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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者(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3477
  周齐林

  1

  黄昏时分,晚霞仿佛一团火把大半个天空烧得通红。阵阵晚风吹拂下,小黄狗跟着我在一望无垠的田埂上奔跑。这是深秋的一个黄昏,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气息。年幼的我肆意地奔跑着,风在我耳边发出呼呼的响声。狗疾速奔跑着,很快就超越了我。它在前面的稻田里欢快地打着滚,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而后又加速奔跑起来。在快速奔跑中,天渐渐黑了下来。

  多年后,八岁时的这个场景经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时常默默思索着这个简单的画面所蕴含的深层含义。无边无际的田野意味着空间上的空旷,而稻香弥漫下,我与家里那条小黄狗在田野上的肆意奔跑则隐喻着一种自由与无忧。

  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少肆意奔跑的自由慢慢被生存的困境所压抑。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在烈日长久的曝晒下,远远望去,空气中闪灼着一股灼热的白,大地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撕开,一条条细长的裂缝横亘在稻田中央,露出猩红的内里。青翠欲滴的禾苗开始变黄,它们垂头丧气地在稻田里向村里人发出呼救信号。病床上的母亲脸色苍白如纸,她看了一眼窗外,仿佛听到了稻苗的呼救声,挣扎着撑起瘦弱的身躯,把我叫到床沿,吩咐我去稻田里放水。母亲如这一亩亩干瘪的稻田一般,她生命的河流几近干涸,疾病已把她折磨得不成人样。

  田野里被一股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一阵风袭来,绿中夹杂着一丝枯黄的稻苗随风摇摆。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埂上飞奔起来,即将抵达家里的那亩田地时,我突然放缓了脚步。在紧挨稻田的土路上,一条硕大的棕色犬正雄踞在门口,虎视眈眈地望着前方。我一路低着头走到田埂边,蹲下身迅速放好水,起身的刹那,抬头朝路边的狗张望了一眼,不料狗正好也看着我,它喉咙上下吞吐着发出呼噜的响声。身子慢慢站了起来。田埂距离我只有百米远。我心跳加速,预感到不妙,不远处的毛豆丛里迅速传来呼呼的响声,抬头的刹那,我看见它正疾速朝我奔来。恐慌促使着我迅速拔腿就跑,在田埂上狂奔起来。狗飞速奔跑着,它的速度令我感到恐慌。它离我就几米之遥了。怎么办?情急之下,我停下脚步。疾速飞驰的狗突然刹住了脚步,不停狂吠着,张开血红的大口,似乎一口就要把我撕扯开来。我忽然歇斯底里地怒吼起来,在吼声里,我感受到了自己浑身的战栗。狗被震慑住了,它肯定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对峙了几秒钟,狗忽然掉转头,跑了回去。

  狗也有属于它自己的恐惧与悲伤。

  在随后的岁月里,狗的咆哮和追赶加剧着我内心的战栗与恐慌,当狗张开嘴嘶哑的那一刻,恐惧仿佛一阵电流般瞬时传遍我的全身,让我不寒而栗。

  盛夏,屋外蝉声阵阵,连绵起伏的蝉鸣声笼罩了整个村庄。坐在院落里灰旧的小板凳上,我望着深蓝的天空默默发呆。不远处的柳树上,受惊的蝉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离弦的箭一般朝深渊的天空中射去。喧闹的蝉声没有让我感到心烦意乱,反而让年幼的我感到一种抚慰和陪伴。身患子宫内膜癌晚期的母亲正在房间里休息,我不时走到窗户下,踮起脚跟朝房间里张望几眼。父亲背负着母亲身患重病时欠下的巨债,前几日南下打工了。孩子,好好照顾你妈。父亲有些急切而又匆忙,临行前抚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叮嘱我。我站在烈日曝晒下的小路旁,望着载着父亲的乡村中巴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父亲一走,家里就剩下年幼的我以及大病中的母亲。对于父亲交给我的这个任务,年幼的我有点底气不足。我枯坐在院落里,抬头仰望着天空洁白的云朵,云朵变化着形状,一会儿是兔子,一会儿是小狗,最终变成了人的笑脸。天空云朵幻化出的人形笑脸形状突然让我一惊,像是得到某种提示,我迅速跑进屋内,见床上脸色苍白的母亲已经进入梦乡,发出均匀而富有节奏的呼吸声,那颗忐忑的心似乎才放松许多。屋外闷热不已,屋内的母亲却盖着两床厚厚的被子,生命的寒意仿佛已经渗透到母亲骨子深处。寂静的村庄,蝉在柳枝上不知疲倦地鸣唱,小巷深处时而传来犬吠声,声音由远及近,空旷幽远。整个村庄的人仿佛都沉浸在午睡的梦乡里,只剩下孤独的我。

  小心翼翼地再次跑进屋内,见母亲睡得很沉很香,我心底的担忧似乎冲淡了许多。多日压抑的内心驱使着我出去透透气。从柴房里蹑手蹑脚地推出自行车,很快我就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疾驰起来。我拼命踩着自行车,嘴里发出怒吼的声音,闷热的风裹挟着一丝凉意从我眼前呼啸而过。偶尔路过的行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通往同学家的路有四五公里,穿过畅通无阻的马路就是铺满石子的乡间小路。屋内静悄悄的,隔着虚掩的柴门叫了几声,依旧无人回应。我有点急切地推开柴门,欲走进屋内。刚走到满是苔藓的深井旁,一条正蜷缩着在柴门背后休憩的黄狗,像是受到侵犯一般,一跃而起,朝我奔来,一口咬在我的大腿上,一圈夾杂着血丝的印痕迅速出现在我的腿上。我望着那圈印痕,内心顿时惶恐不已。黄狗死死咬着我的衣角不放,我大声呼救。同学的父亲正在屋内午休,听到响声立刻从阴暗潮湿的房间里跑出来,一棒打在狗的头上,狗才疼痛地叫喊着跑出屋外。见我被自家的狗咬了,他心怀内疚,又重新跑进房拿出来一瓶活络油,来回在我大腿上涂抹着。这可怎么办呢,妈生病还没好,家里还欠了很多钱呢?我不由嘤嘤地哭出声来。同学的父亲尴尬地看着我,我久久地站着,心底生出要他赔钱的想法,一想到因为学费的问题,同学几次面临退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一度陷入绝望的境地,被狗咬住的那一刻,在年少的我眼底,整个世界仿佛坍塌下来。

  我忐忑地一路把自行车推着往回走。回到家里,母亲刚刚起床,她蹒跚着走到院落,炽热的光线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妈,我被狗咬了。我扶着自行车,鼓起勇气,咬着唇对母亲说。话说出的那一刻,我感觉浑身都禁不住颤抖起来。我知道这个家庭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母亲正在院落的小板凳上坐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母亲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苍白的脸变得通红,说完,她眼角忽然溢出两滴浑浊的泪。我怔怔地看着母亲,无助地哭泣起来。隔壁的五额婶闻声跑来,劝道,伏娇,孩子这么懂事,你还凶他干吗?那时打狂犬病预防针需要一百八十块钱,相当于我半个学期的学费。次日一早,母亲递给我两百块钱,让我赶紧去镇上的医院。我捏着钱,飞快地跑到医院,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母亲哭泣的面孔。打完针从医院出来,走在灰尘上下沉浮的马路边,看着马路旁捡拾破烂的老人,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两百块钱给挣回来。

  一个月后,我通过每天中午去捡破烂,给别人搬砖,挣回了那两百块钱。当我把钱递到母亲手里的那一刻,母亲看着满脸黝黑的我,眼角红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阴云笼罩着家里,母亲深陷在疾病所带来的恐慌里,她似乎在绝望中看到了自己的末路,时常独自偷偷地躲在墙角,默默地流泪。我站在不远处,寸步不离地守候着母亲。十六岁,懵懂不知的年龄,夜深人静之时,在昏黄灯光的映射下,我趴在桌上,靠写日记,通过自言自语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压抑与恐慌。白纸黑字,清晰地记录了我内心成长的纹路。多年后,当我在老屋的柜子里重新翻出日記本时,日记本落满灰尘,纸片泛黄。在模糊的字迹里,我只能隐约捕捉到年幼时的悲伤与绝望。

  时光如流水流逝,笼罩在屋子上空的阴霾没有驱散,反而愈加浓重起来。一只灰黑色的乌鸦每日黄昏时分准时出现在屋后的橙子树上凄惨地叫唤着。附近的邻居听了这不祥的叫声,总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黑色隐喻死亡。在乡村,一袭黑衣的乌鸦被当作是死神的仆役,它不辞辛劳地免费给死神派发讣告。在村里人眼里,乌鸦能提前从病入膏肓的人身上捕捉到腐朽的气息,盘旋在这家人附近,提前发布死亡即将来临的通知。为了不让母亲多想,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年少的我手拿长杆,迅速地往乌鸦栖息的位置刺去。受惊的乌鸦发出愈加凄凉的喊声,拍打着翅膀朝空中飞去。乌鸦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最终却又落在了不远处的屋顶上。在我和乌鸦的久久对峙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2

  落雨的清晨,我还在睡梦中,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从我眼前晃过。睡意正浓,我抱着被子翻了一个身,看见门外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撑着雨伞出去了。不好,是母亲。不祥的预感在我脑海里浮现,我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穿好衣服,跑出门外,却早已不见了母亲的踪影。屋外,雨正淅淅沥沥地下,薄薄的雨雾弥漫在半空中,笼罩着整个村庄。顾不上披上一件薄薄的雨衣,我骑着自行车焦急地往禾水河的方向奔去。扶着自行车,站在桥上,我朝桥下四处寻觅。河水平静地流淌着,仿佛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泛黄的落叶随着河流上下荡漾。越过桥,我又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那块广阔的草地上,朝深水潭的方向疾驰而去。深水潭深不可测,水流在这里打转,一个个水的漩涡旋出现在眼前,残败的枯枝树叶随着漩涡沉潜到水底,再浮上来时已是几米之外。前些年,盛夏时节,村里调皮的小孩在这里玩水时,不幸在这里溺亡。每年清明时节,总会有年轻的夫妇来这里祭奠故去的亡灵。我左右搜索,当岸上不远处一把折断的雨伞出现在我视野里时,我稚嫩的心脏顿时跳到了嗓子眼。父亲临行前的嘱托再次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把妈弄丢了,这可怎么办?妈,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不管。我不禁在细雨中哭泣起来。雨越下越大,落在自行车杆上,落在河流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哭泣着,任雨水流遍我的全身。雨很快淋透我的衣服。我湿淋淋地骑着自行车,失魂落魄地重新回到家时,母亲却出现在我眼前。你去哪里了,妈,吓死我了,我一直在找你呢。快去换衣服,全身都湿透了,等下又要感冒了。母亲关切地看着我,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毛巾,把我推进屋去。

  这个孤独、压抑而又令人绝望的夏天,终于在一场微凉的秋雨里走向终点。集聚在母亲体内的寒意渐渐退去,她苍白的脸恢复健康的血色,母亲终于熬过了这个夏天,她像一个溺水者,在河流的中央拍打着双手,奋力挣扎几下,爬上岸时,浑身早已湿透。

  母亲的病让年少的我过早地体味到生命的悲凉,亲情这个充满温馨的字眼在死亡和穷困的双重压迫下,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在学校里,我变得忧郁不合群,当同龄人在宽阔的球场上尽情奔跑,肆意挥洒着青春的汗水时,我却独自一人爬到学校后山的山顶上,静静地望着深邃的天空发呆。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做着这样一个噩梦,梦里一条血淋淋的黄毛大狗气势汹汹地朝我奔来,它张大嘴,欲一口把我吞没。往往就在此刻,梦戛然而止,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映射出我那张惶恐的脸。

  天空仿佛被轰隆的雷声炸出一个个细小的窟窿,雨水一直连绵下完整个秋天。在隔壁五额婶剧烈的咳嗽声里,寒冬悄然来临。冬夜,我和母亲围坐在炭盆火前,通红的炭火发出暖人的热意,岸上的烛火在从窗外溜进来的寒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曳,仿佛纯情的少女正沉浸在一段舞蹈里,扭动着柔软的身姿。停电了,整个村庄陷入一片漆黑里,橘黄的烛光远远望去朦胧而又迷离,整个村庄弥漫在浓浓的诗意里。寒夜里,犬吠声从小巷深处传来,像是声声梦呓。寒风吹彻的夏天早已过去,暖冬已经来临。我躺在床上,听着这悠远的犬吠声,内心感到格外的宁静与温馨,盛夏时节狗所带来的悲伤似乎已慢慢淡化。

  年根时分,在外打工的父亲终于回来了。看着母亲不错的气色,父亲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薄暮时分,被点燃的干柴在灶膛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烈焰舔舐着沾满黑灰的锅底,沉重的锅盖被白色的气泡吞吐着顶上来,露出一道细长的缝隙,浓郁的米饭香从缝隙里溢出来,弥漫了整个厨房。

  3

  时光飞逝,许多年后,当初年幼的我已长大成人,从父亲手里接过漂泊的接力棒,开始频繁辗转于南方的工业小镇。

  我怀揣简历,在工业区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奔跑着。脚步疾速,面色焦虑,为了省下五块钱,他舍不得坐车,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汗水湿润了他的衬衫。这是一个底层奔跑者的姿态,身上的每一个表情暴露了他的窘迫与恐慌。他在工业区的尘土上留下的脚印迅速被一辆巨型货车碾压得扭曲变形。这就是我。

  2008年初冬,空气里裹着丝丝寒意,刚刚大学毕业的我,在经过两个月的北漂之后,无奈之下,揣着裤兜里仅剩的两百八十多块钱,乘火车从北京又回到了东莞。在东莞五天后,我就濒临弹尽粮绝的危险境地,裤兜里只剩下不到一百块钱,手里紧捏着的两张面试复试通知单成为仅有的救命稻草。上午,我从十五元住一晚的旅店里搬出来。快餐八元一份,节省出来的十五块钱可以当作中餐和晚餐的费用。从阴暗潮湿弥漫着腐烂气息的旅店出来,再往前走五百米,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旁边是绿油油的草坪,草坪四周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树枝伸展到草坪上,像一把撑开的伞。午休时分,附近工地上的工人会跑到这边来午休,他们散乱地躺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用工人帽微微遮着脸,疲惫地一躺下几分钟,就响起均匀的鼾声。我躺下,头枕着行李包,用报纸遮着眼睛,在午后微凉的风里缓缓入睡。

  醒来已是三点,草坪上只剩我躺着。草坪百米之遥的地方有一座几百米长的天桥,Y字形桥墩上的巨大凹口能遮风挡雨。岭南的初冬蚊子飞舞,桥靠近臭气熏天的河流边,成了蚊子聚集的地方。我花了五块钱,从附近的超市买来一圈蚊香。夜渐深时,我爬进了桥墩的凹口里,这里暂时成了我的栖息之所。石壁上的寒意透过衣服迅速侵入到我的体内。我从附近一个未完工的小区里捡来几块硬纸壳和塑料薄膜铺在石壁上,再重新睡下,那股寒意似乎就淡了许多。不时有汽车从桥面疾驰而过,汽车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响声传到耳中令人感到心烦意乱,沉重而笨拙的大货车从桥面轰隆路過时,桥震颤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附着在桥壁的灰尘受到震动缓缓飘落而下。我把棉签塞进耳中,用衣服盖着脸,整个世界瞬时安静下来。模糊中,耳边传来狗吠声。探出头朝外张望,在暗黄灯光的映射下,我隐约看见一条狗耷拉着尾巴正站立在桥墩下。这是一条可怜的流浪狗,它肋骨横突,毛发脏乱。狗发现了我,它吠着,声音却很快弱了下去,暗影中我看见它伸出前爪趴在石墩上,试图爬上来。几次尝试,狗终于认清了现实,几分钟后,我看见它蜷缩着身子躺在石墩下的草堆里。狗嘤嘤着,时而在渐深的夜色里发出几声微弱的叫喊。在异乡的桥洞里,狗仿佛缓解了我内心的不安与孤独,嗅觉灵敏的狗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警惕性的犬吠声,狗一下子成为我梦的守护者。一条狗的命运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在异乡,我从一条流浪狗身上,看到自己命运的卑微与苍凉。这是一段深刻的记忆,这一幕与年幼时我和小黄狗在无际的田野上肆意奔跑的场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狗却不见了踪影。我在不远处的水龙头旁洗脸刷牙,在运河边借着水这面巨大的镜子整理头发,而后背着包匆匆踏上了公交车。面试的地点在五十里之遥的塘厦镇,乘坐公交车往返要四个多小时。

  这是一个小型的家具厂,它隐匿在周边几栋高楼大厦背后,远远望去像一件华丽衣服上一个丑陋的补丁。抵达厂门口时已近上午十点半,保安引领着来到前台,一个年轻的女孩把我带到老板的办公室。老板是一个身材高大,眼底冒着一股杀气的中年男子,他手臂上一只张口咆哮的老虎的文身异常醒目。老板叼着一根雪茄,跷着二郎腿坐在对面的摇椅上,摇椅随着他腿的抖动上下摇晃着。你坐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深吸了一口烟,朝我说道。瘦弱的我有点拘谨地坐了下来。这个带着一脸杀气的老板讲着一口河南式普通话,他没有问我相关外贸业务的专业知识,而是给我讲了半个小时对于国际金融危机的见解,而后装模作样地拿着简历看了我半分钟,对我说,你的简历挺不错的,我再考虑下,三天之内回复你。我从办公室出来时,外面的客厅里坐着三个跟我同龄的求职者。厂门紧闭。我拿着通行卡朝保安处走去,敲了几下保安亭的窗玻璃,却不见回应,我转了个身欲走进保安亭探个究竟。刚走进门口几步,屋内小房间里一条粗壮的猎犬听到响声迅速从门缝里钻出来朝我扑了过来,狗几乎直起了身子,一口咬在我的屁股上。来人啊,快来人,狗把我咬了。我拿着简历的手瑟瑟发抖着,整个人几乎哭泣起来。多年前母亲身患重病时被狗咬的一幕迅速浮现在我脑海里。闻讯赶来的保安一声呵斥,狗喉咙里呼噜着,像是意犹未尽,转了一圈,又乖乖地回到原地躺了下来。这条十分粗壮的狗,站起来几乎有我半腰高。脱下裤子,我看见屁股边缘上有一圈鲜红的印痕,滴滴鲜血沿着大腿滑了下来。幸好穿着厚厚的棉裤,不然狗张开锋利的爪牙会从我屁股上撕下一块肉来。幸好我回来得及时,不然就惨了。保安忐忑地看着我说。这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秃头男子。他在保安室里来回走着,猛烈地吸着劣质烟。这下可怎么办?保安看了我一眼,又猛地吸了一口烟来缓解内心的不安和恐慌。丢你老母,就去了趟厕所,才几分钟的时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保安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自言自语着。屋子里顿时陷入沉默之中,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屋漏偏逢连夜雨,裤兜里仅剩六十多块钱,去哪里找打狗针的钱?现实一步步把我逼到绝境。几分钟后,保安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提着一根粗铁棒,一棒打在狗的身上,丢你老母,谁叫你咬人!被打的狗直起身,朝保安吠着。保安见我没有走的意思,焦虑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去跟老板说一下,看能否给你争取点医药费。上面传来吵闹声。十几分钟后,保安沮丧地回到保安亭,递给我六百块钱,说,小伙子,快去医院看一下吧。狗日的老板,这六百块钱月底要从我工资里扣出来呢,我一个月才一千五,他娘的。保安骂骂咧咧,他按了下门口的按钮,自动门开了。镇医院离这里不远,打个摩的去只要十块钱,快去吧。一辆摩的疾驰而来,我不断地朝保安说着谢谢,心却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医院。从医院出来,六百块钱只剩下两百块。返回市中心的路上,手机忽然剧烈地响了起来,却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林林,怎么这么久不打电话回家了?母亲在电话那边问我。我哽咽了一下,怕被母亲发现异常,笑着说,妈,最近公司太忙了,昨天我刚出差回来呢。母亲哦了一声,末了叮嘱我出门在外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不停地说着好,放下电话,强忍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旁边坐着的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回到市区已是午后,我在广场的草坪上躺了下来,初冬的暖阳透过叶的缝隙洒落在身,忽然让我感到别样的温暖。马路上车流如织,从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一切颠簸与悲伤似乎暂时从心底悄然离去。我享受着内心这片刻的宁静。就当是被狗咬一次挣来了两百块救命钱。我这样阿Q似的安慰着自己。天气预报显示,三天后,一股寒流即将席卷整个广东。晚上躺在桥的洞穴里,我紧捏着裤兜里唯一的一张复试通知单,这成了我最后的希望。一切似乎在此一搏。耳畔传来狗的嘤嘤声,那条瘦骨嶙峋的狗此刻正躺在桥墩下的草丛里,和我一样,这成了它暂时栖息的场所。

  次日下午,我终于被虎门北栅的一家五金塑胶厂当场录取了,职位是外贸跟单,这意味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的终结。我压抑着内心的喜悦,慢慢走出工厂的大门,眼前的一切事物顿时变得轻柔无比。在经过一栋废弃的烂尾楼时,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大声呐喊着,以此来宣泄多日来压抑在心底的痛苦与悲伤。

  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打狂犬疫苗了。我用打狂犬疫苗后剩下的两百块钱置办了床被和一些生活用品。三天后,寒流来袭,天气骤然变得异常寒冷,狂风卷着暴雨席卷着整个城市,窗外的树被风吹弯了腰,雨水疾速地落在窗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我躺在暖和的被子里,忽然想起那条蜷缩在桥墩下陪伴了我两个夜晚的流浪狗。此刻它流浪到了何处?一星期后的周末,晚上八点多,当我坐着L1公交车重新回到市区,来到广场边的桥墩下时,却不见了那条狗的影子。

  工业气息点点滴滴渗透到狗的骨子深处,城市里的一条条狗都套着细长而又结实的绳索,它们成为都市妇人的宠物和斗狗的道具。在逼仄压抑的城市,孤独的人把狗的用处发挥得淋淋尽致,它们以此来宣泄着内心的欲望和压抑。狗脖子上套着的大拇指粗的铁链,像充满隐喻的符号回荡在我脑海。相对于狗身上的那条铁链,人身上套着的无形枷锁反而显得愈加沉重。与此相比,乡村的狗似乎自由许多,它们没有绳索的束缚,带着乡野的气息,黄昏时分,它们在一望无垠的田野里肆意奔跑嬉戏,玩累了,又趁着沉沉的夜幕返回家中,在暗夜深处发出几声空旷而又幽远的犬吠。

  4

  生活慢慢稳定下来,它沿着时光的轨道慢慢向时间深处滑去,日子也一页页地翻了过去,仿佛冬季一片片凋零的落叶。我在日复一日中不断积蓄着前行的力量,三个月试用期过后,因能力突出,我转到了外贸业务部,负责欧美线的订单。欧美线订单多,提成高,把我调到这个组,显然是对我的肯定和激励。半年后,凭借着过硬的业务能力,我晋升为负责欧美线的组长。部门会议上,经理宣布任命的那一刻,同事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眼神,也有人发出啧啧声,满是惊讶。日子开始充满了希望,晨曦透过树叶落到了眼底,让人一阵恍惚,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仿佛变得愈来愈远。

  日子变得平静忙碌,开始洒满温暖的阳光。我居住的公寓后面是一条细长的河流,河流两岸是花草弥漫的水泥路。每天清晨,当人们还沉浸在睡梦中时,我已穿上那双跟随我多年的跑鞋,在河流边疾速奔跑起来,耳边回荡着我的脚步声。夜沉到深处,无数个夜晚,我埋头沿着U字形的河流循环奔跑着,直至汗流浃背。在昏黄灯光的映射下,我在黑夜中奔跑着,浓重的喘息声在耳畔响起,伴随着鞋子落在地上发出的错落有致的响声。四十分钟后,我筋疲力尽地躺在草坪上,静静地凝视着夜空中闪烁的星辰,那些在异乡颠簸的往事片段不断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我在疾速的奔跑中,捕获到内心暂时的安宁。

  2009年年底受金融危机影响,工厂的外贸订单锐减,不到当初的三分之一。我负责的日本线订单更是寥寥无几,半个月后,无奈之下,我选择了主动辞职。

  离职后,骤雨初歇的清晨,我回到了故乡。故乡熟悉中有些陌生。母亲和五岁的侄女在门口迎我,一旁一条黑狗朝我狂吠着。母亲呵斥了一声,黑狗乖乖地退下。

  年初,母亲半夜醒来,模糊的光线下,隐约看见一个人趴在窗户边,正朝屋内张望着。母亲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假装使劲咳嗽了两声,在窗外徘徊的贼才迅速离去。母亲独自在家照顾我的侄女。次日,母亲从村头卖豆腐的李婶家买来一条养了半年多的黑毛狗。一个月下来,在母亲和侄女的细心喂养下,狗终于成为家中的一员。暗夜里,蜷缩在大厅门后的狗一听到门外有风吹草动,就会狂吠起来。狗的存在,对于窃贼而言至少是一种威慑。

  年幼时记忆里的狗所带来的恐惧和悲伤,几十年后的今天,慢慢变成年迈多病的母亲身边的一种孤独的陪伴。恐惧和悲伤并没有化解,反而变得愈加浓重起来,寂寥的村庄,在声声犬吠里,我看到的是母亲人到暮年后的孤独。

  黑狗很快就跟我混熟了,成了我和侄女的跟屁虫,走哪跟哪。在家休整了一个月,我再次踏上去往南方的路。湿漉漉的清晨,母亲牵着年幼的侄女一直把我送到镇上的车站,黑狗摇着尾巴,紧跟在侄女身后,时而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晨风里奔跑,时而停下朝半空中吠着。

  中巴渐渐启动,转瞬就疾驰起来,母亲和侄女站在路边朝我不停地挥手,晨风里母亲的白发异常醒目。透过车窗,我看见黑狗随车疾跑起来。我迅速移到車窗的位置,黑狗一边奔跑,一边抬头朝我吠着。相持几分钟后,黑狗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影。

  看着远去的黑狗,我忽然想起三个字,奔跑者。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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