷爷不是一类,或许是因为他注定承担某种神秘的使命。

  但如何验证自己的人生使命呢?

  他可不愿意像爸爸、爷爷那样把一生敬献给时间,等待某种降临。他要通过自己的运作,来试一试,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是他在油管上发了一些伪历史档案式的象房怪谈,还PS了很多晚清民国时期的旧报纸,弄得煞有介事。他又编了一个萧爵爷、毕九等人盯上万泉堂的事情,说这帮背景深厚的灰色势力其实根本不在乎区区这个澡堂子,而是因为澡堂子下面压着一个神奇的泉眼。此地元朝的时候,据说是安南进贡来的一头大象用象鼻勘定了下面有甘泉,所以皇家建寺于此,因为大象乃普贤菩萨的坐骑,所以此寺敕名普贤寺。据说此泉每年六月六的午夜喷出的泉水,轻如云雾,在空中可幻化白象,饮之则沉疴恶疾立愈。还把万唯一的死亡诊断书也贴上去,以证明万泉堂的泉眼确实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然后把这个托油管上的朋友“失眠的盘古”@给林虎虎,投其所好嘛,因为林虎虎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最关键的是他也许会跟萧爵爷说。

  这招叫仙人指路,也可以说是引蛇出洞。

  这招还真灵了,毕九再也没来要过象牙刮痧板。

  换华清集团出面了。

  华清是大集团,洗浴界的航母啊。焦副总亲自出面要“并购”这家百年老店。万福泽坐在焦总的对面,一时间有点蒙。焦副总见机出手,给出三千万元的开价,前店后宅一起端了,满以为老万正在脑子里数3后面有多少个零呢,没想到万福泽呆子一样喃喃说出,我这店给多少钱都不卖。焦副总语重心长地教育万老先生,大概您听说过二环里哪个四合院卖了几个亿,不过那可是天地齐全、四梁八柱的品相,和咱家这个不能比啊。要不这么着,我在我的权限内加一点,就不用回去跟总裁商量了,三千六百万,这个数也吉利,我知道咱们老北京讲究这个。小昭,赶紧把合同拿出来吧,一条一条跟老先生过,千万别有一丁点藏着掖着,都是厚道人。

  万福泽对着金鱼池下面趴着的叭儿狗使了个口令,那狗就跑过来对着焦副总一個劲儿叫。这就是送客的意思。

  一些老泡听说有人花三千六百万元盘万泉堂,万福泽没卖,都不能理解。

  万福泽半是敷衍地说,我开这个店,就不是为了赚钱,就图每天街坊朋友能在一起乐一乐。

  没过一星期,就有区消防局的人来查,说有十九项消防隐患,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这浴池得拆了重盖。于是万泉堂浴池几十年来头一次被停业。上一次碰上这事还是1951年公私合营的时候,万德光坚持不同意,结果被人民政府给查封了一个月,后来因为林舰长的援手,才解了围。消防局的官把万福泽拉到一间屋子里,你那澡堂子早就是过时的东西啦,人家现在都是洗浴中心、养生会所啦,趁还有人有兴趣赶紧出手得了。万福泽说,什么时候消防局成了地产中介了。

  老泡们特仗义,跑到消防局那里抗议,“你们消防局不去查合租房、网吧、地下工厂,来欺负澡堂子,是吃饱了撑的吗。”这社会也真是,千般不行,一闹就灵。封条就揭了,万泉堂重新开业。

  但万唯一似乎一点也不振奋,心有不甘地对他爸说,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果然,草长莺飞,野猫叫春的时候,又出事儿了:在万泉堂抓住一个嫖客一个妓女。那嫖客长得——跟泰国特产似的,不在人前脱光了,凭谁也看不出是个男的啊。澡堂子又不可能对所有客人验明正身,人家说是姐妹,谁也不能往别的地方想啊。可是,管你道理成千上万,治安规定打倒一片。于是百年老店万泉堂“因涉嫌色情活动”,被勒令停业整顿。显然萧爵爷他们是不会收手的,只要不让出万泉堂,麻烦就像大海之滨,一浪接着一浪。

  但万福泽无论如何都不松口,姓萧的威逼利诱也罢,儿子百般纠缠也罢。就是老街坊老泡友也渐渐觉得他是个傻横傻横的。谁说父爱如山来着,那就那么气派了,多数时,父爱如龟,就是死活都在扛着而已。

  11. 六月六

  很快老万就接到毕九的电话。老万说,能不能等到六月六以后,结果毕九说,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过了六月六这澡堂子还值一分钱吗?您家那点压箱底的秘密,我碰巧也知道了。

  老万说,那就没得谈了。你们就硬来吧,是开装甲车还是轰炸机啊。

  几个月里,再也没有什么事儿。

  老万整日坐在被查封的澡堂子里,除了自己养的画眉和万唯一回来打个招呼之外,静得放个屁都有袅袅回声。但他明白,这都是决战前的宁静。

  他告诉儿子,六月六这天一定要待在家里。

  万唯一呵呵一笑,您看您这是不打自招了,我就说六月六这天,咱家必有蹊跷,您先前还不承认,我猜,这就是镇南将军回访的日子。您放心,就是您不说,我也一定守一天一夜,看看真神降临时是什么场面。

  万福泽真想拿鸡毛掸子抽他几下,让他收起吊儿郎当的劲儿,吉大先生庇护万家的福祉,尤其是他儿子的命,容不得半点不敬,偷看仙尊本身就是极大的不敬。

  六月六那天终于到了。

  老泡老街坊老朋友等一干故人都聚集过来,要跟老万同仇敌忾。老汪真是有文化,领着一帮老头老太唱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唱着唱着,万福泽就哭了。并非是他懂得三代诗教,而是想起和这些客人几十年来的相处,从他们风华正茂到垂垂老矣;又想起父亲从梳辫子的朝代开始经营这个池子,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兵荒马乱、点灯熬油的风波,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他们为的就是子孙延续,遥遥一脉传到他这里,而他也是义无反顾为了儿子守住这里,守住吉大先生沐浴的泉眼,也就守住了儿子的命。

  当然除了万福泽,没人会相信这一天对于万唯一是生死攸关的一天。万唯一自己当然也是浑然不觉,一大早去肯德基吃了帕尼尼,喝了咖啡,一会儿打算去鸽子勇家一趟,因为鸽子勇说今天一大早他家的那只“雪中飞”盘回来一只五彩鸽子,清宫的《鸽谱》里都没有的极品。这只鸽子绝对非同凡鸟,不是人间产物,大概是今天下凡,通往人间的路不熟,正好赶上鸽子勇家的这窝鸽子一大早在天上遛弯,就给带回来了。车打着火,刚踩油门,忽然就看见前面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直愣愣地就冲了过来,万唯一一个急刹车,心想他妈碰瓷的如今也太不矜持了。哪知道那人如同光一样穿过车窗扑进来,万唯一就觉得一件空荡荡的黑衣服如同一张刚刚剥下来的人皮一样,劈头盖脸蒙在自己身上,五官七窍全被堵死,一口气吸不进去,也呼不出来,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老穆最先发现万唯一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吓得赶紧跑到万泉堂通知万福泽。

  万福泽心里倒是安定了,吉大先生的预言应验了,而午夜的象泉能救儿子的命,也一定能应验。别人都说赶紧送宣武医院急救吧。万福泽谎称,他这是常常不吃早餐,习惯性低血糖,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用急,躺一会儿,等醒了喝点蜂蜜水就好了。

  将至午夜,一条车队,漆黑乌亮如暗夜之蟒,开进胡同。

  毕九带着头走到门口,看见一堆老头老太严阵以待、横眉冷对,忽然哈哈大笑。

  老穆说,告诉你们我现在还是北京市卫生委员会的顾问呢,我爷爷开设了东升平浴堂,那是北平第一家豪华洗浴,袁世凯、段祺瑞、孙中山可都在那里洗过澡,你们想在这撒野,除非从我身上趟过去。

  毕九说,我就是来洗个澡,你们这是干吗呢?

  万福泽一愣,不是被你们查封了吗,还洗个妖精。

  毕九回身一努嘴,一个穿制服的人掏出解封通知,毕九说,“人生在世,谁能不犯点错误,萧总久慕盛名,怎么可能让这家百年老店从此关门大吉呢。”

  老汪说,呦,这是显摆你们手眼通天呢,不过巧了,今天没水。

  明明我们已经掉进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了,还说没水。一个鬓发苍苍、双颊如削的人颤颤巍巍被搀过来。这就是萧爵爷了。

  万福泽也没辙了,既然开店就不能无缘无故把客人关外面呢。

  那个曾经在午夜涌出泉水的池子一滴水也没有。只有毕九、萧爵爷、万福泽、万唯一四个人进了澡堂子,而说好了,只有萧爵爷和万唯一两个人进里面大池,毕九和万福泽在外面守着。万福泽和毕九把万唯一放在池子里,直挺挺地躺着。萧爵爷阴惨惨地惋惜道,“也太年轻了。”万福泽白了他一眼,把里面的香炉花果布置好,熄了灯,然后就坐在帘子外面的枣木板凳上,盯着三根香头慢慢往下走。

  澡堂子外面站着两方的人。毕九的一个小弟看见万泉堂门口放着一个石缸,里面几条金鱼游来游去挺自在的,正看着,忽然一小飞虫叮脸上了,啪,给自己一耳光,摊开手一看,小飞虫扁了,冒出一丁点血,忽然间拍死的飞虫一分为二,嘤嘤地又飞起来,仍扑向他的脸,他用手一划拉,两只变四只……片刻间,旁人发现这哥们整个脑袋都被一团飞虫围住了,脸都看不见了,就听见他呜呜地叫。他的一个同伴赶紧过去,脱了衣服朝他头上就是一扇,结果就好像打爆了一包煤灰,砰地射向四周,全都是小虫子,碰到人立刻就一变十十变百……每个人都被一团团的飞虫把脸包住,越打越多,场面极其恐怖,好像《旧约》里的埃及十難一样。

  毕九和万福泽听见澡堂子门外有动静,彼此面面相觑,犹豫了半天就一起出来看看,发现所有人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呼呼酣睡,幸亏是夏天。但看上去真像邪教集体去彼岸的场面。而且还拍不醒。两个人急忙又跑回澡堂子,万福泽老远就看见三根香头怎么出来一会儿就烧完了,听见一阵风吹过塑料珠串成的门帘子。毕九正要冲进去看看,忽然从里面喷出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等白雾慢慢散开了,就看见万唯一和萧爵爷躺在池子中心,像两条湿漉漉的鱼。

  尾声一

  萧爵爷三天后的一个午夜,开着兰博基尼,带着拉美小国的两个选美小姐,从一条高架匝道上飞了出去,划出人生的最后一道轨迹。

  但对于萧爵爷意外死亡前的神奇康复,心理医生也有科学的解释:当一个人极其绝望的时候,他非常容易相信一些超自然的力量,当信仰的强度突破某个临界时,真的有可能发生身体方面的惊人改变,即使是暂时的。远的例子如少女贞德,近的如拉美的灵恩派。

  从萧爵爷的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万唯一忽然悟道,人们老说性命,性命,可见命取决于人的情性。就像这,命是给续了,可是性情仍然是这样糜荡,最后还是一死。

  关于那个六月六的午夜,别人以为昏迷中的万唯一肯定无知无觉。但他自己却记得,自己好像从被活埋的墓穴中一点一点挖出来,土越来越薄,能透出一点呼吸,接着捅出一个窟窿,露出雪白的光,光暗下去,看见自己躺在池子里,虽然他仍然不能动,不能叫出声,但心里却兴奋而又不安地等待即将发生的某种降临。黑暗中的萧爵爷说,小伙子你真是幸运。

  这时候万唯一在黑暗中看见一股雪白的泉水从池子中间涌了出来,起初只有脚踝那么高,后来越来越高,并且像珊瑚宝树一样向外散开,在泉水之上是一只若有若无的白象,安如山岳。但这一切没有一点声息……忽然泉水之树整个崩碎,他感觉无数水滴从他身体里贯穿而过,五脏六腑都能感受到一种无上的清凉。

  但除了他,别人什么都没看见,包括萧爵爷。

  万唯一没有跟别人说自己看到的奇观,别人会说这就好比贞德式的精神现象,因为你太期待了,你就会相信你看到了。

  同样,那天晚上可怕的小飞虫,汪爷爷也找到了解释。那种小飞虫比蚊子小,学名叫蚋,俗称小咬儿。当年北京鼓楼有两个谜,一个是鼓槌老是丢;再一个就是夏天傍晚城楼顶上会有一片黑云,飘来飘去,这黑云后来有人发现就是小咬儿成团了。

  尾声二

  万小泉大难不死,就一个人经常沿着宣南西河沿街走几个来回。

  他想象着,一抬头时看见高大的内城城墙如同山脉耸立,城墙之下一条护城河,水光澄净,倒映着城墙,左右延亘,极目东西,墙上的一块块方砖,甚至砖缝里杂生的酸枣树、构树和瓦松都如同工笔描画得那么清晰……

  然而城墙,连同这条河,都被埋进了时光的尘埃中,被一起掩埋的还有他家那个万泉堂的缘起。他就站在路边的这个位置,一百多年前,就应该能看见他祖父万德光牵着那头巍峨如山岳的大象从宣武门里缓缓走出来,慈悲众生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停在他身上,他低头看自己时,见自己全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见自己的心肝脾肺、血肉骨骸。他看见两肾之间一股黑水如虹一样被象鼻吸出来,他觉得一阵剧痛,就好像一块巨大的痂被生生从肉皮上撕掉,几乎让他晕倒。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条长椅上。一个遛弯的老者站他身边,小伙子,得定期做体检啊,幸好晕倒的时候我在旁边。

  他躺在长椅上,看见柳树的树冠像抽象主义绘画一样布满翠蓝的天空,感觉剧痛之后沉疴拔除的宁静和愉悦,这个视角之下的北京城,还是孩提的岁月里看到的样子,此时想来遥远如前世。这大城的余晖照耀在自己身上,他头一次感到一种广袤的爱徐徐覆盖在他身上。他曾经在世界很多地方漂泊游荡,想从人海中超离出来,确认自己的个性和独一无二的价值,但这庸众之海却强大无比,每次都把他的与众不同悄悄磨蚀成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和所有人一样,都如同一颗颗作布朗运动的原子,相互独立,但其实却没有独立的价值,只是社会学家和政治家们用来建构理论的统计数字,是量化社会的一个微渺的量而已。

  但在这里,从此以后,他不一样了,他是真正的chosen people,那种真实的被赐福的感觉远远胜过犹太人,使他从一颗社会原子一下子变成了真正的生命体,因为他有了自觉的使命,即便他坐在那张酸枣木小板凳上,也如同栖于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用平静而深邃的目光守护着尘世。

  他主动提出接手万泉堂,让万福泽退居二线。

  栽石榴,养蝈蝈,支上老唱机,熬上秋梨膏,每天都有些变化,却不是朝着新潮的方向,而是往旧日的时光里走,连老汪这样的老泡都觉得太古意盎然了。但万唯一却乐此不疲,甚至可以说是彻底沉迷于此。他甚至想让一切回到最初的原点,回到那头越南大象驻足于此的时刻,它闻见此地九尺之下的泉水散发着甘洌清香,并在一个午夜从地下喷出,如云如树。

  对了,万唯一又把名字改回万小泉。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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