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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渔的爱情(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3686
  娜彧

  1

  谁也没想到活泼泼的陈渔就这样睡过去了。

  陈渔生前说,我呀,等过了八十八岁,我就不等了。陈渔想要活到八十八岁,因为八十八岁就是七十周年了,她已经准备好了庆祝,全村每家都会收到她亲手做的礼物。

  这个村里的人除了生死婚寿,基本上不会想到礼物,除了陈渔送出的礼物。算起来,陈渔一共有事无事地给村民们送过六次这样的礼物。说有事无事,是从村民的角度来看,他们觉得那根本不算个事儿。但陈渔当作个事儿,穿戴得过年一样,一家一家送,送得郑重其事:一些她特地从城里买来的糖果,用漂亮的玻璃纸包成各种形状;或者那些她收集的小布头零碎毛线,被她一针一线变成独特的项链、戒指和小钱包;她花了几天时间从野地里采来然后插得很漂亮的野花——今年,村里人早就被知道,第七个十周年啦。也许是陈渔最后一次给他们送这样的礼物了,毕竟陈渔就要八十八岁了。前几天她跟村里的女人说过,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呢,然后,我们就可以团圆了吧?女人们说,哪里呀,我们还想等您八十周年的礼物呢。陈渔笑着说,呵呵呵,我可等不及了。果然,陈渔提前去了,毕竟她等得太久了。河对面的邻居张婶来找她,发现她穿着一件家常的和服,雪白的头发编成了两根小辫搭在已经没有起伏的胸前,衣衫整齐地躺在床上。她似乎昨晚准备好了,该带走的都在她身边。房间里,如同平时一样一尘不染。

  陈渔每次送礼,都是提着大大的竹篮,站在人家门口,放下竹篮,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双手递上说:谢谢您,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我们呢。她说起这个,脸上没有伤悲,没有遗憾,而是一脸憧憬,好像她还有希望。没错,这么多年来,她仿佛一直怀抱希望:某一天,他回来了,她没走,她还在这里等他。

  她确实一直在这里等他,这里不是她的故乡,也不是他的故乡,但这里,是他们俩的“故乡”。他们那年逃到这里,打算就在这里——一个他们以为是故乡的异乡做一个真爱的避风港,哪怕是三年五载。

  随着岁月的流逝,村子里的老人们一个个都在陈渔之前走了。真正见证过他俩爱情的还有我二大爷。我二大爷今年八十五岁,也就是陈渔他们进村的那年,他十五岁,他是第一个看到这对情侣进村的人。

  少年时候的二大爷站在村口一棵有两百年历史的白果树下,惶恐而好奇地接受了这两个体面的陌生人对着他鞠躬,并将他们俩领到了乡长的院子里。但现在,我二大爷是沉默的,他不大提起那段历史,也可能他也渐渐忘记了。如果没有渲染和重提,再美的传奇也会变成日常,渐渐地,陈渔也就变成了我们村子里的一个女人:她有自己的两间瓦房和一间土房,房前是小河,屋后种菜;她也和村里的女人唠嗑,说一些男人们从小镇上茶馆里带回来的消息:谁家丫头嫁人了,谁家小子结婚了,谁家生了个姑娘,谁家得了个儿子,谁好好地昨晚上突然倒下来就死了,谁家在外面打工的孩子发财了。陈渔不喜欢悲伤的传闻,喜欢听到人家的喜事,也篤信一些不可能的爱情:比如三次没考上大学的隔壁村的一个小伙子和狐狸精好上了,他妈看到他床前有两双鞋但是看不到人;比如老光棍王金锁领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媳妇,不过回来洗干净了细皮嫩肉挺好看,是那小媳妇缠着王金锁,说自己是王金锁上辈子的老婆。这小媳妇怕不是个疯子吧?比如刚死了女人不久的李叔昨天在神婆家里看到了死去的老婆,两个人还说话了——但凡这些毛骨悚然的传闻,若是在冬天的太阳底下说起来倒还好,若是在夏天的星空底下,几个乘凉的人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嚼着舌头,胆小的女人便会叫不要再说了。而陈渔总是默默地很用心地听完,然后若有所思地一边点头一边说,挺好的啊,真的挺好的哦。每当村里人办喜事,陈渔从不会因故缺席,她总是早早就准备好了大红包,穿着她那一身樱花粉的正装和服出现,这时候大家才会意识到陈渔是个日本人。“这是人生最大的事情,所以要穿最喜欢的衣服来祝贺啊。”她说。她会说普通话,也会说我们那里的方言,但口气还是不大一样的,尤其是她在表达自己情感的时候。不过,无论如何,大家叫她陈渔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一个女人。

  对了,陈渔当然原名不叫陈渔,她是个日本人,大概应该叫山口百惠、北川里美、松岛菜菜子这样的名字,但是如果不是陈渔的死去,现在记得陈渔原名的人已经没有了,连二大爷都忘记了。

  她一直叫陈渔。二大爷说。

  我用了多年的年假,回乡拜年的时候,零零星星地从二大爷的嘴里得知了有关陈渔的一些情况。我说的一部分事实,还有一部分,我在等二大爷点头的时候他说忘记了,也许是的。

  2

  陈渔出生在金泽,日本历史上特别有名的一个北陆城市,是石川省的首府,它曾经是日本战国时期大名百万石前田利家的封地,所以有一种“多年来我一直都在这里”的底蕴。现在去日本,如果你喜欢历史,钟情文化,读过日本的一些文学作品,你一定会去金泽,没有高楼大厦的金泽会让刚刚在大阪旅游的你恍若走进了前田利家的后花园,那里是一个原汁原味的日本。

  二大爷说,陈渔来到村子里的时候十八岁,虽然长途旅行,奔波劳累,显得憔悴,但举手投足仍然能看出来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后来知道,陈渔是当时金泽最大连锁旅馆业老板的小女儿。旅馆业也就是现在的酒店,陈渔的父亲,那个金泽最大的连锁酒店老板,虽然经过了战争,但仍旧断断续续地将琴棋书画家政管理都按部就班地教授给了女儿,如果没有意外,她会像姐姐一样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那时候的日本是战败后第五年,经济已经走在了复兴的路上,陈渔的父亲除了旅馆业,还准备涉及房地产。因为房地产公司的开张,陈立恒来到了陈渔家的家族企业。

  陈立恒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在什么时候移民到了日本,总之应该是结婚前,因为陈立恒和三个哥哥都是在日本出生。其他不说,单说陈立恒那年高中毕业,从报纸上看到了新开张的房地产公司招聘。他不过是想找一份工作,毕竟他已经是大人了。但是,那时候陈立恒对女人还没有特别的感觉,就算有,也是在睡梦里看不清面孔的影子启发了他的青春。陈渔呢,她父亲已经在帮她张罗人家了,其中一个便是当地最大房地产公司老板的公子,真正的门当户对,还能帮助家族企业发展。陈渔并不是那种特别叛逆的女孩,想想也知道,在父权家族长大的日本女孩,如不是遇到特别的大事,叛逆几乎不可能。陈渔在父母的安排下,相了几次亲,都不算特别满意。可能十七八岁的女孩,看重的都是男孩的外形。那几个相亲的男孩,偏偏要么个子不高,要么其貌不扬,总之,都不入陈渔的眼。用陈渔对她母亲的话说,我不想嫁给什么感觉也没有的男人。就在这时候,那位房地产大佬被陈渔的父亲邀请到了家里,为了一桩即将达成的生意。这位大佬看到了来书房送茶具的陈渔,连声夸赞。那天,生意的事情被儿女亲家的话题替代了:陈渔未嫁,大佬恰好有个尚未娶亲的公子。如果陈立恒再迟些时候来到公司,或者如果陈渔没有遇见他,可能陈渔也就和房地产公司老板的公子结婚了。这位公子是相亲之后,陈渔唯一觉得还能再次交往看看的男孩。陈渔的父母当然都很开心,他们夸陈渔的眼光好,前面那些小子确实都不如这位大公子,家世不用说了,这位公子可是西洋大学毕业,学识惊人,竟又生得一副不错的面孔。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陈渔每每被问起,也都是低头不语,仿佛娇羞有加,似乎就等定下一个好日子。

  但就在这时候,家里有事,母亲派女儿去公司找父亲回来。陈渔就在自己家公司的门口碰到了陈立恒。他出来,她进去。他出来的时候看到走过来的陈渔,他就拉着门低着头等她进来。日本之前一直是个男权文化的国家,虽然有着儒家的谦让,但大都在同事或者上级长辈之间。对于女性,这种情况男性不必等待,视而不见的多。倒是一个女性如果遇到男性,会拉着门等他进来。陈渔看到有个男人拉着门等她,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和谢意,便加快了步伐。公司离她家不是很远,所以她穿着家常和服出来,想要走快也不容易。急促的步伐让她踩住了自己和服的下摆,一个趔趄,人就站不住了。陈立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力量太大,她直接冲到了陈立恒的怀里。对不起,对不起!陈渔惊羞交加、满脸通红地站直,无比清楚地看清了眼前的男人:挺拔且俊朗,英武而温柔。因为事出突然,并没有怎么接触过女孩的陈立恒有点慌张,他伸出的胳膊有一点犹豫但是很稳健地截住了陈渔的惯性,同时关切地看着陈渔和服的下摆,有一些想要伸手去整理一下的冲动。陈渔看到了一个性情纯良温厚真诚的带有一点羞涩的英俊大男孩,那是她喜欢的样子。陈渔发现自己心跳比刚才摔倒时那种最危险的状态还要剧烈,她忘记鞠躬致谢,匆匆地走进了公司。在快要上楼梯的时候,她站住了,转过身,发现陈立恒并没有离开,他还在原地,并显然一直在看着她的背影。他们突然间再次四目相对,距离比较远,隔着一道玻璃门,但她清楚地看到陈立恒对着她咧开了嘴,她也笑了。然后,她等他再次推开门,走到她面前,鞠躬,清清楚楚地说,我是陈立恒,请多关照。

  她突然不紧张了,笑着还了个礼。

  啊,原来是小姐,刚才失礼了。

  哪里呀,是我让您受惊了,实在难为情得很。陈渔说,她记得那是一个古旧的建筑,樱桃木制的楼梯和墙围,那天的阳光从天窗里斜射过来,照在陈立恒的身上。一切都符合她对爱情的想象:庄严但是温暖,明白却也有些暧昧。

  第二天,陈渔再一次地来到了公司,并不是遵母亲的命令,也不是来找父亲。她在门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陈立恒便出现了。

  陈渔自己也没有想到爱情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自然。陈渔后来多次说过,她和陈立恒一定上辈子就是情人或者夫妻,要不然怎么会如此心领神会。

  约会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金泽最古老的兼六园无人的角落,一棵大树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两个人从勾手指开始,到十指相扣,到拥抱,到接吻。

  陈立恒第一次吻陈渔,不会,陈渔也不会,两个人碰了唇,满心欢喜和激动,傻傻地对着笑。陈立恒伸出食指温柔地去抚摸刚才被自己碰过的陈渔的嘴唇,陈渔调皮地伸出舌头。陈立恒开了窍,一口含住陈渔的舌头,两个人本是游戏一样的嬉戏,不知不觉热血沸腾控制不住。陈立恒从吮吸陈渔舌头开始,到耳垂、下巴、锁骨,一路往下——陈渔越来越软,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她没有一点力气,推不开陈立恒。陈立恒却在关键时刻停住了,他松了手,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做了两个深呼吸。

  我是不是太坏了?他问陈渔。

  陈渔静悄悄地整理好衣服,极其轻声地:是啊,太坏了。

  你会嫁给我是不是?陈立恒怕自己控制不住,站起来去看那棵大树,这棵树真高啊!

  我会。陈渔很坚决。

  万一,万一——陈立恒装作不在乎地用手臂去环绕那棵树,你看,我根本抱不过来。

  我只嫁给你。陈渔在另外一边张开手臂,两个人环绕着依旧不能完整地抱住这棵树。

  令尊令堂大人会不会?如果不行,会给您的清誉和幸福带来——

  陈渔沉默了,她想起了父母钟意的那位公子。不,一定要换成立恒君。

  她跟母亲嘀咕说,妈妈,我不想嫁给那位公子了,不要再和他们谈论婚事什么的了,拜托您了。

  父亲大怒,婚姻大事,怎么能反反复复?

  陈渔说,我还没有同意,怎么就是反复?

  父亲说,当初相亲之后你明明不曾反对,人家已经在准备迎娶。

  陈渔说当初是当初,虽然我没说反对,但我也没有说同意,现在我说反对,确实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是请理解这是我一辈子的幸福。

  母亲到底是女人,她猜到了女儿定然是有了心上人。然而,调查之后不免心酸,竟然是自家公司刚刚进来还没有转正的小职员,并且,是个家境并不富裕的中国人。不管是不是在日本出生,不管在日本多少年,陈立恒都不是大和民族的人,他是中国人,而且是一个生活在日本地位卑微的中国人。

  日本的尊卑理念和他们向上的眼神一样坚定。他们会匍匐在盛唐的脚下,也会在几百年后斜睨退而不进的中国。

  母亲让她想一想,一個西洋留学回来即将继承家族产业的公子,一个仅仅高中毕业在自家公司打工的实习生,孰优孰劣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但是,陈渔铁了心,坚决不同意再次去见留洋公子,每天脑子里都是陈立恒。

  母亲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了女儿和小职员目前还是止于恋爱阶段,尚未生米煮成熟饭,便迅速采取隔离措施:陈立恒被辞退了,陈渔被软禁在家,还有佣人专门看着。陈渔的姐姐,一位电器公司科长的夫人,听说此事立刻赶回娘家。她并未像父母一样愤怒,而是很谅解地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微笑着说,妹妹不过是年幼无知,一时糊涂。不让他们见面,不消多久,待她那份热情过了,便会知道好歹。姐姐还为此专门在娘家小住了几天,那几天就是陪妹妹聊天,谈谈真实的婚姻幸福。

  陈渔本来最是和姐姐聊得来的,但那些天根本不接姐姐的茬。姐姐向她展示新和服的贵重、头上玉簪的稀有,她看不到;姐姐跟她说起的婚姻和金钱以及门户相当的关系,她也听不到;至于姐姐说起姐夫事业时候的骄傲和满足的样子,以往也有些羡慕的陈渔突然间可怜起了姐姐:除了所谓的事业,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猥琐的姐夫,自然她是死也不会知道立恒君的好。

  某一天早晨,伺候小姐吃早饭的女佣发现小姐不见了,而房间里大开的窗户和死死扣在床脚上的打着死结连成一体的四条床单说明了一切。那是在二楼,比较高的那种建筑,谁会想到弱不禁风的大小姐会这样不顾体面也不顾安全地从二楼抓着床单滑下去了。

  3

  金泽满城风雨,议论就要定亲但是和人私奔的旅馆老板的女儿。在日本古代历史上,甚至在日本古代的文学作品中,你几乎找不到一个私奔的有名有姓的姑娘。

  算起来,旅馆会社大小姐私奔的那年,应该是1950年左右,日本战败第四或者第五年,因为接受美国的全力支援和改革,日本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全新的价值观飞速发展。

  陈渔的私奔,可说前无古人,无例可循然而也算有理可说。

  但即便是一个正在走向现代文明理念的日本,大部分日本人仍旧无法一下接受这个事实。私奔之后的陈渔和陈立恒逃到了京都,居然也能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他们俩的新闻,甚至报纸的探讨页面有人提出了这是美国“所谓自由”教育惹的祸,教坏了日本的姑娘;然后他们跑到了东京,他们以为东京离得远,不会有人知道。然而,东京的报纸上还是有人在责骂陈渔私奔,用的都是“羞耻、不顾父母伤痛、幼稚、不可原谅……”这样的词。

  怎么办?心中吗?心中专指日语里情侣自杀殉情的意思。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和立恒君在一起。陈渔说。

  那我们能去哪儿呢?好像日本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陈立恒说。

  我们可以去乡下找个地方,没有报纸的地方,我们可以去北海道吗?陈渔天真地说。

  陈立恒说,可是我们没有土地,只能帮别人做雇农。那些地主们,他们也是会读报纸的。我了解他们,他们如果知道我们就是私奔的人,可能会杀了我们,至少也会把我们抓起来再送回来。

  那,那日本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容得下我们吗?陈渔依赖地看着陈立恒的眼睛,我们只能心中吗?

  陈立恒想了一会儿,说,我听我父亲说,中国很大。我会说中国话,我们可以去中国。等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再回来。

  去中国?好!去哪儿都行,只要和立恒君在一起。可是,我们怎么去呢?

  我来想办法。

  他们在东京的一个小旅馆里偷偷摸摸地待了一个星期,陈立恒果然弄来了去中国所需要的一切。

  在日本的最后一个晚上,两个年轻人看着眼前的船票和通行证,想到即将离开日本,去一个他们根本不知道的地方,都不说话。

  没事,有我呢。别怕。还是陈立恒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捏着陈渔微微上扬的下巴笑着说。陈渔咧嘴笑了,有立恒君,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实际上,陈立恒并不知道中国的任何情况,他唯一的优势是他能说中国话,那是他们家里人在一起交流的主要语言,是父亲规定下来的:在家不允许说日语。所以,他中文还不算差,尤其是口语,几乎和日语一样,不需要经过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思考。

  那么,你是不是该有一个中国名字?陈立恒一边吻着她一边说。

  那我叫陈什么呢?立恒君说一个名字看看。那时候不叫陈渔的她躺在陈立恒的怀里,这种时刻总是能让她忘记一切烦恼。

  你叫陈鱼好不好?一条鱼的鱼。陈立恒抬起贴在她胸前的头,认真地看着她的面容,说。

  为什么我叫一条鱼?

  因为,因为小时候我听父亲说,中国称最美丽的女子叫沉鱼落雁。

  中国美丽的女子姓陈吗?

  啊,不是,不是一样的陈,是沉落的沉,是说一个女孩子美丽得让鱼都沉到了水底。

  鱼为什么沉到水底?它们难道不喜欢漂亮的女子吗?

  不,鱼觉得自己很美丽,但是漂亮的女子让鱼羞愧了,所以沉到了水底。

  听起来很有意思啊。那我就是那条沉下去的鱼啊。

  不不,你是让鱼沉下去的那个美丽的女孩。陈鱼,嗯,要不你叫陈渔吧。鱼边上加个三点水,如鱼得水。对,你叫陈渔。

  陈渔说,立恒君懂得真多啊,这个名字用中国话说起来和唱歌一样好听呢。我以后要好好跟立恒君学习中国话。陈渔?是这样说吗?是。哈哈,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第二天,天刚刚亮,他们便踏上了去往中国的船。船离港的时候,陈渔对着越来越远的东京湾若有所思,她抿着嘴,眼中有看得出来的不舍。陈立恒站在她身边,一只手放在她腰上,另外一只手握着栏杆,他没有看东京湾,他扭头看着她,他虽然嘴里一直在安慰她,但心中有一点担忧,心里想着怎么才能保护好她。

  陈渔活着的时候,说起这段经历,她常常说的并不是两个人一开始的走投无路,也不是事发之后的到处躲藏,更不是所谓的羞耻感。这些,她都不说。二大爷说陈渔多次说起的是从日本开往中国的船上,那一个星期甜蜜的生不如死。

  陈渔晕船。几乎从船离开日本的码头开始不久,陈渔就开始難受,然后各种吐,吐完了还要坚持吃,不想吃也得吃,船上的人说吐了不吃会死的。陈渔想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我要和立恒君一起,我不能死。陈渔不是说她的坚强,而是说陈立恒在船上七天对她的照顾,她说自己简直一分钟都不能离开立恒君,她躺在立恒君的怀里,奄奄一息,但是感觉很甜蜜。她在还笑得出来的时候笑着对陈立恒说,立恒君,我的眼光真好,是不是?立恒君,这次真的给你添麻烦了。立恒君,还有几天到中国?立恒君,我想写张纸条,如果我死在船上的话,你就回日本吧,把我写的纸条交给我父亲,他们就不会怪你了,我不会让他们怪你的。陈立恒说,你死了我肯定也会死的。陈渔说,那,我不写了,我不会死的,我一定要活着到中国,我一定要活下来,永远和立恒君在一起。

  这个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听过这个故事,故事最终的意思是:因为立恒君,她才没有在那七天里死去;否则,她一定早就死了。她不喜欢别人说她为了陈立恒流落异乡,哪怕别人没有说,只是她听出了话里有这个意思,她也会从头到尾讲一讲这个故事。

  陈立恒带着陈渔来到他从未到过的祖国,本来呢,他是想找到父亲一直说起的故乡:一个大平原,四季分明,春种秋收,靠近长江的边上,每年的春天都能捉很多好吃的鱼,还有父亲最想念的村口那一棵起码有两百年历史的白果树。

  陈立恒就是这样找的,他找到了我外祖父的这个村子,恰好在长江边上。他们俩看到一个少年站在村口一棵大树下。

  请问,这是什么树?

  白果树。

  是不是两百多年了?

  我听老年人说好像是很老了,你怎么知道有两百多年?

  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原来也是这个村的。

  这个少年也就是我十五岁的二大爷,带着他们俩进了村。

  4

  陈立恒和陈渔一开始隐瞒了私奔,只是向乡长以及村里的老人说明了自己寻找故乡的意愿,但是村里最老的老人也没有听说过他父亲或者他爷爷的名字,甚至,这个村子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姓陈的。也就是说,这个不是他父亲说起的故乡。不过,这个村子最终还是接受了他和陈渔——一对生长在日本,但是想要回到故乡的小夫妻。

  他們顺利地留了下来,这个村子的河对面有个老人刚刚死去,留下一间破旧的土房子,乡长把那间房子给了他们。里面有一张只有三条腿的床(另外一条腿是砖头摞起来的)和一张两条腿的桌子,关键还有一个土坯搭起的勉强能用的灶。

  陈渔紧紧挽着陈立恒的胳膊,一脸茫然地站在屋子的中央。忽然,从那砖头摞起的桌腿中静悄悄地探出一只老鼠的头,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陈渔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只野猫从天而降,叼着那只老鼠从仅有的一个窗洞里跳了出去。

  好惊险啊。陈渔没有惊叫,没有哭,而是看着陈立恒,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笑了。

  实际上,陈立恒小时候,也就是日本正在侵略中国的时候,住过和这间房子旗鼓相当的破屋子,那时候日本因为全力支持战争,他们都过得非常辛苦,尤其是底层。他记得他父亲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号召他们弟兄三个用家里所有的容器保护着一间只有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而陈渔尽管也经过战争,但毕竟是金泽世家,她根本没有住过这种地方。

  陈立恒对陈渔说,你放心,即便在这里只住一年,我们也要弄得好看一点,干净一点。陈渔说,有立恒君,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陈立恒和陈渔用了一个多月,将那间一下雨就四处漏水的房子修好了,找了三根树干做了床的第四条腿,也修好了桌子,弄结实了灶头。他们终于安定下来了,看起来虽然不大习惯,新生活也就这样开始了。陈渔说她可喜欢门前这条河了,河水里能看到天上的云,还能看到游来游去的鱼虾。陈渔当然不可能喜欢这里,但是只要陈立恒在她身边,就哪里都是天堂。

  那个时候的中国,正是有无数个不确定的可能性酝酿之中的时候。我二大爷的村子,那个时候土改还没结束。几乎每天村子里都会发生一些事情,陈立恒和陈渔什么都不懂,也不可能懂。他们只不过想在这里避难,保护自己的爱情。他们是想等过个几年,日本人已经忘记他们的伤风败俗了,他们再回去,找一个能够容纳他们的地方过正常生活。

  就几年,最多四五年吧。陈立恒对陈渔说。

  春天到来的时候,陈立恒在河边的空地上开出了一片地,开始想着这四年他和陈渔的生计和生活了。陈立恒在日本啥都会,陈渔会用秸秆做灯、用布片做小袜子、用粗瓷碗种野花,但在农作上啥都不会,但秋天到来的时候,陈渔已经基本上将最基本的农作物耕种、浇水、施肥和收成都弄清楚了。她对陈立恒说,明年你就看我的吧。

  大约在陈立恒和陈渔进村一年之后,接纳他们的乡长因为土改中是大地主,被拉出来每天批斗,差一点被枪毙。

  一些激愤的雇农说,我们都是他的奴隶,春种秋收,累死累活,而最后只有填饱肚子的粮食。

  另外一些农民说,乡长为了让我们多干活,农忙的时候,给我们吃饭而他自己喝稀饭。我们很多村民就是这样被他的伪善蒙住了眼睛,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幸亏有一位替他放牛的老人,也就是以前他家专门管牲口的长工,最后关头说乡长不是恶霸地主,他是个地主,但他对村民们并没有像其他地主一样剥削,他一直都是一个好人。放牛的老人是祖上三代贫农,这个身份让他在那个时候说话有权威。最后那位乡长虽然失去了所有的土地,但留下了性命。乡长家里所有的东西也都被分掉了:三间大瓦房被没收变成了村里的农委会;他和他的家人被赶进了自己家后面原本是堆放农作物和工具的两间厢房。

  乡长失去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除了一块靠近乱坟岗的自留地可以种菜,他什么都没有。每天一大早,天没亮乡长便起床去村里的各个角落拾狗屎或者人屎做肥料,交给农委会作为自食其力的证明。

  有一天早晨,乡长提着狗屎篓子来到了陈立恒的房子前面,那时候已经天亮了,陈立恒和陈渔打开门开始一天的生活,恰好看到低着头找狗屎的乡长。

  陈立恒看了一眼陈渔,陈渔立即盛了一碗稀饭送给脸冻得发紫的乡长。

  您进来暖和一下吧。陈立恒对乡长说,陈渔连忙闪到一边。她现在在陈立恒的教导下能听懂一些中文,但是说起来还是不行,所以她不大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乡长。

  乡长抬起头看了一眼他们的屋子,说,你们的这间屋子里真干净啊。

  哪里,一大早还没整理呢,您进来坐一会儿吧。陈立恒说。

  不了不了,我身上太脏了。我还要去乱坟岗那里看看有没有狗屎,去迟了就被别人拾了,我今天的任务可能就完不成了。乡长一边说一边向周边看。

  您放心,我们这里一般没有人过来的。陈立恒说,陈渔在一边点头。

  乡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但还是不肯进屋,也没有喝那碗粥。陈立恒和陈渔看着他弯着腰慢慢地离开,向西走去。突然,他站住了,似乎想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再一次走向了陈立恒和陈渔。

  你们,你们俩,如果可能,回日本吧,在这里,太危险了。能走就找机会走,越快越好。他说完,比刚才脚步快得多地离开了。

  陈立恒和陈渔望着远去的乡长,但并没有理解他的话。那年是他们来到中国第三年,他们同情村长,但觉得每一个农民现在都有自己的土地也很幸福。

  陈立恒说,北海道的农民可没有这里的农民这么幸运。

  陈渔说,可不是嘛,我父亲也应该将他的产业分给工人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没有财产的多少,就没有人的高低。我父亲就不会反对我们在一起了。

  乡长可是一个好人,但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可以欺侮他?他没有土地了,他们好像还是欺侮他呢。陈立恒并没有附和陈渔,他觉得对,但是看到乡长这样,又觉得并不大对。

  也是呢,如果我父亲被工人们欺侮,我也会心疼的。陈渔说。在陈立恒面前,她总是这样,夫唱妇随,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会私奔的叛逆姑娘。

  他们俩像平时一样在讨论着他们没有看懂的中国特殊时期,忘记了乡长对他们说的话,或者,他们觉得这一切跟他们根本没什么关系。

  两只在风口浪尖看风景的小鸟,本来可以飞走的,但是不知道危险如此巨大,没来得及展翅便被巨浪吞没了。

  5

  陈立恒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被兩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宣布是日本特务。

  特务是什么?陈渔惊恐极了,因为她不知道陈立恒犯了什么罪,特务?

  特务就是间谍,他们说我是日本在中国的间谍。陈立恒说。

  我们不是啊,我们就是良民啊,我们可以离开吗?我想要回日本了。陈渔哭了。

  不能!起码现在不能了。也许他们调查清楚了,我们就可以回日本了。陈立恒认为他们还只是怀疑。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特务,陈立恒和陈渔坦白了来这里的目的,他们不过是两个逃婚的男女。陈渔说,我父亲是一个资本家,立恒君是没有钱的工人,我父亲不允许我和立恒君在一起,所以我们逃了出来。而且,立恒君他是中国人,他不会是日本的间谍的。

  陈渔隐约地觉得这个事实应该是可以让他们变得安全的,她已经看出来,凡是没有钱的在这里都会得到尊重和信任。

  但这个貌似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让陈立恒安全了一个月,在他们以为没事的时候,又有一男一女找上门来。这一次,他们不是来抓陈立恒的,他们主要是冲着陈渔来的。他们怀疑陈渔是日本的女特务,利用美人计勾结陈立恒来到中国窃取情报。

  那是个荒诞的岁月,不要去问他们有没有调查过。

  不不不,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我们老板的小姐,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特务。陈立恒这才感到了真正的危险,他开始怕了,因为他没办法证明陈渔不是日本人。

  是日本人当然就有可能是特务,要不放着大小姐不做,来中国干吗?你以为我们真的傻到会相信一个资产阶级的大小姐无缘无故地跟着无产阶级的小子千里迢迢地来到异国他乡吗?别演戏了。还有你,你被这个女特务给利用了,你被她骗了。你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你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

  陈立恒连忙说,绝对没有,她确实就是为了我才千辛万苦来到中国的。她真不是特务,你们可以来我们屋子里搜查。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和特务有关的东西。

  不幸的是他没想到陈渔的日记本也成了他们指控陈渔搜集情报的证据,那上面写着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一些她不大懂得的事情;还有,陈渔是有准备离家的,所以她带了足够的钱和她以为可以变换成钱的首饰,这些变成了特务指控的证据;她还带了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她天真地想如果她想念日本,也许可以收听到日本的电台呢。每一件证据都指示着,陈渔就是日本潜伏在中国的女特务,终于被揪出来了。

  陈立恒在知道不可能说服他们相信陈渔之后,说,不,你们错了,她真的不是特务,她就是日本的一个普通女孩。我交代,我全部交代,她是被我骗来中国的,我才是日本特务,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想想,她甚至连中国话都不会说,怎么可能是日本特务呢?我才是日本特务,我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骗了她一起来到中国。我根本没有中国的父亲,我是日本人,我的真名叫……他顿了一下,立即说出口,我叫小林正树,我家住大阪。你们可以去查一下(他当然知道他们不会查也查不到)。我是为了做特务培训才去了金泽,遇到了她。她一直以为我来中国是为了和她在一起,实际上我是有任务的。我是为了让她相信我才设法靠近她,让她父亲阻止我们,骗她逃婚来到中国,这样我们是一对逃婚的夫妻而容易被同情,我的任务不容易被发现。现在一切都被你们发现了,你们抓我吧,把她送回日本,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实在不忍心骗了她还让她去死。她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姑娘。在中国这两年多,她一直闹腾着要回日本。

  二大爷至今还记得陈立恒托着自己的脑袋痛心疾首地坦白一切的样子,脸色苍白,死鱼一样的眼神,一看就是间谍计划暴露之后的死期将近。而陈渔站在门口听傻了,她那时候汉语已经不错了,陈立恒说的话她全部都听懂了,但是那种情况下她怎么分得清真假?突然,她发疯了,冲到陈立恒的面前抓住他的头发大叫:不,不可能,你骗我,你不是特务,你是爱我才带我来中国的,你说谎,不,这不可能!陈渔自出生以来从没有高声说过话,而这次歇斯底里的大叫似乎耗去了她全部的精力,一下子便晕过去了。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自己的小屋里,天还没黑下来,但她知道自己的天黑了。此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陈立恒。二大爷说陈立恒直接被送到了县人武部,后来的事情这个小小的村子是不可能知道的。

  陈渔冷静下来后知道陈立恒是为了保护她才引火上身,但是她除了打听到陈立恒被关在县城,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一次次地往县城跑,那时候可没公共汽车,轮船也没开航,完全靠走,也没有平坦的马路,都是乡村小路,她走一个来回大概四五个小时。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陈立恒关在哪里,她跑二十多里路到了城里,看到哪里有握着枪站岗的就站在那里等,她天真地想万一陈立恒出来买个东西啥的呢,她会看到他,她要告诉他,她知道他为什么说不爱她了。她主要是要告诉他,她在家里等他回来,她不会一个人回日本的,她会一直等到他回来的。

  二大爷说因为她是日本女人,组织上的人说要她暂时先住到镇上派出所里去等上面的通知。她走之前嘱咐村里对她好的女人,如果立恒回来了,就告诉他,她住在镇上。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想万一陈立恒偷偷地回来呢?见不到她怎么办?所以她又坚持要求回来。镇上因为没有等到处置通知,请示了工作组的人,也没啥特别指示,也就先派人送她回来了。送她回来的人在村里开了个会,告诉村里的男人,在上面没有明确的指示之前,谁打这个日本女人的主意可能会被枪毙。

  陈渔看似安全了,但其实并没有。有一个夜晚,刚吹灭了蜡烛不久的陈渔在床上听到门外有异常的声音,接着,她听到门闩有被拨动的声音。她没有去堵门,也没有大叫,她知道这些都没有用,村民们都住在河那边,太远,此刻谁也救不了她。她到底是从二楼跳下来过的女孩,关键时刻她轻声打开了被陈立恒修理过的可以从里面移动的窗户,在门被打开的前一刻,她从窗户跳了出去,然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狂奔到了村上,凭着感觉,敲开了那个乡长家的门。

  乡长让她和自己的女儿住了一晚上,但乡长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自然没有能力保护她。天亮了以后,乡长便悄悄地带她去找了放牛的老人,就是那个曾经救过乡长命的乡长家的原来的长工。老人和老伴正在喝稀饭,听说此事骂了句:畜生啊畜生啊。但他也想不出来如何才能保证陈渔的安全,除非她还是去镇上派出所里,这是最好最安全的。陈渔不愿意,她说立恒君不是特务,我相信他们会查清楚的,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再说,她担心镇上派出所招待所万一有坏人,那就更可怕了。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人的老伴开口了:姑娘,你别怕,以后晚上我陪你。

  自从老人陪陈渔之后,陈渔总算在人身安全上有了保证;过了一个多月,村里一个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条小狗送给了陈渔。陈渔呢,会给村里的孩子送一些她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线头织的网兜或者头花,也会给老人送一双拼接的旧毛线织好的袜子,老人们都说从没穿过这么暖和的袜子。她们会主动地去找陈渔,带着自己藏了很久也不知道有啥用的旧布头,陈渔不久就会给她们一方好看得不得了的手帕或者头巾。总的来说,一些善良的村民开始认同没有了陈立恒的陈渔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了,并且知道,她非常需要他们的信任和保护。谁也不知道那个坏人是谁,但因为陈渔不是一个人了,那个坏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乡民们的帮助,让陈渔渐渐地不害怕了,她主动地去和村里的女人们聊天,将叽叽叽的小毛鸡养成了会生蛋的母鸡,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好长期准备,让他们看她像看其他村民一样。

  有两年的时间,陈渔几乎天天早晨去县城,下午赶在天黑前回到村里。那条狗早晨送她出去,过了桥她就让狗回去;晚上狗过桥去等她回来。有时候,她还会带一些糖果回来分给村里的孩子。

  大概在陈立恒失踪后第三年,村民们都猜测陈立恒肯定被枪毙了。那个年头,一个已经招认了的“货真价实”的“日本特务”。虽然至今没有任何有关陈立恒的消息,但是大家想也想得出来。

  但是陈渔不相信:那只是你们的猜测吧?组织会查出来立恒君不是特务,然后放他回来的。立恒君只不过被关起来了,他会回来的。他知道我在这里等他,怎么会不回来呢?

  陈渔就这样等啊等啊,第一个十年就这样没有了。小屋里还是陈渔和狗,先前的那条狗已经死了,现在是另外一条。河边那三分地里春种秋收的农作物和一些家常的蔬菜以及一两只鸡陪着陈渔。只有陈渔还是那个陈渔,坚信陈立恒某一天会出现在她面前。

  大约在陈渔过了三十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6

  周泉明,二十二三岁,他是镇上少有的几个考上大学的其中一个,但是很不幸的是在他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学校解散了。他没有能学有所用,像那时候很多大学生一样,被遣送回到了家乡。

  陈渔那时候虽然不大进城了,但还是常常去镇上派出所打听陈立恒的消息。派出所已经习惯了对她的敷衍,总是说:还没消息,你再等等,过段时间再说。其实根本没空管她的事。她不知道那是敷衍,过段时间果然再来。

  那天周泉明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外面来往的行人,这地方是他故乡,但他从小到大在外上学,仿佛也不是那么熟悉。他就快要大学毕业了,然后他想的是去大城市建设祖国现代化的事情。做梦也没料到,学校居然让他们回来了,说接受农村再教育。他半躺在摇摇晃晃的藤椅上看着灰暗的街道,仿佛一色的来往的行人,想着他的没有未来的未来,万念俱灰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一个挽着发髻衣着得体的女人笔直地从他家门口经过。他从藤椅上跳起来,跨到门外,看着女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去哪里?那天陈渔正是去派出所打听陈立恒的下落,在派出所工作的小吕回老家了,没人,所以她不久又返回了。周泉明还没从刚才背影的惊鸿一瞥中回过神来,远远地看到陈渔又微微地抬着下巴走过来了。周泉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十米,就在眼前了:瓷白的面孔一尘不染,乌黑的刘海下面并不大但是清澈明亮的双眼,笔直的鼻梁下饱满但是紧闭的双唇,呈现出豆沙的颜色。周泉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渔由远而近,但陈渔目不斜视,看也没看他,微风一样从他面前飘过。后来他知道她就是前些年传说中的那个日本女人。他算了一下,传说的那时候他还很年少,那么她不是现在应该很老了吗?

  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乡下确实已经不算年轻了,但是陈渔一直在等待着陈立恒回来,因此她从来没有让自己老去,她想着的是等陈立恒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她那么美丽。如果她老了,陈立恒岂不是认不出她了吗?所以她不能老。

  那个二十二三岁的大学生,那天没有任何犹豫地感觉自己爱上了陈渔。他甚至觉得这就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他为什么回来了?为了她!就是她!!他向父母说出了想要娶陈渔的愿望,他希望父母能够找个人为他去说媒。他父亲是一个胆小的商人,曾经有一个自己的药店,在公私合营的时候第一个上缴了。他听说儿子要娶陈渔,第一个念头就是儿子是不是受到回家的刺激才有这样的想法?你知道她多大吗?你妈也就比她大个十来岁,你找老婆还是找妈?再说了,她是个日本婆子,你知道吗?你要找一个家底什么都不知道的半老的日本婆子?孩子,就算你没上完大学就回来,也不能自暴自弃。这几天来给你说媒的多着呢。但是周泉明说他就是喜欢陈渔那样的女人,不就大个十岁吗?但是她看起来年轻啊,比真正二十多歲的姑娘看起来老吗?难道不是更好看吗?我们这个镇,不,我们这个县城有比她更好看的姑娘吗?这不是年龄大不大,样子老不老的问题,她的眼睛鼻子嘴、她的神情、她走路的样子,都是我喜欢的。他拒绝了父母安排的相亲,他说就要陈渔。

  他父母当然不肯找媒人去说亲,于是,他想,要不自己直接去找陈渔试一试运气。

  那时候的陈渔,可能在周泉明的眼里是不一样的,而在看惯了她的其他村民眼中,确实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已经就是这个村镇的女人了。他们也曾经为她操心过终身大事,村里的人总认为既然陈立恒死了,你这么年轻,总该再嫁啊。

  立恒君没死。陈渔每次都这样说。

  我没有见到立恒君最后的样子,我不会相信他死了。他不是特务间谍,他们一定会弄清楚放他回来的。她说。

  村里后来确实接到了陈立恒已经作为间谍被枪毙了的通知,陈渔还是不肯相信。但她不像之前那样常常去县城了,她开始往镇上跑,相信镇上派出所的敷衍。有一天,她从派出所回来,在灶上供神的位置为陈立恒盛上一碗饭,泪眼婆娑地说,吃饭了,立恒君。但并没有改变她相信陈立恒一定会回来的奇迹。也就是说,她也许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她仍旧希望这不是现实。

  周泉明虽然弄清楚了一切,知道陈渔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待她的男人,仍旧没有打消念头。他在一个温暖的春天,自己一个人来到了陈渔的家门口。

  陈渔家里的狗看到他,象征性地叫了两声,便摇起了尾巴。陈渔从屋子里走出来了。

  请问您找谁?

  我——我路过这里,有点渴了。周泉明说。

  哦,我给您倒碗水,您在这坐会儿。陈渔指着家门口的石墩,进去倒了一碗水,递给他,说,水刚刚烧开不久,有点烫,您小心点。

  您是陈渔吧?周泉明接过水,决定开门见山。

  陈渔惊讶地看着他:您是来找我的吗?

  周泉明点点头,有点心虚,毕竟有点唐突,于是假装喝了一口水。

  您看起来和村里的人不大一样,您是上面派来的人吗?陈渔显然以为是和陈立恒有关。她满眼充满希望地盯着眼前这个小伙子。

  您真美!周泉明迎着她的目光,突然想说的脱口而出。

  啊,是吗?谢谢您。您是来告诉我立恒君的消息的是吗?陈渔问。

  不是,我听他们说陈立恒早就死了,大概十年前就死了。周泉明说。

  陈渔的眼神暗了下来,她不再跟周泉明说话,走到河边,默默地看着河水。

  周泉明跟着她后面,然后站到了她边上,看着她的侧面:您真美!

  这次陈渔转过身看了一眼周泉明,她好像知道这个小伙子的意思,所以并没有继续往下问,而是再次将眼神投向小河:因为,我要等立恒君回来。您请回去吧。

  周泉明说,您真的很美,和这条河一样清澈迷人,我希望我能够代替立恒君照顾您。

  陈渔没有感到惊讶,居然笑了一下,然后问他,您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呢,是吧?

  周泉明说,我快要二十三岁了。

  陈渔说,立恒君离开我的时候还比你小一点呢,现在我和立恒君都已经快要三十二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周泉明一口气喝完了水,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很认真地说,陈渔,我看到您第一眼就喜欢你了,让我照顾您吧。

  陈渔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您请回去吧,您应该有属于您自己的幸福,就像当初我和立恒君那样。

  陈渔拒绝了周泉明,但周泉明并没有气馁,他请求陈渔同意他叫她姐姐,常常来陪她说话,他说自己刚刚从大学回来,不会种地,所以其他人也不大理他,大概这辈子都没什么出息了。

  这一下,陈渔立刻就同意了周泉明的请求。她说,我说呢您看起来和这里的人不大一样,原来您是刚刚从大学回来的?我能理解您的感受,您可以叫我姐姐。从年龄上来说,您叫我阿姨也是可以的呢。

  哈,您太会开玩笑了。哪有这么年轻漂亮的阿姨?我想,我来找姐姐,可能是因为在这里,也就是姐姐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您在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呢?陈渔果然就和他聊起来了。

  汽车机械。我能够听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就判断一辆车的品牌,有没有问题。

  呀,那您太厉害了。可惜中国好像看不到哪里有汽车啊。陈渔说。

  大城市是有的,我们这里没有。所以,我在这里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周泉明说。

  嗯,也许以后会有的。您这样的不会永远没用的,中国总会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吧。陈渔倒是有远见的。只是她没想到周泉明并不是真的将她当作姐姐。

  周泉明不可能将一个一见钟情的女人真正当作姐姐的,但是确实因为这个称呼他可以常常来找陈渔聊天。他在她洁净的小屋子里聊起了大学的事情,逗她笑;聊起了回来之后的苦恼,听她安慰;甚至聊起了他不能理解的社会现象,为什么会这样呢?陈渔默默地摇头,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立恒君好好地就被抓走了。陈渔自从来到这里,第一次和除了陈立恒以外的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聊天,虽然她已经不年轻了,但是那一刻她突然发现那些她失去的年轻时光在这个小伙子的眼睛里再次回来了。周泉明常常给她带来惊喜,那些她喜欢的但一般这里不会有的东西:比如一个小陶瓷花瓶,比如两条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的巧克力,比如一根粉色的发圈——

  整个春天,周泉明基本上隔个两三天就会来看她一次。陈渔发现,自己好像不大去镇上纠结打听陈立恒的消息了;她发现自己变得快乐了;她发现这个弟弟给她带来了这十几年没有的快乐和笑声;她发现自己有意地数算“弟弟”该来的日子了。

  7

  大约在春末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周泉明没有来,陈渔发现自己开始不安了。

  这可不行,是不是,立恒君?我这样是不行的,对不对?那天黄昏的时候,她做好晚饭,像以往一样盛了一碗放在灶台上给陈立恒,然后开始和陈立恒“聊天”,反省自己的问题。每次当她遇到问题、失去信心或者纠结的时候,她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和陈立恒聊天,然后她会平静下来。

  她話还没说完,周泉明跨进了小屋。她转过身,眼中都是惊喜,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便被他抱住了。他紧紧地抱住她,喃喃地说:姐姐,我想死你了,我真的,爱你,姐姐。这次,陈渔没有挣脱,什么也没有说。过了片刻,她伸手环抱住了他的腰。

  周泉明像打开一件无价之宝一样终于打开了陈渔,因为谨慎,因为珍惜,还因为是第一次,周泉明不得其道,手忙脚乱;是陈渔,一点点地引导着他。陈渔在周泉明快要爆炸的身体下面,那天晚上三次打开了自己,任由自己像窗外的野猫一样发出不能控制的呼喊。在那间陈立恒和她一起修复的爱的小巢里,那个春天的夜晚,陈渔觉得自己像一朵久旱而不知有雨的野花,一下子被倾盆大雨淹没了。

  但是当大雨停下来的时候,陈渔发现自己过于贪婪雨水的浇灌了。她一整天坐在小河边上,对着清澈见底的水里移动的云觉得有什么不对。

  立恒君,昨天晚上不是你对不对?真的不是你吗?可是我为什么觉得那就是你呢?立恒君,你会生气吗?你不要生气好吗?立恒君,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

  第二天和第三天黄昏,陈渔将无限期待的周泉明拒之门外了。

  第四天,周泉明不肯离开,他站在紧闭的门外,说他非常想念陈渔,他只不过想见到她。只要她开门,他保证什么都不做,看她一眼就离开。他已经两天没见到她了,不,不是两天,是两年,这两天比两年还长。他轻轻地不断地敲着门,叫她的名字。但是,陈渔一直没有开门,她是确实希望他离开吗?

  当天黑下来的时候,周泉明通过门缝看到屋里的油灯亮了起来。他想起三天前的晚上,他在那盏油灯下看到陈渔如雪一般的肌肤如何一点点渗出了汗水,而他如何一点点吮吸直至陈渔真的像一条鱼一样滑进了他的身下。

  姐姐,没有你我会死的。今晚上你若不开门,我就在这河边过夜。

  陈渔终于打开了门,周泉明看到满脸泪痕的陈渔。

  你怎么啦,姐姐?这到底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你怎么这两天瘦了这么多?周泉明进屋立即关上了门,将陈渔紧紧地搂在怀里,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让周泉明头晕目眩。

  我们不能,庆,你不是我的立恒君;我在等他,我一直都在这里等立恒君。

  周泉明想也沒想就说,陈渔,我就是立恒君,你把我当作立恒君吧,是立恒君让我来代替他的。陈渔,我爱你,不要让我离开你。

  周泉明尚未将陈渔脸上的泪痕吻干,便感觉到了陈渔强烈的需要。周泉明无师自通地将陈渔压到了墙上,她要什么,他都给她,立刻给。

  立恒君,我快要死了。陈渔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唇,在周泉明有力的冲击之下呼吸渐渐地急促起来。

  陈渔,我多么爱你。我爱死你了,我愿意死在你里面。

  当陈渔终于安静地睡着的时候,周泉明抬起身体静静地看陈渔的脸,算起来她比他大十岁啊,可是她像比他小十岁一样满足地蜷缩在他怀里。她的皮肤、她的表情、她的乳房、她的通往天堂的密道,哪一处都是孩子一样的美好。

  二十二三岁的周泉明,想要真实地拥有陈渔。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叫他的名字。但是现在,他只能是立恒君。他愿意,只要她需要他,只要他能够看到她开心,即便是做她门外的那条狗,他都愿意。

  不,我要和她结婚。我一定要和陈渔结婚,哪怕就生活在这个小屋子里,有她就好。

  但一切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当然首先是他父母无论如何不同意,他父亲甚至断言:这个不明不白的日本婆娘会给你带来灾难的,就像她给陈立恒带来灾难一样。

  周泉明说除了陈渔,我谁都不会娶的。你们想要孙子什么的,也没指望。你们看着办吧。那些来说媒的,让她们滚蛋。

  周泉明的妈妈倒是有点动摇了,她说陈渔看起来确实也像个大姑娘一样,而且,跟村里的大姑娘不大一样,是我家娃喜欢的那种女人。但是他爸说,我也是男人,我知道那小子只是一时兴起,他是被那个日本婆子迷住了。现在坚决不能同意,过个一两年,等他兴致过去了再说。

  周泉明认为父母不同意也没事,他只是想和陈渔在一起,就算永远住在这间小屋子里他也觉得很幸福啊。

  他跟陈渔说:我要娶你,正大光明地娶你。我们去领结婚证吧。

  陈渔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已经嫁给立恒君了,我不能再嫁给你啊。

  周泉明说:他真的已经死了,你等不到他了。你嫁给我吧。

  陈渔摇头,她说她得亲眼看到立恒君确实已经没有呼吸了没有心跳了她才相信。

  要不,我早就回日本了。我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立恒君啊。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是,你相信奇迹吗?这世上总会有一些奇迹。

  周泉明想说陈立恒大概已经化成泥土了,怎么有奇迹?但是他怕陈渔伤心,忍住没说。

  他抱着陈渔,紧紧地抱着陈渔说,我这算是抱着别人的女人吗?

  陈渔沉默了一会儿说,庆,你抱着的是现在的我。以前的我和以后的我是另外一个女人。你抱着的当然是你的女人,她不是陈渔,她是我。

  他们俩就这样在纠结和甜蜜、痛苦中相爱着、撕扯着。陈渔多次下决心想要离开周泉明,她甚至坚决地跟周泉明说,我不会爱上你的,庆,我只爱立恒君一个人。但是多次被周泉明拉回到他的怀抱里,然后更加沉迷于黑夜中的缠绵和呼喊。

  冬去春来,又一年春天开始的时候,陈渔决定,就算为了周泉明,也要他离开她。

  她有意无意地冷淡他,她拒绝他的拥抱和热吻,甚至在他们赤裸相拥的时候,她仍旧不让自己沉浸其中,而是冷静地对他说,庆,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

  周泉明无比痛苦,他看出来了陈渔确实开始真的想要撤退了:我真的让你厌恶了吗?

  庆,你不能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的父母希望你有正常的女人,结婚,生孩子,过正常的日子。你这样,最终什么也没有,但罪孽都在我。你要是为我着想,你离开我,去找自己的女人。我不是你的女人,我是立恒君的女人。

  我不想要其她女人,我不想结婚生孩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不能结婚,就这样一辈子,我愿意。

  再过几年,我老了,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的,你老了我也老了。

  庆,我比你大十岁。女人比男人老得快,而我又比你大十岁。就算你不介意,再过些年,我也不想让你对着衰老的我。你应该有一个年轻的妻子,你还应该有孩子。

  孩子?我们为什么不能有孩子?周泉明突然想起来,如果和陈渔有一个孩子,也许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但是陈渔说,我不知道,我好像不能怀孕,和立恒君在一起我也没有怀过孕。所以,你更不能和我在一起,我可能连孩子都不能生呢。

  但周泉明完全不在乎这个理由,相反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也许可以让父母同意他们结婚的理由。他坚信,如果父母同意他们结婚,陈渔的想法一定也会改变的。

  他因为这个念头而很激动,回去之后郑重其事地将父母叫到一起,装作特别认真地对他父母撒谎:陈渔怀孕了,我们可能很快就有孩子了。

  他母亲愣了几秒钟之后,立刻说,那,那,那好啊,那得赶紧结婚办酒啊。

  他父亲,那天刚刚就着猪头肉喝了三两白酒,听儿子说陈渔怀孕了,忽然眼前看不到东西了,他指着周泉明:你你你——然后倒下去了。

  实际上,这个中药店的前老板,因为几乎每天都吃猪头肉下烧酒,因而常常觉得头昏眼花。但他只当是老了,从未想到是不是血脂血压的问题。所以即便没有这个刺激,脑溢血也是迟早的事情。而因为谁都不懂,一路颠簸送到镇上医院的时候老爷子完全不省人事了,镇医院说他们开不了刀,立即送县城,半路上就没了。

  周泉明毕竟不是学医的,那时候没有网络,也没有健康普及,所以,周泉明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是自己将父亲活活地气死了。当他母亲知道其实陈渔根本没有怀孕,便哭着大骂周泉明不孝,而且,认为陈渔命特别凶,谁跟她走得近准倒霉。

  你知道吗?你爸爸是代替你死的。你不要再去那个女人那里了。你给我好好地找个媳妇,要不我迟早也被你们俩害死。你太不孝了,你看看你哥你姐哪个像你这样让我操这么多心?

  周泉明的母亲瞒着儿子去找过陈渔,她请求陈渔放过她儿子,她说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樣下去,以后可能连一个体面的姑娘都找不到了。

  陈渔郑重地向他母亲保证,给她一点时间,她会做到的。

  你走吧,走吧,我求你了!后来的陈渔一次又一次地将周泉明直接地推出门。

  那年快到九月的时候,周泉明终于离开了。走之前,他还是想让陈渔跟他一起走,他说我们俩离开这里就没人管我们了,我会一直照顾你爱你的。但是陈渔死活不肯。

  我如果真的要走,早就去日本了。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若走了,立恒君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周泉明不得不收拾了行李,去一个他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陈渔那天晚饭的时候和灶上的陈立恒聊天:立恒君,我回来了,你能原谅我吗?这次我可能并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他。你能理解我吗?不过,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可以替代你了,不会!立恒君,对不起!

  8

  关于周泉明,二大爷说他后来在异乡做了物理老师,好像一切还不错,和同学校一个音乐老师结婚了。据说妻子长得有点像陈渔,尤其是背影。还据说结婚之后的周老师寒暑假回到家乡的时候,来看过陈渔。但好事的村民们说,陈渔只是和他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在陈渔的房子里过夜。再后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初期,国家开始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周泉明带着他的妻儿去了某个大城市。二大爷说,不清楚是北京还是上海,反正是大城市,但是快要退休那年,他得了肺癌,可怜的人。根据他的遗愿,骨灰运回来葬了。

  因为这是他故乡?我明知故问。

  二大爷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因为陈渔在这里,他知道她会一直在这里。

  陈渔每年的清明和阴历的七月十五以及他的忌日都会带着一捧花去他的墓地。

  大约在1973年或者是1974年的时候,那时候,中日已经建交了,身为日本人的陈渔生活出现了一些变化:县里的领导突然亲自来村里,说可以送她回日本。她考虑了两个星期,决定还是不走。然后,县里派人在她的土房子边上盖了两间瓦房。陈渔搬进了新房子,但不允许拆除边上的土房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县里的领导又来了,这次还带了两个日本人。据说是陈渔的亲戚,他们说着村民们听不懂的话,大概是来劝陈渔回日本,陈渔没走。

  此后,陈渔便一直生活在那两间瓦房里。边上的土房子,过段时间她就找人修理一下,竟然也一直都没有被拆除。

  陈渔十八岁来到这个村庄,一直到八十八岁离开这里,是不得不离开。她穿着十八岁时候遇到陈立恒时候穿的和服,手腕上戴着一个粉色的发圈,没有多少人知道,那是周泉明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另外一只手,握着一只青花碗,那是她用来每天盛饭给陈立恒的,用了至少六十年,碗口有些磨损了,但青花里的那一抹釉里红却越来越美了。她最喜欢的,她都提前放在自己身边了。

  据说那天一只黑色的鸽子突然飞到了陈渔的灵床上,任凭人们怎么驱赶,都不离开。一直到陈渔被送往殡仪馆,那只黑色的鸽子不见了。这是真的,村子里至今但凡说到奇怪的事情,一定会说起这件。

  大概在陈渔逝世后两天,村子里来了两辆黑色的轿车,一辆车里是县领导,另外一辆下来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在村里人为她设置的灵堂前拜了拜,然后其中一个男人做了个祷告的姿势之后,掀开了陈渔身上的白布。男人静静地凝视了片刻,而那个女人,眼睛红了。第三天,陈渔火化了,他们将她的骨灰放在一个从日本带来的异常美丽的盒子里。那天,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除了在外打工的)都根据村长的指示,下午两点钟聚集在陈渔的那间靠河边的房子里。三个男人中有一个会说中文,也会说日语,他向村民一再传达其他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谢意,谢谢这七十年来中国亲人对前田美智子的照顾。其实即便没有翻译,村民们也知道这是道谢,那三个日本人,他们在短短十几分钟的致谢中,起码鞠了一百个躬。只是,前田美智子是谁?

  哦,是陈渔吧?

  陈渔离开村庄那天,恰好八十八岁。她余愿未了吗?或者,已经等到了爱情?

  责编:梁红

  作品 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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