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末日题材的科幻小说有很多。它们大致兴起于上世纪中叶,在冷战的对峙气氛之下,在核战争随时可能爆发的真实威胁中,大量科幻小说描写了在核废墟的阴霾中苟延残喘的未来社会——环境的恶化,人性的扭曲,文明的失落。以《疯狂的麦克斯》为开端,这类题材又开始频频出现在电影里,并最终成为了一个很重要的科幻电影的主题——开启中国重工业科幻电影之门的《流浪地球》,也正是末日题材的典型代表。通过这些题材的作品,我们可以反思科技、战争、贪欲、宗教,也可以对某种设想中的巨大灾难进行推想,在残酷的境遇中寻找美和希望。
相比传统的废土末日题材作品,《野草日记》在很多方面都让人眼前一亮。在前半段,它着力营造出一种悬疑感,用一场惊人的巨变抓住读者的目光,让读者跟随主人公的视角去探索灾变的起因。后半段,作品通过日记的方式来串起故事,着力描写了在大雪融化后,一種新奇生命的诞生过程。整体来看,作品并未一昧呈现灾难所引发的残酷景观,反而将视角集中在废墟的一隅,巧妙揭示了灾难的起源。作品对灾难起源的核心设计是很有新意的,在所有此类题材的小说中也并不多见。更重要的是,小说的设定自然地引出了绝对零度的产生,从而带来了其后的灾变,也带来了新生命的诞生。因此,从设定与故事的结合性来看,这篇作品无疑也做得很好。
在作品里,大雪终将消融,而在旧世界的废墟之中,新的生命正在萌发。以野草作为新生命的载体,塑造了一个很好的意象。野草既代表新生命,同时也指向旧世界的人类。在意识扫描者的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是野草。但野草也拥有自己的力量。它既是普通而渺小的,也是倔强的。
近些年来,我在南方科技大学开设《科幻创作》课程,很多学生正是从这门课程接触到科幻小说的写作,并从此走上创作之路。路凯就是他们中的优秀成员之一。他现在已经在多个期刊发表了自己的作品,并数次获奖。从《野草日记》里,可以看到他巨大的创作潜力。让我们期待他的成长。
我是个小人物,光着膀子走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正视我一眼。
我不是没想过摆脱这种像灰尘像蝼蚁一样的生活。我曾经挣扎过,试着去参加成人高考,试着去搏一搏非全日制研究生。不过最后失败了。
我现在是个仓库搬运工,未婚,过着野草一样简单清苦的日子,偶尔喜欢看看书。
我的工作地点在漆黑的地下食品仓库。食品仓库很深,这里距离地面估计有将近十米。每天大部分时间中,我都要往小推车上装货,推着推车坐电梯送上地面去,然后把货装车上,再推着车下去。已经掉漆生锈的推车发出的“吱扭”声装点我的生活,让我这只蚁群中的“工蚁”不那么无聊。
为了找到一点能证明我比身边人强一点点的证据,我喜欢向他们吹水。成人高考和非全日制研究生的那些东西我没有白学,还是能看懂一些的。这就是我和他们吹水的资本。工友们谈论地下仓库闹鬼事件的时候,我就会插进去说“鬼是不存在的,要相信科学”。他们对科学并不感兴趣,还对我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感到厌恶。结果就是我跟他们没有搞好关系,落得个“书呆子”的坏名声。
当然我并不在意,我只会变本加厉地这样去证明自己。我的社交圈子本身就这么小,如果不能在这里找出一点存在感,那么我的人生就彻底没什么意义了。
可是现实总是不会依着我顺着我,现实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一遍遍欺骗捉弄人们。“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哭泣。”虽然已经忘了是谁写的,但是这句话我依旧铭记在心。因此,当我碰上怪事的时候,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那是一天晚上,整个仓库只有我一个人加班的时候,我发觉仓库深处的角落里有动静。等我走过去看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仓库里面的墙壁上多出了一些整齐但奇怪的符号。一开始我以为是某个工友闲来无事弄出来的,可是我很快发现这些符号是动态的,在增加,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趴在那里一直刻蚀这面墙壁。
符号不断增加,不断增长,慢慢延伸,从墙壁的深处延伸到仓库的温湿度计下面,再穿过温湿度计,最后在挂历的背后停止。
这真是邪了门了。我虽然自诩看的书多,但是对于这种情况,我也只能用闹鬼来解释。随后我的心底就冒出来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我对这东西一无所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把这些符号刻上去的,也不知道这些符号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对于未知的害怕是天生的,一旦事情超出我的理解,我就不由自主地思考一些会伤害到我的可怕事情。我把这些奇怪的文字拍下来,然后急忙逃离这个地下仓库,生怕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
因为害怕,回到租的房子的时候,我满脑子里都是电影《咒怨》的场景,似乎我家门外正站着一个盯上我的恶鬼,他想给我打电话诱骗我开门放他进去。不过当天晚上我手机的电话一直没有响,照片上拍到的奇怪符号也没有像恐怖电影那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心里才松了口气。
我打开电视,例行每天收看新闻频道。开一罐啤酒喝两口壮壮胆压压惊,等会真有鬼找上门来也能提着菜刀和她决一雌雄。新闻频道播放今天的要闻,似乎是关于南极科考队的。新闻上说南极科考队最近在南极的冰川之下发现了一些古代遗迹。遗迹里有刻着他们文字的石头,但是没有发现他们生产与生活的痕迹。这似乎证明了南极大陆还没有飘移到南极时,已经有文明涉足那块地方了。随后,我看到了他们开采出来的石头上面的文字。我突然觉得这些文字似乎和我在地下室墙上看到的那些文字非常相似。
我掏出手机,在手机软件上搜索这则新闻,对比新闻里的配图和手机拍下来的图片后,觉得它们确实很相似。我把这个结果放在了网络论坛上,希望广大的网友能够给我一点意见。打开论坛的时候,大部分网友就已经炸锅了,毕竟人类的文明追溯下来也不过万年,而南极成为冻土的时间比人类文明早得多。他们都怀疑人类文明诞生之前有更早的智慧文明,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灭绝了。
照片上传,犹如往烧热的油锅里倒水,一下子就稀里哗啦热油飞溅。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我造假博关注的,也有认真破解这些文字的。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关注相关的新闻。大概是在两个月之后,有人在论坛上告诉我,根据目前的猜测,照片上那些文字大概的意思是说:“南极是神圣之地,不要去触碰那里,要离那里远一些。”
啊,是吗?神圣的南极。的确有意思。明天可以拿去和工友吹水,也许他们会因此高看我一眼,知道我的厉害。
那天晚上,又一次轮到我在仓库里值班。我拖到了最后一个才走。清点完仓库里剩下的东西,我也没急着走。仓库里的网络比家里的好多了,我打算在这里多待一会。手机接着电源,看看新闻打发时间。关于南极的遗迹,探险家似乎又有什么新的有意思的发现。南极大陆的冰川下,似乎发现了一个陨石的痕迹。探险队正在进一步探索。
随后异变就发生了。一瞬间,地下室的灯突然就熄灭了,手机也失去了信号。我害怕黑暗,马上用手机照明跑到电梯的入口。可是电梯也没电了。
“该不会是鬼魂发威了吧。”我心想。
可是半天的时间我也没等来鬼魂的动静,似乎就仅仅是停电了而已。我打开备用的消防楼梯的门,准备走楼梯离开这里。可是我越往上走,越觉得冷。
上面突然就变得非常冷。现在是大夏天,可是我周身的温度已经低到了冰点。这让我想起来了以前去过的一个冰雕乐园。那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在一个地下冷库里放满了各种用冰砖砌成的娱乐设施,有冰做的滑梯,也有各种冰雕。当时我只穿着短裤短袖,在里面待五分钟就冷得受不了。
离出口越来越近,周围也越来越冷。空气逐渐冷得让我没法忍受,我的眼睛刺痛睁不开。我无法想象到底出了什么事,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一下子失去了真实感,我开始怀疑自己在梦里。等我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确定自己清醒的时候,我决定继续前进,出门看看。
太冷了。我把手掌捂在眼睛上取暖,缓解冰冷带来的疼痛。周围越来越冷了,冷气似乎直接穿透我的皮肉,直达我的骨头深处。最后,我推开门。
门把手非常寒冷,手上的汗一秒的时间就结冰了,像是被野兽咬了一样沾在了上面。推开门的一瞬,有什么像是石头一样的坚硬东西掉了下来。世界的景象只映入我的眼睛一瞬,寒冷就让我再睁不开眼睛。那一瞬,我看见了一个被定格的世界。外面没有任何运动的东西,我仿佛进入了时间停止的世界。人们站着,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他们身上有一层白色膜,应该是霜。地上结了许多白色的奇怪的霜,地上落了很多依旧是绿色的树叶。
我挣脱门把手,手上的冰撕掉了我手上的一块皮。太冷了,我忍受不了,马上回到了地下室里。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外面不能出去了。外面不知到底怎么了,变得非常寒冷。我回到了地下仓库里。
仓库里依旧很暖和,存储着不少饮料和食品。如果外面真的因为灾难已经变得不再适合我生存了,那么缩在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为了方便判断外面的温度,我拿出地下室的温湿度计,把它放在门口附近。门口附近的温度低到了零下三十摄氏度左右,跌破了它的量程。
随后,我就生活在仓库里。这一待,就待了将近两年。
手机大概是在三天后完全没电,地下室也变得寒冷。我忍着冷气出去,从那些被冻成冰棍的人身上扒下来衣服给自己保暖。电梯在半年后坏了,电梯货箱上的绳子断了,货箱掉下去。我在那之后就把电梯井当成了我的茅厕。
單单待在这里等死自然不是办法。我找到仓库里的记账本、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白天的时候我在门口借着光记录下来温度计的示数。
大约是在半年过后,外面的温度回升到零下十摄氏度左右。因为每天困在这里很少活动,我时常感到自己的力量要完全流失了。这天我没有忍住,出了门。推开门,门板就像铲子一样铲开了一层雪。这半年居然下了这么多的雪,一直积攒着没有融化。
我从来没有去过南极,可是我常常怀疑眼前的景象是南极。冰和雪占据了外面全部的世界。雪很深,一脚踩上去一下子就埋没了我的小腿。雪像绒毛,像蜘蛛网,在有枝节的地方填充生长。天空灰蒙蒙的,看起来还有雪要下。
凭借记忆,我重新辨认出了街道。我踩在雪里,顺着街道回到我自己的住所。在这一路上,我没有看到任何活物的痕迹。我打开房东的门,只看见冻成冰棍的房东。他死前正在厨房里做饭,然后就保持着拿着锅铲炒菜的姿势一直至今。他的表情平静,看不到任何痛苦,显然就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在他的房间里找了一些有用的东西,诸如打火机一类的小工具。随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身上这身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换掉。整理完毕后,我带着东西沿着自己的脚印重新赶回去。
又下雪了。
冰凉的灰色晶片从天空飘落。我注意到这雪似乎有什么不对劲,这东西落在身上并没有融化,这东西根本不是雪。
这是灰。
我似乎在新闻上见到过,火山爆发的时候,火山灰会遍布天空,像雪一样落下来盖住城市。庞贝古城就是这样被埋没的。
原来哪里火山爆发了吗?
把东西放到地下室,然后登上楼顶。四处眺望,只看见远处在冒烟。似乎这里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地壳运动导致熔岩喷发了出来。
先是突如其来的寒冬,接着是持续了半年的大雪,现在又是火山爆发和火山灰。这里的一切让我没有真实感,一切都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情况。我已经不止一次做梦梦见我现在所处的现实是梦,我又重新回到了我那个平凡渺小的九九六的生活了。
天灾,天灾,还是天灾,没有停止的天灾。
火山灰静默地下着,我无力阻止。我很清楚,入口很快就会被掩埋。我跑到二楼三楼,打开这里的窗户以确保通风顺畅,防止自己被火山灰憋死在这里。
火山灰下了将近一周,堆起来有五六米高,直漫过二楼的窗户。
这下几乎出不去了。
大概又过了一年,温度终于回升到了零度上。积雪融化了,火山灰被润湿,变得坚实,高度也下降了一些。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春暖花开。相反,不知是不是冰层侵入建筑的缘故,随着冰雪消融,楼房开始逐渐倒塌。我原本想着出去,可是每天听到房屋倒塌的巨响,我总觉得不安全,也就一直没出去。
又过了半年,气温终于恢复正常,外面的房屋也终于没了坍塌的迹象。仓库里的食物和饮料被我消耗完,我不得不出去了。
我被困了两年,两年内我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见到过一个活人。等我走出去,我发现现在除了我之外,根本看不见任何活物。
没了,突然一下子就没了。
虽然已经过了两年,虽然已经出来了好几次,可是我的时间似乎还停留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刻,停留在地下室突然停电的时候。没了,突然降临的一场天灾让一切都没了。我心里突然就升起来了一阵孤独感。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就像我小时候爸爸妈妈送我上幼儿园时我会站在幼儿园大门口哭一样。我因为害怕流泪了。眼泪慢慢地流,最后变成失声痛哭。我想起来爸爸妈妈小时候告诉我说男人不能被别人看见自己哭。现在确实没人能看见了,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情感宣泄完后,我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此刻心里所有的念想都没有了,只想看到一个活物,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活的就行。
野草。
现在唯一可能出现的活物大概就是野草了。
我喃喃自语,却发现自己差点忘了怎么说话。往后可能就见不到人了,我担心自己的语言能力可能会就此丧失。于是我拿出记账本和笔,开始每天写日记。至少,这样能让我保留一点文字记忆。
旧历2027年5月27日,华中地区A市,阴
灾难结束后,我出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野草。野草的种子埋在土里,随着人类的行走和泥土搅拌均匀。人类改造地球时对地球泥土的挖掘很深,那些表层泥土的种子也会因此埋在深处。所以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灾难后会有野草从土壤里冒出来。
野草这种东西大多数是能吃的,听我爷爷说,以前闹饥荒的时候,他们就会从地里挖一些野草吃,并且因此知道了哪些野草好吃哪些不好吃。附近有小河,但是里面没有鱼虾,甚至连灰尘大小的浮游小虫都看不见。我仿佛置身于史前的蛮荒世界,整个世界只有水和土,没有一丁点其他的生命,似乎我就是这世界上唯一的有机物了。
饥饿和求生的本能促使我拼命地往下挖,直到挖到那些干巴巴的烂肉。这是我出来之后吃的第一顿饭。这东西又酸又硬,很难吃,但总算填饱了肚子。可是吃完后我心里升起一阵罪恶感。等我意识到“罪恶”这个词已经不复存在的时候,我趴在那里哭了。
我想见到草,我想见到野草。我想看看它们那点绿色,想闻一闻它清新芳香的气味,想抚摸它毛茸茸的叶片。我想看野草长满原野,开满大地。天地间只剩我一个人了,稍微能让我记起旧世界的温暖的东西就只有野草了。我想看见它,那是希望。
旧日的河道没有干枯,依旧有水。水底是一片黑色的淤泥,清澈见底。我行走在河边湿润的滩涂,捡起一只破碗。把金属的碗在水中洗净,然后从河流的表面舀一瓢,然后没有任何迟疑地喝河水下肚。接着继续在滩涂行走。河底淤泥的腐殖质沉积,河流的表面漂浮着少许绿藻。既然有了绿藻,那绿色的草何时出现呢?
华中地区的野草无外乎那几种,小蓬草、狗牙根、黑麦草、狗尾草、野燕麦等。旧世界的墙角里,这些草都能生长。我在心里为它们安排了一个比赛,谁能最先让我发现,谁就是比赛的胜利者。当我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我以為我自己因为太久没有见人而疯了。
河岸的尽头,巨大的石块横在水中。石块的缝隙,水流湍急。旧世界,这里是一座桥。非常简易的石拱桥,宽不过四五米。
石块和河岸的交接处形成了一个死水区域。滩涂上,我终于看见了陆地上最初的绿色。
我宣布,优胜者是小蓬草。
它像一朵绿色的花,叶子从中间向四周绽放,从四周向中间,叶子一层一层的。这棵小蓬草看起来气色并不好,叶子生得又小又残缺,病恹恹的,和现在的我一样。
远处只有无尽的荒芜。只有这里有一点点生机。我像是找到了亲人一样,跪在那里看着它,我不敢触碰,生怕自己颤抖的手会杀了它。良久,我重新站起来,决定在这里住下。
第一天的日记完成了。很庆幸我的文字记忆没有过多的受损。虽然有些文字记不清了,有些文字是删改之后才写出来的,但是总算是完成了第一天的日记。
夜晚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反胃。不是吃了那些肉有什么副作用,而是我的道德感在作祟。我在心里告诉自己道德这种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我做了一件恶魔的行径。
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社会是个巨大的生命,人类的语言、道德、法律、政权、组织等是器官。人类生而为了推动这个生命的延续,只是它的一个小细胞。当这个生命的大部分细胞都死绝的时候,它的器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想到这,我像是落水的人突然抓到一把漂浮的稻草一样,虽然没什么用,但好歹有一个自欺欺人的说法。
旧历2027年5月29日,华中地区A市,小雨
雨是昨天夜里开始下的。
我躺在滩涂里,天一黑就闭上眼睛睡了。这是我出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夜晚。滩涂很软,睡在滩涂上比躺在地下仓库的硬地板上舒服多了。夜晚的天空布满乌云,看不见月亮和星星。这里的夜晚让我觉得无比真实,真实得让我无从适应。旧世界的夜晚是不眠的,人造的灯光在夜晚照亮整个城市。如果是阴天,夜晚的天空会被霓虹灯映成一片暗红色。而今夜,天空是漆黑的。漆黑中泛着一些灰白色。月亮在云朵后面从缝隙中透出亮光,彰显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感。
我入眠了。万籁俱寂的世界,有什么不睡的理由呢?脑子好像快要和周围安静的世界融为一体,变成一台宕机的电脑。
我做梦了。我梦见小蓬草成了精,变成了人。它变成了一个女人,然后坐在我身边,躺在我怀里。
随后我就被雨点和太阳光弄醒了。
我并非没有过性体验,但是在那个梦里,我根本就没有产生什么龌龊的念头。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社交需求是大于繁衍需求的。旧世界里,周围到处都是人,哪怕走到幽静的小树林里,也能碰到过来打野战的情侣。地面上的人太多太挤,于是就想着把人赶到空中和地下。高楼建起来了,地铁的商业街也建起来了。无论在哪里,周围总能见到人。只要我知道一些基本的称呼,我就能和他们打招呼,聊起来或者相互躲避。
仅仅是为了和别人说话。
自己对社交的需求很简单。仅仅是和别人随便说点什么就行了。哪怕不是心平气和的说,哪怕会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最后进局子,这种需求都会得到满足。
睁开眼睛,然后起来,把东西写在日记本上。我不能忘了语言和文字,不然我会彻底失去和人类交流的能力,不然遇到别的人类后我会被当成无毛猴。
小蓬草是我唯一的朋友,它不会说话,它现在仅仅存在于这里就够了。我想看到更多的草,更多的生命。趁着阴雨天阳光不那么灼热,我蹚进河水里,用那只金属碗舀河底的黑灰色腐殖质淤泥。舀满一碗,然后把它们倒在岸上。如此往复,我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来回舀了多少趟。把力气用完,淤泥堆成一座小堆。洗干净碗,喝点水,然后把碗当成锄头刨土。我坚信地下还有深埋的没有醒来的草的种子,只要我用心翻土,它们总会醒过来。淤泥会为它们提供良好的生存环境,这里的生物演替也会因为我的介入变快。
至少,周围长满草,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日记写完,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株野草。野草活下来了,我也苟活下来了。野草很不起眼,旧世界的时候,我在社会上比野草还不起眼。旧世界的时候,我故意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被工友嘲讽,现在想想,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我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存在感。现在,我的存在感是零,也是正无穷。真要追求存在感,大概也只能在小蓬草上找了。
我快疯了。虽然能写日记,而且自觉写得不错,但是我已经不会说话了。我现在从一数到十都很困难了。
旧历2027年6月9日,华中地区A市,晴
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的,都是梦。在梦里,我摘下了VR眼镜,脱掉了全身的VR衣服,然后从旧世界家里的床上坐起身子。我的妻子刚刚把早饭做好,我走过去,告诉她做早饭这种事情应该放着我来,因为她现在身怀六甲,该安心养胎。
吃完早饭后,我去上班。我像往常那样和便利商店的服务员打招呼,准备自己最新的策划案,和同事一起商讨这个细节应该怎么完善,听老板怎么更改需求。中午,我简单吃了一碗泡面,喝一杯咖啡,然后趁着午休时间看看书。忙完下午的工作,我又去超市买一些蔬菜水果,想着今天晚上煮一碗水果杂粥给妻子补补身子。可是等我回到家门口,我看见门口墙壁裂缝里的小蓬草突然钻了出来,化成了人形。它用我妻子的声音告诉我,这里才是梦,那个已经破碎的世界才是现实。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不过是我自欺欺人构建出来的虚幻,因为我实际上并没有妻子,我也不是办公室的白领,我平时不喜欢看书,更没钱买咖啡喝。这梦里的一切,不过是我在旧世界曾经那个梦想的自己。现在,它已经没有意义了。
小蓬草告诉我赶紧醒过来,因为整理过的淤泥土地终于有其他的草长出来了。
我在那个臭烘烘的地下室醒来。现在是夏天,外面热得难以忍受。因为没有树木,只好躲在地下室里对抗酷暑。梦醒后,我急急忙忙冲出地下室。从这个地下近十米深的漆黑鬼地方跑出来。再次见到阳光,我被刺得睁不开眼。
我顾不得阳光,拼命地向河边跑去。果然,在那被我整理过的土地上,星星点点的绿色小尖尖冒了出来。我欣喜若狂,趴在地上亲吻大地母亲,捧起一把土就往嘴里送,然后就着河水咽到肚里。
家门口的那些焦黑肉块已经被我吃得差不多了,现在想吃东西就必须得去比较远的地方寻找。环境中的细菌与真菌逐渐增多了,吃肉块之前我都会生火烤一烤。河水的菌群不再适合我的肚子了,温度上升细菌繁殖,水里的腐殖质成了细菌滋长的温床。现在就连喝水都得烧开喝了。
旧历2027年7月1日,华中地区A市,晴
野草长得很快,而且不止小蓬草一种了,野燕麦长了出来,狗牙根也长出来了一根。因此我愈发坚信土壤的深层埋藏着很多还能成长的野草种子,旧世界的灾难只是把表层的生命埋葬,地下依旧埋藏着生命。
我忍着臭,把地下室的粪水舀进碗里,然后浇在河边的荒地上,再用碗整理泥土,让粪水充分混合在荒地里,让土地变得肥沃。
整理土地,深挖,翻土,然后加上河底淤泥和粪水,今天我干得格外起劲。恍惚之中,我以为自己看见了旧世界重现的希望。可是细细想来,新世界可能已经没有人了,没有了。
旧历2027年7月6日,华中地区A市,晴
河岸两边都被我整理过了。地下室的粪水已经被差不多挖干净了。这只碗承受了太多它不该承受的,已经破烂不堪了。不过我在整理土地时发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破旧的锅碗瓢盆,成堆成堆的砖头,旧世界的电器,还有破烂的书本纸张。
我昨晚又做梦了,我梦见自己成了一个机器人,一个旧世界留下的人工智能。我的使命是在世界重新恢复正常后,前往传说中的诺亚方舟,寻找人类保存下来的生命源泉。可是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只是个人类。旧世界的南极保存着人类留下的大量种子,但是我根本过不去。我只能苟活在这里,做一些垂死挣扎的事情。
旧历2027年8月1日,华中地区A市,晴
长出来啦,都长出来啦。
河道的两岸,绿色的草都长出来啦!我的努力没有白费!那些草从地里冒出来啦!野草,各種各样的野草,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在地下埋了这么久之后它们都冒出来啦!它们生根了,叶子也长出来了!
你们多吸收一些阳光,多从土壤中吸收营养!你们快茁壮成长啊!快把这个毫无生机的,只有死亡和旧世界痕迹的世界,重新改造成新世界啊!动物们都依靠着你们生活,动物们离开了你们,都死绝了。而你们,你们将重新占领这个世界!千百万年之后,新的动物将会诞生,新的世界将会出现!
我在今天才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喜悦。也许是这些日子里我真的把野草当成人了,真的对它们投入了什么感情吧。
可是等我仔细思考,我才意识到我只是放下了人类那高高在上的尊严。现在,末世,我失去了人类社会的一切,我和野草是平等的。我应该为它们感到高兴。
旧历2027年8月20日,华中地区A市,晴
今天要记下来的事情有些多。
首先,我昨晚又做了噩梦。我先是梦见了某个旧世界的部落,他们会把自己死去的亲人煮了吃了。因为同类相食,他们的族群中流传着一种名叫“库鲁病”的朊病毒疾病。我又梦见了我自己,因为那些肉吃得实在太多,我可能也已经染上了类似的疾病了。我梦见我剖开自己的脑子,我的脑子已经变成了海绵一样的东西,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
我在夜里惊醒,看了看手上那个还在苟延残喘的手表,才两点左右。在河边醒过来时,我看见了鬼。
看到别的智慧上高等一点的生命,我应该会高兴而不是恐惧才对。但那东西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鬼,它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皎洁的月光下,河对岸的野草田里,一团野草一样的须线状物从地里冒出来,然后相互纠缠。这些须线状物还裹挟着不少地上的石头和泥土,然后慢慢往上生长,卷曲,变成一条小狗的形状。我当时害怕极了,腿都软掉了。连滚带爬地逃命,路上摔倒了三四次,每次都觉得那条狗一样的怪物就要过来了。我逃到地下室深处,急忙关上了门。
早上醒来,我从门缝往外看。外面是像往常一样一望无际的荒地,远处河边两岸已经长满了草,各种各样的野草。我推开门,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后,重新回到了河岸。昨晚睡觉的滩涂还有被我后背压出来的痕迹,滩涂边上的草长得正茂盛。
河对岸的草地果然出现了一些异样。远远看去,那片草地的土似乎被翻动了,有好几棵草被拔了出来。果然我昨晚看见的东西是真的。那是生命吗?智慧上能够与我交流的生命吗?
我不敢肯定。如果是真的,那我写这些日记的意义就会多了几分。新世界里新的生命或许会看到我的日记,然后知道旧世界还有这样一个繁荣的文明。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梦。也许我现在因为吃这种肉吃得太多,脑子已经开始病变了。或者是长时间见不到人,我天生的社交属性把我逼疯了。或许昨晚的那个怪物,是我潜意识中对于可以交流的生命的渴望而制造的幻影。
我快疯了,我真的快疯了。我想和人说话,一直都想。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我脑子里没有丢过。我每天会趴在地上和草说话,我以为草能像我的梦里想的那样变成人!哈哈哈!我真是个疯子!
或许这地上的几棵草就是我拔出来的!让我自己以为真的有什么生命!可怜呐,我真是可怜呐!竟然已经到了不自欺欺人就活不下去的程度啦!哈哈哈哈!
癫狂结束后,我还是做了点什么,毕竟如果这些草真的不是我拔的,那就错过了与其他生命见面的机会了。灾难发生的时候,虽说概率很小,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躲在地下深处。说不定他们也疯了,昨晚正好路过这里。
我四处走走,没有在荒地附近发现的踪迹。看来我的想法落空了。我回去,打算挖土把这些草种回去。可是我刨土的那一会,我突然想到昨晚看到的是不是什么地下生物,看到我逃跑之后就吓得钻了回去。我挖了很久,最后挖到旧世界的房顶。这里土地之下什么都没有,看来这只是我的幻觉。
我把草种了回去。
也许我真的疯了吧。
旧历2027年8月25日,华中地区A市,晴
有鬼,绝对有鬼。
新世界的生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这里的野草已经不能叫做野草了。
我在夜里已经不止一次看见这鬼怪从野草地里冒出来了。昨天晚上我看见了,前天晚上我也看见了。有时候这玩意会变成猫狗,有时候会变成鸟儿,还有时候会变成蚂蚱跳来跳去。我用手碰到过它们,那感觉就像是碰到了野草的叶子。我每天接触野草,对它们再熟悉不过了。这东西就是野草构成的。从触感上看,这玩意是野燕麦的叶子和狗尾草的叶子编织成的,摸起来粗糙而且扎手。
我每次都不敢靠近它们,它们反倒对我很感兴趣。它们走路很慢,刚开始走的时候要把根从泥土里面拔出来然后才会慢慢往前走。行走是一件消耗能量的事情,草的叶子中没有这么多能量让它消耗,所以它往往只是走了两步就停了。
昨晚,我没有离开那里。我大胆了,想要弄明白这东西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说这东西也是活物,我一直心心念念的活物。夜里一点半,那个长满野草的大片草坪终于又动了。几棵野燕麦的叶子突然拉长,疯狂长大,然后开始扭曲编织。它们编织在一起,最后构成了一个麻雀的样子。它在构造上与鸟类相去甚远,根本做不到像鸟儿一样飞。它像往常的夜晚一样,往我这边慢慢靠过来。我伸出手,让它走到我的手掌之中。它在我手心,看着我,和我默默地对视。
我这样捧着它,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它在我手心,就像是死了一样。两小时后,叶片萎缩退化,编织出来的鸟儿也重新变回了几棵草。
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蒲公英开花了,绿色的剑一样的叶子在底部伸展,深红色的茎秆从中心抽出,让白色的球状绒毛沾在顶部,长势很好。我走过去,使劲把这些绒毛吹散,让它的种子飞向远方。野燕麦结出了小麦穗。再过几天,麦子就能吃了吧。最初的病恹恹的小蓬草现在长了有一丈高,叶子一节一节地从中间向四周展开。这片天地是我能目及的还有生命的地方,也是我心灵的归宿,是我至今还苟活着的理由。
现在,这个地方发生了这种怪事,我现在不得不去思考:四年前这個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旧世界的一切似乎变成了幽灵,在夜晚附在这片草地上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可是我也知道世上没有幽灵,我坚定地认为我没有疯。我想去理解这些幽灵究竟是什么。人类的发展就是一步步摆脱无知,现在人类没了,我没有发展的必要。但至少我不能让自己处于无知。
重新翻到记账本的前面,看着我记下来的仓库门口温度计的温度。我突然想到了温度可能是个突破口。研究生自学考试的知识告诉我,物体传热温度的变化曲线可以被拟合为以e为底的负指数幂函数。现在虽然没有计算器,但是手绘总能看出来点什么。我趴在青石板上,颤颤巍巍地在记账本上画上坐标系,然后定好标尺、网格和时间。数据很多,画图花了我很长时间,因为时间跨度太大,一开始我发现纸上根本画不下。
我拿起石头扒开附近的住户,钻进去,用石头在他们家地板上刻出坐标图。整理数据花了我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舍弃掉一些没用的数据,最后手绘拟合出来的曲线果真和预想的一样,虽然温度有随着季节变化的波动,但是还是能提取出来一个e为底的负指数曲线。根据这个曲线的结果推测,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刻,仓库外面的温度曾经瞬间降低到了绝对零度。那一瞬间,所有的分子停止了运动,一切的热量都消失了。生物不明不白地被冰封了,或许那一瞬间空气都凝结了。随后热量很快传过去,温度从绝对零度迅速上升到零下一百多度,接着上升速度缓慢,在我上去试着往门外看的时候大约是零下六十度。
放弃幻想,放弃幻想。
旧历2028年5月13日,华中地区A市,晴
我发现自己的思考也渐渐要停止了。因为太久没有接触别人,我的精力也下降了许多。现在,我的思维似乎和日记绑定了。
那么,现在让我梳理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年前,唯一一个称得上是怪事的就是地下室仓库意外出现的字符。像是有鬼一样凭空在墙壁上出现。随后我发现这些字符和探险队在南极挖掘到的遗迹字符有诸多相似之处。网络上对于那些字符的破解为“南极”“神圣之地”“远离”。
但是探险队没有看见,我放在网上的这些字符也没有引起重视。探险队不仅深入探索南极,还在南极冰层下发现了陨石。他们打算对陨石进一步探索的时候,灾难就发生了。
为什么南极的文字会出现在这个不起眼的地下室?为什么?
就像鬼一样。
地下室在闹鬼,现在我又碰见了鬼。
一个刻在石头上,一个由植物编织而成。
鬼是什么?
人类不能理解的东西,超脱人类认知之外的东西。
清朝末年,人们认为照相机会摄取别人的魂魄,认为火车铁路会破坏风水地脉。鬼神一类的认知,大体出自于此,因为事情超出了自己的认知,就像人类在黑暗中看不清时会轻举妄动,会感到害怕一样。
那么就站在黑暗中,仔细地凝视这模糊的景象。
鬼,像人一样,能够像人一样思考。但是人类无法理解他们的存在。
用哲学的话讲,存在人类一样的意识,但是他们的物质构成人类无法理解。
不过说到底,人类也没能完全理解自己的物质存在基础。我现在硬要追求物质上的理解,实际上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而那些鬼怪一样的野草,它们的外形基本上继承了旧世界的所有生物。也就是说,它们意识多半来自于旧世界。
或者说,旧世界的意识因为某种原因转化成了别的存在,并依赖野草重获新生。只不过因为野草太少,它们能够活动的时间并不长。
而地下室的那个“意识”,文字和存在的形式我都不能理解。从考古学家的推断可知,那个意识生存的时代南极大陆和其他大陆还是连接在一起的。它在地下室为我们传达出了“南极是神圣的,要远离”之类的信息。可是人类并没有足够重视。因为它的出现本身就超出人类的理解之类的。人类现行的社会体系并不会轻易接受一个存在不能理解的信息,所以最后还是接触了南极。
那块陨石有问题,要么是接触到人类后就会触发什么奇怪的机制,或者是探险队不小心触发了奇怪的开关,随后,灾难就发生了。地球表面温度降到了绝对零度,一切分子运动停止。一瞬间,依托于物质存在的意识被读取,接着发生了转化,变成了另一种存在。
如果我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么相对于那些野草一样的生命来说,我就是旧世界的幽灵了,是那个地下仓库的鬼。
而那个地下仓库的鬼,多半是和我一样侥幸逃过灾难的存在。他们物质上的机制我不了解,但是他们存在直到我看见了。
我没有那么长的寿命。既然得到了这样的结果,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个事情传达给新世界的人们,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传达。也许就像地下室的残魂一样,说出了真相,却毫无作用。
重新回到地下室,我看了看那面墙,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野草。
在旧世界的时候,我就常常感觉自己被社会抛弃了。我和我的工友都是被社会的某些层面抛弃的人。成人高考和研究生自学考试失败时,我就只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人。我说出的声音都会被埋没,我似乎不曾在世界上出现过。
现在,世界的进化也抛弃了我,在物理层面上,我真正成了世界的弃子。
我再一次失去真实感,这一切就像是卡夫卡的小说,不是我哪天醒来突然变成了甲虫,而是突然就被世界舍弃了。
旧历2028年6月20日,华中地区A市,晴
手上的伤口化脓了,看来我对细菌的繁殖也做出了不小的贡献。现在没有消炎药,我只能用唾液消炎。
河边的草更多了,现在夜里它们会自发编织成两三只动物。不仅如此,它们活动的时间更长了,而且还能在萎缩的时候自己把根重新埋在土里。
我想和它们对话,看得出来,它们也想和我对话。可是我们之间相互没法对话。我用汉语问“你是谁”,它试着比画手语。我们相互完全没法理解。
下午的時候,头晕。我觉得我发烧了。看来是细菌太猖狂了。
没有想过去翻找那些曾经的居民楼,从里面找找消炎药。只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动力,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了。
我一个旧世界的遗民,手无缚鸡之力的遗民,没有继续存在的资格。或许以后这本日记会被野草形成的新生文明发现,破解。只希望他们不要草草地下定论说地球上曾经的生物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冰河世纪。
旧历2028年6月21日,华中地区A市,晴
我从昨天下午发烧到现在。昨天夜里,我躺在滩涂上昏睡不醒。头非常晕。半夜的时候感觉有人给我脑门上泼凉水。醒来后,只看见身边散落着十几棵草。
细菌感染让我失去了最后的真实感。
真实,真实。究竟什么是真实。现在究竟是不是真实。虚幻是一触即碎,现实是亘古不变。可是我曾经自以为是现实的在一瞬间被击碎,曾经认为一触即碎的东西变得将不可摧。我真的成了鬼,一个再也触碰不到真实的流浪野鬼。
发烧期间我连续做了好几个梦,我梦见了自己和地下仓库里的幽灵对话了,他告诉我说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地球在诞生之际,就有一个陨石准确地砸在了上面。这块陨石实际上是个机器,能够将地表的生命意识转化储存。没人知道这东西是从哪来的,也没人知道它的目的。
我还梦见我去了南极,我找到了那个机器。机器里面坐着一个神明,把全世界的一切都攥住手里。他看着我,嘲弄地看着我这个被遗弃的孤魂。我跪下来乞求他,求他把我也带上。他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让我成为一粒灰尘,收入他的囊中。
我想去南极。
至少现在对于我来说,这才是我心中的最后存在的真实。
最后看了看这些草。它们都活得很好,希望它们能在未来长满这片大地。我最初邂逅的小蓬草已经快两丈高了,看起来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野草是灾难后活着的,我也是灾难之后活着的。野草是顽强的,我却是脆弱的。野草可以重新塑造这个世界,重新创造出人类创造过的荣光,我不行。
未来是野草的。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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